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莫愁公主/作者:冰痕』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她是越西国的小公主,越西国最美丽的女孩,却作为祭品被进献给苍龙王朝的皇帝韦臻,残暴的帝王,即将来临的死亡,面对这一切,她会怎么办?   可爱无敌小莫愁,玩转皇宫显身手。   小白言情,无厘头女主,聊博一笑。   作者qq:3882385,qq群:18890513,验证请注明莫愁公主。   』 ------章节内容开始------- 1入宫(1)   (本章免费)   晨曦初露,沉重的宫门缓缓地打开,七辆华丽的宫车鱼贯而出。透过车门的帘幕,隐约可见每辆宫车上都载着一名年轻女子,盛装华服,蒙着大红色的绣锦盖头,象是要去参加盛大的婚礼,宫车内外也镶满了宝石珠玉,装饰得富丽堂皇。但车队中却弥漫着浓重的压抑气氛,听不见一点喧哗,就连随从都是满脸肃穆。因为这七辆宫车所载的越西王国最美丽的七位女子,即将成为苍龙皇朝皇帝的祭品,迎接她们的将是——死亡!   五年前,苍龙皇朝新即位的皇帝韦臻率大军远征越西,大败越西国,国王不得不俯首称臣。为了保全宗庙社稷,国王答应了韦臻极为苛刻的和谈条件,除称臣纳贡外,每年还得遴选国中最美丽的七名女子献给皇帝韦臻。韦臻只与每名女子共度一夜,天明后即会将她赐死,前四批进献的女子都已香消玉殒,无一幸免。   韦臻早朝时得到奏报,越西国今年的祭品已到。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已知道了这件事。五年来,这已成了一件例行公事。他憎恨越西国的女人,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可恨,将她们凌辱后再杀死是她们应得的惩罚。   下朝后,韦臻摆驾到华庆殿。虽是白日,但空旷的大殿内光线昏暗,阴气森森,进献的七名女子身着七色彩衣跪在殿中阶下,一字排开。“皇上驾到!”随着当值太监的尖锐的通报声,韦臻缓缓地步入殿门,高大的身形,英挺的五官,却透出一股肃杀之气。一步一步,韦臻一言不发地走到她们面前。 八!零!电!子!书 !w!w!w!!t!x!t! 0! 2!.!c!o!m   韦臻掀开第一个女孩的盖头,盖头下现出一双惊惶失措的眼睛,接着忙忙地低下了头,身子瑟瑟发抖。韦臻鹰隼般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往下走去。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跪在地上的第二个女孩已恨不能缩成一团就地消失,韦臻毫不留情地掀开她的盖头,女孩苍白的脸上已没了血色。韦臻的唇边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接下去,第三个女孩的盖头掀开了,但忽然他感觉有什么不对,那女孩抬起了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点惧意,而那表情,分明是在笑。竟然有人不怕他,这可是难得之事!韦臻微感恼怒,仔细去看那女孩。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件鹅潢色的锦缎宫衣,鬓边斜斜插了一朵同色嵌珠宫花,并没有过分繁复的服饰。也许是天生丽姿的缘故,女孩虽然只薄施粉黛,但自然清丽出尘,即使在幽暗的大殿中,也令韦臻眼前一亮,尤其是那纯美的笑容,犹如春花绽放,明媚动人。韦臻压抑着怒气,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抿嘴笑笑:“我叫莫愁。”宛转之音犹如黄鹂初啼。   “大胆!在皇上面前,你敢自称为‘我’?”旁边的总管太监已高声怒喝起来。   莫愁转头看了那太监一眼,脸上仍带着盈盈笑意,不紧不慢地俯下去磕了个头,又道:“奴婢知错了,回皇上,奴婢名叫莫愁。” 1入宫(2)   (本章免费)   莫愁?韦臻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你就是越西国王的小女儿,莫愁公主?”   “正是。”莫愁浅笑着回答。   哦?前几年就听说莫愁公主是越西国的第一美女,早就被排上了进贡的名单,算来也即该是今年了,原来就是她?果然倾国倾城,名不虚传,越西国王那老儿,倒也不敢私藏。韦臻暗中冷笑,就算你沉鱼落雁,朕也不会怜香惜玉。韦臻哼了一声,又问:“你方才笑什么?是在笑朕么?”   莫愁灵活的大眼睛转了转,却摇了摇头:“奴婢不敢。”   “大胆!明明在笑,还说不敢?皇上面前,敢不说实话?”总管太监又狐假虎威地叫了起来。   莫愁仍是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答道:“我……奴婢只是一直在想,皇上会长得什么模样?”   “那你认为朕长得是什么模样?”韦臻第一次听到这种回答,忍不住接口问道。   “奴婢来之前,曾见过一幅画,以为皇上和那画上的一样。不过,今日亲见了皇上,才知道皇上比那画上好看得多了。”莫愁语气诚恳。   “少来花言巧语迷惑朕!朕从未请人画像,你又从何得见?”韦臻再次冷笑,果然是想勾引朕,做梦吧!   莫愁眨眨眼睛:“奴婢未曾见过陛下的画像,奴婢只是看过钟馗捉鬼图。”   韦臻死死地瞪着莫愁,她脸上满是无辜的表情。这些年越西国进贡的女子,虽也有极个别不惧天威,敢当面顶撞甚至怒骂的,但象面前的女子这样敢做个套子让自己钻,讽刺嘲笑自己的,还是破天荒头一回。韦臻深吸一口气,按捺狂怒,沉声道;“莫愁,好,很好,今晚朕便召你侍寝!”这无疑便是执行死刑的命令,旁边的几名女子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偷眼去看莫愁,她仍是不慌不忙地磕头领旨。   晚膳后,韦臻照常到御书房批阅奏折,待到初更打过,才令摆驾寝宫乾元宫。进门脱了朝服,换上一袭月白绣金线绸衫,韦臻问:“人呢?”   当值太监禀道:“回皇上,人已照惯例送到陛下的龙床上了。”   韦臻点点头,为防备进贡的女子中藏有刺客,韦臻都是令人将其脱光搜查,沐浴净身后事先捆绑在龙床上。   韦臻进了内殿,红烛高烧,帷幔低回,静悄悄地没有人声,更没听见意料之中的哭泣。往回这种时候,进奉的女子早就哭得昏天地黑了。韦臻不由疑惑,穿过重重明黄帷帐,快步走到宽大的龙床前,揭开床帐,莫愁果然已被分开四肢绑在床上,脸上的铅华已尽洗,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两排小扇子,安静地轻合着,象熟睡的孩子正做着甜梦,白瓷似的肌肤透出隐隐的红晕,吹弹得破,如初生的婴儿般娇嫩,红润的嘴唇恰似一颗诱人樱桃,鲜艳欲滴。   韦臻在床头站了片刻,莫愁仍未醒来。韦臻终于没了耐性,一把掀开了盖在莫愁身上的薄被。莫愁只穿着贴身的玫瑰红小衣,肌肤骤然暴露在空气中,突然袭来的寒冷让她本能地想蜷成一团,但略一挣扎,手脚的束缚惊醒了她。长长的眼睫毛眨动了几动,莫愁睁开了眼。 2侍寝(1)   (本章免费)   转头见是韦臻,莫愁悠然打了个哈欠,道:“皇上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先打个招呼,我……奴婢都不知道。”口气懒洋洋的,倒象是结发多年的妻子等候晚归的丈夫。   韦臻气不打一处来:“朕让你来侍寝,不是让你来呼呼大睡的!”   莫愁垂下眼眸,低声道歉:“对不起,皇上,这十几天没日没夜在马车上赶路,奴婢实在是困得受不了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韦臻看着绑住她手腕脚踝的那些细细的红绳,就这样她也能睡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她难道不知道这是她的最后一夜?看来该提醒下她了,“要睡你明天再睡!随你睡多久,睡着了永远不醒!”敢骂朕是鬼,今晚一定要好好地教训教训她!粗鲁地伸手扯下莫愁的亵衣,胸前那两粒红豆活泼泼地跳了出来。   莫愁顿时涨红了脸,紧紧地咬着嘴唇,睫毛微微上翘,眸子湿漉漉的,似有泪光闪动。韦臻以为她总算害怕了,住了手,等她开口哀求。莫愁却不作声,闭上眼睛。韦臻扯去她最后一点遮盖,让她完美的胴体一丝不挂地展现在自己面前。这真是国色天香的尤物!韦臻也暗暗赞叹,一双手揉捏着她的敏感部位,极尽轻薄,莫愁的身体一阵阵颤栗,但她只闭着眼,既不挣扎反抗,也不哭泣求饶,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这倒有些出乎韦臻的意料。   玩弄了片刻,韦臻胯下发热,便除了自己的衣物,上床去将莫愁压在身下,看见莫愁的眼睫毛不住的颤抖,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慌,韦臻略感得意,问道:“怕了吗?”   莫愁睁开眼睛,毫不畏惧地对着韦臻,对视了片刻,却点了点头,道:“怕!”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敢暗讽朕是鬼?”韦臻怒气冲冲。   “那奴婢要是不曾得罪皇上,皇上就不会这样对待奴婢了吗?”莫愁反问。   韦臻一愣:“要朕放过你,绝不可能!”   “这就对了,反正奴婢怎么说都是一样。”莫愁撇撇嘴,“皇上问奴婢什么,奴婢就据实回答什么,不然岂不是欺君之罪?何况,奴婢也没说皇上就象……”   “够了!”韦臻低喝一声,打断莫愁,居然又被她涮了!毫无预兆的剧痛袭来,莫愁却死死地咬紧牙关,仍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韦臻。韦臻忽觉有几分挫败,便也瞪着莫愁。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莫愁坏掉了情绪,往回韦臻总要折腾一两个时辰才能尽兴,这次没多久就泄了气,翻身从莫愁身上下来,本想唤人来立即将她拖出去沐浴,却又心有不甘。韦臻躺在床上,气忿难平,转头见莫愁仍看着自己,乌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你一直看着朕做什么?” 2侍寝(2)   (本章免费)   “皇上生气了?”莫愁小心翼翼地问,虽口中称着皇上,语气倒象是哄劝一个三岁的娃娃。   “你还敢明知故问?”韦臻没料到她来这么一句,蹙着眉头,努力保持身为帝王的尊严。   “哎!”莫愁低低地叹气,忽又笑了笑,道:“那奴婢给皇上陪不是了,皇上别生气了!奴婢听说,动辄生气有害健康,而且奴婢明日就要死了,皇上又何必这时奴婢为不懂礼仪的小事发火呢?”莫愁扑闪着大眼睛,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笑容更是天真无邪。   韦臻噎得说不出话来,生死之事在她口中竟如此若无其事,仿佛自己最锐利的武器突然失去了锋芒。韦臻半晌方道:“你知道要死还如此桀骜不驯?你不怕朕的酷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莫愁再度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奴婢来觐见陛下之前,也曾以为陛下很可怕,但现在才知道,陛下是通情达理的贤明君王,并不以暴虐为乐,必不会对一介弱女子滥用酷刑。”   韦臻冷哼一声,明知她是激将法,要让自己骑虎难下,但偏找不到话来反驳,而韦臻素来强横,臣下进表也只是颂扬他“英猛威武”,“威加天下”,难得有人称赞他是“通情达理的贤明君王”,今日听莫愁这样说,暗想:她为何这样说?竟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确有通情达理的一面,一直绷着的脸不觉和缓了几分。忽听莫愁又问道:“奴婢要这样被绑一夜吗?奴婢好想睡觉啊!皇上能不能放开一会啊?”说着张开嘴,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朕还没许你睡你就敢睡?”韦臻怒气又上来了,翻身再度压住莫愁,双手箍住她纤细的腰身,狠狠地掠夺。这回莫愁闭上了眼,仍是咬着牙关不出一声。以前韦臻总是能将身下的女子折磨得死去活来地哭泣哀求,这次却始终找不到征服的快感,没多久便又草草完事。韦臻一再受挫,再也提不起精神,唤太监进来为莫愁松绑,将她用被子裹了,抬下去沐浴更衣,以待次日凌晨赐死。   次日凌晨不到五更,韦臻已起床梳洗完毕,换上了正式的冠冕龙袍,仍是于华庆殿升座,令传莫愁。片刻后,内侍将莫愁带到,这时她已换了全身缟素,娉娉婷婷地从容步入殿中,长长的秀发如黑色瀑布滑落,直垂到地。洗尽芳华,淡扫娥眉,除了金玉珠饰,更显她出水芙蓉般的天生丽质。自她一进殿门,内侍宫娥,众人的视线便犹如被巨大的磁石吸引,皆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莫愁款步行至大殿正中,盈盈下拜,曼启珠喉:“奴婢莫愁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抬头看了韦臻一眼,目光中仍没有一丝惊慌和恐惧,清澈如春日绿波。   韦臻微怔,为什么她的反应总是出乎自己的意料,死到临头她还会想些什么?清了清嗓子,韦臻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朕可以满足你最后的一个愿望。” 3扑蝶(1)   (本章免费)   莫愁眼波流转,问道:“谢皇上!奴婢想问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   旁边有礼官代为答道:“今日是三月十五。”接着上前低声禀报韦臻:“皇上,我朝祖制,十五月圆之日不能行刑杀戮,有违天和。”   “哦?”韦臻冷笑,难道这小妮子这样放肆,是因也知道这条规矩?沉吟一下,也罢,就暂留她一日性命,看她还能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今夜再让你侍寝,就不信制服不了你!韦臻沉声道:“莫愁,今日既是十五月圆之夜,就暂多留你一日,你还有什么未了之愿?”   未了之愿?莫愁脑子里转了转,大老远跑来一趟送死,还不知道你这都城天京是什么样的呢?这皇宫看来不小,怕也没机会到处去逛了。有了!莫愁笑道,“既然今日是三月十五,奴婢在家时,每个月初一十五要到庙里去给观音大士上香,不知今日皇上能否让我再去庙里上一次香,为皇上祈福许愿,佑皇上平安康健。”要去庙里上香就能出宫逛逛了吧?   韦臻皱眉,庙里进香?要出宫怎么能行?“莫愁,宫中女子除非伴驾,不得随意出宫,朕不能许你去庙里上香祭祀。不过宫中有一座佛堂,也供了观音,朕可派人带你去佛堂礼佛。”停一停又道:“晚上你还是到朕的寝宫侍寝。”莫愁暗叹口气,还是不能出去,只得叩首谢恩,起身由内侍带着去了。目送她轻盈的背影消失在大殿门口,韦臻竟对夜晚有了一种期待,她嘲笑朕激怒朕,不能让她就象没事人一样死了,太便宜她了!   内侍带莫愁穿过重重宫阙,到了御苑附近的佛堂。莫愁轻轻跨进佛堂大门,见正中的神龛上果然供着一尊一人来高晶莹剔透的白玉观音,是用整尊的和阆白脂玉雕刻而成。观音慈眉善目,气度雍雅,四周香烟缭绕,庄严肃穆。莫愁净手上香,在神龛前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微闭上眼。唉,自己说什么要祈福许愿,这会还有什么愿好许?偷看那案上摆着许多新鲜果品,色泽诱人,莫愁咽咽口水,不知好吃不好吃?忽听到窗外有画眉啼唱,莫愁更加心神不属,咦!外面是什么地方?押送她那两人等了片刻,见莫愁规规矩矩地跪着,低着头念念有词,也觉得无趣,暗想:她一个人在这里还能有什么事?便退到了门外守着。   且说韦臻让人带走莫愁后,回到御书房,检阅了几份今日奏折,却总是心神不宁,信步出门,往佛堂走来。到了佛堂门口,内侍等见到皇帝,慌忙行礼,韦臻问:“莫愁呢?”   “回皇上,还在里面上香呢!”内侍恭谨答道。   韦臻推门进去,登时怒道:“人呢?”   “在……”随后跟进的太监们正要回话,忽然发现佛堂内竟然空无一人,本来安安静静跪在蒲团上的莫愁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吓得皆变了脸色,说不出话,“皇上,奴……奴……” 3扑蝶(2)   (本章免费)   “若让人跑了,小心你们的脑袋!”韦臻怒气冲冲地道,袍袖一拂,转到观音像后面,却见后墙有一扇窗子打开了,窗台上还留下了清晰的踩踏印迹,“她是跳窗跑了,还不赶快去找?”太监们急忙领命而去。   韦臻出门绕到佛堂后,穿过九曲回廊,便是御花园。花园里假山重叠,花木掩映,要藏个把人再容易不过。看着太监侍卫们如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翻乱找,韦臻狠狠地握紧了拳头,砰地一声打在身旁的树干上:哼!要是这小妮子胆敢逃跑,朕一定把越西王国夷为平地,把她的父王抓来凌迟处死!   韦臻这一拳力道十足,打得身边这棵高大的银杏树摇摇晃晃,树枝乱颤,忽听到树上一声娇呼,韦臻一惊,抬头去看,却见一道白色的身影藏在茂密的绿叶中,莫愁正坐在树干上荡来荡去,看到韦臻,还悠闲地冲他挥了挥手。   “莫愁!”   “皇上,奴婢在!”莫愁一面答应,一面顺着树干爬下来,离地还有将近一人高时,翩然跳下,接着给韦臻磕头。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翻窗逃跑!”韦臻怒斥道,却自觉有点色厉内荏,从昨天到今天,类似的恐吓已有多次,从来未收到预期的效果。   果然莫愁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似乎十分委屈:“奴婢哪敢逃跑,只是刚才在佛堂里,听到外面的鸟儿唱得欢快,忍不住想来看看,奴婢长这么大,还从来未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花园呢!适才听见皇上呼唤,奴婢立即就下来了。何况莫愁也知道,逃跑的后果不堪设想,就算借奴婢一个胆子,奴婢也不敢逃啊!”   “哼!一派胡言!”韦臻喝道,“你若不是逃跑,又怎会翻窗?”   莫愁抿了抿唇,韦臻看出那是个得意的浅笑。“皇上,实不相瞒,奴婢在家时淘气惯了,翻窗爬墙都是常事,奴婢见窗子外面就是花园,懒得再从正门绕上一大圈,又会惊动旁人。忍不住就翻窗出去了,还请皇上恕罪!”   韦臻气得倒仰,听她语气坦荡,不似撒谎,越西国的公主竟然翻窗爬墙是惯事?!“你身为公主,如此无法无天,毫无教养!你父王做什么去了,为何不加约束管教?”   莫愁弯弯的眉毛颦在一起,眼里尽是不解,反问道:“为什么要约束管教?”   “一国公主,不懂礼仪,日后……”韦臻说到这里,忽住了口,她哪里还有什么日后?多说也是废话。看了看匍匐在地的纤细的白色身影,心头的怒气似也无从发作,“总之,你这样也不怕给你的国家丢脸?翻窗倒也罢了,你为何又要躲到树上去?”   莫愁眼珠一转,道:“刚才奴婢从树下经过,看到树上停着一只大蝴蝶,有这么大,”夸张地用双手比了比,倒有扇子那么大,“那蝴蝶翅膀是宝蓝色的,上面还有金色的花纹,象是孔雀开屏,可好看了!”莫愁眉飞色舞,“奴婢想捉它玩儿,就……” 4盗酒(1)   (本章免费)   “那蝴蝶呢?”韦臻听她说得起劲,也不由抬头去望,只见树梢上绿叶婆娑,哪里有宝蓝色大蝴蝶的影子?   “等我……奴婢爬上去时,蝴蝶已飞走了。”莫愁遗憾地撅了撅小嘴。   “唔”,韦臻哼了哼,死无对证,谁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大概又被她耍了,算了,就再饶她一次。“你起来吧!”“谢皇上!”莫愁暗中吐了吐舌头,磕头谢恩,站起身来。身子还未站直,忽然骨碌碌从怀里滚了两个果子出来。左右忙拾起递给韦臻,禀道:“皇上,这是佛堂里的供果。”   “跪下!”韦臻本已和缓的脸色又罩上一层寒霜,“你竟敢偷窃佛堂供果,还敢骗朕是游园赏风景,爬树捉蝴蝶?”   莫愁只好重新跪下,白皙的双颊飞起了两朵红云,低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嗫嚅了半天,才小声开了口:“奴婢不是偷,只是想尝尝供果……”   “佛堂的供果也是你能尝的?你父王……”韦臻说了一半,想起她父王对她从不管教,怒气横生,“养不教,父之过,你父王不管你,朕倒要来管教管教你!”吩咐左右道:“把她押下去,在佛堂前跪一个时辰!好好面壁思过!”   左右正要把莫愁带走,莫愁忽然挣脱束缚,可怜巴巴地叫道:“皇上!皇上!!”   “你还要玩什么花样?”韦臻没好气地问。   “皇上,奴婢知错了,但能不能让奴婢吃饱了再罚?奴婢真的好饿,不然也不会去自作主张拿了果子。”莫愁哀求道。   “吃饱了再罚?你还敢和朕讲条件!就你的不当举止,朕本该罚你一天都不许吃饭不许喝水!”韦臻怒喝道。   莫愁吓得吐了吐舌头,韦臻却听到她低声嘟哝:“什么嘛!杀人犯临死前还给吃顿饱饭,当个皇上,这么小气!”   “你说什么?”韦臻提高声音问。   “奴婢说……”莫愁抬起头来,突然甜甜一笑,笑得韦臻愣了片刻,“奴婢说,皇上不会这么小气,不答应奴婢吃顿饭的小小要求。”   韦臻发觉自己突然成了很被动很理亏的那个人,最后一天还不给人饭吃。正僵在那里,当值太监来禀道:“皇上,今日午膳摆在哪里?”   韦臻四下一看,百花盛开,姹紫嫣红,春色满园,花香醉人。“嗯,今儿就摆御花园里,朕也赏赏这大好春光。”太监应了,正要下去,韦臻瞟了一眼莫愁,挥了挥手,“先把她带下去吃点东西,吃完了让她去佛堂受罚。”   莫愁坐在御膳房的偏房里,愁眉苦脸,对着面前的两盘菜发呆,一盘清水煮青菜,一盘清水煮豆腐,莫愁嘟了嘟小嘴,对领她过来的小太监抱怨:“公公,怎么就青菜豆腐啊?连油花都没有一星半点。要死的人好歹也该有顿肉吃吧?”   小太监为难地摇摇头:“每个月的十五宫里都要斋戒,莫说你,就连皇上今儿也不沾荤腥。”   莫愁的小嘴翘得更高了,仿佛随时要哭出来,“一点肉都没有,真是凄惨哪……” 4盗酒(2)   (本章免费)   正在这时,前面有人喊道:“小德子,皇上开膳了,你快来帮忙!”小太监一面答应一面跑了出去,只把莫愁一个人留在偏房内。莫愁忙掩上门,环顾室内,四面墙边都满满地堆着东西,但翻了翻大失所望,都是些生的菜蔬和干货,不能吃。莫愁无可奈何地坐回桌前,扒了两口白米饭,尝了尝青菜豆腐,寡盐无味,还带着一股生腥气。莫愁噘噘嘴,“听说天京这里的烤全羊很有名,可惜我吃不成了。”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这是什么好吃的?”   莫愁吸吸鼻子,疑惑地站起来,发现香气是从墙角的一扇小门里泄漏出来的,走过去推了推门,竟然推开了。莫愁迟疑地走进去几步,发现这件房子里摆放着大大小小许多坛酒,左右还有几个大酒柜。“酒?”莫愁摇头自言自语,“不会喝。”顺手打开左边的柜子,“咦,好漂亮的酒瓶子!”莫愁拿起一个酒葫芦似的小瓶子在手中把玩,那瓶子只有三寸来高,上等白玉雕刻而成,玲珑剔透,流光溢彩。“我拿这个瓶子玩玩不会被人发现吧?就算发现又能怎样?反正也只有今天一天了。”莫愁一面想一面便将小酒瓶揣入怀中,再悄悄地溜出去,关好酒窖的门。   莫愁刚回到前面坐下,小德子就回来了,“他们要我回来看着你,你没动过这里什么东西吧?”   “没……没有,”莫愁继续愁眉苦脸地望着面前的饭菜。   “你快些吃吧!你吃完了我才能去吃饭呢!”小德子催促道。   莫愁不情不愿地就着青菜豆腐吃了两口,虽然还是饥肠辘辘,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将碗筷往旁边一推:“我不吃了!”   小德子将饭菜端出去,外面进来两名太监不由分说把莫愁架走,带到适才那座佛堂里,让她跪下。莫愁委委屈屈地皱眉跪下,没过一会儿,膝盖就酸了,一面用手捶了捶腿,一面悄悄地挪了挪。“不许乱动!”旁边监视的人叫道。“要是今天早上就死了还好了,省得多受一天的罪,没吃饱饭还要罚跪。”莫愁闷闷地想,却挡不住一波接一波袭来的倦意,接着打了好几个哈欠,连眼泪都出来了。   韦臻膳后令人摆了一张苏绣软塌,躺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稍歇,命传张美人来弹琴。韦臻尚未大婚立后,但各地进贡的,年年选秀的,亦有不少美女养在宫中,这张美人便是其中擅长音律的一位。不久张美人抱琴而至,韦臻便一边品茶一边听她弹琴。听过两只曲子,韦臻不满地道:“怎么弹来弹去就这些老调?朕前日令人给你谱的新曲呢?”   张美人见皇上不悦,忙跪下道:“前日陛下赐的新曲,臣妾尚未练熟,不敢献丑。”   韦臻不耐多说:“朕叫你弹你就弹!哪来这许多废话?”   张美人只得勉为其难,弹那只新曲。她本来记得全曲谱,但在皇帝的逼视之下,心头慌乱,弹了第一段便错了个音,韦臻还未发觉,但她一紧张,接着又错了好几个音,头上渗出汗珠,又不敢去擦拭,手忙脚乱中,只听铮的一声,竟是琴弦断了! 5抚琴(1)   (本章免费)   “放肆!”韦臻猛拍了下椅把,怒喝道。张美人吓得匍匐在地,浑身发抖,大气也不敢出。正要发作,却见太监押着莫愁过来了,原来一个时辰已过,是押她来谢恩的。莫愁膝盖酸痛,一瘸一拐地走到韦臻面前,呲牙裂嘴,正要忍着跪下去磕头,看见韦臻一脸怒气,便问:“皇上怎么又生气了?”   韦臻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莫愁又转头看了看伏在地上的张美人和那张断了弦的琴:“皇上是要听琴么?这个容易,不如让奴婢来弹上一曲,为皇上解闷。”   “容易?”韦臻挑了挑剑眉,这个小丫头又来挑衅了!看她怎么弹?韦臻竟有了几分和她争斗的兴趣,“那你就弹一曲,弹不好可要受罚!”   “是!陛下!”莫愁轻快地应了声,走到琴旁,看着那案几下的垫子,天!还要跪啊!咬咬牙跪坐下去,尽量把中心移到腿上,以减轻膝盖的压力。   韦臻见张美人还匍匐在地上,随意地挥了挥手,张美人如同大赦,忙磕了个头,带着那琴急急地退下去了。莫愁暗中松了口气,早有太监送了具新琴来,莫愁试了下音,便叮叮咚咚地弹起来。莫愁的琴声虽然流畅,但算不得十分高明,曲子却甚为欢快,如小溪潺潺,流过鲜花盛开的山谷,又如小鸟儿宛转歌唱,蜜蜂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微风轻拂,春日里温暖的阳光洒满茵茵芳草地,孩童们无忧无虑尽情嬉戏。韦臻听着听着,烦躁的心情竟不由自主地轻松了许多。   弹完一曲,韦臻并没有叫停,那琴声却嘎然而止。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韦臻转头一瞧,莫愁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把琴往前面一推,竟以手枕头,埋着脑袋趴在桌上睡起觉来了!左右大惊失色,连韦臻也愣了一下,这可是头一回有人敢在他面前旁若无人地睡觉。太监忙上去将莫愁摇醒。莫愁哈欠连天地道:“做什么?我困死了!”   “皇上命你弹琴,你竟敢睡觉?!”太监喝道。   “不是弹过了吗?”莫愁嘟哝着,睡眼朦胧地看着韦臻,“唔,奴婢困死了,好些天没好好睡过一觉了,皇上让我睡一会,等睡醒了再弹。”说完竟又伏在案上,转眼已睡着了。   这回太监们将莫愁拖起来,正要按到韦臻面前,韦臻却摆了摆手,叹气道:“算了,带她下去,找个地方让她先睡一觉。”还能把她怎么样?骂她一顿,继续罚跪,或者打一顿板子?她似乎都已无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韦臻忽想到这句话,气馁之余又有些好笑。靠在软塌上,微闭上眼,回想着刚才那首曲子,以前竟从没听过,今天晚上让她再弹一遍,或者让她写下曲谱,以后叫张美人弹给朕听。这个莫愁,和以前见过的女子真有点不大相同……但不管怎样,她也活不过明天了……想到这里,韦臻忽有点郁闷,甚至还隐隐有点……惋惜? 5抚琴(2)   (本章免费)   太监们将莫愁安置在一间下人住的偏房中,一倒在床上,她就沉入了梦乡。醒来时,窗外日影已偏西,肚子却咕咕直叫,原来是饿醒的!莫愁坐起来,茫然扫视室内,屋子里除了一张小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外,别无他物,更没有没有任何可以下肚的东西,连茶水也无一杯。莫愁无奈地摇摇头,再叹叹气,看来注定是要做个饿死鬼了。抿抿嘴唇,又觉得口有点干,忽然想到中午偷的那一小瓶酒,摸了摸怀中的内袋,小酒瓶还在。莫愁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拔开瓶塞,一股浓郁的香气溢出,刺激得莫愁直咽口水,用舌头试探着尝了一点,甜甜的味道中略带点酸味,有点象夏天常喝的冰糖酸梅汤。“好喝!”莫愁砸砸嘴,又喝了一大口,甘甜的味道一直沁到心里。“不错!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酒?”莫愁一张嘴,一股脑儿将一小瓶酒全下了肚。   忽然,腹中象是有一把火烧了起来,烧得她口干舌燥,额头也在发烫。怎么喝下去更渴了?莫愁想起来找点水喝,刚下床走了两步,脑袋却昏昏沉沉地似有千斤重。难道这就是喝醉了?莫愁还未想明白,已咚地一声栽倒在地。外面看守的太监听到动静,忙打开门冲了进来。见莫愁倒在地上,人事不醒,吓了一大跳,赶快手忙脚乱地将莫愁抬到床上,并立即去禀报总管太监张公公。   张公公火速赶来,莫愁躺在床上,面颊绯红,双目紧闭。总管摇了她两下,莫愁一动不动,忽然踢到床脚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只小瓷瓶,张公公俯身拾起,“春雨秋露?她从哪里偷了这个喝?”张公公面色铁青,“今天中午吃饭时,是谁在看着她?”   “公公,是小德子。”有人回道。   “他?让他先到宫正司听候发落!”张公公目光威严地一扫,气急败坏地道,“这‘春雨秋露’是岭南进贡的御酒,喝了这一瓶下去,至少得昏睡十二个时辰。今天晚上皇上还等着她侍寝,出了这岔子,别说你们,就是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吩咐道,“还不快去拿解酒茶来给她灌下?”   很快有人取了解酒茶来,将莫愁拽起来给她灌茶,大半却都流在外面,汤水弄污了被子。折腾了好一阵,莫愁偏着头,连眼睛都没睁一下,睡得更沉了,扯手拉脚都毫无反应。张公公看看天色晚了,皱起眉头,无奈地说:“你们先去把她洗干净了,我得去回皇上。”想到韦臻那阴晴不定的脸色,不由打了个寒战。   韦臻刚用了晚膳,见张总管进来请安磕头,便道:“今晚还是由莫愁侍寝,你下去准备吧!”   张公公忙不迭磕头道:“奴才该死!莫愁她……她……”   “她怎么了?”韦臻提高了声音,心跳也有点加快,这个该死的莫愁,一天到晚能生多少事?难道她……   张公公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道:“她……她……偷喝了春雨秋露,现在醉得人事不知……恐怕,恐怕今晚无法侍寝了……” 6失眠(1)   (本章免费)   “哦?”韦臻竟稍稍松了口气,不过是偷酒喝醉了,还没闹出什么杀人放火人命关天的事来,嘴里却冷冷地说,“喝醉了?还不快把她弄醒?你怎么看的人?谁让她偷的酒?”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张公公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又抬起头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回皇上,这春雨秋露酒劲十分厉害,她喝了整整一瓶,适才已灌过醒酒汤了,毫无作用,怕是……怕是十二个时辰以内醒不了。奴才……奴才该死……这……这是御膳房的一名小太监看守不严,让她溜进了酒窖,偷了一小瓶酒……”   “你身为总管,出了这种事,休怪到旁人头上!你这三个月的俸禄朕先扣下了,回头你自己去领三十板子。”韦臻打断他道。   “谢陛下!”张公公暗自庆幸,这个惩罚虽不算轻,但好歹喜怒无常的皇帝没有勃然大怒,一句话就要了自己的脑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 X``Τ ` 零`贰` . c`o`m   韦臻摆摆手:“你下去吧!”张公公磕了头正要下去,韦臻忽又道:“那今天晚上就在越西国进贡的女子中另选一名来服侍罢了!”   “是!”张公公如同大赦退下准备去了。   看着张公公领旨下去了,韦臻心头忽然空荡荡地象没了着落,这该死的莫愁,本打算今晚好好地收拾她,又被她逃脱了!韦臻烦躁地站起来,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等她明天醒了,看朕不找她算总帐?忽想到原定明日清晨要赐死了她,她那会醉梦正酣哩!迷迷糊糊就让她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了她?不管怎样,也要等她醒了再说,反正什么时候让她死,还不是朕说了算?韦臻心烦意乱,胡乱地批了几本奏折,听见外面的打更声,太监来报,今晚侍寝的女子已安排好了。韦臻将奏折推开,先去看看今晚又是什么样的女子?   寝宫和昨夜一样静悄悄的,韦臻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步一步走进内室,富丽堂皇的寝宫中,仍是幔帐层层低垂,红烛支支高烧,一切犹如昨日。“哗!”韦臻一下子拉开床帐。“啊!”忽然一声尖叫,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惊恐的脸庞,一位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孩,眉目五官虽比不上莫愁绝美出尘,也算得上秀丽端庄。见是韦臻,女孩仿佛看见了恶魔,双眼因恐惧而睁得大大的,充溢着泪水,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怕什么?朕又不吃人。”韦臻笑了笑,一只手抬起女孩的下巴,迫使她对视自己,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意,目光却是冰冷的。“你叫什么名字?”韦臻问。这才是熟悉的感觉,从容不迫地操纵一切。这些进贡的女子,不但生死祸福,而且喜怒哀乐都得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奴……奴婢……名……名叫紫……紫……紫燕……”韦臻的笑容和目光显然更吓坏了女孩,结结巴巴地半天才说出这最简单的答案。 6失眠(2)   (本章免费)   “紫燕?”韦臻低声重复道,太平淡无奇的名字,还是莫愁的名字有意思。莫愁?仿佛看到昨夜她无瑕的笑靥,韦臻一阵气恼,刷地掀开盖在紫燕身上的被子,顺手扯下她身上仅剩的一件肚兜。   浑身赤裸的紫燕和别的献祭女子一样,手足分开用红绳系在龙床四角。骤然裸露在韦臻面前,紫燕吓得紧紧闭上了眼,脸色苍白全没了血色,眼泪却顺着面颊不住地滑落。韦臻左手插入她满头的青丝,右手却轻轻地捏住了她左胸上的红豆。“啊!”女孩惊叫出声,脑袋慌乱地左右摆动,企图甩掉韦臻的手,“不!不要!皇上饶了……饶了奴婢吧!皇上,求求您!求求您!”韦臻不说话,只是右手加重了点力道,接着左手顺着她的面庞滑下来,顺便为她拭去了泪水,滑过她的脖颈、沿着胸前那道深沟,按在她的小腹上……“呜呜!”女孩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不许哭!再哭,朕就掐死你!”韦臻沉声道,一只手握住她修长的脖子,略略一收。   “唔……”忽如其来的窒息让紫燕止住了哭泣,面色发青,死死地咬着嘴唇,却仍不敢睁眼。   韦臻凝视了她片刻,手一松,紫燕往后一倒,竟没了动静,原来已晕了过去。真是没用,这就吓晕了!看着床上死气沉沉的女子,韦臻突然对这驾轻就熟的猫捉老鼠的游戏没了兴趣。“来人!”韦臻叫了声,张公公应声而入,他刚挨了三十板子,仍不敢休息,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跪下行礼。韦臻指指龙床:“这人晕了,将她抬下去!”张公公即令身后的太监上前,用一床锦被裹住紫燕,抬了下去。   张公公战战兢兢地问:“皇上……还需要另选一名贡品来么?”   韦臻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张公公便不敢再做声。   很快寝宫又变得空空荡荡,韦臻望着那烛台上的红烛,一滴一滴地落下烛泪,却毫无睡意,光影迷离中,却似莫愁狡黠的笑容在眼前飘来荡去,韦臻忿忿地冷哼一声,恨不能把她捉来狠狠折磨!站起来走到外殿,门口的冷风一吹,清爽了不少。内侍上前问道:“皇上,这么晚了,要上哪里去?”   “朕出去走走。”韦臻一面说,一面已走出殿外,身后太监等连忙取过外袍为韦臻披上,跟在他身后。   远远望见一点灯光,韦臻便信步朝那里走去,走近了才想起是德妃所住的蕴慧宫。德妃是左相周浩天之长女,年届十八,温良贤淑,秀外惠中,曾被朝廷上下认为是皇后的最佳人选。但不知为何,韦臻对这位无可挑剔的淑女就是提不起兴趣,只选她进宫册立为德妃,皇后之位至今仍然空悬。韦臻轮流召妃嫔侍寝,德妃入宫二年有余,临幸她却是屈指可数。韦臻想到这里,又多了几分烦闷,几乎每天都会接到吁请尽快立后的奏章,皇后?据说是要母仪天下之人,韦臻摇摇头,不,那该是自己的结发之妻,一生伴侣,但既然那人已经不在了……普天之下,又还有谁能共度此生? 7烦心(1)   (本章免费)   看到蕴慧宫雕花窗棂透出的微光,韦臻暗想:这么晚了,她在做什么?今夜闲闷无聊,不如去看看。走到门前,已有太监禀告,片刻后德妃即出来接驾:“不知陛下深夜驾到,臣妾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爱妃平身!”韦臻问,“朕见爱妃尚未歇息,信步过来看看,爱妃在做什么呢?”   德妃起身将韦臻让入屋里,一面道:“臣妾方才在灯下看书,竟不知夜已深了。”   韦臻踱入宫内,灯光下见德妃身着绣着闪金翟凤的朱色长裙,珠翠缀满头上的金色凤冠,面上也仔细地施了脂粉,修了黛眉,她的容貌称不上绝色,但高贵的气质弥补了外貌的不足。韦臻见她装束得十分整齐,有点奇怪地道:“爱妃这样装扮,是知道朕今夜要来吗?”   德妃微笑着答道:“不管陛下是否驾临,妇容都不可废,臣妾每日都是如此,以候陛下。”   “爱妃真是贤德。”韦臻嘴上称赞着,心中却颇不以为然,“朕有段时间未来看望爱妃了,爱妃一切可好?是否寂寞了?”   德妃忙道:“陛下国事繁忙,还挂念着臣妾,臣妾万分感动。臣妾在宫中日日为陛下祈福,闲暇时做些女红,读些圣贤之书,学习礼仪,并不觉得寂寞,只是不知陛下是否安康?”   “朕很好。”韦臻闷闷地道,暗想,你要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朕便从此不来,让你一个人守着空房,让你口是心非去。顺手翻了翻德妃摊在桌上的书,是一本,韦臻随口念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为四德。由此看来,爱妃真是此中楷模,不愧为德妃。”   德妃谦辞道:“皇上过誉了,臣妾尚有诸多不足,恳请皇上多多教诲。”   韦臻看了她一阵,忽然话锋一转,笑问道:“你是朕的爱妃,朕想问问你,你认为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必拘礼,说实话朕不怪你。”   德妃笑道:“陛下自然是神武英明的君主。”   “神武英明?”韦臻皱起了眉头,又问一句,“那你怕不怕朕?”   “怕……”德妃话方出口,见韦臻面色不善,赶快改口道,“不怕……陛下……”   韦臻脸色更不好看,不待她说完,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爱妃早点歇息吧!朕改日再来看你!”说罢袍袖一拂,走出门去,再不回顾。德妃将皇帝恭送出门,回屋却气得直跺脚,自己如此谨慎,到底哪里错了?   韦臻没心思再去找别的嫔妃,回到乾元宫里,和衣上了床,仍是闷得睡不着。后宫中死气沉沉,要想听一句真话,找一个知心的人实在太难,这立后之事,老臣们三天两头地上书,自己都找了借口驳回,可也不能总这样下去。算了,今儿想这个干吗?不立就是不立,他们能怎样?还有莫愁那个可恶东西,等她明天醒来…… 7烦心(2)   (本章免费)   韦臻迷迷糊糊过了一宿,第二天下了早朝就迫不及待地问张公公:“莫愁醒了么?”   张公公磕头、擦汗:“回……回皇上,没……没有,要到下午才能醒……”   用过午膳,韦臻坐不住了,又找张公公来:“莫愁在哪里?带朕去见她!”   莫愁住的偏房门口仍守着两名太监,不等他们带领,韦臻一掀门帘进去了。太监忙打起床帐,莫愁躺在狭窄的小床上睡得正香,韦臻进来浑然不觉,羊脂白玉般的脸蛋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玲珑翘鼻如精雕细刻,樱桃小口娇艳欲滴,长长的秀发蓬蓬松松散落一枕,虽在陋室,却美如仙宫中熟睡的仙子。韦臻站在床头凝视片刻,忍着怒气对张公公道:“她怎么还没醒?”已有人递上醒酒汤,张公公忙上前给莫愁灌下:“回皇上,她应该马上就醒了。”   过了一会,床上的莫愁微微动了动,睁开了一双妙目,接着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懒腰,“我这是在哪里?”这才坐起来,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回头忽见到韦臻站在面前,莫愁立即欢呼起来,“皇上,你在这里啊!太好了!”   韦臻一愣,朕是来找你算帐的,你高兴什么?见她兴奋的样子天真无邪,毫不做作,心中奇怪,也就不忙计较她的失礼之词,“太好了?什么太好了?”   莫愁笑着道:“我……奴婢刚才正做梦呢!梦到正参加皇上的御宴,有好多好多好吃的,眼睛都看花了,可奴婢还没开吃呢,这梦就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了皇上,这不是梦想成真么?”说着又重复一句,“太好了!”   韦臻气得直吹胡子:“你还想参加御宴,做什么清秋大梦?”   莫愁仍是笑嘻嘻地,一脸无辜:“本来就是做梦嘛,难道连梦都不许做了么?”   韦臻又被他噎住,为什么自己一见着她帝王的威严全无用处,只能象个小孩子一样逞口舌之利?沉下脸道:“昨天你偷了贡酒‘春雨秋露’,该当何罪?”   “啊?那小瓶酒叫‘春雨秋露’?真好听的名字!味道也不错!”莫愁惊奇地道,接着可怜兮兮地扁扁嘴:“奴婢知错了,但奴婢昨天真是饿慌了,那青菜豆腐实在解不了馋,奴婢只好到处去找吃的,不知道那是皇上的贡酒。请皇上开恩,就当是赐给奴婢的吧!”   “赐给你?”韦臻冷冷地道,正要断然拒绝,忽想到那酒已下了她的肚子,吐也吐不出来,要想打她一顿出气,今晚还想让她侍寝,要打坏了就不好玩了,狠狠地瞪了莫愁一眼,“你倒是会先斩后奏,还不谢恩?”   莫愁知他饶过了自己,忙跳下床来,跪下磕头谢恩。   韦臻见她衣冠不整,蓬头散发,更谈不上妆容,却自有种天然的动人神韵,想起昨夜在德妃那里,德妃虽打扮得一丝不苟,谨守的三从四德,反而让人无法亲近,心中微动了一下,口中却道:“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还不快去沐浴梳洗?”说完大是懊恼,自己气势汹汹而来,一肚子火气被她三言两语就消弭于无形,恨得牙根发痒又无可奈何,一甩袖子出去了。 8求赏(1)   (本章免费)   大约半个时辰后,梳妆整齐的莫愁换了件藕荷色的宫装,被带到御书房见韦臻,虽已精心打扮,却无明艳之色,反而苦着小脸有气无力。韦臻问道:“你苦着脸做什么?”心想她定是想到明日死期,害怕了,要想来求饶。   果然莫愁跪下禀道:“奴婢还有一事恳求皇上!”   “说!”   “奴婢恳请皇上赐饭,肚子都饿痛了!”她前半句话还说得似模似样,后面半句才出口,站在韦臻身后的两名侍女已忍不住要笑,皇上在旁,只好用力咬住嘴唇,不敢笑出声。   “饿?你怎么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没想到她又是说这个,韦臻哭笑不得。   “可是,可是昨天奴婢根本就没吃饱。”莫愁楚楚可怜地道,大眼睛里尽是哀怨。   “没吃饱?你莫不是饿死鬼投胎?”韦臻反问。   “不!皇上,”莫愁小声地反驳,“奴婢不是饿死鬼投胎,不过就快要变成饿死鬼了!”说着还吐了吐舌头。这下韦臻身后的侍女再也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韦臻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两名侍女忙噤了声,韦臻看着地上这让自己头痛不已的莫愁,最后只得让步:“那就让你做个饱死鬼吧!你要吃什么?”   莫愁顿时眉开眼笑:“谢皇上!我……奴婢想吃烤全羊!”   韦臻瞪瞪眼睛,她胃口还真不小,但一只烤全羊在皇宫里也算不得什么,若是不给倒显得小气了,但又不愿这样痛快地赐给她,韦臻眉头一皱,想出一条计策,便道:“那朕就赐你烤全羊,不过御厨房是现烤,至少还得等上一两个时辰,你就在这里等吧!”却不叫莫愁起来,自己拿过御案上的奏折看,不再理睬,暗想:你自己若跪不住倒了,便是你的错,那烤全羊你就别想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莫愁这两天几乎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一小瓶酒,这会已经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头昏眼花,跪在那里摇摇欲坠,心知韦臻是故意整治自己,不会让自己平身,心里一横,耗就耗吧!我不信我吃不到这烤全羊。   韦臻假装埋头批阅奏折,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瞟向莫愁,见她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左动一下,右扭一下,甚至偷偷地转回头去看那宫门,大约是想着烤全羊怎么还没端上来。过了一会,干脆跪坐在脚后跟上,不时用小手捶打着膝盖。照理说,韦臻本有一百二十个理由治她的罪,但又想装作不知道,看看她还有些什么花样。   莫愁跪得东倒西歪,脸色也渐渐发白,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忽然一阵浓烈的香气从殿外飘来。闻到香味,莫愁立即精神一振,眸子里顿时有了光彩,偷偷往后一看,两名太监端了一个大大的红漆紫木托盘进来。韦臻心头埋怨这烤全羊也好得太快了一点,再等一会,这小妮子多半已饿昏了,口中不好说什么,让他们将托盘抬到莫愁面前,还没说话,莫愁已磕头道:“谢皇上赏赐!”说着使劲地咽了咽口水。 8求赏(2)   (本章免费)   一只整羊已按羊肉、羊排等切成了细细的小块,整齐地垒在硕大的白底青花细瓷盘子中,旁边还放了碗筷小碟及辣椒胡椒芝麻等调料。莫愁肚子已不争气地开始咕咕直叫,来不及去拿筷子,就用手抓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吞进肚子里,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好吃!好香!谢谢皇上!”旁边的太监宫女早已目瞪口呆,皇上还没有发话,她就敢置若罔闻地大吃起来,还吃得如此不雅。   “咳!”韦臻终于忍耐不了,低咳了一声,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莫愁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她吃得起劲,早已忘了跪在地上膝盖的麻木酸痛,时不时还心满意足地舔舔手指,根本没注意到四周气氛的异样。“莫愁!”韦臻又叫了一声。莫愁专心地啃着一只小羊腿,连头都没抬。“莫愁!!”韦臻用案上的龙头镇纸重重地敲了下御案,“啪!”   莫愁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眨眨眼睛,妙目里全是不解,双手可没闲着,仍不停地往嘴里塞那鲜美的烤羊肉。见到韦臻阴鹜的脸色,莫愁纳闷地皱了皱眉头,一面大嚼一面含含糊糊地说:“皇上,不……不好意思,这烤羊……羊肉真是太香了,太好吃了!果然名不虚传,皇上……要不要尝点?反正这么多,我……奴婢一个人也吃……吃不了。”说着就拿起一个碟子去给韦臻夹羊肉。   “你!谁允许你吃了?”韦臻厉声问。   “啊?”莫愁一抖,慌慌张张地放下碟子,怯怯地看了韦臻一眼,“没……允许?可皇上不是答应了赏奴婢烤全羊,难道又变卦了?”低低地嘟咙道,“还说君无戏言……”   “朕是要赏你烤全羊,可朕还没下令,你就敢自作主张开吃了?到底还有没有规矩?”这皇宫里的人入宫前后都经过严格甚至严酷的礼仪训练,韦臻自打出生到现在,从来未遇到过如此不懂规矩的人,气得鼻子都要歪了。越西国怎么把这样的女子送来?居然还是个公主,存心是要和朕作对,想气死朕么!   莫愁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左手端着调料碟,右手抓着羊肉,争分夺秒地吃着,全然不管殿内一触即发的紧张空气。韦臻按捺着性子,等她终于停下来,一只烤全羊已风卷残云地去了不少,她还真能吃的!莫愁心满意足地伸了伸腰,俯身下去磕个头:“奴婢吃饱了,请皇上责罚!”   “哼!你现在知道错了?”韦臻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奴婢知错了!”莫愁这会又温顺得如一只小猫。   “错了什么?”韦臻追问。   “奴婢不懂规矩,不该擅自动手就吃。”莫愁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奴婢……”知道你想整我,就算要受罚,也得先吃饱了才划算。莫愁心头想着,这句话没敢说出来,只是又磕了个头,“请皇上恕罪!” 9患病(1)   (本章免费)   “饶了你一次两次,就来了三次四次,你越来越目无君上了!”韦臻怒道,“来人,给我打四十手板!二十罚你擅自主张,二十罚你知错犯错!”这惩罚已是轻之又轻,要是换了别人,这会多半已拖下去乱棍打死,因莫愁只剩了最后一日,韦臻只想让她尝尝苦头,临死前也得个教训。   莫愁听说要打手板,小脸已吓得变白,眸子里蓄满了泪水,但她撇了撇嘴唇,没有开口求饶,只是一排学吧贝齿咬住了下唇,咬出一圈青色的印子。很快,一名中年的宫中仆妇领命走上来,手中拿着一柄檀木戒尺,戒尺漆成深红色,长约一尺,宽约一寸,厚有七八分。“把手伸出来!”仆妇下令。   莫愁胆战心惊地伸出了左手,那手上还浸满了烤羊肉的油。   “两只手!”仆妇提高了声音。   莫愁无奈又伸出了右手,两只手并在一起,青葱十指如玉般洁白。   “啪!”的一声重重落下,恰恰打在两只手板的正中,登时浮起一道紫红的血痕。“啊!”莫愁尖叫了一声,赶快将手缩了回去。“不许缩手!这下不算,手伸出来重新打过!”仆妇厉声喝道。莫愁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长到十六岁,以前可从来没人碰过她一个指头,别说挨打,父王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要被这么重的板子打四十下,还不如现在就去死好了。莫愁可怜巴巴地抬头望向韦臻,韦臻虽端坐不动,眼中却有一丝明显的幸灾乐祸。   莫愁低下头,咬咬牙,把背在身后的双手重新平摊在胸前,刚才那道血痕已肿成了半寸高的红棱。莫愁刚伸出手,“啪!”又是一板下来,打在掌心靠近指根的地方,这两下打过,手掌就象是着了火,疼痛渗到骨子里去。莫愁却咬紧了牙关没再吭声。坐在上面的韦臻也不由愣了一下。   接下来的三下,莫愁没有出声也没缩手,韦臻也暗暗佩服,这淘气的小妮子倒还倔强。哪知第四下刚打下去,莫愁忽然哎哟惨叫一声,弯着腰蹲在了地上,一双小手紧按住腹部,额上豆大的汗滴一滴滴滚落下来。“起来!”仆妇威严地下令,“不许躲!”   “不行了!我……我肚子疼!”情急之下,莫愁又忘了自己的称呼。   “肚子疼?打在你手上,怎么会肚子疼?少来装神弄鬼!起来!”仆妇一手去扯莫愁。   莫愁这会已顾不上手上的疼痛,拽着仆妇的手刚直了下腰,却又哎哟一声滑了下去,这下干脆躺在地上,蜷成了一团。   “莫愁!起来,成何体统!”韦臻终于看不下去,发话了。   “奴婢……奴婢起……起不来了……”莫愁紧咬着牙,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奴婢……奴婢想要出恭,请皇上……皇上恩准!”   韦臻倒怔住了,生平头一回遇见这种事体。   莫愁却已在地上打起滚来:“皇上!不行了!莫愁不行了,皇上救救我!”   韦臻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令人将她拖下去,又补充一句:“完了再回来接着打!” 9患病(2)   (本章免费)   哪知莫愁这一去就好半天没回来,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书房中点上了灯烛。韦臻烦躁起来,令太监下去催促,少时来报说莫愁腹泻得厉害,人已经起不来了。“哦?把她拖上来!”韦臻挑了挑眉毛。又过了好一阵,两名宫女才架着莫愁上来了。和平时的飞扬跳脱大相径庭,这时的莫愁整个人已似虚脱,浑身的重量都落在搀扶她的人身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上了殿。脸色惨白,嘴唇也没了血色,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散落开披在身后,还点点地滴着水。宫女将莫愁放在殿上,莫愁想挣扎起来行礼,却身子一歪,昏倒在地。   韦臻乍见莫愁昏倒在地,想也不想就下令道:“快!快传太医!”一名小太监忙忙地领命去了。韦臻又让宫女将莫愁扶到书房后的湘妃榻上休息。好一阵忙乱,等到莫愁躺下了,韦臻忽想道,自己忙着给她治病干吗?难道还想让她长命百岁?转念一想,她突然腹泻重病,莫不是有人在饮食饮水中下了什么药?这倒该好好查查,救她的命还是其次。这样一想,韦臻便镇定下来。   太医很快赶到,望闻切忙了半天,莫愁还在昏迷中,问是问不到了。片刻,太医起身对韦臻道:“皇上,这位娘娘是身体虚弱,染了风寒,加上暴饮暴食……”   韦臻纠正道:“她叫莫愁,不是什么娘娘。”   太医暗道,不是娘娘,那就是宫女了,可服侍皇上这么多年,从未见皇上为哪位宫女请过太医呀?又问旁边服侍的宫女:“莫愁今天吃了什么?”   宫女闻言忍不住要笑,忙用手绢掩了嘴,答道:“皇上赏她吃的烤全羊。”   “哦,这就难怪了。”太医点点头,又对韦臻道,“皇上,想来多半是烤全羊并未完全烤熟,致使病人吃下后消化不良,得了急性痢疾,并无大碍。”   韦臻嗯了一声,既然不是羊肉里有毒,那就可放心了。   太医拿出纸笔,写就一副药方,交给身旁的医士,吩咐道:“你先去抓一副药,煎好了送来。”医士便下去了。太医道,“这病来得急,臣先让煎一副药来,分三次服下,先止住腹泻要紧。这两日病人要卧床静养,不能着凉,不能再进饮食。若今夜止了泻,臣明日再来诊视。臣这就告退了!”   韦臻忽回过神来,莫愁本来明日就要赐死的,今夜还为她看病服药做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但太医既已令人下去煎药,也只好罢了,挥挥手,让太医退下。   韦臻留下两名宫女照看莫愁,本待转身出去,榻上的莫愁却醒了,服侍的宫女正要扶她起来喝水,莫愁一手捂住腹部,一张嘴,哇的一下吐了起来,刚才吃下的羊肉基本已泻完,这会吐出来的全是胆汁黄水,喷得秋香色的绣榻上到处都是,还溅了旁边的宫女一身。莫愁面白如纸,勉强撑着坐起,却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去,额上密密地全是冷汗。 10服药(1)   (本章免费)   宫女手忙脚乱地为她收拾更衣,莫愁低声道:“姐姐,对不起啊!”她声音虽然虚弱,却娇软可怜,听得那宫女竟有几份心酸,就连站在不远处的韦臻心头也是一震。莫愁又问道:“姐姐怎么称呼?”   宫女答道:“我叫青岚。”   莫愁笑笑:“那我就叫你岚姐姐好啦!谢谢你照顾我,下辈子我再报答你吧!”说完倒下头去就又要睡了。   韦臻抢上一步,喝道:“莫愁!”   莫愁勉强抬起头来看了看韦臻:“皇上?”   韦臻忽然起了报复的念头:“莫愁,今晚该你侍寝,赶紧收拾好了,到朕的寝宫去候着。”   莫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却没有反驳,只是乖乖地在青岚的服侍下换了身素净的浅紫色衣服,用尽全身力气扶着榻边站起,刚走了几步,眼前一黑,又软软地倒了下去。这时一名太监正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禀报皇上药已经熬好了。韦臻无奈叹口气:“既然熬好了,就让她服下吧!”这时青岚已将莫愁扶回了榻上,太监上前去掐莫愁的人中,过了半晌,莫愁悠悠醒转,睁眼看见面前黑黝黝的汤药,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   太监道:“这是太医开的药。”说着就要给莫愁灌下去。   “啊!不!我不喝药!”莫愁居然吓得连嗓子的声音都变了,奋力挣脱了太监的手,惊恐不安地拼命摇头。   “不喝?这不由你说了算,这是圣旨,你敢抗旨?”太监阴阳怪气地恐吓着。   莫愁闻言转头巴巴地看着韦臻,满脸乞求:“皇上,奴婢不喝药成么?”   韦臻原本也未打算好好为她治病,但乍见她因一碗药怕成这样子,好笑之余又有些解气,便问她:“你为何不肯喝药?”   “这汤药太苦,奴婢从小便怕喝药。”莫愁战战兢兢地又往旁边缩了几寸,胆战心惊地看着那药碗,“皇上饶了奴婢吧!”   韦臻还是第一次见她真心求饶,这种大好机会怎能放过?总算找到她的弱点了,心头得意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故意安慰她道:“怕什么?这又不是毒药。”   莫愁翘着小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眼看就要哭出声来:“不要,不要……皇上,反正奴婢明儿就该赐死了,皇上就把明儿要喝的毒药现在就赐给奴婢吧!”   韦臻听她这样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那赐死的毒药可比这药要苦一百倍,你还要喝么?”   “啊?”莫愁惊叫一声,但很快冷静下来,苦着脸一副认命的表情,摇摇头:“苦一百倍啊?那……那还是喝这个药吧……”   太监将药再次端到莫愁面前,莫愁低了头乖乖地去喝药,韦臻正暗喜这死丫头总算就范了,那知莫愁勉强喝了一小口,却又哇地一下子全呕了出来,连韦臻的龙袍上也溅了几点药汁。“你找死?”韦臻怒不可遏地一把抓起莫愁,双眼喷火。旁边的宫女太监见皇上震怒,忙忙地跪倒一地,大气都不敢出。“呜呜!”莫愁吓得哭了起来,韦臻狠狠地将她摔在地上。 10服药(2)   (本章免费)   莫愁挣扎着乖巧地跪好,虽然脑袋晕晕沉沉重愈千斤,还是咬牙给韦臻磕了个头,低声道:“皇上,对不起,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的!”   韦臻气得说不出话。   莫愁小小声又道:“皇上,请皇上开恩,奴婢实在喝不下这药,奴婢还是喝赐死的毒药吧!”   韦臻诧异地挑了挑眉毛,不解地道:“哦?那药更苦更难喝,你怎么就不怕了?”   莫愁郑重其事地答道:“回皇上,奴婢想好了,虽然毒药更苦,但反正是要喝的,喝了就完事大吉,即使苦即使痛,也就一会儿就过去了。而这碗药,奴婢不是必须喝的,因此请皇上开恩。”   韦臻听她说完,愣了愣,旋即笑道:“既然你真的想喝毒药,那朕就成全你。”令传总管太监到一旁,附耳吩咐了几句。又令人搬来龙椅,自己坐下悠闲地望着莫愁。   过了一会,太监又端了碗药上来,莫愁一看,药汁浓黑如墨,又稠又黏,如黑色的糨糊一般。莫愁颤着手接过来,却有一股凉意透入手心。韦臻道:“这就是你要的毒药,你还不快喝么?”   莫愁看了那药碗一阵,眼中的惧意退去,收了眼泪,便如慷慨就义的烈士,昂首对韦臻道:“谢皇上!”   韦臻哼了一声,故意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莫愁摇了摇头,正端起碗来要喝药,又柔声对韦臻道:“皇上,奴婢这两日淘气,惹皇上生气了,皇上莫要和奴婢计较,奴婢这就去了,皇上日后要多多保重龙体。”   韦臻未想到最后她竟会向自己认错赔罪,那软软的声音里含了几分娇嗔,心头积压的怒气不知怎么已消散了许多。却见莫愁已一仰脖,咕咕地将那一大碗药一口气喝了大半,想是喝得过急,猛咳了几声。莫愁停下来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剩下的黑色药汁,一面大口大口地咂嘴呼气一面央求道:“这药真的太苦了,奴婢喝了这么多,该能死掉了吧?皇上,这剩下的能不能不喝了呀……”   韦臻面无表情地拒绝:“不行!”   莫愁不再争辩,扁了扁小嘴,深吸一口气,还是将剩下的汤药咬牙喝光了,真苦!象是从舌尖喉咙一直苦到了每一根肠子里。莫愁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没吐出来,莫愁白着脸喘着气对韦臻道:“皇上,奴婢知道了,这药不是毒死人的,是苦死人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原来韦臻给莫愁喝的药不是毒药,却是太医开的处方中又加了几味无关紧要却极苦的配料,此时听莫愁这样说,韦臻暗道:“难道这小妮子看出了什么端倪?”口中忙一本正经地训斥:“你可知道厉害了?”   “知……知道了,奴婢下辈子也忘不了。”莫愁见旁边案几上有一只茶壶,端过来就着壶嘴咕咕喝了半壶茶水,苦味才略略压下去一点,肚子里却哗哗作响,一阵绞痛,“不行了,我要死了,皇上再见!”莫愁倒在榻上,捂着肚子挣扎了一会,又困又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韦臻起身走到莫愁面前,凝视了她片刻,阴阴一笑:“小妮子,想死?没那么容易!” 11诉苦(1)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0_2. c_o_m   (本章免费)   莫愁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睁开眼一看,自己正躺在一张小床上,透过白色床帐看出去,又是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屋内没什么豪华摆设,但桌椅门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莫愁晃了晃脑袋,没那么晕了,肚子也不疼了,只是全身没有一点力气,难道没死成?怎么回事呢?莫愁费力地撩开床帐,却看见青岚正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捧了一只药碗。莫愁忙问:“岚姐姐,这是哪里?我怎么还没死呢?”   青岚听她这样说,也不由笑了:“莫愁妹妹,你小小年纪,怎么就老想着死?这是我住的地方,皇上暂时安排我和你住一起。皇上说了,昨天那药,是慢性毒药,一次可死不了,得每天服两次,连服七天才会毒发呢!”   “啊?不会吧!”莫愁一听脸色都变了,“有这样古怪的药吗?那我不惨透了?”想起昨晚鼓了天大的勇气,才咬牙喝下了那碗毒药,那药比黄连还苦,五脏六腑都象泡在药里了,简直是不堪回首,居然还要再喝七天,真不如马上死了。   青岚将药碗递给莫愁:“妹妹,这是今天早上要喝的药,快喝了吧!”   莫愁瞪着那药碗,脖子一倔,气呼呼地道:“我不喝,皇上要我怎么死都行,这药我不喝了!”   青岚放下碗,劝道:“妹妹,哪有不求生,只求死的?”   莫愁幽幽地叹了口气,拖长声音道:“生有何欢,死有何苦?”   “生有何欢,死有何苦?呵呵,还真是视死如归了?”忽然传来韦臻嘲笑的语气,把莫愁和青岚都吓了一跳,回头见韦臻正挑开门帘进来。这里是宫女的住处,皇上从未驾临过,青岚一时紧张,差点忘了行礼,等韦臻又走近两步,才醒过神来,忙跪下给皇上磕头请安。莫愁坐起来,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衣,正犹豫是不是该起来请安,韦臻却心情颇好地开了口:“罢了,免礼!”青岚忙起来为韦臻抬过一张椅子坐下。   韦臻扫了眼床前的小桌:“怎么?不肯喝药?”   莫愁低下头,小声道:“皇上恕罪!这药实在是太苦了,能不能换一种法子?奴婢听说大内有种毒药叫鹤顶红,喝下去一会就死了,皇上能不能赐奴婢一点?实在不行,砒霜也可以啊!或者不用毒药,赐奴婢自缢……”   “哼,”韦臻冷冷地打断莫愁,“你怎么死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见莫愁虽住了嘴,抿着薄唇却似乎心有不甘,又道,“生有何欢,死有何苦?你既然死都不怕,还怕这药苦么?”莫愁双手绞在一起,半天没说话。韦臻提高声音又问:“你喝不喝?”   莫愁终于点点头,道:“皇上说的甚是,这药苦点有什么可怕?左右不过七天,终归是一死,怎样死法又有什么要紧?”端过药碗,却淡淡一笑,“谢皇上教诲!谢皇上赐药!”说着自己端过药碗来,吸一口气便喝下去了,这次却没有呕出来。 11诉苦(2)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本章免费)   韦臻本以为她会哭闹不休,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转了风向,倒象自己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地全然使不上力气,心里颇不是滋味,只道:“你知道就好,乖乖听话,免得多吃苦头。”   莫愁笑了笑:“奴婢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韦臻讪讪的没什么话说,只得站起来往外走。   青岚跪送韦臻出门,才站起来拍着胸脯惊叹道:“天!皇上这样闯进来,差点吓死我了!”不敢坐韦臻刚才坐的椅子,坐在莫愁床边:“妹妹,你胆子也太大了,三番五次地顶撞皇上。”   莫愁却道:“好姐姐,快给我喝点水,苦死我了!”接过一碗凉水一饮而尽,莫愁这才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问:“我顶撞皇上了么?我不是一直都很听他的话么?就算有错也是无心之过。”   青岚差点笑岔了气,一根指头戳着莫愁的额头:“你这小妮子,把人气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无心之过,你知道多少人为了无心之过掉了脑袋?换了别人,多少条命也丢掉了!”   莫愁不以为然地道:“那又怎样?反正我的脑袋很快就要掉了!”   青岚又戳了她一下:“你是聪明还是糊涂?我看皇上虽然生气,对你还是满好的,他既然不立时赐死你,这里面就大有机会。你好好地侍侯他,说不定能逃过此劫呢!这好几年了,越西国年年进贡,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莫愁不解地问:“逃过什么劫?”   “就是皇上舍不得你了,不但少吃苦头,还可以饶你不死。”   “不死?”莫愁叹气,“那又怎样,活着还不是在这里受罪!除非皇上能放我回家去,但那又绝对不可能。”莫愁摊开手心给青岚看,“你看,这是昨天戒尺打的,现在还红红的,痛得很。”夸张地抽口气,问道,“岚姐姐,你挨过戒尺么?”   清岚好笑地道:“打了几下手心你就受不了啦?姐姐不但挨过戒尺,还挨过板子呢!那板子有这么长这么宽,”青岚比划着,“那才是痛呢,比这个痛一百倍不止,挨一次打,有时上大半个月都不敢坐不敢躺着睡,只能趴在床上。”   莫愁吓得吐吐舌头:“那岚姐姐是犯了什么大罪么?”   “没有……”青岚回想一下,苦笑着道,“就是刚进宫那会,不但要干很多活,还得学各种规矩,三天两头都在挨打,做错一点儿都不行。”   莫愁又问:“姐姐进宫有几年了?”   青岚道:“快四年了吧!”   莫愁惊讶地叫一声:“四年!姐姐真厉害,我四天都过不下去!”说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了十二万分的委屈,“你看,说是要死又死不了,多活了这几天,饭没好好吃过一顿,每天饿得头发昏眼发花的,觉也没好好睡过,皇上不是骂就是打,见了就要跪,我从小到大加起来跪的时间还没这几天多呢!膝盖都磨破了皮……好不容易吃了一顿饱饭还害了病,临死之前还得喝这么苦的药……”莫愁千百种委屈都涌上心头,越说越伤心,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掉,到后来干脆把小脑袋钻到青岚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12寻衅(1)   (本章免费)   青岚不知所措地拍着莫愁的背,一面安慰道:“妹妹,别哭了!别哭了!”过了一会,怀里的莫愁没了动静,青岚一看,她居然又已经睡熟了,精致的小脸上犹自挂着泪痕,让人无限怜惜。   等到下午该青岚到御书房值班时,莫愁仍酣睡不醒。青岚只好把她留在屋里,先去当班。不多时韦臻午休后到书房阅折,见到青岚,便叫她过来问话,问她莫愁今日的动态,说了些什么?青岚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韦臻听莫愁在向青岚诉苦,本能地想要发火,心头却抑制不住想笑,只好紧紧地绷着脸,绷得面部的肌肉都有点酸了。半晌,忍住笑对青岚道:“朕找你问话,你不得告诉她,以后她说了什么你都要如实禀报,知道了么?”青岚忙磕头应承。韦臻又严厉地道:“以后不许再乱嚼舌头,猜测朕意,听到没有?”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 x t 0 2. c o m   “皇上恕罪,奴婢不敢!”青岚顿时吓了一身冷汗。   “知道就好。”韦臻冷冷地道,开始批阅案上的奏折。   莫愁醒来又近傍晚,她不知道下午她睡得正香时,韦臻安排的太医又在内侍的陪同下来看过她了,并开了新的药方。青岚这时已回来了。饿了一天的莫愁照例缠着要吃的,“好姐姐”“好姐姐”地叫个不休。   但青岚知道太医吩咐了这一日不能进饮食,哪里敢给她?经不住她再三央求,到宫里的厨房里去端了碗红糖水给他喝了,不敢让莫愁看到她吃饭,偷偷地躲在厨房里吃了晚饭才回来。莫愁见了红糖水,却说:“今天是不是还要喝药,烦劳姐姐先把药给我。”青岚没想到她会主动喝药,把早已准备好的药给她,这回莫愁没再生什么事,三下五除二把药喝了,这才又喝下红糖水。青岚打趣道:“怎么?现在又不怕苦了?”   莫愁挤眉弄眼地笑笑:“怕又怎么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知道我害怕,人家正等着看看笑话呢!喝就喝呗,反正不过是七天么?”   韦臻听太医回禀说莫愁身体还很虚弱,须得静养两日,不宜房事,想到若强行要她来,中途她要是昏过去了也没意思,当晚只好忍了不召莫愁,也没情绪再召别的嫔妃,又是闷闷地独自过了一夜。第二日上朝时仍心神不宁,勉强等下了朝,却不想去寝宫或书房,又信步往莫愁住的地方来。   莫愁住的小院是普通宫女的住处,除了青岚,同一院子里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十来名少女。韦臻同随身的太监侍卫浩浩荡荡一行人到了门口,里面的笑闹喧哗声已阵阵地传了出来。太监正要通传,韦臻摇手示意不必,自行上前去推开了门。刚一迈进门,忽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如闪电般迎面飞来,韦臻没看清楚何物,但他是习武之人,身手敏捷,迅速侧身一躲,反手已将那物件抄在手中,原来是一只沙包。 12寻衅(2)   (本章免费)   院子里未当值的四五个小宫女正嘻嘻哈哈地踢沙包玩,听见门响,女孩们转头一看,待看清楚了来人,“皇上!”宫女们吓得魂不附体,齐刷刷跪倒在地,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这是做什么?”韦臻扬起那沙包,往前走了几步,后面的侍卫太监也鱼贯而入。   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莫愁已镇定地答道:“皇上,是奴婢在玩沙包,别的姐姐们只是围着在看。”其实她病得不轻,哪有力气踢沙包,刚才只是倚着树旁观,见韦臻发火众人害怕,不及多想先担了下来。   韦臻头痛地看着莫愁:“又是你!”太医还说她身体虚弱,这又蹦又跳哪里有半点虚弱的样子?“玩沙包?哼!你精神倒好!”   侍立一旁的张公公早恨死了莫愁,尖声尖气地喝问:“冲撞了皇上,该当何罪?”   莫愁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嘴里嘟哝了一句“谁知道皇上这时候跑进来?什么罪?大不了死罪嘛!还来吓唬人!”。   韦臻没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莫愁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磕头:“奴婢说,冲撞了皇上,当是死罪!”   “死罪?你认错倒认得快,以为朕就不能治你么?”韦臻有些忿忿地想,本来要她死是对她的威慑,现在倒成了她对朕的要挟,岂不是颠倒了黑白是非?朕不能让你痛痛快快地死,也不会便宜了你,总把你收拾得服服帖帖!欲下令传杖,看莫愁那弱柳扶风的样子,恐怕几板子下去就没命了吧?何况还想要她侍寝,若屁股打开了花也不好办。“你自己说,该怎么罚?”韦臻一口气咽不下去,猫捉耗子的念头又出来了。   “罚……罚……”,莫愁歪歪头,想了一下道,“皇上莫要生气。要不……要不奴婢给皇上弹支曲子就当赔罪吧?”   “弹琴?”韦臻忽记起那天她在御花园里弹的曲子,这两日一直想听她再弹,找乐官记下谱来,还没来得及,便又生了种种事端,未曾得空,听莫愁提出,却道:“哼!这算什么罚?你要弹琴也行,你先把前日里弹的那曲再弹一次,若弹得不好,或是象上次那样弹到中途竟擅自睡着,定两罪并处,重重责罚!”   韦臻也不嫌小院里十分狭窄,就令人在院子里设座,要莫愁弹琴。不一会儿,案几龙椅琴具等都准备好了。莫愁跪坐在矮几前,想一想,拨那琴弦几下,弹出几个不成调的单音。再想一想,又拨弄几下。韦臻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开口道:“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还不快弹?”   莫愁又比画了几次,试着勉勉强强地弹完了第一段,终于停下来,嗫嚅着回禀:“回皇上,奴婢……奴婢忘记那曲子怎么弹的了……”   韦臻无奈地承认,眼前这小妮子不但让人头痛,更教人吐血。“忘记了?前儿你还弹得熟练,怎么可能忘记?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怕死,难道你的父母兄弟和全越西国的人都不怕死?” 13违命(1)   (本章免费)   莫愁已急得满头大汗,试着再弹,却越错越多,莫愁额上冒汗,惶惶地道:“皇上,奴婢确实是记不得了,那天是一时兴起,临时随意弹奏的曲子,过后未曾多想,现已忘了……”   “哦?这么说,你还是能即席作曲的大才女了?比七步成诗的曹植更厉害啊!”韦臻讥笑道,心中一点儿也不相信,“既然你忘了前日作的曲,不妨今日再作一首,即席一弹,也无不可。”   莫愁本想应道:“且让奴婢试试。”但见韦臻的讥笑神情,却只淡淡地应了声“是”。静默凝思了一晌,转轴拨弦,琴韵悠悠而起。   曲子开始的基调和那日在御花园里弹的差不多,明快活泼,但过了片刻,琴音却渐渐地转为悲伤,如泣如诉,似百花凋零,芳菲不再,到后面更如春水东去,呜咽低回。韦臻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院子里的人也静默肃立,大气不敢出,只有莫愁悲伤的琴音在每个人的耳边回旋。   一曲既终,莫愁抬起头来谢道:道:“奴婢献丑了,让皇上见笑了。”神色间颇是黯然。   韦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说要为朕弹琴散心,为何弹这种不祥之音?朕让你弹琴,没叫你哭丧!”   莫愁委屈地张了张嘴,辩解道:“奴婢心急,没顾及那么多,曲为心声,奴婢只是触景生情而已。”   韦臻听她强调是自己谱的曲,便转头问乐师:“这曲子是她自己作的么?”   乐师忙跪下答道:“回皇上,微臣不知这曲子是否是她所作,但微臣确实从未听过!”   韦臻知那乐师见多识广,于曲谱极是渊博,他既没听过,那多半便是新作了,且问莫愁:“这曲子你可取了名?”   莫愁想了下道:“就叫‘红颜泪’吧!”   红颜泪?她也来宫怨这套?韦臻暗想,不着急发作,又问:“为何叫红颜泪?”   莫愁据实答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就象这春天的百花一般,盛开时灿烂,凋谢时凄凉,奴婢看到院子里的落花,心有所感,因此便以此为题。”那小院子虽不大,但花木葱笼,种了蔷薇、桃李、海棠、月季等,有些开得正艳,有些却已凋残,缤纷落英铺了一地。莫愁想着自己这几天的霉运,心情不佳,弹出来的曲子自然多了几分伤感。   “放肆!什么红颜泪,朕看你无非是对朕不满,想要借题发挥!”韦臻怒道,要知道红颜薄命,悲秋伤春之类都是宫闱中的禁忌话题,从无人敢当着皇帝提这茬,这小妮子真是自己要送上门来找打!   莫愁辩解道:“奴婢只是有感而发,一时忘情……”   韦臻喝道:“大胆!还敢狡辩,来人,掌嘴!”   张公公听了,不动声色地阴笑了一下,使个眼色,便上来两个人,将莫愁拖到院子当中跪下,一人挟持着她,扳着她的肩膀,将她的头向后仰起,另一人戴上一双特制的手套,开始左右开弓地打她耳光。 13违命(2)   (本章免费)   莫愁显然是吓坏了,从小到大如众星捧月般被人宠爱,别说挨打,连吹口气都怕惊了她,当众掌掴想都不曾想过。莫愁只是呆呆地大睁着眼睛,跪在地上,忘了求饶也忘了哭泣。“啪!啪!”莫愁的白玉无瑕的面颊上浮起了一道道鲜红的指痕,很快高高肿起。打了不到十下,莫愁的脸已肿得如发面的馒头,雪白的肌肤已发红发紫,看不出本来的姣美面目,嘴角也渗出了丝丝血迹。韦臻觉得差不多了,便令停下。按住莫愁的人刚一松手,莫愁已软软地倒了下去。那两人将莫愁拖到韦臻面前谢恩,韦臻见她一双大眼睛几乎已睁不开了,忽然没了训斥捉弄她的情绪,又想起昨日她对青岚说的那些话,摆摆手道:“罢了,回宫吧!”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小院。   青岚伏在地上,跪送韦臻离开,才和另一名宫女一起将莫愁扶回屋里。莫愁一句话也不说,一把拉过被子蒙在头上,蜷成一团,任青岚怎样唤她都不理会。青岚去厨房端了一碗小米粥放在桌上,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我们做奴才的,皇上、主子若是生气,这样的打骂都是轻的了,你别放在心里去,起来吃饭吧!”劝了一会,莫愁全无动静。青岚只得自己先去吃了午饭,赶到御书房当班。   青岚报告了莫愁的情形,韦臻听到莫愁为了不想让自己看笑话,居然能乖乖喝药,心里笑骂了一声滑头,却生不了气,又问:“今日挨打后她说了些什么?”   青岚道:“她什么也没说,就蒙头躺在床上,谁也不理,谁也不见。”   “就掌了几下嘴,她还使起性子了,当她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谁都碰不得?”韦臻的火又上来了,“今天晚上,朕传她侍寝。”   青岚回去时,莫愁仍一动不动面朝里躺在床上。青岚轻轻走过去,掀开帐子,低声对着莫愁的背影说:“皇上说了,今儿晚上要你侍寝。”话音刚落,明显感觉被子里的人似僵住了,过了一阵,传出闷声闷气的一句:“我不去!”   青岚又好气又好笑:“别使小孩子性子了,皇上的谕令,是能说不去就不去的么?这可是抗旨的大罪。”   莫愁没吭声,沉默着分明是反驳。   晚膳前来了人,正式传旨要莫愁今晚侍寝,为她沐浴更衣。莫愁仍是一动不动,太监们要来拉她,莫愁却一反常态,竟挥舞着拳头,誓死反抗。不知是否因为从小淘气惯了,身手灵活,连咬带抓,两三个太监竟一时制不住她。当值太监怕韦臻降罪,不敢回禀,也不敢真伤了莫愁,只得又叫了些人来。莫愁拼死挣扎了一阵,到底身体虚弱,累得直喘气,终于被擒住反绑了双手送去沐浴,然后蒙头盖脚套在锦被中,抬入了韦臻的寝宫。   于是韦臻进来的时候,发现龙床上放着一个铺盖卷儿。张公公跪下禀报:“皇上,莫愁已带到了。” 14迷魂(1)   14(1)(本章免费)   韦臻倒有点意外,本来他的意思是想象宣召别的嫔妃那样,让莫愁梳洗装扮,穿戴整齐,然后到乾元宫请安待命,而不是象这样扛头小猪似地扔在床上,但想到可能是自己未吩咐清楚,内侍便当成了和上次献祭一样的规矩,于是未发脾气,只是挥挥手让太监宫人都退下。韦臻自己也许都未发觉,自莫愁来后,精力大半用在对付这淘气丫头身上,冲下人发无明火的时候竟少了许多。   寝宫里只剩了两个人,韦臻决定不要太着急,小妮子今日被打了,多半会闹些别扭,一张利嘴还不知会说些什么恼人的话。韦臻在案前坐了片刻,啜了几口香片茶水,这才走近龙床,刚一碰那铺盖卷儿,里面却发出呜呜的声音,韦臻用力扯开锦被,眼前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莫愁双手手腕被反绑着,身上只穿了件米色小衣,头发散乱,手臂上还有几道血痕,一看就是经过激烈挣扎,脸却朝着里面,看不清表情。韦臻喝道:“莫愁?”没人应声。韦臻想把她的头转过来,莫愁却拼命地左右摇晃,挣开他的手。韦臻不由动了气:“你这是做什么?和传旨的人打架了么?想抗旨,你胆子倒还不小!朕知道你不怕死,但你不想想你从哪里来的?你不想想你的父王和他身后的越西国?”韦臻恶狠狠地说完,又觉得有些丢脸,堂堂皇帝连一个十多岁的黄毛丫头都搞不定,还得时时搬出她的国家来威胁。   没听到预料中的反驳或辩解,韦臻不管她挣扎,一下将她的头扳过来,这才发现她的嘴里塞了一块红绸布,难怪发不出声音。但更令他惊讶的是她的面颊肿得比上午更厉害了,原本白皙的脸上密布着道道指痕,有些地方已转为青紫,嘴唇也高高肿起,破皮处渗出殷红的血迹,一双善睐的明眸肿得只剩了一条缝。乍一看,韦臻差点没认出她,不过凭谁现在也看不出这就是越西第一美人。   韦臻的怒火一时消散无踪,伸手为她取出塞口的红布,又解开捆住她双手的绳索,细细的绳索紧紧地勒进肉里,已在她手腕上勒出了几道深深的伤痕。双手甫一得自由,莫愁立即将被子往头上一蒙,再往床里一滚,直贴着内墙在被中缩成一团,接着锦被中传来压抑着的低低的呜咽声。这哭声听得韦臻十分难受,发火也不是劝也不是,在床头站了片刻,心想,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被打成这样,也难怪她不痛快,她要哭就让她哭一会吧!便在床头坐下,也不说话,竟有点隐隐的后悔。   等了好半天,床角的莫愁却越哭越伤心,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韦臻忍不住又去拉她,尽量冷淡地道:“你不是连死都不怕吗?怎么才挨了几下打,就委屈成这样?不许哭了!”莫愁听了,反而哭得更加悲惨。韦臻一把将她从被子里拖出来,拉到自己面前。没想到莫愁竟然就势滚进韦臻的怀里,双手环抱着韦臻的腰,小脑袋往里一钻,脸埋进韦臻胸前,泣不成声。 14迷魂(2)   14(2)(本章免费)   韦臻一惊,就是最宠幸的妃子也不曾这样放肆,本能想推开她,却被莫愁紧紧抱住。莫愁赖在韦臻怀里,也不肯抬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抽噎道:“你……你……你欺负我!”没叫皇上,也没自称怒被,莫愁心一横豁出去了,再不顾什么礼仪。   韦臻倒有些慌了手脚,听她哭声十分委屈,想用力推开她又缩回了手,拍拍她的头,低声道:“你这样刁蛮不听话,死罪都犯了十条八条,适才抗旨不遵,更是灭九族的大罪。朕不过是小小地教训你一下,怎么是欺负你了?”   “呜呜……呜呜……”莫愁哭得加倍伤心,声音哑哑的,“士……士可杀……不可辱……”   “士可杀不可辱?”从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口中吐出这句话,韦臻好气更好笑,“小丫头,你还知道什么是士可杀不可辱?那你为何不乖乖听话,总是要和朕作对!”   “我没有!我没有!”莫愁拼命地摇着头,身子也不住地扭动,哭着喊道,“我没有!是你欺负我!要是你认为我处处和你作对,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杀了我,为什么要想尽办法来折磨我?你杀了我吧!我……我不要再见人了!”   “不许闹了!”韦臻低喝了一声。   莫愁愣了一下,哭声小了点,但仍是止不住地抽泣。   韦臻叹口气,思绪是一团乱麻,慢慢捧起莫愁的头,手指轻轻地滑过那脸蛋上的淤青红肿,触手仍能察觉出凹凸不平,莫愁闭着眼,不肯睁眼看他,半翘的长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如露珠的泪滴。想起她如花的笑靥,扑闪的明眸,看着这累累的伤痕,韦臻的心头刹那间竟有一丝抽痛,是心疼吗?长久以来未曾再有过的感觉,难道自己还不是铁石心肠么?……不管怎么说,本就该早点杀了她,这样折磨她,一则确实没什么道理,二则……二则,仿佛自己也并不觉得快乐。   韦臻下意识地抚摸着她的蓬乱长发,杀了她,就意味着自己再也见不到她,再听不到她的笑语,也再没有人和自己顶嘴……但心头为什么会越来越痛?优柔寡断是君王的大忌,而自己一向不屑于妇人之仁。   韦臻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双手环着她的头,半抱着她,“听话,不哭了!”象哄一个三岁的娃娃。莫愁的抽泣声终于渐渐地止住了,安静下来,韦臻忽然有种幻觉,这个小女孩依赖着自己,就象在对着一个能依赖能保护她的大哥哥撒娇,不由笑了,怎么可能?自己正是要杀她的那个人!但他内心深处却喜欢这种被依赖感觉,哪怕只是幻象,身为皇帝,他不能信任任何人,同时也不能让任何人信任他,依赖他。但当莫愁倒在他怀里哭诉时,仿佛就是一个受了委屈的调皮小妹妹在寻求着哥哥的庇护。韦臻一动不动地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打了三更,黄铜烛台上那支硕大的红烛已燃了大半,凝结的一团团烛泪如红色的玉石。听到怀里的莫愁的呼吸变得悠长平稳,韦臻低头一看,发现莫愁已睡着了,无奈摇头,她真是什么时候都能睡着。 15敷脸(1)   (本章免费)   韦臻起身将莫愁平放在床上,又拉过锦被来为她盖上。莫愁早上挨打,晚上抗旨时和太监们打斗,被绑上后又用力挣扎,本就费了不少力气,刚才再哭了那么久,加上这一天也未吃什么东西,早已累得筋疲力尽,躺在舒适宽大的龙床上,睡得十分安静。韦臻看了她一会,这脸上的淤紫若不处理的话怕一时消不了吧?心中更多了几分懊悔,本是吹弹得破的面颊,怎经得起如此重掴?想了想,令人传太医来。   值班的太医从睡梦中被叫醒,披上衣服急急忙忙地被传到韦臻的寝宫,以为是宫里突然有人生了急病,拜见了皇帝,韦臻才问道:“这脸上的淤肿要怎样才能消得快?”   太监一愣,正要问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淤肿,见身着常服的皇帝脸色沉沉,话到嘴边又咽下,磕头答道:“若是一般的淤肿,臣开几味药,磨成粉,加水捣成泥,敷在面上,半日就可消肿了。”   韦臻冷冷地道:“那你快去开药。”   太医不敢多言,在一旁写了药方,交给韦臻看了。韦臻即让他去准备,太医心中纳闷,半夜三更急冲冲赶来居然是为这个,但知这皇帝行事颇为古怪,皇家的事更不该自己多嘴,不敢怠慢,很快制好了药膏送上来。   韦臻让太医退下,唤过当值的一名小太监,指指龙床,道:“把药给她敷在脸上。”在一旁看着太监仔细地为莫愁敷了药,莫愁在梦中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未醒来。弄完了,韦臻也觉得乏了,沉默着示意侍侯的人一一退出。就着灯下发现自己胸前还有斑斑点点的水渍,想是莫愁的泪痕,不由苦笑,到底是宣她来侍寝还是朕侍候她呢?这小妮子,多留一天就多一天无穷的麻烦,这点大概是确凿无疑的了。但好象也没什么大的坏处,就暂时留着吧,对了,明天找一处偏僻的宫室先让她住着,不能许她到处乱跑。   韦臻想着想着,只觉眼皮越来越沉,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被窗外太监例行的叫早声吵醒,该上早朝了!低头一看,自己竟是和衣靠在床边,衣衫未脱,连鞋袜都未除,身旁的莫愁仍是安安静静的睡得正沉。韦臻伸了个懒腰站起,脑袋还有些发昏,昨夜大概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唤外面的人进来侍候更衣洗漱。张公公请示是否要将莫愁带走,韦臻却道:“先不要动她,若她醒了让她在这里等着,朕下朝后另有安排。”张公公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皇上继位这几年,从未有哪位侍寝的嫔妃能一觉在龙床上睡到大天亮,都是完事后立即被抬走,更何况莫愁只是一介贡品的身份,连最下等的宫女都还不如?张公公一时张口结舌竟忘了答话,抬头见韦臻狠狠地瞪着:“你发什么呆?”   “奴……奴才遵旨!”张公公忙答道,惊吓之下屁股似乎又开始疼痛。 15敷脸(2)   (本章免费)   莫愁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舒服,直到天色大亮,才大大地打个哈欠,睡眼朦胧地转头一看,偌大的龙床上躺着自己一个人,窗外的阳光已洒进殿内。咦?这是哪里?好象是在那个什么皇帝的寝宫!忽然想起,昨天自己是被绑来侍寝……这下莫愁睡意全无,吓得几乎跳将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好象自己一直在哭,还和皇帝吵了什么,后面,后面就不记得了……   莫愁正在惊愕中,忽听床边有人说话:“小姐醒了?”莫愁又是一惊,见是常在韦臻身边的那个大太监,一张胖乎乎的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容。莫愁记得昨天就是他令人来打自己,自己挨打时,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气呼呼地转开头不理他。原来张公公察言观色,看出皇上对这女子不同一般,虽然莫愁现在没有名分,地位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宫女,不能唤作娘娘,但也不能怠慢,思前想后,张公公决定称她为“小姐”,总不会错。   张公公吩咐一声,便有两名宫女过来侍侯莫愁穿衣。莫愁记起自己的脸肿得不象样子,怎能见人,便又想往被子里缩。手一碰到面颊,却是滑溜溜的触感,又闻到浓浓的药味,莫愁大惊失色,这是什么?昨天晚上自己冒犯了皇帝,他定然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又搞出什么酷刑来折磨自己?莫愁惊吓之下,哇地大哭起来,泪水涌出,顺着面颊将涂的黑色药膏冲得七零八落。侍侯的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这又唱的哪出?”韦臻威严的声音传来,宫内众人齐齐跪下。莫愁见他进来,也止住了哭泣。韦臻瞄了她一眼,一张脸哭得象只大花猫,剩余的药膏东一块西一块搭在脸上。韦臻忍住笑,保持惯常的严肃语调:“还不起来?”转身到外间的御案前坐下等候。   莫愁不知皇帝在打什么主意,只得乖乖地由宫女服侍着穿上衣服,洗了脸,对镜梳妆时,才发现脸上的淤紫红肿已消了大半,只剩了些许淡淡的痕迹,摸上去也一点不痛了。他竟是好心给我上药?莫愁吐了吐舌头,原来竟错怪他了!   伤痕消了,莫愁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一俟梳妆完毕,便跑到外间给韦臻行礼道谢:“奴婢谢皇上赐药!”   韦臻道:“抬起头来!”莫愁依言抬头直视着他,韦臻见那面颊除了淡淡的青紫,已细腻光洁如初,也不由欣喜,嘴上却冷淡地道:“你还知道谢恩?不是口口声声说朕欺负你么?”   莫愁想起昨夜自己竟扑到他怀里哭诉撒娇,怪他欺负自己,面颊上顿时腾起两朵红晕,如桃花初绽,娇羞无限,看得韦臻心头砰然一动。听到莫愁软软的话语:“皇上,奴婢说错话了,奴婢不该惹皇上生气,皇上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奴婢一般见识。”   要是一直这么乖巧就好了,可有时又气得人牙根发痒,可恶的丫头!韦臻理理思绪,又问:“那你刚才又哭什么?” 16迁居(1)   (本章免费)   “没……没哭什么……”莫愁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颊上红晕更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忸怩地绞着手指,低声道,“奴婢摸到脸上滑溜溜的,以为……以为是爬了……爬了毛毛虫……”   韦臻刚含了一口茶水在嘴里,听她半句话,呛得差点喷出来,猛咳了几下,旁边的太监忙上前为他捶背。毛毛虫?她真想得出来!嗯哼?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不怕死,只怕喝药,怕毛毛虫,这是开什么玩笑?韦臻喘过气来,重重地拍了下御案:“休得胡言!”   莫愁吐了吐舌头,不再做声。   等了一会,韦臻令人将莫愁带下去。莫愁谢恩起身,随张公公出了寝宫大门,她本以为是要回青岚那里,出了门就自顾自地往前走,却被张公公叫住了。“小姐,请走这边!”张公公满脸堆笑。   “去哪里?”莫愁警惕地问。   “皇上另为小姐安排了住处,请小姐随奴才来!”张公公微微欠身道。   “另外的住处?”莫愁弯弯的柳叶眉挑了起来,多半是传说中阴冷黑暗的地牢,莫愁心里嘟哝着,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去地牢的路似乎十分漫长,不知拐了多少道弯,路上不少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大都奇奇怪怪地看着她。莫愁则毫不在乎地东张西望,浏览皇宫。她虽自小长于王宫中,但父王的宫殿哪有这般气派恢宏?终于张公公在一处拱形月门停了下来,笑道:“小姐,皇上吩咐,这几日您就暂住在这闭月苑里。”   “闭月苑?”莫愁抬头一看,果见那拱门上的小匾写着这三个篆字,看来这里不象牢房,不错不错!莫愁想着,迈步进了院子。迎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水底五彩的小石头历历可数,溪上架着青石拱桥,流水在庭院一脚汇成一方水池,池边层层叠叠地垒着假山。庭院清雅幽静,遍种梧桐、银杏、杨槐各色高大乔木,浓荫蔽日,间有数丛修竹,几株垂柳。但看来已长期无人打扫,落叶枯枝在水池里浮了一层,桥栏杆上也积了厚厚的灰尘。   过了桥,前面便是一排宫室,朱红墙壁,鎏金屋顶。张公公咳了声,大声唤道:“知晴,知雨?”很快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从屋里跑了出来,围着围裙,卷着袖子,手里还拿着鸡毛掸子。   “见过公公!”两个小丫头忙给张公公行礼。   张公公对莫愁道:“这两个宫女是今日来负责洒扫的,闭月苑这几年都没人住,该好好打扫一下了,小姐先四处看看,熟悉一下。”   张公公说完往外走,忽又停下对莫愁道,“皇上吩咐,没有他的许可,不得出门!”   唉,原来还是坐牢!只不过牢房漂亮一点而已。莫愁环顾四周,发现果然来了两个小太监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口,心情又一次沮丧起来。“公公?”莫愁欲言又止。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张公公问。 16迁居(2)   (本章免费)   “公公……不能出门,谁给我送饭吃呢?”来到宫里几日,莫愁已知道这个问题的至关重要。   “这……”皇上似乎未吩咐这事,张公公想了下道,“待老奴回禀皇上,再做安排。”   等张公公走了,知晴、知雨又对莫愁行礼,“娘娘!”   “啊?”莫愁惊跳了一下,“快起来,我不是什么娘娘,我是惹皇上生气了,他才把我关到这里来。你们叫我莫愁就是了,”想了想又道,“对了,要是比我小的话,就叫我姐姐吧!”莫愁在家是最小的一个,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把她当作小妹妹对待,现在总算能抓住一个机会当姐姐了,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   “姐姐!”知晴、知雨面面相觑,疑惑地改口,“可是,我们听说这里只有皇上喜欢的娘娘才能住在这样的院子里呢?”   “是么?”莫愁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却被院子里那座假山吸引了注意力,假山和院子的围墙差不多高,要从那里翻出墙外,应该不太困难吧?记得进来的时候,看到外墙上爬满了藤蔓,似乎挺结实的……   听了张公公的回禀,韦臻想想,确实莫愁身边还得要个人看着,便让传青岚来,道:“你暂时不用去御书房侍候了,今天起搬到闭月苑去住,照顾莫愁的起居,另外,看好了她,不许她再胡作非为!”韦臻加重了语气,“如果她再惹出什么事来,朕唯你是问!”   “是!”青岚领旨告退,看住莫愁,这个任务可不轻松!   既然让她住进了闭月苑,是不是该封她一个什么名分?韦臻忽然醒过神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恶狠狠地对自己道:难道你忘了当初发下的毒誓吗?要狠狠地报复,要用越西国最美丽女子的鲜血祭奠母亲和韫儿!莫愁也是一样,怎能放过?无论如何,她只不过是个贡品,是个玩物,现在不杀她,是朕还想玩玩她,等玩够了,她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韦臻恨恨地想了一阵,但莫愁娇俏的笑脸和委屈的哭声在眼前耳边交替着,她无非就是长得漂亮点,行事乖张点,也没什么特别。韦臻静下心来,开始处理今日的政务。偏偏张公公又不识趣地上来禀道:“皇上,这莫愁住在闭月苑,每日的吃用花销是按什么等级?”   一个小小的莫愁到底还能有多少事?韦臻怒道:“按什么等级?你自己不会处理吗?一点小事不要来问!”   张公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诺诺地下去了,宫里没有太后、皇后,也没有皇贵妃,平日里类似的事情都是韦臻亲自过问,下人不敢自作主张,怎么今日一问,竟是龙颜震怒?张公公不敢再多说话,眼看快到午膳时间了,纳闷了一阵,暗自盘算能住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苑的,再差也是美人之列,就先按美人的规格给她供膳吧!又命人按同样规格准备了衣物脂粉和日常用品送去。 17进膳(1)   (本章免费)   莫愁在苑子逛了一圈,忽看到青岚也来了,忙跑上去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岚姐姐,你怎么也来了?我在这里坐牢,姐姐是来探监还是当看守的?”   青岚笑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你安分,是皇上吩咐我来陪你住。”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这是神仙吹了口气么?你脸上的伤可都全好了呢!”   莫愁又红了脸:“是昨天晚上皇上给我上了药。”   “天!皇上对你可真好!”青岚惊讶地道,“这宫里每天被打板子的不知有多少人,打得死去活来别说皇上去看一眼,问都不会问一声,若是伤重不治,也就是草席一卷,拖到宫外的乱坟岗一埋了事。”   听青岚一说,莫愁倒紧张起来,不安地拉了拉她衣角:“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我进宫这几年,就我知道的,每年宫里意外死了的也总不下百十人。”青岚认真地道。   莫愁撇撇嘴:“这皇宫和天牢有一比了,我知道下一个肯定就是我了。”   青岚笑着打了莫愁一下:“小丫头说什么呢!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皇上待你这么好……”她本想说“怎么舍得杀你”,想起韦臻的警告,不许妄测圣意,赶紧住了口。自己在宫里一向谨言慎行,但和莫愁在一起,怎么也变得口无遮拦了?   莫愁拉着青岚的手进屋去,院子里的建筑也不复杂,只有坐南朝北的一排宫室,正屋右侧是卧室,知晴、知雨正忙着打扫。莫愁住惯了宫殿,走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新鲜之处,问青岚:“这里以前没人住吗?”   青岚道:“这里以前本住了一位娘娘,但后来犯了错,被打入了冷宫,这园子就一直空置着。”   她一说,莫愁忽想起一事:“姐姐,其他几个和我一起从越西国来的姐妹呢?皇上把她们怎么样了?”   青岚笑着道:“这该托你的福,皇上这几天还没抽出空来找别的人呢!”   莫愁却幽幽地叹气:“可是皇上也不会放过她们,唉!说不定情况比我还惨呢!姐姐,你帮我个忙,我不能出去,你帮我问问,她们被关在哪里?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挨打挨饿生病?好不好嘛?”   青岚不过是等级略高的宫女,本不想管这事,但禁不住莫愁可怜巴巴地拼命哀求,最后只得答应了。对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无辜的大眼睛,不管是谁也不忍心拒绝吧?青岚有点明白皇上的苦衷了,又给莫愁出主意:“你好好服侍皇上,等他高兴了,再求他放过那些女子,多半能成。”   不料莫愁却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不可能,皇上见了我就红眉毛绿眼睛的,要惹他生气不费吹灰之力,要让他高兴?绝对不可能……啊!也许我死的时候他会有点高兴。”   青岚好气又好笑,敲了她的脑袋一下:“傻丫头,看你模样儿也挺精灵的,怎么尽说傻话?是不是在装糊涂啊?” 17进膳(2)   (本章免费)   莫愁嘻嘻一笑,却不回答,心头得意地道:我当然精灵,皇上正千方百计地抓我的把柄呢,我怎么能撞上去求他?无欲则刚,这都不懂吗?抬头望望天色,太阳都快升到正中了,今天的午饭在哪里?拉住青岚的袖子恳求道:“姐姐,时候不早了,你去厨房看看我们中午有什么东西吃?我的肚子都饿瘪了呢!”   青岚想起她吃烤全羊的馋相,笑着问:“妹妹你属什么?”   “我属猴子。”莫愁不解地答道。   “我怎么觉得你该属猪呢?”青岚一边笑一边往门外跑去,莫愁追过去,却被看门的太监拦了回来,只好悻悻地跺脚。   青岚回来时,却不是一个人,后面跟着两名太监,一人捧着一只大托盘。莫愁听到动静已从屋里飞快地跑了出来,那两个小太监恭恭敬敬地问:“小姐,请问午膳摆在哪里?”   莫愁咽了咽口水,指着院子里梧桐树下的石桌道:“就放这里好了。”   太监们刚把托盘放下,莫愁已迫不及待地去掀开那些碗碟的盖子,第一盘是酱牛肉,莫愁用手抓了一片放进嘴里:“真好吃!”又抓了一片要喂青岚:“岚姐姐,你来尝尝!”   青岚一扭头躲开了:“别急,你忘了今天还有药要喝?”将手中的药碗递给莫愁。   莫愁苦了脸,但很快又笑开颜:“也好,先喝药再吃好吃的,先苦后甜嘛!”屏息、吸气、闭眼,张开嘴很快将那碗药倒了下去,喝完了一面喘气,一面又夹了片牛肉塞进嘴里。   青岚倒瞪大了眼:“你喝药越来越厉害了啊!”   莫愁得意地道:“天无绝人之路,这叫做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说着已一一掀开了盖子,一时园子里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   菜肴算得上丰盛,酱牛肉,金香排骨,蜜汁肘子,宫保鸡丁,挂炉烤鸭,还有鲫鱼汤和甜点糯米糕。莫愁拉了青岚坐下,又招呼知晴、知雨过来一起吃,两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不敢坐,莫愁一手一个拉着她们,笑着道:“我又不是主子,比你们都还要低三分呢!吃了这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既然你们叫我声姐姐,就陪我热热闹闹地吃顿饭不行么?”   四个人便在树下的石凳子上围着坐了,送饭菜来的小太监等在一旁。和煦的阳光透下斑斑点点的光影,微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偶有鸟儿一掠而过。莫愁深吸一口气,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有了上次吃坏肚子的教训,莫愁斯文了许多。一边啃着肘子一边大言不惭地说:“其实我以前很少吃这些油腻的东西,我们那里水果多,我一般吃点水果啦蜜饯啦就够了。”   青岚差点笑岔了气,伸出指头在莫愁左脸上刮了几下:“小妮子真是不知羞!那天我可是亲眼看着,你差点没把一只羊整个吞下去,连皇上拍桌子你都装没听见。”   莫愁微红了脸,撒娇地摇着青岚的手:“姐姐,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我真的是饿得很了,自从上路就没吃过饱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就是观音菩萨也饿得要吃肉了。这可是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好好吃饭呢!” 18翻院(1)   (本章免费)   青岚听她说得可怜,不知怎么忽有些难过,这么可爱的女孩儿,万一真的被皇上杀了……莫愁自己却毫不在意,吃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拿这几日倒霉的事故当笑话讲,那两个小宫女初时还有些拘谨,没多久也被莫愁吸引,不时咯咯直笑。直到桌上的菜肴都一扫而空,莫愁又喝了半碗鱼汤,才心满意足站起身道:“要是每天能有好吃好喝,那关在这园子里多活几天也不算亏了。”   莫愁吃饱喝足,拉着青岚进了里屋,低声道:“姐姐,我拜托你打听的事情有没有消息?”   青岚四下望望,见没有人,才压低声音在莫愁耳边道:“我去问了,那六个女孩这几日都被押在洗衣房里干活,皇上没有找她们,现在应该暂时安全。”   莫愁本想求青岚帮忙去看看,但转念一想可能连累青岚,便改了主意,只道:“洗衣房是做什么的啊?在哪里呢?”   青岚道:“洗衣房就是做粗活劳役的地方,在御膳房的西面。干活的都是下等的宫女和犯了错受罚的人。”   “哦!”御膳房我找得到!莫愁暗想,便不再追问,“谢谢姐姐了!”张嘴打了个哈欠,“好累,睡一会午觉,姐姐也休息么?”   莫愁要青岚和她一起睡,青岚心知皇上叫自己来闭月苑,明为监视,其实是要自己服侍莫愁,到底不敢坏了规矩,坚持要在守在外间。莫愁上了床,等青岚关好门窗,出门去了,立刻跳下床来,绕屋一周观察地形,发现后墙上有扇小窗,轻轻推开,窗外正是后院,莫愁一阵兴奋,赶快关了窗子回到床上,筹划着晚上的行动。过了一会,倦意上来,莫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正该好好地睡上一觉,养足精神以备晚上之用。   莫愁睡了足足两个时辰才醒,青岚侍候她起床梳洗了,又到了晚膳时分了。“姐姐,晚上我想吃点心,你看看御厨房有没有什么好吃的点心给我带点回来啊!”莫愁眨着大眼睛恳求道,其实肚子还饱饱的一点不饿呢!   晚膳时青岚带来了翡翠蒸饺、珍珠元子、玫瑰馅饼、小笼汤包等点心,莫愁却不象中午那样大吃大喝,每样懒洋洋地尝了一个,喝了点冬笋三鲜汤,就放下了筷子。青岚奇怪地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莫愁笑嘻嘻地道:“现在吃不下了,等晚上饿了再当消夜吃。”晚饭后,她果然毫不客气地把几个盘子里剩下的点心都端到了自己屋里。青岚也见惯不怪,只笑着摇了摇头。   韦臻自莫愁离开后,就和自己生了一天的闷气,吃不香睡不好,晚上在书房看完了奏折,又心烦意乱不知该做什么,想了想,令传青岚来问莫愁今日的动态。青岚很快来了,一五一十地讲了莫愁的行动,只略去了帮莫愁打探情况一事。韦臻听说莫愁没有闯祸,竟隐隐有些失落,又听青岚讲到莫愁说有好吃好喝,多活几天也不亏了,对自己又增了些不满,现在她倒是快活了,难道朕就这样一直好吃好喝地把她供下去吗? 18翻院(2)   (本章免费)   韦臻听完青岚的禀报,沉默着不说话,青岚见皇上脸色沉沉,也不敢动,只垂首侍立一旁。过了有半柱香功夫,韦臻才似回过神来,看了青岚一眼,挥了挥手让她退下。青岚行了礼正往外走,刚到门口,韦臻忽又叫住她:“等着,朕也去闭月苑一趟。”   此时夜色已深,张公公见皇上起驾,忙要准备仪仗,韦臻却制止了,只带了随身的几名侍卫和太监,提了灯,让青岚在前面带路,直往闭月苑来。一行人渐渐走近闭月苑,园子门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值班的太监还守在门口,忽见到皇帝驾临,一面跪下请安一面大声通报:“皇上驾到!”院子里却静悄悄的,也不见莫愁出来接驾。张公公正要进去叫人,韦臻摆手示意不必。太监推开园门,韦臻随青岚进去,走过小桥,看到前面的房屋一片黑灯瞎火,只有天上几颗黯淡的星星投下微弱的光,莫愁那小丫头已经睡了?韦臻有点失望,停下来思忖该不该去将她叫醒?   正当韦臻犹豫不决时,忽听到外面院墙上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不好!有刺客!”一名侍卫大叫起来,霎时有两名侍卫已飞身而起,沿假山攀上墙头查看,其余的则迅速背向皇上,紧紧在韦臻身旁围成一圈,加强戒备。外面巡逻的侍卫听到动静,也纷纷赶来增援。那两名追击的侍卫刚攀上墙头,却听到“咚”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下,接着是一个女孩子尖利的惨叫:“啊!!!”   “是莫愁?”听到声音,韦臻立即反应过来,不由一阵慌乱,她又在玩什么花样?韦臻差点也想爬上墙头一看究竟,却见一名侍卫已下来了,禀道:“回皇上,刺客从墙头上摔下去了,大概已受了重伤。”   “啊?”韦臻听说莫愁摔下去受了重伤,心头一急,不及多说,忙忙地就往外走,侍卫不明所以,不敢多问,只得紧紧跟在后面。   韦臻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园门,绕到闭月苑西面的墙角,赶来的侍卫已里里外外围了几层,手中都握着兵刃,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见皇帝来了,纷纷跪下,自动闪开一条道。韦臻走过去,侍卫将火把移近,果然是莫愁躺在墙边,长发散乱,额头上碰破一大块,正流着血,身上只穿着睡衣睡裤,到处都是泥土杂草,怀里揣的包子、饺子等点心却滚了一地。“深更半夜,你又在胡闹什么?”韦臻勉强忍了气喝道。   “奴婢……哎呀……痛……要死了……”莫愁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抽气,断断续续地低声呻吟。   “把她扶到屋里去,传太医来看看!”韦臻下令,又对围着的侍卫道,“她不是刺客,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先下去吧!”   侍卫们遵命退下,两名小太监上前搀扶莫愁,刚动了一下,“啊!”莫愁突然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吓了众人一跳,“腿!我的腿!”韦臻这才发现莫愁的小腿上正渗出血,从那情形看,似乎是骨折了,不能随意移动。 19断腿(1)   (本章免费)   韦臻想了想,蹲下身去,左手托住她的颈部,右手托住她的腰,一用力将她横抱胸前,大步往闭月苑里走去。莫愁已痛得满头大汗,惨叫不停。韦臻不耐地道:“你自作自受,还好意思叫痛?”莫愁听见他的话,睁大眼睛努力抬头看了韦臻一眼,眼泪已夺眶而出,但只是低低地轻呼了一声,随即咬住嘴唇,死死忍着不再发出一声,身子却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头上的汗水和鲜血已将长发打湿。   韦臻抱着莫愁走了几步,却发现手上粘粘的,就着屋檐下的灯笼一看,血和汗顺着莫愁的长发滴下来,滴在自己手上,手臂上已沾满了血,再看莫愁,嘴唇咬出了血,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尖上,十分凄楚可怜。韦臻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你实在要哭就哭吧!朕怎么会遇到你这种人?”莫愁却仍忍着不吭声。   太监宫女急急忙忙地在前面开路点灯,护送韦臻和莫愁进了内室。韦臻将莫愁平放在床上,青岚忙拉过被子来为她盖上,莫愁却扯过被单一角紧紧地咬住,眼泪直流。韦臻道:“你刚才叫得惊天动地,这会又不吭气了?”   莫愁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皇上……嫌奴婢……烦,奴婢……不敢……哭……”   韦臻气得一把扯下被单:“不敢?你给朕惹的麻烦还少了么?”   莫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星眸里全是泪水。   这时太医已经赶到,韦臻顾不上再去训她,对太医道:“她刚才从墙上摔下去了,你来检查下她的伤势。”那日莫愁吃烤全羊吃出急病后,太医院里对这位越西国第一美女的故事已传得尽人皆知,这太医听说是要为莫愁治伤,一路都在想她是什么样一个人物?这会见莫愁虽然受了重伤躺在床上,但苍白的脸色掩不住绝丽的姿容,脸上挂满泪水,娇怯的模样更是楚楚可怜,让人心疼不已。   太医一时失神,竟呆呆地看着莫愁忘了动作,直到韦臻轻咳了一声,才似回过神来,抬头见皇帝已是满面寒霜,太医忙道:“微臣这就给小姐诊治。”掀开锦被,见莫愁腿上尽是鲜血,也惊得呀了一声,忙从药箱里拿出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她纯棉睡衣的裤腿,查看了一下,回禀道:“小姐的右小腿骨折了,需要马上接骨。”令助手拿出接骨的器具,扶住莫愁的小腿一扳,忍了很久的莫愁忽然又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齐齐吓了一跳。莫愁大汗淋漓,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叫着:“不要,痛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让我死吧!”   韦臻喝道:“不许叫!”   莫愁声音稍微低了点,但仍是挣扎不已,韦臻只得令两名太监帮忙按住她,以便医生接骨。太医刚刚上了夹板,莫愁尖叫一声,晕了过去。太医把夹板上好,又为她额头和腿部的外伤止血上药包扎,忙了一阵,莫愁悠悠醒转。太医关切地问:“小姐,你感觉怎样?”   莫愁呻吟道:“我的腰,我的腰要断了!” 19断腿(2)   (本章免费)   太医听了,为难地看了看皇上,等他示下。要检查莫愁的腰部必须得撩开她的衣衫,裸露肌肤,太医平日里给宫中女眷大都是隔帘切脉,连面也不能见,更不说肌肤相触,而宫中嫔妃行动一步都有人倩扶,哪会平白就断了腿扭了腰?自是不用解衣诊治。莫愁虽无名分,但他看出皇上待她已胜过宫中宠妃,怎敢造次?韦臻见状,上前问莫愁道:“你的腰怎么了?”   莫愁紧紧拽住韦臻的手,指甲都刺入了他掌心,韦臻一蹙眉,却没摔开。莫愁吃力地道:“腰痛,我的腰断了……”   韦臻瞪了太医一眼,想起他刚才痴痴迷恋的眼神,心头极不舒服,冷冷地令道:“你先去外面守着,把药放在这里,朕来看看。”   韦臻今晚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作,等太医出去了,见太监宫女还满满地挤了一屋子,大喝一声道:“滚!”众人见皇帝怒气冲冲,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剩了韦臻和莫愁两人留在屋里。   莫愁艰难地道:“皇上息怒……”   “息怒?你叫朕怎么息怒?”韦臻说着把莫愁翻过来,撩起她衣服的下摆,去查看莫愁腰部的伤势。   他的动作粗鲁,莫愁痛的哎哟哎哟地直叫唤。韦臻见她后腰伤了一大片,本来白如凝脂的纤纤细腰整个已是乌青淤紫,煞是吓人,气呼呼地按了一下,还好,没伤到骨头。莫愁又是一声惨叫,“皇上,痛……”韦臻不理她,自管拿了膏药过来,给她上药,他从来都是别人侍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做过这些事?加上心头有气,一面上药一面用力揉搓,莫愁动弹不得,开始还惨叫连连,后来只埋着头断断续续地呜咽,泣不成声,“痛啊!我要死了……呜呜……我要死了,皇上……要死了,让我死吧……”   韦臻一言不发地涂药,脸色越来越阴沉,莫愁却哭个不停,韦臻终于爆发出一声怒吼:“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要死了?要死了?号丧呢?”说着一手抬起莫愁的头,正视着她,“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一天到晚故意惹是生非,想逼朕快点杀了你是么?”   “不!不!”莫愁慌乱地摇着头,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忍痛辩解道,“我……奴婢没有,没有故意啊!奴婢也不想……不想老是受伤啊生病啊挨打啊……更不想让皇上生气,皇上,不要生气了,奴婢该死,你早点处死奴婢就是了……”   韦臻闻言更是怒不可遏,用力捏住莫愁的下巴:“朕说对了?你就是故意惹朕生气,好让朕杀了你,遂了你的心愿是不是?你是该死,早就该死了,但朕偏不能让你称心如愿!”   莫愁惊恐不安地看着韦臻,吓得呆呆地也忘了哭泣:“皇上,饶了奴婢吧,饶了……”   韦臻手上加力,狠狠地在她下巴上捏出一道血痕,打断她道,“很好,既然你要故意与朕作对,咱们就走着瞧,朕就不信收服不了你,收服不了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朕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20招供(1)   (本章免费)   莫愁没有再分辩,只是委屈地垂着头低声啜泣,韦臻见她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尽是血污尘土,袖子还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半截臂膀,实在不成样子。他勉强按下怒火,唤道:“来人!”青岚应声而入,韦臻吩咐道:“你先帮她把衣服换了!”自己走到一旁案前坐下。莫愁不敢再哭叫,安安静静地由青岚服侍换了一套干净的素色衣服,用温水擦洗了脸和手,扶起来坐在床上。   韦臻这才开始正式审问:“你今晚是做什么?深更半夜翻墙要到哪里去?”   “奴婢……”莫愁期期艾艾地说,“不……不做什么。”如果说实话,自己是想去看望同来的姐妹,那他怎样处置自己倒不要紧,青岚和紫燕她们就免不了要倒霉,皇上还会拿她们来要挟自己,不说,死也不能说。   “不做什么?”韦臻冷笑一声,“你带那些包子点心是去干什么?你不说,朕也有办法查清楚!”转头向青岚,“青岚!”青岚连忙跪下。“今天她说了些什么话,你坦白告诉朕,不许隐瞒!”韦臻声音里有无限的威严。   莫愁心里不停地道,岚姐姐,千万不能说我找你打听的事啊,说了就死了,想用目光给她打气,但青岚根本不敢抬头,垂首道:“她只是说晚上想吃点心,奴婢便告诉厨房,要了几样面点,别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韦臻怒道:“不知道?那朕来告诉你!莫愁带着这些东西,穿着睡衣,深更半夜翻墙,肯定不是自己要吃,是要送给别人吃,她要送给谁?她在这里认识谁?谁需要她送吃的去?哼!宫里这么大,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半夜三更往哪里走?谁给她透露的信息?你不说实话……”   “谁说我分不清东南西北?”韦臻还没把话说完,莫愁已接了口,打断他的话。   韦臻瞪着莫愁怒道:“谁让你说话了?朕说话也要你来插嘴?越来越没规矩了!”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莫愁听了,不但不惧,反而笑嘻嘻地继续道:“皇上真是厉害,比孙大圣的火眼金睛还厉害,奴婢想瞒都瞒不住。奴婢从实招来,请皇上从轻发落啊!”看来这皇帝也不算太白痴,不如主动出击,还有希望让青岚脱险。   “少来油嘴滑舌,说!”韦臻扳着脸,这小妮子又想用糖衣炮弹,门儿都没有。   “奴婢……其实,”莫愁转转眼珠子,吞吞吐吐地坦白道,“其实不瞒皇上说,奴婢……奴婢今日是想……想翻墙出去,看望……看望其他的几位越西国的姐妹,给她们送点吃的……呃,昨天,昨天奴婢听说……听说她们被关起来了……皇上,皇上对奴婢这么好,奴婢住在这么漂亮的园子里,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专人照顾,可……可奴婢心里不安,这个……奴婢不能只顾自己,既然是一起的姐妹,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上,奴婢不该违背您的旨意,翻墙出去,更不该瞒着皇上,这……这是不是算欺君之罪啊?”莫愁说完,含着泪水的眼眸怯生生地望着韦臻,等候他的发落。 20招供(2)   (本章免费)   “哦?听说她们被关起来?你知道她们关在哪里?是听谁说的啊?”韦臻不紧不慢地问。   “啊!听张公公说啊!昨天来闭月苑的路上,我问他,他就告诉我了!”莫愁这次毫不犹豫地答道,面不改色心不跳,心头得意地想:那张公公真讨厌,就知道见风使舵,自己就算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昨天来闭月苑的路上,就他和我两个人,我就一口咬定是他说的,死无对证,看他怎么分辩?   张公公?韦臻拧了下眉头,宫里的大小事务几乎都要经他手具体去操办,他当然不会不知那几个女子的下落,但竟然这样口无遮拦说给了莫愁,惹出今天这场事来,回头少不了找他算帐!莫愁么?这小妮子既然要和那些女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就好办了,韦臻想着,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不对劲了呢?“莫愁,你少和朕装糊涂,这当然是欺君之罪,你该知道是什么样的惩罚!”   “什么……惩罚?”莫愁小小声问。   “朕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但你可要想清楚,你要和你的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最好乖乖听话,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来!否则,朕会让你的那几个姐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韦臻凶相毕露。   “凶什么啊凶?一人做事一人当,冲着我来就是了,干嘛去找她们的晦气?”莫愁小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韦臻离床边有段距离,没听清楚。   “奴婢说……奴婢会乖乖地听话,何况奴婢要想再惹事也惹不了了呀!”莫愁翘着小嘴,痛苦不堪的样子,“奴婢的腿断了,动一下都动不了。”   “动不了就好好在床上躺着!”韦臻训完,见青岚还跪在地上,道:“当时她翻墙时,你虽然不在闭月苑,但朕是令你来好好看着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脱不了干系,罚你三个月的月钱。”青岚早已吓得全身冷汗湿透,要是皇上知道是自己为莫愁通风报信,怕是连命都没了,没想到莫愁轻松为自己解了围,皇上这样的处罚已经是最轻的了,青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快磕头谢恩。韦臻又道:“日后若她再生事,朕决饶不了你!”   青岚忙道:“奴婢一定尽职尽责,不敢再疏忽大意!”   韦臻这才令她起来,青岚识趣地退了出去。   韦臻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留在这里已无事可做,但又不甘心就走,今天再一次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正犹豫着,却听莫愁轻轻地叫了声:“皇上!”声音既温柔又可怜。   韦臻见她一张小脸如梨花带雨,让人忍不住心存怜惜,不禁又想起方才那太医一进来就色迷迷地盯着她看,气不打一处来:“莫愁,朕警告你,不许再和旁的男人眉来眼去,听到没有?”   “奴婢没有……”莫愁企图分辩。   “你没有?刚才……”韦臻话说了一半,忽然回过神,自己是在吃醋吗?难道已这样看重她了?甚至不许别人再多看她一眼? 21撒娇(1)   (本章免费)   “皇上!”莫愁又叫了声。   “你还有什么事?”韦臻走到床边,“把眼泪擦了,不许再哭了!”回想昨夜,她在自己怀里哭泣撒娇的模样,心头竟别有一番滋味,不由自主地在床边坐下。   莫愁听话地擦干了眼泪,仍是可怜巴巴地望着韦臻:一脸真诚:“皇上,谢谢你!”   “唔?”韦臻淡淡地哼一声,谢朕?这丫头又是什么用意?   “皇上,你待奴婢真好……谢谢你!”莫愁有点忸怩不安地道,泪痕未干的俏脸上染了淡淡红晕,羞涩中更显妩媚。   “唔?”待她好?韦臻仔细回想下,好象是这样的,就她闯的祸,捣的乱,若是别人,有十颗八颗脑袋都掉了,但换了她,自己不但没杀她,还让她住得好,吃得好,有病治病,有伤疗伤,这几年,宫里好象也没有谁让自己这样关心过。但……自己不是要留着她好收拾她,惩罚她么?干嘛对她这么好?韦臻既气恼又烦躁,阴沉着脸不说话。   “皇上还在生奴婢的气么?”莫愁柔软的声音带着诚挚的歉意,“都是奴婢的错,惹皇上发火,给皇上添麻烦,让皇上着急……”   “你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为所欲为?”韦臻没让她再说下去,莫愁虽是道歉,但这口气……怎么也不象一名奴婢对皇上说的话,有了昨天晚上的经历,韦臻提高了警惕,今天晚上不能再被她迷惑了,“你昨天说朕欺负你,今天又说朕待你好,好歹都是你在说,岂不是信口开河?”   “不!不!昨天……奴婢是错怪皇上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皇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皇上肚里能让鲸鱼游泳……”莫愁慌慌张张地辩解道,表情一本正经。   韦臻的脸上却有些绷不住了,要生她的气还真不容易!“鲸鱼游泳?你又在胡说什么?”   莫愁甜甜地一笑:“奴婢是说,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不会为这点小事和奴婢计较的!”   “小事?你半夜三更当刺客翻墙大闹皇宫也是小事吗?”韦臻眸子里有了几分怒意。   “不是,今天全是奴婢的错,奴婢是说昨天……”莫愁说了一半,偷偷抬眼看韦臻的脸色。   “昨天?昨天你惹的事也不少!还有前天,上前天……”韦臻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仔细想来,自这丫头来了就没有半天消停过,“一次不计较,两次、三次,自己数数多少次了?你考验朕的耐心呢?”   “奴婢不敢了,奴婢以后一定乖乖听话。”莫愁转眼又变成了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   若不是她有太多的“劣迹”,韦臻几乎就要相信她了,知道再和她纠缠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韦臻忽问:“你刚才说‘老人家’,难道朕很老了么?”自己比她大了将近十岁,在她眼里,朕是不是已经成了个老头?   “没有啊!”莫愁忙道,“皇上您是万民之父,奴婢称您为‘老人家’是表达敬仰之意,其实……”   “其实什么?” 21撒娇(2)   (本章免费)   “其实……皇上您风华正茂,而且,长得也挺好看的,但是……”莫愁欲言又止。   “嗯?”朕长得好看?韦臻暗道,那是当然……但“好看”这个词用来形容朕好象还是第一次听说……形容天子也能用“好看”么?   “但是皇上一天到晚板着个脸,虽然威严,但显得……显得老……对,老气横秋!”莫愁又接上这么一句。   “老气横秋?哼!朕就知道你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韦臻打断她,“这叫天子之仪,你懂什么?”虽仍在训斥,语气已和缓了许多。后宫里敢当着朕的面说这种话的,也只有她一人吧!忽然又想起德妃,要是她有德妃的一半或德妃有她的一半就再好不过了。“朕看你也并非完全愚昧无知,还是懂些道理的,既然你这些日子要在床上躺着,朕让德妃来教你些基本的规矩,你要认真学了,再不可胡闹,听到了么?”   “皇上要奴婢学什么规矩啊?”莫愁一脸茫然。   “三从四德,还有宫里的规矩!”韦臻道。对了,等越西国的使臣来时,得好好地训训,这国王教的什么女儿,还要朕来操心!“你该知道什么是三从四德吧?”   “知道,”莫愁点点头,“可是……可是,奴婢又不嫁人,又不生子,用不着……”   “谁说你不嫁……”嫁人,她当然不会嫁人,朕不过是陪她玩玩,怎么可能娶她?“就算你不嫁人,还有在家从父这条呢?你从小到大,犯了错你父亲就不责罚你么?”   “也要罚的。”莫愁坦白地道。   “怎么罚?”韦臻来了兴趣。   “呃……就是罚奴婢抄书了,奴婢就当是练字,慢慢抄,一天也写不了几个……一般在屋里关一天就没事了。反正就算关着奴婢,奴婢也会自己溜出去玩的。”莫愁回忆起以前的英雄事迹,兴奋起来,“我们那里的宫墙没这么高,而且我还有一套工具,很容易就翻出去了,又不会摔断腿……”   “停!”韦臻喝道,翻墙爬院居然还能得意洋洋,“抄书?朕就知道你会心不在焉,朕不罚你抄书,朕罚你背书!今晚你好好地反省一下,明儿朕让德妃过来,你先把女四书给朕背下来,听到没有?以后朕会让德妃考核你的进度,要是完不成……”韦臻停下来,想来想去,这小妮子最怕的大概就是饿肚子,吃不上好的,“要是完不成,每天就只有清水煮青菜,下白米饭,你听到了么?”韦臻说完,自己都有点想笑。   “听到了,那……那是不是奴婢只要完成任务,就能有好吃的呢?”莫愁听了,居然开心地笑着反问。   “嗯……”韦臻答应着,但看莫愁笑得开心,心头不由嘀咕,是不是她又给自己设了个圈套?   “皇上说话是不能反悔的,奴婢放心了!”莫愁一高兴,忘了腿上的伤,想扑进韦臻怀里,刚一动,就痛得龇牙裂嘴地惨叫一声,“哎哟!” 22息怒(1)   (本章免费)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韦臻摇头晃脑地叹道,“不用朕罚你,这天老爷都会惩罚你!”   没想到莫愁迅速地接口:“是啊,是啊,奴婢知道,但既然奴婢已经自作自受得了惩罚,皇上你就消消气,对奴婢高抬贵手吧!”   “你……”真是就驴下坡来得快,韦臻不知该说她什么。   莫愁仍是一付极为痛苦的表情:“皇上,奴婢得这样在床上躺多久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着也得躺上二三个月吧!”韦臻本觉得她受了重伤自己应该高兴,但一想到随后几个月只能在床上看到她,而且也不能召她伴驾侍寝,心里竟是闷闷不乐。   莫愁一听要两三个月才能好,脸色都发白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怎么会要那么久啊?呜呜……”   “现在知道厉害呢?”韦臻冷冷地道,“还说不怕死,才不过摔断了腿就受不了呢?”   “皇上对奴婢这么好,就算要奴婢死,也不会用什么酷刑,奴婢不是怕死,也不是怕摔断了腿,只是奴婢有些遗憾……”莫愁欲言又止。   “什么遗憾?”韦臻问。   “其实奴婢忘了告诉皇上,奴婢擅长的不是弹琴,而是跳舞,奴婢在越西国时,宫里有什么庆典,父王都会让奴婢献舞。奴婢遗憾摔断了腿,不能为皇上歌舞一曲,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莫愁神色悲哀地道。   “怎会没有机会?”韦臻追问。   “奴婢本来是献祭的贡品,承蒙皇上开恩,才多活了几天,但奴婢实在是顽劣淘气,日日让皇上生气操心,皇上一生气,随时都会要奴婢的脑袋,但这腿断了要养两三个月,奴婢恐怕是活不到那么长的时间。”莫愁认真地道。   “朕……”韦臻本要说“朕等你腿好了再说”,但转念一想,皇帝是金口玉言,可不能轻易下了赦令,如果现在就答应不杀她,岂不是向她投降?她得了这尚方宝剑,不知还会怎样无法无天,不能被她哄了,韦臻轻咳一声,改口道:“你想多活几天,就好好地学规矩,别再犯错。”   莫愁仍是担心地道:“奴婢很想活到伤好了,能给皇上跳一次舞。但奴婢的腿是不是以后会短一截,连路都走不了?”   韦臻笑道:“你脑袋里怎会有这么多希奇古怪的想法?腿摔断了接上就是,怎会平白无故地短一截?你当朕的那些太医都是吃白饭的么?”   莫愁放了心,呼出一口气:“奴婢伤好了就给皇上跳舞,以后等奴婢不在了,说不定皇上偶尔还会想起奴婢跳的舞呢!是不是啊?”   “到时再说吧!”韦臻不自在了,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坐了片刻,站起来道,“朕回宫了,太医会按时来给你换药,除了问你病情,你不许和他多说,明白了?”   “奴婢明白!”莫愁乖巧地答应着。   “明天德妃来了,你要听她的教诲,知道了?”韦臻又道。   “奴婢知道!”莫愁仍是顺从地道。   “那好,记住你说的话。”韦臻便要往外走。   “皇上,等等……”莫愁在身后唤他。 22息怒(2)   (本章免费)   “还有什么事?”韦臻停下回头。   “皇上,明天还来么?奴婢整天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好可怜的……皇上百忙之中抽空来看看奴婢好么?就和奴婢说几句话也好……”莫愁祈求道,其实他不凶的时候也还好……   “嗯,”韦臻想了想道,“明天晚上朕要来考校你,你要是答不出,可要仔细了!”见莫愁美目含泪,十分悲惨的样子,放缓了语气问:“腿上还痛么?”   “痛!痛得很,”莫愁点头,咬着嘴唇,“皇上……”   “你不会又要朕陪你一夜吧!”韦臻说完,狠下心不再看她,转身走出门去。   韦臻出了门,张公公忙跟了上来,问道:“皇上,回宫吗?”   韦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他乱嚼舌头,莫愁怎会半夜翻墙摔断了腿?“你干的好事!”   张公公吓得扑通跪下:“皇上恕罪,奴才不知犯了何事?”   “你还来问朕?”韦臻森然道,“朕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就算是大内总管,也不过是朕的一个奴才!就敢擅作主张,胡言乱语?明日起,你到洗衣房去报道吧!”张公公满腹委屈,但知道皇帝向来喜怒无常,只好磕头谢恩。韦臻不理他,一甩袖子走了,只剩下他愣愣地跪在当地。   青岚送走了皇上,忙走进屋里,莫愁还没睡,坐在床上冲着她笑。青岚拍着胸脯直喘气:“我的妈呀!小祖宗,这才两天,我都快被你吓死好几次了!”   莫愁笑嘻嘻的:“姐姐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青岚呼出一口气,低声道:“还好皇上没追查到是我说的,不然可是欺君的大罪,后果……我都不敢想……”   莫愁嘟着嘴:“我最近的运气实在太差了。本来我都想好了,翻墙出去,偷偷地送了东西,再翻墙进来,前后要不了一个时辰。哪晓得这么倒霉,都快半夜了,那皇帝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进来,不是成心害我吗?我正攀在墙外的藤蔓往下滑,突然两条人影就飞上了墙头,吓得我手一松就滚下去了,这下倒好,死没死成,不死不活地要在床上躺三个月,倒霉透了……”   青岚睁大眼睛:“小祖宗,皇上是放心不下你才晚上来看你,话说回来,你能让人放心吗?看皇上那样子,你要是摔死了,不活剥了我们的皮才怪呢!”   莫愁不以为然:“我父王不怎么管我,我长这么大也没受过什么重伤,皇上一天这不许那不许的,反而一来就摔断了腿……啊,痛死我了!”莫愁不小心又碰到伤口,痛得惨叫。   青岚忙给她擦汗,倒水,等莫愁缓过一口气来,才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去,莫愁也困了,嘟咙了几句就睡着了。青岚这下不敢再离开,守在床边寸步不离。莫愁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色已经大亮了。忽然外面传来:“德妃娘娘到!”   青岚赶快出去迎接,见德妃身着玉色云锦彩凤宫褂,洒金百褶长裙,髻上一只金色的凤冠,珠环翠绕,神态倨傲,身旁随了两名宫女,青岚忙磕头道:“奴婢给德妃娘娘请安!”   德妃见到青岚,不悦地问:“莫愁呢?” 23碰壁(1)   (本章免费)   青岚忙答道:“回娘娘,莫愁昨晚受了伤,一夜未眠,现在还在休息。”   德妃更加不高兴,拧紧眉头:“皇上让我来教她宫里的规矩,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睡觉?如此懒惰!你还不去把她叫醒?”一甩帕子,径直进了正堂坐下。   青岚忙为德妃上了茶,“请娘娘稍等,奴婢这就去叫她!”   青岚走进里屋床边,揭开幔帐,莫愁歪着头睡得正熟,青岚上去摇她:“莫愁,快起来!德妃娘娘来了!”摇了半天,莫愁没一点动静,青岚只好去捏她的鼻子,过了片刻,莫愁闭着眼打个哈欠,手一挥,打掉了青岚的手,不耐烦地道:“姐姐别闹,我要睡觉!”   青岚急得满头大汗,使劲摇她:“莫愁,德妃娘娘已经来了,你忘了?昨晚皇上说要她来教你规矩的!”   “知道了!好姐姐,别吵,人家困嘛!睡醒了再说!”莫愁仍是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头已偏又睡了。   青岚怕碰痛她伤口,不敢用力去拉她,正彷徨无计,忽听到冷如寒冰的一声“好大的架子!本宫来了竟然不理不睬,在床上睡觉?”青岚转头见德妃已走进了卧室,脸色冷冽,青岚只得跪下施礼。莫愁仍在睡梦中浑然不觉,德妃走近床边,道:“你叫不醒她?”   “奴婢马上……”青岚忙道。   莫愁睡梦中的容颜美得如含苞待放的荷花,德妃只看了一眼,心头已是一跳,果然是绝色,难怪皇上舍不得杀她!打断青岚,“不必了,你叫不醒本宫来叫,秋菊!拿杯冷水来!”德妃下令,不怒自威。   德妃身旁侍候的秋菊不敢怠慢,忙出门去找了一杯冷水,奉给德妃。德妃接过杯子,手一扬,竟全数倒在莫愁脸上!莫愁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脸上一凉,莫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嘴里鼻子里已呛进了水,莫愁大咳起来,挣扎着往床边一翻,差点翻下床去,青岚顾不得那么多,忙跳起来扶住莫愁,莫愁惨叫连连,痛得眼前发黑,半天缓不过气来。   青岚拿过一方汗巾拭干莫愁脸上的水渍,扶她坐起来,莫愁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名衣着富丽,气势逼人的贵妇人,想来应是这场飞来水祸的始作俑者。莫愁气呼呼地问:“你是谁?干嘛泼我一头水?”   德妃见她一颦一怒,更显风致,虽然头发蓬乱,睡眼惺忪,不掩国色,心头的怒火又多了几分,傲然道:“果然是没规没矩,连怎么称呼都忘了?我是谁?我是奉了皇上旨意来教导你的人!”   莫愁反问道:“你就是德妃?”   “大胆!娘娘的封号也是你随便叫的?”站德妃旁边的秋菊喝道。   莫愁白了秋菊一眼,笑了笑,拉长声音道:“德—妃—娘—娘,请恕奴婢失礼了!只是不知娘娘要教奴婢什么规矩,是拿冷水泼人脸么?”   德妃听她语带讽刺,怒不可遏:“本宫到了闭月苑,你不但不出来迎接,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成何体统?那杯水不过是给你提个醒,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23碰壁(2)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本章免费)   莫愁这回却不示弱,也对视着德妃道:“奴婢无知,想请教娘娘,德妃的德是什么意思?”   秋菊接口道:“当然是贤德的德。”   莫愁点点头:“皇上让娘娘来教导奴婢规矩,想来娘娘定然是宫中的楷模,奴婢没读过什么圣贤之书,但奴婢也知道谦让恭敬,先人后己,而不是以上欺下,凌辱弱小。奴婢昨夜不慎摔断了腿,疼痛难忍,一夜无眠,刚刚才睡着一会,娘娘既是贤德高贵之人,当有恻隐怜悯之心,怎么如此刁难霸道?不分青红皂白就泼水上脸?”   莫愁一口气说下来,屋里几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青岚张大嘴巴,这几天看惯了小丫头被人训,没想到她训起人来居然也是一套一套的!但……但她顶撞的可是现在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德妃啊!在等级森严的皇宫里,以下犯上是想都不敢想的。这,这,她不怕掉脑袋,自己可还想多活几年呢!青岚正要出声阻止,却听到德妃气急败坏地道:“你还真反了你了!竟敢教训本宫!秋菊,给我掌嘴!”   莫愁一听,又要掌嘴,她吃够了掌嘴的苦头,上次如花似玉的俏脸被打成大猪头,这回怎肯乖乖就范。秋菊刚领命上来,一手叉腰,一手抡起巴掌,还没落到莫愁脸上,莫愁已使出全身力气,双掌往前一推!秋菊哪料到她这招?她正站在床边的脚踏上,莫愁双掌推在她胸前,秋菊重心不稳,尖叫一声,直直地往后一倒!刚好摔在后面的德妃身上,德妃也无防备,向后栽倒,砰地撞翻了旁边的一张红木椅子!   莫愁用力过猛,也一头从床上摔了下来,断腿刚好碰到地上,“啊!”莫愁一声惨叫,痛得晕了过去!屋里顿时乱成一团,青岚正为难不知该去扶德妃还是救莫愁,秋菊已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和同来的春兰一起将德妃扶起。德妃已是狼狈不堪,头上的金色凤冠已摔得半偏,摇摇欲坠,几颗米粒珍珠滚了下来,身上的云锦织的彩绣宫褂也摔皱了,最惨的是额头撞在了椅子腿上,鼓了一个乌青的大包,渗出了几丝淡红血迹。   秋菊和春兰忙帮德妃整理了一下衣冠,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春兰小心翼翼地问:“娘娘,你没事吧?”   德妃向前走了一步,“哎哟!好象扭到脚踝了……”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0 _2._c_o_m   “啊?那……那奴婢先扶娘娘回去,召名太医来看看吧!”秋菊劝道。德妃不说话,冷冷地瞥了秋菊一眼,秋菊吓得跪倒在地,“奴婢该死!”   莫愁躺在地上仍未醒来,青岚跪在一边,德妃狠狠地瞪着青岚,道:“这规矩本宫教不了,本宫去见皇上复命,听皇上的示下!”德妃甩下这句话,扶着春兰,一瘸一拐地走了,秋菊忙爬起来跟上。   青岚等她们出去,赶快来看莫愁,莫愁这会已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青岚知道她没什么大碍,没好气地说:“敢情你在装死呢?还不快起来!”   “嘘!”莫愁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个手势,“小声点儿!我怎么起得来啊?姐姐帮帮我吧!” 24告状(1)   (本章免费)   青岚无奈地叹口气,双手托住她的肩头,莫愁用左手撑着床沿,单腿着地站起来,接着就倒在床上,这回却忍住了没有大呼小叫地喊痛。青岚帮她将双腿小心翼翼地抬上床去躺好,莫愁这才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呀!但我总不能躺着不动让那个什么秋菊打我脸吧?不过轻轻推了她一下,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摔了跤,那德妃也是,都不知道站远一点……”   “呵,你还有理了?你不知道德妃是什么人吗?这宫里没有皇后,除了皇上,就数她最大了,你敢这样冒犯她,等她去见了皇上,一会皇上不来剥你的皮?我也跟着遭殃!”青岚越说越气,这个莫愁什么时候才能够平平安安地过一天啊?   莫愁却满不在乎地道:“兵来将当,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砍头犹如风吹帽,姐姐你担心什么?”一面张嘴打了个哈欠,“幸好她走了,我正困着呢,先睡一觉再说。”说着闭上眼睛,居然又呼呼大睡起来。   青岚拿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放下床帐,任她去睡。屋里桌子椅子横七竖八地倒着,一片狼藉。青岚忙了一阵,刚收拾停当,就有太监来传口谕,说皇上召见。青岚知道定是德妃去告了状,接了旨要走,回头见莫愁还在熟睡,心想自己一走,屋里没个人看住她,不知又会惹些什么事?出门去一转,知晴知雨昨日打扫完毕已经回去了,偌大个闭月苑除了自己一人,只有门口看守的两名太监。青岚央求那两人去盯着莫愁,这才随传话的公公去了。   韦臻刚下了早朝回宫就听说德妃求见,不用猜也知道是在莫愁那里碰了钉子,韦臻摇头,叹气,忽一转念,原来朕对付不了的人旁人也对付不了。这样一想,心情居然好了不少,便令传德妃进来。   德妃已先回宫补了妆,更换了衣服。平日里若无特殊原因,皇上是极少在乾元宫接见后宫嫔妃的。德妃难得有接近皇帝的机会,本该高兴,但一想到莫愁,就恨得直咬牙。皇上将如此刁蛮无理的女子留在宫里是什么意思?叫自己去教她规矩,显然是有长久的打算……德妃压下怒气,仍是仪态万方地走进宫里,敛眉低首,对韦臻行参拜大礼。   “爱妃请起!”韦臻道,不待德妃开口,抢先问道,“朕要爱妃去教莫愁规矩,不知情况如何?”德妃抬起头来,欲语还休,韦臻忽看到她额上鼓起的青包,倒吃了一惊,“爱妃怎么受了伤?”   德妃听了,却连忙跪下道:“臣妾无能教导,请皇上恕罪!”   韦臻道:“爱妃起来说话。”   德妃站起,将早晨在闭月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她知道韦臻定要去找人对质,并没有刻意夸大,反是多加自责,说完偷眼去看韦臻,却见韦臻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十分古怪,德妃正想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听韦臻道:“爱妃今日受了委屈,朕查明后自会给爱妃一个交代。莫愁顽劣非常,这教化之事,本非一日之功,爱妃先回宫休息,朕再做安排。” 24告状(2)   (本章免费)   德妃听韦臻的语气,倒象胸有成竹,一切都不出所料,虽有疑惑,不敢再多说,行礼后便退下了。韦臻令传青岚来,心头却想,她从床上摔下去,不知又伤到哪里没有?见了青岚,开口却先问:“莫愁现在做什么?”   “回皇上,她……她在睡觉。”青岚见韦臻竟并没有大发雷霆,不由心中纳闷。   “哦!”韦臻倒放了心,她既然在睡觉,应该没什么问题,却沉下脸来,厉声道,“莫愁以下犯上,辱骂殴伤德妃娘娘,你怎不知劝阻?她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懂?”   青岚分辩道:“回皇上,事发突然,奴婢还来不及劝阻。”唉,好好地在御书房当值,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却被派去对付她,城门失火,自己就是河里遭殃的那条鱼……但一想到莫愁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开心的笑容,如果她少闯点祸,不能指望她不闯祸,陪她一起倒也不错,至少在深宫里,很少能有人象她那样想说就说,想笑就笑。   韦臻仍是声色俱厉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实说来!”   青岚便又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和德妃所叙的大同小异,但德妃对莫愁驳斥之词语焉不详,只是含糊其词地说莫愁目无尊上,出言不逊,青岚却怕韦臻怪罪,将莫愁当时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她平素本就机灵敏捷,不然也不会派在皇帝跟前当差,当时听莫愁怒训德妃,震惊之下记得格外清楚,现在说出来分毫不差,甚至连莫愁的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韦臻听了,脸色越来越阴沉,莫愁的反应还不出他的意外,有了昨晚的经历,他自信莫愁再做出什么来都不会让他吃惊了,但没看出德妃平素一副温良恭让的样子,却苛责一个重伤在床的小女孩。后宫女子,果然没有良善之人!青岚说完,见韦臻黑着脸,跪在下面不敢动。韦臻沉默片刻,忽想起一事,急问:“你出来时,就剩莫愁一人在屋里睡觉?”   青岚暗喜自己已早有考虑:“奴婢不敢将莫愁独自留下,自作主张请守门的两位公公暂进屋看着她。”   韦臻道:“算你机灵。那闭月苑除了你和守门的,就没旁人了?”   青岚小声道:“还有莫愁。”   “连你也敢和朕顶嘴了?”韦臻怒道。   青岚吓得住了口,难道自己和莫愁待了几天,也变得放肆了么?   韦臻唤过身旁的李公公,“你再拨几个人到闭月苑去。”贬了张公公后,原来的副总管李公公便升为了主管。正说话间,外面来报户部尚书魏敬明求见。韦臻便让青岚和李公公先退下,又道:“小李子,你找个医女每日去闭月苑给莫愁换药,不要太医!”李公公忙应了。   韦臻忽然发现,自从莫愁来了,这后宫要自己操心的事猛然就多了起来,也许真该有个皇后来帮自己管管了,但德妃那样的皇后,不要也罢! 25查证(1)   (本章免费)   韦臻令人宣魏敬明进来,魏敬明四十出头,身材略胖,方头大耳,行礼后呈上几份来自南闵的折子,“南闵的灾情急奏,请皇上过目!”韦臻翻了翻,南闵遭了旱灾,请求朝廷赈济。韦臻不悦地道:“朕不是已经拨了五十万两银子赈灾么?怎么还在要钱?”   魏敬明忙道:“南闵亢旱已近一年,五十万两赈灾银子已全部分发下去,不敷使用,仍有上万饥民未得到救济。”   韦臻又把奏折看了一遍,道:“那朕再拨五十万两,另外从全国各地调集粮食支援南闵。这件事你要切实去办,勿使灾民流离失所,赈灾款项和粮食决不可挪做他用,若有胆敢贪污灾款的,皆从重论罪!”   魏敬明忙磕头道:“皇上所言极是,臣正欲请旨到南闵实地视察,请皇上准许!”   韦臻道:“此事明日朝堂再议,拨款赈灾之事,你且先草份诏书上来。”   等魏敬明走了,韦臻又想起莫愁的事,就算对德妃不满,但她位列从一品四妃之位,其威严一定是要维护的,小丫头需要好好教训,但……莫说德妃,好象朕在她面前也没什么威严。换了旁人敢藐视天威,韦臻早已大发雷霆,现在气恼之余,只隐隐觉得好笑。又考虑该如何训她,如何罚她,韦臻训过罚过的人不计其数,但要在莫愁身上用,一件件都似不妥。韦臻想了一阵,决定下午去见了她再说。反正事实已经明了,也不用着急。   用过午膳,韦臻小憩了一阵便往闭月苑去,到了门口,他还是把随从都留在外面,嘱咐不得出声,自己轻手轻脚地进去了,院子里仍是没人。直走到那排朱红宫室前面,才看到两个小太监正踮着脚尖趴着窗台上听墙根。韦臻好奇心起,悄悄地过去,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女子的欢笑,夹着莫愁的笑语,大概是她在讲什么有趣的事,两个小太监都听得入了神,全然未发现皇帝已到了身后。韦臻出手如电,点了那两人的穴道,将他们放在一旁。   韦臻透过镂花窗缝看进去,莫愁正坐在床上,只穿着月白色的织锦睡衣,头上未挽发髻,长长的头发随意披散下来,如黑色的瀑布,更衬得眉似远黛,脸若姣花。青岚和另外两个不知名的小宫女围坐一旁,正听她眉飞色舞地讲故事。韦臻听了一段,却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玉皇大帝脑袋里不知装是不是浆糊,他居然让孙猴子去看蟠桃园,谁都知道,让猴子去看桃子,和让老鼠守大米不是一样么?玉帝这么糊涂的昏君,后来还好意思怪人家偷他桃子……”   韦臻听不下去了,自己正为她闯的祸烦恼,她莫不是还在为此得意?一转身进了屋门,却听里面又爆发出一阵大笑。韦臻站在里屋门口,掀开珠帘,青岚到底比较警觉,听到动静,回头见是皇帝,忙跪下行礼:“叩见皇上!”她本以为皇上下午照例要去御书房,晚膳后才会抽空过来,但已有了前几回的教训,这次并不十分吃惊。 25查证(2)   旁边的知晴知雨则是今日下午才被正式拨过来的,她们年纪尚小,入宫未久,以前除了远远地对皇上跪拜,从未和皇上如此接近,这时吓得连连磕头,却说不出话来。韦臻不理她们,径直走到莫愁面前,莫愁仍是笑盈盈地:“奴婢不知皇上来了,腿脚不便,有失迎接,请皇上恕罪!”   韦臻冷哼一声,问道:“刚才你们在做什么?”   莫愁开心地笑了笑:“整日里躺在床上无聊得很,奴婢便给她们讲故事玩,正讲到大闹天宫呢!”见韦臻挑了挑眉毛,莫愁高兴地问:“皇上也知道大闹天宫的故事?可好玩了!”   “朕不知道什么大闹天宫,朕只知道有人要大闹皇宫了!”韦臻沉着脸说完,走到门口大叫一声:“来人啊!”   大门外守着的太监随从一拥而入。韦朕指着地上跪着的三个宫女道:“传杖!每人重责二十!还有墙根下那两个!”又指着青岚道:“这为首的多加二十!”   太监们上来拖这三人,变故突起,莫愁已吓得哭起来:“皇上!为首的是奴婢,和青岚姐姐什么相干?你要打打我好了,凭什么打她们?”韦臻不理她,莫愁急得大哭,“皇上,你怎么不讲理那?”   韦臻上前一步,目光炯炯逼视着她:“你说什么?朕不讲理?”   “不讲理,蛮不讲理!”莫愁这回却不示弱地回嘴。   韦臻怒极反笑:“你倒说说,朕怎么不讲理了?”   “那皇上为什么要责罚他们?”莫愁反问道,“他们犯了什么错?”   韦臻平素打人,都是说打就打,从无人问他理由,见莫愁理直气壮地反问,韦臻倒愣了愣,他本是气恼的是莫愁,却因她受了重伤,怒火只好转发到旁人身上。“朕不是让他们来听故事的,玩忽职守,本该重罚!”   莫愁奇道:“原来听人说话也是罪过?是奴婢在讲故事,奴婢在讲,他们不是聋子,当然只好听着,皇上又没给他们配了耳塞戴上,还能让人不听不成?天上打雷,却怪地上长草,这当皇帝的,怎么都……”   她越说越快,却被韦臻严厉地打断:“够了!你是什么意思?”   “奴婢的意思是,皇上要罚该罚说话的人,要打该打奴婢,不用找旁人出气。”莫愁毫不畏惧地对视着韦臻。   “好啊!你想讨打是么?你别以为你躺在床上动不了,朕就打不得你!”韦臻只觉自己的忍耐已到极限,回头下令:“板子呢?”   韦臻令传杖,已有人抬来了刑凳刑杖,太监捧上扳子,韦臻接过一看,长有三尺,厚有三分,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韦臻望了眼床上坐着的莫愁,见她娇怯怯的柔弱模样,紧抿着双唇,一张小脸已然煞白,暗想这一板下去怕她就晕了。却道:“怎忒没眼色?朕要的是这个么?换戒尺来!”   少时戒尺传到,韦臻握了戒尺,指了指青岚并知晴知雨:“你们几个先到院子里跪着,其余的人都下去!” 26挨打(1)   青岚等惊惧不定,知道莫愁这次惹怒了韦臻,不敢出声,悄悄地下去了。韦臻沉着脸,一步步走近莫愁,莫愁倒仍不怕他,只坐着看他。韦臻走到床边,掀开锦被,一把将莫愁抱起,翻了个身,让她俯卧在床上。莫愁本就腰痛,刚才勉强撑着坐了一会已是不支,这会趴在床上只是动弹不得。   韦臻撩开她衣襟,见她腰上的淤伤未褪,腿上又上了重重的夹板,心头的火气略消了些,却举起戒尺,啪地一下打在她的翘臀上,用了三分力道。莫愁低哼了一声,并没有哭喊求饶。韦臻问:“知错了么?”不轻不重又是一板下去。   “知错了……”莫愁呜咽道。   “错在哪里?”韦臻继续拷问。   “奴婢不该……不该给他们讲故事……”莫愁双手紧紧抓住木质枕头,忍痛答道。   “哼……”韦臻想起刚才在窗外看到莫愁眉飞色舞的样子,仿佛自己也不是要她认这条错,又打了一下,“还有呢?”   “呜……不该……不该顶撞皇上……”莫愁低声道。   “你既然知道,还要明知故犯?”韦臻来了气,重重地打了两下,“你说你该不该打?”   “啊……可是……可是……”莫愁支支吾吾地反驳。   “可是什么?”韦臻逼问。   “可是皇上就是不讲理啊!”莫愁哭得接不上气,但仍不怕死地答道。   韦臻被她噎住,知道再和她争论这个问题也是徒劳,便不再多言,一下下重重地打落,莫愁只是低低哭泣,却不再争辩,也不求饶。打了有十来下,韦臻听她哭得凄惨,身上到处是伤,却下不得手了,停下来道:“还有德妃的事,你怎么说?”莫愁只是哭,不答话,韦臻抬起她的头,见莫愁脸色已是雪白,两只眼圈红红的,腮边尽是泪痕。“朕问你话,没听到么?”   “德妃她……她怎样了?摔着了么?”莫愁忽然急切地问。   “你不知道?又来明知故问。”韦臻瞪眼。   “奴婢当时也从床上摔下来,一下子晕过去了,不知道娘娘怎样了?听说她摔了一跤,有没有伤到哪里?”莫愁神情焦急。   “你还敢问?胆子越来越大了,今天你撞了德妃,下一次是不是要打到朕头上了?”韦臻怒道,这小妮子,当真可恶!   “奴婢不敢……奴婢知错了,愿受皇上责罚。”莫愁低眉道。   韦臻事先听德妃和青岚分别讲了事情经过,本以为莫愁定会花言巧言为自己开脱罪责,没想到她这回却是乖乖地主动认罚,一时倒不知该再问什么。“那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只要……只要不掌嘴,怎么罚……都行……”莫愁哀哀地道。   韦臻想起她上回被掌嘴后的惨象,听她这样说,心想这小妮子真是死要面子,宁可皮肉受苦,便觉得好笑,紧紧板着的脸就有些绷不住了。   莫愁拽住韦臻的袖子,恳求道:“皇上,奴婢只求你一件事。” 26挨打(2)   她不是连死都不怕,还要求什么?可真是稀奇,韦臻奇道:“什么事?”   莫愁道:“皇上,这些事情都是奴婢惹出来的,皇上要罚就罚奴婢一人好了,反正奴婢现在躺在床上动不了,打得再重也还是躺着。一个人躺着总比一屋里躺着要好,要打了他们,大家都趴下了,可怎么好?”   韦臻见她身下的小衣已隐隐渗出血迹,伤得这么重还顾着为别人求情,心头竟有点酸酸的,放了戒尺,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叹道:“你昨天半夜翻墙,闯那么大的祸,朕也没有打你,你还保证再不惹事不犯错,今天反而更变本加厉起来,你是成心和朕过不去么?”   莫愁连忙摇头:“不是啊,皇上,奴婢知道皇上待奴婢好,奴婢再不敢了……”停了停,又道,“那……皇上,还是请德妃娘娘来教奴婢规矩吧,奴婢一定好好学……”   韦臻本是要德妃用三从四德之类的规矩好好约束下莫愁,让她吃些苦头,但见今日德妃故意刁难,还恶人先告状,莫愁反委曲求全任打任罚,心里对德妃的不满又多了几分,嘴上却说:“哼,你说得倒好,真能好好学?”   莫愁眨了眨眼:“皇上想听实话么?”   “怎讲?”   “奴婢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当那些规矩是唐僧的紧箍咒罢了!”莫愁俏皮一笑。   “放肆!你还当你真是孙悟空了?”韦臻用手在莫愁臀上又打了一下。   莫愁埋着头痛呼一声,不服气地反驳:“皇上让奴婢讲实话的。”   韦臻已知道她这性子,倒生不了气:“真是死不悔改!”   莫愁委屈地道:“皇上要是不喜欢,奴婢下次不说了。”   “不许不说!”韦臻道,见莫愁不满地撇嘴,知她暗中又认为自己不讲理,终于撑不住笑了。顿了顿,便唤人叫青岚进来。   青岚在院子里跪了这一阵,知道皇上动了真怒,正在责罚莫愁,自己等会恐怕挨得更惨,听到叫自己进去,心惊胆战地爬起来,双腿发软,慢慢挨进门里,跪下请安,却见皇帝坐在床前,莫愁趴在床上嘤嘤啜泣,看到青岚进来,却偷偷地挤了挤眼睛。青岚用眼角余光瞟了瞟,皇上虽然仍阴着脸,但面上已大为和缓,心知大概危机已经过去,不由对莫愁极是佩服,如何能一次次把雷霆震怒化为春风细雨?   韦臻问道:“今儿找到医女没有?”   青岚忙答道:“回皇上,李公公已找了位医女来为莫愁换过药了。”   韦臻想起太医便不舒服,听说找了医女才点了头,又问:“那还剩的有伤药没有?”   青岚道:“回皇上,奴婢请医生留了一瓶药。”   韦臻便道:“那你来给她上药吧!”   青岚总算松一口气,忙应声是,从柜中拿出伤药,走到床边,轻轻褪去莫愁小衣。莫愁见韦臻在一旁看着,羞得面颊绯红,用双手蒙着脑袋,不敢看他。韦臻笑道:“你难道是鸵鸟变的,缩着头就行了?” 27陈情(1)   莫愁只呜呜地哼了一声以示抗议。青岚褪了她小衣,那臀上板痕交错,或紫或青,或整或破,破皮的地方已渗出血来。韦臻平日责罚,都有执刑太监挥杖重责,哪须他亲自动手?这一回已是大大地手下留情,若是由旁人掌刑,比这惨上十倍不止,但这些伤痕,在莫愁的娇躯上却显得分外触目。青岚倒出伤药,小心翼翼地涂抹。韦臻毫无表情地旁观着,并不出声。莫愁也咬紧牙关忍受,只有实在痛得受不了时才低低地呻吟一声。   青岚忙了一头大汗将药上好了,为莫愁换过衣服,站着等皇上示下。韦臻挥挥手道:“你下去吧,叫那几个也起来。”青岚谢恩,低头退下。莫愁红着脸道:“谢皇上!”   韦臻无奈地摇头,再一次以自己的退让告终,却问:“痛吗?”   莫愁道:“奴婢犯了错该受责罚,不敢怕痛。”   韦臻气道:“朕问你痛不痛,痛就是痛,不痛就是不痛,哪有这样绕弯子说话的?”拿起戒尺,作势欲打,“你要是不怕痛,朕就再打几下!”见莫愁认命地闭上眼,不言不动,只好放下,“莫愁,朕很纳闷,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你怕的事?”想了想,补充一句,“除了掌嘴?”   莫愁歪着脑袋,似乎认真地思考,过了半晌道:“早在好几年前,奴婢便知道,我十六岁那年会被送到这里来,父亲就不再管束我,只是宠着我,让我为所欲为,旁的人也都让着我。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又有什么好害怕好烦恼的呢?每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过一天便少一天,为什么不开开心心地过呢?”   莫愁难得正经说话,韦臻听她说得认真倒愣了愣,忽想起当年一些往事,胸口闷痛。又道:这每过一日,自己的决心就少了一分,倘若她真开口求朕饶了她,朕该怎么办呢?对了,她既然知道朕会杀她,她为什么始终不肯求朕?韦臻沉着脸坐在床边,半晌不说话。莫愁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皇上?皇上又生气了?”韦臻将她的手甩开,莫愁却道:“皇上,奴婢想起来最怕什么了?”   “哦?是什么?”韦臻本有些沮丧,听了这话不由精神一震。   “奴婢最怕……最怕皇上生气发火……”莫愁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么?朕还以为这是你的乐趣所在呢!”韦臻狠狠地攫住了莫愁的手腕,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又来寻朕的开心?”   “不,不,不是的!”莫愁慌忙地叫起屈来,“奴婢说的是真心话!请皇上明察!”   “你怕朕生气?你怕什么?”韦臻眯了眯眼,带着危险的气息,“怕朕杀你?还是怕朕罚你?”   “不是。”莫愁毫不犹豫地否认。   “那是什么?”韦臻奇怪。   “奴婢尝闻,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莫愁是怕皇上震怒,伤及无辜之人。”莫愁黑白分明的眼睛,诚挚地望着韦臻。 27陈情(2)   这表情似乎是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泯不畏死的谏官才会有的,怎么会出现在调皮捣蛋的莫愁脸上?韦臻定定地盯着莫愁看了一阵,什么也没说。该斥责她还是一笑了之?自己似乎又小看了这个莫愁,她并不是不懂规矩,恐怕是故意在和朕装糊涂。韦臻定定神:“既然你怕朕生气,那你对这几天的行为作何解释?”   “奴婢……奴婢只是初来乍到,一时不适应,也没想到……没想到皇上会让奴婢住在宫中,恳请皇上给奴婢一个改正的机会。”莫愁低眉顺目地道。   “给你机会?给你什么机会?你要朕饶你活命是么?”韦臻抢先问了,却不能确定莫愁的答案。   “不……”莫愁仍是坚决地摇了摇头,表情竟是决然,“奴婢不求皇上饶过奴婢,皇上放了奴婢一人并无意义,奴婢只是另求皇上一件事。”   “什么事?”韦臻疑惑地道。   “今年越西国进贡的七名女子,奴婢只求能做最先死的那个。”莫愁的语气诚恳,象是祈求封赏,而不是求死。   韦臻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仍是死死地盯着莫愁,自己或许可以破例饶了她一人,但要饶过其余的六人,或者免去越西国的这项进贡义务,仍是绝无可能。但莫愁提出这个要求,分明是已吃定了自己不会杀她!没有人愿意被人掌控,尤其身为帝王,更只有操纵别人的份。韦臻沉默了好半天,却诡异地笑了笑:“好!朕答应你这个要求,不过,你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你若再敢犯事,朕会重重责罚!”   “是!谢皇上!”莫愁仍是波澜不惊,规规矩矩地答道。   两人便没了话说。直到太监在门外询问晚膳该摆在哪里,韦臻才发现窗外日影西斜,快到傍晚了:“就摆这里!”韦臻道。虽然侍候的太监心里纳闷,皇帝传膳基本都在寝宫或书房、花厅,极少在后宫嫔妃的住处,何况是刚刚受过处罚之人的住处,何况这里十分狭小,实在不是用膳之地。但还是很快铺好了长案,设好餐具,恭请韦臻入座,韦臻晚膳习惯吃得比较清淡,但各色菜肴也有三四十种,外加点心、粥品、汤锅。菜肴上齐后,有太监用银牌一一试过无毒,才请韦臻正式用膳。   韦臻侧对着莫愁坐着,正好可以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相信这个一天到晚嚷着吃不饱的小妮子一定饿坏了,而美味佳肴的香气正不断地诱惑着她。韦臻故意慢条斯理地品尝着面前的精致菜肴,但莫愁只是静静地趴着,甚至没有抬起头来看餐桌一眼。该死的,她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全然不管堂堂皇帝还在她屋里,韦臻克制住想上前查看的冲动,一口口地喝了一小盅芙蓉海参汤,却再没了食欲。草草地令太监们撤下晚膳,喝了回味茶,看莫愁仍是趴着不动。   韦臻走到她身旁,轻咳一声,莫愁才似被惊醒了,惶惶地抬起头来,紧咬着嘴唇,脸上都是汗水,表情十分痛苦。 28发烧(1)   韦臻装作没看见,指了指放在案上的紫檀木戒尺,沉声道:“这把戒尺就赐给你了,你好好想想朕今日说的话,明天下朝后朕会和德妃一同来!”   莫愁平静地道:“谢皇上!奴婢一定会认真悔过!”   韦臻不满地哼了声,显然是不相信,走出门,又叫住青岚:“以后如果有什么急事,你直接来报朕即是!”   青岚送走皇帝,进屋扶起莫愁道:“你饿不饿?我去御厨房给你拿点吃的。”   莫愁苦笑着摇头:“皇上是要罚我呢,何必去找没趣?好姐姐,给我喝杯水吧!”昨天他还说受罚就是吃清水煮青菜和白米饭,看来今天连这个也捞不着了。青岚忙倒了盏茶给她,莫愁咕咕喝完茶,“姐姐,我困了,先睡了,你也睡吧!”说完便倒下去睡了。青岚原本只见过她活泼俏皮的笑容,听这几句话里带了些须悲哀,心里隐隐酸楚,见莫愁睡熟了,只和衣靠在床边陪她。   到了半夜,青岚忽听到莫愁迷迷糊糊地叫着要喝水,爬起来给她倒水,一摸她额头竟是滚烫,正发着高烧。青岚吓得不轻,忙用力将莫愁摇醒:“莫愁!莫愁!”莫愁朦胧着双眼看着青岚,青岚急急地道,“你发烧了!感觉怎样?是不是很难受?”   莫愁一摸自己的面颊,果然热得发烫,头昏眼花,口干舌燥,勉强笑了笑:“不妨事,姐姐还是给我倒杯水喝吧!”   青岚喂莫愁喝了水,不安地道:“不行,我要去回禀皇上,立即宣太医来!”转身要走,却发现衣角被莫愁拽住了。   莫愁喘着气道:“姐姐,都这么晚了,皇上定已歇下了,你再去扰他,是想让我再挨一顿么?好姐姐,你饶了我吧!” 八*零*电*子*书 *w*w*w*.t*x*t*0* 2.*c*o*m   青岚见莫愁急得快哭出来,听外面已敲了三更,想到喜怒无常的皇帝,也不敢这时贸然前去:“你烧得厉害,不找太医怎么办?”   莫愁虚弱地道:“姐姐找条毛巾帮我用冷水敷一下,睡一觉就好了!”   青岚想想,也只好先这样做,到偏屋里把知晴知雨叫起来,让她们去打冷水,自己守在床边,用几条毛巾浸了凉水,轮换着敷在莫愁的额头上。这样折腾了一宿,到了天色大亮,青岚等三人已累得疲惫不堪,莫愁的情况却没有好转。脸色绯红,口中说着胡话,却不知她说的什么。青岚不敢再拖延,不及换衣梳妆,赶去韦臻乾元宫通报。   到了乾元宫,却听说皇上刚上朝去了,青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在殿前团团转圈。等了不一会,却见盛妆的德妃一步三摇地来了,她昨日额上肿的大包已消了大半,但脸色仍十分不善。原来韦臻吩咐她到这里等着,下朝后一起去闭月苑。青岚心急火燎,也只好先跪下给她请安。德妃仍在为昨日之事恼怒,只是在乾元宫前不好发作,冷哼了一声,对青岚视若不见,也不叫她起来。   青岚只得俯首跪在地上,等了一个时辰左右,伴着一声声“皇上回宫了”,一乘明潢色的御辇缓缓地抬了过来,在乾元宫前停下。 28发烧(2)   德妃并随侍的宫女都跪下接驾。一名内侍打开轿帘,韦臻出来,一眼就看到青岚,神色焦急,不由一愣,莫愁又出事了?未等青岚禀报,韦臻已先问道:“什么事?”   青岚忙道:“回皇上,莫愁昨夜发了烧,到现在仍然高烧不退,奴婢来请皇上示下!”   “还不快传太医?”韦臻下令,便有太监一溜小跑去了。韦臻又对青岚道,“怎么搞的?朕这就去闭月苑。”   于是一大路人又浩浩荡荡往闭月苑去。德妃见皇上从头到尾都未理睬自己,眼看韦臻要走,硬着头皮唤了声:“皇上……”   韦臻回过头来,这才看到德妃:“哦!爱妃暂先回宫,明日再说吧!”说罢转身便走,却未察觉身后德妃那双细长的丹凤眼里交织着失望和愤怒的目光。   韦臻大步流星,走得甚急,青岚撩着宫衣的裙摆,一路碎步小跑才勉强跟上。到了闭月苑,韦臻已是轻车熟路,直接进了里屋去看莫愁。映入眼中的是莫愁通红的双颊,知晴知雨仍忙着在拧冷敷的毛巾,见皇上进来,忙住了手行礼。韦臻唤了声:“莫愁?”莫愁含含糊糊地答应,只是睁不开眼。   韦臻烦躁不安,一脚将面前盛满冷水的玉白色瓷盆踹翻,屋里的人齐齐跪倒。韦臻怒气难消,走到青岚面前,啪地打了一记耳光:“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怎会又成了这个样子?朕走的时候是怎么吩咐的?你是怎么侍候的?”   青岚不敢捂脸,也不敢分辩,只不住的磕头:“奴婢该死,请皇上降罪!”   却听莫愁在床上轻叫:“是皇上么?”   韦臻忍气问道:“你又是怎么了?”   莫愁断断续续地道:“是奴婢……不让青岚姐姐去通禀皇上的,青岚姐姐也……也不是侍候奴婢的……请皇上……息怒,不要怪她……”   韦臻听莫愁这样说,忽想到昨天她所的“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朕在她眼里,就是这样的一个暴君么?韦臻有三分气恼,又有三分沮丧,他素来刚愎自用,对下人十分严苛,从来无人敢置一词,这会却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怒火。又想莫愁现在既无名分,不是主子,地位比普通宫女还要低上一级,青岚确实也谈不上是侍候她……   这时太医已来了在外面候旨,韦臻令人打扫了地上的水渍,放下碧色的轻纱幔帐,这才宣太医进来。令太医候在床前,搬来小几,只让莫愁伸出右手来切脉。来的是许太医,已是近几日因莫愁的伤病而宣召的第三名太医,前面两位为莫愁诊了病,回去都有许多话讲,太医院流传着种种逸闻,人人都心痒难熬,今日轮到许太医值班,得了这个差事,正兴奋不已,却隔着帏帐,什么都看不见,皇上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不免大叹自己倒霉,只好稳住心神,为莫愁诊脉。   帐下伸了只纤纤玉手出来,许太医还没看清楚,青岚已在莫愁的手上覆了层薄薄的黄绢。那太医以三根指头搭在莫愁右腕上,片刻却问:“小姐近日可受过外伤?” 1问疾(1)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c o m   莫愁烧得昏沉,便由青岚代为答话。“正是,前日从墙上摔下来,折了腿。”   太医又问:“那前夜和昨日白天有没有发热?腿伤有没有发炎的迹象?”   “没有。”青岚想了想道。   “那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受过伤?”太医奇怪又问。   青岚想说昨晚莫愁挨打的事,又觉难以启齿,求救地回望了韦臻一眼,却见韦臻两道凌厉的目光正瞪着太医,青岚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含糊其词地道:“有,昨天下午……受了点……呃,小伤。”   太医又问:“小姐这两日饮食如何?”   “啊?”青岚惊了一下,“昨天,昨天早膳后,直到今天,她都没吃东西。”   “哦!”太医脸色凝重。   又过了一阵,太医才恋恋不舍地放开莫愁的纤手,对韦臻回禀道:“小姐是因为连续受了外伤,加上饮食不周,又染了风寒,引起了发热。臣开一副退热的方子,一日一副,连服三日。近日饮食以清淡为主,少食牛羊荤腥,只可略进些鱼虾禽蛋。”韦臻只沉着脸不说话,等太医写了方子呈上来查验了,便有人下去煎药。   韦臻对青岚喝道:“昨日一日未吃饭,又是为何?”   青岚忙跪下道:“回皇上,奴婢问过莫愁,她说……她说……”   韦臻不耐地问:“说什么?”   青岚咬咬牙,决定据实禀报:“她说……她犯了错,皇上是在罚她,她不敢吃……”   青岚话没说完,韦臻已跳起来,掀开床帐,一把将莫愁拽起来:“你这又演的哪一出?苦肉计么?”   “痛!”莫愁低低呻吟,韦臻松了手,让她倚在自己的臂弯里。“苦肉计?什么苦肉计啊?”莫愁努力睁开眼睛,满脸迷惘地问。   “你故意不吃饭,故意生病来气朕?”韦臻道。   “奴婢生病,皇上为什么要生气呢?”莫愁不解地问。虽然发着高烧,神智似乎还十分清楚。   韦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生她的病,自己为什么要生气?这理由却是说不清……瞥见床头案边还搁着那柄戒尺,昨天就那样轻轻教训了她一下,她就成这样了,还真是陶瓷娃娃碰不得?   韦臻想要再训她几句,低头见莫愁竟又已睡着了,韦臻无奈摇头,想把她放回床上,却听她口中呢喃着什么,凑近了才听清是在叫着“哥!哥哥!”哥哥?韦臻皱起眉头,是谁?莫愁是越西国王最小的女儿,她当然会有许多哥哥,但她喊的哥哥是谁?让她发着高烧还念念不忘?不行,朕要去调查清楚,这个哥哥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韦臻抱着莫愁忘了放下,直到青岚小心翼翼地来禀:“皇上,药煎好了,让奴婢来喂她喝药吧!”   韦臻哦了一声,摇摇怀中的莫愁:“起来,喝药了!”   莫愁哼哼唧唧地道:“不喝,困……”   “起来!”韦臻伸手捏住她小巧玲珑的鼻子。过了片刻,莫愁先是张大了嘴,然后睁开了眼睛,瞪着韦臻看。“喝药!”韦臻命令道。 1问疾(2)   “喝药?”莫愁嘟哝着,然后看到了面前那黑黝黝的汤药,这下倒清醒了几分,声音突然大了,“什么药?”   青岚道:“是退烧的药,快喝了吧!”   莫愁仍是嘟着嘴:“又要喝药?”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望望韦臻,“前两天皇上不是赐给奴婢那个什么慢性毒药,喝几天就会死么?”   韦臻脸上有些不自在,道:“朕临时改变主意了。”见莫愁嘴角带笑,仿佛在嘲笑自己,心里竟有点发虚,怕她看出自己说谎,却道,“你乖乖把药喝了,朕吩咐御膳房给你做吃的来,你想吃什么?”   莫愁显然对这个很感兴趣,看看药碗,又看看韦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要……米酒蛋羹。”   韦臻接过药碗,吩咐青岚道:“你去御膳房端碗米酒蛋羹,再让他们做一份清蒸黔鱼,一份虾仁冬瓜盅。”青岚下去了,韦臻一手揽着莫愁,一手将药碗端到她嘴边,莫愁就着他的手,乖乖地喝完了药,却道:“皇上,这药怎么没以前的苦?”   韦臻信口道:“这种治伤风感冒的药,能苦到哪去?”   “哦!”莫愁似恍然大悟地道,“奴婢明白了,原来苦的就是毒药,不苦的才是治病的药,皇上以后服药,可要记得先尝尝,就蘸一点点在舌头尖上尝尝苦不苦,千万不要先喝下去了……”   韦臻哭笑不得:“死丫头不是在发烧么?怎么还这么多废话?”摸摸她额头,似乎没有那么滚烫了,“闭着眼睛睡觉!”   韦臻起来,将她平放在床上,看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却依然在微微颤动,姣美的睡颜让人移不开视线。又想起莫愁的名分问题,如果她没有名分,德妃那样的人会欺负她,下人也不甘心好好侍候,而如果给她个名分,则意味着……韦臻摇头,何况给她什么名分呢?封个什么贵人嫔妃虽然简单容易,但似乎什么都不合适……   青岚将御膳房的菜肴端回来时,诱人的香气唤醒了莫愁,“好香!”青岚扶起莫愁,在她面前放上一个小炕桌,喂她吃饭。这时,内侍来禀,有几名大臣等候召见,韦臻便起驾回宫,临走再令青岚按时给莫愁服药,若有紧急事情,任何时候都必须立即回禀。   莫愁虽然嚷着饿,但不比往常的狼吞虎咽,没吃上两口又吃不下了,只说困了要睡,青岚也只得依她。因那药里加了安神镇静的成分,此后两日莫愁大多时候都在昏睡中,第二日热度终于渐渐地退了。韦臻每日都抽空来看她一次,只是莫愁在沉睡中,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更不会和他顶撞抬杠,韦臻竟颇有些失落,却日益怀念起她活泼泼俏生生的连珠妙语来,一面令御膳房每日准备些清淡滋补的食物好生调养。   第五日下午,韦臻再到闭月苑去,他这几日都是把随从留在外面,自己一人进园子去,到屋里却没看见青岚,两个小宫女坐在外间的小矮凳上昏昏欲睡。 2忆旧(1)   韦臻也不去惊动她们,轻轻推开门进了里间,这回莫愁却没有酣睡不醒,正趴在床头,呆呆地望那后窗外,屋里静谧无声。“莫愁?”韦臻叫她。   莫愁这才收回视线,看到是韦臻:“皇上安好!”   韦臻道:“你好了?看你今天精神不错,在看什么呢?那么专心?”   莫愁道:“谢皇上日日关心探望,奴婢已大好了!”莫愁一本正经地答完话,却指着窗外道,喜笑颜开:“皇上来看!”韦臻走近床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后窗外是一个小花园,靠近窗台栽了一株月季,枝稍上一朵粉红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莫愁笑道:“奴婢在想,这朵花今天会不会开,看来再过一个时辰就会开了!”   韦臻又仔细看了一阵,没发现那朵花有什么特别之处,疑惑地问:“你看了多久了?”   莫愁道:“早上醒了到现在,大概有三四个时辰了吧?反正也没事可干……”   韦臻差点被口水呛住,盯着这朵莫名其妙的花也能看三四个时辰?见她今日难得地安静乖巧,便道:“你既然喜欢,朕让人剪下来插在这案上吧!”   莫愁摇摇头,婉拒道:“谢谢皇上,不用了,奴婢只是闲得无聊才看那朵花儿打发时间的,若是剪下来,要不了多久就枯萎了,留在枝上,还能多有几日春色。”   韦臻听着她的话,忽然心有所感,却见莫愁用手枕着下巴,歪着脑袋娇笑着瞧自己:“皇上,每年春天可出去玩么?”   “出去玩?”韦臻愣愣地道,“难道你还想出去玩?”   “当然想啊!”莫愁扮个鬼脸,“躺在床上动不了,还不能想想吗?孙猴子被如来佛祖压在五行山下,也还能想想在花果山的日子呢!”   韦臻黑了脸,道:“你又骂朕?”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零_2.c_o_m   莫愁忙道:“奴婢哪有?如来佛有哪里不好?三界五行,就属他法力无边,旁人想当还当不了呢!”见韦臻不说话,莫愁继续她的话题,“春天出去玩,最好是在二月底三月初,太早了许多花还没有开,太晚了就只好看地上的花瓣了……”   韦臻打断她道:“往年你是一个人还是和谁一起出去玩?”   “和父王、母后,或者是哥哥们带我出去,偶尔也一个人带了侍书或侍琴偷偷地溜出去……”   “哥哥?”韦臻听莫愁提起她的哥哥,想起前几日她发烧时的呓语,忽问:“什么哥哥?”   “什么哥哥?”莫愁不解其意地望着韦臻,“就是大哥、二哥、三哥……”   韦臻头痛:“这个朕知道,朕是问你,嗯,你那些哥哥对你怎么样?很好么?”   “当然很好了!谁叫奴婢是最小的一个呢?”一提这个,莫愁顿时得意洋洋,眉飞色舞地道:“哥哥们对我都很好,尤其是二哥最疼奴婢了,奴婢常常缠着他偷偷地带我出宫去玩,越西国的王宫没皇上的宫殿这么高的围墙,这么多侍卫,我们总是很容易就能溜出去……” 2忆旧(2)   莫愁无奈地摇摇头,仿佛仍在为那天不慎跳墙失手而心有不甘,“记得奴婢十二岁那年春天,有一回二哥悄悄牵了马出来,我们一起骑马出城去,跑了很远,那是我第一次骑马呢!可高兴了,玩得太晚,回来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淋得象两只落汤鸡。到晚上奴婢就发起了高烧,真是乐极生悲!二哥一直都陪着奴婢,晚上也不肯回去睡觉,直到过了三天奴婢烧退了,才知道二哥回来就被父王拖去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难怪让他坐他都不肯,”莫愁用手掩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他还发誓再也不私自带我出去玩了,可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哈哈!”   “你还在想他?”韦臻闷声闷气地问。   “奴婢生病的时候就会想起他,后来,奴婢只要一生病,就要二哥陪。”莫愁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不许再想你那些哥哥了!”韦臻粗暴地下令。   “为什么?”莫愁挑起弯弯的柳眉,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一双剪水明眸分明流露着极大的不满。   “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七岁不同席,身为女子,你怎么这样不检点?”韦臻气呼呼地道,却见莫愁的眼圈儿红了,十分委屈的转开了头,便提高声音,“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莫愁不情愿地回答,想了想,却又反问道,“那……皇上和奴婢算不算男女授受不亲呢?”   “当然不算!”韦臻面容严肃,一字一句地道,“越西国将你进贡给朕,朕即是你名正言顺的主人,唯一的主人,你一切都是朕的,没有朕的许可,你不许再想别的人,你知道了吗?”   “那……那好吧!”莫愁勉强道,表情分明在说,我想谁你也能管得着?   “什么叫‘那好吧’?你又忘了规矩?”韦臻不满地训斥。   “是,皇上。”莫愁将头埋进臂弯里,仍是趴在床上,不说话了。   韦臻等了一会,不便去叫她,却站起来拉开被子,掀开她月白上衣,伸手解她腰间的小衣。莫愁只觉臀上一凉,惊慌地回头去看,却被韦臻按住。韦臻见她臀上仍有青紫淤痕,想是痛得厉害才趴着睡,隐约后悔自己打得有些重了,刚才的话也说得太生硬,却在莫愁的伤处又加上一掌。莫愁没有防备,痛叫了一声,听韦臻道:“你既然闲得无聊,明日便让德妃来管教你,若再不听话,朕还要打!”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韦臻说完,便开门出去了,走出闭月苑,不知何故觉得十分气闷,赶开其他随从,只留李公公陪着,在宫里四处闲逛,转过九曲长廊,前面又是御花园。园内繁花浓荫,杨柳如烟,已近暮春时节,桃李芳菲半残,韦臻站了一会,微风拂来,满园花木摇曳,粉红浅白花瓣细雨一般无声落下,缀满了韦臻一身。韦臻抬头,却见前面就是那天莫愁爬上去过的那棵高大银杏,层层新叶,绿意更深,只不见树梢那一角白衣翩然。 3受教(1)   韦臻走近扶着那银杏树干,忽想起她说的“春天出去玩,最好是在二月底三月初,太早了花还没有开,太晚了就只好看地上的花瓣了”,叹息一声,竟有点嫉妒,她以前的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活,那样地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朕都不曾有。想来朕已经很久未出过宫了,都忘了宫外的春天是什么样?这御花园里的景色,美则美矣,终究太过刻意雕凿……又想到她那些哥哥,若自己有这样的妹妹,怕也会捧在手心里疼都来不及吧?   自从三番五次被韦臻抓住,青岚也不敢无事就和莫愁说笑,这天晚上,青岚正在灯下做些针线,莫愁仍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想着明天又要去对付那个讨厌的德妃,头大如斗……听打了初更,外面有人敲门,青岚打开一看,是韦臻找来给莫愁治伤的医女素贞。青岚忙把她让进来:“姐姐,这么晚了还有劳姐姐跑一趟。”   素贞神秘地笑笑:“皇上有旨,怎么敢不来呢?刚才皇上特地召我去,赐了这个。”从随身的医箱里拿出一只精致的雕花青瓷瓶,“让我来给莫愁妹妹上药。”走到床边,褪下莫愁的小衣,倒了些油状的药液,均匀地涂在莫愁臀部的伤处。   那药一涂上,就是一片火烧火燎的疼痛,这会皇帝不在,莫愁全无顾忌地大呼小叫起来。“哎哟!姐姐,这是什么药啊?痛死我了!皇上怎么说的,是不是又想了什么花样整我?”   素贞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别乱叫乱动,难怪你要惹皇上生气,这可是最好的皇家灵药,旁人求还求不来呢,你还说是整你!”   莫愁仍是不服气地道:“我宁可再被他打一顿,也不要上这劳什子灵丹妙药。”   素贞笑道:“我看啊,你这小丫头还真是欠打。”一时上完了药,将药瓶留给青岚,“明天早上你再给她上一次。”   第二天早上青岚依言又给莫愁上药。说来也奇怪,莫愁一觉睡醒,不但痛楚全消,那些青紫的痕迹也大都褪去了,才知道素贞不是骗她,确实是好药。莫愁拿过那药瓶子来玩,又倒了一点放在手心里,好奇地闻了闻,调皮地对青岚笑笑:“这药的味道好奇怪,姐姐,皇上最近贴了我不少药钱吧?不知道会不会亏本?”   青岚笑道:“莫说药钱,就是太医院的太医怕也要多请几位了。知道皇上疼你,就别惹恼了他,大家下不了台。”   青岚已知今日德妃要来,一早就叫醒了莫愁,洗漱完毕,服侍她用过早膳,薄施了粉黛,盘了发髻,绾上一只普通的碧玉簪,扶她在床上坐好。莫愁虽然只穿着一件素衣,却清丽如出水芙蓉,面颊点染胭脂,略带点红晕,娇美无限。青岚看着她,竟然转不开眼睛,莫愁推了推她:“姐姐,我脸上有虫子么?”   青岚回过神来,倏地红了脸,暗想:“若她是天上的明月,这宫里成千上万的女子,虽然有很多也生得美丽,但和她一比,却都成了地上的萤火虫,” 3受教(2)   听到外面通报:“皇上驾到!德妃娘娘到!”青岚忙带着知晴知雨和两名打杂的小太监迎到门口,将韦臻和德妃接进来。帝妃二人都穿了正式的朝服,德妃更是凤冠霞帔,头上一支赤金朝阳玉凤簪和一支点翠簮珠金步摇明晃晃灿人眼目。   莫愁见两人进来,在床上虚福了一福:“皇上安好!娘娘安好!奴婢腿脚不便,失礼之处请皇上、娘娘恕罪!”   韦臻见她行为端正,欣慰地点点头,对德妃道:“爱妃,前日她冲撞你,朕已狠狠地教训了她,如果她再敢有逾矩之处,朕一定严加惩戒,决不手软!”   德妃听皇上这样说,明为斥责莫愁,实则是警告自己不能再动她,心中不满皇上偏袒也只好称谢。   韦臻又对莫愁道:“你还不快给娘娘赔罪!”   莫愁便道:“前日奴婢失手伤了娘娘,好生过意不去,求娘娘看在奴婢年幼无知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了奴婢这回!”   德妃听她语气虽然恭敬,赔罪的话却是不伦不类,但皇上既然给了台阶,自己总不能不下,忍口气道:“你既然是初来乍到的无心之过,本宫便不计较了。”   莫愁眼波流转,浅浅一笑:“谢谢娘娘!”那笑容明媚如初春阳光,整间屋子霎时都明亮起来,看得韦臻和德妃不由都愣了愣。   韦臻道:“爱妃,今日就有劳你好好教导她了。”又严厉地对莫愁道,“德妃娘娘的教导,你要认真遵循,若再顽劣胡闹,自己知道下场!”   莫愁瞪大眼睛反问:“什么下场?”   “呃,”韦臻不料她会反问,什么下场?韦臻迅速镇定一下,道:“你再顽皮,朕就让你再在床上躺个一年两年。”   好在这回莫愁没有再反驳,只是不以为然地悄悄吐了下舌头。   韦臻觉得差不多了,便在一旁的檀木椅上坐下。青岚另搬了一张椅子请德妃入坐,令知晴知雨奉上龙井香茗。德妃见皇上坐在一边监督自己,明摆着是不放心,心里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要好好显露才德,刚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清清嗓子,还未开口,莫愁却掩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德妃放下茶碗,沉下脸道:“你不愿听本宫讲么?”   莫愁接着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用手揉揉眼睛,歉然道:“回娘娘,奴婢今日一早就起来恭候娘娘,困得很,娘娘请继续讲,奴婢都听着呢!”   德妃忍了气,便开始讲宫中的等级制度,教育莫愁要谨守尊卑上下之分,刚讲了一半,发现莫愁歪在床头的软垫上,美目半睁半闭,竟是睡着了。德妃终于忍不了,霍地站起来:“莫愁!”莫愁半闭双眼,睫毛微颤,只哼了一声。德妃回头去看韦臻,韦臻脸上也挂不住了。青岚见状,忙上前摇摇莫愁。莫愁睁开眼,又打了个哈欠。“莫愁,你刚才在做什么?”韦臻一面问,一面轻拉了德妃一下,让她坐回去。 4聍训(1)   “我……奴婢……”莫愁茫茫然看着韦臻。   “德妃娘娘刚才教了你什么?”韦臻早已见惯不怪,这时尚未发怒。   “教奴婢宫里的规矩。”莫愁小声回答。   “那你还明知故犯,竟公然睡着了,如此目无尊上,成何体统!”韦臻呵斥道。   “奴婢不敢,奴婢都听着呢!可是,”莫愁天真无邪地看看韦臻,又看看德妃,“娘娘讲的规矩里并没有说不可以睡觉啊!宫里的规矩有这条么?”   韦臻只觉得两边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宫里的规矩当然没这条,因为除了你,没人敢在皇上面前堂而皇之地睡觉!现在朕就告诉你,以后凡是在主子面前,要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先向主子请示,同意了你才能做,你知道了?”   “奴婢知道了。”莫愁答道,眼中仍写满了疑惑。   韦臻挥挥手,让德妃继续,却不由暗中哀叹,让这小妮子来学什么规矩,恐怕会比在干坡上推渡船更加费力,难道朕天天都得耗在这里陪太子攻书?为什么自从遇到这该死的莫愁,每件事情到最后都象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德妃无法,只好忍气吞声继续讲下去,花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把宫中复杂的等级制度行止礼仪讲了个七七八八。莫愁总算没有再打瞌睡,有两回想打哈欠,见德妃讲得滔滔不绝,韦臻又虎视眈眈,也只好咬着嘴唇忍了,薄薄的嘴唇上咬出了一圈细细的牙印。德妃讲完后,问莫愁:“本宫讲了些什么,你说来听听!”   莫愁认真地回答道:“娘娘讲的规矩,奴婢愚笨,一时也记不住许多,反正奴婢明白了,宫里这么多人,人人都是奴婢的主子,无论是谁,奴婢都得小心谨慎地侍奉。”德妃说了半天,虽然也就是这意思,但被莫愁一语道破,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肯认,却没看见韦臻转头瞪了自己一眼。莫愁又道:“谢娘娘教导!”转向韦臻:“皇上,奴婢想打个哈欠,请求皇上许可!”   她说得一本正经,站在后面侍候的青岚却差点笑出声来,韦臻也僵在那里,脸上表情阴晴变幻,过了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莫愁得了许可,立即掩了樱唇,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哈欠,她忍了这许久,一面打一面连眼泪都流了下来。好容易停了下来,莫愁又道:“皇上,奴婢请求用手巾擦擦脸。”韦臻脸色铁青,面部的肌肉都似已僵硬了,只瞪着她,既不说话也不点头,莫愁便让那眼泪挂在腮边,不去擦拭,模样便象是被人欺负了,十分可怜。德妃也在一旁看着不语,心头暗笑,这小妮子太没眼色,皇上明明偏袒你,你还和他作对,让他下不了台,能有你好果子吃?   等了一会,莫愁见韦臻不回答,又道:“皇上,奴婢做错了么?请皇上责罚!”   韦臻吸口气,自己的本意是要监督德妃,若在她面前痛打莫愁不是让她看笑话么?何况这莫愁也经不得打。咬着牙吩咐青岚道:“去打盆水来给她洗脸!” 4聍训(2)   “谢皇上!”莫愁仍是一丝不苟地遵循着新学的规矩。   青岚很快打了盆凉水来,凉水一浸,莫愁的困意消了不少。那边韦臻反觉得比连上了三个早朝更累得多,却想:不管怎样,这件事必须得有始有终,自己守着她,还这样乱七八糟,趁着自己今日有些空闲,不如再接再厉,多教育她下也好。便对德妃说:“爱妃,辛苦你再讲讲身为女子的基本道理。”   德妃恭谨答应,对莫愁道:“莫愁,你说说什么是三纲五常?什么是三从四德?”   莫愁本是知道的,这会却不想和她争斗,只摇头道:“奴婢不知,请娘娘指点!”   德妃轻蔑一笑:“听说你本是越西国的公主,连这些伦理大义都不知,和山里未蒙教化的野丫头何异?难怪行事如此张狂!”   莫愁仍是规规矩矩地道:“请娘娘教训!”   德妃见她低眉顺眼,总算稍微出了一口闷气,皇帝在旁边,也只能见好就收,便把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要义讲了一遍。讲完已快正午,德妃令随身的侍女捧上几本书,道:“莫愁,这是,皆是历代女贤所著,闺中必读,皇上吩咐要你背熟。你既在养伤,无事时便认真学习书中的道理。若有不明之处,本宫下次再来讲解。”   韦臻也点了点头:“莫愁,德妃娘娘讲的你听到没有,朕下回可要来考你!”   “听到了。”莫愁乖巧回答。   韦臻满意地站起身来,对德妃笑:“爱妃今日辛苦了,前日进贡了一对金镶翡翠玉镯,回头朕让人送到你宫里去。”   德妃喜出望外,忙磕头谢恩,道:“这本是臣妾的分内之责,皇上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就放心交给臣妾吧!”   韦臻不置可否地笑笑,令她平身,吩咐李公公:“起驾回宫!”   莫愁在床上行了一礼:“恭送皇上!恭送娘娘!”德妃跟在皇上身后正要往外走,莫愁忽然甜甜一笑:“娘娘,你头上那只金凤凰真好看!”   德妃一愣,见莫愁笑容天真,听到她赞美,心里也不免得意,走了几步才回过味来,气得恨恨一咬银牙,却又不能发作。   用过了午膳,莫愁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就歪在床上翻开那本,一边看一边咯咯直笑。青岚好奇地问道:“这本书很好看么?”   莫愁不抬头,只弯弯嘴角:“有点意思,难怪皇上要我看这个。”   青岚更是纳闷,伸手要书:“什么宝贝书,讲的些什么啊?给我看看!”   莫愁赶快把书藏到身后:“不给看,这叫天机不可泄露!”   青岚上前就抢,莫愁不住扭动身子躲避:但她在床上躺着,怎么争得过青岚,青岚终于抢了书过去,草草翻了一会,扔在桌上:“我当写的是什么呢?陈词滥调的,有什么意思?”   “嘘!”莫愁把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神秘地道:“光看这本书当然没什么意思,但既然是皇上让我看……”莫愁故意住了口不说,“姐姐以后就知道了。” 5绣花(1)   青岚一头雾水,似懂非懂,想要再问,莫愁却紧抿了嘴,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关自己什么事呢?青岚叹口气,仍是坐到窗下去做针线。莫愁则津津有味地看那几本书,看了约一个时辰,忽然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娇声唤道:“闷死我了,真是无聊,姐姐,你在做些什么呢?”   “我在绣香袋,哪有你那么闲?”青岚说着过来,把手上的未完工的香袋递给莫愁看。   莫愁见那是个豆青色的丝绸香袋,衬着红绫里子,上面用五彩丝线绣了花鸟,绣工极为精致,莫愁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爱不释手:“姐姐的手艺真好,教教我吧!”   青岚抢回香袋,在她头上轻敲一下:“小丫头别顽皮,你怎么会学这个?德妃娘娘让你看的书呢?”   莫愁撒娇地拉着青岚的袖子:“姐姐放心,都看完了。我还要在床上待一两个月呢,闷也闷死了,姐姐行行好,教教我吧!”   青岚也拿她这种哀求没办法,想想不过是教她女红,皇上不致怪罪,但仍不放心地问:“不定明天皇上和娘娘就会来考你了,你要是答不上,白白又连累了我。”   莫愁拍拍胸脯:“姐姐放心好了!别的不敢说,这几本书还不是小菜一碟?”   于是晚上青岚就教她刺绣,莫愁似乎很有兴趣,她虽然没做过针线,但聪明伶俐,一点就透,没多久功夫,穿针引线就象模象样了。第二日青岚开始教她做香袋,见莫愁学得专心,心想:要是她每天能这样安安静静,也算是自己的大功劳一件了。午膳后,青岚出去领了些针线面料,回来却见皇上已经来了。   韦臻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莫愁正专心致志地做着针线活,自己进去她也不知道,直到站到她面前,莫愁才从忙碌中抬起头来,放下针线道:“皇上安好!”   韦臻稀奇地看着她:“你在做女红?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莫愁灿烂一笑:“皇上不是要奴婢学点正经事么?奴婢这不就学做香袋么,皇上莫要取笑人家。”   韦臻在床边坐下,拿过香袋,仔细端详,紫罗兰的绸面上一串串针脚歪歪斜斜,显然是新手之作,不由轻笑了笑:“真是难得啊!莫愁,你如果天天认真练习,估计等你腿好了,勉强可以到朕宫里的尚衣局去领份打杂的差事。”   莫愁气恼地涨红了脸:“皇上既然瞧不上奴婢的手艺,那这个香袋奴婢就另送他人了!”   “另送他人?”这下轮到韦臻吃惊了,瞪大了眼睛,“难道你的意思是本来打算将这个东西送给朕?”莫愁吐气如兰,韦臻坐在她旁边,闻着她身上传来的特有的芬芳清香,想到这个调皮小丫头静下心来刺绣的第一件作品竟然是为了送给自己,惊讶过后又有点久违的模模糊糊的温暖。   “是啊!”莫愁用力点点头,“不过皇上看来反正也不会要,奴婢就不自讨没趣了,不如托人捎回去给奴婢的二哥,他肯定喜欢,长这么大,奴婢还没亲手做件什么送他当礼物呢!” 5绣花(2)   “不许!”韦臻已噌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宫里的东西也好,你这人也好,都是朕的,未得朕的许可,不许送给外人!”   “未得许可?”莫愁默默地重复了一下,疑惑地问,“那皇上为什么不肯许可呢?这个香囊不值钱,又难看得很,皇上既是一国之君,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不会这么小气吧?而且送给奴婢的哥哥,怎么是外人呢?”   韦臻不耐烦地打断她:“朕说不许就不许。不管你愿不愿送给朕,只要朕想要,什么东西不是朕的?等你做完了,先给朕看看再说。”   莫愁扁了扁小嘴,满脸委屈地道:“奴婢做完了皇上肯定不会要,皇上如果不要,奴婢总可以送给别人了吧?”   “你敢这么肯定?”韦臻捏了捏莫愁的下巴。   “那皇上敢不敢和奴婢打赌?”莫愁突然又来了兴致。   “打赌?打什么赌?”韦臻诧异。   “奴婢赌皇上绝对不会要这个香袋!”莫愁偏着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那要是你输了,朕要了这个香袋呢?”韦臻饶有兴趣地问。   “皇上若是喜欢这个香袋就留下,以后要奴婢做的所有的东西都送给皇上。”莫愁道。   “难道朕若不要这个香袋,以后再想要你就不给了?”这可真是新鲜,若换了宫里旁的嫔妃,朕想要什么东西,不需开口,早已千方百计地去打听了,排着队送来讨好朕都来不及呢!   “对!”莫愁点头,“不过,皇上既然是皇上,就算奴婢不给,皇上还不是手到擒来。”   “朕还不至于抢你一个香袋。”韦臻知道莫愁是在讽刺自己刚才说的话,“那若是朕不要呢?”   莫愁想了想:“皇上若是输了,也送奴婢一件礼物好了。”   “你想要什么?”韦臻平素最不喜后宫中人恃宠而骄,变着法子讨赏赐,听莫愁要礼物,立即提高了警惕。   “随便,”莫愁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嗯,礼物其次,关键要你认输,“只要皇上认输,送什么都行,反正皇上能拿出手的东西也不会差了。”   韦臻疑惑地看着莫愁,想确定这是不是又一个圈套,却看不出端倪,忽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你的书背了么?”   莫愁答道:“回皇上,皇上吩咐奴婢读的书,奴婢已经认真读了,都背下了。”   不知为何,韦臻本意是要她规规矩矩,但真听到她一本正经地回话,却又觉得好笑。听她说已背了,韦臻难以置信地蹙眉道:“都背了?才一天时间,怎么可能?你要是骗朕可是欺君的大罪!”   “奴婢不敢。”莫愁嘴里说道,却盯着韦臻看,也学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你看什么?”韦臻语气不悦。   莫愁笑了起来:“奴婢在想,当皇上的是不是就喜欢每天黑着脸,皱着眉头?”   韦臻有一瞬间的愣神,竟想永远留住眼前这灿烂的笑容,眉头不由自主地舒展开了,面上仍是冷冷的:“朕问你话呢?别顾左右而言他!帝王仪容,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让你读书识理,连这点基本的都不懂么?” 6背书(1)   莫愁惊讶地看了韦臻一眼,也不分辩,只道:“回皇上,奴婢确实是背了,请皇上检查。”把放在床头的女四书递给韦臻,又道,“皇上上次说过,这两个月只要奴婢背熟了这几本书就行了,说话可要算数哦!”   韦臻接过书:“先背了再说。”   莫愁清了清嗓子,从头背了起来,珠圆玉润的声音十分动听。韦臻逐句对照,竟然一字不差,心中愈来愈奇。莫愁不疾不徐地背完了、,背完了一本,便喝一口水,中途却无半点凝滞。待到四本书背完,莫愁长长地舒口气,笑道:“奴婢可不敢欺骗皇上。”   韦臻合上书,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他自登基以来也曾主持了两次殿试,文思敏捷口若悬河的才子不少,但真正过目能诵的今日才是亲眼所见。心想:这个女子真是异数,朕的那些状元被她一比都望尘莫及。又想:原来这背书是她的拿手好戏,难怪那天那么爽快就答应下来了,朕还是小瞧她了,她到底有多少让人惊奇之处?   莫愁等了片刻,小声轻唤:“皇上?”   韦臻回过神,道:“明日德妃要来,她若能让你过关,朕便不再难为你。”   莫愁眉开眼笑:“多谢皇上!那奴婢的规矩就算是学完了吧?”   韦臻板着脸道:“哪就这么容易就学完了?这规矩不是口中说的,书上写的,光背住就能完事,而是要记在心里。既然你知书明理,以后就当自觉践行。”   “哦,”莫愁有气无力地道,“奴婢知道了。”   韦臻见她脸上顿时没了神采,闷闷地想:费这么大力气要她学规矩,不过是为了驯服她,但仿佛又不是要的这样的结果,看着她开心,朕的心情似乎也不坏……   第二日韦臻要在前殿议事,便只好让德妃独自到莫愁这里来。德妃一问,莫愁已将四本书都背完了,也是不信,莫愁便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又背了一遍,仍是一字不差。德妃不由大吃一惊,以为莫愁是囫囵吞枣死记硬背的,从中选了些句子让莫愁讲解,莫愁也讲得头头是道,德妃听得哑口无言。   德妃盘问了半天,实在找不出破绽。莫愁胜券在握,面带微笑:“娘娘还有什么吩咐么?”   德妃见她得意洋洋,心头积压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怒道:“这几本书你是以前就读过吧?现在竟来糊弄皇上和本宫,你胆子不小!”   莫愁眨眨眼睛,不慌不忙地道:“奴婢决不敢欺君,娘娘若是不信,可找一本书当场考验,奴婢若是背不出,甘愿受罚。”   “好!”德妃道,吩咐春兰,“你去慧仁宫把我前几日写的那本取来!”   不久春兰便回来了,奉上一本薄册。德妃交给莫愁,道:“这本书你若能在一个时辰内背出,本宫便信了你。”   莫愁应了,接过书,一页一页翻开来看,每页只稍作停留便翻下去了,也不见她口中默念,便如看闲书一般很快翻完了一遍,将书还给德妃,道:“请娘娘检查。”遂从头背起。 6背书(2)   德妃听她背得滚瓜烂熟,象是早已烂透于胸,但这本书是自己前日才亲笔写的,旁无他人看过,她亦绝不可能作假。德妃凝神细听,一心要抓到她的错处。莫愁刚背到最后一页,德妃突然叫停,莫愁疑惑不解地停下等她示下。德妃冷笑一声,丹凤眼中光芒迫人:“刚才那句,‘男子以义为先,女子以节为要’,你怎么背成了‘男子以利为先’?”   莫愁张大了嘴,惊奇地望着德妃:“娘娘,奴婢没有……”   德妃不待她说完,打断道:“你的意思,难道本宫还诬赖你了?这‘义’‘利’虽是一字之差,其中意义却有霄壤之别,关系何等重大?你还敢狡辩?”   莫愁瞪着德妃看了一阵,再慢慢转头向上,盯着她那凤冠上金灿灿的凤凰,淡淡一笑,缓缓地道:“奴婢不敢狡辩,若娘娘认为奴婢错了,恭领娘娘责罚!”   德妃听她这样说,只觉分外刺耳,上回皇上曾婉言说过,以后莫愁犯了错由他处罚,自己不宜责打她,但她莫非以为有了皇上撑腰,就可以有恃无恐?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奴婢、贱人!德妃按捺住怒气,尽量镇定威严地道:“这并非小过,不能轻饶,念你受伤卧床,本宫便只罚你将女四书和各抄一百遍,限三日内完成,莫愁,你听到了?”   莫愁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道:“奴婢遵命!”   韦臻当日一直忙碌到晚上,未到闭月苑来。第二日来了,莫愁倚在床上专心做针线,并不提德妃之事,韦臻以为她已顺利过关,但不知为何神情郁郁,问她三句不答一句,说话时也是四平八稳,中规中矩,韦臻见她终于老实了,心下却无得意,只是怅然。回头传了德妃来问,才知莫愁受罚之事,虽觉德妃小题大做,有借故发挥之嫌,但既属教导之事,自己授权于她,亦不便多加干涉。又想,任谁要在三日之内将这几本书抄一百遍都绝无可能,且只见她绣花,不见她写字,也不似能找到人代笔,难道她又有什么妙法蒙混过关,或是指望朕去救她?   韦臻便故意装作不知,且等着看莫愁届时如何对付。转眼过了三天,这日韦臻下朝后就直奔闭月苑。还在屋外,已听到里面德妃高声的怒斥:“反了你了!”韦臻一惊,忙快步走到门口,两个守门的小太监这回眼尖,跪下磕头道:“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韦臻抬脚进了正厅,大概德妃听到动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门帘一动,率秋菊春兰出来拜见,青岚等跟在后面。韦臻见德妃的粉脸涨得通红,全无素日的气定神闲,看来莫愁定然没有老老实实地认罚抄书,但也不至于把德妃气成这样。心中纳闷,也不多问,直接进了内室。莫愁装扮整齐坐在床上,看到韦臻进来,略略欠了欠上身,道:“皇上安好!”神情毫不慌乱。 7破釜(1)   韦臻正要问话,却被床边几案上的东西吸引住了,案上堆满了纸船、纸鹤、纸灯、还有一只纸老虎。韦臻走近拿起那只纸老虎,见那纸上印满了铅字,仔细辨认,原来正是。韦臻虽知她定会胡闹,但也不由动了气,阴沉着脸问:“德妃娘娘赐你的女四书,你就拿来做了这些?”   莫愁仍是不慌不忙:“回皇上,娘娘赐的书,奴婢已经认真仔细地读过了。皇上和娘娘都已分别考校过奴婢,当知奴婢所言属实。”   韦臻怒道:“你背住了就可以把书撕了么?”叫过青岚,指着桌上道,“你整日看着她,她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你难道不知?”   青岚吓得跪倒在地:“奴婢该死!这两日她说要静心读书,不许奴婢进来,奴婢实不知她是什么时候……”   床上的莫愁却打断青岚,道:“皇上不必寻旁人的不是。前几日皇上不是曾教导奴婢,说这些道理不是写在纸上的,奴婢已将这女四书记在心里,奴婢既然已经记住了,这写在纸上的东西还有什么用呢?不如拿来做些小玩意,还算是物尽其用了!”   韦臻气极反笑:“那这么说,你还是听朕的话了?”   莫愁抿着嘴不做声。   韦臻回头看看仍是满面怒容的德妃,现在颇能理解她刚才那声有失风范的怒斥了,忽想自己还是先看看德妃怎么处理,便问德妃道:“爱妃,你让她抄的书抄了么?”说完退到一旁。   德妃上前道:“你那日既认了罚,三天过去了,你抄的书呢?”莫愁朝桌上折叠起来的一张薄纸努努嘴。   德妃令春兰去取过来,虽心知那决不可能是抄了一百遍的女四书和,但当春兰将纸打开,铺在案前时,德妃仍是瞪圆了双眼,那纸上只写着三句话十五个大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白纸黑字,银钩铁划,颇见气势。德妃盯着这幅字看了半晌,气得双手乱颤,终于双膝一屈,对韦臻跪倒,道:“臣妾教导无方,请皇上治罪!”   韦臻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心头固然生气,但却不愿在德妃面前显示自己的惊讶,更不能举止失措。韦臻顿了顿,问莫愁道:“你这是何意?”   莫愁面色恭谨,语气泰然:“回皇上,前几日德妃娘娘教导奴婢,‘义’‘利’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因此罚奴婢抄书一百遍,奴婢尝闻圣贤教诲,所谓‘义’者,诗书万卷,不过这几句话中所说,因此奴婢便写了下来,作为鞭策。”   莫愁振振有辞,韦臻一时还找不出话来反驳,只道:“你还敢狡辩!罪加一等!”转头对德妃道,“此事不怪爱妃,她既然如此冥顽不化,非教导所能奏效,枉费了爱妃一番苦心,朕自有处置。”对秋菊春兰道,“你们先送娘娘回宫。”   德妃见韦臻仍不肯当着自己的面处罚莫愁,满腔怒火无从发作,但皇帝向来说一不二,只好依礼谢恩退出。 7破釜(2)   打发走了德妃,屋里一片寂静无声,只有案上香炉散出轻烟袅袅。莫愁低垂着双眸,一言不发,韦臻死死地盯着她,旁人则连大气都不敢出。韦臻瞪了她良久,开口问道:“莫愁,你还有话要说么?”   莫愁摇摇头:“没有了。”   韦臻看了看那张纸:“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没看出来,你这柳体写得倒还不错!”又拿起那只纸老虎,老虎头上还用毛笔画了两只圆圆的眼睛和一个大大的王字,“你认为朕是纸老虎?”   “奴婢不敢。”莫愁仍是微低着头。   韦臻眼中射出一道凶光:“朕记得,上回朕问你最怕什么,你说你最怕朕生气发怒,你却一次又一次考验朕的耐心,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当真以为朕做不出?”   莫愁抬起头,惊讶地道:“皇上,不会吧,就为了这几张纸?”   韦臻狠狠地道:“就算朕不杀旁人,你不要忘了,越西国那几名女子却还在待死!”   莫愁眨下眼:“皇上答应过让奴婢做最先死的那个,那不如皇上现在就赐死奴婢吧!”   “你!”韦臻咬牙切齿,又指着青岚道,“朕赐死你,便让这闭月苑里所有的人通通陪葬!”   莫愁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皇上,奴婢并非要惹皇上不悦,真没想到皇上会为此生气。”   “朕不生气?”韦臻指指案上,“你要朕看了这些东西还能不生气?”   莫愁道:“德妃娘娘三天以内要奴婢抄写一百遍,奴婢又不是神仙,怎么写得了那么多?”   韦臻道:“你不但一字不写,还写些这些东西来激怒朕,是可忍孰不可忍?”   莫愁轻轻一笑:“奴婢明知道死也写不完,少写一遍也是违命,横竖都是死罪一条,还不如不写。这宫里的规矩,奴婢已尽力去学了,但无论如何怕也不能让皇上和娘娘满意。奴婢自知犯了错,皇上要杀就杀奴婢一人,何必再大发雷霆,气坏了身体可不划算!”   韦臻听她这样说,不由奇怪地问:“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你年纪轻轻为何总是求死,难道世上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了?”   莫愁仍是笑道:“留恋的东西自然是有很多的,但留恋又有什么用呢?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奴婢已经有过了,再没什么遗憾了,那样的日子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奴婢本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即使皇上暂时不杀奴婢,留在身边,但……奴婢虽然不曾故意,仍免不了时时让皇上动怒,而且这深宫中的生活,奴婢也适应不了,犯规犯错,迟早都是一死,还不如……”   韦臻接口道:“还不如慷慨就义,图个痛快?哼,你想当英雄,想得倒美!”   莫愁抿着唇,看着韦臻不说话。韦臻更是生气:“若不是看你断了腿,朕早就把你送到宫正司的黑牢里去了!今日的事,本当重责四十杖,暂且寄下,等你好了咱们再算总帐!从今儿起,每日只有一碗稀粥,你若是要绝食,洗衣房里的那几个越西国的贡品也别想吃饭,咱们就慢慢耗着。” 8戏君(1)   韦臻说得声色俱厉,莫愁却是不解其意地转动着灵活的大眼睛,半晌问道:“皇上,那……这个处罚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韦臻没好气地道:“什么时候你能让朕满意了再说!”   “呜,那看来是漫漫长夜无尽头了……”莫愁暗自哀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又道,“皇上,香袋奴婢已做好了,皇上要不要先看看?”   韦臻本来这几日都记着香袋的事,今日一生气倒忘了,听莫愁提起,心头好奇她做了个什么样的香袋,面上却仍是冷着脸道:“在哪里?拿来给朕看看!”   莫愁从枕头下摸出那只紫色的香袋,恭谨地双手捧给韦臻,口里仍道:“皇上不要忘了和奴婢打的赌哦!”   莫愁递过去时是背面向上,韦臻接过香袋仔细端详,样式没什么特别,做工仍是稚嫩,但翻过面来一看,正面赫然绣着一只白色的骷髅头,竟然绣得活灵活现,白骨森森,甚是可怖!“放肆!”韦臻怒不可遏,狠狠地将香袋摔在地上!   “皇上恕罪!”莫愁小声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可是奴婢早说过这香袋皇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要的!”   “你竟敢一次又一次戏弄朕!”韦臻大吼一声,铁钳般的大手用力扼住了莫愁的脖子,莫愁全然无法反抗,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韦臻越收越紧,莫愁苍白的小脸憋得通红,然后转为青紫,突然头一歪,晕了过去。   韦臻一惊,猛然回过神来,忙放开手,手忙脚乱拍着她的面颊:“莫愁!莫愁!你……你……”   莫愁全无反应,探她鼻息,似乎已没有呼吸,韦臻恐慌起来,自己并不是就要她这样死掉,转头对青岚道:“快去请太医!”   青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听到韦臻下令,不及回答,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了出去。韦臻手足无措地将莫愁平放在床上,又唤了几声,用力掐她人中,莫愁仍全无动静。等了一阵,太医也不见来,韦臻急得头上已冒出细汗,只听得到自己砰砰的心跳,猛地急中生智,想起以前在战场上曾见过一种急救之法,忙扳开莫愁的小嘴,口对口地用力对她吹气,一面挤压她的腹部。这样吹气吹了约莫有一盏茶功夫,莫愁的脸色渐渐转缓,忽然“哎”地轻叫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动了几动,睁开一双妙目。   莫愁转了转眼珠,见是韦臻,撇撇嘴。韦臻知她没事了,大松了一口气,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拿出汗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滴,回想刚才那一幕,仍觉惊魂未定。莫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仍出不了声,只好用手指了指喉咙。韦臻将桌上的茶碗递给她,莫愁撑起来,就着韦臻的手,咕咕喝了大半杯水,却又猛咳起来。掩着口咳了半晌,莫愁总算缓过一口气,挣扎着道:“皇上……”声音哑哑的。   “哼!”韦臻这会已恢复了平静,道,“这又是你激怒朕的寻死的法子么?” 8戏君(2)   “咳!咳!”莫愁艰难地开口,“奴婢……不是……奴婢……”莫愁慢慢地扶着床头坐起,断断续续地又说,“愿赌……服输,奴婢,……奴婢只是没……没想到……皇上输了,会……会大发雷霆……”   “你……”韦臻的第一反应就是将眼前这人撕成碎片,咬牙,吸气,瞪眼,却说不出话。   正在这时,青岚已拉着太医跑了回来:“皇上!太医已到了!”   “滚!谁让你们进来的?”韦臻大喝一声,吓得青岚和身后的太医面面相觑,忙退了出去。   “好!”韦臻怒极反笑,“你的意思倒是朕输了赌赛,恼羞成怒地耍赖了?”   莫愁仍在喘气:“皇上,奴婢……奴婢既然说了赌……赌皇上不会要……要这个香袋,奴婢当然……当然得想点法子……”   “想点法子?”韦臻一脚踩住地上的香袋,“想点法子就是绣个骷髅头?”   莫愁的表情十分无辜:“啊?那照皇上的意思,奴婢若要想赢,该怎么办呢?”   她这一反问,倒让韦臻哑口无言。那日和莫愁打赌,本是存了游戏之心,心想届时看自己心情好坏,若是想赢,不管什么样的香袋,要还是不要都是自己的一句话,稳操胜券,却没料到莫愁会想出这种狠招。韦臻一把提起莫愁,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愿赌服输,算你赢!你等着,朕有好东西送你!”说完将莫愁掷回床上,正要往外走,又看到地上的香袋,“这香袋朕不要,你也休想送给别人!”   莫愁应声“是!”又道,“奴婢不送给别人,就留着自己用好了!”   韦臻回头死死地瞪了莫愁一眼,铁青着脸出门回宫去了。   莫愁有惊无险地又躲过此劫,不过嗓子痛得厉害,喝水说话都极为吃力,过了两日才渐渐好转。韦臻走后,一连多日未再到闭月苑来,莫愁学规矩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虽然不用再面对讨厌的德妃,但莫愁的日子更不好过,韦臻果然将莫愁的膳食减为了一天一顿白米稀粥。   莫愁忍耐着喝两三日稀粥,几乎是一颗颗数着米粒咽下去,空空的肚子整日咕咕作响,无事躺在床上,分外怀念以前在家吃的种种美味佳肴,还有前些日子的那只香喷喷的烤全羊,越想就越觉得饥火难耐,拼命地咽口水,就连晚上也饿得睡不着。   这日清晨,莫愁刚洗漱完毕,早餐是没盼头了,饥肠辘辘的一天又开始了,莫愁无精打采,连和青岚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忽听到门外通报:“皇上有赏!”莫愁才想起皇帝打赌输了,欠了自己一样东西,料想也绝不会是好吃了,对其他的就全然不感兴趣。   青岚将传旨的内侍迎接进来,两个太监手上捧着一卷画轴,莫愁让青岚代领了,有气无力地谢了恩。送走来人,青岚奇怪地道:“皇上怎么赐了幅画?倒是少见!”   莫愁唉声叹气:“管它画的什么,还不是画饼充饥?” 9画饼(1)   青岚知她这几天饿得难受,又是好笑又有些同情她,将画轴平铺在案上,缓缓打开,等看到了画面,不由惊讶地咦了一声。   “是什么?该不会也是骷髅头吧?”莫愁好奇地问,顺手拿过压在枕下的那只香袋玩耍,“这该死的香袋,我花了整整五天时间才绣好,最后害得我饿肚子。”   “别没米吃怪筲箕,这骷髅头可是你自己绣上去的。”青岚刮刮莫愁的鼻子,“别说是皇上,换了谁不被你气死?不过……”青岚嘻嘻一笑,“你看了这幅画,不知会有何感想?”说着让知雨过来,把画举起来给莫愁看。   韦臻所赐的画幅是锦帛所制,画面正中赫然是一只大大的烧鸡腿,细致的工笔画得栩栩如生,盛在红木的托盘里,似乎还冒着丝丝热气,金黄油亮的外表让人毫不怀疑入口的肥美鲜嫩。莫愁咽着口水咂咂嘴,仔细地盯着这副画看了好一阵,“哈哈!”忽然莫愁大笑起来,喘着气滚倒在床。   “你笑什么?”青岚一头雾水地问。   “姐姐,”莫愁好容易才忍住笑,“皇上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知道皇上找宫廷画师画这只鸡腿时,会是什么想法?”莫愁又看了看那画,“以后皇上赈济灾民也不用送米送钱了,就画些画送下去好了!不错,这礼物我喜欢!”   莫愁让青岚把这画悬挂在正对着床的墙上,然后把自己前两日写的那副字挂在鸡腿旁边,这样即使躺在床上,一抬头也能看到。莫愁看一会鸡腿,又转头看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言自语地道:“看来还得再加上一条,美味不能诱,唉!”   这日中午照例送来了一碗清水白米粥,连下饭的咸菜都没有。莫愁饿了这几天,早已不再挑剔,一眨眼工夫,一碗清粥已下了肚。喝完了粥,莫愁将被子往头上一拉,倒下去蒙头大睡。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却又饿得醒了,时不时地瞄下墙上的鸡腿,只觉得漫长的日子分外难捱。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莫愁饿得足足瘦了一圈,因韦臻有严令,青岚等也不敢私自给她拿东西吃。好在莫愁的腿伤大有起色,可以挣扎着下床了。此时已过四月中旬,阳光和煦,园子里榴花红得耀眼。莫愁便不愿再闷在屋子里,好说歹说要出门玩。青岚见她这大半个月来饿得十分可怜,便每天扶着她到院子里去坐一会。   往年春夏,莫愁最爱四处游玩,这时早没了兴致,见了什么都恨不能抓进嘴里来吃。这天青岚搭了张躺椅,让她坐在假山水池旁边赏景。清澈见底的水池中几尾金色锦鲤正自在地游来游去,莫愁看了一阵,忽问青岚:“姐姐来?”?你要做什么?”青岚疑惑地道,“难道……难道你要把这些锦鲤捞起来吃?这可是南方进贡来的,每年不过十尾,每条鱼比同样重量的黄金还贵,你居然想打来吃?” 9画饼(2)   “哎,这鱼有什么特别啊?无非就是好看一点,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莫愁无奈地摇头,“算了,看在你是贡品的份上,和我一样可怜,就饶你一命吧!”池子里的锦鲤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尾巴几摆,已游得远远的。   莫愁放弃了锦鲤,转头寻找新的目标,湛蓝的天空中有鸟儿不时飞过,但太高了,捉不着;花丛中蜜蜂嗡嗡直叫,“可惜我又不是蜜蜂,能靠点花粉就养活。”莫愁的目光四处梭巡,最终于停留在假山旁边的一棵高大槐树上,绿叶掩映处,赫然有一个鸟窝!“哈哈!”果然天无绝人之路,那窝里多半会有鸟蛋,想到以前在野外吃过的香喷喷的烤鸟蛋,莫愁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要不是腿脚不便,莫愁这会已手足并用地爬上树去掏鸟窝了。   莫愁偷偷地看了眼青岚,青岚满面严肃,只低着头做一双玫红缎面的绣花鞋,已快完工。“估计她不会帮我,还是等她走了再说吧!”莫愁暗想。过了一会,青岚站起身来,对莫愁道:“我要去交活了,你还是回屋去吧!”   “不嘛!”莫愁央求道,“我就在外面坐着,等你回来,躺在床上无聊得要死,肚子更饿!”   青岚笑了笑,也不再勉强:“那好,你自己小心点,别打什么鬼主意。我走了,你有事叫知晴知雨她们!”   目送青岚出了院门,莫愁冲在院子里忙活的一名小太监招招手,唤他过来。这名小太监名叫小顺子,进宫不过一年,只有十四五岁年纪,因平时不在莫愁跟前侍候,也没和莫愁说过几句话,这时见莫愁招呼,连忙跑过来,受宠若惊地问:“小姐有什么吩咐?”莫愁甜甜一笑,小顺子看得发了呆,傻傻地道,“小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莫愁伸出青葱玉指,往槐树上一指:“小顺子,你看那是什么?”   小顺子抬头仔细看了一会,也发现了那个鸟窝:“有个鸟窝,可能是喜鹊窝,小姐,你是……”   “那鸟窝里有好吃的哦!”莫愁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想不想吃?”   “是什么?”小顺子来了兴趣。   “你爬上去看看,如果有鸟蛋,你就掏下来,我们烤鸟蛋吃,可以天下第一美味哦!”莫愁自己说着,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可是……”小顺子有点犹豫,“我小时侯在家乡也吃过鸟蛋,没宫里的东西好吃。”   “你知道什么?这种鸟蛋和别的都不同!”莫愁加重语气,一脸认真地道,心里暗骂:真是个呆瓜,我当然知道宫里的剩菜都比鸟蛋好吃,问题是我现在什么都没得吃啊!   “真的?”小顺子还是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不信我呆会烤给你吃!”莫愁已经急得快冒汗了。   “好吧!”小顺子勉强答应了,莫愁刚松口气,又听他道,“但是……”   “还有什么啊?”莫愁急急地问。   小顺子挠挠头:“但是爬到树上……小的怕外面的公公会看到。” 10烤蛋(1)   “不会的!你看这园子里现在没有人,守门的公公在那头,被照壁挡住了,那树上枝叶茂密,谁看得到?你爬上去赶快下来,放心!绝对没事的!”莫愁一个劲地给小顺子打气,感觉自己已经游说得口干舌燥。   小顺子环顾四周,除了鸟鸣,再没一个人影,终于点了点头,走到槐树下,脱了鞋子,抱住树干蹭蹭地爬了上去。他个头不高,身手却十分敏捷,那鸟窝在离地约两人高的树桠上,小顺子很快爬到上面,骑住树干,伸手去掏鸟窝。莫愁眼看着他摸了四枚鸟蛋放入怀中,高兴得心花怒放。   小顺子放好鸟蛋,顺着树干下来,下到一大半,突然往下一跳,莫愁暗叫声糟糕,千万别把鸟蛋摔破了!小顺子擦了擦汗,走回莫愁身边,把鸟蛋拿出来时,果然不出她所料,四个蛋只剩了三个。“唉!”莫愁盯着那只摔破的蛋,破碎的蛋壳上还沾了一点稠稠的蛋黄,长长地叹口气。好吧!有三个就三个,总比一个没有强,虽然每只鸟蛋比鸽子蛋还小。“小姐,这蛋怎么烤啊?”小顺子没察觉莫愁的失望,兴致勃勃地问。   “嗯!这个简单,你先去拾些枯树枝树叶来点燃了,然后把这几个鸟蛋用湿泥裹好,扔在火里再盖一层土,一会就烤好了。可惜就是太少了。”莫愁不无遗憾地道,就这三个蛋还得两人分着吃,塞牙缝都不够呀!   小顺子高兴地领命去了,很快包好了鸟蛋,拢了一堆枯枝树叶在水池边点了火,火苗浓烟窜得老高。烤了没一会,莫愁已闻到诱人的香气,舔舔嘴唇,正要让小顺子把火灭了,把蛋拿出来,忽听到闭月苑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好!来人了!”莫愁反应极快,“快!快!把火踩熄,把鸟蛋给我!”莫愁连声催促小顺子。小顺子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手忙脚乱地在火上踩了几脚,踩熄了明火,拾起一根树枝,在灰堆里扒出那几只鸟蛋,莫愁也顾不得脚痛,弯下腰将那三只鸟蛋一把抓住,揣入怀中,突然手掌剧痛,摊开手心一看,已被烫出了一个红红的血泡。   还没有收拾停当,来人已冲到了面前,是几名黄门太监,“谁在这里放火?”为首的公公年纪较大,大约是个管事的,对着小顺子威严地喝道。   “奴……奴……”小顺子吓得说不出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莫愁见没有人管她,偷偷地将鸟蛋藏在裙摆的绉折里,忍着手痛,用长长的指甲尖轻轻剥开蛋壳,很快剥完了三只,心里默默地道:小顺子,实在对不起,不是我不分给你吃,但眼下形势危急,我只好独吞了,不然你辛苦一场,谁都吃不成,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莫愁低头张嘴,手一动,三只小鸟蛋就骨碌碌滚进了口中。莫愁发现那名年老的太监已注意到自己,也不理会,胡乱嚼了几下,囫囵吞将下去,噎得翻了个白眼。烤熟的鸟蛋吃下去热乎乎的,莫愁咂咂嘴,却觉得自己似乎更饿得发慌了。 10烤蛋(2)   莫愁这才抬起头来望向来人,那太监又继续审讯小顺子,小顺子浑身发抖,“奴才……奴才不知……”回头看了莫愁一眼,含泪的眼中尽是委屈和埋怨。   “看什么看!竟敢白日私自纵火,拖下去,杖责四十!”那公公下令。   该自己挺身而出了,“慢着!”莫愁提高声音,满面笑道,“公公,不关小顺子的事,是奴婢让他点火烤几只鸟蛋,公公要罚就罚奴婢吧!否则岂不是罚了从犯,放了主谋?”   那公公上下打量了莫愁一阵,莫愁语气虽然谦卑,在宫里也无名分,但宫里人人都知道皇帝对她另眼相看,前任的主管张公公就因为她而被贬为苦役,德妃娘娘在她这里也没讨到好。公公迟疑片刻,若是宫里嫔妃的奴才,一般不得主子的允许,是不能随便处罚的,莫愁虽不是主子,自己也得小心,不如回禀了皇上再说。想到这里,那公公便对小顺子道:“既然如此,你先在这里跪着,等我去禀告皇上。”留下两人看着,带着人匆匆走了。   没多久青岚回来了,看见这情形,倒吓了一跳,自己才走不一会,莫愁竟又惹了事!要过来问问,却被黄门拦住,只得远远地站在一边干等着。过了约半个时辰,韦臻带着李公公也来了。进去见莫愁挣扎着站在地上,但仍无法跪下行礼,只略福了福。韦臻冷笑道:“你胆子倒真是越来越大了,刚能下地,就要放火,是想烧了这皇宫么?”   “不是,奴婢不敢,”莫愁忙分辩道,“皇上,你看这火堆在水池旁边,附近又是空地,怎么可能烧到别的地方呢?奴婢只是想烤几只鸟蛋吃而已……”   “鸟蛋?”韦臻这才仔细去看莫愁,大半月不见,她瘦了好多,下巴尖尖的,脸色发白,一双明亮的眼睛倒显得更大更黑了,说话却似有气无力。“怎么?知道饿了?鸟蛋呢?”韦臻奚落道。   “奴婢刚才已经吃了。”莫愁垂下眼眸,略显尴尬。   韦臻忽记起她上回就曾偷了佛堂里的果子躲到大树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不怀好意地又问:“上次朕送你的礼物喜欢么?”   “喜欢,”莫愁的大眼睛天真无邪,不住点头,“奴婢挂在屋子里供着,天天看呢!”   “哦?”韦臻不由奇怪,转身走到莫愁卧室的窗外,推开窗子一看,果然看到了那幅画,还有旁边的那幅字,韦臻想着莫愁每天对着这变画上的鸡腿,念着那边的三句话的情景,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韦臻折回院中,莫愁又福了福,道:“皇上,奴婢确实是饿极了,才出此下策,皇上如果要罚就罚奴婢一人好了,反正,奴婢已欠了许多。如果要罚别人,奴婢实在不服。”   韦臻想起曾说过让她欠下四十板子,哼了一声,“朕可警告你,朕说话算数,欠的就要还,你犯的事,一笔笔都记着,等你腿好了,一起算总帐!”唤过李公公,“你给她记着,上次欠了四十,这次再记四十,一共八十!” 11伤怀(1)   韦臻又对青岚下令道,“以后除非是朕召你,否则你不许再出这闭月苑一步,好好地看着她!”   青岚跪下接旨,心想:就算皇上不下命,我也不敢再出这院子了,不然说不定哪天出去,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就烧成了一片白地。   韦臻处罚完毕,传令摆驾回宫,转身正要走,却被莫愁叫住了,“皇上……”回头见莫愁双眸含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什么事?”韦臻明知故问,等着她来哀求自己。   莫愁见韦臻面色冷漠,却又住了口不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志者不饮盗泉之水,不求他,就不求他!而且求他多半也是白求,平白还被他耻笑嘲弄。莫愁咬咬嘴唇,硬气到:“没什么事,奴婢恭送陛下!”   韦臻愣了愣,也不再问,转身走了。   三魂吓得丢了两魂半的小顺子这才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青岚也过来要扶莫愁进屋。莫愁微红着脸,歉然地对小顺子道:“真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小顺子本来觉得十分委屈,但听莫愁温言软语地向自己道歉,那样子楚楚可怜。小顺子刚才的不满已不见踪影。“啊……幸好没事了,幸好小姐帮小的解了围。不过……”   莫愁以为他要吃鸟蛋,不好意思地道:“是我不该叫你去爬树,嗯,刚才我看他们进来,赶快把鸟蛋吃了,没顾得上分给你……只好等下次了……”   小顺子后怕地吐了下舌头,道,“还有下次啊?小姐,小的可只有一条命,以后再不敢了……”   莫愁听他说得严重,心头十分愧疚,低头正看见不远的树根下有一队黄蚂蚁忙忙碌碌地爬来爬去,唉,在这皇宫里当下人,性命也就和这些蚂蚁一样,随时都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去。莫愁笑了笑,自己还在为别人担忧,自己恐怕连只小蚂蚁都算不上呢!   青岚已没有兴趣再追问莫愁事情的来龙去脉,直接把她扶进屋,送回到床上,道:“小祖宗,你今天也听见了,皇上说了,连我都不许再出门一步,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屋里给我呆着吧!每天只许到园子里走一圈,我陪着你。”   莫愁叹了口气,睁着眼躺在床上,也不说话,肚子似乎又开始唱空城计了。刚才那几只烤鸟蛋可真好吃啊!差不多是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了……可是不吃还好,这吃了烤鸟蛋,不但更饿了,而且想到那白米稀粥,几乎咽不下去……何况为了三只鸟蛋,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一点,居然又惹到皇帝大动干戈,还被记下了四十大板,不划算太不划算!莫愁想起几次挨打的经历,心里也不由直打鼓,说不定等自己腿一好,他就真的来算总帐,八十大板?多半会把自己活活打死,这种死法可真是不大妙……不管了,反正至少现在没事,关键是要解决肚皮的问题,看来必须得另外想办法。 11伤怀(2)   再说韦臻出了闭月苑,本要回宫,却走岔了路,随从李公公等知道他这些日子情绪不好,也不敢提醒,只不言不语地跟在韦臻身后。走了一阵,韦臻不知不觉来到宫城西南角一处偏僻的院落前,“冷梅园?”韦臻抬头发现大门上的匾额,倒是一惊,“怎么今日走到这里来了?”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皇上,是要回乾元宫还是?”   韦臻推了推那扇大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朕进去走走!”韦臻说完,跨入了门内。李公公见韦臻进去了,轻轻将门关上,却不敢跟进。原来这冷梅园先帝在时,本是冷宫的所在,韦臻即位后,将原址拓宽,重加修葺,改为冷梅园,成为宫中禁地,除了皇帝本人,旁人擅入此地一律都是死罪。   韦臻走进园中,园内种了上百株形态各异的梅树,这些梅树都是当初自己一株株挑选的,如今已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只是已近夏季,梅花早已凋谢,找不到一片花瓣。韦臻穿过梅林,靠里是一座平房,灰色的土坯矮墙,狭小的房门,与宫内其他恢弘气派的豪华建筑大相径庭。韦臻走到房前,迟疑一下,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里面黑黝黝的,一股灰尘的味道呛人眼鼻,自己已经很久未到这里来了……实际上,自从冷梅园建成后,自己每年最多只来一两次,母亲的忌日,或是韫儿的生日,那些时候,自己需要找个地方隐藏……冷梅园已不是当年的冷宫,只有这三间房子还和当初一模一样,母后在这里度过了最后的三年,而那三年,自己竟没能再见上她一面……   母后不在里面,永远也不会在了,韦臻在门前站了片刻,终于小心地关上门,慢慢转过身,走到一棵梅树下。母后和韫儿都十分喜欢梅花,也只有清冷高洁的梅花,才能配得上她们。有这些梅树陪着她们,应该不会太孤寂吧?韦臻站在那里,恍惚中似看到一位素衣翩然的少女伫立在不远处的梅树下,微风拂动她的衣摆,白纱如雾,飘然出尘,恰似瑶台仙子。洁白般的梅花花瓣轻轻飘落,洒满她一身。少女蓦然回过头来,眉尖轻蹙,明眸皓齿,娇笑着轻唤:“臻哥哥!”韦臻摇摇头,甩掉这不切实际的幻象,但当初的山盟海誓似仍在耳边,曾在梅树下,握着她的手,郑重地道:“韫儿,日后我若当了皇帝,你就是我的皇后。”那年,自己只有十岁。   往事的闸门在不经意中打开,原本以为记忆早已尘封于流逝的岁月,却仍如此清晰。韫儿始终是忧郁的,眉宇中永远带着淡淡的轻愁,就连笑容都会让人莫名地心痛。这和莫愁完全不同,莫愁仿佛是真的永无烦恼,就算她装作可怜兮兮地哭泣,让人看到都想发笑。记得韫儿远嫁那年,也是十六岁,同是十六岁的女孩,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12乱性(1)   该死!韦臻回过神,扬手气恼地打了自己面颊一下,自己怎么会拿韫儿和莫愁来比?韫儿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仙子,谁也不能和她相提并论!莫愁算什么东西?最多算是朕的一个玩物!拿她和韫儿相比,岂不是对韫儿最大的侮辱?别忘了自己发下的誓言,别忘了母后和韫儿的惨死!该偿还的,必要越西国十倍百倍地偿还!   韦臻怒气冲冲地从冷梅园出来,脸色极为难看,一言不发疾步往乾元宫走去,他越走越快,倒把李公公等全抛在了后面。进了乾元宫,往正中的龙椅上一坐,仍气呼呼地余怒未消。李公公不知何事,只得陪站在一旁,过了良久,李公公上前试探问道:“皇上,传晚膳了么?”   韦臻抬头,才见外面的光线都已暗了,宫内已点上了灯烛,自己竟发呆坐了这么半天?不耐烦地挥挥手:“传膳吧!”   美味珍馐川流不息地送上来,紫檀木的长案上,摆满了各色山珍海味,琳琅满目,色香俱全。宫娥太监们殷勤服侍着,上菜布汤。韦臻尝了几样,却入口不知其味,对李公公道:“近日有什么进贡的酒没有?拿点酒来!”   韦臻平素多是独自用膳,甚少饮酒,因此除了重大节日,桌上并不准备酒酿,李公公忽听皇上要酒,连忙命人去取,少时一名御厨捧了一只玛瑙酒壶上来,禀道:“皇上,这是百年陈酿醉中仙,请皇上品尝!”取了琥珀杯,为韦臻斟满一杯。   杯中美酒色泽如蜜,韦臻尝了一口,怒道:“寡淡无味,什么百年陈酿!敢来欺朕?”   御厨吓得跪倒,道:“奴才不敢!这确实是百年老酒,后劲十足,在近百种贡酒中仅次于‘春雨秋露’,奴才怕春雨秋露过烈,因此未曾敬上,奴才这就去换!”   “春雨秋露?”韦臻忽想起莫愁上回就是偷了这种酒喝,一小瓶就醉得人事不醒,睡了一天一夜,朕怎能那样烂醉?“罢了,就喝这个醉中仙吧!”   韦臻又喝了一口,渐渐有了点感觉,就着面前的一小碟酱鸭蹼,一杯酒下肚,李公公上来斟酒时,低声道:“皇上,要不要传歌舞助兴?”   “好!”韦臻听了这提议,倒来了兴趣,这么多天自己也不知在忙些什么,难得召嫔妃侍寝,吃饭睡觉也成了例行公事,愈觉烦闷,今日不如放纵一回,好好乐一乐,以解寂寞。   牙板轻拍,管乐声起,宫中舞姬身着五彩的盛装,列队而入,在阶前献舞。长袖飞旋,舞姿曼妙,韦臻一面喝酒一面观舞,很快有了几分醉意,情不自禁地用象牙筷在桌边轻敲,以相应和。一曲既罢,韦臻招招手,让那为首的女子过来。那美姬一袭茜红彩绣长裙,娇艳如夏日盛放的玫瑰,谢了恩,倩步款款上前,斜倚着韦臻旁边坐了,韦臻令人斟上一杯醉中仙,美姬忙双手接过饮下。韦臻笑问:“美人儿叫什么名字?” 12乱性(2)   女子娇媚笑道:“回皇上,奴婢叫玉衣,”又问,“皇上喜欢奴婢跳的舞么?”   “喜欢……玉衣,来,陪朕喝一杯……”韦臻含含糊糊地道,朦胧中却想起似乎有人曾说她最擅长跳舞,等腿好了要跳给朕看,去,去,该死,怎么又想到她了?韦臻端了酒杯一口喝下,搂了玉衣,“朕醉了,玉衣来侍候朕安置……”   红绡帐暖,巫山云乱,韦臻一觉醒来,睁眼看到床头的烛台,红烛已残,伸手一摸,却摸到身边一具光溜溜的躯体,“谁?”韦臻厉声喝问,酒醒了大半。   “回皇上,奴婢是玉衣啊!”床里的美人娇声答道。   “谁许你在这里过夜的?滚!”韦臻怒道,坐起来,随手抓过一件衣服遮住赤裸的上身,“来人啊!”李公公应声而入,韦臻指着玉衣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公公惶恐地道:“昨夜皇上醉了,奴才怕扰了皇上,所以没……”   “哼!若是刺客要杀朕,你也放任她躺在朕床上?还不快把她抬走?”韦臻沉下脸。   玉衣万分委屈,只不敢大声哭泣。一面低声啜泣,一面手忙脚乱地找自己的衣服,晚上扶皇上进了寝宫,就被他压倒床上,蛮横地几下扯掉了衣服,剧烈的疼痛中,任凭自己如何哭泣哀求,他都如猛兽般肆虐……而皇上醒来后的翻脸无情更让玉衣措手不及,原本她还有点期待,既然已将自己完整地奉献给了皇上,虽然痛苦,但他总会给自己一个名分,可以从此脱离奴婢的身份,谁知这点微末的希望一转眼就被冷水浇灭……玉衣还未穿上衣服,李公公已令小太监将她拖下床,赤身裸体地裹了条毯子抬出去,玉衣羞愤地蒙住了脸。到了宫门外,李公公拿出一枚黑色的药丸,令玉衣张开嘴,给她喂了下去。这是宫中秘制的药丸,除非韦臻特许,侍寝的女子事后都会服上一枚,以免怀上皇上所不喜的孩子。至今韦臻只有几个公主,还未育有皇子。   太监奉上醒酒茶,韦臻喝了一口,心下却十分懊恼,除了越西国进贡的贡品这种特例外,他很少召幸没有名分的普通宫女,这也是祖上的规矩,昨夜糊里糊涂地喝醉了了酒,又破了例。韦臻只觉口干头痛,喝了两大碗凉茶,却再无睡意。想起昨日一日,又莫名其妙被莫愁搅了,这么些天,自己尽量克制着不去见她,但到底该拿她怎么办?她的腿似乎已好了许多,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象以前那样活蹦乱跳了,自己说等她好了要和她算总帐,但这帐怎么算法?难道真的打她八十大板?还有,她竟真的饿瘦了许多,快成病西施了,居然还指使人去帮她掏鸟蛋吃,这一日一顿地饿着她,不是长久之计,关键是,不明不白地留着她算什么事?留下她时间越长,麻烦越大,而且不知她还会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但她一天到晚就想找死,堂堂皇帝,总不能轻易就上了她的套,遂了她的愿! 13卖字(1)   韦臻左思右想,仍想不出好法子,先不去管她,过了这段时间再说。韦臻想到昨日没有批阅奏章,索性不再睡觉,披上外衣坐在案前,令人换了灯烛,将外殿的奏折抱进来,在灯下逐一翻看。面上是一封魏敬明从南闵上的折子,说是自奉旨到南闵后,大力赈灾,灾情已得到控制,当地官员与民同甘共苦,尽忠职守,正积极帮助灾民重建家园,奏请朝廷褒奖。韦臻看了一遍,画了圈,预备发下去交由吏部查实奖励。   那天韦臻走后,青岚果然遵从圣旨,再不出门一步,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莫愁。第二日小顺子就被调出了闭月苑,莫愁为自己连累了他十分不安,四处打听,得知他只是被调去他处,并未受到额外的处罚,才放了心。新来了一个小太监叫小福子,也是十几岁的年纪,比小顺子更机灵些,主要负责给莫愁送饭和代替青岚到宫中各处领取闭月苑日常要用的各种东西。   莫愁每日又饿又气闷,想起以前曾听人说,会练气功的人不会觉得饿,便盘腿坐在床上,装模作样地练了两日,完全不得要领,更加饿得头昏眼花。到了五月上旬,莫愁的腿已好了许多,青岚让人去领了根手杖给她,莫愁可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几步了,但最多也就是在院子里走走而已。   莫愁知道自己前些日子闯了太多的祸,尽量表现得乖巧温顺,但在一日复一日与饥饿烦闷的斗争中,耐性也渐渐消耗殆尽。一日莫愁发了狠,找出笔墨,拿出上回德妃罚自己抄书剩下的许多白宣纸,挥毫泼墨,提笔写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舍生取义,杀生成仁”……半日功夫便写了十余幅大字,写好后让青岚帮忙挂在屋子里,连床头门楣上都挂了字幅。青岚奇怪地道:“你尽写这些东西做什么?”   莫愁咬咬牙道:“写了挂在墙上,给自己打气的。”   青岚也只好无奈地笑笑,随她去了。   小福子进来送东西,看到满屋的大字,也吓了一跳,但看了一阵,却道:“小姐,你这字写得真好,比我上次在京城最有名的静书斋看到的名家大作还好上几分呢?”   这回倒是莫愁吃惊了:“你也识得出什么字好?”   “小的以前有个亲戚是秀才,喜欢书法,小的虽然写不来,但略略知道一点。”小福子答道。   “算你识货!”莫愁得意地笑了起来,毫不谦虚摇头晃脑地道,“你知道不,教我的老师可是大名鼎鼎的当代第一书法名家,一幅字万金难求,就算我再差,师父的本事也学到了三分,嘿嘿!”莫愁说到这里,却又撇了撇嘴,气馁地叹道,“可惜,就算写得一手好字,又当不了饭吃,明珠投暗啊,可惜可惜!”见小福子呆呆地愣在那里,莫愁扑哧一笑:“我说着玩的呢!你发什么呆啊?对了,你说你上次去什么静书斋,难道你还能出宫吗?” 23卖字(2)   小福子点点头:“小的有时会被派出去办些差事,十天中会出宫两三次,看门的公公也认得我,就算没事偶尔也能溜出去玩一会。”   “哦?真的?那可真好!你给我讲讲,宫外都有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啊?”莫愁一听睁大了眼睛,自己被送进了韦臻的皇宫,就画地为牢,哪儿也没去过。忙拉着小福子坐下,要他仔仔细细地讲来听。   这一讲就讲了一个多时辰,莫愁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好奇地问东问西,京城有多大?房子有多高?这里的人穿什么衣服啊?吃什么东西啊?青岚听她翻来覆去地问些幼稚问题,觉得十分无聊,便起身到外面花园里做事去了。莫愁见青岚走了,又问小福子:“你下次什么时候能出宫啊?”   “可能明天就会去。”小福子疑惑不解地答道。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莫愁赶快压低声音问道。   “小姐要小的做什么?尽管吩咐。”小福子自进了宫,深宫里规矩严苛,尊卑分明,又经常受上面大太监的盘剥欺压,苦不堪言,更从未有哪个主子象莫愁今天这样,拉着他亲亲热热地问话聊天,虽然才不过一个多时辰,他心里已把年纪相若的莫愁当成了宫里最亲近的人,听说她有事要求,想也未想就答应下来。   莫愁取下墙上的一幅字折成四折,道:“很简单,你把这幅字藏好了,拿到书斋里去,看能卖多少钱?如果能卖掉,就帮我买……”买什么呢?莫愁使劲地咽着口水,想吃的太多了,现在就算面前有头牛,自己也能吞下去,抬头看到墙上的那只鸡腿,对,就要这个吧!哈哈!“帮我买只鸡腿,要京城里最有名的烧鸡,最大的鸡腿……剩下的钱就归你了!”   小福子听说还有钱拿,高兴地眉开眼笑:“好的,没问题,这点小事包在小的身上。”   “嘘!”莫愁望了望窗外,青岚并不在附近,“对了,你拿鸡腿进来时,千万别让青岚姐姐看到了,”指指后窗,“你趁她不在时,偷偷从后窗递给我,记住了吗?”   小福子郑重地点头,开心领命而去。   第二天一早起床,莫愁就魂不守舍,拄着拐杖来到门外,看着小福子跑前跑后忙这忙那,只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一直等到快中午,小福子才出门去了。莫愁就坐在花园里数那深红色蔷薇花丛中飞过的蝴蝶,直到数了二百零八只蝴蝶,才看见小福子乐颠颠地从外面跑回来,进门就朝莫愁挤了挤眼睛,指了指手上的油纸包。莫愁猜那一定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鸡腿,心跳顿时加快了十倍,恨不得能一个箭步冲上去抢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小福子进了自己的小屋。莫愁也随后进了屋,傻傻地坐在床上等着。   等到外面天快黑了,青岚出去吃晚饭时,屋里没了人,莫愁听到后窗有一声轻响,回过头,小福子在窗外露出了半个脸,冲她招招收,接着扑地一个东西扔了进来,莫愁伸手接住,正是那个纸包。 14济贫(1)   那油纸里透出的浓浓香味,直钻到鼻子里去。莫愁实在经不起诱惑,口水差点都流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撕开一角,果然是炸得金黄喷香的鸡腿,莫愁撕了一小块尝了尝,天哪!太好吃了!还没来得及撕第二块,听见脚步声,莫愁忙把纸包塞在被子里,躺下去用被子蒙住头,闭着眼睛装睡。青岚端了水进来,叫醒莫愁,服侍她洗漱了,看着她躺下,又守了一阵,听莫愁的呼吸均匀,这才关上窗子,吹熄了蜡烛,放轻脚步走到外屋去了。   莫愁既兴奋又紧张,慢慢地翻了个身,摸出藏在锦被里的纸包,悄悄地打开,虽然看不清楚,但那香气仍极大地刺激着莫愁的嗅觉。莫愁一点点撕开鸡腿,仔细地咀嚼咽下,最后把剩下的骨头仍用油纸包好,团成一团,轻轻推开后窗,用足力力扔出窗外。莫愁心满意足地吮了吮手指,抹抹嘴,拍拍不再瘪瘪的肚子,回味无穷:“我可怜的肚子,今天终于能慰劳一下你了!”再打个大大的哈欠,只觉得是这么多天来最开心的时刻,总算没有饿得睡不着觉了。   第二天莫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还没醒,直到青岚看不过去,进来叫她:“小懒虫!起床了!起床了!”莫愁这回没有赖床,噌地一下跳起来,差点把青岚撞倒。“你这么激动干吗?腿不痛了?”青岚奇怪地问。   “今天心情好。”莫愁开心得差点想哼歌,下床了就不安分地在屋里转来转去,要不是腿还没好完,她真恨不得使劲蹦两下。   “昨天晚上出什么事了么?”青岚实在想不通,一个月来死气沉沉的莫愁怎么又突然兴奋起来了。   “没有啊,只是做了个好梦,梦到吃了这么大的一只鸡腿,”莫愁眉飞色舞,指着那墙上的画,“和这画上的一模一样,好吃极了!”   青岚半信半疑,反正她的举动常常不合常理,瞪了她一眼,也就不去管她了。   早饭莫愁是没得吃的,瞅了个空逮住小福子问了,才知道昨天自己那幅字只卖了三钱银子,好在买一只鸡腿还是绰绰有余了。“啊?才这么一点啊?”莫愁不满地道,“我师父一幅字能卖一万两银子,难道我连他的万分之一都当不了么?”莫愁垂头丧气地坐在花园的假山石上,用力一脚,扑通把一粒小石子踢进了水池里,吓得金鱼四处奔逃。   小福子见莫愁不开心,忙道:“不过那老板说了,如果还有多的字,他都愿意收。”   “那好吧!”莫愁振作一下,转念想,某大诗人不是说过么,主人何必言少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那么贵重的东西都能拿来换酒喝,自己写两笔字换了鸡腿也还值得了。“那好,不过下次你还要给我带好吃的哦!”   于是莫愁每天闲了就写两幅字,然后折好了塞给小福子,让他隔三岔五地带出去换钱,小福子回来后,再从后窗把烧鸡腿啊,烤兔肉啊,小笼包啊等递进来,莫愁晚上就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吃光。 14济贫(2)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大半个月,莫愁的脸色渐渐红润,精神也一天天地好起来,左腿大半都已痊愈,除了稍微有点瘸,已不需要拄着拐杖就可以在园子里四处走动了。青岚虽然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但也为她感到高兴。   一天小福子回来悄悄给了莫愁一叠红纸和金粉,说静书斋近期需要人写一些“福”“寿”的字样,可以多卖些钱。莫愁接了后,怕青岚发现,只好压在一大叠白纸下面,每天趁她不在时抽空写一两张,写了几张后,仍是托小福子拿出去卖。   小福子回来后,当天晚上却没有按时给莫愁送上好吃的,莫愁饥火难耐地忍了整整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第二天去问小福子,却四处找不到他,好容易在后院的墙角下看到他,小福子正低着头,坐在地上抹眼泪呢。莫愁见他哭得伤心,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嘿!”叫了一声,“你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哭什么啊?”   小福子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见是她:“小姐……”   “怎么了?”莫愁也在他身边坐下来,“难道是钱被人偷了?就算被偷了也不用哭啊?我再写几张你改天拿去卖就是了。”   “不是……”小福子摇摇头,“小姐对不起,小的昨天忘了给你买东西了。昨天我刚出宫,我在京城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就带着我父母找到了我,他们已经在宫外等了我好几天了。我父母已经带着几个弟弟妹妹逃难到京城里来了。老家那里大旱了两三年,庄稼颗粒无收,河流全干了,人也没有水喝,我们家本来就穷,这下实在没有活路了,只好到京城里来投奔亲戚,但亲戚家里也没什么钱,一大家子人去了,别人也受不了。我把自己攒的一些钱,还有这几回帮小姐卖字剩的钱都给家里了,但也用不了多久……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啊?听说我们老家已经有很多人逃荒出来了……”小福子说着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你别哭啊!我们再想办法,可惜我不能亲自出去和那个书斋老板侃价,让他白占好大的便宜!我多写几幅,你下回多问几家,卖给出价高的。”莫愁轻声安慰他道。   “谢谢小姐。”小福子听了莫愁的话,似又看到一线希望,要跪下给她磕头,莫愁忙把他拉起来。   “对了,你老家是哪里啊?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灾,朝廷都不拨款救济,皇上整天在做什么呢?”莫愁娥眉紧蹙,不满地道。   “我家在南闵,朝廷应该拨了救灾的银子的吧?但层层贪污盘剥下来,到老百姓手上的剩不了十之一二了。最近又派了个什么朝廷里的大官下去,他不去还好,去了情况更糟……”小福子无奈地摇头叹气。   “哦?”莫愁站起来,有这种事?看来最好能让皇上知道,但皇帝最近根本不到闭月苑来,仿佛彻底把自己给忘了,或者他本来就打算这样一天一顿稀粥把自己慢慢饿死?真是,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偏偏就不请自到!莫愁气呼呼地想着,忍着饥饿进屋写字去了。 15祝寿(1)   过了没几天,闭月苑上下忽然忙碌起来。某天清晨,莫愁一觉醒来,发现园子里到处张灯结彩,连树梢上都挂满了彩带红灯,一幅节日的喜庆模样。莫愁纳闷,没听说五月底是什么重大节日啊?端午节也过了好久,连粽子都没吃到一只,一问青岚,原来五月二十八是韦臻的诞辰,苍龙皇朝的万寿节,全国上下都要大事庆贺。   莫愁忽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往年在家时,每到这时候,父王也要准备贺礼。还是每年九月父王过生日的时候热闹,有全国最好的歌舞和戏班子表演,要放美丽绚烂的烟花,当然还有宫里盛大的晚宴。小时侯父王总会把自己抱在他膝盖上坐着,接受百官的朝贺,那种感觉真好。后来长大了,祝寿的家宴上总少不自己的献舞,那也是自己最开心的时刻,无数的艳羡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人人都会为自己喝彩,越西国的小公主,越西国最美的女子……   莫愁倚在窗前,一只手支着下巴,不觉已神飞万里,青岚见她突然不说话了,笑着问道:“又在想什么心事了啊?”   莫愁也笑笑:“我的心事姐姐还不知道吗?无非就是……”做了个大吃大喝的手势,“姐姐,那今天宫里可有什么赏赐给你?”   青岚道:“我又不是娘娘,有什么赏赐?最多这个月加点月钱,晚上吃的东西好一点而已,我上次月钱全被扣了,也没指望。”   莫愁想起上次自己闯祸,连累青岚受罚,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想了想又问:“那宫里还有什么节目么?”   青岚道:“照惯例晚上皇上会有赐宴,但也不是谁都能去的,总归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参加。”   莫愁不再多问,恹恹地过了一天,晚上莫愁百无聊啦地坐在院子里数天上的星星,果然听到远远地传来丝竹管乐之声,皇帝倒真是快活!稀罕么?就算他让我去参加晚宴,我也没得寿礼送他,只有那个骷髅头的香袋,他又不要,哼!莫愁忿忿地想,等我腿全好了,哪天再想法子溜出去玩,找小福子要一套太监的衣服,混出宫去!总不能一辈子被他囚在这里。但说不定又会被抓住,要能想个办法,让皇帝自己带我出去就好了,唉,他?做梦吧……   韦臻赐宴完回到寝宫,靠在湘妃竹睡榻上,忙有宫娥上前为他捶腿。李公公殷勤问道:“皇上,要不要看看各地官员和各宫娘娘送上的贺礼?”韦臻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很快大大小小的各色礼盒就抬了上来,逐一当面打开给皇上过目,大都是各种古玩玉器、珠宝字画,各地的名贵特产,新鲜玩意,韦臻历年来收了无数,也不觉得有何惊讶。例行公事地翻看了几十箱礼品,韦臻有些倦了,正要令人将其余的礼盒暂抬下去,却被面前的一盒碧玉酒杯吸引了注意力。 15祝寿(2)   那碧玉酒杯是连环一套,共七七四十九件,大小不等,一件件澄碧剔透,流光溢翠,不含半点杂质,显然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但吸引韦臻的不是这些酒杯,却是那只装着酒杯的大红礼盒,确切的说,是那盒子上四面都贴着的金色“寿”字。韦臻半躺着,亲手捧起礼盒,翻来覆去地看那几个寿“字”,只听咣当几声,盒子里的玉杯一只只都跌落在地上,叮叮当当,摔得粉碎!韦臻不以为意地吩咐道:“快把这些碎片收拾下!”李公公忙命人将碎玉拾起,清理了地面,虽暗暗为这价值连城的宝物心疼不已,也不敢出声说一句话。   韦臻自言自语道:“奇怪!这字迹很有特色,看着眼熟,以前在哪里见过?”又问李公公,“这件贺礼是谁送的?”   李公公忙答道:“是吏部尚书周大人送的。”   “哦?他还有别的贺礼么?一起抬来给朕看看!”韦臻推开捶腿的宫娥,坐起身来。   李公公在礼品堆里翻检一阵,又找出一对白玉如意,捧了上来。韦臻摇头道:“不是这个,你把那盒子给朕。”李公公纳闷地送上红色礼盒,韦臻见这次盒子上除了“寿”字,还有个“福”字,韦臻盯着那“福”看了半晌,突然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富贵不能淫”几个字,有了!竟然是她?!这又是她搞的什么鬼?   第二天莫愁一早就把写好的几幅字给了小福子,最近莫愁又卖出去了大约十来幅字,解了小福子的燃眉之急,当然也为自己挣到了不少鸡腿。小福子出去了,莫愁正在懒洋洋地磨墨,忽听外面通报:“皇上驾到!”莫愁吃了一惊,皇上刚过完生日就来找我了,会不会估计到我的腿该好了,他也闲了,要来找我算总帐了?莫愁只觉臀部一阵阵发凉,硬着头皮迎出去。不一会韦臻带着几个随从进来了,随从还捧着两只礼盒。“奴婢拜见皇上!”莫愁磕头,稍稍定下心来,暗想,肯定他收了一大堆贺礼,用不了吃不下,心情大好,要赏我两件,我先收下,再想办法送出去换钱就是。又想,既然他心情不错,小福子的事情是不是该和他说下?   “唔,”韦臻哼了一声,“起来吧!”未等莫愁起身,他已径直往屋里走去。   莫愁跟在他后面进了屋,见韦臻正负着手,仔细端详那墙上一幅幅的大字,一言不发。莫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陪了他一会,忍不住唤道:“皇上?”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天天练书法?”韦臻忽问。莫愁忙不迭点头。“让你写的时候不肯写,不让你写的时候竟然如此勤奋,实在让朕意外!”韦臻似漫不经心地道,顺手翻了翻桌上那厚厚的一叠宣纸,翻着翻着,却找出了一张夹在最下面的红纸。韦臻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种纸是从哪里来的?用来写什么字的?” 16露馅(1)   韦臻这样一问,莫愁已明白他是今日有备而来,自己大概再一次东窗事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却想不起到底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连青岚都不知道的事,难道他还有千里眼顺风耳?。“朕问你话,没听到么?”韦臻提高了声音,招招手,让那几个捧着礼盒的太监进来,指着那盒子上的字笑道:“朕觉得这字好生眼熟,你来看看?”   莫愁一看,正是自己写的,心下顿时透亮,人一倒霉真是喝凉水也会呛牙,怎知道写个字也会落到他手上?看来只有认栽!莫愁跪下道:“不瞒皇上,这字正是奴婢写的!奴婢祝皇上龙体康泰,万寿无疆!昨日皇上大寿,奴婢没有机会道贺,这几个字奴婢没想到是送给皇上做了寿礼,既如此也算代表奴婢的一点心意了!”   韦臻听得哭笑不得:“这么说,朕倒还该感谢你了?只是朕纳闷着,这贺礼怎么是由吏部送上来的呢?”   韦臻见莫愁眼珠子转了几转,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并不急着逼问,令人抬了椅子来坐下,上了香茗,悠悠然地饮茶,等莫愁招供。过了片刻,莫愁将心一横,语出惊人:“这事奴婢早就想告诉皇上,只是近日来一直没有机会。恳请皇上听奴婢说完,该怎么罚奴婢都愿意!”   “你说?”韦臻不置可否地道。   莫愁便讲了自己如何得知小福子家里遭了灾荒,逃难到京,如何想出卖字换钱的主意,当然也轻描淡写地说了下自己托他捎点吃的回来。韦臻听完,冷笑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恐怕也是你卖字换吃的为主,接济灾民不过是个幌子吧?”   莫愁气得涨红了脸,不等韦臻同意,已霍地站起身来:“奴婢说的句句实话,皇上就算不信,也可以亲去看看南闵是不是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皇上为一国之首脑,当救民于水火,一面放任灾情蔓延,民不聊生,一面与宫中一名微不足道的奴婢斤斤计较,奴婢却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放肆!跪下!”韦臻一拍桌子,怒喝道,“你还有理了?竟敢来教训朕了?你怎知朕没有救济灾民?”   莫愁又顶了一句:“就算有,粮款也被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完了,皇上怎不明查?”不愿地跪下,“这件事,如果有错,错都在奴婢,皇上要怎么罚奴婢都无怨言,但恳请皇上仔细核查此事,惩治贪官,赈济灾荒,奴婢死也瞑目了!”   韦臻坐的地方,抬头刚好能看到莫愁写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看了一会,韦臻冷笑道:“既然你勇气可嘉,朕也不加罚你,就把上两回你欠下的帐结了即可。”   正要唤人来,忽然门上一声响动,接着一个人猛地扑了进来:“皇上,不要罚小姐,是奴才犯的罪!”   韦臻一愣,扑进来的是一名穿着灰色衣服的小太监,不顾李公公等的阻拦,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韦臻奇道:“你是谁?竟敢不经朕的允许就擅自闯进来?” 16露馅(2)   小太监磕头道:“奴才名叫小福子,莫愁小姐写的那些字是奴才偷运出宫去卖的,卖的钱也是奴才得的,和莫愁小姐无关。奴才家里遭了天灾,若非小姐卖字救命,奴才的全家恐怕都已饿死了!小姐是奴才全家的救命恩人,祈请皇上饶恕小姐,处罚奴才一人就是!”   韦臻沉默一下,道:“你若要朕饶她,便把事情经过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话,便是欺君之罪,罪不容诛!”   小福子道:“奴才不敢!”从头又说了一遍,莫愁在一旁心里直打鼓,还好,小福子有意无意间,略去了开头是莫愁主动找他,只从家里人逃难到了京城说起,莫愁暗道,真是心有灵犀,阿弥托佛!   韦臻听他二人说的一致,脸色稍稍转晴,但听到灾民的种种惨状,又是一股怒火,朝廷先后已拨了一百万两银子下去,居然还饿殍遍地?和贪污巨额灾款相比,莫愁犯下的过错不过是芝麻绿豆的一桩小事了。韦臻攥紧了拳头,对莫愁道:“既真有此事,你怎不早点来报?偏要私下里做这些违禁之事?当真是欺瞒朕惯了?”   莫愁委屈地道:“不是奴婢不说,哪有机会觐见皇上?”   韦臻道:“朕不知道,你就敢擅作决定!把宫里东西偷出去卖,真是贼胆包天,你知道是什么罪么?”   莫愁摇头道:“奴婢不知!奴婢不是偷东西去卖,只是卖自己写的字,”指了指礼盒上的字,“就连这红纸都是书斋里给奴婢的呢!只是用了宫里的几张白宣纸,一方砚台一块墨,皇上是要奴婢赔么?”   韦臻瞪了她一眼,没说话,又转头问小福子,“你的父母家人现在何处?”   小福子道:“回皇上,都还在京城里的亲戚家里。”   韦臻令道:“那你去跑一趟,带他们来见朕,朕要亲自问个明白。”   小福子道:“是!奴才这就去!”接了李公公发的令牌,出门去了。   韦臻又对莫愁道:“你起来吧!等朕查明了情况再发落你!”   莫愁谢恩站起,却道:“如果情况属实,皇上会怎样处置那些官吏?”   韦臻想也不想即道:“贪污灾款,按律当是死罪!”   莫愁犹豫道:“话虽这么说,但恐怕并不容易治他们的罪……”   “什么意思?”韦臻疑问道。   “皇上你想想看,他们既然能贪污这么一大笔钱,还能封锁消息这么长时间,欺上瞒下,必定不是一人所为,皇上只惩办一两人并无多大用处。何况,如果只有小福子的父母家人作证,也很容易被人暗中做了手脚,杀人灭口或是想法伪造证据,甚至可能反咬一口,要惩办他们就更难了。”莫愁似胸有成竹地道。   “那照你说又当如何?”韦臻听出点味道了。   “依奴婢的意思,皇上不如亲自到实地查访一次,一方面可掌握切实的证据,不容他们再狡辩,另一方面,皇上打尽。”莫愁侃侃而道。   “依你的意思,是要朕巡视南闵?”韦臻追问。   莫愁睁大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1纳策(1)   韦臻起来,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道:“嗯,朕考虑考虑,不行就亲去走一趟。”   莫愁忽又想起一事,欲言又止:“对了……”   “什么?”韦臻不耐地问。   “呃,皇上出巡,是不是会带很多人一起?”莫愁试探地问。   韦臻纳闷地道:“你问这做什么?难道你是……”忽似明白了什么,“你想让朕带上你?怕这才是你真正的主意吧?”   “不是不是!”莫愁连忙摇头否认,“奴婢只是想建议皇上,最好不要用太多的仪仗排场,不要带太多的人,以防打草惊蛇,而且,沿途迎来送往,又是一大笔开支,白白增加老百姓的负担。”莫愁小小声道,“不要让老百姓刚遭了旱灾,又遭蝗灾……”   “你在说什么?”韦臻挑起眉毛。   “奴婢说,旱灾过后,往往还有蝗灾,”莫愁不怀好意地笑笑,“奴婢建议皇上轻车简从,最好微服私访。至于奴婢自己,没想过要伴驾同行,怎么安排,全凭皇上的意思。”   韦臻道:“朕若不在,你能规规矩矩地呆在这宫里?”   “能!”莫愁答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皇上放心,奴婢一定老老实实地呆在闭月苑里看书写字。”   她不说还好,这样一说,韦臻却更是满腹疑虑,见莫愁面带微笑,实在不敢相信她的承诺,朕住在宫里,派了专人日夜守着她,她还摔断了腿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都能花样百出地不断惹是生非,要是朕不在,真不知道这宫里有谁能约束了她?等自己回来,说不定她大闹皇宫后,已逃之夭夭了……听说自己要出宫,她似乎十分开心,是不是就想趁此把朕支走,才说出那一套套的大道理?韦臻沉思半晌,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韦臻坐回椅子,沉默了一会,忽问莫愁:“你的腿好了么?”   莫愁苦着脸道:“回皇上,还没全好,痛得很呢,只能瘸着走几步。”   韦臻心想:明明刚才见你走路已经基本如常,说得这么严重,大概又是诓朕,道:“不管你腿好没有,都不许出门,老实呆着,朕另有安排。”说完吩咐起驾。   韦臻回了乾元宫,没多久,小福子带了父母来求见。韦臻让传到偏殿,仔细逐一问明了情况,才知不但灾情严重,而且官吏盘剥,更是雪上加霜。韦镇表面虽沉得住气,心头已是怒火滔天,对小福子道:“本来你未得允许,不得私自与家人见面,更不得传递钱物,但念你情有可悯,这次朕就姑且不治你的罪,另赐一百两纹银予你父母,让他们从速离京,不得有误!”小福子一家磕头谢恩,由内侍带下去领赏了。   韦臻唤来李公公,怒道:“就连一名小小太监都能捎带东西出宫去卖,要这宫门禁卫何用?朕这宫里的东西,迟早一天会被你们偷得精光!”李公公自小福子事发,就一直胆战心惊,这会见韦臻发怒,赶快跪下请罪。 1纳策(2)   韦臻气得在殿中来回踱步,抓起案上一本奏折,翻开扫了一眼,尽是歌功颂德的报喜之辞,韦臻益发怒不可遏,一把将一叠奏折哗哗全扫在地上:“宫里是贼,宫外也是贼,朕花了许多银子,就养了一帮贼子!”李公公大气都不敢出。韦臻发作一番,令李公公下去。李公公退下后,忙命在各宫门多派了两人值班,专门对进出人员搜身。   偏殿里只剩了韦臻一人,坐在龙椅上,对着满地奏折,半晌余怒未消,朕岂能再容他们欺上瞒下,为非作歹?看来确实该好好地查一查了!魏敬明如此胆大妄为,不知哪些是他的同伙?莫愁说得对,最好能去南闵查访,但南闵距此有近千里之遥,来回至少得一两个月,该以什么名目出京?带哪些人?为防打草惊蛇,就不能调动御林军,但如果路上被不法之徒所趁,后果更不堪设想……还有那个该死的莫愁,留她在这里,更是一大祸患,要不……要不把她带上?但韦臻往日出宫,嫌麻烦极少带上嫔妃伴驾,想着要带上这个淘气鬼闯祸精,更觉头大如斗。   韦臻左思右想,第二天下了道旨意,因今年天气酷热,提前摆驾避暑行宫,着德妃、全贵人伴驾同行。消息传到闭月苑,莫愁听了有点吃惊,更有点失望,看来皇帝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了,但这次他居然学乖了不上我的当了?他不是说另有安排,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人了?把自己晾在这里再关几个月么?   三日后,韦臻带着浩浩荡荡的侍卫随从,起驾前往京城北面的避暑行宫。走了之后,莫愁在闭月苑闷坐了两天。青岚真正成了贴身侍候,一举一动都被紧紧监视,也不和她开玩笑了,小福子再没有机会出宫,更没有机会帮她卖字买鸡腿,而韦臻的禁令仍然没有取消,每天一碗的清粥喝得莫愁直吐酸水,腿脚仍不灵便,只能望着那苑子四周的高墙唉声叹气。   韦臻离宫后的第三天晚间,莫愁正要准备就寝,忽然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接着有人砰砰地打门,青岚打开一看,却是一名太监领着几员大内侍卫。从那太监的服色看,是正四品等级,却面生得很。太监进了屋,摸出一面金牌在莫愁和青岚面前晃了晃,道:“皇上口谕,着莫愁即行伴驾出巡!”说完上前拉了莫愁便走,青岚正要跟上,被太监拦下:“皇上只要莫愁一人伴驾,其余闲杂人等,皆留守闭月苑,不得擅出苑门,不得泄露消息,若有违者,皆处死罪!”青岚跪下领旨,满腹疑问地看着莫愁被带走了。   园子外已停了三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所拉的大马车,车身全漆成黑色,车轮上也包了什么东西。两名侍卫和那太监扶着莫愁上了第一辆马车,车门和车窗都紧紧地关着,再看不到外面的景物。很快马车启动,却听不见辚辚的车轮声。 2议事(1)   莫愁开始还安安静静坐着,过了一会,忍不住问道:“公公贵姓啊?”   “免贵姓黄。”黄公公似乎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莫愁又问了句。   “你不用多问,去了就知道了。”黄公公冷冷地回答。   莫愁悻悻地住了口,却得意地想,原来皇上玩的是这花样,果然不出所料,他还是不能放心把我留下,嘿嘿,这下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玩了,只是陪着他,太煞风景了一点,管他的,出来了就算成功了第一步,下面再想办法……莫愁越想越兴奋,只不敢笑出声来。   车内一片寂静,莫愁做了几次努力,都没人理睬她,不过车厢里的坐椅十分舒服,莫愁靠在软枕背靠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睡醒,几缕日光透过车厢缝隙照进来,外面天色应已大明。马车一直未停,莫愁心想,我是要捱饿,难道这些人也都不吃饭么?却见黄公公从包袱里拿出了几块饼子,先给莫愁分了一块,又递给她一只装了清水的牛皮袋。   莫愁突然有些感激他了,咬了一口饼子,象是牛肉馅饼,虽然已经冷了,但松软酥脆,味道很香,莫愁的眼泪都几乎要掉下来,又有好多天没肉吃了,太不容易了!捧着肉饼,莫愁三口两口就风卷残云般下了肚,差点被噎住,打开牛皮袋咕咕喝了几大口凉水,使劲伸了伸脖子,和水咽了下去,才发现车厢里几个人全都住了口不吃,只定定地望着自己,象看着什么怪物。莫愁心知是自己的吃相太过不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装作生气地道:“看什么啊看?没见过么?再看我回头告诉皇上去!”那几人吓得忙埋下头,不敢再看。   等到马车停下,莫愁下了车,此时已近黄昏,三辆马车停在了一座幽静的四合院里。青砖碧瓦,花木扶疏,庭院十分雅致,却不见巍峨殿堂,莫愁十分好奇地走了一圈,问道:“这就是避暑行宫么?怎么这么小呢?皇上呢?”   黄公公耐着性子回答:“这不是避暑行宫,这是京城之南一百里的燕园,你先进屋等着,皇上大约要晚上才到。”   一名小太监领着莫愁进了一间厢房,屋内皆是红木家具,床上垂着青纱帐幔,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早来打扫过。莫愁靠窗坐下,正看见檐下一对燕子回巢,莫愁便咕咕地去逗那对燕子,燕子全不理她。小太监看得有趣,笑道:“小姐,你那是逗鸽子,不是逗燕子。”   “啊?”莫愁气馁地转过头,“那你会?”   正说着话,黄公公却快步进来,道:“主子来了!”   莫愁迎出去,少时见外面仍是进来了三辆黑色马车,停稳后,车门打开,先跳下一队侍卫,迅速在院子里四角站定。接着李公公扶了韦臻下车,韦臻穿了一身玫瑰紫缎面的袍子,竹青衬衫,头戴一方深蓝色的云纱唐巾,一副富商打扮,衬得面如冠玉,儒雅俊逸,人才不凡。 2议事(2)   莫愁跪下去磕头,一双美目却不住地上下打量韦臻,连问候之词都忘了说。“你看什么?又忘了规矩?”韦臻不满地道。   莫愁故作惊叹地道:“皇上换了身衣服,就如换了个人一样,奴婢眼前一亮,差点认不出来了!好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原来奴婢往日里都是有眼不识泰山!”   “你的意思,难道朕平时穿朝服就是丑八怪么?”韦臻心头不悦。   “呃,还好。”莫愁道。   “还好?”韦臻拖长声音重复。   “就是马马虎虎,啊,凑合,将就,一般,总之……”莫愁解释道。   “哼!”韦臻知她故意装糊涂,却也无法,草草结束了见面后的第一回合交锋,“你进屋来,朕有话对你说!”   莫愁随韦臻进了里屋,韦臻令众人都在外等候。莫愁侍立一旁,韦臻道:“朕决定采纳你的意见,微服私访南闵,为防泄露消息,朕先到避暑行宫,然后再称亡母托梦,要朕上山潜心修行两月,为她还愿。朕只带了十几名忠实可靠的侍卫,打算扮作商贾,一路南下。朕怕你在宫里惹事,因此特令你伴驾,出门在外,情况复杂,你要一切听朕的安排,不许乱说乱跑,你听到了么?”   “奴婢知道了!”莫愁行礼,规规矩矩地答道,皇帝这招,还算聪明!莫愁暗中已是心花怒放,可以出来玩两三个月,不错不凑,哈哈!面上却为难地道,“皇上考虑得十分周到,只是奴婢脚伤尚未复原,行走困难,怕不能长途跋涉,白白给皇上增添麻烦,皇上还是送奴婢回宫吧!奴婢一定不会再惹是生非!”   “你的保证,朕都听腻了,你脚没好,就呆在车里,哪也不许去!”韦臻断然拒绝。   莫愁心里塌实了,眼珠一转,又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问道:“皇上,那个……”   “什么?”   “皇上,带上足够的钱没有?穷家富路,出门在外,银子一定要带够啊!旁的没有没关系,要是没钱可就惨了!”莫愁很有经验地道。   这倒提醒了韦臻,他平时出巡,何曾操心过钱财之事,立即唤了李公公来问,李公公禀道:“皇上放心,已准备了十万两的银票。”   莫愁打断道:“光有大额的银票不行,还得有小额的银票,不然到了小的市镇,一时兑不出那么多银子,另外还要准备一些银锭碎银和铜钱,既然扮成富商,还得有一些可以变卖的货物,虽然携带不方便,但是必不可少。”   韦臻点点头,道:“这些都预备好了么?没有就速去征调!”   李公公冷汗渗出:“应该都预备好了,奴才再下去检查一下!”匆匆退下。   韦臻又对莫愁道:“这燕园是朕临时征用来的一处庄园,不宜久留,今日歇息一夜,准备明日出发!”想了想又道,“既然是微服私访,出了门,你就不要再称呼朕为皇上,就叫主子即可,不要叫错了!” 3出巡(1)   “那主子用什么名字呢?”莫愁迅速改了口。   “嗯,就叫……就叫曾伟吧!”韦臻道。   “那……那奴婢还用自称奴婢么?”莫愁迫不及待又问。   韦臻看了她一眼,停了停道:“不用了。”   “谢主子!”莫愁微一屈膝。   “朕这次……”   韦臻刚一开口,却被莫愁打断了:“主子,这个……”   “又怎么了?”韦臻颇为不悦。   “皇上,不,这个,主子,”莫愁挠挠头,“主子出了门,就不好再称……”莫愁做了个“朕”的口型。   韦臻顿时明白了,改口道:“我这次……”他平素说惯了“朕”,忽然改口全然不顺,竟不知如何继续,又道,“朕……”   莫愁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主子,又错了……”   “你!”韦臻忍无可忍,本来要说的话也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怒吼了一声,“你给朕滚出去!”   莫愁吐吐舌头,往后退了几步,打开门,一路欢快地小跑着出去了。韦臻看着她的背影,什么腿脚不便,简直是当面撒谎!韦臻正要叫她回来训斥,忽听哎哟一声尖叫,韦臻快步到门口一看,莫愁摔在了院子里的台阶上。旁边的侍卫正要去扶,却被韦臻用眼神制止了。   莫愁在地上挣扎了半天,低声呻吟着,扶着柱子慢慢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去。韦臻见她瘸得并不严重,才放了心。忽想:“这带了莫愁,没带太医,可真是一大疏忽!在宫里大伤小病不断,一日也离不了太医,出来还不知又会出些什么事?但现在要去请也来不及了,若找民间医生又不能放心……”韦臻的头又开始痛了。   那边莫愁兴奋过后也不开心了,摔痛了腿还在其次,进了屋就着烛光一看,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摔脏了,完了!昨晚走得太匆忙,竟然随身一件多余的衣服都没带,皇帝那里的银子虽然不少,但若开口要钱去买衣服,多半不但会碰钉子,还会被他抓住把柄戏耍,这该怎么办呢?莫愁一时无计,只好脱了外衣,让小太监去打了盆清水来,简单地洗了洗蒙了灰尘和泥巴的前襟,摊在椅背上晾了,准备第二天继续穿。   晚饭也很简单,小太监端进来的仍是一碗清粥加一碟子咸菜。莫愁暗中直埋怨皇帝,要出远门还这么小气,不会想把自己饿晕,倒在路上吧?吃过饭,闷闷地躺在床上睡了。第二天天还没亮,莫愁就被人叫醒,哈欠连天地在床上赖了会,被小太监拖起了床,抓了椅子上的衣服套上,胡乱洗了洗脸,一面系着衣带一面睡眼朦胧地被人拉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看到皇帝在当中正襟危坐,莫愁含含糊糊地问了句好:“主子早!”   韦臻冷着脸道:“头发都没梳,成什么样子?”   “啊?主子恕罪。”莫愁使劲晃了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清醒点。坐下后,又想起梳子也没带,只好用手指分开长长的秀发,胡乱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有几缕乱发飘在额前,益发显得慵懒娇憨,别有种动人情致。 3出巡(2)   韦臻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望向窗外,不再说话。莫愁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但时节已值盛夏,日出后,虽不算骄阳似火,也相当炎热。莫愁一会就热得冒汗,不住用手当扇子扇风,又把头伸到窗外想吹点风,却被韦臻一把拉了回来,“规规矩矩地坐好,左顾右盼象什么样子?”   “主子,热!”莫愁抱怨道。   这回韦臻没有骂她,倒是从怀里摸了方手巾递给她擦汗:“这算什么,越到南方还越热呢!你忍着点,到前面有树林处再下车休息。”   韦臻出巡,将太监等全都留下,只带了侍卫骑马同行,用了四辆马车,自己和莫愁同乘一辆,其余三辆拉了绸缎古玩等贵重货物。马车走了近两个时辰,已是近午,韦臻也热得有些受不了,吩咐到若有阴凉处就停下休息。过了没多久,马车转入一处山谷,莫愁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掀开窗帘一看,路边竟是一条碧绿清澈的小溪!莫愁欢呼一声,差点就要跳下车去,回头企求韦臻:“主子,停一会好不好?”   韦臻无奈地点点头,下令马车就地停下。莫愁正要往下跳,又被韦臻拉住:“你的腿好了?摔的跤还不够多么?”   莫愁早忘了腿痛,激动不已地道:“主子,我真没想到,还能有再看到这青山绿水的一天!”反手勾住韦臻的脖子,在他的左颊上轻轻啄了一下,咯咯一笑,未等韦臻回过神来,已跳下了车。韦臻抚着被她吻过的面颊,愣了半晌,才慢慢地下去,让人在树下铺了锦缎软垫坐了。   莫愁却是闲不住,已跑到溪边,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洗手洗脸。那溪水清亮见底,倒影着岸边的绿树芳草,如花笑靥,水底细石历历可数。韦臻一面喝着水,一面欣赏着眼前的图画,竟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这条路是官道大路,来往的客商行人不少,除了韦臻这边的四辆马车,不一会儿,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路旁,车上的两人下来坐在路边歇息。片刻后,一名骑马的男子路过也停下,牵了马径直到溪边饮水。接着是一名砍柴的樵夫,挑了一担柴站在一旁。不大工夫,溪边已聚集了十来号人,老少都有,皆是男子。韦臻很快发现不对,这些人的眼睛都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莫愁!偏偏莫愁还浑然不觉,只顾着玩水,脑后的发髻散开了,长长的黑发风中飘舞,虽只一个背影,已是绝美。韦臻沉下脸,早先那点喜悦情绪已无影无踪,快步走到莫愁身边,捉住她的手腕:“回车上去!”   莫愁正玩得兴起,哪里肯干?转过身来央求道:“主子,再等一会好不好?”   韦臻见莫愁这日外面穿了件藕青色的薄纱上衣,大约是嫌热,最上面的那粒盘扣解开了,现出一抹雪白的脖颈。韦臻想起旁人那色迷迷的眼光,只觉得血直往上冲,不由分说拽住莫愁,就往岸上拖。 4换装(1)   莫愁一挣,哗的一下,半幅衣袖竟扯了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玉臂。莫愁脚下一滑,啊地尖叫一声,竟栽到水里去了!路边顿时一阵惊呼,已有几个人抢了过来,好在那溪水并不深,莫愁扑腾了几下,站起来水只到腰间,韦臻伸手将她拉上岸。莫愁全身已湿透,薄薄的衣服贴在身上,更是纤毫必露。小脸上挂着的不知是溪水还是泪水,只不停地抹着眼睛。   旁边有名中年男子看不下去了,道:“这位公子气质儒雅,怎地如此唐突佳人?”韦臻几乎要恼羞成怒地下令随身侍卫将这些人全部拿下,想到这次是微服私访,不能太过张扬,终于忍下一口气,俯身将莫愁扛到肩上,疾步走到马车前,打开车门,将莫愁扔进去,自己也跳上车。马车立即启动了,只留下车后一道道嫉妒艳羡的目光和一片惋惜赞叹之声。   莫愁浑身滴着冷水,瑟瑟发抖,不停地呜咽,模样十分狼狈。韦臻叹口气,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裹住,又令人找了条毛巾来,一面给她擦头发一面道:“你还好意思哭?你不知道那些人鬼鬼祟祟在看你么?”   莫愁哭得气断声噎,低头看自己湿透的衣服,还少了截袖子,委屈地抽泣道:“我哪里知道?人家看一眼有什么打紧?就算你不许别人看,好好说就是了,那么用力扯我衣裳做什么?害我栽到河里,衣服全湿了,我出来就穿了这么一件衣服,连换的都没有,呜呜呜呜……阿嚏!”莫愁打了个喷嚏,不住哆嗦。   韦臻满脸不悦地道:“看一眼有什么打紧?你岂能这样说?难道不知道身为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性命都是小事,何况一件衣服?你怎么能让……让除我之外的人随便乱看?”   没等韦臻说完,“阿嚏!”莫愁又打了个喷嚏,打断了他后面的话。“饿死事小,差不多也快饿死了……”莫愁低声道。   这会虽是夏天,但莫愁掉在水中,成了落汤鸡,仍是冷得发抖。韦臻不由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心里也有些后悔自己卤莽,又想,她这容貌,就这样出来,确实过于引人注目,这还在荒郊野外,要是到了繁华城镇,还不知会造成怎样的轰动?带女人出门就是麻烦!又不能完全不让她抛头露面,看着她身上披着自己的外袍,有了!干脆让她女扮男装,扮成朕的贴身小厮好了!“没衣服有什么打紧?等会到了集市上,给你买就是了,你不要再哭了!”   莫愁听说有新衣服穿,抽泣了一阵,收了泪,却道:“要两套。”韦臻哭笑不得地点点头,莫愁又道,“还要梳子、扇子!”   韦臻道:“你缺些什么,一并说了去买。”   莫愁道:“饿……还要吃的。”   说话间果然经过一处市集,韦臻令马车停在路旁,吩咐人来记下要买的东西,又补充道,“赐你的那把戒尺你也没带上吧?再叫人去买一把!”   “啊?”莫愁惊呼。   “啊什么啊?怕挨打就老实点,别忘了你欠的债!”韦臻一本正经地道。 4换装(2)   很快随从买了东西回来,莫愁一看,却是两套男式的青衣小褂。莫愁初时惊讶,随即明白过来,嘻嘻一笑,只要允许自己到处玩,女扮男装就女扮男装好了。韦臻得了教训,不敢再让女装的莫愁下车,自己也没心情去找酒馆用饭,仍就在马车上拿出牛肉饼和点心等干粮,自己随便吃了点。莫愁却故技重施,狼吞虎咽,韦臻看得目瞪口呆:“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慢点吃东西?”   莫愁不搭话,扫光最后一点牛肉饼,才答道:“主子容我能吃上几顿饱饭以后,自然就斯文了。”   “这有何难?别说得那么可怜。”韦臻随口道。   “是么?那今天的晚饭?”莫愁可怜巴巴地望着韦臻。   韦臻见她的下巴已瘦得尖尖的,面颊凹下,一双眼睛大得都有点不协调了,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想她这些日子也吃了不少苦头,再硬不下心肠,只道:“今天晚上我们可到达泰州,据说泰州有家酒楼叫醉月楼,远近闻名,晚上带你去。”   “太好了!”莫愁拍掌欢呼。   “但你得换上这衣服。”韦臻指着那青衣小褂道,“扮成我的贴身小厮。”   “没问题,”莫愁扮了个鬼脸,“就算主子要我脸上抹上锅灰都行!”   一句话把韦臻也逗笑了,揉揉她一头乱发:“你这丫头,就没个正经。”   临近傍晚,到了泰州。泰州是南来的第一大繁华都市,城内有将近十万户人家,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韦臻等一行入城丝毫不引人注目。韦臻令人先找到一家最大的客栈,包了一座独门小院,马车仍是直接停进院内。韦臻俯身将莫愁抱起,进了一间厢房,让侍卫打了热水来,道:“你自己先换了衣服,到正房来找我。”   待旁人退下,莫愁栓了门,关上窗,打开包袱,发现青衣小褂下面还有个小包裹包了两套小衣,却是女式的,不由面颊微红。莫愁就着一桶热汤草草清洗了一下,换了衣服,擦干头发梳好,迫不及待地到正屋拜见韦臻。韦臻一看,好一个俊俏的小生!笑道:“你这身打扮倒还不错!”却指着桌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道:“你先把这碗热汤喝了,以防风寒。”   莫愁端过碗几口喝下,寒意全消,道:“谢谢主子!”   韦臻知道莫愁等不急了,唤了两名侍卫,出门去找醉月楼。   莫愁心花怒放地跟在韦臻身后,不住地左顾右盼,这可是离开家后第一次上街!渐渐走到繁华闹市,两旁店铺如林,街上人流如织,接肩摩踵,看得莫愁眼花缭乱,只恨自己兜里没有一文钱,什么也买不了,要想现场去写字换钱,皇帝大概又不会同意。韦臻在前面走了一段,回头却不见了莫愁,吓了一大跳,往回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挤在在一个糖人摊前看那艺人做糖人,看入了神。韦臻心头不悦,道:“人这么多,你停在这里做什么?跟紧点,小心走丢了!”拉着她的手钻出人丛,怕她再落在后面,捉紧她的手再不放开。 5点菜(1)   莫愁乖乖地任韦臻牵着,纤纤小手握在掌心中柔若无骨。韦臻拉着她走过大街小巷,川流不息的陌生人群从身旁经过,开始有了点出宫的感觉,暂时不用再面对朝臣的争权、嫔妃的争宠,可以自由呼吸,一身轻松。   醉月楼是一座精致的三层小楼,坐落在清水河畔,面临闹市,背靠流水,位置得天独厚。跟随的那两名侍卫已等在楼下,韦臻忽然有些烦了前呼后拥,对那两人道:“你们就在下面等着。”携了莫愁,便要上楼。   店小二见韦臻服饰华丽,相貌不凡,忙殷勤迎了上来:“客官几位?请到楼上看座!”   韦臻道:“两位,找一个清净点的位置。”   店小二忙道:“请二位随小的来。”   店小二将二人领上了三楼临窗的一张八仙桌坐下,凭窗望去,恰好可看到河上的一座造型别致的石拱桥,半圆的桥拱与倒影浑然相成,一两只小船在河上穿行,夕阳西下,斜晖散霞,横铺天际,风景如画。三楼店堂宽敞,此时只有两三桌散客,靠窗旁座的一位二十余岁的白衣男子,见两人进来,似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莫愁一眼。   莫愁心头却是一怔,这人好生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见他剑眉入鬓,目如寒星,容貌固是俊美无俦,却微蹙眉心,似有什么心事。韦臻也已注意到这人,看他腰佩长剑,目光中精华内蕴,显然是武林高手,面前只有一只酒杯,一壶酒,两碟小菜,象是在等什么人。韦臻不愿与江湖人士有什么瓜葛,本想下楼去,却想,自己堂堂皇帝,怕他作甚?且先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冲着朕来?   韦臻坐了上首,莫愁陪坐一旁,店小二砌上两盏上等碧螺春,问道:“请问客官要来些什么酒菜?”   韦臻平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不清楚进了酒店该如何点菜,又想今日本是答应莫愁带她来的,便指指莫愁道:“听他点就是了。”   莫愁还在想着旁边那名神秘的白衣男子,忽听韦臻要自己点菜,顿时来了精神,英雄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笑问店小二道:“听说这醉月楼是远近闻名的大酒楼?”   店小二满面堆笑道:“不敢,承蒙各位客官抬爱,鄙店经营多年,才有了一点虚名。”   莫愁笑赞道:“连普通伙计说话都这样文绉绉的,真是与众不同!我点的菜,你们尽管上,价钱不用考虑。”说着看了眼韦臻,见韦臻并无反对的表情,便道,“就简单点好了,凉菜上一碟龙肝、一碟狮乳,热菜就上燕窝、鲍鱼、豹胎、熊掌、鹿茸、驼峰,拣你们拿手的做法做来。”   店小二瞪大了眼睛,旋即涨红了脸,只站着一言不发。   莫愁笑道:“怎么?这些简单的菜醉月楼都做不出么?”   在一旁张罗的掌柜发现情况不对,快步过来,低声向店小二问明了情况,忙赔笑道:“小店是小本经营,不是皇宫的御膳房,客官点的这些菜,一时筹不全原料,确实做不出来,客官看是不是体谅小店一下?” 5点菜(2)   莫愁待要说话,韦臻扯了她袖子一下,不满地道:“又来胡闹了?”   莫愁调皮地眨眼:“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嘛!别当真!”对掌柜说,“那这样吧,也不难为你们了,就上四道荤菜四道素菜一座汤好了,荤菜要百鸟回巢、老蚌怀珠、金鱼戏莲和贵妃醉酒,素菜要长相思、荷塘月色、半江沉月和金镶翡翠,汤要八仙过海。”   掌柜和店小二面面相觑,要是换平常客人,早就请他出去了,但看韦臻的派头和莫愁的谈吐,却是不好得罪之人。掌柜只得令店小二记下菜名,仍是点头哈腰地赔笑道:“二位客官果是高人,这些精细菜肴,现做起来甚为耗时,恐怕得有劳二位等等了。”   韦臻不知莫愁又玩什么花样,只道:“既然点了菜,你们就快去准备,罗嗦什么?”   掌柜和店小二下去后,韦臻嗔道:“你这是做什么?”   莫愁兴奋地道:“难得有机会遇到金主肯请吃饭,当然得好好利用!而且这顿吃了还不知下顿在哪里?我可不想晚上睡觉的时候再后悔!”   韦臻笑了笑,道:“那你就慢慢等吧!我看没两个时辰你点的那些菜出不来,只要有人能等得住,倒也无妨。”   见韦臻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莫愁暗叫不妙,刚才一时得意忘形,倒忘了这个!要真等上两个时辰,那自己不饿疯才怪!但好不容易捞到了这机会,总不能轻易就撤退。莫愁只好装作无所谓地看那窗外,百无聊赖地望着暗淡的天空,数天边的星星出现了几颗,肚子的抗议却越来越强烈。莫愁又回过头看了眼邻桌的白衣男子,那男子仍端坐着不动,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莫愁看他时,他的目光又似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莫愁心头的疑虑更深,隐隐感到此人出现在这里肯定与自己相关。   过了不到一盏茶功夫,莫愁已坐不住了,不安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韦臻看着好笑:“怎么啦?这椅子上有钉子么?”   莫愁摇摇头,决定投降:“不行了,我得找点东西吃了,等会等那些菜上来,主子一个人慢慢享用好了。”   韦臻好容易忍住笑,装作正经地道:“那怎么成?可都是你点的菜,刚才你不是还说机会难得么?”   “不成了,不成了!”莫愁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一面唤了店小二过来,“你先给我上……嗯,上两只鸡腿吧!”   店小二也心头暗笑,不敢表现出来,应了声下楼去了,这回很快端了一只镶银白瓷盘上来,盘中盛了两只又肥又大的烧鸡腿。莫愁一见,顿时两眼放光,碍于在大庭广众之下,韦臻又在旁边,装模作样对韦臻道:“主子先请!”   韦臻笑道:“都归你了,你吃吧!”   莫愁不再推辞,想到手抓鸡腿大啃实在不成体统,拾起一双银筷,一点点分开那鸡肉,却不住地咽口水。好在那鸡腿烧得酥软,用筷子也很容易分开。莫愁想尽量控制速度,保持仪态,但不知是鸡腿太过美味,还是确实饿得发慌,没多久,那两只鸡腿就变成了两根光溜溜的鸡骨头。 6赖账(1)   莫愁心满意足地啜了口清茶:“不错,不错!不愧是醉月楼,主子带的地方真是名不虚传,这是我这些天吃过的最好吃的鸡腿了!”   韦臻疑惑地问:“这些天吃过的?这些天你哪来的鸡腿?啊?”   莫愁发觉失言,忙改口道:“不,不是这些天,是那些天。主子你忘了你送我的那幅画了么?自从我得到那幅画,就天天日思夜想,后来……后来托小福子带了一两只……”   韦臻冷静地插话道:“怕不是一两只吧!”   莫愁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随即嬉皮笑脸地道:“那也是主子送的画馋我才……不管多少只,反正都没有主子今天买的这两只好吃!我还以为主子不过是画饼充饥,哄哄我呢,没想到主子还真的会给我吃最好吃的鸡腿,和那画上的一模一样呢!”   韦臻明知道她说得不尽不实,却拿她没辙,想象着前些天她被逼得卖字换了鸡腿,躲在被窝里偷偷啃的情形,忍俊不禁。听她在一旁胡说,不但生不了气,反觉得能有她陪在身边竟是平生难得的乐事。要是平常在宫里,韦臻必要板着脸训上莫愁一顿,也必要暗中警告自己不能受到诱惑,此刻却想,反正是出宫微服私访,何必再端皇帝的架子?稍微放纵一下又有何妨?就象莫愁说的,一生又能有多少这样的机会?便笑道:“你不会就馋这两只鸡腿吧!我们还要走十来天,一路上好吃的还多着呢!”   莫愁瞪大了眼睛:“主子的意思是一路上都会带我去……?”韦臻微微点头默认。莫愁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兴奋得语无伦次:“真的?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路上我都得喝清水稀粥呢!看来这次出来是赚到了!”韦臻轻轻按下她,又有点后悔自己轻易作出的许诺,却也被她这发自内心的单纯喜悦所感染,竟有了一种久违的满足感,原来自己一句话一顿饭就可以让她这么快乐!恍惚中竟有点明白了,为何有人肯千金买美人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店内已点上了灯烛,楼上的客人都吃饱喝足走得精光,只剩下韦臻和莫愁,还有那位白衣男子仍在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月上枝头时,莫愁点的菜终于姗姗地端上来了,摆了满满一桌,琳琅满目。每一份菜都制作得巧夺天工,色泽搭配充满诗情画意,看着都十分诱人。大掌柜和二掌柜都亲自上阵为二人上菜倒茶,殷勤推荐自制佳酿“醉方休”。韦臻听这名字,笑着摇了摇头,出门在外,不明不白的酒可不能乱喝。却见莫愁坐在那里不动筷子,只呆呆地望着满桌佳肴。韦臻奇道:“不都是你要的么?怎么不吃了?”   莫愁难为情地道:“我好象已经饱了……”   韦臻哭笑不得:“你可真是眼大肚皮小,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你不吃我可吃了!”   韦臻这会也饿了,便自顾自的吃起来,他虽吃惯了山珍海味,也不由暗赞这些菜肴做得精美,打趣道:“上次不是做梦都梦到赴宴么?还发什么呆?” 6赖账(2)   莫愁听他提起那次偷了春雨秋露,喝得酩酊大醉的丑事,抿嘴羞涩一笑,纤纤玉手拿起银筷,微启樱桃小口,每样菜只略略尝了一点。韦臻又想笑,这会倒斯文得象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大家闺秀的小姐了。莫愁尝完一遍,独对那盘贵妃醉酒感兴趣,却是一道酒酿虾仁,粒粒虾仁饱满如珍珠,嫩白中透出粉红色。莫愁大快朵颐,笑着对掌柜道:“以前在家时,有个厨子做这道菜做得特别好,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吃到!”   掌柜忙道:“多谢客官夸奖!”   一时饭罢,莫愁趾高气扬地叫掌柜结账,大掌柜满面堆笑地拿来帐单,对韦臻道:“客官,这是帐单,一共二百两银子,请客官过目!请问客官是付现银还是银票?”韦臻一摸怀中,糟了,身上忘了带银子!这也难怪他,生平不知道付帐为何物,自然出门也不会带上银两。大掌柜见韦臻摸了一阵,没摸出钱袋,脸色却变了,心头有数,仍是恭敬地问:“客官可有什么问题么?”   韦臻略带尴尬地道:“银两在我的两名随从身上,他们在楼下等着,麻烦掌柜请他们上来!”   二掌柜听了,即下楼去了,片刻后上来道:“客官,不好意思,楼下门里门外我都看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韦臻大怒,让那两人等着,竟敢抗旨!噌地站起身来,就要追下楼去,却被两位掌柜拦住,“客官还没付帐呢!您看这……”话说得虽客气,语气已是不容置疑。   韦臻勃然怒道:“大胆!你还敢拦着朕……我?”   大掌柜冷笑道:“你又不是皇帝老子,怎就不能拦?就算是皇帝老子,到鄙店吃饭也要付钱,也没有吃完了抹抹嘴甩手就走的道理!”   二掌柜接口道:“鄙店经营多年,白吃的主见过不少,但象二位口气这般大,这般会折腾人,白吃白喝还理直气壮的倒是头一遭见!”一声招呼,楼下上来了二三十个伙计,将二人团团围住。他初时见莫愁有意刁难,已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想着能做一单大生意才忍耐下来,这会以为韦臻赖帐想溜,自是不肯善罢甘休。   韦臻又气又急,道:“笑话!我是什么人?会赖你二百两银子?要不你派人跟我到客栈去取钱!”他本不愿闲人得知自己的行踪,但眼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大掌柜想了想道:“也好!那我就带个人和你跑一趟!”指了指莫愁,“但他得先留在这里,得罪了!”   韦臻暗想这人生地不熟,怎能把莫愁独自留在这里?看来不能和他们纠缠,回手拉了莫愁,正欲直接从三楼的窗口跳下,莫愁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主子莫急!”   韦臻知道莫愁鬼点子多,便问:“你有什么主意?”   莫愁指了指韦臻衣襟和袖口,不怀好意地笑笑,道:“主子扯几颗扣子给他们也足够了!” 7援手(1)   “什么?”韦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低下头一看,绸衣上的纽扣都是五色玛瑙所制,灯下光芒闪动,色彩斑斓,当是十分名贵,若认真论价,怕一粒即不止一百两银子,给他们两粒,也是一个办法,但堂堂皇帝,在酒店里吃饭给不起钱,扯了衣服纽扣,衣冠不整地走出去,若日后传开,天子的尊严、皇家的颜面何在?韦臻沉吟不决,这莫愁可真会出馊主意!   这时那大掌柜也发现了这些纽扣非同寻常,便道:“你留下这件衣服就可以抵了!”   韦臻见他贪得无厌,心头冒火,一言不发就要往外冲,眼看双方一触即发,在另一桌饮酒的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拍一拍大掌柜的肩头,大掌柜回头见是他,赔笑道:“客官要结帐了么?实在抱歉,打扰了客官雅兴!”   白衣男子摇摇头道:“我看这位兄台,气度不凡,怎会是赖帐之人?一时忘了带钱也是有的,不如这顿饭我请了!”说着摸出一张银票递给掌柜,“多余的就不用找了。”   大掌柜一看,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大喜过望,忙令围着的一干伙计退下,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侠真是仗义疏财的高士!”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并不谦辞。   韦臻本不喜旁人施恩,此时也只得对白衣男子拱一拱手,道:“多谢兄台援手!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白衣男子淡淡地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在下姓寒,单名一个山字,请教兄台名讳?”   寒山?韦臻皱了皱眉头,此人当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寒山这名字却十分陌生,见他行为诡异,多半与己有关,但不清楚是敌是友,今日相助,又是何用意?韦臻亦照化名答道:“在下名叫曾伟。”   寒山道:“听曾兄口音,不似本地人,不知是经过此地还是在此长住?”   韦臻道:“在下是要南下做点小生意,刚才确实是一时没有带钱,请寒兄随我去客栈,在下双倍奉还!”   寒山笑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你我皆是不缺那几个钱之人,相识便是缘分,兄台勿放在心上。”又道,“恰好小弟也是要南下,听说路上并不太平,兄台可愿结伴同行?”   韦臻一愣,怎能和来历不明之人同行?语气生硬地道:“多谢兄台好意,只是在下路上怕多有耽搁,不便同行。”   寒山不再坚持,拱手告辞:“既然如此,高山流水,后会有期,小弟就此别过了!”说完便快步往楼下走去,经过莫愁身边时,装作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又瞄了眼地上。   莫愁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只觉一颗心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自己的脚边正躺着一个小小的纸折的万字结!万字结没什么稀奇之处,但所用的纸莫愁却一眼认出不同,是自己亲手浸染的花笺!电光火石间莫愁忽想起了这寒山是谁!莫愁顺势蹲下去,迅速将万字结笼入袖中,韦臻回头看她,莫愁哎哟叫了一声。韦臻忙问:“你又怎么了?” 7援手(2)   “刚才不小心扭了下脚。”莫愁指了下自己刚刚伤愈的左脚,呻吟道,“好痛!”   “走路都这么不小心?”韦臻责怪道,昨天摔跤,今天栽到河里,现在又扭了脚,虽是不满,语气仍是担心,“要紧么?还能走吗?”   莫愁咬着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谢主子关心,我能走。”   韦臻见楼梯狭窄,怕她再摔,一手扶着她手,一手搂着她的腰,半拖半抱地下了楼。莫愁靠在他身上,却想着那万字结,心头砰砰乱跳,记得是十岁那年,有次二哥带自己出宫玩,就是和这寒山一道,难怪见了他会觉得眼熟,对了,他的真名叫……叫江枫!“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原来是提醒自己!二哥曾说过他是武功高强,但是行踪不定,显然这次是二哥请他来的,不知那万字结上写了什么?是要救自己回国么?   楼下果然不见那两名侍卫的踪影,大掌柜点头哈腰地将二人恭送出门,便吩咐打烊。韦臻一腔怒火,走出门外,华灯初上,街上人来人往仍是热闹,韦臻站了片刻,才见那两名侍卫气喘吁吁地从街那头跑过来了:“主子!”   韦臻面色铁青地问:“刚才你们跑哪里去了?”   “小的……小的出……出恭……”两名侍卫结结巴巴地答道。   “出恭?不说实话,不想活了?”韦臻眼中杀气陡现,唰地拔出了一名侍卫的佩刀,寒光闪动。那两名侍卫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路上的行人看这阵仗,不知所以,都吓得闪到一边,远远地观望。   莫愁拉了拉韦臻的袖子,凑在他耳边道:“主子,这是在大街上,不能当街杀人啊!”   韦臻怒火稍平,放下刀。那名侍卫磕头道:“主子饶命,小的刚才确实是出恭,回来时见旁边那座楼下围了圈人在算命,那算命子十分神奇,小的估计主子一时半会不会出来,就忍不住去旁观了一会……”   “那你呢?”韦臻又问另一人。   “小的也是……也是去听了一会。”那人也只得招认。   “胆敢不听命令,擅离职守,滚回客栈去,再和你们算帐!”韦臻怒道,拔腿往回走。   两名侍卫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正要跟上,一旁的莫愁却来了兴趣:“有算命的?在哪里呢?”   侍卫往前一指:“就在那里。”   莫愁一看,果然不远处的路旁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满了人。“我去看看,看他算得准不准!”莫愁一面嚷,一面就跑了过去。等韦臻转过头,只看到莫愁一个背影,一路小跑,哪里有半点受伤腿痛的样子?   韦臻只好折回去追她,莫愁到了人丛外,三钻两钻就已钻到了最里面,韦臻却被隔在外头。莫愁费力地挤进去,见人群围着的是一位五旬左右的老者,坐在路旁的一张桌案之后,头发半秃,拄着根拐杖,案上却写着几个字,“测字算命,趋福避凶,若不灵验,分文不取”。 8算命(1)   这时恰好一名男子算完了,站起身拱手称赞了几句,付给了那老者一些碎银。老者又问:“还有人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眼内浑浊,全无光彩,莫愁才发现这老者是个瞎子。   “老人家,给我算算吧!”莫愁不等旁人应声,已站到了那人面前,指着那案上的字道,“可是你说的,算不准,不给钱哦!”   算命子听了温和地笑了笑:“那是当然,不知这位要算什么?请报生辰八字。”莫愁报上生辰八字,那人又问:“请问是要算过去还是将来?”   莫愁眼珠一转:“先算算过去吧!”   也没见那人有什么掐指念咒的动作,开口即道:“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可谓是金枝玉叶,掌上明珠,诸事顺利。”莫愁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却听他又道:“只是今年流年不利,会有许多挫折,尤其是前一段时间曾受重伤,现在仍未痊愈,但运势虽然凶险,终能逢凶化吉……”   莫愁听到这里,倒是睁大了眼睛,点头道:“说得也还差不多,那你再算算我的将来呢?”   这次老者没有马上作答,低头沉思了一会,道:“这个……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你且附耳过来。”莫愁好奇地走到案旁,低头凑过去,听那老者清楚地低声道:“日后你贵不可言,是母仪天下之人!”   “哈哈!哈哈!”莫愁没等他说完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弯下腰按住了肚子,就差没在地上打滚了,“太好笑了!我说你算得不准吧,还在这里骗人!怎么可能?我可说了哦,不准不给钱的!我走了!”莫愁说完当真就从人群中又钻了出去,那老者听她走了,只笑着摇了摇头,不反驳也不出声阻拦,旁观的人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都诧异地看着莫愁。   莫愁钻出去见到韦臻,只道:“主子久等了,我们回去吧!”   韦臻纳闷地问:“刚才那算命子和你说了什么?你笑成那样?怎么又不给人家钱?”   莫愁不屑地撇撇嘴:“他简直是胡说八道嘛!还吹什么神奇无比,真不知道怎么还会有人给他钱?再说了,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哪里有钱给他?”   韦臻暗道,原来这里还有个成心赖帐的!好奇地又问:“他到底怎么算的?”   莫愁学着那老者的样子:“你且附耳过来,我只说给你一人听。”韦臻虽恼她无理无状,但按捺不住好奇心,勉强凑过去。莫愁捏着鼻子,在他耳边拿腔拿调地说:“他说我日后贵不可言,是母仪天下之人。”说完扑哧又笑了,“主子,你说他是不是乱说?我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没明天,怎么死都还不知道,居然说什么贵不可言,母仪天下,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哦,不对,他眼睛本就瞎了,难怪不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韦臻听了心头却是一凛,不搭理莫愁,叫过一名侍卫,道:“你去请那算命的过来。” 8算命(2)   侍卫领命挤进人群,到那老者面前道:“这位先生,我家主子请你过去一下。”   那老者象是早有预料,并不多问,只拄着拐杖站起来,对面前等着算命的人略略拱手,道:“小老儿有事,先告辞了。”   侍卫带老者出来,站在一旁的屋檐下,韦臻让侍卫看着莫愁,自己走过去,避开众人,森然道:“你既然会算命,当知道我是谁?”   老者不慌不忙地摸了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微微点头道:“知道,知道,阁下非同凡人,或在于天,或见于田,或潜于渊,或战于野,见首却不见尾。”   韦臻压低声音,却怒意必现:“你既然知道,适才为何要说那些大逆不道之言?你是谁派来的?”   老者笑了笑:“老朽漂泊四海,无亲无故,适才那位小姐让老朽算一卦,老朽不过据实告知,阁下若不信,日后便知分晓。”停一下,又道:“阁下若认为老朽之言犯了忌,尽可治我的罪,但老朽说的话,却决非虚言,三年之内,必会实现。若阁下今日不杀我,届时老朽必来叨唠一杯喜酒喝。”   韦臻见这老者自信满满,一口气倒憋在心头,恨恨怒道:“你这样说,我今日杀了你倒成了我心虚了!也罢,今日且放过你,你若有胆,三年后再来领死!你叫什么名字?”   老者道:“老朽贱名方之道。阁下若无别的吩咐,老朽就暂且告退了。”   韦臻道:“我赏你一些银子,你速速离开此地,少在此妖言惑众!”招手令侍卫过来,拿了一锭银两交给方之道。   方之道笑道:“适才那位小姐已说了,若算得不准,不给我钱,这钱阁下还是先留着,不算赖账。日后我再来取。”说完转身离开,虽是拄着杖,速度却不慢,很快消失了踪影。   韦臻闷闷地往回走,今天接二连三地遇见神秘人物,寒山、方之道,他们似乎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行踪,而自己对他们的来历却一无所知,这才出来第一天,就已经暴露了么?还什么微服私访?莫愁从后面追上来,问道:“主子,干吗要给那老家伙钱?”   韦臻回过神来,注意到她,似乎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和她有关!“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韦臻硬梆梆地丢下这句话,大步甩开她朝前走去。   莫愁吃力地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好容易回到包下的小院,莫愁差点累得瘫倒在地,腿是真的痛起来了,正想溜进屋去拆看那万字结,却听韦臻朝那两个随从侍卫怒吼道:“擅离职守在先,欺君瞒上在后,若不是出门在外,你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今日一人先打八十大板,等回京后再做发落!”   莫愁听他又要打人,自己倒抖了几抖,身上仿佛感到了那种火辣辣的疼痛,忙叫了声“主子!”   韦臻厉声道:“又什么事?你嫌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 9解密(1)   莫愁扁扁嘴,难怪都说伴君如伴虎,当了皇帝有恃无恐,就知道无缘无故冲人发火,咱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罢了。莫愁指了指那两名跪在地上的侍卫,担忧地道:“主子忘了适才寒山的话了么?他说这南下一路上不太平,说不定有流寇强盗出现,主子今夜若真打他们八十大板,他们肯定是半死不活,爬都爬不起来,更别说打架了,万一遇到歹人,白白少了两名高手,不是便宜了敌人么?”   韦臻听她这番话倒也有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前途叵测,不能自断手足。韦臻沉吟一下,仍余怒未消:“既然如此,就暂且寄下,你们两个,今夜跪在这里好好想想清楚!”   两名侍卫本以为罪责难逃,忽听韦臻饶了自己,只是要跪上一夜,二人大喜过望,忙磕头谢恩,心中万分感激莫愁求情。   莫愁这回倒学得乖巧,见韦臻进了屋,忙跟上去侍侯他宽衣洗漱。韦臻这次出宫,身边一个侍侯之人都没带,莫愁虽不擅长服侍人,到底比那些鲁莽的侍卫男子细致多了。韦臻进屋时本还气呼呼的,莫愁忍着疲惫困倦,打了盆热水来侍侯他洗脚,韦臻双脚泡在大木盆暖洋洋的热水里,心头的无明火消了不少。韦臻洗了脚上床,就着莫愁递过来的玫瑰茶漱了口,一把欲将她拉进怀里,莫愁却轻巧地闪开了,福了一福道:“主子今儿累了,早些歇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奴婢就在隔壁,主子夜里要是有什么事,叫一声,奴婢便过来侍候。”   韦臻听她忽又自称奴婢,也觉累了,没什么情绪地挥了挥手:“那你就下去吧!别说得那么好听,你睡着了跟头小死猪一样,谁还能叫得醒?”听莫愁出去带上了门,又想起那算命的说的话,自己还是得多防着她点,不能太过亲近宠幸,不然万一被那方之道不幸言中就麻烦了。   莫愁溜回自己的房间,喘了几口大气,点上灯烛,上床放下帐子,这才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万字结,一点点拆开,就着帐外透进的朦胧灯光一看,淡青色的花笺上竟空无一字!莫愁拿着那张纸想了想,跳下床倒了一杯清水,将纸放入水中,过了一阵,那纸上果然渐渐现出深红色的字迹来,正是二哥的笔迹!   莫愁辨认出那上面写的是:江枫许诺将尽全力营救你,带你回国,其人智勇兼备,可堪托付,你听他安排即可。又过了片刻,深红色的字迹渐渐隐去,纸也泡软了,化在水中,黏糊糊一团。莫愁轻轻地推开窗子,哗地将那杯水泼出窗外,却听到“啊!”的一声惊叫,伸出头一看,原来那杯水正泼到了一名巡夜的侍卫身上,那侍卫正待发火,见是莫愁,又怕惊醒了近在咫尺的皇帝,只好自认倒霉,隐忍不发。莫愁抱歉地笑了笑,把窗子关上,靠在墙上拍拍胸脯,连喘了好几口气:“吓死我了!” 9解密(2)   莫愁上床躺下,双手枕着头,毫无睡意,到底是我的亲亲二哥,真的找了人来救我!江枫哥哥会有什么计划?其实要逃出去不难,关键是不能让皇帝察觉自己是被越西国救回去的,要是他知道了,那就真的麻烦了,可不比被关在闭月苑里挨饿受罚那么简单了,搞不好又要打仗,一点不好玩……但怎样才能瞒过皇帝呢?假装迷路走丢?好象没机会,再说他疑心病重,没的也会想出有来,这条不行。还有,他好象很仇恨越西国,为什么呢?上次打仗时自己太小,什么都不清楚,这么久也没机会问他,估计问了也只会挨骂……这么深的仇恨,是什么感觉?不明白……算了,管他这么多干吗?反正哥哥要我听江枫哥哥的安排,那就乖乖等着好了,他肯定会在暗中跟着我,我就以不变应万变,哈哈!要是能回家就太好了!那个骷髅头的香袋就是给二哥预备的啊,他肯定会很开心的,哈哈哈哈!莫愁偷笑出声,翻身朝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果然还是韦臻派人砰砰敲门,才把莫愁叫醒。莫愁穿衣梳头,依旧打扮成小厮模样,到韦臻房里问安,韦臻已在用早膳了。莫愁不好意思地行了一礼:“主子起得真早!”   韦臻嘴角现出抹讽刺的嘲笑:“若正要等着你服侍,人都怕是饿死了。”站起来,指着桌上的早点道,“你自己吃点吧,我先上车了。”   莫愁见满桌点心菜肴韦臻几乎没怎么动,眼疾手快地拿了几个小笼汤包囫囵吞下肚,跟着韦臻出门,上车启程。清晨微风轻拂,透进车窗,十分凉爽,莫愁忍不住掀了窗帘望外看,这日韦臻却不再干涉她,沉默地靠在椅背上,微低着头,似在想着什么心事。   出了泰州城,南行了三四十里,经过一名叫代县的小县城,过了代县,两旁的山势渐渐险峻,树木茂密,官道沿山盘旋而上,颠簸不断。莫愁推了推沉思中的韦臻:“主子!”   “什么事?”韦臻抬头。   “主子,你说这深山密林里会不会藏得有强盗?”莫愁好奇地猜测。   “这是官道,人来人往,离城又不远,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强盗?”韦臻不以为意地道。   正说着,突然马车停了下来,一名侍卫在车外禀报道:“主子,前面有人拦车?”   “什么人敢拦车?”韦臻问,一面跳下车去。   莫愁笑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强盗来啦!”也要下车去,却被韦臻喝住,“乖乖地在车上别动,敢下来我打断你的腿!”莫愁吓了一跳,忙缩回去。   韦臻下车走到前面,见路的正中被一道横杆拦住,一彪红衣人骑着高头大马站在路旁。韦臻怒道:“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劫人财物,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为首的那壮汉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道:“你可看好了,我们是奉了官府命令,巡逻驻守,保境安民,堂堂正正的巡山马队,谁胆敢说我们是强盗?”说着拿出一纸公文展开给韦臻等看。 10遇匪(1)   韦臻一读,原来是代县的县衙出的公告,说是这一带山中近来常有盗贼出没,为保过往客商安全,特成立了一支二十人的保安队,日夜巡逻,为此,向过往客商每车收取十两银子的山防费,云云。韦臻仔细查看那文印,确实不是假的,但朝廷每年支出的款项竟不够使用么?还要向过路客商摊派?这事得好好查一查。韦臻虽心头不悦,仍是令人拿了四十两纹银交与为首之人,要了收据。韦臻问道:“既然有你们日夜巡逻,想来这山上是没有强盗行凶抢劫了?”   那人道:“这是当然,我们负责的代县境内,都可平安通过。”   韦臻追问道:“那出了代县呢?”   那人指了指山下:“下了这座山,就进入荣县,不归我们管了。”   韦臻复上了车,对莫愁道:“不是强盗,是官府的人。”   莫愁奇道:“官府的人也要收买路钱?”   韦臻道:“那是官府收的防务费用,有官府的公文为证。”   莫愁笑道:“还不是买路钱?只要有官府的公文,收钱就名正言顺不算强盗,没有公文的才叫土匪,那不如主子回头给全国的强盗土匪都发张公文,让他们照章收钱,岂不是可以一举招安?对了!主子还可以和他们五五分成,不须本钱,坐地收银,可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韦臻瞪了莫愁一眼,莫愁识趣地住了嘴,韦臻喝道:“胡说!你竟敢将朕……我和强盗混为一谈?”但话说完,回头一想,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当官吃的是俸禄皇粮,修筑官道用的是税银,他们这拦路私收的钱又不见上缴,怎样花费朝廷全然不知,其实质与强盗又有多少区别?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又停下了,侍卫在车外禀报:“主子不好了,外面又有人拦车。”   韦臻下了车,见这里已是山下,进入一处山谷之中,密林蔽日,阴气森森,前面拦路的是一队黑衣蒙面人,遮住了面孔,只露出两只杀气腾腾的眼睛,人人手持明晃晃的大刀,路障却不是横杆,换成了几块巨大的石头。韦臻心道,这恐怕真是强盗,回头望来时山上,那一支红衣巡逻马队仍可隐隐望见,却不见有任何动静。韦臻欲要上前,几名侍卫怕皇帝有什么闪失,忙拦在他前头。   为首的那名黑衣人道:“废话不多说了,留下你们车上的东西和口袋里的钱,本大爷就饶你们一命,放你们过去!”   韦臻冷笑,见对方不过二三十人,对侍卫头目张冶使了个眼色,低声下令:“捉住那带头的!要活的!”张冶会意,喝了一声,侍卫们纷纷亮出兵刃,冲上前去。   韦臻这次挑选随行的都是一等一的大内高手,岂是这山野的乌合之众能比?转瞬已放倒十数人,躺在地上惨叫连天。剩下的强盗见大势不妙,四下仓皇逃窜,张冶摸出一柄三寸长的飞刀,唰地射出,恰好钉入带头强盗的右腿,那人扑的倒地,已被侍卫蜂拥而上按住绑了,押到韦臻面前。这场激战前后不过一刻钟,山谷中又恢复了平静。 10遇匪(2)   韦臻吩咐张冶道:“把其余的人也绑了,先审一审,录了口供,押到前面官府去。”又道,“你派人回去问问那山上的巡逻队,为何收了钱,见了强盗打劫,竟不援救?”张冶派了两人飞驰去了,剩下的人清理战场,共活捉到强盗十三人。那为首的却十分强硬,除了自称叫王大胡子外,别的一概不招,口口声声说要见官,说韦臻等是私刑逼供。韦臻听他如此,倒不好十分逼迫,只令人将他们栓成一串,押在马后。   没多久派出的两人回来了,禀道:“主子,他们说下了山就出了代县境内,归荣县管辖,他们管不了了!若捉住了强盗,可押到官府去领赏。”   “岂有此理!”韦臻勃然大怒,“既是官府公人,又收了来往客商许多银子,盗贼就在眼前,居然推三阻四,不闻不问!”韦臻大发雷霆,恨不能立时下旨治这些人的罪!众侍卫皆站着不敢动,却听后面“哧”的一声轻笑,韦臻转头,莫愁不知什么时候已溜下车来,正站在身后掩嘴而笑,韦臻怒道,“你得意什么?”   莫愁笑道:“主子过来,我有一句话讲。”不管众目睽睽,将韦臻拉到一旁。   韦臻心下狐疑,莫愁道:“主子是不是在心疼那几十两银子?”   韦臻摇头道:“几十两银子算什么?但这些官府公人实在可恶!你不是要和我说这个吧?”   莫愁道:“这些强盗胆子不小,主子不觉得有些蹊跷么?主子若不心疼这几十两银子,就暂时不要发作,到前头见了官府,就知端的。”   韦臻见她挤眉弄眼,心头也明白过来,令张冶押了人犯在后,自己和莫愁上了车,侍卫们搬开路障巨石,继续前行。   到第三次马车停下时,韦臻不等人禀报,自己跳下车,前头又换成了一队红衣巡逻队,照样用横杆路障拦住车马。韦臻上前,直接问道:“你们的公文呢?”   为首的果然摸了公文出来,韦臻一看,和代县的公文几乎一模一样,连收的银两数目也是一样,只是印鉴换成了荣县的官印。韦臻沉声道:“强盗我们已经捉住了,还需要给你们交钱么?”说着令人将王大胡子等押过来。   为首的公差清点了人犯,问明事情经过,即道:“既然这样,自然不需再交钱,我先押解人犯到前面官府,你等随后可到县衙领赏。”   韦臻斥责道:“你们都是白吃饭的?收了钱还要过路行人自己捉拿强盗?”   公差不悦地道:“我们捉强盗的时候难道还要你知晓?”又摸出一纸公文,韦臻见那上面写着,自巡逻马队成立近一年来,共捉拿盗贼上百名,缴获赃物上万两银子,保一方平安,大见实效,后面全是些褒扬勉励之词,盖了大红的县府印章。韦臻看了,竟不知好笑还是好气。那公差趾高气扬地道:“你们今日凑巧捉了几个蟊贼,怎知我等日夜值守的辛苦?再说,那下面的山谷本也不归我县管辖,是代县的职责,我县不能越俎代庖。” 11试金(1)   正在这时,莫愁却跳下车来,满脸惊慌地拉住韦臻道:“不好了,主子,你吩咐我随身带着的那个檀香木匣子不见了!”   韦臻莫名其妙,莫愁这回出来,连贴身的衣服都没带,哪有什么檀香木匣子,但见莫愁冲自己偷偷做了个鬼脸,大约又是有什么新花样,当下沉住气道:“慌什么?慢慢说!”   “主子,就是那个装了十个小金元宝的木匣子啊!”莫愁急得似乎就要哭出来,“肯定是刚才遇到强盗时,落在下面的山谷的草丛中了!”   韦臻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顺水推舟地道:“我千叮万嘱,那么贵重的东西你也能丢?还不赶快去找!”   这时果见那公差头目凑了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韦臻装作万分焦急地道:“丢了一件东西,里面装的东西价值万金,我们这就回去寻找!”   公差忙道:“你们人手够不够?需不需要帮忙?”   韦臻看了看马车,又朝来路望了望,为难地道:“这里也有车马要看,最多只能派几个人去,那山谷那么大,当然人越多越好,本想请你们帮忙,但那里既然不归荣县管,我还是派人回去找代县的公差好了!只要能找得到那匣子,分给他们一半元宝也无妨。”   公差急了,拦住韦臻道:“不用不用,我们既然遇见了,为来往客商排忧解难,正是我等的分内之责。客官何必舍近求远?”说着招呼大队人马过来,除留下几个看押人犯外,其余都欲随韦臻回头去找元宝匣子。   韦臻和公差说话,莫愁又不见了,韦臻刚喊了一声,忽见她又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上去的,莫愁跑过来,急急地道:“主子,不用去了,匣子找到了,刚才掉在马车椅子下了。”又对一众公差行了个礼:“不好意思,我一时情急,叨扰各位公差大哥了!”   韦臻假意怒道:“找到就好!你怎么如此马虎?差点让大家大动干戈。”   领头的公差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一言不发,翻身上马,带着众人走了。韦臻内力深厚,远远地听那帮人骂骂咧咧,但这时已生不了气,想着这些公差的种种丑态,肚子里暗笑不止,捉住莫愁的手腕上了车,方佯嗔道:“你这丫头,想些什么鬼主意?”   莫愁妙计得售,也咯咯地笑得直不起腰,滚进韦臻怀里,忍不住得意洋洋地道:“主子,你看到了吧!什么不归他们管?强盗不归他们管,金元宝就归他们管了,你说这些人是公差不是强盗,我看连强盗都不如呢!”   韦臻这次没斥责她,搂着莫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莫愁问:“主子觉得他们会去捉强盗?”   韦臻道:“刚才我看了官方的公文,说是一年还抓了上百名盗贼,但不知真假。”   “啊?”莫愁瞪大眼睛,“了不起!”歪着头想了想,忽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11试金(2)   韦臻笑问:“你又明白了什么?”   莫愁道:“主子你想想,要是他们真的一年抓了上百名盗贼,强盗怎么还会如此猖獗?”   韦臻疑惑地问:“那你认为那数字是伪造的?”   莫愁神秘地笑笑:“也不一定哦!或许真的抓了那么多,但要是老鼠都被抓光了,那猫都得饿死了,路上没有了盗贼,官府有什么理由再拦路收钱呢?不是有句话叫做水至清则无鱼吗?不信主子到了官府再见分晓。”   “强盗不抓光?难道……难道是抓了再放回去?”韦臻沉思着自言自语。   行了半日,傍晚时分方进了荣县县城。韦臻将马车停在县衙附近,下车一看,衙门早已关闭,韦臻不愿等到明日多做耽搁,即让随从上前击鼓。咚咚响了一阵,衙门缓缓打开,却不是县官,出来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男子,高声问道:“已过了开堂时辰,外面何人喧哗?”   韦臻道:“今日我们捉到了一伙盗贼,交由县里的巡逻马队带回,不知县衙可有审理?”   师爷道:“哦?等我进去问问老爷。”转身进去了,片刻后回来,道:“老爷说人犯已经入狱,此为大案,将汇同州府,择日再行审理,定将按律处置。”问了韦臻姓名、籍贯、来历等,并捉拿强盗的前后经过,一一记下,最后交给韦臻三十两银子,道:“尔等见义勇为抓获盗贼,当有嘉奖,这是官府的赏银。你们既然是过路的客商,盗贼押解到了官府,便没你们的事了,不耽误你们的行程。”未等韦臻多问,那师爷已进了大门,反身将门关上,韦臻上前敲了几下,再无动静。   韦臻虽然不悦,也只好先去找到下榻之处。荣县不比泰州繁华,只有一家酒楼兼客栈还算看得过去,但却无独门小院,韦臻只得包了十来间上房住下。下楼用饭时,韦臻见只有自己这一行人,掌柜忙前忙后殷勤招呼,菜肴居然也不差。韦臻纳闷道:“掌柜,看你这店还不错,生意怎地如此冷清?”   掌柜叹口气,道:“还不是这盗贼闹的,过路的客商越来越少,宁可绕上几百里路,也不打这里走,小店的生意也就萧条了。”   韦臻问道:“这盗贼出没有多久了?官府不是有巡逻马队么?怎的还不太平?”   掌柜答道:“盗贼闹得厉害,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官府专门组织了巡逻马队,本是件好事,这一年多来常抓了强盗游街。但抓是抓了,风声一过,又有强盗出没。可苦了来往的行人,要么象客官这样自己花钱雇上保镖,要么就不敢走这里过。”   掌柜无奈地摇摇头,正要下去,韦臻却叫住他又问:“这县官是谁?”   掌柜道:“是贾仁贾大人,据说是前科进士。”   贾仁?前科进士?韦臻费力地搜索着记忆,似乎有一点印象,回去得好好查查,此人是何来头!转头见坐在一旁的莫愁今天一反常态,既不刁钻古怪地为难店家,也不花言巧语地捉弄自己,只埋着头慢条斯理地扒着饭,韦臻奇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数清碗里有几粒米了么?” 12探衙(1)   莫愁道:“我听主子在问正事,不好打扰。”   韦臻道:“我想在这里等几天,看这案子县官如何审理,你认为如何?”他正经询问莫愁意见,语气中已俨然将她当成了朝中谋士一般。   莫愁灵活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凑到韦臻耳边道:“主子,何必多等几天,不如今天晚上就派人夜探县衙,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韦臻微一沉吟,点了点头:“好!我也正有此意。”   用过饭回到房里,韦臻单独唤过张冶,如此如此地吩咐了一番,张冶连连称是。听外面打了二更,夜色已深街上行人稀少,客栈店堂里也熄了灯,一片黑灯瞎火。张冶换了身夜行服,悄无声息地翻窗出去,上了房梁,辩明方位,往县衙而去。   张冶走了,韦臻叫来莫愁,问道:“你年纪轻轻,怎么知道外面许多事情?”   莫愁道:“我喜欢听人讲故事,在家里经常溜出去玩,常听到看到许多新奇有趣的事,久而久之,就知道一些了。”   “故事?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韦臻想问她一件往事,终于没开口,“算了,你回房睡吧!”   莫愁打了个哈欠,却道:“我来侍候主子安置吧!”   韦臻道:“不必了,我还要等张冶回来。”   “那我也等他回来,”莫愁往床边一坐,居然赖着不走了,“我等他回来,看有什么好消息没有?”   韦臻本要赶她走,见她眼波流转,俏皮动人,说出口却是:“那便随你。”随手拿了本书,靠着案前翻看,没多久一抬头,见莫愁竟歪着头,倚在床边睡着了。韦臻走过去,凝视她一刻,将她放在床上躺好,除了鞋袜,又拉过被子来为她盖上。   三更过了,残烛将尽,韦臻忽听有人敲窗,推开窗子,张冶已跳了进来!张冶进了屋,扯下黑布面罩,对韦臻禀道:“主子,卑职刚才到县衙,果然得了官匪勾结的证据!”   “怎讲?”韦臻忙问。   张冶道:“刚才卑职从后墙翻进了县衙,即守在内堂房顶上,过了没多久,便有一人进来,交给贾仁一件东西,请求贾仁照老规矩办。贾仁接了东西却说,这次的事情比较棘手,怕还得再缓几日,等过了风头再说。那人便说明日再来。我看情形,那人必是山中匪帮头目派来的,那贾仁与盗贼串通勾结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韦臻忽问:“那人送给贾仁的是什么东西?”心头冷笑,这贪官一头找过路客商要钱,一头收受强盗贿赂,一石二鸟之计,还真是精明!   张冶答道:“等那人走后,贾仁打开盒子查验,卑职在屋顶上晃到一眼,似乎是一尊三寸来长的金佛!”   “金佛?”正在沉睡的莫愁忽然醒了,一个翻身坐起来,“金佛在哪里?给我看看!”   张冶哭笑不得:“卑职未得命令,没有带回来。”   莫愁不满地道:“捉奸捉双,拿贼拿赃,这么重要的证据你不拿回来,还等什么命令,真是笨咧!” 12探衙(2)   “莫愁!不得无礼!”韦臻低喝了一声,对张冶道,“不过,你确实该带些证据回来,不然不好治他的罪。”   张冶忙道:“那卑职这就再去!”   “不用了,”韦臻摆摆手,“不要打草惊蛇,你先下去,明日再说。”   莫愁揉揉惺忪的睡眼,才发觉自己是躺在韦臻的床上,外衣鞋袜都除了,莫愁的脸腾地就红了,尴尬地道:“主子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韦臻见她的样子,只觉好笑:“哪次不是这样?看来恐怕该我学着习惯了。”   莫愁的脸更红到了脖子根,忙忙地披衣起身:“时间不早了,主子早点歇息吧!我告退了!”   韦臻嗯了一声:“明天记得早起。”   莫愁扮个鬼脸:“知道了!”又道,“主子每天都起早贪黑,真是辛苦。”行了一礼,便要退下。   韦臻见莫愁走到了门口,忽然叫了声:“等等……”   莫愁回头:“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韦臻哑了口,竟不知该说什么,刚才叫住她,只是希望她多待一会,但此时此地要她侍寝,又显然不合适。韦臻沉默一下,没话找话问道:“你觉得我们明日是否该留一日,再让张冶去打探消息?”   莫愁嫣然一笑:“主子是英明的主子,定有妥当安排,何必问我?”说完转身出门,只留下韦臻怔怔地发呆。   第二日,韦臻并未在荣县停留,仍是按原定计划南下。这日一路上倒平安无事,炙热的太阳烤得马车内的人昏昏欲睡,莫愁想着这几天江枫怎么消失了踪影,该怎样找机会和他接头?刚刚过午就到了赵县,韦臻即令投宿,不再前行了。莫愁隐隐猜到他的用意,不由略感佩服。   韦臻进了客栈房间,即将张冶召来,道:“你立即收拾一下,骑快马赶回荣县去,今晚再探县衙,务必拿到切实的证据,明日凌晨之前回这里来。”张冶领命而去。   用过午饭,莫愁对韦臻道:“今天不赶路了,下午做什么呢?不知道赵县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以去看看?”   韦臻不悦地道:“就知道玩?这趟出来有正经事,不是游山玩水的。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待在房间里,哪里也不许去!”   莫愁嘟着小嘴,老大不情愿地慢吞吞地回房去了,和衣躺在床上,天气炎热,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忽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莫愁打开门一看,是店家的小二来倒水。莫愁喝了口茶,便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么?给我讲来听听。”   小二听莫愁一问,来了精神:“好吃的么?本店的厨师便是赵县的招牌,今天午饭客官可还满意?”莫愁点头,小二又道,“至于玩的么,赵县城西的仙女潭可是一绝!风景好自不用说,最妙的是那潭水冬暖夏凉,且有祛病延年的效用,这里的人有个伤风感冒的小毛病,就到那潭水里去泡泡,不用吃药就好了。”   “真的?有这么神?”莫愁兴奋地问,这么大热的天,能到清泉里去泡泡该是多美妙啊!   “不信你可以自己去试试嘛!出了县城往西五里地就是。”小二道。 13觅机(1)   等小二走了,莫愁心头痒痒的,恨不能翻窗子出去,直奔那仙女潭,但左腿时不时的疼痛提醒了她,要是再从墙上摔下去就完了!说不定成个残废,比死了还惨!直接去找皇帝,肯定不行,哎……要不这样吧!莫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到了吃晚饭时,韦臻派人来叫莫愁,莫愁恹恹地躺在床上,说是脑袋痛胸口闷,不吃饭了。随从回报韦臻,韦臻亲自过来,摸摸莫愁的额头,并没有发烧,但灵动清澈的眸子却是黯然无光,问她怎么了?莫愁有气无力地道:“主子,我头痛得很,大概是今天太阳太大,晒得中暑了。主子不用管我,我今儿吃不下东西了。”   韦臻暗道,明明坐在车里,怎会被太阳晒到?但若她病在这半路上,可真是麻烦,自己本就担心没带上太医,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叫过店家来,让其速去请医生。店家问道:“谁病了?要紧不要紧?”   韦臻道:“是我的一位随从,大概是有些中暑。”   “中暑?”店家眼睛一亮,“不是什么大病的话,小的倒有个法子,不用去请医生,更不用吃药。”   “什么法子?”韦臻疑惑地问。   店家殷勤地道:“出了城往西五里,有个仙女潭,用那潭水沐浴,中暑伤风这种小病即刻就可痊愈!我们这周围几十里地的人若有小病,都是去洗一洗就好,常年饮用那潭水,也可防病。所以我们县城里医生都没什么病人,大都转行了。”   “哦?竟有这种奇事?”韦臻也来了兴趣,又想,那死丫头最怕喝药,就算请了医生,开了方子,又不知得花多少力气让她喝药!有不吃药的办法自是最好!看看天色还不算晚,这时去正来得及。便谢过了店家,回到莫愁房中。   莫愁正闭着眼睛假寐,韦臻进来道:“你不想吃饭算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莫愁明知故问,心里已乐开了花。   “城西的仙女潭,听店家说用那潭水沐浴可以治伤风中暑,你能起来么?”韦臻道。   “让我试试……”莫愁掩饰着笑意,装作头昏的样子吃力地缓缓撑起身来,韦臻看不下去,半拖着她出了门,叫店家在前面带路。   那仙女潭处于城西的幽谷茂林之中,行不了马车,店家带着韦臻莫愁并一干随从徒步走了一段山路,莫愁走得叫苦连天。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个一人来高的石洞,洞口渗出清泉,汇集成数亩见方的一泓碧潭,潭水绿如翠玉,时近黄昏,落日的金色余辉洒在水面上,粼粼波光幻变成明蓝、浅紫、翠绿、淡青种种迷人的色泽。   韦臻见这清潭,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自出了宫,几日来未曾好好地沐浴,在这里洗洗当真惬意!但莫愁是宫中女子,怎么能就这样幕天席地赤身沐浴?韦臻迟疑地道:“难道你们都是就这样跳下去沐浴?” 13觅机(2)   店家摇头道:“客观放心,官府已考虑到男女有别,若混同一处,大伤风化,因此专门修了浴场,引了潭水过去。”带韦臻转了个弯,果见林间僻静处用大石砌了两间石屋,各相距有十来丈。店家指着石屋道:“男左女右,这里是一对山里的夫妻常年照看,客官可放心。”   韦臻忽问一句:“进去沐浴要钱么?”   店家笑道:“不用不用。”   韦臻点点头,对店家道:“有劳带路,请先回吧!”摸了一锭银子作赏,店家千恩万谢地收下。韦臻又吩咐侍卫等退到林外等候,这才拉着莫愁到了那女浴室的门口,道:“你先进去吧!”莫愁几乎要欢呼出声,将小帽一扯,一头青丝便如黑色瀑布般披泻而下。   那浴室进了门却是一间小屋,一丈见方,摆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木盆毛巾等物,但空无一人,莫愁暗自奇怪,怎么不见看门的?见小屋后墙上有道小木门,莫愁走到门边,听见里面有潺潺的水流声,莫愁刚试着一推门,忽然从门后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臂来,一把抓住莫愁!莫愁吓得不轻,本能地正要尖叫,另一只手却伸出来,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莫愁就着微弱的光线一看,原来是江枫,换了一袭黑色的夜行服。   江枫将莫愁拉到一旁,示意她不要出声,屏息听外面脚步声远去,知道韦臻已离开,这才松开手。莫愁环顾四周,里面的这间屋子较大,墙上点了几盏油灯,正中围了一圈青色的幔帐,莫愁掀开幔帐一看,里面是一个长条石砌成的半月形的池子,连着两条地下水渠,一条进水,一条出水,水清见底,这会并无人沐浴。莫愁嘻嘻一笑:“怎么是你?守在这里想偷窥哪个姑娘?”忽发现墙角躺着一名老妇,莫愁惊道:“她怎么了?”   江枫压低声音道:“她是这里守门的。我只是点了她的昏睡穴,两个时辰便会醒。闲话少说,那天我给留你的字条你看了吧?我这就带你走!”拿出一套黑色的夜行服,要为莫愁换上。   莫愁却问:“他外面守了那么多侍卫,你一个人怎么带得走我?”   江枫轻笑,胸有成竹:“我们从林子后面出去,有条小路可直通谷外,我准备了马等在那里,那是匹日行千里的良驹。等他发现后,他现在宫外,难以调动大批人马追捕,我们正好逃走!你快把衣服换上!”   莫愁拿起夜行服,却又问:“二哥找你来,父王知不知道呢?”   江枫道:“这事极为机密,他是单独来找的我,没告诉你父王。”   莫愁想了想将衣服放下,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那我现在还不能走!”   江枫急道:“为什么?”   莫愁道:“那皇帝又不是笨蛋,看到我不在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我是要逃回越西国去,先不说还有这么几千里路,我们能不能顺利逃走,就算逃回了家,他一发脾气,不带着成千上万的军队来打么?父王年事已高,怎经得起这样折腾?要是再打败了,不知还要死多少人,我和二哥不就成了越西国的大罪人? 14变招(1)   见江枫沉默不语,莫愁又道:“再退一万步说,他就算不发兵,上次进贡剩余的六个女子都还关在他宫里,就是他板上鱼肉,我要是先跑了,她们肯定会死得很惨!不行,我不能就自顾自己逃走。若是我就这样一走了之,还不如当初不要把我送来呢!”   江枫听她这样说,蹙眉思索,也觉事情棘手,问道:“那怎么办?其实我到韦臻的京城已有一两个月了,本打算硬闯皇宫,但又怕不清楚形势,功亏一篑。这次你能出来,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等回了宫,就更麻烦了。”忽道,“要不我给你毒药,你下毒毒死他,永绝后患?”   莫愁一听,吓得双手乱摆:“不行不行,我下不了手杀人……再说,他的吃的喝的东西都从来不经过我的手,我怎么找得到机会下毒呢?要是不成功,后果不堪设想,就算侥幸成功了,那么多侍卫,我又不可能都毒倒……”莫愁说了一大通,江枫只是沉吟,莫愁也急得来回转圈,突然一拍脑袋,道:“有了!要不这样,我们制造一个事故,让他认为我死了,放弃寻找,我们才能顺利脱身。”   “嗯!这主意不坏,”江枫想了想,点头道,“但这样看来,一切都得重新计划……不过,关键在你现在是否安全?你还真行,使了什么法子,他不但不杀你,还带你出宫?”   莫愁调皮地笑笑:“猫捉耗子,谁知道呢?反正我现在还是好好的,既然出了门,估计暂时不会有事吧!有时候逗着他玩,也满有意思的!”   “你居然觉得有意思?”江枫长叹口气,“你不知道你哥哥和我有多担心……”   莫愁本想说,担心什么?要死早就死了!对视江枫关切的目光,莫愁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啦!我也很想你们哪!做梦都在想,谢谢江哥哥,你快走吧!”   江枫刮了下莫愁小巧的鼻子:“想我?我才不信,早忘了我是谁了吧?”握了下莫愁的小手,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但这俏皮可爱的神情一点没变,江枫心头涌起异样情绪,暗道:无论如何,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得她周全,平安带她回去,绝对不能让她葬身异国。   莫愁见江枫磨磨蹭蹭地不走,直把他往门外推:“我还要沐浴呢,好不容易才骗过他出来,你还不走,要留在这里看我洗澡么?”   江枫无奈地摇头道:“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说话还是没点规矩。那等你们到了南闵,我再想办法和你见面,反正一路我都会跟着你。”拿出一节三寸来长竹管似的黑色物事,嘱咐道,“你拿着这个短笛,万一遇到危险就吹一下,我听到声音就立即赶来。”   莫愁接过来,好奇地放在唇边试了试,江枫忙道:“现在不能吹!”莫愁手下,藏在贴身的小兜里。江枫虽极不放心,也只好告别,紧贴着墙角正要出门,莫愁却又轻唤了一声,江枫回头,见莫愁一脸忸怩,“什么事?” 14变招(2)   莫愁迟疑半晌,终于可怜巴巴地开口道:“江哥哥,你能不能……能不能借我点钱?我腰无半文,穷得要死,想买什么都买不到,真是悲惨啊!”听到堂堂公主开口居然是要钱,若不是强敌就在左近,江枫差点就要大笑,忙拿出一锭银子交给莫愁,莫愁却摇摇手道,“这么大的银块不好藏,给我点碎银就好。”江枫摸了半天,总算摸出一把碎银,莫愁高高兴兴地接过,“谢谢江哥哥雪中送炭,等我有了钱立即还你。”   江枫笑道:“银子归你了,不用还。”   江枫溜出门,很快隐没在茫茫夜色中。莫愁听他出去了,赶紧闩好门,又去摇了摇墙角的老妇,老妇仍是沉睡不醒。莫愁确认一切安全,除去衣物,跳进池子里,池子里的潭水由浅渐深,清凉宜人,莫愁虽是装病,但奔波了这几日,也觉疲乏,此时泡一泡,神清气爽,倦意全消。莫愁以前倒从未在野外沐浴,十分新鲜,这晚并没有旁人来,莫愁一个人在水里尽情嬉戏扑腾,只不愿起来。   等莫愁洗地舒舒服服地出去,一轮弯弯的新月已爬上了林稍,韦臻沐浴完在外面等了许久。忽看见莫愁踏月而来,头上松松地系了根发带,长发曳地,轻柔的晚风拂动她发梢,银色的清辉洒满一身,美得恍如瑶台仙子。韦臻一时忘了呼吸,直到莫愁走到他面前,叫了声主子,才回过神来,尽量若无其事地问:“怎么这么久?你现在感觉怎样?”   莫愁歉然道:“一时玩得高兴,让主子久等了,这潭水一泡,真是百病全消,舒服极了!”   韦臻看她恢复了神采,欣喜地笑一笑,却道:“把头发挽起来,帽子带上。”见莫愁的长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无奈又道,“算了,就先披着吧,真想找个口袋把你装起来,不让人看见。”说完自己倒也笑了。   好在时辰已晚,山谷中寂无行人,更无人注意他们。韦臻握着莫愁的小手,沐浴后的肌肤光洁滑腻,指尖划过掌心,痒痒地撩动心弦。韦臻不时侧头去看她,但不说话。莫愁只觉心跳加速,面颊也有些发热,他这样古怪地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已发现了什么异样?   侍卫们在两人身后十来步远跟着,山谷外有一座小村庄,一行人正打村外经过,忽听到村子里传来一名年轻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呼救声:“救命啦!救命啦!”夹杂着几名男子粗鲁的呵斥。韦臻皱了皱眉头,停下脚步。   片刻后,村子里冲了几个人出来,却是四名五大三粗的壮汉连拖带拽劫持着一名年轻女子,那女子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嘴里似乎被堵住了,只能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她拼命地想挣扎,但落入那几名壮汉的掌握中,只如一只瘦弱的小猫在无助地扑腾。那几人到了村头,翻身上马,将那女子抱上马去,横放在马前。 15救美(1)   那人一挥马鞭,正要离开,村子里却又奔出一位五旬上下的老者,衣衫褴褛,满面皱纹,踉踉跄跄地赶到马前,双手扯住那缰绳,老泪横纵地哀求道:“大爷,行行好,放了珍珍吧!你们把我女儿带走了,不是要我老头子的命吗?”   马上那人不耐烦地挥了一鞭,打在那老者的手上,那老者手腕登时浮起一道血痕,兀自不肯松手。那人喝道:“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你欠债不还,拿你女儿抵债,你还想赖么?”   韦臻看不下去了,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那马鞭鞭梢,往下一带,马上那人只觉突然一股大力,望前一扑,竟从马上倒栽了下来!那马受了惊,欲要狂奔,韦臻劈空一掌,那马就软软地倒了下去。马背上伏着的年轻女子尚未跌落,已被韦臻双手接住,取出塞在那女子口中的破布,将她放在地上。   这时侍卫们皆已过来,轻松将四人制住。那老者和女孩惊魂方定,知道是遇见了高人,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多谢侠士救命之恩!”   韦臻厉声问那为首的壮汉:“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强抢民女!是谁人主使的?”   那人梗着脖子,眼角朝上,不满地哼了一声,道:“什么叫做抢?你怎不先去问他们?欠了我家主子二十两银子,三年都未归还,主子要纳他女儿为妾,这银子就当聘礼了。给了一个月的期限,让他自己把女儿送到庄上去,他磨磨蹭蹭地不肯。今日主子客人也请了,酒席也摆了,从早到晚,单等她女儿过去拜堂,迟迟不见,才派我们来找人的。”   “二十两银子就想买人家女儿?”韦臻怒道,转头对老者父女道:“起来说话吧!你叫什么名字?”两人搀扶着站起身来,一旁的莫愁拿出一方手巾替珍珍拭泪。   老者垂泪道:“小老儿名叫刘全,这是小女珍珍。大前年因为年成不好,我借了薛家庄庄主五两银子,利滚利的高利贷,实在无力归还,到现在已经成了二十两。小老儿早年丧妻,膝下止有这一个女孩儿,未满十六,他要强纳小女,小老儿怎么活啊!”   旁边珍珍已哭得泣不成声,虽然双目红肿,头发蓬乱,仍看得出肤色白皙,容颜秀丽。   刘全话音未落,不等韦臻开口,莫愁忽然插话道:“哦,原来是这样啊!既然是你欠了人家钱,契约上又写明了,他要你女儿也是天经地义,嫁过去做妾没什么不好,你赶快把你女儿送过去吧!”韦臻听她竟然这样说,不由大是诧异,纳闷地看着她。   “不!我不去!”珍珍哭得益发伤心,拽住莫愁的衣袖,如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不去……姐姐救我!”   莫愁甩开她的手,道:“这我可帮不了你,我和你一样,也是被人抢了的呢,遇到这种事,别想着有人能救你……”她这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旁人皆吃了一惊,韦臻鹰隼般的目光已射了过来,莫愁暂且住了口。 15救美(2)   刘全这才注意到莫愁,见她打扮虽然不伦不类,但气质容貌,超凡脱俗,绝非一般女子,忙作揖道:“小姐你有所不知,若能为女儿找个好人家托付终身我当然愿意,但这薛庄主在我们这里可是一霸,每年他都以这样的手段娶几房小妾,纳进门以后,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就扔在一边不闻不问,有的还被他卖到窑子里去……”   “不闻不问?”莫愁仍是不为所动,打断他道,“也还算好啦!这薛庄主看来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不闻不问总比先奸后杀好吧!”莫愁不理会韦臻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继续道,“生死由命,我劝你凡事还是认命好了,你要是真不愿意,别在这里哭天抹地的,干脆找根绳子上吊好了,一了百了……”刘全父女听得目瞪口呆,莫愁不再理睬,转头拉了拉韦臻,“主子,我们走吧!”   “莫愁!”韦臻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转头对刘全道,“不要听她胡说,我给你二十两银子把债还了就是。”自那日酒楼事后,韦臻随身都带着银子,这会拿了一锭出来,掷给为首的壮汉,“你拿这银子去见你家主子,若以后敢再来惹事,打断你的狗腿!”   那汉子接了银子,看看韦臻,又看看刘全,知道今夜讨不了好去,和另外三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回身上马走了。韦臻见他们走远,对刘全道:“好了,你快带你女儿回家吧!”   刘全拉着珍珍又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千恩万谢,却道:“小老儿今夜就得带着女儿逃走,不然那薛庄主定不会善罢甘休!”   韦臻本已走了几步,听这话回头问道:“那庄主是什么人?竟有这样大的势力?”   刘全道:“恩公是外地人自然不知道,这薛庄主多年来横行乡里,势力极大,就连官府也惹不起,谁要是得罪了他,如果不逃走,定会被逼得家破人亡。”   韦臻沉吟一下,道:“既然这样,不如你父女二人先随我回客栈去,我有些话要问你们,明日我再派人送你们出城。”   一行人赶到宵禁之前进了城,回到客栈,韦臻先让刘全父女吃了点东西,略事洗漱后将他们叫进屋里,道:“你们不用害怕,把那薛庄主的事仔细讲来听听。”刘全便一五一十地详细讲来,原来这薛庄主名叫薛贵,常年以收租和放高利贷盘剥乡里,又霸占了许多良田,自己建了一座庄园,养了一大帮家丁打手横行霸道,特别是这人好色成性,方圆数十里内谁家的女孩儿长得好些,若被他看见了,都难以幸免,前后已抢了十来名年轻美貌的女子。他说到这里,莫愁时不时地瞄韦臻一眼,韦臻只觉那目光里象是带了刺,刺得自己浑身都不自在。   韦臻听完,纳闷道:“他一个乡里恶霸竟能只手遮天?怎么这些苦主不到官府报官?也无人来管?”   刘全摇头叹道:“别说报官,官府不帮他已是谢天谢地!听说他在京城里有大靠山,才敢这样为非作歹。” 16激将(1)   “嗯?”韦臻集中了注意力,“京城的靠山?什么靠山?”韦臻忽见莫愁黑白分明的眸子正盯着自己,那表情显然是说:“靠山不就是你么?”韦臻恼怒之余,脸颊竟有些发烫。半天没听到刘全的回答,韦臻又追问了一遍。刘全吞吞吐吐地道:“不是小人不说,是怕说了给恩公惹祸上身。”   韦臻傲然地轻笑了一下,莫愁却怂恿道:“说吧,你怕什么?你还不知道我家主子是什么人?天底下最大的恶霸也当不了他的一根脚趾头!”韦臻气得七窍冒烟,脸都青了,又不能发作,只狠狠地瞪她。   刘全也看出两人之间情况不对,这两人不象夫妻更不象主仆,再联想莫愁说的话,更增疑惑,但他明白这种事情还是少问为妙,见韦臻逼问得急,只得道:“薛贵据说是当今镇国公的远房亲戚,但具体什么关系小的也不清楚。”   “哦?”韦臻道,镇国公薛龙铎是当年征伐越西国的头号功臣,战胜后被封为一等镇国公,尊宠一时。这几年难免有些居功自傲,朝中多有微词,记得他确实是这附近的人氏,如今连他的一个远房亲戚都能如此放纵,看来非得管管了!韦臻沉思不语,脸色愈发难看。   刘全见他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道:“恩公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用不着去惹他,只是苦了这附近的百姓。”刘全转头看了女儿一阵,悲哀地道:“虽然恩公帮助我们逃过一劫,但明天我们也不知道能上哪里,没有钱,也没有可去的地方……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年老多病,不行了就黄土一抔埋了了事,只是苦了小女……”   他未说完,珍珍忙掩住他的口:“爹爹!”   刘全抱着女儿,涕泪交流:“珍珍,爹爹对不起你啊!没能给你找个好人家,以后你可怎么办?”忽然拉着珍珍,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恩公,小人再求你一件事!恩公若能答应,小人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什么事?起来说吧!”韦臻有点心不在焉地道。   刘全却不起来,拉着珍珍的手,伏在韦臻面前道:“恩公,小人只放心不下珍珍,我看恩公是个面善之人,能否收留小女,让她有口饭吃就行。小女虽然丑陋,但做事倒还勤快,恩公家里是否需要佣人丫鬟……”他话没说完,莫愁已扑哧笑出声来,刘全面红过耳,尴尬地停下。   韦臻也不料他会提出这个要求,这才仔细地去端详了珍珍,长得眉清目秀,模样倒还机灵,若是带回宫中当个宫女或是低级嫔御,也不是不可,何况这一路上没带人服侍,多有不便。韦臻动了留下她的心思,却见莫愁笑得不怀好意,“你笑什么?”   莫愁不答韦臻,只笑着对刘全道:“老人家,你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怎么还这样糊涂?真要卖女儿也得擦亮眼睛,选好人家再卖,不要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等跳进了火坑,要后悔就来不及了。” 16激将(2)   韦臻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勃然怒道:“你给我滚出去!”莫愁一言不发地走到门边,韦臻又道:“滚回来!”   莫愁仍是乖乖地回来站好,韦臻对刘全道:“今日天晚了,明日再说吧!你先带你女儿在隔壁去休息。”隔壁便是莫愁的房间,莫愁诧异地看着韦臻,韦臻道:“今晚你就在这里待着!”   韦臻让随从带刘全父女去歇息,屋里只剩了他和莫愁两人,听外面已打过了三更,韦臻冷冷地道:“今晚你别想睡了,到墙角去站着,好好想想你都说了些什么话?”   莫愁翘了翘小嘴,想要分辩,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地站到墙角去了,背朝着韦臻。韦臻坐在案前,胸口气得闷痛,毫无睡意,过了一会,听莫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接着又一个,再一个……韦臻怒道:“叫你站就站好,哈欠连天的,成什么体统?”莫愁站直了身子,没一会,想是腿麻了,不住地换着腿轻轻跺脚。“过来!”韦臻喝道,找出前日令人买的那把戒尺,用力敲了敲桌子。莫愁转身走近,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想好了么?”韦臻问。   “我不过就说了几句实话。”莫愁语气颇为不满。   “实话?实话就是拿我和那些强盗恶霸相提并论?”韦臻道。   莫愁当即否认:“当然没有,主子您是什么人,怎能和他们比?他们顶了天就百八十人,再作恶多端,害死的人也有数,主子您一出动可就是几十万军队……”   “啪!”莫愁还未说完,脸上已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韦臻怒不可遏,几乎说不出话来。莫愁羊脂白玉般的面颊登时高高肿起,透出几道鲜红的血痕。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倔强地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韦臻用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死死地看了她一会,下令道:“跪下!”莫愁一言不发地跪下。   韦臻罚她跪了,自己和衣上了床,吹了蜡烛,却翻来覆去想着莫愁的话,“我也是被人抢来的呢!”,“天底下最大的恶霸也当不了我家主子一根脚趾头!”……韦臻这些年来,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也不认为曾做错了事,但听了莫愁的这些话,还有今晚遇到的可怜的父女二人,竟有隐隐地不安……难道自己的报复过分了?   打四更时,韦臻听床下轻轻的呼吸声,就着纱窗外透进的冷清月光低头一看,果然莫愁已蜷在地上睡熟了。此时韦臻的火气已消了大半,见她纤细娇小的身子孤零零地蜷缩成一团,如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韦臻不由微微叹气,下去将她抱到床上。凝望着她睡梦中楚楚动人的美丽容颜,韦臻的手指轻抚过那道道血痕,心里竟似有千头万绪,又怜又恨,乱成一团。   忽然窗上又传来三声短促的叩击,韦臻忙放下帐子,打开窗户,张冶跳窗而入,韦臻稳定心神,问道:“今夜情形如何?可有拿到赃物?” 17驯霸(1)   张冶低声道:“今夜果然又是昨晚那人去找那贾仁,送了一张银票,具体多少数额卑职不知。另外,昨夜送的金佛被他锁在一只箱子中,估计历次所受贿赂的财宝都在那里。我怕此时强行盗取会惹他生疑,不如等其余证据打尽。卑职今天还看到县衙外贴了告示,表彰巡山马队又抓获了一批盗贼。”   原来百余名盗贼就是这样抓住的?韦臻无声地冷笑一下,道:“也好,你考虑得甚为周到。不如这样,你就留在荣县,看这案子究竟会如何收场,暂不用随我南下。另外,查一下这赵县的薛家庄庄主薛贵是什么来历,查明以后,再到南闵来找我。”   张冶忙应了,道:“主子,那我是不是现在就回荣县去?”   韦臻道:“不忙,那荣县往来人员稀少,你频繁来去,怕惹人生疑,还得乔装改扮下才好。”   张冶想了想道:“我听说侍卫中的陈双擅长乔装之术,卑职这就去找他,主子路上若用得着,也不要忘了他。”   韦臻点点头。   说话间天色已微明,张冶正要告退,忽听到楼下大堂一阵嘈杂喧哗,似从门外冲进来许多人,接着有人高声呼喝:“那姓刘的老不死把他女儿藏在了哪里?给我搜!”店家似乎说了几句什么,但无济于事,很快听见楼梯咚咚直响,有人冲了上来。韦臻料到是什么薛庄主一伙找来了,对张冶使了个眼色。张冶立即出门去,这时韦臻的随从都已被惊醒,纷纷出来,拦住来人去路。   外面吵翻了天,莫愁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也醒了过来,茫然的眼神显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又躺在了床上。韦臻没工夫和她多说,只道:“你老老实实呆在屋里,不许出来!”听外面传来打斗之声,韦臻打开门,站在楼道上,见对方约有二三十人,个个拿着木棒短刀,但哪里是大内侍卫的对手?连续不断地被掷下楼去,一时间客栈大堂内桌椅板凳稀里哗啦倒了一片,哭爹喊娘之声不绝。   韦臻问道:“谁是那薛贵?”一名三十来岁穿着红色锦袍的男子正躺在楼下大堂地上呻吟惨叫,挣扎了半天爬不起来,想是摔断了腿,听韦臻在问,红衣男子翻了翻白眼,道:“你爷爷我……”他半句话未完,楼上已飞下两道人影,噼里啪啦掴了薛贵十来个耳光,那薛贵的整个面颊很快都肿了起来,一块青一块紫,眼睛肿成一条细缝,睁都睁不开,活象一只过年腌的大猪头,嘴角也流出血来。   莫愁将门开了条小缝,正往外偷看,见打得痛快,嘻嘻笑了一声,韦臻回头瞪她一眼,莫愁忙缩回去。两名侍卫薛贵他拖起来,面向韦臻。“呸!”薛贵吐出一口血水,夹着两粒碎牙。韦臻沉声道:“薛贵,今日暂且饶了你的狗命!以后你再敢胡作非为,鱼肉乡里,强抢民女,小心你的脑袋!滚!” 17驯霸(2)   侍卫得令,将薛贵往门外一掼!其余的随从见势不好,纷纷连滚带爬地跟着主子离开。店家见外面平静了,才战战兢兢地过来收拾被打坏的桌椅板凳,更不敢抬头望韦臻一眼。韦臻令张冶拿出银票来赔了店家。这时刘全父女也已出来,再次磕谢韦臻,刘全道:“刚才恩公教训那恶人,实在是大快人心,只是恩公赶快走吧,留在这里怕那薛贵又生事端。”   韦臻亦知道这里不宜久留,即令收拾起程。想起昨夜刘全欲托付女儿一事,还未曾给他答复,便问:“你们呢?日后有何打算?”   刘全听韦臻的语气,已知他不愿留下珍珍,其实也不欲与女儿分离,答道:“恩公不用管我们,我们父女能逃得过这一劫,是命,逃不过,也是命。”   韦臻本打算给他们一笔钱,再派两名侍卫护送到安全之处,让他们自行谋生或是投亲靠友,但回想来的路上沿途都有盗贼,再往南下又是旱灾饥荒,就算能把他们送到京城,大约也不乏恶少歹徒,天下之大,这父女俩孤苦伶仃,竟无处可去!韦臻自十八岁即位,至今已有八年,虽然不能相比古来的盛世明君,但自认法纪尚严明,未想到治下会混乱如此!微服出宫不过几日,日日都让他震惊。这时竟有些茫然,就算所有的错都在臣下,但自己身处庙堂之高,难道就任其所为?刘全见韦臻沉吟不语,以为是自己让他为难,忙道:“多谢恩公屡次援手,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只有日日为恩公祈福,愿恩公一生平安!小人这就别过了!”拉着珍珍便要往外走。   “等等,”韦臻叫住二人,“我们也正要出城南下,不如你们先和我一起走吧!”   顾不得用早饭,韦臻一行上了马车,韦臻仍是与莫愁同车,刘全父女另安排了一辆,将货物搬到其余两辆车上。马车队刚出了客栈的院门,忽然门外大街一头跑来一群衙役,手中持着铁镣木棒,高叫着:“休得放跑了人犯!”很快衙役冲到面前,将马车团团围住。   韦臻跳下车来,道:“你们要捉谁?”   为首的捕头仔细地上下打量了韦臻一阵,面色一沉,道:“捉的就是你!唆使随从殴伤良民,快随我去见官!”   韦臻怒极反笑:“良民?强抢民女、恃众行凶的良民?这县衙是薛贵开的么?”   捕头喝道:“休得罗嗦,给我拿下!”一挥手,众衙役便要上来抓人。   韦臻是什么人?虽恼怒官府黑白颠倒,但岂能随这些人去见官。转身径直上了车,侍卫已在张冶的指挥下分为两部分,张冶带几人留下殿后,其余侍卫仍护送韦臻出城。刚到城门,又有一队衙役赶来,喝道:“速速关门,捉拿逃犯!”马车刚快马加鞭冲过护城河,吊桥便即拉起。跑了两三里,从另一边出城的张冶等也赶来汇合,禀道:“后面的人已骑马追来,主子怕不能再坐车了。” 18思过(1)   随从将韦臻的宝马“旋风”牵过来,韦臻抱着莫愁上了马,双腿一夹,跨下骏马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侍卫也拉了刘全父女上了马,那几辆华丽马车连同车上装的绸缎古玩等货物都只好弃之不顾。奔了一段,莫愁回头,远远地望见追兵果然被那几辆马车吸引住了,下了马上车翻检,不再追赶。莫愁嘻嘻一笑,韦臻敲了她一下,“这什么时候,你还笑!”   莫愁道:“以前只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知道有钱也能使狗回头,只可惜了主子那些宝贝成了肉包子打狗。”   众人狂奔了两三个时辰,离开赵县已有百许里,估计后面再不会追来。骑马奔入一处山林,韦臻令停下来休息一会。等下了马靠在路边的树下坐了,才发现随从个个都是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刘全父女更是面色发白,惊魂不定。韦臻顾不得去想如何收拾薛贵等人,那赵县捉不住人,肯定会通知沿途郡县搜查追捕,这样子怕是不能再去集镇城市投宿客栈旅店了。自己贵为天子,今日却被属下的官吏追得四处逃窜,惶惶如丧家之犬,没想到竟会有这样一天!韦臻只得苦笑,但这么多人又该往何处去?总不能日日在野外餐风露宿。叹一口气,若不是自己仅仅是微服私访,过几日就得回宫,怕也得逼上梁山,落草为寇了。唤过张冶来,令他到附近打探下,这是什么地方,看能否找到落脚之处。   侍卫拿了干粮来递给韦臻,韦臻转交给莫愁,自己却毫无胃口进食。莫愁吃饱喝足,见韦臻皱着眉头,似乎心事重重,便问:“主子什么事又不开心了?连东西都不吃?”   韦臻没好气地道:“你少来明知故问,虎落平阳,该你幸灾乐祸了!”   莫愁委屈地道:“我怎么敢呢?哪句话惹主子不悦就是皮肉受苦。不过,主子也不要难过,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主子忍耐几天,等回了宫再抖威风,这些天冒犯主子的人的末日就到了。”   韦臻无暇去管她的暗讽,只摇头道:“惩治这些人倒是其次,但我不出来看一次,还以为这外面真是天下太平,没想到竟是这样乌烟瘴气,黑白颠倒。这欺上瞒下的风气才是该好好治一治。”   莫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这种风气,主子早就该知道了啊!”   韦臻不禁反问:“早就该知道?”   “对啊!”莫愁点点头,“主子地处万人之上,一言一行都是万民表率,自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莫愁冲口而出,见韦臻黑着脸,忙改口道,“不对,是上行下效,上面什么样,下面就什么样,主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韦臻知道她又绕着弯子骂自己,冷哼了一声,打又打不服,吓又吓不住,除了朝她吹胡子瞪眼,几乎没什么办法。韦臻转过头去,过了一阵,忽问:“就你看来,我和那些土匪恶霸的区别只是我占的地盘更大,手下的人手更多?” 18思过(2)   “害的人也更多,”莫愁小小声接口,韦臻狠狠捉住她手腕,几乎要拧出血来,莫愁忙道,“主子自己认为呢?”   她这样一反问,倒让韦臻陷入了沉默,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的话听了不知多少,敢当面骂他的也就莫愁一人而已,即使自己极不愿意承认,但自己勒索战败的越西国年年进贡,先奸后杀?这话虽太直接,但实际上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么?韦臻无言放开了莫愁的手腕,这些年死在自己手下的女子有多少了?自己很少回头去想,甚至记不清那些死了的女子的容颜和姓名,但此时那些惨死的面容一张张仿佛正浮现在面前,极模糊,却又极真实。   韦臻不由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刘全父女,珍珍正乖巧地为父亲拭汗打扇,察觉韦臻在看自己,回头嫣然一笑,单纯的眼神中尽是崇拜感激。韦臻心头一动,如果自己不救她,她的遭遇怕也和那些进贡的越西国女子相似,如此鲜活美丽的生命就消逝了……韦臻又回望莫愁一眼,她的话并非是全无道理,就连自己,也不知不觉将珍珍和死去的那些女子都视为同样的受害人了……韦臻低声开口道:“莫愁,就算我是个暴君,可每件事都有它的前因后果。”   他不象平素那般凶神恶煞地厉声斥责,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疲惫无奈,甚至有些伤感,莫愁不由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什么前因后果?”   韦臻看向远方,眼神迷蒙:“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说吧……不过,幸好和你出来了这趟……”   正在这时,张冶骑马回来了,跳下马禀道:“主子,往南两三里有一座清河山庄,卑职问了,可以让我们留宿。”   “好!那你在前面带路吧!”韦臻打起精神道。   很快一行人到了清河山庄,从外面看,庄园坐落在一座小山脚下,占地面积不小,门外还有一条河流,但已经干涸见底,连河边的垂杨柳都已干枯发黄,白晃晃的阳光射在古铜牌匾上,灼人眼目。张冶上前敲门,不久出来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白净面皮,八字胡须。韦臻走近拱手行礼,道:“我们是过路的客商,因遇到劫匪,遗失了货物和马车,又迷了路,路过贵庄,能否暂且在此叨扰一晚?”使个眼色,张冶摸出一张银票递给那管家。   管家道声“请进!”让到一边,将韦臻等带进去,到厅上看茶。   进了正厅,主客落座,管家道:“鄙人姓许,单名一个成字,是这清河山庄的管家,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韦臻道:“鄙人姓曾,单名一个伟字。”   许山道:“原来是曾公子。我家主人本在此处经商,前几年便置了这座庄园,但近年来生意萧条,加之时有流民骚扰,因此主人便携家眷迁居到别处去了,此地只留了我看门,寻觅买家转手。不知曾公子是否有意?或者有认识的朋友愿意接手?” 19认亲(1)   韦臻听说他要转让,正愁这一打帮人找不到落脚之处,且这里临近南闵,住下来细细查访,岂不比沿途打尖宿店更好,回宫以后还可托付给刘全父女,也给他们找了新居,便道:“我正要在此住一段时间,若有合适的宅子买一处倒是正好,烦请管家带我四处看看。”   许成便带韦臻参观山庄,山庄前后共有三进,后面还有一座小花园,建筑甚为大气,虽不比皇家宫殿富丽堂皇,馆舍亭台,也是画栋雕梁,红砖碧瓦,只是看来干旱了许久,园子里的花草树木不是已枯死就是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奄奄一息,修渠引水而建的鱼池溪流也都见了底。韦臻忽问道:“你这水都干了,人要喝水怎么办?”   许成道:“屋后有一口古井,请随我来,”进了后面的花园,西面山墙下有一棵数丈高的老槐树,树下正是长条石砌成的八角井栏,许成小心翼翼地上前揭开井盖,道:“这口百年古井,是方圆数十里地仅剩下的尚未干涸的三口水井之一,若没有水源,我也不敢把这大宅子卖给旁人,岂不是要渴死人么?”   韦臻俯身一看,隐约可见深深井底的粼粼水光,问道:“这南闵大旱究竟情形怎样?”   许成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方圆数百里地,已经旱了一年多,只下过几场小雨,雨水连地皮都没打湿,庄稼几乎绝收,能逃的人都逃光了,剩下的老弱病残不过在苟延残喘,其实天灾固然严重,但更可怕的是啊!”   “?”韦臻追问道。   “官府本有一些积粮,据说全国也运来不少粮食救灾,但只有很少一部分拿来赈济灾民,其余都被倒卖换了高价,至于朝廷拨的银子更不知所终。我家主人在的时候,还曾开过粥棚,赈济过灾民,但灾民实在太多,管不过来……”许成叹口气,“我和公子说这么多闲话做什么?反正天高皇帝远,上头也不会有人来管,事到如今,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了。”   韦臻出宫前本已听小福子的家人说过南闵的灾情,此时再听许山一说,更是火大,只沉着脸不说话。许成带韦臻看过了各处厢房书斋,又带去厨房,指着墙角的几袋大米道:“公子这么些人,这里的粮食大约还够吃一两个月,若要买米,最好到别处去买,南闵的米价太贵。”又问:“公子觉得鄙山庄如何?”   “暂住还算可以。”韦臻点了头,便令张冶去具体商谈买卖事宜,他对价格本不关心,许成报了价,韦臻便马上照价付了,收了房契。张冶暗示要许成早点离开,许成知趣地召来原本剩下的几个家丁,立即收拾东西,当天下午便走了。   韦臻在屋内歇了一会,从窗子朝外看,莫愁正和珍珍手牵着手,神态亲密,不知在说什么。又在说我坏话?韦臻有点做贼心虚,叫了声莫愁。莫愁敲门进来,韦臻不悦地道:“带你出来,不是让你一天去找不相干的人的闲聊的。”   莫愁道:“主子有什么吩咐么?”   韦臻道:“不管有事没事。以后你就在我身边待着。” 19认亲(2)   莫愁暗暗叫苦,不知江枫哥哥现在哪里?他盯得这样紧,怎样才能溜出去和江哥哥联系呢?韦臻这几日夜间都未曾好好休息,今天又奔波了一日,此时又困又累,靠在凉席躺椅上,不觉闭上眼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似有清风拂面,韦臻睡了一会,睁开眼见是莫愁在旁边的小凳上坐着,手持一柄团扇轻摇,韦臻道:“你既当我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又何必假惺惺地服侍讨好我?”却带了三分赌气的口吻。   莫愁晃了晃发酸的胳膊,笑道:“这个么,其实……以前我们越西国有条河,十年间有八年要泛滥成灾,洪水一来,人们就说是河神在发怒,父王每年都要派人去祭祀河神,有时还得亲自去,把许多上好的贡品倒进河里,指望那河神满意了,不再乱发脾气,好风调雨顺过一年。”   韦臻听了颇不是滋味,把自己当那暴戾的河神供着哄着,但她说的似乎也没错?身旁的每个人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怕都是如此心态……她以前常说几句“皇上待奴婢很好”之类的话,真真假假,不过是哄自己开心吧?   晚饭是珍珍做的,特意为韦臻和莫愁做了几样乡下的风味小菜,清香爽口,韦臻吃惯了山珍海味,换个口味倒十分喜欢,赐刘全父女一同用饭。饭后,韦臻叫过父女二人道:“这宅子我买下了,但我们在这里只住不到一个月,等我走了,山庄就留给你们二人,就当帮我看门。”   刘全正在为安身之处发愁,见韦臻如此安排,大喜过望,连连称谢,又道:“恩公放心,我们一定尽心尽力看好宅子!”   韦臻无数次听过臣下山呼万岁谢主隆恩,但见眼前父女二人,脸上的喜悦之情,纯粹是发自内心的感激,韦臻的心情好了不少,心念一动,笑着对珍珍招招手,要她过来。珍珍走到韦臻面前,低下头一脸羞涩,韦臻拉着她的手,问了她的生辰,道:“你若愿意,就做我的妹妹吧!”言下之意,是要将其收为义妹。   珍珍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韦臻英俊帅气,行侠仗义,不免春心萌动,听韦臻这样说,却是要断了自己的念头,转头看看莫愁,又看看韦臻,一对神仙似的人物,自己哪里高攀得起?只是痴心妄想罢了……珍珍一时心头又酸又苦,勉强笑道:“谢谢大哥!大哥在上,受小妹一拜!”跪下给韦臻磕了个头。   韦臻扶她起来,笑道:“等我回了京城,改日接你们去玩。你既是我妹妹,日后定帮你找个如意郎君。”   莫愁掩口笑道:“恭喜恭喜,主子的妹妹,是天下最不愁嫁的。”   刘全父女没听懂她的意思,道了谢,便告退回房了。   等二人走了,莫愁笑道:“主子还真大方,白送一个公主,日后还要赔上许多嫁妆。”眼珠一转,似乎无限神往,“不知道主子要把珍珍嫁给谁?公主出嫁,肯定热闹得很呢!”凑近韦臻,“主子打算什么时候大婚啊?我能不能有幸旁观盛况呢?” 20喝粥(1)   韦臻不料她忽然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自从被莫愁烦上后,几乎没功夫再考虑立后的事,见眼前笑靥如花,心头咯噔一跳,忽想起前几日方之道的话,难道这小丫头故意装疯卖傻,深藏不露,果有不轨野心?韦臻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大婚?你觉得谁能当本朝皇后?”   “皇后?”莫愁嘟起了嘴,蹙着眉头,给你当皇后谁肯干?难怪到现在都没娶到老婆还没大婚!莫愁想了想,复又笑道:“我看没人有资格当得了主子的皇后呢!”   韦臻一怔,劝他立后的人几年来不计其数,却只有莫愁说出了他心里的话!正待详问,忽然传来敲门声:“张冶求见!”韦臻让他进来,进来的却是一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穿着深青色纱衣,身材微微发福。韦臻一愣,才明白是张冶乔装改扮了。张冶道:“主子觉得卑职的这副打扮如何?”   韦臻笑道:“不错!足可以假乱真。”   张冶道:“多亏陈双的妙手,主子若没有旁的事,卑职这就回荣县去了。陈双为人机敏,卑职走了后,主子有什么事可让他去办。”   韦臻点头道:“你走吧,事情办完了还回这里来。”   莫愁见张冶转眼如换了个人一般,大感好奇,心头痒痒的,恨不能马上跑去找陈双学两招,但韦臻不发话,她也只好在一旁侍候着。这天晚上韦臻让她就睡在与自己卧房相连的小屋里,一夜无话。   第二日刚起床,便有人来禀报说门外守了几个乞讨的难民。韦臻走到大门口一看,山庄外来的三四个灾民,老的老,小的小,个个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有的人两手空空,有的人手中则捧着一只破碗,歪歪倒倒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见韦臻出来,纷纷站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他,满脸求乞之色。韦臻问了两句,都是从南闵附近逃荒过来的。便令人给他们熬粥喝,那几人喝了粥离开,没多久却又回来,另带了几个人来要饭,韦臻叫用最大的锅煮了满满一锅米粥端出来,但不过中午就已告罄。眼见难民越来越多,都聚集在山庄门口。韦臻无奈,遂临时在庄园旁边的空地上搭了粥棚,几口大锅同时上阵,赈济灾民。刘全父女则担水熬粥,忙得不亦乐乎。   忙了一天,傍晚时灾民总算陆续散去。韦臻站在粥棚前,望着那如血夕阳下的一片枯黄,怔怔出神。珍珍过来道:“大哥,这样下去的话,山庄里的米吃不了两天了,可得想想办法啊!”一直帮着为灾民盛粥的莫愁见她来了,忽想起一事,拉过珍珍附耳说了几句,珍珍慌忙摇了摇头,莫愁又说了几句,珍珍总算勉强点了下头。韦臻回过头,奇怪地问:“你又在和她说什么?”   莫愁笑道:“主子饿了,我让她快去准备晚饭,米不多就省着点。”拍了珍珍肩头一下,“快去啊!”珍珍匆匆进庄去了。 20喝粥(2)   韦臻心里烦闷,也没情绪去管她再玩什么花样,对莫愁道:“明天你陪我到附近去看看,还要查一下官府囤积粮食之事。”   莫愁一听又能出去玩,自是兴奋不已,忙笑逐言开地应了,又道:“那主子出门,要不要乔装改扮?”   韦臻想起赵县的事还未了结,道:“改扮一下也好。”   没多久珍珍来请二人进去吃饭,落了座,韦臻见每人面前只有一碗稀粥,清得可照见人影,桌子正中只放了一盘咸菜,诧异地望着珍珍。珍珍心虚地低下头。莫愁却自顾捧起碗喝粥,喝了几口,抬起头问韦臻:“主子你怎么不吃呢?”   韦臻含怒道:“这是你指使的?什么意思?”   莫愁笑道:“主子没见今天好多灾民连一口稀粥都喝不到么?如果我们再大鱼大肉地吃喝,于心何忍?主子该体恤民情,与民同甘共苦才对啊!我们节余的米,又可多救几个人了。”韦臻听她说得有理,勉强去喝那稀粥,但他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对着咸菜稀粥,自然是食不下咽。莫愁很快地喝完了粥,抹抹嘴,对珍珍嘻嘻一笑:“你的手艺不错呢!我觉得比宫里的御厨都好呀!”   珍珍不懂她的意思,吓得直摆手:“御厨?我哪里敢和御厨比呢?小姐不要取笑我了!”   韦臻忽然明白过来,莫愁是在报复他,当初把她关在闭月苑里,天天只给她送一碗粥喝,饿得她骗人掏鸟窝,卖字换鸡腿,现在总算捞着机会算计自己了!韦臻气得将筷子一摔,桌子一拍,一言不发地起身回屋去了。珍珍吓得不知所措,莫愁吐了吐舌头,快步跟上了韦臻,随韦臻进了屋。   韦臻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莫愁乖巧地在他身边跪下,轻轻地为他捶腿,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怎么饭都不吃了?可别饿坏了身子……”   韦臻火冒三丈:“你还真是存了心了,睚眦必报。你就这样记恨我?”   “不是才一顿吗?”莫愁道,见势不妙,忙换了极诚恳的语气:“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挨过饿,喝过粥,今日才更能体会灾民的境况,主子当初也是给我上了一课,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记恨呢?”   “少来花言巧语。”韦臻仍是怒容满面。   莫愁扑哧一笑,半带撒娇地道:“说实话,主子让人给我喝的粥比今天的还稀呢!饿得我直泛酸水,两眼发绿,一个多月呢,主子也不可怜可怜我!”   韦臻听她俏语含嗔,骂道:“还贫嘴!你不是能干么?会去偷买鸡腿吃,假惺惺装什么可怜?”   莫愁委屈地扁扁嘴:“我本来也不敢哪!但狗急了还要跳墙呢!何况主子还送我一只画上的鸡腿,可望又不可及,天天对着流口水……”   韦臻实在憋不住笑了:“你倒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条小狗。”捏了捏莫愁的手臂,果然瘦得皮包骨头,心下一软,再生不了气,抱她坐在自己膝上:“罚你?还不是因为被你气得要死,我倒觉得迟早一天是我被你活活气死!” 21偷嘴(1)   莫愁忙道:“主子若生气,要打要罚都由得主子,奴婢并不敢有怨言。”   韦臻轻拍下她娇嫩的面颊:“你这张嘴,真想找人用针线给缝起来。”   气消了,韦臻也觉得肚子饿了,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便道:“去,把那碗粥给我端来!”   莫愁忙遵命到厨房端了粥和咸菜过来,韦臻饿得慌了,不知其味地喝光了粥。想到日间所见灾民的情况,不由叹口气:“你说得也不错,确实我该常省己身,体察民间疾苦,以后回了宫,也不该象往日那般奢侈铺张,时常还要喝点这种稀粥才对。”   他这样说,倒大出莫愁的意外,张了张嘴,惊奇地道:“主子真是贤德的君主!”   韦臻冷笑道:“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认为我干的尽是坏事?”   “没有没有,”莫愁胡乱摆手,“主子也有做好事的时候。”也有做好事的时候?这叫什么话?韦臻忍着没发作,听莫愁道,“比如这次出来,一路抓强盗坏蛋,还有,救珍珍他们,还有,赈济灾民,还有……”莫愁飞快地转着念头,“还有每次我惹主子开一面……”开一面,难怪你越来越放肆!”韦臻不满地道。不论宫里宫外,总之这个丫头就是让人头痛,韦臻暂不去纠缠这问题,道:“赈济灾民本是应当,但这施粥也只能解得一时之急,过几日粮食吃完了又该如何办?”   “这个简单,”莫愁马上接口道,“主子只要请名画师,他们想吃什么就给他们画什么,画了拿回家去挂着,天天对着看就够了。”   “你又来了!”韦臻拿过戒尺,轻敲了下莫愁的脑袋,“我倒成你的出气筒了!正经和你说话。”   莫愁吐吐舌头,又道:“我不是在帮主子想办法吗?既然是官府囤积粮食,我以前听说书的常讲绿林好汉开官仓救百姓的故事,主子何不学学他们?”   皇帝带人去劫官府的粮仓,岂不是大水淹了龙王庙,滑天下之大稽?要是往日,韦臻定又已训斥了莫愁一通,但经过了这许多事,韦臻倒不再吃惊,只是沉吟不语。过了一会方道:“明日出去看过情况再说,今日早点睡吧!”   韦臻睡到半夜,一觉醒来,但觉腹中饥火难耐,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空咽口水。韦臻忍耐了一阵,到底难受,摸黑爬起来,寻思到厨房去找点东西吃。刚下床,却听小间里的莫愁问:“主子有什么事么?”   韦臻一时奇怪,平常她一旦睡着,怎么叫都叫不醒,怕用麻袋装了丢进河里都不会有反应,今夜怎的如此清醒?忽然明白过来,她晚上也只喝了一晚粥,想是同自己一样饿得睡不着,韦臻暗暗发笑,直截了当问道:“你饿不饿?”   果然听莫愁答道:“就是饿啊!主子怎么知道?主子一定也饿了吧!” 21偷嘴(2)   韦臻道:“那你去厨房看一下,还有什么吃的没有拿点来。”他颐气指使惯了,顺理成章使唤莫愁去。   “哦!”莫愁答应了一声,窸窸窣窣地穿衣下床,经过韦臻身边,摸黑往外走去。刚打开房门,迷糊中却被门槛绊一跤,向前一扑差点摔倒。韦臻忙抓住她,环顾屋子内外也没灯笼之类的照明之物,韦臻怕她再摔伤,不假思索便道:“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二人并肩走到庭院中,夜空朗朗,月色皎洁,映着青石小径,四周房舍树木投下班驳的黑色剪影,天地一片静谧。韦臻微微低头,见莫愁口角噙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由心情激荡,揽住她的纤腰,轻轻吻了下她的发梢,莫愁却浑然不觉。到了厨房,韦臻推开门,寻不到蜡烛,只有灶膛里的余火透了点微光。莫愁倒是轻车熟路,摸索着在灶旁的橱柜里翻找了一阵,突然惊喜地叫道:“有了!”端了一盘东西出来,是一小碟油炸花生米。   莫愁将花生米放在案板上,从厨房角落里搬了两个小板凳来,先请韦臻坐下,韦臻蜷坐在小板凳上,拉莫愁在身旁坐了,两人你一粒我一粒地一起吃那花生米。不知是不是因为饿得太狠,美味佳肴吃了无数的韦臻只觉得这脆脆的花生米竟是生平难得的美味。   莫愁见韦臻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没想到主子也会饿得半夜偷东西吃!”   韦臻想到以前她半夜偷偷躲在床上啃鸡腿,如今自己和她躲在狭小的厨房里大嚼花生米,不由会心一笑,饿肚子的滋味还真不好受,难怪她对鸡腿恋恋不舍,原来偷着吃才是最香的!便顺着她的话道:“倒是头一回,比不得你驾轻就熟。”   莫愁掩口笑道:“那里啊?我可是夜夜提心吊胆,生怕被捉住,哪!再倒霉也没有了。”   如水的银色月光穿过窗棂,斜照着莫愁开心的笑容,那笑容恰似寂静夜里乍然绽放的昙花,美如梦幻,透明纯净,不染半点尘埃。韦臻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轻唤一声:“莫愁?”   “嗯?”莫愁不解地转头看他,“主子?”   “你那个骷髅头香袋还在么?”记得上次就是为这香袋,一气之下才罚的她,现在回想起她的恶作剧,却觉得十分有趣,又似有一种温馨渐渐充溢心底。   莫愁另一只手扑地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一面嚼一面无所谓地道:“在啊!我自己留着了。”   “能不能……”韦臻迟疑了一下,开口道,“能不能还是给我?”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口气求人要东西,韦臻的脸不禁微微地红了。   “啊?这个就算了吧!”莫愁不以为意,“主子不是不喜欢么?以后我再另给主子做一个好了!”   韦臻心下略略失望,又不好多说什么,见面前的一碟花生米已经告罄,站起来道:“回去睡吧!你这下该不会睡不着了。” 22易容(1)   第二天一早二人仍是各喝了一碗稀粥,韦臻不再怨怼,饭后吩咐今日继续为灾民施粥救济,又叫来陈双,道:“今天我要出去,你看该怎样改扮一下,不要被人认出来,也不能引人注目。”   陈双忙去拿了面粉,棉花,颜料等易容工具,回禀道:“主子就改扮成一名普通的乡下秀才可好?若有人问,便说是求学路过此地的。”   韦臻道:“好。”   陈双立即忙活起来,莫愁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不时地问这问那,韦臻知她万事好奇,也不去管她。不一会儿,陈双就弄完了,将镜子递给韦臻,韦臻见镜子里的人方头大耳,相貌平平,再不是自己本来面目,瞧了半天没看出什么破绽,方满意地点点头,指着莫愁道:“也给她弄弄。”   陈双要帮莫愁改扮,莫愁却道:“让我自己来好不好?”陈双以目光征询韦臻,见他并不反对,便一步步教莫愁怎么做,莫愁聪明伶俐,一点就透,只需说一遍大体就明白了,在陈双的指导下很快扮成了一名清秀书童,莫愁大为得意。   陈双道:“小姐,虽然你样子变了,声音还没怎么变,旁人一听就知道你是女子,不如这样,”从怀里摸出一只药瓶,倒出一枚黑色的药丸让莫愁服下,“这药丸可以改变声音,持续十二个时辰。”莫愁吞下药丸,片刻后开口说话,音调果然不同,莫愁咯咯地笑起来,粗粗的笑声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咬住嘴唇,大睁着眼睛。韦臻和陈双都被她逗笑了。莫愁又喋喋不休地问了陈双许多问题,陈双一一解答,特别嘱咐道:“用这种办法乔装,若出汗不能用力擦拭,也不能用水洗脸。”直到韦臻催促时间不早了,莫愁才装模作样背起个书箱,兴高采烈地跟随韦臻出门了。   山庄离附近的村庄都有一段距离,侍卫牵了马来请韦臻上马,莫愁提醒他道:“主子,秀才一般都不骑马的!”   “那骑什么?”韦臻奇怪地问。   “骑驴啊!”莫愁调皮笑道。   山庄里倒养了一头驴子,韦臻让拉过来,见那驴子又黑又瘦,要两个人同骑实在勉为其难,若是自己骑了,莫愁那娇滴滴的样子,腿伤才好,能走得了多远?韦臻想了想道:“你把驴子牵上,我们走。”莫愁不明白他这又是做什么,有驴不骑,倒要走路?依言去牵,驴子却是个倔脾气,没见过莫愁,抬腿就来踢她,莫愁惊叫。韦臻狠敲了驴头一下,驴子惨叫一声,这才安静了。   莫愁慢吞吞地牵了驴子走出约一里路,韦臻回头,再望不到侍卫随从,这才对莫愁道:“你骑上去吧!”   莫愁吃惊地道:“主子要我骑?”   韦臻冷然地道:“罗嗦什么?叫你骑就骑,待会你又摔了瘸了,难不成还要我抱你回去?”   火辣辣的太阳下牵着驴子走路实在辛苦,莫愁不再推辞:“多谢主子!” 22易容(2)   韦臻扶她上了驴背,继续朝南走去。时不时有人从旁经过,大都是去赶清河山庄等着施粥的,见了这两人,无不诧异,怎么这书童骑驴,秀才倒在一旁走路?韦臻被人注视,也觉脸上发热,只是涂了面粉颜料,看不出面色变化。莫愁倒似毫不在意,她是第一次骑驴子,觉得十分好玩,兴奋不已,一心和那犟驴斗争,威逼利诱,花样百出:“驴子,你要再不听话我敲你头了!”“乖一点,回去给你吃糖!”   这一带多是丘陵,丘陵之间则是一片片稻田,走在田间的黄土小路上,两旁却看不到一点绿色,干黄的稻杆东倒西歪地堆在田里。地面已经龟裂成纵横交错的一道道口子,表面的土壤则干得如齑粉,人一经过尘土飞扬。一路也没见到一点水源,几条小河沟都只剩下了河底的大小石头,反射着烈日的光芒,白花花一片。   南行了七八里路,前面有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应是座小村庄,韦臻便叫莫愁下来,进去打探情况。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但家家门扉紧闭,韦臻连去敲了几家,都静悄悄地无人应声,连狗叫都听不到。又走了几家,终于看见有户人家虚掩着院门,韦臻推开柴门,院子里一个老妇惊恐地抬头:“老爷,我家什么都没有了……”待看清了韦臻和莫愁的打扮,才松了口气,“公子从哪里来?还以为是官差,吓了我一跳。”   韦臻道:“我是去外地求学的,路过这里,天气太热,想来讨口水喝。”   老妇迟疑了一下,见两人都是满头大汗,灰头土脸,还是进屋拿了只缺口的土碗,走到院子一旁的大缸前,揭开缸盖,探下身去,从缸底舀了半碗水,递给韦臻。韦臻一看,那水甚是浑浊,半碗都是泥沙,哪里喝得下去?只端在手上,道了谢,问那老妇道:“这村子叫什么名字?”   老妇道:“我们这是槐树村,村口有棵百年老槐树,所以远近都叫这里槐树村。不过,”老妇无奈地叹气,“自从去年以来遭了旱灾,村里的人都基本跑光了。我是寡妇,守着个半瘫的儿子,孤儿寡母无处可去,还留在这里,也只是等死了。”   韦臻奇道:“怎么这样说?”   老妇神情冷漠地道:“没吃的,没水喝,不是等死么?这缸里的一点水,还是我三天前半夜就到十里外的山里,接了两个时辰,才接了半桶泉水挑回来。家里已经没有米了,也没钱买。”   韦臻忙道:“我刚才看到清河山庄在施粥,附近许多灾民都去了。”   “哦?真的?那等会我也去,给儿子带碗粥回来。”老妇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神采。   韦臻又问:“官府怎么不派人管管,就任人饿死?”   老妇冷哼一声,愤然道:“怎么不管?每个月都有官老爷下来一两回,不来还好,来了打着赈灾的旗号,到了各家,见牛牵牛,见鸡杀鸡,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比趁火打劫的强盗还厉害三分!” 23砸匾(1)   “竟有此事?朝廷不是派了钦差来查访么?”韦臻吃惊,按捺不住心头的怒气。   老妇道:“朝廷都是官官相护,老百姓的苦处谁能知道?南闵的知州于厚德据说和那个姓魏的钦差是连襟,能查出什么?报上去还不是粉饰太平?”   韦臻一愣,这消息竟从未听说过,自己竟失察至此?回头看莫愁瞪着自己,知她必在腹诽,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又问了几句,从兜了摸了一块银子出来交给老妇,让她去买点粮食,告辞出来。   两人默然无声地走着,莫愁骑在驴子上不说话,韦臻也觉得胸闷,倒象是自己做了亏心事。又探访了几处村子,得到的情况与槐树村大同小异。眼见天色不早,韦臻正打算返回,发现已近南闵城下。   走到城门洞前,果不出所料,画了韦臻的肖像正张榜捉拿。韦臻见那画像画得惟妙惟肖,暗吃一惊,赵县也就罢了,知县难得有机会觐见天颜,不识得皇帝倒情有可原,但南闵是一处州府,怎么知州也不起疑?何况前些日子还派了魏敬明当钦差下来,韦臻复掐指一算,魏敬明也该回京去了,难怪不得!莫愁却故意走到那画像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又偏着脑袋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韦臻。韦臻很想一把将那画像撕下来,考虑再三,还不能轻举妄动,暂忍下一口气。   韦臻白天已打听到南闵全城现只有汇通米行一家尚有米卖,进了城直接找到这家米行,从外面看,这家临街的米行店面不大,顾客稀少,并无特异之处,只是那门上的金字招牌颇见气势,上面大书“汇通天下”四个大字。韦臻冷笑,好大的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把丝质折扇,一面摇扇一面大摇大摆地进去,便有了几分富家公子的模样。   进了门,见那店堂内墙边一边堆了几袋米,靠里是一排齐胸高的柜台,坐在柜台后的掌柜抬头看了眼韦臻,却不作理会,继续低下头拨拉算盘。韦臻只得自己上前问道:“掌柜的,你这里卖的有米么?”   “有,十两银子一石,你要多少?”掌柜漫不经心地答道,倒把韦臻吓了一跳,就算他向来不理柴米事,也晓得这足足比通常价格高了十倍!   “十两银子一石?正值灾荒,你们怎么能囤积居奇,漫天要价?简直岂有此理!”韦臻怒斥道。   “你嫌贵就到别处去买,好走不送。”掌柜居然就下了逐客令。   韦臻咬牙再咬牙,终于一扭头出去,站在街上,回头望见那横梁上汇通米行的牌匾,斗大的字体金光闪闪。韦臻突然一个旱地拔葱,飞身跃起两丈,攀住房檐将那横匾摘了下来,狠狠摔到地上,啪的一声从中断未两半!然后一把拉起还在街边发愣的莫愁,拔足飞奔,那头小毛驴不明所以,也跟着后面狂奔不已。等那掌柜气急败坏地追出门来,两人一驴早已不见踪影。 23砸匾(2)   直到一口气跑出了城,韦臻才放开莫愁,莫愁气喘吁吁累得直不起腰,韦臻却痛快地哈哈大笑,今日郁闷了一整天,总算出了口恶气!好半天莫愁缓过气来,伸出大拇指夸奖道:“主子还真是厉害!比我还厉害!”   “哈哈!什么比你厉害?”韦臻心情大好,笑问。   “闯祸比我厉害啊!哈哈,”莫愁也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可没敢去砸人家招牌,也没弄到被官府悬赏捉拿的地步呀!”   韦臻心头舒畅,也不和她计较,反而笑道:“这不算什么,今天晚上我还有重要计划,呵呵。”   莫愁恍然大悟地点头:“刚才是去踩盘,晚上就来抢粮,对不?”   韦臻道:“正是,我现在就回去安排。”   莫愁跺着脚,高兴得直拍手道:“太好了!我也要来!”   “你来做什么?”韦臻却沉下了脸,“你又不会武功,来了只是帮倒忙。”   “让我来嘛!就在外面望风也好。”莫愁不甘心地乞求道。   “不行,这太危险,你帮忙是越帮越忙,乖乖地给我待在屋里,不要惹事!”韦臻连劝带吓,又摆出一副威严面孔。   莫愁本待再争,忽想到今晚他带上侍卫们走了,岂不是求之不得的大好机会?莫愁隔着衣衫摸着兜里的那支短笛,一颗心扑扑直跳,面上故作委屈,老大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韦臻道:“跑了一天,你回去早点睡觉,今晚抢了粮回来,明天就不用再喝粥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完,倒把莫愁逗笑了。   回到山庄,韦臻即找了两个侍卫头目来商议了当晚行动的计划,分头安排下去。正好山庄里的粮食已不多,刚够众人饱餐一顿。韦臻等到半夜,守着莫愁上了床,这才带着人马出了庄。   莫愁闭着眼睛装睡,听到外面静悄悄地再没一点声音,才蹑手蹑脚地起来,不敢点蜡烛,悄悄地走到外间门口,去推那门,门却从外面落了锁,推不开。莫愁摇了一下,外面已有人问:“小姐有什么事么?”是一个侍卫的声音。   “没什么。”莫愁知道韦臻定是怕她再闯祸,故意留了人看着她,不由暗叫倒霉。   莫愁睡的里间没有窗户,绕到韦臻的床后,有一扇小窗,却也落了栓。莫愁暗想自己不会轻功,若推窗跳出去,必也会惊动侍卫,莫愁把那黑色短笛拿出来,放在嘴边,却不敢吹,但又不甘心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去睡觉,只垂头丧气地看着那窗子上的暗色花纹。忽然似一阵轻风吹来,那窗户竟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道人影轻盈地跳进来。莫愁吃了一惊,叫出声来。外面的侍卫忙问:“小姐怎么了?”   “呃,好象有一只小虫子上了床,爬到了我脚上。”莫愁闷声闷气地道,“没事了。”   门外的侍卫虽得了命令看守莫愁,但莫愁既在床上睡觉,他又岂敢擅自进去?只道:“那小姐快快休息吧!若有什么事吩咐一声。” 24定计(1)   莫愁应了,看清来人果然是江枫,仍是一身黑衣,这回蒙了面,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刚才外面侍卫说话时,他闪身一躲,躲进角落的柜子之后,隐住身形。听侍卫没了声,江枫猫腰出来,一把抱住莫愁,轻轻一跃,已跳窗而出。窗外正是后院,山庄的院墙并不高,今夜韦臻除留下一人看守莫愁外,并无人巡夜,江枫轻而易举地抱着莫愁翻墙而出,爬到后面的小山顶上,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江枫这才将她放下来,扯下面罩,剑眉朗目,灿烂一笑。   两人并肩在大石上坐下,正好可望到下面的清河山庄。夜深寂静,只听得到草间虫鸣。皓月当空,时有丝丝微风,除去白日的酷热。莫愁笑道:“江哥哥,怎么我正想找你,你就来了?”   江枫听她的声音,倒吓了一跳:“你声音怎么变了?”   莫愁解释道:“今天扮成书童陪皇帝出去逛了一天,吃了一粒药,声音就变成这样了,要十二个时辰才能复原。”说着摸出短笛,“笛子还在我这里呢,你不会怕我是假的吧?”   江枫在她脸上轻捏了一把,确信不是假扮的,才放下心来:“我没想到你们会躲到这里来了,找了好几天才找到,正巧碰到他今天晚上出去了。”   莫愁得意笑道:“我就说我的运气也不能一路坏到底吧!江哥哥,你想出办法来没有?怎么带我走,要保证骗过他才行哪!”   江枫忽问:“那皇帝对你好象还可以?”   莫愁不知他什么意思,想了想道:“嗯,还行。”   “那就好,”江枫道,“上次见了你以后,我想了一夜,总算想出个计划。我在这苍龙皇朝境内也还认识一些朋友,已经安排了人去寻两种药,应该就过两天就有消息了。你要做的就是再制造一次不在他身边的机会,我好把药给你。”   “什么药?毒药吗?”莫愁双手乱摆,“不行不行,我说过我下不了毒,多半没毒着别人先毒死了自己。”   “不是毒药,”江枫笑着安慰她,“是两种有特殊用途的药。一种药你服下去后会现出生病发热的症状,但实际上并无害处,即使不服药,十天过后也会痊愈。另一种则是诈死的药。”   “诈死的药?”莫愁好奇地反问,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江枫解释道,“你生病后,故意装得病势沉重的样子。他肯定会请医生来给你看病,喝药时候你趁机服下诈死的药,很快就会呼吸脉搏全无,和真正的死亡一模一样。这样,他最多会以为你是得急病死了,或是被医生给治死了。你最好先求他许你归葬故国,如果不行,只要他不当场碎‘尸’,进了棺材,我自然能想办法带你走,解开药性。只要一个月内服下解药,就可以醒来。他既然亲眼看到你死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你是逃跑回国了。等我们回了国先藏一段时间,风平浪静了再出来。” 24定计(2)   莫愁听完,仔细想了一回,连声赞道:“不错不错,这装死的办法真是天衣无缝,还是江哥哥厉害!”   江枫听她夸奖,仿佛吃了蜜糖般甜到心里,千般辛苦都似得到了补偿,不由握了她的手,轻声问道:“江哥哥从来一言九鼎,就算赴汤蹈火,也要护你周全,你喜欢江哥哥么?”   “喜欢啊!”莫愁甜甜一笑,“江哥哥可是我救命恩人呢!等回了家,我看过了父王和哥哥,你就带着我到处去玩好不好?还要教我两手绝的,让我也能跳跳墙,翻翻窗什么的,我可不想再从墙头摔下来,断了腿。”   “你摔断了腿?”江枫惊问。   “是啊!刚进宫没几天就摔断了腿,差点没痛死我。”提起当时情况,莫愁仍心有余悸,“躺了几个月动都不能动,刚刚才好呢!”   “你站起来走走,”江枫看莫愁走了几步,仍有点不便,一阵心痛,长叹了一声。   莫愁笑道:“别担心了,现在差不多全好了,到了逃跑时不会拖你后腿的。”   两人说笑一阵,江枫只愿这漫漫长夜永远不要过去,听她悄声软语地说喜欢自己,虽然未必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喜欢,仍让人无限遐想,一颗漂泊多年的心似乎已融化于这笑意盈盈,若能携她的手,走遍天涯,该是怎样的风光……但随着天边的星星一颗颗消隐光芒,浓重的夜色亦渐渐褪去。忽然江枫听到远远的马蹄声,忙站起身来道:“应是他们回来了,我马上送你回去!”   莫愁却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张望了半天:“他们在哪里啊?”   江枫笑道:“等你都听到看到了还了得?”一把将莫愁抱起,施展轻功下山,一面压低声音,将要紧之事再嘱咐莫愁一遍。等下到山脚,这时莫愁也能听到马蹄声声了。江枫飞快地翻过院墙,潜到韦臻的卧室后面,那扇小窗仍虚掩着,江枫轻轻推开窗,跳进去将莫愁放到地上。这时隐隐地已能听见人声,大概是韦臻带着人马进庄了。江枫来不及再和她说什么,跳窗出去了,只闪过翩若惊鸿的一道背影。   莫愁忙关好窗子,脱了鞋子拿在手上,赤足走回里间,爬上床,迅速脱了外衣,拉过薄被连头盖住。很快听到脚步声,莫愁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接着是门外侍卫请安的声音,听韦臻问道:“莫愁在里面?昨夜没什么事吧?”   侍卫答道:“回主子,小姐一切正常。”   忽听人大声喊道:“有人翻墙,抓刺客!”   莫愁一惊,难道江枫被他们发现了?只听脚步纷乱,显然是侍卫们已追了出去。莫愁一时不知该继续赖在床上装睡还是该起来看看?这时门已开了,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走了进来。莫愁忙翻身朝里,装作熟睡。韦臻撩开帐子看了看,并没有叫她,转身到外面换衣服去了。莫愁这才舒了一口气,却又担心起江枫来,闭眼默念“菩萨保佑”。 25瞒天(1)   过了约半个时辰,莫愁听外面又进来了人,禀道:“回主子,那刺客武功高强,我等追出庄外有十几里,还是被他跑掉了,请主子治罪。”莫愁总算放下心来,这下可以安稳睡一觉了。   韦臻似沉吟了一阵,方道:“这人趁昨夜无人,潜入山庄,目的着实可疑,不知是什么来历?你们去查一下山庄内各处可有异常?若发现线索,速来报我!”   等那人出去了,莫愁听韦臻又走进里间,掀开帐子叫了声“莫愁!”   莫愁不能再装睡,揉了揉眼睛,装作刚醒来的样子,看到是韦臻,忙坐起来答道:“主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还顺利么?”   韦臻道:“十分顺利,把那汇通米行的粮仓基本都搬回来了,还抓住了那个掌柜,关在山庄地窖里,慢慢审问。”三言两语交代了几句,不等莫愁发问,韦臻却问:“你昨夜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莫愁连忙摇头道:“没有啊!我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出什么事了吗?”   韦臻道:“刚才我回山庄时,看到有个黑衣人正翻墙跑了,派人去追但没追上,可见那人身手不凡。但他单身一人潜入庄内,这里又无金银财宝,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我的身份已暴露,冲着我来的?”   莫愁故作吃惊地道:“不会吧!我们一路都很谨慎,怎么会暴露呢?”   韦臻道:“你还记得我们头天出来,在泰州遇到的寒山和那个算卦的么?我总觉得有些古怪。刚才跑了那刺客,偏偏趁着昨夜庄中无人进来,莫不是知道我们的行踪?”莫愁听他提到江枫,心头乱跳,千万不要被他察觉了什么。做贼心虚,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呆呆地看着韦臻。韦臻笑了笑,安慰她道:“怎么被吓住了?不用害怕,我这次带的人出来都是极可靠的,若是刺。”   莫愁忙道:“那主子先不要想太多了,昨夜累了一晚,先去休息吧!”   韦臻笑道:“那你呢?也继续睡觉?”莫愁面上一红,她彻夜未眠,正想趁着清晨凉快好好补觉,却被韦臻说破。韦臻见她不说话,道:“问你三句答不到一句,看来真是没睡醒,那你就继续睡吧!”莫愁依言躺下去,韦臻又道:“我昨天晚上出去了,一直就担心你,怕你又会跳窗翻墙,惹是生非,没想到你竟乖得反常!”   莫愁陪笑道:“不敢当,是主子有先见之明,留了人看着,我怎么出得去啊!”   韦臻哈哈大笑,轻轻捏了下她染了红晕的面颊:“就知道你不会老实!”   总算听韦臻在外间躺下了,莫愁已是出了一头冷汗,还好,江枫哥哥没被他们捉住,不然会发生什么事都不敢去想……又想起江枫那个计划,心跳得愈发快了,莫愁暗中给自己打气,默念了几百遍“车到山前必有路”,终于沉沉睡去。   待醒来时,已经过午。莫愁穿衣时才发现外衣上沾了不少泥土草根,想是昨晚和江枫坐在地上时沾的,忙把衣服换了。 25瞒天(2)   莫愁抱着脏衣服走到外间,见帐幔低垂,韦臻应仍在沉睡,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正准备溜出去,却被韦臻叫住了:“莫愁,上哪里去?”   莫愁迟疑一下,道:“主子,我去把换下的衣服洗了。主子的衣服呢?我一便去洗。”   “洗衣服?”韦臻奇道,“你洗什么衣服?拿给珍珍让她帮你洗就是了。”   莫愁微微一笑:“主子怎么忘了,出宫后我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呀!再说了,珍珍是主子的妹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我一个奴婢怎么能让她洗衣服?”不待韦臻说话,莫愁已打开门一脚迈出去。   忽然脑后一阵风响,莫愁还未明白过来,已被一只强壮有力的胳膊拽住,手一松,怀中的脏衣服掉在了地上。韦臻将她打横抱起,回了屋,一脚踢上房门,将她摔在自己的大床上,咄咄逼人地对视着她:“莫愁,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我的耐性!”   莫愁惊吓道:“主子,我又说错什么了么?”   “你明知故问!我和那个珍珍素昧平生,为什么要认她当义妹,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韦臻怒道,一把扯开了莫愁的前襟。莫愁吓得忙往床里一滚,怀中的那只黑色短笛却滚了出来。   韦臻正要去拾,莫愁已抢先一步揣入怀中。韦臻奇道:“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莫愁急中生智,只把短笛在韦臻面前晃了晃,又藏起来,道:“这是我在山庄里找到的,可是我的宝贝,不能轻易给人看。”   “什么宝贝?都不让我瞧?”韦臻好奇心起,按住莫愁,就要来抢。   莫愁也不挣扎,只道:“主子要什么都拿去吧!人也好,东西也好,什么不是主子的?”   韦臻听她这样说,倒愣了愣,却见莫愁眼圈发红,晶莹的泪珠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韦臻无趣地松开手,道:“你平白又哭什么?”   莫愁抹了把脸,道:“我的衣服……又被扯破了……没有衣服穿了……”   韦臻刚才一用力,莫愁的前襟已被扯破,露出里面的小衣。韦臻只是在路上随便给她买了两套青衣小褂,本待到大的州府再好好置装,但这几日事情纷繁杂乱,竟早忘了。听她哭诉,韦臻也有些尴尬,遂放了手。道:“破了就破了吧,一件衣服值什么?我马上叫人去给你买。”到门口唤了一声,值班的侍卫进来,韦臻吩咐了几句,见莫愁掉在地上的脏衣服沾了许多尘土,又道:“这衣服也不用洗了,拿去扔掉。”   韦臻回屋,见莫愁仍在床上抽噎,摸出方手巾递给她:“莫哭了!再哭脸又哭花了!我也要生气了!”莫愁接过手巾,默默地擦了泪。韦臻刚才一气之下,本已情欲迸发,但被她这一岔,又想到她心里总把自己当成恶霸似的人物,倒冷静下来了,不想勉强她,却哄她道:“你不想听听昨天晚上的故事?”   莫愁听他换了话题,又见他吩咐扔了那脏衣服,一颗心才算是回到了胸膛,破涕为笑道:“昨天晚上好玩吗?主子快讲来听听?” 26拟旨(1)   “好玩?这是什么事?也是好玩的?”韦臻笑骂一句,心下也不由得意,“昨天晚上我们敲开门,找到一名店里值夜的伙计,威逼利诱买通了他,让他带去那掌柜住的地方捉了那人,那掌柜果然是个贪生怕死的,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他带我们去那秘密粮仓,说是有人买大批粮食,未费多大周折就搬了出来,还借了他的马车将粮食运出城,倒是一路顺利。只是那粮仓的一帮看守虽换了便装,但仍象是官府的人。也还不知道汇通米行的后台老板是谁?”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禀道:“主子,那人招了。”   “哦?”韦臻应了声,对莫愁道,“我去去就来,你先在屋里待着。”说完穿好衣服,起身出去了。   莫愁才发觉自己手心额头满满全是冷汗,背心也已湿透。拿着短笛,就象拿着一个烫手的火炉,跳下床,环顾四周,想找个什么地方藏,墙角床底,哪里都不对。莫愁转了一圈,还没藏好,又听见门响,赶快回床边坐着,仍是将短笛揣在怀中。   韦臻进来,脸上已罩了层寒霜。莫愁小心问道:“主子,审出结果了?”   韦臻道:“他招供说开汇通米行的老板叫沈庆荣,是知府的内弟。除了这次囤积居奇,倒卖官粮,汇通米行开了这几年,仗着官府撑腰,没少干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勾当!着实可恨!”韦臻停了下又道,“另外,听那掌柜说,城里的粮仓并不止这一处,至少还囤了三处,我已派人去查了。难怪朝廷花了那么多银子,灾民还会活活饿死!”   莫愁吃惊地道:“还有那么多粮食啊?那主子打探好了,还要去一处处去抢?”   “傻丫头真傻!”韦臻本已气得怒发冲冠,莫愁这样一问,仍是忍俊不禁,“一处处抢?你当我真是强盗出身?何况这种事情,只能出其不意偶尔为之,昨晚粮仓被劫,那南闵城内定已加强戒备,说不定还在城里城外大肆搜捕,怎能冒险再去?”   “那怎么办?要是等主子回京再正式下圣旨惩治他们,不是黄花菜都凉了?又要饿死多少人了?”莫愁道。   “是啊!这也是个问题……”韦臻陷入沉思。   莫愁忽然一拍手:“有了!我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快说!”韦臻来了兴趣。   “主子何不自己扮成钦差大臣,只要主子自己写一道手谕,就说是皇上派下来微服私访查探灾情的不就行了!”莫愁道。   韦臻眼前一亮:“不错!”写一道手谕,再乔装改扮一番,便可名正言顺地开仓济民了。不过手谕虽能写,没带上玉玺怎么办?一转念,临时伪造个玉玺应急就是,反正皇帝是真的,手谕是真的,总不能被玉玺憋死,复暗笑,真是跟莫愁这个鬼精灵待的时间长了,连这种主意都能想得出来!   莫愁见韦臻嘴角含笑:“主子笑什么?”   韦臻撑不住笑倒在床:“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了,我到底是皇帝呢还是江洋大盗?” 26拟旨(2)   莫愁的外衣还没有穿的,韦臻见时候不早,叫把饭菜先端进屋里来,在床上搭了个小几,就陪着她在床上用膳。刚用完膳,出去买衣服的也回来了,竟是满满一大包。打开一看,男装女装都有,还有钗环首饰,胭脂水红。莫愁看得眼花缭乱,笑问:“主子不是要我穿男装么?”   韦臻凝视着莫愁娇美的面容,微笑道:“还是穿女装好看些,现在我们不用赶路,你住在庄里时,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出了庄再改扮。”莫愁道了谢,看到这许多新衣裳,她到底是个女孩子,禁不住跃跃欲试。韦臻看出她的心思:“你去里面试一下,每件穿了出来给我看看。”   南闵附近遭遇灾荒,商业萧条,所卖衣服首饰的品质自不能与宫里的相比,但莫愁一件件穿了出来,姹紫嫣红,再略施粉黛,浅笑轻颦,裙袂翩然,更衬得她肤如凝脂,犹如神妃仙子。韦臻的目光再也移不开了,暗道:“宫里隔年选秀,也不知选了些什么人进来,竟无人能及得上她一半!”韦臻怔怔地看着,恍惚间,眼前的莫愁变成了另一个影子,“臻哥哥!”是韫儿,但为什么自己看不清她的容颜,她才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难道自己忘了么?   “主子?”莫愁轻唤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在韦臻眼前晃了晃,“主子在发什么呆?”   韦臻回过神来,却沉下了脸,训斥道:“手拿下去,晃什么晃?越来越没规矩了!当真放纵你就全然不知上下尊卑了?   莫愁诧异地住了口,不知又惹他哪里生了气,真是喜怒无常的皇帝,悻悻地道:“奴婢失礼,请主子恕罪!”   韦臻也自觉语气太过严厉,缓和了一下道:“我去书房写手谕,你随我来。”   莫愁随着他出了门。山庄前厅旁正是一间书房,书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莫愁倒不待他吩咐,自取了水磨墨,又铺开宣纸请韦臻动笔。韦臻沉思片刻,提笔一挥而就,抬头却见莫愁专心在看。韦臻道:“可有什么漏洞没有?”   莫愁笑道:“没有,我只在想,如果主子的字拿出去卖能卖多少钱?”   韦臻忽听她这样问,想起她的书法不错,便问:“你的字一幅能卖多少钱?”   莫愁叹气,扁扁嘴,作出一副哭相:“主子别提了,人家欺负我,辛苦写了半天才卖了三钱银子,差不多是白送。”   “那么少?好可怜,”韦臻笑道,心里暗叹,莫愁啊莫愁,这名字太贴切了,再大的气,再多的烦恼,和她说三句话就能烟消云散,“这样吧,等回宫了你再写幅字,我拿去帮你卖。”   “好啊!”莫愁开心起来,“我不贪心的,主子卖了钱,我只要分三两,剩下的都归主子。”   “真是划算的买卖!”韦臻顺势将她一揽,抱了坐在自己膝上,莫愁身上淡淡的幽香传来,韦臻不禁一时迷乱,俯下身去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莫愁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看他。 27刻章(1)   27刻章(1)   韦臻搂着她,语气温柔如水:“这些日子,其实我一直在琢磨,该不该把你留下,但现在,我得承认我恐怕舍不得你了……”韦臻似乎是无奈地笑了笑,“真奇怪,怎么会遇到你这样的女子?”   莫愁懵懵懂懂地听着:“主子的意思是……”   韦臻明白地道:“我不杀你了,我决定要把你留下来陪我。”   “陪……”莫愁道,“可我……”本想说“可我不想陪你”,忍了忍,终于没说出口,“那好吧……”   韦臻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几句话,金口玉言,再不能反悔。换了别人,早就跪下磕头,山呼万岁地谢恩,莫愁却是一幅痴痴呆呆迷迷糊糊的表情,仿佛老大不情愿。韦臻心头如被刺了一下,薄怒道:“你不愿意么?”   “呃……嗯……这个,”莫愁支吾了半天,“我怕……主子不是说迟早会被我气死么?”   “你真要气死我才甘心?”韦臻好好的心情被她破坏殆尽,就势将她翻转,按在腿上重重地打了几下,莫愁吃痛,伸手去挡,韦臻道:“滚一边去站着。”   莫愁走到案几另一头站好,满脸无辜表情。韦臻不理她,令人叫了陈双来,问道:“我想刻枚假玉玺临时一用,你知道该怎么弄么?”   陈双吓得慌忙跪下:“臣不会,臣更不敢!”   韦臻不耐烦地道:“你怕什么?是我自用,玉玺未带上才要刻一枚,叫你做就做。”   陈双踌躇难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刻假玉玺是死罪,抗旨更是死罪,急得满头大汗,忽然听莫愁道:“玉玺吗?我会做,要不我来帮主子做一个吧!”   “你会做?”韦臻吃惊不小。   莫愁点头:“前些年曾偷过我父王的印章,觉得好玩,我就学着偷偷地刻了一枚,有一回想去假传圣旨被父王捉住了,后来就没敢再玩。”   她说得轻描淡写,韦臻却听的心惊肉跳,假传圣旨?天哪!无法无天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但现在事情紧急,她倒是可以派上用场。当下找了纸来,凭记忆画了个玉玺的图案,虽然细节有些微出入,但料得应付南闵官府已无问题。莫愁看了,说要几样材料,很快陈双便找齐了拿来,却是一截土豆,一柄刻刀。莫愁将土豆在火上烤干,削成四方形,一点点仔细刻着,她刻得甚为专注,汗水一滴滴从额头上滚下来,也顾不得擦拭。韦臻只在一旁守着她,过了近一个时辰,一枚土豆玉玺便正式诞生了。莫愁在玉玺上涂了颜料,试印一枚,一枚鲜红的印章跃然纸上,惟妙惟肖,几可乱真。莫愁得了韦臻首肯,便在手谕上印了“玉玺”大印。   韦臻冷笑道:“看来任谁找只土豆就可以传圣旨了。”   莫愁没听出他语气不对,不免得意地道:“不错吧!这种办法,偶尔用一两次很难看出来。”   韦臻发怒道:“正经的规矩不会,犯上作乱,无法无天的花样你倒学了不少!” 27刻章(2)   27刻章(2)   莫愁忙活了一下午,正为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没料到韦臻不但不称赞,竟是一盆冷水泼下,浑身凉透,心头惊诧莫名,却想,好在不是那陈双刻的,不然真要被他治了死罪。莫愁便赌气跪下道:“莫愁私刻玉玺,即是死罪,请主子发落!”“私”字却咬得极重。   韦臻听她言外之意,想到是自己下令要刻的,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将那手谕封了缄,揣在怀中,拂袖而去,只留下莫愁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书房里。   莫愁听他走了,换了往日,必不肯老实安分地罚跪,不是晃来晃去,就是靠在哪里打瞌睡,这时心头却是万分委屈,赌气直挺挺地跪着。今日无缘无故地被他训了好几回,帮了他忙还被他骂,莫愁恨不得现在就叫来江枫哥哥,让他带着自己远走高飞,再不受这死皇帝的气。他杀了自己倒好,偏偏还要留自己陪着他活受罪,难道竟认为我该感谢他?莫愁越想越难过,眼泪噼里啪啦直往下掉,莫愁用衣袖去抹,泪水却越抹越多……   莫愁不知跪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暗了,书房里没有灯,漆黑一团。莫愁的眼泪渐渐地流干了,膝盖麻木酸痛,已经失去了知觉,腹中却不觉饥饿。忽然一片浓重的黑影停在了面前,接着手臂一紧,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莫愁眼前发黑,无数金星乱冒,双腿一软,往前跌倒,却跌进韦臻强壮的怀抱。莫愁定定神,用力挣开了他的掌握,扶着墙边慢慢地挪出门去。   莫愁今日是足足跪了近两个时辰,膝盖痛得如万根针扎,双腿都象折断了一般,几乎寸步难移,只能咬着牙一丁点一丁点地挪动。韦臻尴尬地站在后面,见她艰难迈过卧室门槛,韦臻忙跟了过去,却见莫愁已回了里屋,挣扎着爬上了床,衣服也不脱,只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屋子里黑乎乎的,韦臻点了灯,走过去在床边坐下,静静看了她一会,尽量温柔地开口道:“起来吃点东西,别赌气了。”莫愁不回话。韦臻想了想,叹了口气:“知道你委屈,是我不该冲你发火。”莫愁仍装作没听见。   韦臻生平无论做错什么,也从未给人道过歉,说出这样的话,已觉极为低三下四。见莫愁还是不理不睬,韦臻掀开薄被,抱她坐起来,见她双眼已哭得通红通红,忍耐地道:“你明天还要陪我去上任,这样怎么行?”   他这样一说,莫愁倒醒悟了,江枫哥哥过几天就要找机会来给自己送药来,不过再忍他几天,一旦逃走就万事大吉,何必与他赌气。莫愁不再哭泣,抽噎了几下,哑声道:“我饿了!”   韦臻笑道:“知道你饿了,我已让珍珍去给你熬了粥。”   听见外面敲门声,韦臻打开门,珍珍正端了一碗粥站在门外,韦臻接过碗,却道:“你去打盆凉水来。”韦臻端碗进去,坐在莫愁身边,道:“这是我专门让做的蔬菜糯米瘦肉粥,可不是水白米粥,你尝尝?”用小勺子搅了几下,想要喂她, 28共枕(1)   莫愁自己接过粥碗,口气冷淡:“不敢劳动主子。”   韦臻听她这样生分,心里被梗了一下,看着她小口喝粥,韦臻斟酌语气,又安慰她道:“这次出来,你也辛苦了,等回去了好好犒劳你,你想要什么?”韦臻难得赏赐嫔妃,何况莫愁这种没有品级的宫人,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便是方才错怪了她也尽可弥补了。心中暗想,她会要什么?是要朕封她什么位分还是要什么宝贝?   回去?谁愿意回你那个监狱宫殿?莫愁愤愤地想,又怕说出来韦臻起疑,仍是沉默不语。   韦臻道:“你慢慢想吧,想好了再告诉我。”   珍珍端了一盆凉水进来,莫愁把粥已喝光了,珍珍乖巧地服侍莫愁洗了脸。莫愁仍是淡淡地道:“主子也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她越是平静,韦臻却越是不安,往日里但凡自己罚了她,她要么哭闹不休,要么抗争到底,若真做错了,也会嬉皮笑脸地讨好求饶,今日这样安静,简直一反常态。韦臻等珍珍走了,拉了她的手逗她道:“你笑一个给我看,我才去睡,不然你半夜里躲在被子里哭鼻子,都没人知道。”   莫愁闷闷地道:“谢谢主子,主子若不放心,就让珍珍来陪我好了。”   “为什么要让她来陪你?你要和她说我坏话吧?”韦臻索性赖上床去,嘻嘻一笑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人,要陪也是我陪你!”   莫愁往里让了让,道:“天气太热,主子和我挤在一起,怕睡不好。”   韦臻道:“那到外面大床上去。我再让他们加些冰来。”抱了莫愁出去,放在自己床上。又让人去地窖里担了一担大冰块置于室内。   韦臻解了莫愁的内外衣衫,只剩下一条淡潢色的肚兜,拉过薄被来盖上,莫愁打了个哈欠,倦意朦胧:“主子恕罪,我先睡了。”闭上眼睛,翻身朝里。韦臻也脱了外衣,从后面揽住莫愁的纤腰,莫愁并不反对,乖乖地任他抱着。初见她到现在已好几个月了,能和她同床共寝的次数竟是少得可怜。回想第一次……韦臻有点恼火又有点怀念,触手处是丝绸般光滑的肌肤,韦臻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在那白皙娇嫩的后背上留下一个淡青的吻痕,正把持不住,想把莫愁翻过来,莫愁却不安地扭动了一下。韦臻摇摇头,她虽不会反抗,但心里只是把自己当成薛贵一样的人……韦臻从不怕人仇恨,但想象着莫愁日后看自己那鄙夷的目光……算了,还是忍一忍,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莫愁一夜还算睡得安稳,可苦了韦臻,佳人在怀,幽香满襟,除了闻闻她的秀发,竟不能动一动。好容易漫长的一夜过去,捱到天色微明,韦臻见莫愁睡得正熟,将她轻轻放下,披了件衣服出门去。值夜的侍卫见了忙来问安,韦臻让他守住房门,独自一人到了后院,打了桶井水上来,就站在井边,脱了上衣,赤裸着胸膛,哗地将一桶水从头到脚浇下,胸膛内的燥热暂去,这才略觉平静。 28共枕(2)   韦臻又浇了两桶水,浑身已湿透,回房换过衣裳,一照镜子发现自己挂了两只大黑眼圈。韦臻收拾停当,便唤莫愁起床,莫愁睡了一夜,发红的双眼肿得更高,韦臻暗道,一个是黑眼圈,一个是红眼圈,倒也是配了。莫愁刚下床迈开一步,膝盖一阵针扎般刺痛,又要摔倒,韦臻忙拉住她道:“怎么了?”   莫愁吸气:“膝盖太痛了,不知今天还能不能陪主子出去?”   韦臻卷起莫愁的裤腿,两只膝盖下已是一大片青紫,韦臻暗悔自己疏忽,昨夜就该用药酒给她按摩,忙命人取了酒来,倒了点在手心,一面搓揉一面运功为她疏通血脉。过了半个时辰,那淤血总算化去大半,莫愁谢了韦臻,下地一扭一扭地走了两步。韦臻看她走得艰难,道:“今日既然是去上任,我们也不用走路,我已让人去雇马车了。”他说什么,莫愁便规规矩矩应什么,半个字也不多说。韦臻心里颇不是滋味,倒不敢再发脾气,一味陪着小心,只想,她要怎样才肯再笑一笑呢?   早膳珍珍特意做了几样可口的点心,莫愁不言不语,胡乱吃了几口便说饱了。陈双这日将韦臻装扮成一名中年官员,换上一件水蓝色薄袍,修眉细眼,白白胖胖。莫愁则自是青衣小吏打扮。乔装妥当,陈双送两人上了马车,问道:“主子今日可回来吗?”   韦臻略一思忖,道:“说不准,若我未返回,夜里你到府衙来一趟。”   陈双道:“这个不用主子吩咐,卑职自然明白。”   到了南闵城下,已是近午,天气愈发炎热,空中没有一丝风。韦臻让马车直接停到府衙前。却有衙役过来喝道:“府衙前不能停车,速速离开!”   韦臻将头一昂,趾高气扬地道:“你什么人?也配来和我说话?赶快进去叫于厚德出来见我!”   衙役见他气派不小,又敢直呼知府之名,虽是疑惑倒不敢得罪,让二人等着,转身进去了。片刻后,府门里一队衙役涌出,高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在大门旁分两班站定,后面出来一人,身着浅绯色五品官服,腰配金带,三、四十岁年纪,白面无须,眉目清秀,文质彬彬,到韦臻面前拱手道:“下官于厚德,敢问大人是?”   韦臻摸出那封任命“曾伟”为钦差大臣,特派微服私访南闵的手谕,递给于厚德:“请大人过目。”这手谕虽确实是自己亲笔所写,韦臻心头却砰砰地一阵乱跳,手心也出了一层细汗,生怕他发现那土豆玉玺的破绽。   于厚德恭恭敬敬地接过来,拆开看了一遍,忙长揖到地:“下官不知尊驾莅临,有失远迎,恳请大人恕罪!”   韦臻暗道,你不知?不是还画像捉拿朕么?虚还了一礼,道:“进去说话吧!”他一举一动气势迫人,自然透露出一股王者之风,脸上更是毫无表情,于厚德心里发怵,不知吉凶,忙在前头带路,将韦臻和莫愁迎进后堂。 29上任(1)   于厚德将韦臻请到上座,莫愁伴成随从侍立韦臻身后。奉上了茶,雪白的瓷碗中衬着半盏盈盈润绿,新嫩的茶叶一根根凝烟含露,青雾旋绕,香气馥郁。韦臻知是极品的蒙山甘露茶,历来是皇家贡品,宫外有价亦难求,便有些不快,五品官员,已如此奢侈!韦臻呷了一口,甘如清泉,听于厚德道:“恕下官有眼无珠,敢问大人是在哪部供职?”   韦臻道:“原本是在东阳道,近日才调进京里去任监察御史,刚到京,就接到皇上这纸手谕,要本官下来查访灾情。本官不敢耽搁,立即启程。到了南闵,原打算过几日再来拜访大人,但有一些事情,我想还是要和大人说说才好。”韦臻头次冒充自己的属下官员,称自己为皇上,只觉别扭万分,又怕露出破绽,一字一句说得甚慢。   于厚德听了却出了一身冷汗,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南闵,原来皇上明里派了魏敬明,暗中还派了曾伟,怕是早已起了疑心。不知他察到了些什么?若是今日刚来还好办,总之要稳住他再说。于厚德赔笑道:“大人有何训示,下官洗耳恭听!”   韦臻道:“皇上十分关心灾民的疾苦,特派我下来寻访,主要是检查官府开仓赈粮之事,只是我进了南闵城,却没找到官府赈灾之处,因此想来问问大人。”   于厚德忙道:“大人对南闵不熟,等我亲带大人去看。”   韦臻道:“那好。”他这次来主要目的本就是要迫使南闵开仓救灾,听于厚德答应了,便起身道:“那就有请大人了。”   于厚德听说韦臻催促,急忙问道:“请问大人下榻何处?”   韦臻一愣,答道:“今日刚进城,尚未投宿。”   于厚德笑道:“如果大人不嫌鄙处简陋的话,就宿在府中如何?”   韦臻本想拒绝,转念一想,住在这里更能探查他的底细,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叨扰于大人了。”又指着莫愁道:“我这次出来,一路上只带了这一个随从,一直相伴左右,也烦请大人安排一下。”   于厚德忙吩咐下去,准备两间客房,又对韦臻道:“大人请先到房里暂歇,稍后下官为大人接风。膳后再去查访灾情如何?”   韦臻道:“便听大人的安排。”   于厚德领着韦臻和莫愁进了后院,收拾了挨在一起的两间客房,韦臻的房间宽敞舒适,隔壁莫愁的那间略小。于厚德又留下两名仆人伏侍。莫愁一上午都闷闷不乐,见韦臻打算留宿在这里,暗想若要和他在此住上几天,就他一个人该好对付,总能找到机会溜出去找江枫。莫愁重新振作情绪,盘算下一步的行动。   那两名仆人跑前跑后殷勤侍候,又问韦臻可要洗脸,韦臻虽然热得发慌,也只能道:“暂且不用,倒杯凉水来即可。”仆人忙去端水,韦臻摸出手巾虚拭了下额头鬓角的汗滴,暗嘱自己一举一动都得小心在意,不可露了破绽。 29上任(2)   刚休息片刻,于厚德又亲自来请韦臻,道:“时候不早了,请大人先道前面用午膳。”韦臻带莫愁出来,于厚德将两人领到花厅。花厅位于府内北面,两侧回廊与府中后花园相连,厅内用雕花锦屏隔开,一色深红色檀木桌椅,墙上悬挂着一副当代名家的烟雨图,布置得甚为清净幽雅,墙角皆放了冰块降暑,虽是盛夏,入内却十分清凉。   于厚德请韦臻落了坐,莫愁仍是侍立一旁,先奉了茶。于厚德与韦臻谈了些官场之事,听韦臻应答丝丝入扣,对其身份再无疑惑。过了一盏茶功夫,仆人们一样样端上各色菜肴,于厚德延请二人入席,他知莫愁是韦臻的重要亲信,便在席间也为莫愁安排了一座。于厚德道:“既然大人是微服私访,下官也不敢声张,未请他人,只聊备薄酒一杯,为大人洗尘。”   韦臻见那席上陈列的菜肴琳琅满目,鱼翅燕窝,熊掌鲍鱼,应有尽有,虽还比不上御膳房精致铺张,也是南下以来最丰盛的宴席了,其中一盘龙虾,每只都皆有半尺多长。韦臻心头火起,灾民活活饿死,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拿了朝廷许多俸禄,如此穷奢极欲,鱼肉百姓,实在可恶!一贯贪吃成性的莫愁坐在左侧,对着满桌珍馐,竟也不动筷子。于厚德亲为二人斟满了酒,举杯道:“天气炎热,大人长途跋涉,万分辛苦,下官先敬大人一杯!”   韦臻推辞道:“我素来不能饮酒,一饮便醉,今日还有公务,请大人见谅。”   于厚德见韦臻不肯喝酒,又道:“大人请尝一尝这些小菜,匆忙简陋,不成敬意。”韦臻尝了一口,山珍海味吃到嘴里味同嚼蜡,旁边的莫愁吃了一口竟吐了出来。于厚德忙问:“怎么了?”   莫愁皱眉道:“大人,你这菜里怎么有股子怪味?让人作呕,难以下咽。”   于厚德一惊:“啊?府里的厨子跟了下官十来年,餐餐都是他做,怎会出这种事?”求救似地看向韦臻。   韦臻道:“是么?”自己尝了一口,面上不悦,“味道确实有些古怪。”   于厚德不敢再说,忙令人将那盘菜撤下去。莫愁拿起筷子,每样菜只尝一口,便都说有怪味,于厚德已知她是故意刁难,但韦臻不开口,也无办法,很快桌子上的山珍海味全撤得干干净净。于厚德按捺着问:“不知大人喜欢吃什么?我这就让厨下去重做。”   莫愁道:“算了,既然别的也做不了,就炒盘青菜来吧!如果青菜都有怪味,我家大人今天就只好饿一顿了。”   于厚德擦擦汗,暗想这上面下来的初来乍到,可能是要故作姿态,只得吩咐炒盘青菜端了上来,只放了油和盐,全无荤腥。这次莫愁终于没说有怪味,韦臻也就着青菜吃了碗白饭。于厚德只好陪着吃素。吃完后,莫愁道:“看来于大人家的厨子只适合炒点青菜,今天晚上也就吃青菜好了。” 30开仓(1)   于厚德一肚子火气不敢对莫愁发作,对韦臻拱手道:“曾大人真是为官清廉,下官受教了。”   韦臻道:“不敢当。”仍是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于厚德不知深浅,诺诺地道:“大人今日初到,旅途疲惫,是不是先休息半日,明日再去出去查看?”   韦臻摇头道:“救灾如救火,本官怎能怕累?时候还早,现在就去吧!”   于厚德忙道:“那大人请稍坐一下,我出去安排车马,等下就来。”说完告罪出去了。   韦臻料到他是要趁机搞鬼,但静待其变。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于厚德进来道:“大人,车马都已准备好了,请大人随我来。”于厚德带了一队随从跟随,陪韦臻出了府门,坐了马车,行不一会,车停下了,却是南闵的东门。   下了车,韦臻见那城门下用砖木草草搭了个赈灾棚,棚子前站了一队官兵,正有灾民络绎不绝扛了米从棚子里出来。于厚德道:“这便是官府赈灾之处,请大人指教!”韦臻猜他这赈灾棚多半是专门应付视察之用,并不说破,昂首走过去。莫愁紧跟其后,见那些领粮的灾民,虽然衣服破旧,但面色红润,行动敏捷,不象是久经灾荒的样子,碰了碰韦臻,以目示意,要韦臻细看。   韦臻也看出些端倪,拦住正走出来的一位青年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   那人肩上扛了一袋米,忙不迭答道:“回大人,小人叫罗大,住在槐树村。”   槐树村?莫愁心里已有了数。韦臻不动声色又问:“你们那里的灾情如何?村里可闹饥荒?官府可有救济?”   罗大答道:“这次旱灾虽然严重,但有朝廷拨款拨粮救济,又有知府于大人爱民如子,体恤下情,时常亲自下来察看,我们村子里的村民都能吃得上饭,人心稳定,真是要感谢官家啊!”   莫愁忽然很感兴趣地插嘴道:“我听说你们槐树村村头有两棵几百年的古槐,远近闻名,据说两棵大树一雄一雌,是以前一对恩爱的夫妻新婚时种下的,现在都还常有新婚情侣到树下许愿,是么?”   罗大忙道:“对对!是有两棵古槐,所以叫做槐树村。”   莫愁轻笑了一下,掩不住得意:“不好意思,刚才我说错了,槐树村只有一棵古槐,可不是两棵。今日我们正从那里路过呢!”   罗大的脸色刷地白了,旁边站着的于厚德见势不妙,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冒充槐树村的灾民,在此胡言乱语,给我赶走!”旁边的几名官兵立即上来,夺下他扛的米袋,将他拖到一边,罗大高声大叫道:“大人!大人!”于厚德只装作未听见,对韦臻道:“这种刁民,下官一定严惩。大人不用管他,请进来看看!”   韦臻也不多说,进了棚子,见那地上白花花的大米堆成了一座小山,米堆旁放了一台大号磅秤,两名小厮正忙着装米过秤,另有一位师爷模样的人在记录。 30开仓(2)   于厚德唤那师爷将记录拿过来让韦臻过目。韦臻翻了翻,上面写着灾民的姓名,每人限领五升,凡领了粮的都有签名或盖上手印。粗略算了算,光是今日一日就已分发出去了一百石米。韦臻微笑道:“若是每日照这样的速度分粮,朝廷拨下来的赈灾粮食不该早发完了么?”   于厚德道:“往日也没这么多,今日的灾民尤其多些。”   韦臻又追问道:“不知大人有没有往日赈灾的记录,可否拿来一观?”   于厚德仍是面不改色:“有倒是有,只不过尚在府中,等回了府再让大人检查可好?”   韦臻道:“那好。”   韦臻见墙边有一根三尺来长木棒,便过去拿了,于厚德不解其意,韦臻拿着木棒走近米堆,用力将木棒连根插入,再抽出来时,却见尖端处沾了不少沙土。韦臻道:“请大人将这米堆扒开。”   于厚德见了,原本白皙的脸色涨得通红,如煮熟了的对虾,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嚅嗫了半天,只道:“大人,曾大人……”   韦臻只是冷冷地道:“大人是要我自己动手么?”俯下身去,直接将手探入米堆,深入约有尺许,再拿出来,松开掌心,却是一把黄土泥沙。韦臻拍拍手,一言不发便往外走。   于厚德吓得腿脚都软了,忙跟上去。韦臻带莫愁上了马车,却对于厚德道:“请大人陪我到城南方池街去一趟。”于厚德只得吩咐马车先到城南方池街。少时车马停下,韦臻不等于厚德带路,自行跳下了马车,径直走在前面,沿街行了数十步,却拐入一条狭窄的小巷。那巷子两旁都是数丈高的围墙,韦臻停在一处紧闭的朱红大门前,道:“请于大人开门。”于厚德此时已知道韦臻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早就摸清了自己的底细,不敢多说,令人拿来钥匙打开铜锁。   韦臻跨入院内,却是一进青砖小院。有几名家丁模样的人迎了出来,对于厚德行礼道:“于大人!”却见主子面色尴尬,旁边又是两个生人,不由面面相觑。   韦臻道:“大人又是要我自己动手搜么?”   于厚德这回学了乖,忙道:“你们快去把后院的粮食都运出来!”   韦臻袖手站在院中,冷眼旁观那些家丁随从一袋接一袋地扛出大米,堆在大门前,过了不一会,已堆得有一人多高。韦臻又开口道:“这些粮食怎么处理,于大人该知道了吧?”于厚德只得吩咐将这里的粮食立即运到城东,给灾民分发下去。韦臻道:“我看真正的灾民未必会来领粮,不如辛苦大人几日,派些人手直接将粮食送到各个村子。”   于厚德面有难色:“这……下官怕府里人手不够……”   韦臻笑了笑道:“人手若不够,那不如等我上奏朝廷,让皇上再派些人下来?”   于厚德忙道:“不,不,不用,下官再想办法,再想办法……”   韦臻道:“城西和城北,是不是我也要陪大人一处处去?” 1行贿(1)   于厚德在城西和城北都囤积有粮,本还心存侥幸,听韦臻一问,明白自己的底细已全部暴露,直道不妙:“这个,大人不用去了,下官省得,下官省得……”   韦臻转身踱出院门,道:“那就这样,明日我亲自陪你下去送粮!回府吧!”   于厚德忐忑不安地随韦臻回府,虽然事情已败露,但并不见韦臻大动肝火,于厚德渐渐定下心来。他来检查,要回上面交差,自然也得有些手段,往日里,上面下来的京官,也有装腔作势故意寻自己的不是来投石问路的。等进了府门,于厚德道:“请大人到小书房小坐片刻,下官有要紧的事与大人商议。”   韦臻点点头。莫愁站在原地,心想多半那于大人不会要自己同去,正好有机会溜出府。韦臻走了几步,回头见莫愁没有跟上,却对于厚德道:“他不是外人,同去无妨。”   莫愁这才慢吞吞地走过来,于厚德不敢反对,将二人迎入了小书房。一进书房,于厚德反身将门关好,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道:“大人救救下官!”   韦臻故作不知,道:“于大人快快请起,什么事情,如此惊慌?”   于厚德却不起来,挤了几滴眼泪出来,道:“下官确实是一时糊涂,大人今日看到的情形,若是上奏到皇上那里,便是要了下官的性命,求大人救我一命!”   韦臻强忍了这一日,见他如此丑态,心头的怒气仍是噌地就上来了,怒道:“于厚德,你知道你是犯的什么罪么?”   于厚德惶恐伏地道:“是下官一时糊涂,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韦臻怒火中烧,厉声道:“你这是欺君之罪,本官若帮你遮掩,同样也是欺君之罪,欺君该当何罪,你不会不知吧!”   于厚德不住磕头,道:“大人你说该怎么做,下官一定改,立即改正,求大人放我一条生路!下官全家老幼的身家性命,全凭大人一句话!”   韦臻听他这样说,倒冷静下来了,强龙不压地头蛇,现在自己若把他逼急了,怕会适得其反,沉吟一下道:“你如果肯真心改过,那这事还有余地。”   于厚德一迭声地道:“下官已经知错了,知错了!一定洗心革面改正。”   韦臻道:“那你起来吧!”   于厚德道:“多谢大人!”慢慢站起来。   韦臻忽道:“你把以前的放粮的记录拿来我看看。但如果是假的,就不用看了。”   于厚德尴尬地讪讪道:“这……”   韦臻冷笑道:“既如此,若没有别的事,那就这样吧,限你三日之内将三个粮库的粮食全部分发下去,另外你自己掏钱出来开粥棚赈济灾民,不得有误!”   于厚德点头道:“是,是!下官这就去办!”   韦臻不欲再多和他周旋废话,转身便要出去,于厚德却在后面叫住他,道:“大人请留步。”   “什么事?”韦臻回头。   于厚德看看韦臻,又看看莫愁,迟疑一下,搬过一张太师椅来:“大人请坐!” 1行贿(2)   韦臻纳闷地坐下。于厚德转到屏风后,少时出来,手中捧了个紫色的香木盒子,双手献给韦臻道:“大人大恩大德,下官铭记在心。大人不远万里来南闵一趟,这是下官的一点小小玩意,作个留念,不成敬意!”   韦臻接过盒子,掀开盖子一看,大红丝绒衬底上是一串玉色珍珠,粒粒如龙眼大小,均匀如一,圆润莹白,灼灼光泽耀人眼目。韦臻知道这串珍珠的价值不下数万金,虽然皇宫里比这贵重的宝物亦不少见,但今日捧了这盒子在手中,却象是被火烫了一般。韦臻盖上盒盖,正要连珍珠带盒子掷到于厚德脸上,却听一旁莫愁啧啧称赞道:“好漂亮的珠子,主子给我看看好么?”   韦臻随手给了莫愁,莫愁两根手指拈起那串珍珠,歪着脑袋仔细端详一阵,笑道:“于大人真是出手大方。”朝韦臻大使眼色。韦臻想她一个女孩子,免不了喜欢这些漂亮珠宝,又想到昨夜的不快,不如暂将珍珠她留下玩儿,便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两句。   于厚德执意要韦臻收下,道:“南闵地处偏远,大人从繁华京城过来,是不是瞧不上眼这薄礼?”   韦臻看差不多了,便顺水推舟地道:“那就多谢大人了。”对莫愁道:“你先收起来吧!”莫愁喜笑颜开,将盒子揣入怀中。于厚德见他收下了重礼,暗想这曾伟也不过如此,和旁人一样,所谓清正廉明体恤灾民只是惺惺作态,实则仍是借题发挥,索要钱财,便放下心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量他回去后也不敢再告状。   于厚德陪韦臻出了书房,请到正堂喝了会茶,又到了晚膳时分。于厚德请两人入席,那桌上果然全换了素菜,一盘炒青菜、一盘炒豆芽、一盘土豆丝、一大盆冬瓜萝卜汤。韦臻也不再多言。一时饭罢,韦臻只说累了要早些休息,于厚德将两人送回房,让人预备沐浴的热汤,服侍二人沐浴。   韦臻和莫愁跑了这一天,早已汗流浃背,亟待沐浴。韦臻怕外人看出破绽,只让把热汤留下,将仆人赶走,要莫愁一人服侍。莫愁见屋里只剩了韦臻一人,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韦臻总算逮着了机会捉弄她,笑道:“来帮我更衣沐浴,你不会不知道怎么做吧?”   莫愁知道躲不过,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走过去,帮韦臻宽衣解带。她动作极慢,韦臻也由着她折腾,一点点脱了外衣,裤子,中衣,留一条亵裤时,莫愁觉得自己的面颊已是滚烫,多半已红到脖子根,但被面模遮住了看不出来。韦臻赤裸着上身,莫愁目光不知该往哪里放,不敢往上看,更不敢往下看,韦臻慢慢地玩味她的表情,只觉万分有趣,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记得头天晚上,你可没这么怕羞哦?”   莫愁听他提起入宫头一天侍寝的事,那天晚上自己是不管不顾地豁出去了,头一次都没怕,现在还怕什么?反正他光着身子的样子自己又不是没见过!莫愁反被他激起了勇气,索性三下五除二将韦臻脱得精光,躬身道:“请主子沐浴。” 2拒惑(1)   韦臻笑了笑,一步跨进大木桶坐下,水已漫过胸口,韦臻又道:“这水过会就要冷了,要不你也一起来?”   莫愁一面用浴巾往韦臻身上浇水,一面道:“小的不敢。”   韦臻正想该怎样再逗逗她,却觉身体越来越热,洗了一阵非但未能降温解暑,身下的欲望竟硬硬地抬起头来。韦臻一惊,自己虽不禁女色,但向来有能力自控,今夜身在异地他乡,并没有想……难道是因为莫愁,抬头去看她,莫愁经过乔装,自看不出本来绝色,但那眼波光华流转,仍是荡人心魄,韦臻有些激动,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莫愁不知他要做什么,慌乱挣开,打岔道:“主子,等下要睡了,这脸上的东西要不要洗去?”   韦臻不答,只将她拦腰一提,欲将她抱进木桶来。莫愁忽对上他眼睛,见那漆黑如墨的眼眸中似有一簇闪亮的火焰在跳动,更觉慌张。正在这时,突然听有人敲门,韦臻一愣,开口问道:“是谁?”   回答的是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我们是来服侍大人就寝的。”   韦臻只得暂将莫愁放下,莫愁不待他发话,已跑过去开门,将人放了进来。却见进来的是两名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分别穿着粉红和翠绿的薄纱衣裙,皆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秀发如云,胴体妩媚的曲线在轻柔的薄纱内若隐若现,更衬得纤腰不堪一握,娉娉行来,风流无限。两人走到韦臻面前,双双行了一礼,红衣女子娇声道:“大人,我叫红玉,她叫绿珠,我们姐妹是于大人吩咐来服侍主子的,请大人莫要嫌弃。”   莫愁见状,嘻嘻一笑:“服侍主子的人来了,用不着我了,小的告退。”转身跑出去,将门从外面关了。   韦臻顾不得去和莫愁算帐,面前两名女子已开始宽衣,很快去了首饰,松了发髻,脱了外面的纱裙,只各剩了一个水红色和淡绿色的肚兜,扭动着腰肢款款走到韦臻旁边,妖娆地嗲笑道:“大人!让我们来帮大人沐浴。”   韦臻将身子往水下缩了缩,强压住欲火,心头已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定然是那个于厚德干的好事!暗中在自己的饭菜或茶水里做了手脚,放了春药之类的催情之物,然后再送这两个人来,看这两个女子的样子,多半是什么风月场合找来的,想要拖自己下水。下午收了他的珍珠,他自然以为有机可趁。韦臻气得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忽然一纵身,一下子从木桶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婊子,都给我滚!”   那两名女子初见韦臻跳出,吓了一跳,看到韦臻是赤身裸体,那红玉大起胆子走近,拿过浴巾,欲为韦臻擦拭水迹,口中仍是嗲声嗲气地道:“大人请息怒,吓死我们了!”   韦臻抢过浴巾围在腰上,遮住下体,反手“啪!”“啪!”两记耳光打在那红玉的脸上,红玉吃痛,忙捂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绿珠则吓得在一旁呆住。 2拒惑(2)   韦臻抓起她们脱在地上的衣服扔过去,怒喝道:“还不滚!再不滚我把你们脱光了扔到大街上去!”   红玉和绿珠看出韦臻是动了真怒,已是花容失色,忽然双双跪倒,泪流满面地乞求道:“求大人行行好,不要赶我们走,要是今天晚上我们服侍不好大人,不但楼里的妈妈不会放过我们,于大人更不会饶过我们。求大人可怜可怜,留我们一晚……”一面说一面不住磕头。   韦臻这时对于厚德已痛恨之极,只恨不能立即将他处死,对这两名风尘女子也极其厌恶,但想到若真的将她们赶出去,免不了会闹得满城风雨,自己也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要隐藏身份就难了。韦臻忍了又忍,尽量平静地道:“你们究竟是哪里来的?”   红玉小心地答道:“我们是品花楼里的。”   “品花楼?”韦臻又问,“于大人是不是经常让你们来府里陪客?”   “啊,”红玉见韦臻脸色极为难看,忙否认道,“不,不……”   “还要否认?”韦臻一把将她揪过来,扯下她仅剩的肚兜,“你再敢骗我一句,我立即将你从窗子扔出去!”   红玉不敢挣扎,只道:“大人放我下来,我说实话,不敢再有欺骗。”   韦臻松开手:“快说!”   红玉抽泣着道:“我们姐妹俩,是于大人专门从楼里选出来,让妈妈格外用心调教,以服侍来往的大人的,有时也服侍于大人。”   韦臻怒极反笑:“于厚德还真会做人,想来前几日来的那魏敬明也是艳福不浅了!”   红玉答道:“前几日我们是陪过魏大人,我们姐妹俩弹琴唱曲,吟诗作画也都还会一些,一般上面下来的大人都爱好风雅,闲暇时便由我们陪着消遣。”   韦臻问明了情况,道:“你既然说了实话,我便饶你们一命,今晚的事情你们要敢泄露出去半个字,”韦臻抓过茶几上一只瓷杯,双手用力一捏,已捏成了碎片!“这就是你们的下场!”红玉和绿珠皆吓得瑟瑟发抖。韦臻一手一个,将她们两人扔上床去,拉下床帐,道:“你们两人给我老实呆在床上,谁也不许出声!听到没有?”两人说不出话,只忙不迭地点头。   韦臻舒一口气,这才擦了身上的水渍,重新穿了衣服,吹熄蜡烛,打开门走了出去。此时已过了三更,白日炎热的气温已降了些。一丝凉风迎面吹来,韦臻冷静了一点,见院内全是黑灯瞎火,想是旁人皆以为刚才屋里的动静是在打情骂俏或是在行那床第之事,并无一人出来探看。   韦臻靠墙站了一会,刚才盛怒之下压下去的欲火这会又抬起头来,心头无端烦躁,今夜竟然平白着了暗算,此刻欲火攻心,该怎么办?忽然旁边的客房门吱哑一声开了,莫愁笑嘻嘻地立在门口:“良宵苦短,主子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呆站着?”   韦臻趁机一闪身进了莫愁的屋子,压低声音道:“于厚德那贼子给我下了药!” 3控欲(1)   “下了药?”莫愁的笑容凝在脸上,惊讶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下了毒药要害主子?”   “不是,你不要多问了,赶快上床去,不要管我!”韦臻急急说道。他这会只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就会扑上去一把按倒莫愁,倒不是他不愿意这样做,但莫愁现在的身份既然是自己的小厮随从,又在于厚德的府衙之中,若是做这事被他人发现传了出去,可是极为不妥。   莫愁疑惑地爬上了床,偷看韦臻,却见他一言不发地抵着墙边盘腿坐下,低着头,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莫愁虽然聪明伶俐,常常口无遮拦地乱开玩笑,但她性本单纯,对男女之情只是从诗词曲艺或他人片段闲谈中了解几分,实际并不谙情欲之事,初次虽给了韦臻,留下的却只有痛苦,她便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种极为羞耻难堪和痛楚难当的残酷刑罚。现下看到韦臻的情形,模模糊糊地似懂得一点,又似什么都不明白,心头虽有疑问,又不好多问,便依言不去管他,翻身朝里自行睡觉。   韦臻盘腿坐在地上,浑身躁热,心头如同猫抓,脑子里杂念纷呈,难受之极。韦臻强制压抑,眼观鼻鼻观心,迫使自己静下心来缓缓运功吐纳,运行了一个周天才觉烦躁稍解。忽听得有人轻敲后窗,韦臻过去打开一看,却是一身夜行服的陈双。陈双轻轻跳进,道:“主子没有回来,卑职见主子需要的东西没随身带上,怕主子着急,便一并带了来。”韦臻正等着陈双,他来得恰如雪中送炭。陈双将一只小包交给韦臻,道:“主子看看,若差了什么,卑职立即回去取还来得及。”   韦臻就着窗外的月色检查了一下,乔装改扮所要的东西和一些必备的日常用品都有了,便即收下,又道:“对了,你明日把常用的毒药春药的解药都带来,特别是能解百毒的避灵丹。还有联络用的信号。”   陈双惊道:“怎么了?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给主子下药?主子要不要卑职去收拾了他?”   皇帝中了春药,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自然不能承认,韦臻只好含糊其词地道:“不是,我只是有备无患,以防万一。”   陈双急忙又问:“主子在这里有没有危险?可需要卑职等暗中护卫?”   韦臻想了想道:“也好,明日要监督于厚德下乡去送粮,你带几个人暗中跟着,但注意不要被他们发现!”   陈双忙答应了,这时莫愁也已醒了,伸个懒腰起了床,见是陈双,笑道:“你放心好了,主子这里的事有我。”忽想到什么,“对了,每天改变声音要吃的药丸呢?”   陈双拍拍脑袋:“你不提醒,我差点忘了。”从怀里摸出三枚蜡封的药丸,递给莫愁,“你先拿着这三粒!”又对韦臻道,“这里不能久留,若主子没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夜里会再来。”   韦臻道:“那你去吧!我大概要在这里呆上两三日。”   陈双施了一礼,纵身跳出窗外,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3控欲(2)   韦臻对莫愁道:“你再去睡会。”等莫愁上了床,韦臻仍是坐在地上盘腿打坐,闭目养神,那春药的药性终于渐渐过去。听外面打了五更,韦臻叫醒莫愁,用清水洗了脸。莫愁即帮韦臻重新乔装,效果与陈双做的不相上下。韦臻不由暗中感叹,这莫愁确实是冰雪聪明,什么事情都是一点就会。转念一想,等回去后,闲来无事,和她乔装了溜出宫去游玩倒也不错。   莫愁忙着帮韦臻收拾打扮,发丝轻轻地拂韦臻在面上,一直痒到心底,韦臻想到昨夜,若不是在这里,岂能许她就这样轻易逃过……韦臻拉过莫愁,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莫愁轻盈躲开,笑道:“主子,昨晚上那两个美人呢?”韦臻忽记起那两名青楼女子还在自己房内,怒火又起,忙回屋去,一看红玉和绿珠还蜷缩在床上。韦臻怒道:“天都亮了,还不快滚?想赖在这里?”红玉和绿珠哆哆嗦嗦地答应着,手忙脚乱地寻了衣服穿上,打开房门飞也似地逃出去了。   韦臻独坐在屋里,咬牙切齿地生闷气,又想,等会见了那下了滥药的于厚德该怎么说?过了不一会,果然于厚德派人来收拾屋子,并请韦臻到前面去用早膳。韦臻不想多和他周旋,只道:“你们把早膳送到这屋里来就是了。”   少时早膳送来,韦臻叫莫愁过来一起用膳。见左右无人,莫愁悄悄笑道:“主子,昨天那串珍珠还在我那里呢!”   韦臻听她提起那串珍珠,更是生气:“你当真是见钱眼开,因财忘义,若不是你执意要收下那串珍珠,于厚德怎会以为是有机可乘,生出这后面许多事来?”   莫愁不以为然地翻个白眼,道:“白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主子你不要,他也会送给别人,不如主子收了,拿回去就当上缴国库。再说了,这也是引蛇出洞,不然怎么会让他原形毕露?”   韦臻气道:“引蛇出洞,我看你是隔岸观火吧?”   莫愁吃吃直笑,却不反驳。   韦臻道:“你笑?好!让你得意,等回了宫,我要你每天……哼!”   提到回宫,莫愁的脸色顿时黯淡,不再说话,只顾埋着头吃饭。   用完早膳,于厚德已亲自守在门外,见了韦臻满面堆笑地道:“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下官选了两个机灵的丫头来侍候,不知她们可还教大人满意?”   韦臻厌恶地皱了下眉头,冷哼一声,道:“满意,很满意。”   于厚德听出他口气不对,忙道:“若她们服侍得大人不满意,今晚再换两个人来,大人有什么喜好要求,尽管提出,不必顾忌,下官一定尽力办到。”   韦臻本要痛骂他一顿,想起昨夜那两个女子的哭诉,若让她们死在于厚德这种人手上,倒也不值得,只道:“有劳于大人费心了,昨夜是哪里找来的那两个尤物啊?”   于厚德得意地笑笑,贴近韦臻的耳边道:“这是南闵第一楼品花楼的头牌,怎么样,功夫不错吧?”   韦臻折扇一摇,与于厚德对视一下,两人皆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 4下乡(1)   走到前厅,韦臻道:“昨日我说的事情于大人可安排好了?今日便一同下去吧!”   于厚德急忙答道:“回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他自前两日汇通米行的粮库被盗了,派出大量人手去捉拿盗贼,昨日韦臻要求下乡送粮,只得将人马招了回来,准备了几辆马车牛车,装载粮食下乡。   韦臻出了府门,看到外面的车马,笑道:“于大人,你把粮食送到百姓手中,本官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你什么时候分完,本官什么时候返京。”于厚德原以为韦臻只是做做样子,因此只找了四、五辆车,预备拿出少部分粮食送下去,应付一两天,就好交差了,见韦臻不依,暗中咒骂不已,人都说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珠宝美女照单全纳,还要摆出这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来,着实可恶!但又怕韦臻真的赖在这里十天半个月不走,只好回头吩咐人再去调遣车马。   韦臻查看了于厚德连夜在府门旁搭好的粥棚,便即出发。于厚德派了官兵押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先到了南面的几个村子,那几个村子是受灾最为严重的,搬家的搬家,逃荒的逃荒,剩下的人饿死渴死的也不少。第一处叫做秀山村,于厚德令人卸了两车粮堆在村口,敲锣打鼓地通知各家派人出来领粮。一会儿,三三两两的灾民携老扶幼地出来了,手里拿着口袋或是面盆。这些灾民和昨日在城里的赈灾棚里见到的全然不同,一个个满面尘土,憔悴不堪,走起路来歪歪倒倒,十分吃力。   韦臻和莫愁站在一旁观看,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太婆分到了一盆大米,端着米步履蹒跚地正往回走,经过韦臻面前时,忽然脚下一软,朝前扑倒,木盆摔在地上,米粒洒得到处都是。莫愁忙上前想把她扶起来,那老妇却一动不动,莫愁摇了她几下,仍是毫无动静。韦臻心头一惊,俯下身去探了探她的口鼻,竟已没了呼吸。韦臻呆在当地,半晌方缓缓地站起来,却又有一三十出头的妇人带着个七八岁女孩子来到韦臻面前,扑通一声跪倒:“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救命之恩,大人真是我们母女的再生父母……”韦臻再听不下去,转过身去,抬头望向远方,头顶的阳光十分刺目,韦臻不由眨了眨眼睛,眼中酸痛,似有什么微热的液体漫了出来,韦臻忙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村子里的人很快抬走了老妇的尸体,想是见惯不怪,也无人多说什么,剩下的人只是默默地排队领粮。不多久发放完毕,莫愁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忽道:“光发了米没有水喝也不成。”   她倒提醒了韦臻,便对于厚德道:“那还得麻烦于大人派人为每个村子挖一口井。”   于厚德面有难色,道:“这大旱经年,打井哪里容易挖得出水来?一个村子一口井怕是难以办到。”   韦臻不肯松口,道:“那十里之内必须得有一口井,不然就得请大人每天派人送水下来了。” 4下乡(2)   于厚德无奈地应了,派人去寻找水源。韦臻和莫愁亦跟着前往,徒步走了好几里,总算在一处河滩的低洼地发现了一丛青草,韦臻估计下面会有水,即令人开挖,挖了五六尺深,突然一股细如丝线的清泉涌出!“太好了!”莫愁高兴地欢呼。韦臻一时激动,猛地将她高高抱起,凌空转了一个圈,却发现旁人都眼神古怪地偷看自己。韦臻有些尴尬地放下莫愁,一面提醒自己,要记住她现在是女伴男装,人家莫以为自己有断袖之癖!   时间已过未时,留下几个人修井,韦臻和于厚德则率人赶往下一个村子。第二个村子发完了粮,天已擦黑,只得赶回城去。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走了一日,众人除了喝了几口凉水,竟未来得及吃饭休息。韦臻莫愁虽不在意,于厚德却是一肚子怨气,但敢怒而不敢言。   回府后便用晚膳,等那饭菜端了上来,韦臻怕他再做手脚,却对于厚德道:“我和大人换个碗。”不等他回答,已将他的那碗饭换了过来。   于厚德明了其意,勉强一笑,尴尬地道:“大人今日太辛苦了,早点歇息吧!大人因公忘私,令下官万分钦佩,但也要保重身体。要不明日暂且休息一日,我找几人陪大人访访南闽附近的名胜?”   韦臻听他暧昧口气,定又是找那些莺莺燕燕来陪自己,只语气冷淡地拒绝:“不用于大人费心了,今日我也乏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于大人无须再叫人来侍候。今日才去了两个村子,照这种进度,于大人莫不是真要留我多住几日?我还想着早点回京复命呢!”   于厚德知他提到回京复命,是在警告自己,忙道:“下官省得省得,定不会误了大人的归期。”又和韦臻闲聊了几句,想探听他一些底细,对自己究竟是何态度?韦臻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干脆不答,于厚德全然不得要领,上任几年来上头派来察访的官员见的多了,可头一次遇见这种怪人!   韦臻用完饭,带了莫愁,径直回房沐浴睡觉。韦臻近几日几乎夜夜不得眠,今夜虽再无人打扰,但白日里那死去老妇的满头白发,那灾民们呆滞无望的眼神,在眼前不停交替闪现,韦臻心头似压了块千斤巨石,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临近天亮时,陈双送来了解药等物。韦臻服下一枚避灵丹。去隔壁叫醒莫愁,让她也服下一枚,道:“于厚德为人奸诈,以防万一,这丹药可保七日内百毒不侵。”莫愁朦胧中似懂非懂。起床帮韦臻收拾好,韦臻便找来仆人,去催促于厚德起床上路。这日出发时天色仍未大明,韦臻令加快进度,总算将南门二十里内的村落都发送完了。   这样又过了三日,西面、东面和北面也放粮完毕,又挖了几口深井。莫愁虽屡次设法欲寻得机会,摆脱韦臻,好与江枫会面,但韦臻早已有了足够的教训,除了晚上睡觉,再不肯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莫愁怕他起疑,又知白日在外,暗中有陈双等人跟随,纵有万般聪明,一时也无法可想。 5设套(1)   韦臻令于厚德将余粮集中,由官府贴出告示,让全府境内,未领到粮的灾民速来领粮。于厚德见他寸步不让,表面虽仍是恭恭敬敬,心头已怨气冲天,又想:折财是一桩,这人阴晴不定,虽说收了我许多好处,说不定仍翻脸不认,又到皇帝那里去反咬一口。这日晚间韦臻歇下后,一匹快马却进了于厚德府中,带来了一封书信。原来临近的汇川府知府刘智铭是于厚德同乡,已为官多年,对朝中人事颇为熟悉,于厚德派了人连夜去打探情况,询问这曾伟在京中可有背景。   于厚德拆开回信一看,刘智铭告知并未听说过曾伟其人,对其背景不详。于厚德联想到这几日的相处,这曾伟怕在朝中并无根基,只是凭这表面的清正廉洁得了皇上的欢心,而他初上任,更有可能抓住机会到皇上面前去邀功,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去祭他的官帽。于厚德想到这里,恨恨咬牙破,不如早做安排,先下手为强!于厚德下了决心,暗中盘算了一整日,终于有了一个计策,先找人吩咐下去。   韦臻整天阴沉着脸,这日吃饭时,于厚德却问:“如今官府的粮食都已尽数分发下去,百姓应能度过难关,大人为何还是眉头紧锁?若是下官尚有做得不周全的地方,还请大人指教。”   韦臻叹息道;“这几日亲眼见了灾民境况,确实令人心忧。虽然分了粮,却也只能暂解燃眉之急,但这天天艳阳高照,滴雨不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知何时才有雨水一解亢旱?”   于厚德沉思片刻,道:“大人体恤百姓,忧心旱情,让人感动不已。下官这里倒有个法子,不知大人可愿意一试?”   韦臻眼睛一亮:“什么法子?”   于厚德道:“出南闵城往西五十里的乌龙山上,有座古龙王庙,传说是大禹治水时便在此修了庙,求雨极是灵验,下官曾去求过几次,但或许是下官品阶低微,不能上达天听,或许是下官不够静心虔诚,未能感动上苍,屡求未果。如今好容易盼大人来了,南闵百姓正如久旱逢甘霖,大人若去求雨,必能应验。”   他这几句话歪打正着,说动了韦臻。韦臻沉吟不语。他虽素来不大相信神佛鬼怪,此时却想,朕既是真龙天子,这四海诸龙都该听朕的,朕若诚心求雨,定无不应之理。为解百姓疾苦,朕自然得去一趟。韦臻便道:“大人这提议不错,我尽快前往求雨,还请大人帮忙准备供果花红,再查下明日是否是黄道吉日?”   于厚德连忙答应下来,翻黄历查了第二日正适合祈雨,韦臻十分高兴。于厚德又道:“既要求雨,今日还请大人沐浴焚香斋戒,以示诚心。”   韦臻道:“这是自然。”   晚上韦臻沐浴焚香已毕,陈双照例前来,韦臻告知他明日前往乌龙山求雨之事,陈双道:“那卑职还是带上人马暗中护卫?” 5设套(2)   韦臻想了想,摇头道:“既要求雨,闲杂人等不能都涌进庙中,扰了仙山清净之地。明日早上你不必跟着我,过午后率人守在乌龙山下,等我们下山即可。”   陈双领命回去安排不提。   莫愁早已溜回房去睡觉。这几日天天陪着韦臻顶着烈日奔波,累得筋疲力尽,只想万事不理,好好睡上几天几夜。第二天不到五更韦臻又来叫醒她,莫愁哈欠连天地道:“主子,我起不来了,要不今日主子放我一天假,让我在屋里睡一觉。”   旁的奴才就算累死也会陪着自己前往,说出这种话除非不想活了,但韦臻见莫愁眼睛都似睁不开,原本白皙如玉的脖颈和手臂经过几日暴晒,已红红地蜕了一层皮,不由有几分心疼,温言哄她道:“知道你这几日累了,这是最后一天,你再坚持一下,明日我们就回山庄去,好好休息几日。这于厚德不是好人,放你一人在这里,我怕你再出什么事,或是府里有人要欺负你。”   莫愁老大不情愿地爬起来,为韦臻乔装改扮。韦臻这日换了件水蓝色绸衫,莫愁则仍穿青衣小褂。用过早膳,于厚德却道:“大人,下官今日城中还有重案要审,且要继续发粮赈灾,恐怕无法抽身陪同大人前往。”   韦臻不愿他同去,正是求之不得,便道:“那也容易,大人派个人带路就行,其余的随从都不用了。”   于厚德心中暗喜,道:“车驾已准备好了,大人随时可以启程。”   韦臻摇头道:“既然是求雨,必得心诚,我不坐马车,徒步走去好了。”他话才说完,身旁的莫愁已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于厚德见韦臻执意坚持,即让那车夫下车,带上花红供品,陪同韦臻和莫愁前往。刚出发时,尚未日出,走起来还不觉炎热,没行几里,初升的太阳便已光芒万丈,碧蓝晴空万里无云,道路两旁的乔木树叶树枝都已被烤焦,不能提供一点荫凉,阳光毫无遮挡地直射下来。莫愁最是怕热,不住地用扇子扇风,但很快汗水仍打湿了衣襟,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模子,汗水也浸在里面,又痒又热,十分难受。莫愁只恨不能两把抓下涂在脸上的东西。道路漫长似没有尽头,莫愁越走越慢,心里直埋怨韦臻装模作样,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韦臻不时停下来等她,并不催促。走了约有十来里,莫愁忽然一屁股坐在路边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韦臻想拉她起来,莫愁苦着脸直摇头:“主子,我走不动了,脚痛得要命!”   韦臻一惊,难道她的腿伤又发作了?这倒是自己疏忽,欲挽起她的裤管检查,又见那带路的还在一旁站着,韦臻不愿别人瞧见莫愁身体,便问那人道:“乌龙山怎么走?龙王庙在山上哪里?你给我仔细说一下。”   听那人讲完了道路方位,韦臻即道:“我要休息一会再走,不用你带路了,你先回城去吧!” 6祈雨(1)   那人一愣:“但于大人吩咐要小的一定要将大人带到龙王庙前。”   韦臻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你走你就走,哪有许多话说?见了于厚德,就说是本官令你回去的!对了,把供品留下。”   那人无法,只得放下包袱,掉头回城。   韦臻见他走远了,却问莫愁:“你哪里痛?让我看看。”   莫愁呻吟道:“脚痛,两只脚都好痛。”   韦臻疑惑地抬起她右脚,帮她除去鞋袜一看,一只凝脂白玉般的莲足,不堪盈手一握,脚底却打了两只鲜红的大血泡,再看左脚,也有一连串的小血泡,大小血泡都已被鞋底磨破,渗出血水,走路时疼痛难耐,可想而知。韦臻轻轻一碰,莫愁就痛得直抽气。韦臻忙从怀里找出一帖治外伤的金疮药,小心地涂在她脚上。过了一会,问道:“好些了么?”   莫愁没好气地道:“主子真是诚心,徒步五十里去求雨。以后别处天旱天涝,主子也不用费什么神,只需要走几十里路就能解决问题了。”   韦臻知她在嘲讽自己,这回却不发怒,反一脸认真地道:“你说得倒也没错,这天灾,为上位者总是难辞其咎。待回了宫,我也该好好想一想,最重要的是如何防患于未然,现在做这些不过是亡羊补牢,聊胜于无罢了。”   莫愁本已打算再和他辩驳一番,未料他坦然认错,却一时没了话说。   韦臻看看了前路,要她再走几十里怕真是勉为其难。韦臻思索片刻,忽道:“前面还远,我们得继续赶路了,你若走不动,我来背你吧!”说着蹲下去要莫愁爬到自己背上。   这下轮到莫愁吃惊不安了:“这,主子……”   韦臻道:“我要等你慢吞吞地走,走到天黑也到不了,背上你施展轻功,还要快得多。”   莫愁痛得都快站不起来了,听他这样说,不再拒绝,大模大样地伏在他背上。韦臻果然施展轻功,飞奔起来,这倒比莫愁一步一挨地走路快得多了。莫愁好奇地道:“主子真好本事,教我两手轻功好不好?”   韦臻想也不想,当即拒绝:“身为女子,当以娴静为主。你不会轻功都已沸反盈天,要再会了轻功,还不得日日上房揭瓦?”   莫愁不满地哼了一声,暗道,你不肯算了,我另找人教。   韦臻背着莫愁跑了约有大半个时辰,前面忽然出现一座碧绿青山,遥望山色郁郁,林木葱茏,与周围的赤地千里形成鲜明对比,韦臻不由精神一振,道:“看来这就是那乌龙山了?果然奇特!”行到山脚,见一樵夫正背着一担柴从山上下来,韦臻一问,正是乌龙山,又问明了龙王庙的所在。韦臻道谢,前行几步,山路拐了个弯,忽听潺潺流水声,抬头见一股清澈的山泉正垂挂于绝壁之上,飞流溅玉,微凉的水气扑面而来,酷暑顿解。莫愁乍见山泉,兴奋不已,叫着要下来。韦臻将她放下,莫愁忙掬起泉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脸,洗去了脸上涂抹的面粉颜料等物。 6祈雨(2)   韦臻忽见她现出原本绝色的娇艳容颜,眼前陡然明亮,怔了半晌,方道:“你现在图痛快洗掉了,等会回城怎么办?”   莫愁笑道:“不管那么多了,主子你不是说今日是最后一日了么?等你求完了雨,我们直接回清河山庄去吧!”   韦臻想了想,也没必要再回于府过夜,道:“也好。”待会陈双他们要来山下等候,正好一同回去。   龙王庙却是在半山腰,绿树丛中掩映着红瓦飞檐。韦臻复背上莫愁,走到山门,见门槛上正坐着一位老道,头束高髻,手持拂尘,身穿玄潢色道袍,见了韦臻,道:“施主请留步。”   韦臻略一躬身,行礼道:“道长,我是京城下来寻访的钦差,闻说古庙通灵,今日是专程前来为南闵百姓祈雨的。”   老僧上下打量了韦臻一阵,方道:“既然如此,施主请抽一签。”拿起身旁的青色的竹签筒,递给韦臻。韦臻握筒在手,暗祷片刻,摇了几下,签筒中掉出一支竹签,拾起一看,上写着“上吉”,旁无它字,签下用黑色炭笔画了只似鱼非鱼,似龙非龙的四足动物。韦臻递给老道,老道看了一眼,面现惊讶之色,忙站起来行了一礼:“原是贵人降临,贫道法号归一,这厢有礼了!这番贵人若能求得甘霖,正是南闵百姓的福音了!”   韦臻奇道:“道长何出此言。”   归一道:“这龙王庙已有千年,得天地之灵气,求雨极为灵验,却只为有缘者而开。这签筒代代相传,共有九十九根签,只有抽中这支签这方能得其门而入。南闵大旱,欲来求雨者络绎不绝,但此签一直未显身,也就无雨可求。”   韦臻这才明白,为何这乌龙山龙王庙既是求雨之处,却如此冷清,忙道:“有请大师带路,我这就进殿祈雨。”   归一遂将二人带入庙中,穿过一进前殿,便是气派恢宏的龙王庙正殿了,大殿两旁悬挂一副朱红对联,韦臻默念道:“其川三江,其浸五湖,其泽薮具区;以祈甘雨,以介稷黍,以谷我土女。”   归一拂尘一指,道:“这大殿久无人来,等我先准备一下。”先挂了招雨幡,又在殿门贴了灵符,便进殿去了,一刻后出来,躬身请道:“施主可以进了。”韦臻前脚刚进去,跟着后面的莫愁却被归一拦下,归一道:“这位女施主请留步,照惯例,祈雨殿只能抽签者本人进去,尤其女子更不能进。请施主随我到厢房休息。”   韦臻听他这样说,道:“也罢,你先到厢房休息等我,我恐怕一时半会出不来。”   莫愁乖乖点头,看着韦臻的身影消失在殿口,归一将正殿的大门关上,道:“祈雨最要静心通灵,我等不要在此打扰他,请施主随我来。”带莫愁进了东边的一间厢房,吩咐童子上了一盏素茶。莫愁坐了片刻,站起来道:“我要出恭。”归一出门为她指了西厕所在,莫愁忍着脚痛,挣扎着走了几步,离开归一的视线,却绕到后院。 7学艺(1)   龙王庙的后院没有围墙,院外紧贴着一处悬崖陡壁,莫愁仰望峭壁,高不见顶,无路可上。拿出那只黑色短笛正要吹,忽然眼睛一花,崖边的一棵大树上已如大鹏展翅般飞下一人,莫愁身子一轻,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坐上了高高的树桠,旁边正是江枫,白衣胜雪,英气逼人。   浓密的枝叶遮了两人的身形。莫愁长吁口气:“江哥哥,可算摆脱他了,这几天简直找不到一点机会,我都快急死了。”   江枫呵呵一笑:“你快急死了?我每日得从早到晚跟着你,陪着你们翻山越岭,还不能被他的人发现,也够难受的。”   莫愁想起今日来的路上韦臻背着她赶路,定也被江枫看到了,面上微微一红,道:“天天陪着他跑,可累得够戗,路都走不动了。”见江枫微笑着看自己,只不说话,又道,“他现在进去求雨,总得要一两个时辰,你快告诉我该怎么做?”   江枫道:“两种药都已经准备好了。”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枚药丸来,一红一黑,“这红色的药丸服下后,可让你身体暂时出现各种不适症状,头痛发热,浑身无力,高烧不退等等,用通常的药物难以治愈,但十日后便会自愈。这黑色的药丸则是诈死的。你这两日先服下红色药丸,过几日寻找合适机会再服下黑色药丸,其他的则都由我来安排了。”   莫愁摊开手心,江枫把那两粒药丸放入她手中,莫愁用手指拨拉了一下,红色和黑色的药丸滴溜溜直转。莫愁笑道:“我知道了,黑色的药一吃下去就会死了,对不对?”   江枫一愣,忙纠正道:“是诈死。”   莫愁不以为然又道:“好了,反正过几天我想办法死掉就行了。”   江枫哭笑不得:“小丫头别胡说了!快把药藏起来。”   莫愁将药藏好,又对江枫道:“江哥哥,你这么擅长跟踪,轻功一定很好!快教我两招吧!”   江枫道:“你要学还不容易,以后多的是时间教你。”   莫愁却道:“现在就教我一点好不好?我天天走路都快累死了。”她今日见了韦臻的本事,心痒难挨,韦臻不肯教他,这会见了江枫,就缠上了他。   江枫拗不过她,看时间还早,便选简单的运功口诀传了一套,江枫只说了一遍,莫愁便已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江枫称奇,莫愁撇撇嘴:“大惊小怪,上次我在宫里,那个什么德妃想整我,给了我五本书,我一会就背完了。”江枫暗道:她这几个月不知遇到多少奇事,等回国了听她讲来一定有趣,但想到她与韦臻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心里又酸溜溜的颇不是滋味。   江枫简要地讲解了一番,教给她提气跳跃的法门,莫愁不明白的地方又问了几句,点头道:“明白了,是不是这样?”话音未落,已一纵身跳下树去,树干一晃,绿叶纷纷落下。 7学艺(2)   那树桠离地有两人多高,江枫大惊,一把去抓她的衣袖,扑了个空,急忙跟着跳下去。莫愁落在地上,调皮地嘻嘻一笑,“怎样?”江枫正要责备她几句,莫愁忽然痛呼一声,俯下身抱起一只脚直跳。   “脚怎么啦?”江枫急问,赶快扶住她。   “哎,我忘了我脚上有血泡,这下完了,痛死我也……”莫愁沮丧地道,放下脚,小心翼翼地用脚后跟着地,一瘸一拐走了几步,回头嫣然一笑:“江哥哥,谢谢你教我,下次正式拜你为师,我先走啦!”江枫只好原地站定,目送她一步一步走回前院去。   韦臻进了大殿,那大殿正中的神龛上供着一尊高大的龙王神像,龙王头生双角,遍体金甲,威风凛凛。神龛前有一香案,上摆设着花红供品。大殿四周则供了风云雷电四神。韦臻整了整衣冠,上了一柱香,撩起外衣下摆,端端正正地在案前跪倒,双手合十,默默祷告。此时大殿内更无旁人,韦臻眼观鼻,鼻观心,凝神祈祷,物我两忘。   不知过了多久,韦臻忽听到似有极为轻微的呼吸声,殿内竟有人?韦臻惊讶,迅速站起,四下一望,大殿内除了头顶的房梁再无可藏人之处,韦臻正抬头查看,忽闻暗器破空的细微之声,竟是一把银针从梁上撒了下来,韦臻不及多想,连忙就地一滚,堪堪避过暗器。梁上一道黑色人影飞下,白光一闪,一柄尖刀已刺向韦臻咽喉。   那人脸上严严实实地蒙了黑布,除了两只眼睛,看不清面目。韦臻见他偷袭暗算,招招夺命,显然是职业杀手无疑。韦臻倒处变不惊,凝神应付,看那刀锋将近,方侧头避开刺向自己的尖刀,那人收势不及,韦臻飞起一脚,已踢掉他手中的兵刃。刺客见势不妙,看到殿旁正有一扇窗子,双手一扑,身形一跃,已破窗飞出。韦臻也跟着飞出。   归一在厢房中听到动静,正出来观望。莫愁也恰好慢腾腾地挪进了前院,忽见两条人影一黑一蓝接着从殿内飞出,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只听韦臻焦急大叫:“莫愁快让!”莫愁转身想跑,但双腿疼痛,哪跑得动?刚忍着痛跑了两步,颈上倏然一凉,接着胳膊一紧,已被人钳制住,莫愁低头一看,一柄三寸来长明晃晃的匕首正抵着自己咽喉!   那黑衣人擒了莫愁,将她往身前一挡,黑衣人沉声对韦臻道:“不许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韦臻忽见莫愁被制,不由住了脚,道:“你放了她,我便放你走!”   那人冷笑道:“放我走?我杀不了你,走到哪里还不是死?不如带她回去复命,也好有个交代!”   韦臻听说要将莫愁带走,心头一沉,急道:“你放了她,雇你的人给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也不再追究你的刺杀之罪。”那人沉吟不语。韦臻又道:“只要你放人,银子随你要!十倍怎么样?” 8脱险(1)   黑衣人眼光一凛,语气狐疑:“十倍?你给得出?你可知道你这桩生意是多少银子?”   韦臻哈哈大笑,黑衣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韦臻道:“多少银子?你又怎知我没钱给你?”   莫愁突被歹徒所擒,凉凉的精制匕首抵住咽喉,她却并不惊慌失措,沉住气暗暗盘算该怎样脱身,此时听二人对话,见那刺客已分心,突然身子微微一沉,右腿一曲,用力往后踢去!她脚刚一动,黑衣人便已发觉,颈上尖刀一挑,已刺入她的肌肤,渗出血来,但说来也怪,千钧一发之际,身后那人竟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尖刀叮当掉在地上。   莫愁怔怔地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韦臻已大步奔过来,将莫愁往身后一拉,踢了黑衣人一脚,那人全无反应,已经气绝。韦臻将他踢翻过来,见那人脑后的三大要穴各被打入了一粒豌豆大小的小石子。有人暗中援手?这人显然是埋伏在不远处,事发时随地捡了几粒石头攻击,劲道时机把握极准,显然是一流高手。韦臻腾身跃上龙王庙大殿房顶,环顾四周,只有密密层层的山林,绿浪重重,哪还看得到半个人影?   韦臻跳下房来,满腹疑惑,这刺客是谁?杀了他的又是谁?暗中这人是敌是友?杀人是不是为了灭口?韦臻一时想不出眉目,莫愁偏凑上前问道:“主子,你说这刺客会是谁派来的?”韦臻见莫愁颈上的伤口仍在流血,回想刚才那惊魂一幕,那匕首往莫愁咽喉刺去之时,自己吓得几乎都停止了呼吸,一阵后怕心悸,扬起手,“啪!”地重重打了莫愁一记耳光!   莫愁捂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韦臻,明净无尘的大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气,才逃过一劫,又被他打?韦臻气得发抖:“你不要命了?到处乱跑被他抓住也就算了,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怎可妄动?我自然会想办法救你!你刚才冒险踢他干嘛?你半点武功不会,以为真能踢得到他?若不是恰好有人暗中相助,现在不是他是你死了躺在地上你知不知道?”莫愁知道刚才定是江枫救了自己,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欲要反驳,听到韦臻语气甚急,满是焦灼之情,只好低了头不说话。韦臻见她低头,想是服了软,口气也缓和下来,道:“下回再不许这样了,听到没有?我们虽说要回去了,但事情蹊跷,怕路上也不会平安。这些三脚猫刺客我倒是不怕,只是你,天天都出意外……我刚才也是气极了……”说到这里,语气中已带了几分歉意。   归一这时已过来,拿了伤口包扎之物,韦臻亲手给莫愁清洗了伤口,他随身带有上等创药,取出来仔细地为莫愁上了药。莫愁虽伤在颈部,但只是被尖刀划过了一下,流了几点血,并不碍事。韦臻这才指着黑衣刺客的尸首,冷然问归一:“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8脱险(2)   归一蹙起了眉头,神色依旧镇定,从容道:“施主,贫道不会武功,在此守庙已近三十年,方圆百里的村民都知道,今日出了这事,贫道惶恐,实不知是何人要暗中谋害施主?”   韦臻不再和他多说,从怀中掏出联络信号点燃,一股浓白色的烟雾袅袅升入空中,飘上山顶,久久不散。韦臻这才俯下身,扯开地上黑衣人的面纱,面纱下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孔。韦臻在他身上大致摸了一遍,搜出另外三柄尖刀和几种暗器,那尖刀皆是三寸长,半寸宽。尖刀和银针等暗器的锋刃皆泛着幽幽的蓝光,想是都喂了剧毒。韦臻更是后怕,将那尖刀拿到莫愁眼前,道:“你自己看看!这刀上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若不是我提前给你服下了防毒的避灵丹,一滴血便可要了你的命!你自己找死往刀尖上撞,谁能救你?”   莫愁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死了又怎样?”话说完即刻后悔,落到这皇帝手上,死活倒无所谓,但江枫哥哥还等着接自己回去呢!   “你……”韦臻怒目相向,本还待训她两句,忽想到她从小行事如此大胆,不计后果,正是因为早知道活不过十六岁,现在一时怕也改不过来。韦臻心头一阵疼痛,低低地叹了口气,一手揽过莫愁,为她理了下鬓边的乱发,又抚了抚她面颊上的红肿印记,柔声问道:“莫愁,你已经满十六岁了么?”   莫愁不解地答道:“还没有呢!八月二十六才满十六岁。”   “哦?”韦臻道,“八月二十六,我记下了,没多久了。到时为你过生日。满了十六岁,便是大人了,以后行事再不可如此鲁莽任性不计后果,也不许再说想死的话,知道了么?”   他这几句话中从未有过的温柔,倒让莫愁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道:“主子要为我过生日?”   韦臻笑道:“是啊,为你过生日,请你吃好的,送你礼物,喜欢么?”   “喜欢,谢谢主子,”莫愁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我……我从来没想过……还会再过生日呢……”   韦臻但觉眼角发酸,吸了口气,握了她的手道:“你若乖乖的,以后我每年都给你过生日。”   说话间,听得庙门喧哗,已有七八个人闯了进来,为首的却是张冶。韦臻奇道:“张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冶答道:“小的是昨晚刚回山庄的,听陈双说主子今日要来求雨,小的遵循主子的吩咐,带了人到乌龙山来守着,离山脚不远处,恰好看到了主子发的求救信号,立即上来,主子出了什么事吗?”   韦臻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你们来得正好,刚才遇到刺客,已经毙命,你们把他带回去好生检查,看能否查出来历?”   张冶等大惊失色:“主子遇刺了?可否无恙?小的救驾来迟,请主子降罪。”   韦臻摇头道:“回去再细说,此地非久留之处。”又指着归一道,“把他也带回去审问。” 9验凶(1)   侍卫等听令,即上前捉拿归一。归一这时已看出韦臻并非寻常官员,将手一伸,坦荡让人绑了,道:“施主遇刺,贫道实不知情,为助施主查明真相,我愿随你们去。”   韦臻又道:“庙内还有何人,你们搜一搜都一并带走。”又叫过张冶低声吩咐道:“等会你留人在这里,看看动静。”拉上莫愁,“她受了伤,我先带她回庄。”   左右忙牵了宝马旋风,韦臻跳上马,将莫愁抱在身前,张冶令侍卫留了一半善后,剩下的随韦臻同行。一行人下了乌龙山,并不回城,抄捷径直往清河山庄奔去。韦臻一路只紧紧地揽着莫愁,生怕她再有个闪失。   刚下山时,还是晴空万里,骄阳如火,跑了约大半个时辰,忽然狂风乍起,飞沙走石,迎面扑来。韦臻脱下外袍,罩在莫愁头上。那风越来越大,骑在马上逆风而行,两人几乎都睁不开眼。放慢速度行了一阵,天色竟渐渐地暗了,大片大片的乌云开始聚集。韦臻惊喜万分:难道自己方才求雨,果真感动了上苍,立即就降下甘露?   离清河山庄还有十来里地时,风停了,沉沉的乌云压在头顶,仿佛黑夜提前降临,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了下来,落在众人的头上身上。“下雨了!太好了!“莫愁掀开了罩在头上的衣服,仰着头,伸开手臂,尽情地欢呼着!韦臻也欣喜若狂,干脆从马上跳了下来,在雨中缓步前行,任雨点痛快淋漓地倾泻而下,享受着这久违的清凉与甘冽,不多时两人浑身都已湿透。沿途村庄中的灾民看到下雨了,都纷纷涌出家门,跪在雨地中,俯首磕头,感谢苍天,喜悦的泪水和着雨水流下。韦臻看见这一幕,恍惚间,竟象是自己亲率大军建立了奇功,凯旋而归,有一种拯救苍生俯瞰天下的满足。   待一行人回到清河山庄,每个人都已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汤鸡。韦臻仍沉浸在强烈的喜悦情绪中,刘全父女也都迎了出来,激动得热泪盈眶,见过韦臻,高兴得说不出话来。韦臻寒暄了几句,并不多说这些日子的行踪,却不忘嘱咐莫愁:“你赶快回屋换件衣服,小心着凉!”   两人回了卧室,刘全已预备好了热水。莫愁进了小间将门关上,将两粒药丸包好,藏在褥子下面。这才脱下湿透的青衣小褂,简单洗浴一下,换上一件象牙色如意云纹的百褶裙。刚弄妥当,韦臻已在外面唤她,莫愁忙出去,韦臻令人传了晚膳来,就在房中用饭。韦臻道:“这南闵实在不安全,我们的身份大概已经暴露,越早离开这里越好,我去安排一下,等这里事情一了,一两日后我们便出发。”莫愁“哦”了一声,暗想,不如今晚就吃了那红色的药,免得夜长梦多。   用完晚饭,天已黑透,外面的雨却哗哗地越下越大。韦臻先叫来了张冶,询问了他在荣县的情况。 9验凶(2)   张冶道:“荣县那狗县令的事卑职已查清。卑职回去后,刚过了两日,他果然放了那日捉住的盗贼。为了向上面交差,却将一名普通人犯屈打成招,打为盗贼,报到了知府,定了死罪。前日里还押着游街示众,以显示他的功劳。卑职临走时潜入他府上,将他那敛财的箱子连锅端了。”   “干得不错!”韦臻赞道,“赃物在何处?拿来给我看看!”   张冶很快抱了个描金的檀木小箱子来,打开一看,里面金光耀眼,除了那尊金佛,还有许多金元宝、金条等,塞了满满一箱子。韦臻笑道:“这县官是土财主出身么?只看得上金子?”转头见莫愁开了条门缝,从里间探了半个头出来,韦臻对她招手:“你那串珍珠呢?拿出来和这些金子比比?”   莫愁扭动一下,道:“我留着玩两天,回去再还主子。”   韦臻笑笑,不再管她,道:“没事别在这里杵着,收拾好了早些睡觉。”   莫愁眨眨眼睛,缩回头去,将门关上了,爬上床去躺着,却摸出那枚红色的药丸来一口吞下。   韦臻又对张冶道:“那县令欺上瞒下,草菅人命,但死罪都要报到朝廷复核,恐怕这两年的案卷都得好好重审下了。”   张冶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道:“这是卑职路过赵县时揭的,主子或许用得着。”   韦臻接过一看,却是悬赏捉拿自己的告示,韦臻笑道:“南闵这里也有,我正想揭一张留着,一直未得空。”遂收在一旁。又想起一事:“你经过赵县,可有去打探那薛贵的底细?”   张冶道:“卑职去了薛家庄一趟,那庄里戒备森严,豪华奢侈之处不亚京中王侯巨富,卑职打探到他确实是镇国公的表侄。”   “表侄?”韦臻挑挑眉毛,怒火愈炽,道,“好,你把你这些天打听到的事情整理一下,回京后详细写了给我。”   张冶应了,又禀道:“主子,今日我留了人守在龙王庙,刚才他们回来,说是主子走后,除了路过的几名山民,并没有其他人来。   韦臻点头道:“这样看来,多半就是那于厚德干的了。不然他见我未回去,必会派公人到山上来找。龙王庙中除了那道士,还有何人?”   张冶道:“从龙王庙押回了那名道士,还有一名小童,等候主子发落。”   韦臻道:“今日你们连夜审一下那道士和道童,刺客也得好生检查,那刺客今日挟了莫愁,正要发难时,被旁人用三枚石子打中脑后死穴而死,这施救的也不知是何来历,你们都得好生查下。查清这两件事,我们就好返京,留下刘全父女守这山庄,你再留两名侍卫,守着这几名人犯。等我回京后,再做安排。”   张冶应声是,又问:“主子,那于厚德犯上作乱,是否该给他个教训?”   韦臻冷笑一声:“要取他项上人头,易如反掌,但现在还不必着急,等回去后,我要让他进京受审,明正典刑,以警戒天下的贪官。”   张冶行礼告退,急急忙忙地下去了。 10束手(1)   韦臻靠着躺椅,默默地听了一会檐下滴滴答答的雨声,心绪却无法宁静,过两日就要回宫了,竟有些恋恋不舍,回想出宫以来的种种离奇经历,恍然如梦。还有这莫愁,等回去了,要想日日这样相处,怕也是不能了。韦臻站起身,轻轻推开里间的门,今夜,让她再陪自己一晚吧!   虽然莫愁吹熄了蜡烛,放下了床帐,韦臻也知她肯定没有睡着。掀开帐子,没有意想中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韦臻叫了一声:“莫愁?”没人回应。伸手摸了下莫愁放在外面的小手,却吓了一大跳,那手心竟是滚烫!韦臻忙点燃蜡烛,移到床边,就着灯光一看,莫愁脸色绯红,双目紧闭。一摸额头也是滚烫,韦臻着了慌,回来时一时兴奋,让她淋了雨,看来受了风寒,烧得竟然不轻!   韦臻先找出临行预备的常用治疗风寒的药丸给莫愁服下两粒,又忙忙出去从深井里打了一桶凉水,放上冰块,再叫醒了珍珍,让她到厨下去熬姜汤。韦臻从桶里倒出一盆水,将几根毛巾浸在里面,轮流敷在莫愁额上。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姜汤也端来了,韦臻将莫愁扶起,用力摇了她几下,莫愁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明亮的眸子里已红红地充了血。韦臻喂她喝了姜汤,又灌她喝了些水,再换了一盆冷水继续为她降温。   忙了半宿,莫愁不但没退烧,温度反而更高了。韦臻焦急起来,忙唤来张冶,道:“莫愁忽染急病,看来一时走不了,你现在马上就去请医生!”   “这……”张冶有些迟疑,这半夜三更的,黑灯瞎火还下着瓢泼大雨,莫说不知道医生在哪里,就算知道,人家肯不肯来也大成问题。   “我的命令,你也不听了么?”韦臻怒道。   “卑职马上就去,”张冶忙道,“只是卑职不知道哪里有医生,怕误了主子的事。”   “不知道?你不知道去问去找?”韦臻的火气更大。   “是,是!”张冶不敢再多说,转身退下,冒雨骑马出门去了。   莫愁烧得迷糊,口中喃喃地说着胡话,韦臻除了继续为她冷敷,时不时灌她喝水外,竟束手无策。三更过了,张冶仍未回来,韦臻等不及,又派了一名侍卫出去,天还未亮,韦臻已派出了五批人去请医生。   天明时,张冶总算回来了,还带来一个乡下的赤足大夫,姓何。韦臻心头虽极为不悦,但事情紧急,顾不得讲究,只好先让那何大夫看病。大夫隔帐诊了脉,只说是平常风寒,不妨事,开了一副简单的处方,韦臻令人封了二十两银子交给何大夫,却道:“病人未退烧痊愈之前,还得麻烦大夫在这山庄里暂住几日。”那大夫平时耕种,闲暇时给村里人看病,生活艰难,一年到头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听韦臻挽留,也不多想,便留了下来。韦臻看过处方,令张冶去抓药。不多时,韦臻派出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带回了这方圆近百里最有名的几名医生。韦臻都令先安排了房间住下。 10束手(2)   早晨韦臻亲自喂莫愁喝了小半碗绿豆粥,派人到附近集镇上抓了药,熬好了端到莫愁房里,药味一熏,莫愁清醒了过来。看到面前是黑乎乎的汤药,立即蹙起了秀眉,一脸痛苦地道:“怎么又要喝药了?”   韦臻想起她刚进宫时大吃烤羊肉吃坏肚子,也是怕苦不肯喝药,自己骗她是毒药,可怜兮兮的表情和今日一模一样,不由舒展眉头,微微笑了笑,轻声哄劝道:“我尝过了,这药不苦,乖乖喝了才能退烧,等喝了药,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是不是还要上次的米酒蛋羹?”   莫愁勉强接过喝了一口,张开嘴差点吐了出来:“好苦!主子,不喝了好不好?”   韦臻无奈地叹气:“不喝药怎么成?要不我让人拿些蜜饯来。”   珍珍见莫愁病了,也一直守在房里,听韦臻这样说,却道:“大哥,山庄里没有蜜饯。”   韦臻道:“没有马上叫人去买就是了。”唤了名随从进来,吩咐他立即去南闵城里买蜜饯。   那随从正要出去,莫愁唤住了他:“要……八宝蜜饯……”   韦臻对她已是言听计从,只望她能早点痊愈,忙对那人道:“好,八宝蜜饯,记住了?”   等那随从走了,韦臻好说歹说哄着莫愁喝了药,莫愁喝完便又倒下去睡了,韦臻只寸步不离地陪在她床前。韦臻让人做了米酒蛋羹来,莫愁全无往日的好胃口,只喝了几勺就不要了。等那买蜜饯的人回来了,莫愁尝了一口,却翘起了小嘴:“这蜜饯一点都不好吃……”   韦臻怒瞪着那随从,那人支支吾吾地道:“主子恕罪,小的跑遍了整个南闵城也没买到合适的蜜饯,那店家说这就是八宝蜜饯……”   韦臻亲自吃了一口,对莫愁道:“这蜜饯的味道虽比不上宫里的,还算可以了,出门在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先凑合一下,等回了宫,你想吃多少蜜饯都有。”   莫愁有气无力懒洋洋地道:“谢谢主子。”   这日韦臻守着莫愁喝了一服药,到入夜热度却半点未退,莫愁面色酡红,呼吸急促,不住地咳嗽。韦臻急换了另一位据说是祖传名医的大夫来看,待那大夫看了。韦臻不敢再耽搁,连夜让人去抓了药来让莫愁服下。第二日折腾了一日,仍是没有丝毫起色。   这样过了三天,已换了四名大夫,莫愁仍是高烧不退。韦臻心头急怒,既后悔未带上御医随行,又恼恨这些庸医误事,但连日来暴雨不停,又不能带莫愁出去寻医。韦臻虽是焦躁不安,日日照顾莫愁却是温言软语,毫无怨怼。他自幼长于宫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做过半点侍候人的事?但看到旁人服侍莫愁,总是不放心,必得自己喂水喂药,一样样亲力亲为才能安心,几日来衣不解带,若倦了只靠在床头稍歇一会。莫愁生病中,难免刁钻,诸多要求花样百出,但无论她要什么,韦臻必立即想办法满足。 11示爱(1)   莫愁那日回山庄后,趁着淋了大雨,服下了那枚红色药丸,果然这病势来势汹汹,而韦臻也毫不疑心,只当她连日劳累,又染了风寒。眼看过了三日,莫愁盘算着该服下那黑色药丸诈死了,反正医生也看过了许多,都无能为力,一“死”了之他最多只能怪运气不好。   第四日晚间,莫愁醒来见案上一灯如豆,小屋里只有自己和韦臻两人,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靠在床头猛咳了一阵,韦臻忙扶住她,喂她喝水,正要扶她躺下,莫愁却吃力地摆了摆手,道:“主子,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你现在病着,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不迟。”韦臻听到莫愁难得地郑重其事开了口,隐约觉得不安,便不欲听她说话。   莫愁见韦臻头发蓬乱,眼圈深深地陷了下去,双眼中血丝密布,脸色又黑又黄,憔悴不堪,全不见平日风采,心里忽有几分难过,歉然道:“这几日累了主子。”   韦臻打趣道:“你可真是会折腾人,这样下去,怕是该我叫你主子了。”他素来不苟言笑,但这几日见莫愁恹恹地卧病在床,怀想她往日笑颜,却想说句笑话逗她开心。   莫愁眼圈儿红了,道:“主子这样说,折杀我了。其实主子不必操这份心,生死各安天命,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主子掌管天下,许多大事要做,不要因我误了主子的事……”她勉强说了几句,只觉头昏眼花,一阵剧烈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莫愁暗想:还真是麻烦,这装死比真死更难过,不过这样也更象一点……   韦臻急忙为她捶背,嗔道:“莫愁,你又在说什么呢?大夫都说了不是什么大病,你乖乖吃药,好好休息,过几日便好了,我有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莫愁摇头道:“主子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还不知道么?反正我早知道我活不过十六岁,就算主子开恩,老天爷也会……”   “莫愁!”韦臻大声打断她,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恐慌。   “主子,等我把话说完好吗?”莫愁央求道,“我怕我以后再没机会说了。”韦臻见她气息不均,忙用手掌抵住她后背,度了一股真气进去,只听莫愁吃力地道:“主子,其实我知道,你对我挺好的,是我任性,不断惹事,让主子烦恼……”莫愁说得断断续续,动情处,竟真有些临终遗言的感觉,“主子对我这么好,不管我在天上地下都不会忘记,如果我走了,希望主子能答应我一件事……”莫愁本要尽快恳求韦臻能让她“死”后归葬故国,刚说到这里,却被韦臻捂住了口。未等她明白过来,已被韦臻抱在了怀中,几滴凉凉的液体滑落在滚烫的面颊上,莫愁一惊,抬头但见韦臻正垂着头,用衣袖擦拭眼角。天哪!这个暴君居然哭了?简直是天下奇闻!莫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本已想好的说辞几乎全都忘掉了。 11示爱(2)   韦臻星目含泪,深深地吸了口气,象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道:“莫愁,你不要再说了,你如果活着,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你要是死了,不管什么我都不会答应。”韦臻将莫愁紧紧抱住,似乎害怕她即刻就要化作轻烟消失,“遇到你以前,我虽然高高在上,风光无限,但我的心似乎已经死了;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我还能够心动心痛……虽然你是仇人越西国国王的女儿,而且顽皮又捣蛋,闯下了许多祸事,但只有你,能让我觉得生命中还有值得珍惜的东西。你以为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我还会轻易放手么?不!不可能!哪怕你死了也不能!我不会让你死,我是真龙天子,我不放人,哪个阎王敢收了你去?你别胡思乱想了,你无非是身子弱点,连日来劳累过度又染了风寒,哪就治不好了?”   “可是万一……”莫愁不安地动了动,低声道。心想,还真龙天子呢?我看你是把自个当成玉皇大帝了,阎王殿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能管得着?   韦臻没等她说下去:“没有万一,如果在这里治不好你的病,我就这样抱着你,带你回宫,宫里有一副寒玉棺,是西域进贡的,以千年玄冰所制,能够让人长眠但又保住一丝呼吸,我再遍求天下神医,就不信……”   他说得深情款款,莫愁却听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暗叫了几百声不妙,不觉汗水又湿透全身。自己若吃了那药丸诈死,他当真这样抱着自己不放手该怎么办?江枫哥哥没办法强行来抢人,自己要是真死了也就算了,万一哪天又在他面前活转来,岂不是大穿帮了?那他如果不被自己当场气死的话,后面的事情就不用再想了……倒霉!以为是锦囊妙计安天下,怎知道高一尺魔更高一丈,千算万算,就没算到他会真的喜欢上自己,趁此机会深情告白……这是唱的哪出戏啊?后面又该怎么演下去?莫愁虽然聪明机智,但从小到大没应付过这种情况,加上此时发着高烧,头昏眼花,思绪更是混乱。   韦臻动情地讲完自己积压在心里多时的话,却见莫愁仍是木呆呆的样子,不由长叹,唉,这丫头别的还好,就是不解风情。韦臻拍拍她后背,安慰道:“睡吧!我陪着你,有事叫我。”莫愁脑袋昏沉,闭上眼睛又心烦意乱,无法入睡,韦臻见她在怀中动来动去,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莫愁睁开眼:“主子,我睡不着。”   平日离若莫愁言语中有丝毫不敬,韦臻便动辄教训,这时听她口口声声叫着“主子”,却觉分外刺耳,便道:“以后若只有你我在场,你不必叫我主子了。”   莫愁奇怪地道:“不叫主子,哪叫什么呢?”   “你叫我……”韦臻顿了顿,“你叫我臻哥哥吧!”   “啊?”莫愁一个激灵,若不是重病在床,已蹦了起来。 12伪梦(1)   韦臻不料她是这种反应,尴尬地红了脸:“臻是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的吧?你就叫我臻哥哥好了……”心头微痛,“臻哥哥”,曾有一个人这样叫过自己,韫儿,韫儿,你在天之灵会怪我么?   莫愁这回的应答却快:“可是……主子的名讳我怎么能乱叫呢?……主子不是时时教导我,长幼尊卑父子君臣三纲五常,这些规矩不能废么?”   “规矩?”韦臻叹叹气,复又笑了笑,“规矩么,都是人定的。而且我看宫里那些规矩,也管不住你……以后你能守的就守,不能守的就算了。”   “谢谢主子,可是……”莫愁还是不放心。   “还有什么?”韦臻耐着性子问。   “主子脾气不太好,我怕主子高兴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一发怒错的全是我。”莫愁坦白地道,等着韦臻愤怒跳起。   韦臻竟出乎意料没大发雷霆,只是深深喟叹,道:“你说的我也知道,早年经过一些变故,这些年我的脾气越来越坏,素日里又为所欲为惯了。近些天我仔细想了想,确实也该改一改了,你既然不怕我,以后就多提醒我,好么?”   莫愁听得瞠目结舌,若不是日日陪在韦臻身边,差点以为是有人乔装改扮来冒充,什么时候这皇帝象是换了一个人?原来还真有改邪归正,立地成佛的事?莫愁脑子里一团浆糊,今晚的事大大出乎预料,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从什么时候起,事情演变到了这一地步?但总不能让他就这样兵不血刃地挫败诈死之计?那哥哥和江枫哥哥的费心筹划,自己吃的许多苦头不就全白费了?莫愁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头痛得几乎要炸开。她虽是伪病,但发热畏寒心慌气短头昏咳嗽各种症状全是实实在在一样不落,勉强支持着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早累了,在韦臻怀里扑腾一会儿,沉沉睡去。   莫愁睡熟了,韦臻仍无倦意,只呆呆地凝视着她睡梦中娇美的容颜。听那外面夜雨点点滴滴地下个不停,夜色已深,万籁俱寂,虽是盛夏,雨夜里也有了几分凉意。与莫愁初见以来种种故事如潮水般一浪一浪涌上心头,眼前全是她的容颜,无畏的、委屈的、俏皮的、羞涩的……无论那种,都是那样可爱又令人心痛……韦臻忍不住低头轻轻吻过她的眉心眼角,喃喃地道:“我知道你不相信,其实就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我竟然会这般儿女情长呢!快快好起来吧!我不能没有你……”   莫愁第二日仍是昏睡不醒,就连喂她喝药喝粥时都闭着眼,歪着头。高烧不退,极易转成肺炎,每年宫里有御医守着,病重不治的也非个别,现在僻壤荒村,莫愁病发突然,这情况就更难预料。韦臻面上虽还镇静,实已忧心如焚,干脆将留在庄子里的六位医生都叫到屋里来,道:“你们谁有办法治得好她,我赏他十万两银子。”说着让人拿出一张十万两的银票,当面给众人看了。 12伪梦(2)   那六名医生先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待看清了银票,才知道的确是一笔横财从天而降摆在自己面前。沉默了片刻后,其中一名姓章的大夫自告奋勇地站出来,道:“老爷,我来试试!”   韦臻将大夫带到里屋,隔帐诊脉后,章大夫重新开了一副方子。韦臻看过,却道:“你若医好了她,别说十万两银子,就是十万两金子我都可赏你,但若是医不好,”韦臻冷笑一下,忽然沉下脸,抓起案上的那管毛笔,轻轻一折,断为两截,掷到他面前,“若医不好,便如此笔!”   那章大夫听了前面一句话,喜笑颜开,忽见地上的两截断笔,顿时吓了一跳。进庄几日来,虽然每天好吃好喝不缺,但清河山庄新换的这位主人性情十分古怪,至今不知他姓名,庄里却时时戒备森严,别说逃不出去,若他真的翻脸,死在这里怕是无人知晓。章大夫想到这节,吓得双腿发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这时帐内的莫愁忽咳了几声,韦臻掀开床帐一角,关切地问道:“莫愁,你怎么了?”   莫愁已醒了好一阵,韦臻到外屋和几位医生说话时,她趁机从床头角落里翻出那枚黑色丸药,攥在手中,犹豫了半晌,思前想后,却不敢贸然一试。后来听他们进来了,莫愁慌慌张张将药藏起,闭上眼睛装睡。听到韦臻又威胁要杀人,莫愁终于忍不住出声。听韦臻问她,莫愁双手放在额前,呻吟了一声,道:“这么多人吵死了,主子能不能让他们先出去一会?”韦臻见状,忙将这群大夫赶了出去。   韦臻扶住莫愁,给她捶背,道:“好了,我把他们赶走了,没人吵你,你安静地休息吧!”   莫愁半闭着眼,吃力地道:“主子别再做无用功了,我知道我为什么会生病了,要不要医生看病都丝毫没有关系,你就算把他们全都杀了,也没有一点用处。”   韦臻奇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   莫愁忽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主子答应我,再不让我看医生吃药,我就说给你听。”   韦臻一愣,这丫头到什么时候了还这样调皮?想到她最怕喝药,这几天却忍着喝了那么多苦汤药,也真是难为她了,便道:“你若不吃药就能好,那当然最好不过。”   莫愁叹口气,道:“刚才我做了个梦,是阎王爷托梦给我,告诉我这场病是因为我前世是一只老虎,伤了无辜路人的性命,种下了孽因,今生虽然脱胎为人,但必会遭遇到这场劫难,怕是逃不过去了……”   “哪有此事?”韦臻忍不住打断她,笑道,“你怎么可能是老虎变的?凤凰或孔雀变的还差不多。是你想太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鬼神报应的事,我从来都不信。”   莫愁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主子不信,我信,我早就知道我活不过十六岁,这就是命中注定的报应……” 13许愿(1)   莫愁坚持这样说,韦臻看着她奄奄病容,短短几天,却象是重病多年,再难寻往日的活泼精灵。韦臻也不由沉默了,过了好一阵,才轻声低语:“你这么天真善良,怎么会有报应?我杀了那么多人,阎王竟不来找我,可见这些都是虚妄之事……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相信我,只要你好好的,过了这次,以后都好了,再不会有什么事……”韦臻说到后面,嗓子象是被什么堵住了,再说不下去,只拉过莫愁纤细的小手放在唇边,反复亲吻……   莫愁受惯了韦臻乱发脾气,打她骂她她全不怕,但韦臻这副伤心难过的模样倒让她手足无措,完了,这条计策又不可行。别看他现在柔情似水,要是等自己真“死”了,他一怒之下说不定又大开杀戒,怎么办?怎么办?条条出路都被他轻易就堵死了。江枫哥哥现在在哪里?自己“病”在床上又没法去找他商量,真是糟糕之极!   过了一阵,韦臻抬头又道:“如果你真是上辈子造了恶业,大不了我多花点银子施舍给天下寺庙,帮你赎罪就是,别再多想了。”   莫愁摇了摇头,虚弱地反驳道:“要赎罪那银子必须得是自己挣得的,别人给的,偷的抢的都不能算。”   “你……”韦臻还是忍不住拧了拧她的小嘴,“什么时候你张嘴能安分一点?算了,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不和你斗嘴,那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去挣钱?”   莫愁道:“那倒不用,主子若真有心,慎用杀伐,多做善事,就当为我积了功德,也是一样。”   韦臻自即位以来,打仗也好,平日也好,杀了多少人自己都记不起来,亦知道其中定有冤死的,他虽不怕轮回报应,但如今见心爱的人重病在床,倒也疑神疑鬼起来。想起前几天求雨应验之事,既如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却道:“我都听你的,我知道有件事你最放心不下,等你病好了,我们回宫后,我便放那几个越西国的女子回国。这下你该安心了吧?你救了她们六人的性命,前世再有多少罪过,也足可抵得了了……”说到这里,韦臻自嘲地笑一下,没想到,这么多年未曾放过一人,却终究是为她破了例,而除了莫愁,那剩下的六个自己碰还没碰一下,不过只要能有她在身边,什么都好……   莫愁又是一惊,自己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多,但还没开口求他,他就主动提出放人,正中自己心事。今年既然放了,明年多半也不会再要求进贡。莫愁心下不由动摇起来,既然连这件事他都肯答应,要留下自己的迫切心情已可想见,要不先这次暂时放弃吧,留着那枚诈死的药丸等待时机,以后再说?莫愁脑子里转着念头,口中连忙称谢道:“主子金口玉言,这可真是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大恩大德莫愁感激不尽!”   韦臻微嗔道:“你还叫我主子么?” 13许愿(2)   莫愁张张嘴试了试,那声“臻哥哥”却死活叫不出口,装做头痛,闭上眼低低呻吟。   韦臻只好放过她:“你累了就睡吧,该吃药时我叫你!”   莫愁闭上眼道:“主子累了也去休息吧,换珍珍来陪我就是了。”   韦臻道:“我不累,别管我。”心头暗叹,唉!我怎么敢离开你,只怕片刻不见就会失去你……   莫愁醒来时,面前又是一碗药,天哪!这可真是没完没了,如果不能诈死,江哥哥说要足足十天才能痊愈,就算已经过去了五天,也还有五天,剩下这五天不但这病情不会好转,还得一碗接一碗地喝这苦汤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活找罪受!莫愁咬牙将那碗药灌下去,腹中却一阵恶心反胃,哇地一下,又尽数将药吐了出来,溅得韦臻满身都是。韦臻没怪她,自己胡乱先擦了擦,喂她喝了杯水,唤人进来收拾,自己再去更衣。但这日每次喂莫愁喝药,莫愁都全部吐出,愁眉苦脸地抱怨喝了药后更加难受,韦臻无法,只好暂停了药,喂她喝了一点稀粥。莫愁见终于摆脱了喝药的苦差,暗中高兴。   莫愁一觉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间忽听到有声音不停地轻唤自己“莫愁,莫愁……”,似极遥远又似近在耳边,莫愁眼皮沉沉的,不想理睬这呼唤,但这声音却执着不肯停下,莫愁睁开眼,昏暗的灯光下,见韦臻靠坐在自己身边,双眼已是红肿,神色颇有些凄惶无助。莫愁轻唤了一声“主子”,韦臻见她醒了,用力握握她的手。莫愁问:“主子,你在叫我么?”   韦臻苦涩地道:“莫愁,你睡了一整天了,我怕你……”   怕我醒不来了么?莫愁突然发现,自己虽说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但面对别人的眼泪,尤其是一个平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男人的眼泪,这滋味还真不好受。莫愁嚅嗫道:“主子别伤心啊,我没事的。”   韦臻勉强笑了笑,道:“乖,没事就好。”疲惫伤感的语气里已没有前日的自信。   莫愁顿了顿,又道:“既然这是命里的劫数,要能度过去的话,喝不喝药也没关系,我……我实在不想喝药了……”   韦臻柔声安慰道:“不喝就不喝,你爱做什么都好,我不会勉强你了。”   莫愁咳了一声,看他难受的样子,似乎还得自己这“病”得半死不活的人去安慰他?“其实,我从小生了病也很少喝药的,一般就静养两天自己就好了……”   韦臻点点头:“你好好休息两天,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去,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什么事?”莫愁问。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我要你亲口答应。”韦臻抓住莫愁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   莫愁被迫对上他的目光,那眼中充满渴求,和这些天所看到的久旱祈雨的灾民的眼神一模一样。莫愁想要转开头,却被韦臻用手制止了,声音也急迫起来:“说话,答应我啊!” 14圆谎(1)   莫愁身子似有点发僵,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忽然双唇被韦臻捕捉住了,莫愁一惊,但重病之中全无力气,只得任他掠夺。韦臻深情而又温柔地吻了她良久,方松开手,在她耳边喃喃地道:“傻丫头,我不能失去你,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失去一次了!”   莫愁点了头,随即后悔,他既然是认真的,这种事情怎么能轻易答应?以后要再跑了,岂不是成了自己欺骗了他背信弃义?转念一想,反正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被他逼着,不点头怎么过关?虽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又不是君子,又没出声,自然不算。这样一想,莫愁心头便觉坦然了许多。   韦臻哪知道她的念头?只抱着她不肯松手。他连日来不眠不休照顾莫愁,早已疲惫不堪,待莫愁睡了,也支持不住,靠在床头睡去。第二天清晨莫愁醒来,发现自己仍被韦臻环在怀中。望着他憔悴的容颜,紧锁的眉头,莫愁忽然从未有过的心虚。自己若留在他身边,万一哪天他知道了真相,那该会是什么情形?莫愁几乎不敢再想……   这日以后,韦臻便不再勉强莫愁吃药,但却派人夜里直接去于厚德的府上将那厨师捉了来,令他每日里换着花样给莫愁做各种精致的粥饭和小菜。莫愁既已暂时放弃诈死,就只盼这剩下的几天能快快过去,不要再整日里都烧得昏昏沉沉,好吃的好玩的一样也弄不成,偶尔醒来还得对着韦臻那副苦瓜脸。   度日如年,莫愁扳着指头总算熬过了最后五天,这日清晨,莫愁一觉醒来,便觉大不同往日,双颊不再烧得发烫,浑身的酸痛也消失了,头脑清醒了许多,眼前的人影不再晃来晃去。韦臻见她眼神清亮,一摸她额头,热度竟已经退去,又摸摸她面颊、手心,确信无疑,不由惊喜若狂,忙问莫愁:“你感觉怎样?烧退了,头还痛吗?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诈死不成,还得编谎,什么叫做机关算尽太聪明,偷鸡不成蚀把米?莫愁只好仍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道:“好多了。昨晚阎王爷派了两个小鬼,又来托梦给我说,看着主子的份上,这次就先放过我,但要我以后多行善事,以赎前愆,不然还跟我没完。”莫愁闷闷地想,没来由还给自己套上许多罪名,这算哪门子的事啊?你才是做尽坏事的那个,阎王什么时候才来找你?   韦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就知道,那阎王也是欺软怕硬的,这样就最好了,其实你只是调皮一点,别的也没什么。”蹙起眉头,“但要你多行善事,你恐怕以后都得吃斋念佛才行了?你愿意么?”   当然不愿意!莫愁忿忿暗道,在宫里被你罚喝粥,出了宫陪灾民喝粥,这装病又足足喝了十来天的稀粥,还要我以后再吃斋念佛,要不要人活啊?我不如先一头撞死好了。莫愁想了想道:“也不一定就要吃斋念佛啊?人家佛门大师都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么?只要行善积德就行了呀!” 14圆谎(2)   莫愁半带撒娇地摇了摇韦臻,道:“就算要吃斋,我也要主子陪着我吃。”有个皇帝的陪我吃素还差不多,估计你也受不了。   韦臻哈哈大笑:“我逗你玩呢,知道你不愿意。我的御膳房里还有许多好吃的你没尝过呢!要你吃斋你岂不得馋死?不过,你得先叫我臻哥哥,不然我不给你吃。”   又拿这个来威胁我,既然还得和你打交道,那就叫吧!叫一声换许多好吃的,这生意倒不算吃亏。莫愁试了又试,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叫道:“臻……臻哥哥……”   韦臻却突然微红了脸,亲了莫愁一下,道:“你这样叫我,以后就只能想着我,不能再想着你别的哥哥。”   我偏要想别人不想你,我想回家去见二哥还有别的哥哥,想江枫哥哥来救我,他们都比你要好百倍,哼!莫愁心里想着,嘴上什么都没说。   韦臻转头看了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连日来的豪雨已经停了,天色虽然还是阴沉沉灰蒙蒙的,但有几缕阳光透过乌云照了下来,映在庭前,院子里本已干枯的草木被雨水一洗,绿叶新发,重又透出勃勃生机。韦臻笑道:“你看你病一好,这天公作美,竟然就放晴了,看来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他本未全信莫愁信口胡诌的托梦遭劫之说,但见种种巧合,此时已是深信不疑。   莫愁看到天晴了,便想下床出门去,她闷在床上这么多天,早就十二万分的不耐,却被韦臻按住,不许她起来:“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痛,刚退了烧又想出去疯,老老实实地再躺一天,我去安排一下,明日我们便启程回家。”回家?莫愁嘟起了嘴,你那监狱宫殿也能叫家?去哪里不比你那里强?躺下去将被子往头上一蒙,捂了个严严实实。韦臻笑着拉开被子,端过桌上的莲子羹喂她喝了。又吩咐珍珍进来照顾她,这才出去安排事务。   韦臻这么多天来,差不多是第一次走出卧室,抬头向天,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心情是从未有过的畅快。莫愁好了,一切都好了!走到前厅,张冶等忽见韦臻,虽然面色仍是蜡黄憔悴,但眉梢眼底,尽是喜意,心头既欢喜又纳闷。韦臻也不多说,先唤了那几名医生来,每人赏了三百两银子,礼送出庄。那几名医生听说莫愁竟已痊愈,皆大为惊讶,从医多年,虽没少见过疑难杂症,但一干医生束手无策,病人突然就不治而愈的事毕竟还是太邪门。几个人暗中议论了一阵,也全无眉目。   韦臻又唤来刘全,道:“老人家,明日我们就要先回京去了,等我回去后安排妥当,便会派人来接你们,清河山庄还请你们暂时帮我照看。”让人拿出一张银票交给刘全,“这些银子你们先拿着用,但有人问起,你们不要说到我的事。”   经过这些天,刘全也看出韦臻绝非常人,忙答应了退下。 15改道(1)   韦臻这才得空询问张冶近几日审问人犯的结果。张冶禀道:“那刺客的尸身卑职等已验过了,是江湖上人称碧血门下的杀手,碧血门专养刺客司职暗杀,善用毒药暗器。但这名刺客只属于碧血门下的二流杀手。至于他的雇主,待卑职回京后,通过朝廷暗线,即可探知清楚。”韦臻微微点头。张冶又道:“至于是何人杀了那刺客灭口,卑职却尚未看出他的武功来历,但他的武功却比那刺客高出许多,若和那刺客一伙,是要谋刺主子,为何不自行动手?反而在关键时候出手救援,既然救援,却又不肯现身,悄然离去,这事大有可疑,卑职尚未想出眉目。还得再行探访。”   张冶出身武学世家,他既都看不出那神秘人物的来历,那人怕不是寻常人物,或者他不是刺客一伙,而另有所图?韦臻心下疑惑,又问:“那道士归一审得如何了?”   张冶道:“那道士和那名小童卑职等已分别反复审讯,皆一口咬定对刺客毫不知情。卑职也派人去乌龙山附近寻访,那道士确实是常年留守庙中,甚少与外界来往,与官府更无接触,他也不会武功。目前看来,尚找不出证据证明与刺客串通。”   韦臻道:“先不忙释放,暂关在此处,回京后再一并审问。那个于府上的厨子等明日走后,也先关起来。”张冶即安排了侍卫留守看守那几个重要的人犯,   韦臻心情不错,说话皆是和颜悦色,吩咐已毕,又拿出银子分别赏赐诸位侍卫,众人皆大欢喜。处理完正事,韦臻忽觉腹中饥饿难当,才想起十来天都未好好吃过一顿饭,暗笑一下,这会面前若有一只烤全羊,怕自己也要不顾风度礼仪狼吞虎咽了。吩咐厨房切了一盘卤牛肉来,就着吃光了两大碗米饭。吃完饭,却又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韦臻回了房,倒在床上,转眼就已睡着。   韦臻这一觉睡得香甜无比,醒来时见那碧色纱窗外日影斜斜地照进来,已到了下午。“莫愁?”韦臻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闯进里屋,见莫愁还好好地躺在床上,珍珍仍陪着她。自己都快被她屡次出事吓得杯弓蛇影了,韦臻稳定情绪,将珍珍支到厨房去看晚饭。   少时晚膳已传到外间。莫愁老大不高兴,慢吞吞地爬起床,她这天一想到还是跑不掉要和韦臻回宫去,就沮丧不已。韦臻的兴致却很高,拉了莫愁陪坐在自己身边,和她一起用膳。莫愁生病才好,饮食不能太过油腻,厨下准备了上好的鸡胸脯肉用香菌清炒,煲了一碗鱼丸,还有酸汤炖的一只鸭子,另几样时令素菜和新鲜点心。   莫愁好些天一直饥肠辘辘,这会总算可以大快朵颐,也不客气。韦臻已见惯不怪,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将她面前的小碗堆得如小山一般。等莫愁吃得嗓子眼都快塞满了,韦臻这才开始用菜。莫愁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主子……” 15改道(2)   刚叫了一句,见韦臻的俊目里已写满了抗议,剑眉也拧了起来,莫愁只得为难地改口道:“臻哥哥,你最近瘦了好多,多吃点啊!”心头埋怨,这个“哥哥”可真难侍候的,光这称呼就折腾了多少花样?   韦臻笑着轻拧了莫愁的面颊一下,语气里满是宠溺:“你还知道我瘦了?是为谁瘦的呢?”   莫愁低声道:“为我……但我也不想。”   韦臻微笑着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轻抚她柔软的发丝,莫愁鼻子酸酸的,忽有点想哭,这感觉好熟悉,象是亲人的怀抱,好想回家啊!原来自己还是忘不了家中的温暖。莫愁吸了吸鼻子,韦臻发觉不对,问道:“小丫头怎么了?”   莫愁道:“主子对我太好……我……我好感动……”臻哥哥……莫愁默念一遍,如果不能回家,他的怀抱能带给自己家的温暖吗?   韦臻闻言,悠悠叹道:“这么多天的辛苦,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你要真的感动,以后乖一点儿就好了。”   莫愁泪眼迷蒙地点头。   韦臻确实累了,膳后洗漱完毕便又就寝,当然不忘把莫愁也赶上床去。莫愁听他在外面睡着了,轻手轻脚地将几样宝贝——诈死的黑色药丸,短笛、碎银还有那串价值不菲的珍珠里三层外三层地仔细包了贴身藏好。这才安心去睡觉。   次日清晨起来,众人收拾停当,便准备出发。莫愁仍是换了男装,和韦臻共乘一骑。韦臻想到来时那条路盗贼猖獗,又有官府追捕,决定换另外一条路回京。这条路路程稍远,但众人坐下皆是良驹,倒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临走时张冶问道:“主子,回去路上要不要先和沿途府郡打个招呼,安排接待护送,以防再生变数?”   韦臻想了想,这一个多月微服惯了,既已回程,又何必多事张扬?便道:“暂时用不着。”   头两日还算平安,第三天又下起了暴雨,韦臻等只得滞留在客栈中,困了三日,雨势转小,便又重新上路。韦臻怕莫愁再经风寒,专门给她雇了一辆马车。但沿途下了大雨后,道路泥泞,马车行来十分缓慢,走走停停。莫愁被韦臻重点保护,整日坐在马车上。她十分不想回宫,又不比出宫的来路上,可以四处玩耍,只是百无聊赖,无法可想。   又走了两天,雨水时断时续,路上行人稀少。韦臻想到自己这次出宫是打着避暑的旗号,已有一个多月,夏日将尽,若不尽快赶回去,怕朝中群龙无首,事务堆积,或有变故,连日催促赶路,不敢多作停留。   这日总算天气晴好,中午时官道却到了尽头,一条大河横亘在前。韦臻跳下马来,到河边察看。官道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断掉,这河上以前应有桥梁,果见两边岸上还各剩了一小节吊桥的残迹,但中间一段想是前几日山洪暴发,被洪水冲断了。那河面有二三十丈宽,雨停后洪水虽已消退了许多,水势仍是不小,波涛滚滚,卷起雪白的浪花。 16渡河(1)   韦臻在岸边站了一会,正拿不定主意是该原路折返还是该派人去找渡船,却远远地见河对面有一条船划了过来。过了片刻,那船近了,船头船尾各有一名艄公,掌舵撑船。两人皆头戴斗笠,赤裸上身,甚是精壮。韦臻令人招呼他们过来,那船靠了岸,一名艄公跳下船来,问道:“客官可是要渡河?”   韦臻见是条乌篷船,船舱算得宽敞,大约可容十来人,点头道:“正是。”   艄公打量下韦臻一行,道:“客官人多马多,一次恐怕渡不完,留几人在岸边看马,剩下的人先上船过去。”   韦臻有些担心地问:“你这船可结实?河水湍急,不会出事吧?”   两名艄公相视一笑,年纪较长的那人道:“客官大可放心,我们兄弟两人在这河边土生土长,撑船撑了几十年,风里来浪里去,这点水势算什么?”   韦臻犹不放心,又令张冶上船去查验了一番,确认船只安全无虞,才叫莫愁下了马车,同名侍卫先上了船。   众人分散坐好,艄公起了锚,撑开渡船,顺着水流往对岸划去。韦臻和莫愁坐在船头,莫愁好奇地东张西望,韦臻怕她出事,一只手紧紧地揽着莫愁的纤腰。渐渐到了河心,水流更急,渡船左右摇晃起来,韦臻正有些不安,忽然船头一颤,船底象是撞到了什么,一阵剧烈颠簸。船舱中有人大叫,接着纷纷跑了出来:“不好了,船漏了!”韦臻忙站起来往舱内一看,见那船舱底部已赫然出现一个大洞,浑浊的河水正迅速涌了进来,渡船在河心打了几个旋,开始迅速下沉。接找一个巨浪打来,那船竟然向右侧一倾,整个右侧船舷已没入水中。   韦臻见势不妙,忙屏息凝神,紧抱着莫愁跳进了河里,眼角余光瞟到那两名艄公也先后跃入水中。这河心水流极快,转眼已将韦臻二人冲下了数十丈,韦臻怕莫愁挣扎,在水里疾点了她两处穴道,让她暂时闭了气,正要拖着她往岸边游去,回见那两名艄公已游了过来。韦臻初时以为他们是来救人,忽然一名艄公往水下一沉,自己双腿被人抱住,竟是要将自己往水底拖!   糟糕,这两人有鬼!韦臻暗暗运气,装作不会水性,连喝了几口水,让那人拖着下沉了数尺,眼看全身已没入水中,韦臻突然大喝一声,猝然发力,用尽全力往后一蹬,正踏在那艄公的胸口。那艄公不料他会反击,只觉胸口似被千斤铁锤击中,眼前金星乱冒,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另一名艄公见同伴受伤,忙上前救援,不及再追。韦臻觉察他松了手,紧紧地抱着莫愁,干脆沉到水底,然后顺着河水往下游漂流。   过了好一阵,韦臻估计再无危险,才浮出水面。见莫愁双目紧闭,忙拍开她穴道,抵住她后心送入真气,片刻后莫愁的呼吸转为正常,韦臻终于放下心来。回头见离出事地点已远,便拖拽着莫愁靠岸。 16渡河(2)   韦臻横抱着莫愁上了岸,两人的浑身上下都已湿透。韦臻将她放在岸边的草地上,轻轻挤压她腹部,一会儿莫愁轻哼一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转头,看向四周,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韦臻扶她起来,柔声道:“刚才那船翻了,我们都掉水里了。”他怕吓着莫愁,不想说是有人图谋不轨。莫愁瞅了韦臻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笑什么?”韦臻莫名其妙地问。   “哈哈!你这样子,真的好象一只落汤鸡啊!”莫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丝毫没有死里逃生之后的恐惧和惊异。   韦臻低头打量自己一下,从头到脚都还滴着水,衣服泡在浑黄的河水里,天青色的一件绸衫几乎成了抹布,脚上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赤足上也全是黄泥,狼狈的样子可想而知。韦臻平素最重帝王仪表,听莫愁嘲笑,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你说什么?没大没小的!”   莫愁愣了愣,道:“说是落汤鸡就生气了?要是我哥哥在这里,就不会生气。”韦臻听她提到她的哥哥,便不吭声了,自己既要她叫“臻哥哥”,岂不是得由着她胡闹?莫愁见他不说话,却在他面前跪下磕了个头,笑道:“别生气了,小女子还没叩谢皇上的救命之恩呢!”   她这句话又把韦臻逗笑了:“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活象只泥猴子,比我还糟糕。”   “啊?”莫愁惊叫,她到底是爱美的,听他一说,便用衣袖往脸上去抹,她不抹还好,一抹彻底成了个大花脸,满脸泥水,只剩了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在转。这下韦臻差点笑滚在地,浑忘了目前危险的处境。   韦臻拉起莫愁,寻思该先到哪里去换件干净衣服,却见河里又爬上来几个人,皆是浑身水淋淋的,正是自己的随从侍卫。这时又听见岸边小路上马蹄声响,很快几匹马冲到了面前,是两名侍卫带着那些坐骑赶来了。原来守在岸上的几名侍卫忽见渡船沉没,有两人水性较好的即跳下水救援,剩下的两名则骑着马沿着河岸搜索。   韦臻将众人集合在一处,清点人数,只有两人下落不明,其余人都已到齐。只是除了留守岸上的两人,众人皆是狼狈不堪,随身的兵刃亦丢失许多。干粮、衣服等行李大半被水浸湿,不能再用,好在银票、火折子等是用了上好的油纸包裹,尚且无恙。   韦臻暗想,那两名艄公虽然水性甚佳,但并非武林高手,若有人要图谋行刺,自然会准备后招,现在兵刃已失加之损兵折将,若再被人围攻伏击,怕是不妙。韦臻心念急转,这次刺杀之事难道又是于厚德?或者是……镇国公主使?想用这种鬼祟伎俩置朕于死地,又怎能得逞?但朕改道回京,行踪究竟是怎样暴露的,莫非这些大内侍卫中竟有奸细?韦臻冷哼一声,唤过张冶,低声吩咐道:“情形不明,你带上令牌,速到最近的州县调集人马来支援!” 17跳涧(1)   张冶不放心地问:“主子尚未脱离险境,卑职怎能独自离开,弃主子于不顾?”   韦臻又道:“还有这么多侍卫,暂不妨事。你搜集的那些证据也随身带上,速去速回!”   张冶领命行礼,带上自己在荣县赵县收集到的重要证据,翻身上马,告辞而去。   韦臻抱起莫愁,招呼众人也上了马。莫愁这会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已冷得不住发抖。韦臻找不到衣服给她换,只得将她抱在怀中,一面运功给她驱寒。众人沿山路跑了约有半个时辰,未看到有人家集镇,也未再遇到险情。韦臻怕莫愁着凉,路上若再生了病,可不得了,正欲暂停下来生火烤衣,却见前面山坳下有几间农家草屋。   既有人家,能否找得到现成的衣服?韦臻遂骑马到了那草屋前,看见柴门外正站着一名六旬上下的老者,银须白发,佝偻着背,拄着一根藤杖。老者见了韦臻等人,面显惊异,未等韦臻开口,便已问道:“小伙子你们是怎么了?掉到水里去了?”   韦臻面色尴尬,跳下马来道:“刚才渡河时不小心落了水,老丈家中可有多余的衣服,我买几套。”   老者道:“我们贫寒人家,一两套衣服可能还有,多的就没了,你们既有急需,请稍等片刻,我进去找找。要不你们先到院子里来歇歇,洗下手脸?”   韦臻心道也好,口中称谢,将马匹等留在院外,带众人进了柴门,那老者先进屋去了。随从看见小院内有口水井,即用木桶打了一桶清水,让韦臻清洗,韦臻简单地洗了下头脸手脚,又让莫愁洗了身上污泥。随从等也纷纷打水洗脸。等了一阵,仍不见那老者出来。韦臻微觉纳闷,怕事有古怪,正要招呼众人出去,忽见那些侍卫一个接一个栽倒在地!不好,这井水里有毒!韦臻不及多想,一把抓住莫愁,奔出院门,跳上自己的坐骑“旋风“,一挥马鞭,直往前飞驰而去。   这阴谋好歹毒!虽然自己及随从从不用来历不明的饮食,却难料到就连洗手也会中毒!韦臻骑在马背上寻思:先在河中翻船,再于井中下毒,幸好自从上次着了于厚德的道,便不忘七日一次,给自己和莫愁服用避毒药丸,才逃过此劫!如此精心策划,前路不知还有多少埋伏?虽然已让张冶去搬救兵,但不知他何时能赶回,如今在荒郊野外,自己单枪匹马,还带着娇滴滴的莫愁,能否逃得回去?   疾奔了十余里,隐隐听到后面有追兵骑马赶来的声音,人数竟是不少。莫愁靠在韦臻身上,一路倒还镇定,沉默不语。韦臻安慰道:“别怕,便剩了你臻哥哥一人,那些贼子也不是对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莫愁半仰起头,眼中有几分怀疑:“你很厉害么?”   韦臻呵呵一笑:“不厉害如何打得下这江山?你当我这皇帝是捡来的么?”他说出这话,忽觉胸中有一股久违的豪情激荡,一声长啸,传出十里之外,气势雄浑,山谷丛林回声遥遥相和,隐隐似龙吟虎啸。 17跳涧(2)   旋风翻山穿林,四蹄如飞,渐渐甩下后面的追兵。莫愁笑道:“旋风快跑!他们追不上了!”话音未落,忽然“啊”地一叫,身子往前一冲,差点栽下马去,韦臻忙拉紧她,原来是“旋风”嘎然停下。韦臻一看,山路已到尽头,数步外横着一道两丈多宽的山涧。韦臻马背上俯身一探,涧下白雾缭绕,山风扑面,悬崖深不见底。韦臻思忖,这旋风是绝世良驹,要带一人跳过两丈宽的深涧量无问题,但如今马背上载了两人,想一起跳过去,倘若失足,怕会都摔得粉身碎骨,莫愁不会武功,不如让她先过去,自己再另想办法。   韦臻勒转马头,往后退了几步,转头一看,追兵已至。来的有七八人,停在离自己十丈左右,敌人高矮胖瘦不一,身着黑衣,脸上却全无表情,似带了人皮面具一类的东西。韦臻见他们身形,已知个个武功不弱,若那十来名随从侍卫未曾中毒,尚可一战,如今自己只身迎敌,要全身而退,怕是难了。   那几人皆跳下马来,呈扇形散开,将韦臻和莫愁围在核心,一步步逼了过来。韦臻亦跳下马,却不许莫愁下来。望着来人,韦臻哈哈一笑道:“众位英雄是何处来历,可否报上姓名?”那几人默不作声,只一步步慢慢往前进逼。韦臻见情势紧急,回头对莫愁道:“我留下对付他们,你先骑马跳过这山涧,脱险后我再来找你!”   莫愁只盯着对方为首的那黑衣人看,这高大的身形好熟悉,忽见那人冲自己眨了眨眼睛,莫愁霎时明白过来,他是江枫哥哥!这一切竟然全都是他安排的!这些人是来救我的!莫愁心头乱跳,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惊讶。忽一转念,对韦臻道:“主子万金之躯,怎能为我冒险,还是主子骑马先走!他们不会为难我的!”想往下跳,却被韦臻拦住。   韦臻听她到了这种时候,却又唤自己为主子,一腔柔情顿如被风吹散,冷哼一声道:“你少在这里碍手碍脚,我岂是临阵退缩贪生怕死之人?抓紧缰绳,坐稳了!”不待莫愁答话,韦臻突然反手一掌,拍在那旋风的马臀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猛冲几步,四蹄凌空飞起!   莫愁但觉自己顿时腾到了天上,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只本能地拽紧了缰绳,闭上眼睛,贴身伏在马背上。接着发生了什么,莫愁已不清楚,仿佛听到身后远远的有人在怒喝,还有兵刃打斗之声。待她睁开眼睛时,那骏马已在下山的路上飞奔!   旋风受了惊,越过山涧后,更不停留,疾如闪电般跑过了几重山岭,继续沿着大路疯跑,任莫愁如何大呼小叫,只是不肯停下。莫愁以前虽也骑过马,但从未象这样独自纵马狂奔,只觉浑身骨头都被颠散了架。等一人一马都已累的气喘吁吁,旋风放慢脚步,莫愁筋疲力尽地从马背上滚下,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远远的天边霞光洒金,深红的夕阳收去了灼人的光芒,已到了日落时分。 1投宿(1)   这时已看不见来时的绵绵群山,四周旷野无垠,旋风伸出长长的舌头,停在一旁的水沟前饮水。莫愁喘过气,于路边席地而坐,开始清理思绪。身旁没有一个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逃出来了么?回想骑马飞跃那山涧的一刻,莫愁仍觉一颗心在扑通扑通乱跳……江枫哥哥,你这次怎么不早给我传个纸条什么的?也好让我先有个准备,这下倒好,让那皇帝来演一出英雄救美!没想到费尽心机,最后竟会是这样啼笑皆非。莫愁想到悬崖边上,韦臻那副大义凛然慷慨赴难的样子,本该感动,但不知为何只忍不住想笑,他平时气势汹汹耀武扬威,却看不出是上了当吗?要是他知道是被人耍了,刺客不是暗杀他,而是我哥派人来救我,不知该是什么表情?唉,这可真是个超级大乌龙……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呢?江枫哥哥在哪里呢?莫愁摸了摸怀里,那个要命的小包裹竟然还在,拿出来一层层打开,取了黑色短笛吹了起来。那笛子一发声,把莫愁吓了一大跳,与平常笛声大不相同,短笛分外尖锐凄厉,象是招魂的鬼叫!莫愁停了停,用力又吹,笛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吹来吹去,除引得几个过路行人奇怪地对她指指点点外,哪有江枫的影子?   莫愁泄了气,将短笛仍是放入怀中。往日是江枫哥哥不离左右地跟着自己,当然不用吹都会出现,但现在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自己都不知道,他不是神仙,又怎能跟上?就算吹破了喉咙也没用。要不要回去找他们呢?莫愁望了望来时的路,青色暮霭沉沉笼罩,叹口气,这会再摸黑回到那乱山里去,不遇到强盗,也真要滚到山涧里去了。   江枫哥哥肯定是等了好些天,见我诈死不成,怕生变故,才铤而走险来劫人吧!江枫哥哥的目标是救我,对那皇帝没兴趣,那韦臻留在后面,应该没事吧……想到韦臻,莫愁烦躁起来,他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不是有点太滑稽了?……莫愁心里有些闷痛,他就算要死也不能为自己而死,不然我不是莫名其妙就欠下他一份天大的人情?唉,他怎么就会喜欢我呢?他舍生忘死帮我逃出来,这叫什么事啊……   歇了一阵,莫愁翻身上马,任那马信步前行,一面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遥望天边,几颗羞涩的小星星偷偷冒出了头。糟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自己总得先找个落脚之处才好。莫愁忽觉肚子也在咕咕叫了,轻拍了下旋风的头,道:“马儿,人家都说老马识途,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现在我就全靠你了。你赶紧带我去一个有吃有喝有床睡的地方好不好?当然,也少不了你的一份。”那马儿象是听懂了,撒开四蹄又跑了起来。   跑了不久,前面城楼高耸,竟出现了一座城池,莫愁喜出望外,大大地夸奖了旋风一番。旋风奔进城去,莫愁见街道繁华,竟是一处热闹的城市。 1投宿(2)   莫愁沿街寻去,找到一家福来客栈。下了马,那来牵马的店小二见了这一人一骑,不由纳闷,这马一身雪白,骏逸非凡,看得出是宝马良驹,但这马的主人怎么从从头到脚乱七八糟,衣冠不整的模样比盗马贼还邋遢三分?   莫愁见店小二神色不善地上下打量自己,忽想起今日自从河里爬起来,就没换过衣服,穿着这一身破烂在外面跑了一天!莫愁的脸已涨得通红,只恨不能找条缝钻下去,好在她脸上沾了不少灰尘泥土,已看不出本来面目。莫愁进了店堂,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眼下最要紧的已不是吃饭。莫愁不顾店家和客人们投来的诧异目光,掏出身上的碎银,交给店家,道:“给我开一间上房。剩下的钱拿去给我买一套衣服鞋袜。”店家虽觉得此人行止打扮甚是古怪,倒也不敢怠慢,将莫愁领去了客房,又派人去给她买衣服。   等衣服买来,莫愁一看,却是下等的料子裁的一套小褂。莫愁叹口气,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预先找江哥哥要了些银子,眼下倒派上了用场!这衣服虽差,也只好先将就穿着,剩下一点银子还得省着花呢!又找店家要了热汤,痛痛快快地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才要了一份晚饭端进屋里来,吃饱了便盘算下一步的计划。   莫愁从小到大,虽然溜出宫玩耍的时候不少,但很少是一个人独自出门,一般都是缠着几个哥哥带自己出去玩,至少也带上贴身的宫女作伴,象这样完全一个人处在全然陌生之处,独自过夜,倒是头一回。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该找谁去问?那店家似乎十分注意自己,若自己再主动跑去问这问那,一看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头回出门的外乡人,岂不是先就露了怯?一路上出了这么多事,谁知道他是好人坏人?不急,等明天上街去逛一圈,总能打听到一些眉目。管他什么地方,只要不是那该死的皇宫就好!哈哈哈哈!阴差阳错,自己终于逃出来了!莫愁兴奋得在床上连打了几个滚,总算对自己重获自由有了几分真实感。   兴奋过后,莫愁忽想起临别时韦臻说的脱险后他要来找自己……他找到自己,不用想也知道会把自己关回那个该死的皇宫里……莫愁一想到皇宫,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逃都逃出来了,干嘛要回那个鬼地方啊?嗯,自己既然学会了易容改扮的法子,何不乔装一下,想法偷偷溜回越西国去?但要不要先去找找江枫哥哥,免得他还留在这里着急?还有那韦臻……他其实……对自己也还挺好的……但愿他平安无事,先探听清楚情况再说……反正已经出来了,干脆多玩几天,四处逛逛,免得回了家,父王母后和哥哥姐姐问起苍龙皇朝的风土人情,我还一问三不知,以后又不会再来了,也不会再见到他……不知怎么,莫愁本来思家心切,现在却不愿马上逃回家去,寻思一阵,拿不定主意……又累又乏,和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2筹钱(1)   莫愁一觉睡到大天光,醒来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出门去。那店家忽见昨夜的邋遢小子焕然而成一美貌少年,惊讶地合不上嘴,莫愁冲他狡黠一笑,自顾自上街去了。到街上逛了一圈,找了间茶馆了听了半天闲话,打听到这里叫做青州,在京城以西五百里。莫愁暗暗记下,出了茶馆,又去购置了一些乔装改扮必须的工具。   莫愁年少,本是贪玩的性子,头回一人出来,什么都觉得新鲜,昨日的踌躇为难已抛诸脑后。想起在泰州时韦臻带自己去酒楼,自己却耐不得性子等待,白白浪费了一桌美味佳肴,今日该把它补回来。莫愁问明当地最有名的酒楼叫八仙楼,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进去,捡最名贵的菜品要了十七八样摆了一大桌,独自慢慢品尝,过足了瘾。一顿饭吃完,结完了帐,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了几个铜板,连当天住店的钱都没有了。   莫愁也不着急,自忖写得一手好字,可以卖了换钱。便又寻到一家书斋“诗雅居”。那书斋虽处闹市,布置得却典雅别致,一色上等红木案几书架,几盆幽兰静吐芬芳,一室清凉,四周墙上挂着装裱精美的条幅字画。莫愁进去,随意指了一幅字问道:“你这副字值多少钱?”   店老板一袭深灰色长衫,斯文儒雅,笑道:“这是京城名家柳清远的大作,当今书坛泰斗,公子若有意,这幅字便算一百两银子好了。”   一百两银子,不错!莫愁两眼发光,道:“我写的字比它好,卖给你可行?”   店老板吃惊地看看莫愁,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莫愁大大咧咧地道:“你不用问我叫什么名字,只看我写的字怎样即可。”见那案上正摆着文房四宝,莫愁走过去,莫愁铺开宣纸,提笔凝神,片刻间一挥而就,却是王羲之的,笔风遒劲飘逸,刚柔相济,气势浑然天成,不减书圣风采。那老板瞪大了眼睛,接过仔细端详了一遍,看这人年纪轻轻,却是出手不凡,自己混迹书画界已有二十多年,没听说近年出了什么新秀名人啊?莫愁得意洋洋地问:“小可这幅字可还看得过去?”   老板嘿嘿一笑:“还行,你卖多少钱?”   莫愁伸出一个手指:“我急着用钱,算你便宜点,也就一百两银子怎样?”   “一百两银子?”老板的头摇得象拨浪鼓,“太贵了,二两银子差不多。”   “二两银子?”莫愁张口结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欺负我是不是?你自己说,我写得不比你挂在墙上的差吧?二两银子就想买我的字?”   老板沉吟一下,问:“敢问公子是什么人?师承何人?”   “我……”莫愁住了口,自己的身份藏还来不及,怎能说给他知道?   那老板又问:“公子可随身带了印鉴?”   “印鉴?没有。”别说现在,就是在家时,师傅给自己做了个印鉴也是极少用得上,写字画画,都是闲来无事消遣用,写完就扔在一旁,最多给父兄姊妹闲时看看,哪里用得上印鉴? 2筹钱(2)   “这……这可就不好办了。”老板为难地道,“公子,我和你说实话,你这手字确实不比那些几百上千两银子一幅名家之作的差,甚至可以算得上大家手笔,但你看这墙上挂的,哪个不顶着当世名家的头衔?如今这世道,慧眼识货的人少,卖的就是个名气。公子虽有实可惜无名,我也不敢出高价押在这里,小店小本生意,赔不起。二两银子确实也委屈了公子,公子若是不愿,不如到别的地方去问问。这纸墨就当我送你的。”   莫愁自然不甘心,卷了那幅字出来,又到别的书斋去问。问了一圈,倒是第一家的价格出得最高,其余的有的出一两银子,有的甚至只肯给三五钱。莫愁一气之下,把字收进包裹,不卖了。暗道:以前还以为是小福子不会讲价,原来这世道真是艰难,个个都是有眼无珠不识货的势利眼。哼,等我回了国,借我师傅的印鉴来用用,就盖在这上面,你们不出十万两银子我决不卖!   钱不好挣,但吃饭睡觉的问题总还得解决,莫愁无奈地在街上转来转去,转了好几圈,忽然脑袋一拍,想起旋风,有了,这不是现成的摇钱树么?把它卖了就不缺钱了。没有马骑倒没关系,还可以雇马车,再说上次江枫哥哥不是教了自己一点轻功吗?正好可以练练,试试身手。莫愁赶紧跑回客栈,牵了旋风出来。找到马行。这回的运气不坏,那家马行正四处收罗良驹,验过旋风,确认是大宛宝马,没费多少周折就以一万两银子成交,当场即给莫愁兑了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   莫愁接过银票,高兴得手都在发颤,皇帝的东西确实都是宝贝啊!随便就卖一万两银子,自己怎样花天酒地大手大脚都用不完了!莫愁兴奋之后,又有些不安,这是那皇帝的宝马,自己将它卖了换钱,他知道了会不会生气?但看到已拿到手的一万两银票,有钱不要是傻瓜啊……哎,反正他四处搜刮了那么多贡品宝贝,也不缺这匹马,不如给我解解燃眉之急,算是物尽其用,何况,我骑着那马也太招人注意了,要不了两天就会被捉回宫去……   莫愁到钱庄去吧银票兑成几张小额的银票和一些碎银和大小元宝。有了这笔飞来横财,莫愁怕那福来客栈老板生疑,先换了家旅店要间上房住下,便去和那旅店老板攀谈。莫愁问道:“青州东南是不是山区?”   老板道:“东南方向要出了城一百多里以外才有山岭,叫龙门山,公子是想去玩吗?”   莫愁摇头道:“我约了个朋友在这里会合,他昨日本就该到了,到现在还没见着影子,他应该是打龙门山那里来,不知他是不是路上出了事?我想去找他又怕和他错过,老板你能找人帮我打听下吗?”说着塞给那老板二两大小的一块银子。   旅店老板见了银子,眉开眼笑:“你可是找对人了,我认识一人绰号就叫‘包打听’,青州城内外方圆五百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给你打听得清清楚楚。”唤了一名小伙计过来,吩咐了几句。 3摔碗(1)   大约一刻钟后,小伙计带了“包打听”回来,“包打听”身材不高,瘦得象一只猴子,模样倒是精干,听了莫愁的事,一口答应。接了莫愁给的银票,匆匆去了。不到两个时辰却又回来,道:“可巧公子问我这事,我刚出城不久,就碰到几位龙门山过来的客商。他们并未遇到公子所说的那位曾公子,但听说龙门山昨日有一伙强盗拦路行凶,好在官兵及时赶到……”   莫愁忙问:“那有没有人死伤?”   包打听道:“事发不久那几名客商从附近经过,没见有人死伤,听说人是被官兵救走了。”   哦!莫愁长出一口气,还好没事了,赶快又问:“那些强盗呢?”   “强盗听说是见势不妙就跑了。”“包打听”纳闷地道,这人不是要打听他朋友么?怎么尽问些官兵强盗不相干的事?   “太好了!”莫愁欢呼一声,把掌柜和“包打听”都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韦臻被官兵救走了,江哥哥逃走了,自己可以趁此机会好好逍遥自在了,这真是最好的结果!莫愁不再提要去寻人,只从兜里又摸出两块银子,一块给掌柜,一块给“包打听”,“谢谢二位,你们可真帮我我的大忙!”   莫愁向来是过了今天不管明天的,得知韦臻和江枫二人无恙,去了心头牵挂,便大摇大摆上街到处闲逛。先找到最大的布庄绸店,拣最贵的买了几件,先回客栈换衣。莫愁对镜自照,虽然穿了男装,但如花似玉的模样仔细一看便知是女孩。莫愁暗想:自己要一个人闯荡江湖,若让人发觉是女孩子,大大地不便,若要化装成老头老妇,那也太难看了,更不行!不如就扮成一翩翩佳公子。莫愁拿出工具,仔细地化了妆,镜中之人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貌比潘安。在房中走了几步,自觉倜傥风流,莫愁喜滋滋地道:“美女做不成了,做美男也是一样。”   改扮妥当,已过了晚饭时间,莫愁上街去买了一堆冰糖葫芦、五香牛肉、什锦果子、核桃花生等零食,边吃边玩,莫愁看到路边有乞讨的小孩就分一些糖果给他,不多久身后就跟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莫愁初时还觉得有趣,但人越来越多,有的孩子分不到糖果,便上来抱腿的抱腿,掰手的掰手,扯衣服的扯衣服,莫愁哪见过这种阵仗?忙把剩下的零食全数一抛,如仙女散花般洒了一地。趁那些小孩蜂拥抢夺,赶快落荒而逃。   莫愁一口气跑进一条小街,摸摸身上的钱袋还在,忽听前面有争吵之声,莫愁好奇地寻声而去,看前面有家门面点着灯,却是一间古瓷器店,地上柜台摆了许多瓶瓶罐罐,莫愁看这些瓷器也普通,和皇宫中的极品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旁边一掌柜模样的人却扭住一名文弱书生,大声嚷嚷着要他赔钱。莫愁估计是那书生打破了店中什么东西,忍不住开口道:“你扭住人家做什么?摔了你的东西赔你就是,又不值几个钱!” 3摔碗(2)   那掌柜回头,乍见有人来,冷笑道:“赔?他赔得起么?这只定窑彩釉瓷碗是五百年前的古董……”   那书生忙分辩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莫愁看那书生五官清俊,眉目温润,不由生出些好感,暗想,什么破瓷器就有五百年历史,明摆着是老板讹诈,该帮一帮他才好,走过去笑道:“这位兄台打碎了的瓷碗在哪里?不如我买了,既是古董,碎了也是值钱的。”掌柜疑惑地将摔成两半的瓷碗递给莫愁。莫愁接过,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阵,心下已经了然,却将一半瓷碗再往地上一摔!老板大惊,来不及阻止,那一半的瓷碗又摔成了两块!莫愁拾起碎片,指着那新的断口道,笑道:“老板是明白人,这个碗是什么时候打破的?”老板见那新旧断口痕迹差异明显,无言以对。莫愁摸出一块银子掷给他,“你这赝品,给你三两银子,算是便宜你了。”将那几片瓷块扔在地上,摔成十七八瓣,嘿嘿一笑:“你要有耐心就慢慢补吧,还可以再卖一次。”   莫愁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此事,转身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却被后面的人叫住了:“小兄弟,等一等!”莫愁回头,见是那书生快步追了上来,书生拱手道:“小兄弟,多谢你为我解围。”从怀里拿出银子,“不能让你破费,这银子请收下。”   莫愁万金在手,财大气粗,自不将这几两银子放在眼中。将那银子推回去,学着老练的口吻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两人推辞一番,莫愁坚持不肯收下那银子。   那书生又道:“在下名叫李昊,是要进京赶考的举子。敢问兄弟高姓大名?是青州人氏么?”   “这……”名字是不能说的,莫愁想了想,道:“在下只是无名小卒,名字不足为人所道,李兄不必放在心上。”   书生见莫愁冷淡,有些尴尬,顿一顿,又笑道:“兄弟既不肯说也无妨,不知兄弟用过晚饭没有?承蒙兄弟相助,我做东请兄弟去喝一杯,聊表谢意,兄弟千万不要推辞!”   莫愁刚才乱七八糟地吃了不少零食,已撑不下了,又怕和他去吃饭露了底细,忙摇头道:“多谢李兄盛情,我已经用过饭了,”想起一事,暗叫不妙,“眼下还有点急事,容在下先告辞一步。”不等李昊回答,匆匆忙忙摆脱他,一溜小跑回了客栈。   莫愁本玩得高兴,忽听李昊说到进京,立时回过神来,韦臻既已脱险,很快就要来找自己,这里肯定是第一个目标,要想不被他捉回去,就得赶紧离开青州,也不能去京城,他的老巢太危险……拿不定主意去哪里,先随便逛逛,希望能找到江枫哥哥,再做打算……得练练轻功,不然路都走不动。这天晚上莫愁临睡前,默默将江枫教的运功口诀复习了一遍。忽想起上次求雨途中脚上打了血泡,韦臻背着她赶路的情景,莫愁鼻头有点发酸,就这样一走了之,永远不见了么…… 4结伴(1)   离开他已经有两天了,想到韦臻,莫愁竟有点思念,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突然不见了真有点不习惯。为什么这次自己没想哥哥,反而会想起他呢?他……自己口口声声喊他主子,但心里从未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主人,但也不象是哥哥,到底是什么呢……莫愁抱膝坐在床头,回顾出宫以来点点滴滴,一路上有好多难忘的事……他并不那么凶恶可怕,和自己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默契。如果他不是皇帝,不需要回宫,自己就约上他结伴四处游玩,也挺不错啊!但怎么可能呢?莫愁被自己孩子气的想法逗乐了,不管他了,让他守着那死气沉沉的皇宫吧!人生得意须尽欢,我自潇洒游天下……   莫愁临阵磨枪,练功练到半夜,躺下去睡了一会,醒来时竟觉神清气爽。不错,难怪那些武功高强的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当神仙。莫愁见外面天色已微明,她也不走正门,背了包裹,就从房间的窗户爬出去,攀上客栈的房顶,提一口气,轻轻地走到屋檐边,跳到临近的一家平房顶上。谁知她学艺不精,跳下去时脚一滑,踩碎了好几块瓦片,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听那屋子里传来喧哗,大概是把主人给吵醒了。莫愁心一慌,不敢再停留,忙学了几声猫叫,跳下屋去,顺着墙根溜到街上。   莫愁初试身手,颇为自得,这下好了,以后再不会翻墙跳窗摔断腿了。清晨时分,街上的行人稀少,莫愁一个人出了城门。远远的东边天际一抹粉色的朝霞,很快幻变成赤橙黄绿,五光十色,一片金色的光芒盖过了绚烂彩霞,红日喷薄而出。天青云淡,莫愁心头极是畅快,几个月来的闷气一扫而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从此逍遥自在!   莫愁迎着朝阳向东而去,她不急着赶路,尽情享受这自由的时光。头回独自出门,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一条清澈的潺潺小溪,一片碧绿的茵茵草地,都可以消磨掉她一两个时辰,每到一处集镇,更不忘去大吃大喝再买上许多小玩意和土特产,吃够了玩腻了又随便送人,反正多的是银子。   走了两三日,莫愁虽是单身一人,却没遇到什么危险,加之天公作美,既无烈日暴晒,也无大雨倾盆,已是初秋,金风送爽,晴朗宜人。莫愁游山玩水,悠哉游哉,但天天一个人,又有些孤单无聊,时不时怀念起前两个月有韦臻作伴同行的日子。   这日清晨,莫愁路过一处古镇,古镇缘河而建,环绕古镇的碧水如一条翡翠玉带。街道两旁皆是参次错落的吊脚小楼,中间一条青石板筑成的狭窄小街,曲曲折折,间有小桥流水。小镇的空地上多种榕树,古木如云,密密匝匝的绿荫遮天蔽日,清幽如世外桃源。镇上的老人们坐下树下,慢悠悠地摇扇喝茶。这小镇难有人来,莫愁一外乡人到了此处,分外引人注目。 4结伴(2)   莫愁倒不怕生,找到一家榕树下的茶铺子,要了一碗茶水喝了,坐下歇了歇气,却问那些老人,“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一位七旬左右的银发老人拈了拈长长的白胡子,道:“我们这里叫黄石溪古镇,有数百年历史了,这镇前的小河就叫黄石溪。你要玩,倒有一个有名的去处。”   “什么去处?”莫愁忙问。   “离这里东北三十里,有座山名叫黄石山,大名鼎鼎的黄石山,你难道没听说过么?”老者奇道。   “没有,现在听说也不晚啊!”莫愁笑嘻嘻地道,“我家离得远,初次出门,孤陋寡闻,不知那山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者来了精神,微微一笑:“那山高且险峻,山中怪石嶙峋,最奇特的是一山兼有四时之景,山顶观冬雪之静美,山间赏秋叶之缤纷,山腰现夏花之绚烂,山脚游春水之旖旎。更有日出、云海、飞瀑、怪石,集天下胜境于大成。现在初秋,正是观赏落叶的时候。”   老者说得头头是道,莫愁听得一愣一愣的。越西国的都城附近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要出宫一两百里才看得到几座山,莫愁要想爬山就得溜出去好几天,从小到大也没机会去过几回。今日听说那黄石山如此有名,一颗心痒痒的早飞了去。莫愁道了谢,问明方位,正待告辞,忽见小镇那头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人青衣儒冠,一表人才,正是李昊。莫愁不料忽在这里遇到熟人,高兴地扬了扬手,李昊也看见了他,忙跑过来,笑道:“小兄弟也到这里来了?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莫愁挠挠头,他们不是说进京赶考么?又遇上了,难道……自己不知不觉又走了进京的路?这是怎么回事?莫愁迟疑道:“我……我听说这里有座黄石山,就来了。”便把老者的介绍复述了一番。   李昊听了,也大感兴趣,道:“有这样的胜境,当然不能错过,既然兄弟左右无事,我们便结伴去游那黄石山如何?”   莫愁高兴地道:“好啊!正愁没人做伴呢!”   李昊指着身边的一人向莫愁介绍道:“这是高贤大哥”。   高贤身材魁梧,大笑道:“前日听李兄弟说起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李昊又道:“这是孟然小弟”,孟然生得瘦小,闻言只是冲莫愁笑了笑。   莫愁知这次混不过去,脑子一转,想了个化名,道:“我叫童乐,就是忘记忧愁,一起快乐之意。”   三人听她这样说,相视一笑。高贤笑道:“真是好名字,一听便知贤弟是乐天之人。”   四人叙过年齿,高贤最为年长,已有二十八岁,李昊二十四,孟然则是二十三,莫愁虽冒充已十八岁,仍是几人中最年幼的。问起父母籍贯,莫愁只说是家住在南闵附近的清河山庄,在家闲得无聊,出来游玩。高贤见她衣饰华贵,问道:“贤弟孤身一人出门远游,家中高堂也能放心么?” 5惊才(1)   莫愁笑嘻嘻地道:“没关系,我从小便是这样,他们不管。”   李昊道:“贤弟这样悠闲,倒令我等好生羡慕,不象我等,十数载寒窗,皆被功名所累。”他们三人都是进京赶秋闱的,见莫愁行事,以为她不过是家中富有不图进取的纨绔子弟。莫愁却想,原来他们都是要去考试做韦臻的手下,看他们相貌堂堂,气质清高,怎么当了官就全变样了呢?   四人辨明方位,结伴前往黄石山。原来那黄石山便是这小河黄石溪的发源地,顺着河流逆流而上,紧赶慢赶,快到中午时,一行到了黄石山脚下。那山势果然险峻,陡峰笔立,直插云天,仰头只见山腰乳白色的云雾缭绕,看不到山顶在何处。四人寻路上山,山间的溪流淙淙地跟随脚边,如弹奏着一只欢快的乐曲。莫愁很想脱了鞋袜去戏水,但见三个男子在旁,又不好意思。又看那山石缝中不少野花野草,赤橙黄白的花朵开得灿烂,莫愁想要摘两朵来插在鬓上,又想起自己是女扮男装,哪有男子戴花的?不由哑然失笑。   那整座山仿佛是一块巨大的石头雕成,山路都是在石上凿出来的,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路,需要手足并用地爬上爬下。开始李昊三人还有闲情谈论景物风情,不久却都已累得满头大汗。一路上连滚带爬,洋相出尽。此时莫愁练的轻功倒派上了用场,虽然江枫教给她的不过皮毛,莫愁练功更,但走这陡峭山路也让她省了不少力气。另三人都微觉奇怪,看她身子单薄,却面不改色心不跳。   四人走了许久,抬头看那山巅还遥不可及,那三人都有些发愁,莫愁却笑道:“天黑前要是上不了山,我们就连夜赶路,正好赶到天明到山顶看日出。”三人都被她逗笑了。随着山势渐高,两旁树木的落叶渐渐多了,山间风大,金色潢色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满目萧萧。莫愁暗道,那前面镇上的老人还不是吹牛,这山里的景色当真变幻多姿。   翻过一座小山峰,眼前景色略显开阔,出现一小块平地。四人放慢脚步,稍事休息。李昊拾起一片枯黄的树叶,叹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世上的美景终不长久。”   高贤附议道:“天地悠悠,宋玉悲凉,古今文人墨客无不怀悲秋之叹,我等也不能免俗。不如以眼前秋色为题,一人作诗一首,以抒胸臆,各位意下如何?”李昊和孟然都称好,莫愁只在旁边嘻嘻一笑,不置可否。三人以为她不善诗词,也不管她。高贤道:“李昊兄弟素负才名,自然是先来。”   李昊微微一笑,并不谦辞,缓缓踱了几步,沉思片刻,开口吟道:“萧瑟西风急,一山黄叶飞”,后面两句还没出口,莫愁却嗤地笑出声来。李昊顿时面红过耳,他这起句虽然普通,倒也中规中矩,忽被一胸无点墨不懂文字之人当面嘲笑,不禁羞惭难当。 5惊才(2)   高贤看不下去,愠怒道:“童贤弟有何高见?”   莫愁有点后悔自己莽撞,转转灵活的眼珠,笑道:“我哪有什么高见?只是看这山中佳境无边,美不胜收。小弟虽然不学无术,也曾听说,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四时之景,花开叶落,都是天地轮回。各位大哥何必如此悲戚?”   高贤听她这番话谈吐不俗,颇有见地,略略收了轻视之心,又道:“我等固是才疏学浅,见识鄙薄,童贤弟能否即景赋诗一首,以开我等眼目?”   莫愁连忙推辞:“小弟哪会做诗?”   高贤却不放过她,道:“贤弟再谦虚,就是瞧不起我们了。贤弟不欲作伤秋之词,那就另换一个题目,即兴发挥便可。”   莫愁听出他挑衅之意,暗道,我若不作首诗来凑数,他们倒真要以为我是不学无术还要信口开河了。她在家时,虽然也和哥哥们一样,从小都有父王请的皇家师傅教导,但莫愁向来对八股文章全无兴趣,只是闲来无事做几首歪诗,常让师傅哭笑不得。她既是女孩子,又早注定日后要送给韦臻,也无人苛求她。这会临阵磨枪,莫愁脑子里飞快搜寻以前所学的作诗填词的平仄韵律。   前行不远,忽听山谷中涛声如雷,莫愁好奇心起,撇下他们,偱声奔过去一看,却是一道瀑布从山间飞流而下,高约数十丈,如白练凌空,银河倒悬,气势磅礴。瀑布飞花溅玉,漾起一层层极细的水雾,下临清潭,潭水深绿,澄如墨玉,沁人心脾。莫愁奔到瀑布前,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振,一路上的疲劳也顿时全消。莫愁拣了块潭边的大石头,抱膝而坐,仰观瀑布,俯视潭影,浑然两忘。李昊三人也被眼前美景吸引,暂时忘了刚才的不快。   李昊见莫愁出神,道:“这瀑布颇有李太白所谓‘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贤弟既爱这飞瀑碧潭,总该有诗文相配才好。”   莫愁这回不再推辞,笑道:“不能拿诗仙和我比,作诗我真的不会,赶鸭子上架也就凑得出一首打油诗,让诸位兄台开心笑笑也是好的。”想了想,道,“有了!”三人都来了兴趣,等她下文。只听莫愁轻快地吟出一首五绝:“上帝开仙筵,玉壶落九天。碧潭盛美酒,醉我五千年!”   “上帝开仙筵,玉壶落九天。碧潭盛美酒,醉我五千年!”李昊默默地重复了一遍,与高贤和孟然对视一下,三人皆异口同声地大叫道:“好诗!”   高贤道:“原来贤弟果是真人不露相,才思敏捷过人,我等甘拜下风!”   李昊亦道:“意境豪迈,比喻奇特,不事雕琢,浑然天成,果有太白遗风啊!”两人连声称赞,倒让莫愁不好意思了,微红了脸:“二位不要取笑我了,我本就说了是一首打油诗的。”   李昊一笑:“你说你这只算是打油诗,可不是取笑我们么?如是看来,刚才的悲秋伤春,确实是矫情了。”四人闻言都笑了。李昊又问道:“贤弟才学出众,为何不去博取功名,以求光宗耀祖?” 6参禅(1)   “呃……”他这样一问,莫愁倒不知该如何回答,功名?难道我还能到皇帝手下当官不成?不禁暗笑,想想自己也从来没什么追求,若能饱食终日,悠哉遨游,就已足矣。“小弟疏懒成性,父母兄长又溺爱放任。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要我闷在屋里,头悬梁锥刺股,寒窗十年去博取功名,我不如一头撞死好了!”   李昊闻言忍俊不住,笑道:“李太白当年就曾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贤弟如此豪迈胸襟,非同俗人,自然不会被功名所缚,不过天生我才必有用,日后定有一鸣惊人之时!”打趣道:“贤弟刚才吟道‘碧潭盛美酒,醉我五千年’,看来贤弟当是善饮,亦能斗酒诗百篇吧?改日邀贤弟共饮,不醉不归。”   莫愁听说要喝酒,忙连连摆手:“我不会喝酒。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众人见莫愁性格爽直,都十分喜欢,初时的拘谨已去,谈笑风生。李昊道:“有缘相识贤弟,结伴同行,实乃人生一大快事也!”又道:“不如与我们同去京城,也可多相伴些日子。”   莫愁与他们言谈甚欢,也不愿太早分别,又剩自己一人。心道,京城我不能进去,但不知江枫哥哥会不会以为我回了皇宫?总要到那附近去打探消息,要不自己先和他们同路,到时再见机行事,便道:“我也没一定的去处,一起同行也好。”   秋日山中天黑得早,雾霭沉沉,寒气袭人,远远听到山顶传来悠悠钟声,应是寺庙中作晚课了。四人再顾不得闲聊,急急觅路上山。到了掌灯时分,终于登顶。黄石山之顶唤叫光明顶,甚为平坦。山顶没有人家,只有一处寺庙,名为普照寺,四人赶到时,那庙门已经关了,敲了好一阵,才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来应门。高贤等说明投宿之意,沙弥开了门放四人进去,请到香房坐下看茶,转身入内,片刻后一位白眉白须的老和尚披着大红袈裟出来,施礼道:“众位施主,贫僧是本寺方丈无念,有礼了。”   莫愁忙道:“我们仰慕名山宝刹,不远千里而来,今日天晚,不及礼佛,这点香火钱先请方丈收下。”说着先摸出两锭银元宝递给方丈。   “阿弥陀佛。”方丈收下银子,念了句佛号,道:“施主有如此慈悲胸怀,诚心向佛,必有善报。”莫愁笑了笑,不管是官是匪,是僧是道,有银子就好办事,果然百试不爽。   因四季常有游客,寺中也备有几间客房,方丈令安排最好的房间留宿四人。高贤与孟然一间,李昊却对莫愁道:“贤弟,我与你一见如故,今日不如秉烛夜谈,抵足同眠,贤弟意下如何?”   莫愁一听,吓了一跳,要和他同住一间房,同睡一张床,这怎么使得?难道他已看出自己是女扮男装,图谋不轨?可惜没了陈双给的变声药丸,虽然自己尽量模仿男子说话,这声音恐怕还是会泄了底,以后千万得少说为妙,少说为妙。莫愁眼珠一转,道:“多谢李兄盛情,只是我素有怪癖,不能与人同榻而眠。” 6参禅(2)   “怪癖?”李昊奇怪问道。   莫愁面显窘色,踌躇半阵,方答道:“实不相瞒,我半夜睡着了常爱磨牙,吵得旁人都睡不了,”停了停又道,“另外,我有时还要梦游,梦游时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前年有一次,拿了把菜刀在院子里游荡了半夜,把家里人都吓坏了,还好没伤着谁。”莫愁信口胡诌,李昊见她一脸郑重,不似玩笑,竟信以为真,暗想,看他犹如人中美玉,有心结交,怎会有这些怪事?可见人无完人,倒也不敢再提与他同眠。于是莫愁便单独安排了一间。   住下后,小沙弥来请去用斋饭。那山顶道路崎岖,吃用的东西皆是人力背上来,最好的斋饭也不过是白米干菜,外加清水煮豆腐。莫愁见了,暗叹一口气,这吃饭永远都是个问题。转身回房,片刻后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包五香牛肉干和一包油炸小黄鱼,请众人品尝,这是她早上在黄石镇买的,未来得及吃。那三人都已饿了,尝了尝,赞不绝口。莫愁正夹了筷牛肉干塞到嘴里,忽听到身边有人咕咕地咽口水的声音,莫愁回头,见那小沙弥正两眼放光地盯着桌上的牛肉干和炸黄鱼。   莫愁微笑了笑,将那牛肉干推到他面前,道:“小师父没吃过吗?来尝尝?”   那小沙弥又咽了咽口水,咂咂嘴,摆摆手道:“不,我是出家人,不能破戒。”山上寒冷,终日茹素,他常年都觉吃不饱,这时见了荤腥,自是眼馋。   莫愁抓了一块牛肉干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故意又道:“真好吃!你真的不要么?”   小沙弥脸涨得通红,犹豫了半天,终于战战兢兢拈了一小块牛肉干,不敢大嚼,胡乱咽下,但吃了一口就一发而不可收,第二口、第三口便没那么困难了。莫愁笑嘻嘻地旁观,眼看一包牛肉干就要被蚕食一空,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回头一看,原是无念方丈进来了。小沙弥慌忙缩回了手,垂首而立。无念扫了众人一眼,面色郑重地对莫愁道:“敝寺简陋,慢待了诸位施主,但佛门之地,不沾荤腥,还请诸位施主见谅。”又对那小沙弥道:“智空,你随我来。”   那名叫智空的小沙弥不敢说话,乖乖地跟着无念就要出去,莫愁估计方丈是要找他麻烦,她在宫中对付这种事情已有许多经验,笑问道:“方丈是否要处罚这位小师父?”   无念平静地道:“智空犯了佛门戒律,自当按律处罚,与施主无关。”   莫愁道:“他又未尝杀生,这牛肉干早已经做好,我买下拿来的,他不吃我也会吃完,又有什么区别?”   无念道:“心有欲念便是罪过。”   莫愁忽问:“敢问大师,有与无,色与空有何区别?”   无念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有即是无,色即是空,并无区别。”   莫愁笑道:“有即是无,色即是空,那再问大师,有从何处来,色从何处生?有欲又如何?无欲又如何?大师若心无欲念,又怎知智空小师父心有欲念?” 7踏雪(1)   莫愁本有三分强词夺理,无念闻言却呆了半晌,终于双手合十,微微鞠躬,道:“施主独具慧根,深谙禅机,老衲受教了。今日之事,老衲便不再追究。”说罢转身出门去了。   同坐的另三人见了这一幕,一时未回过神,高贤奇问道:“童贤弟,你刚才和他打的什么禅语?”   莫愁得意地笑笑,学那方丈的样子,立掌于胸,摇头晃脑地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也。”   用过斋饭,已过了初更,入夜后山上天气分外寒冷,莫愁缩手缩脚地随着高贤等三人,穿过院中天井,欲回房去歇息,却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脖子上。莫愁仰头一看,天空中飘起了极细极轻的雪花,细小的雪花在风中打着旋,飞舞着落入身上手上,转瞬不见。“下雪了!”莫愁兴奋地惊叫起来。越西国京城气候温暖,三五年也难得下一次雪,她忽然看到下雪,自是激动异常。那三人回头看了莫愁一眼,似乎觉得她大惊小怪。李昊笑问:“贤弟喜欢下雪?”   莫愁忙不迭点头:“没想到山下才入秋,山顶就下雪了,真是一山不同时。可惜就是太小了点,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   李昊却不似她那般高兴,闷闷地道:“今夜下了雪,明天清晨怕是看不到日出了,人说‘天下日出光明顶’,壮美之极,难得上一次光明顶,看不到日出,可是一大憾事呢!”   莫愁不以为然:“今天看不到,还有明天,明天看不到,还有后天。一年三百六十日,你要真想看日出,就守在这山上,慢慢等,总有看到的时候。”   李昊摇头道:“凡事总有机缘,明日要下山了,看不到便是无缘。”   莫愁笑道:“若真的认为是憾事,看不到自然不会走,十年八年都可以等,既然要走,不是无缘,是因有比看日出更重要的事。”   李昊愣了下,方道:“你说得不错,是有更重要的事。我等皆是俗人,要为功名利禄奔波。比不得贤弟无牵无挂,如闲云野鹤般来去自由。”   “我?小弟不思进取罢了。”莫愁口中谦辞,暗想,照理说,自己好像应该烦恼更多,眼下就还有一个天大的烂摊子不知该如何收场?但今朝有酒,何必管明日是非?本以为三月份见到韦臻的时候就已玩完,竟然又多活了这么久,多经了这么多事,现在重获自由,连本带利都赚回来了,玩一天就算一天,思虑更多岂不是自寻烦恼?   四人道了晚安,各自回房安置。那庙中客房里虽生了个小火盆,但只有几块烟炭,离开一尺以外就全无热气,莫愁和衣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冷得上牙直打下牙,怎么也睡不着,又挂念外面下雪,索性起床将火盆搬到窗下,将被子蒙头盖脚地裹在身上,只露了两个眼睛,偎在火边,透过窗子缝隙,看那外面落雪,冷风灌进来,寒意浸骨。 7踏雪(2)   莫愁坐了一会,心想,与其干坐着挨冻,不如出去跑一跑,兴许还暖和些。莫愁推开窗子,却见那雪已下得大了,夜空中,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飘落。莫愁心痒难熬,掀开被子,轻轻地跳窗出去,这会普照寺内已无半点灯火,那房顶窗前的白雪却反射着微茫的光。莫愁哈口气,跺跺脚,就在院子里绕圈子跑起步来,一圈又一圈,跑着跑着,寒意渐渐退去,果然没那么冷了。雪却越下越大,不知不觉地上已积了皑皑的一层。莫愁的脚印踏乱了松软的新雪,又很快被洁白无瑕的雪花盖过。莫愁仰头望向天空,飞舞的片片雪花有的融化在脸上,有的落进脖子里,冰冰的,有的落进嘴里,甜甜的,无声的夜空分外静笼罩万物,天地间似乎只剩了她一人。   莫愁搓搓手,去摇院子当中的那棵大松树,树上的积雪簌簌而下,扑了个满头满脸。莫愁蹲下将那雪积在一处,打算堆一个雪人。她正自得其乐,玩得高兴,忽感觉脸上滑腻腻地有什么不对,伸手一抹,才想起自己脸上涂了不少用来乔装易容的面粉颜料等物,沾不得水,莫愁一惊,环顾左右无人看见,忙忙地往回走,未到门口,却迎面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莫愁顾不上看那人是谁,埋着头就想溜过去,却被那人捉住了手腕,听是李昊的声音,甚至急切:“贤弟,这么冷的天,半夜三更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是梦游症又犯了么?你醒醒啊!”说着就开始摇晃莫愁,想把她摇醒。   莫愁不敢应声,更不敢抬头看他,李昊抓得甚紧,一时又挣不脱,莫愁急中生智,忽然用力狠狠踩了李昊脚背一下,李昊不防她有这招,痛得“啊!”地叫出声来,弯下腰去,手上倒松了。莫愁赶快挣开,一闪身推开门已进了屋,迅速关好门窗,坐到床边直喘气。这下又出了个大丑,明天还不知道怎样去和那李昊说呢!罢了罢了,只好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让他当成是梦游症,尽情取笑好了……   莫愁在床上躺到天亮,有人来敲门唤她,莫愁知道躲不过,慢吞吞穿好衣服,易容出去,那三人已是等了许久。外面的大雪下了足足一夜,此时刚刚放晴,房顶树梢,一派银装素裹,高贤等三人见那雪洁白可爱,又站雪地里摇头晃脑地吟诗论词。两个小沙弥却你追我赶地打雪仗。莫愁看了眼昨晚自己堆了一半的小雪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三人旁边,笑道:“诸位大哥起的好早,雪后初晴,正是作诗的好时令呢!”   李昊神情古怪地看了莫愁一眼,道:“贤弟,你可真是厉害!”   莫愁故作不知地道:“李兄说什么?小弟哪里厉害了?”   李昊上下打量她,莫愁心里发毛,等着他把昨晚的事抖落出来,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该怎样应付。 8做东(1)   李昊却道:“没什么,我夜里出恭,不慎跌了一跤,扭伤了脚。”又问:“贤弟昨夜睡得可好?一个人出门在外,该要好好照顾自己。”   莫愁不料他不但没取笑责备自己,言语中还甚是关切,不由大是惭愧,面颊发烫,道:“多谢李兄关照,睡得……还好,小弟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李兄海涵。”   李昊淡淡地笑了笑,道:“你起来晚了,快去用饭吧!今日便要下山了。”   莫愁用过早饭,李昊不提昨夜梦游之事,莫愁放了心,果然是君子,不趁人之危。四人收拾东西,与方丈辞行。方丈听说他们是要进京赶考的,便道:“黄石山聚天地之灵气,在本寺许愿是极灵验的,各位要不要许个愿?”临考之前,大都迷信,众人欣然答应,到正殿上香许愿。高贤等一一祷告,无非是求佛祖保佑一举得中而已。   轮到莫愁时,莫愁望那佛祖宝相庄严,心道,我许个什么愿呢?希望再没有越西国的姐妹被送来进贡,这个愿望要能实现就好了……莫愁跪在蒲团上,合十祈祷,心头却隐隐发虚,自己出来玩了这么多天了,不知韦臻回京了没有?他要是找不到自己,会不会大发雷霆?再说许的这愿,与其求神拜菩萨,还不如当面去求他,但……莫愁心烦意乱,站起来道:“我没什么要许愿的,我们走吧!”   出了庙门,雪虽已晴了,天色仍灰蒙蒙的,那三人都遗憾未看到日出,莫愁却遗憾不能在雪地里尽情玩耍,暗想:听说北方有大雪山终年积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去玩一玩?   雪天路滑,四人慢慢地往山下走,极目是层层叠叠的云海,与脚下白茫茫的雪地连成一片,雾气肆意扑来,密密地将四人围在当中。远处缥缈的乳白云雾如仙子神秘的面纱,山峰怪石,若隐若现。霎时风起云涌,波涛滚滚,奔涌如潮,千沟万壑都淹没在浩瀚雪浪中,忽又见两峰之间云雾流动,向下倾泻,如大河奔腾,飞流而下。行了数里,云海渐散,一线阳光洒金绘彩。片刻后,旭日东升,道道金光将云海染得五彩斑斓。众人穿行于瞬息万变的云海之中,恍如置身蓬莱仙境,飘然欲乘风归去。   对此奇景,那几名举子不免又诗兴大发,但莫愁烦他们咬文嚼字,寻章摘句,不住地插科打诨,那三人吟诗词掉书袋的兴致被她扰去了大半,却不时被莫愁逗得哈哈大笑。说笑间下了山,阳光和煦,树木葱笼,大雪纷飞的山顶犹如隔世。又到了黄石溪边,碧水清流,夹着两岸苍松翠竹,有人扎了竹筏当作渡船。莫愁想起那日河中翻船之事,便忸怩着不肯上,李昊笑道:“贤弟怎么如此胆小了?忸忸怩怩象个闺阁女子。溪水清浅,难道你还怕掉下去?”莫愁被他一激,素来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便将那日落水的事情抛到脑后,上了竹筏。 8做东(2)   这竹筏比木船又是不同,顺流而下,轻巧平稳,清澈的溪水触手可及,还可以用竹竿当浆,自己划着玩儿,不一会儿莫愁就喜欢上了,一边玩水一边问那筏主:“竹筏能一直沿这条河漂下去么?”   筏主道:“漂得远了,要划回来可就费事。我只能把你们送到山口,就不能再往下了。”   莫愁哦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至少也有十两重,道:“我想顺着河漂下去,你这竹筏就卖给我吧!你不用陪我们,我自己划就是了。”   那竹筏在山中砍几株竹子就可扎成,哪里值得了十两银子?筏主喜出望外,连声应道:“好!好!”   莫愁将银子给他,筏主生怕莫愁反悔,急忙将竹筏靠了岸,跳上岸走了,只剩了莫愁等四人。高贤等见她挥金如土,暗暗咂舌。四个人换着撑那竹筏,沿途观景戏水,一路漂流,到了黄石溪镇才弃筏登岸,在镇上用过了午饭。莫愁喜欢这古镇风情,若依着她,必要盘亘两日才走。但高贤等意不在此,莫愁也只好随他们上路。   晚上投宿景州,莫愁想到昨夜踩了李昊之事,心中不安,便请三人到了一家上等酒楼,包了个雅间,做东请客。店家殷勤奉上新酿的葡萄酒,席间初时仍是谈论些诗词文章,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三人却渐渐议论起时政来,莫愁只在一旁静静听着,回想着陪韦臻私访时的所见所闻,并不插话。忽听高贤问道:“贤弟素来见解不凡,怎么对这时事没有兴趣么?”   莫愁笑道:“小弟只好风月,不知国事,愿闻诸兄高见。”   李昊打趣道:“只好风月?看贤弟风流倜傥,当是个中高手了?”   莫愁听他这样说,大悔自己嘴快失言,面上都已烧透,只是看不出来而已,忽然想起一事,岔开话题问道:“李兄不要开我的玩笑了,对了,诸兄见识广博,可知我朝与越西国究竟有什么恩怨?为何皇上似对越西国恨之入骨?”这件事莫愁在家时也曾问过父兄,父兄只道韦臻残暴嗜杀,旁的不愿多说。到了韦臻这里,也没得机会问他,不知民间有什么传言?   高贤听她问起这个,接口道:“我苍龙朝堂堂大国,先帝却曾败于越西小国,引为奇耻,郁郁而终。今上登基,立誓报仇雪耻,不过三年就让越西国俯首称臣,大扬国威。”   李昊道:“据传是当时先帝是吃了暗亏,不然怎会失败?听说还与今上的生母孝淳太后之死有关,只是宫闱之事,来龙去脉究竟如何,我等就不得而知了。”   “哦,”莫愁不满他们一副战胜国的趾高气扬模样,不愿再听,转念一想,原来韦臻他娘是因越西国而死的?难怪他积怨这么深……莫愁凝视面前的酒杯,葡萄酒殷红如血,似宝石般闪烁幽幽光泽,莫愁有一刹那的失神,旋即默然,举杯啜了一口,又想起一个问题,问道:“那诸位对皇上治国如何看法?”她与韦臻出访,经州过府,眼见贪官横行,积弊重生,暗想,他弄得这样乱七八糟,不知旁人怎样议论? 9论政(1)   她这话甫一出口,李昊颇有些吃惊,不敢贸然接茬,环顾雅间内旁无他人,笑笑道:“贤弟真是快人快语,想到什么说什么。”   莫愁微作不满地道:“我知道你们都怕皇上,那就不说了呗!”   李昊道:“我们兄弟几个当然不用忌讳,只怕隔墙有耳罢了。若真说起来,从今上的行事来看,自登基以后便一心励精图治,御下实属严格,只是不得其法。”他开口称赞韦臻,莫愁来了精神,原来还有人夸他么?李昊此时已有了三分酒意,既开了头,便不再顾忌,“大小官员若违律法,今上一律严惩,从无偏袒,这固然是好的。但一味严苛,动辄获罪,严刑峻法之下,下面的官员心怀畏惧,怕更要想方设法地欺君罔上了。而上处宫墙之中,难免自负,不闻下情,自然容易被欺瞒。长期以往,只怕弊端更大。”   他这番话倒说得莫愁服气。那韦臻的脾气,点火就着,不点火都要跳三跳,以为能吓着别人,结果还不是遍地贪官污吏?莫愁举了举酒杯,对李昊道:“李兄说得有理,小弟敬你一杯!”   李昊喝了酒,更加滔滔不绝,一发而不可收:“要说这为君之道,也实为难。严酷使人惧,惧则欺之,宽和使人近,近则慢之,故不能过严,亦不能过宽;君上若过分勤勉,陷于琐事,臣工则怠,过分疏懒,不知下情,君威则丧……”   莫愁笑着插言:“照李兄的说法,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当皇帝的可不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怎么做都不对了?那为什么那么多人还争着想当皇帝呢?”   她这话脱口而出,本是大不敬之词,但那三人都已喝得酒酣耳热,既无旁人,也不多计较她。李昊道:“天下托付一人之手,自然是万斤重担,要为明君,智慧才能当非常人能比。”   莫愁又问:“智慧才能得远胜常人,那岂不很难?”   李昊道:“固然不易,但不是不可为。为君之道,首要是识才,其次是御才,你看古来开创太平盛世的明君,若论文韬武略,未必皆是上上,但无不能寻到良臣佐之,常收事半而功倍之效。今上身边,只少了张良魏征一样的人物。”李昊说到此处,忽然拍案而起,大笑吟道,“当年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不知此去国都,我等兄弟,能否一举中试,得以施展抱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满满地斟了一杯,对其余三人道:“我们四人来干一杯!愿借东风之力,展我等鲲鹏之志!”   莫愁见他意气风发,心道,以为这些书呆子只会寻章摘句咬文嚼字,不知还有些见识气度,韦臻的官员若都象他这般,倒不愁天下不太平。他这次私访后回京,该会有励精图治的动作,正是用人之时,倘若有机会,可将他们推荐给韦臻。忽想,如今自己躲他还来不及,又怎去管这种闲事? 9论政(2)   三人皆叫声好,举杯一饮而尽。莫愁怕喝醉了原形毕露,一口先将半杯葡萄酒含在嘴里,却趁他们不注意,装作喝水,以袖遮面,偷偷地将酒尽数吐在茶盏之中。莫愁抹抹嘴角,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李兄高见,小弟实在佩服。三位大哥志向高远,非我所能及万一,若这次高中,小弟以后就有地方蹭饭了。这顿饭我请了,就当下个定金,以后你们谁中了谁先请我,一个都不许赖。”李昊等自是笑着答应。   一路上莫愁乔装改扮,小心掩饰,晚上坚持独宿,倒也相安无事。半夜时莫愁溜出去吹了一两次笛子,未遇到江枫,也未再被捉住“梦游”。一天天离京城近了,莫愁心中却越来越不安,既害怕又似期待着什么,明知道离京城越近就越危险,却又似身不由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种莫名的情绪,只象是“近乡情更怯”。   这日清晨出发时,距都城天京只有五十里了,莫愁想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即提出要告辞分手。三人听了都诧异不已,十分不舍。这些天来,李昊和莫愁相处尤为融洽,彼此投缘,李昊对她的性子也了解了几分,笑问道:“贤弟可去过京城?”   莫愁点点头,想想不对,又摇摇头。说是没去过吧,从越西国一来就进了京城里的皇宫,还足足在里头被关了两三个月呢!说是去过吧,除了闭月苑那巴掌大的一块天,自己对别的地方都一无所知。李昊奇道:“贤弟又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   “呃……”莫愁发窘,“就算……就算没去过吧!”   “既然没去过,怎能过其门而不入?”李昊笑着劝说,“我苍龙皇朝的京城繁华,不是别处可比的,凡想要的可是应有尽有,我前年曾来过一次,连我都流连忘返,贤弟最爱热闹,岂能不喜欢?”   莫愁本有点犹豫,李昊三言两语,她心头又活动了,加之她贪玩成性,呼朋唤友地结伴同游更是头一次,相处的日子虽不久,莫愁已将他们当成了极好的朋友。反正易了容,连他们三个天天同吃同行都没看出来,韦臻派的人肯定也看不出来,我就溜进去玩玩又有什么?听李昊又道:“秋闱大考尚有几日,等进了城,我正还有点空陪贤弟四处游玩。”   莫愁迟疑一阵,终道:“李兄盛情难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暗为自己寻个理由,江枫哥哥若要找我,怕也是会到京城附近,进城去看看也好。   过午后一行人进了城,这才是莫愁第一次大天白日走在天京的大街上。苍龙皇朝疆域万里,一国之都果当气象不同。南北、东西各有八条大道贯穿全城,阔达数十丈。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陈列着许多见所未见的稀奇货物,琳琅满目。街上行人服色各异,不但有骑马坐车的,还有骑骆驼的,甚至还看到有几头大象在街中心悠然走过,那庞然大物身上设了镀金的座椅,乘坐着的人服饰华丽,碧眼曲髯,相貌大异中土。 10辨音(1)   李昊解释道,这应是南方属国前来进贡的使团。嗯,当皇帝的挺会敲诈,四方的人都来给他进贡,莫愁暗想,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切都十分新鲜。   仍是先找了间客栈住下。进了屋,莫愁装作初来乍到,唤来掌柜问了几句,得知皇上已经从避暑行宫返京,只是生了病,已有许多天没有上朝。生了病?莫愁蹙起了眉头:“什么病?”   掌柜摇头道:“这我等小民就不知道了,只是皇上生病,却是少见之事,连续十天都没上朝,可是这么多年的头一回,想是病得不轻。街上的议论不少,但也没人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愁不得要领,一头雾水,等掌柜的走了,坐在屋里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这些日子玩得痛快,只当韦臻无恙,倒也放心,此时听他病得不轻,却又觉得心头似乎有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一下下扯得生痛。他那天是怎么脱险的?又是怎么回京,为什么生了病?如果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是不是该去看看他,不然也太说不过去……去看他?怎么去呢?他肯定会把自己关回宫的,外面的世界这样精彩辽阔,要我守着闭月苑四面的高墙,可是一天都过不下去……恍惚间,莫愁眼前一会是韦臻发怒时的凶狠模样,一会是自己装病时他憔悴的脸色,其实,还是有点想他呢……   忽听到有人敲门,莫愁打开一看,却是李昊。李昊换了身淡青色薄绸儒衫,衬得面如冠玉,容光焕发,见了莫愁,笑道:“贤弟今日可累了?若不累,我陪你出去逛逛。”   莫愁听说有得玩,便将刚才的心事抛在一边,忙道:“好啊!多谢李兄,高大哥和孟大哥呢?”   李昊道:“高兄和孟兄还要温书,我们就不去打扰了。”   莫愁暗暗笑他们迂呆,却问:“李兄不要温书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要陪着我玩岂不是耽搁了?”   李昊微微一笑,语气中颇多惆怅:“天生我才必有用,能不能中不在这一时,临阵磨枪就不必了,我与贤弟一见如故。既然便要分别,这两日便好好地陪你玩一玩,还不知何时能够再见?”   莫愁心想也是,难得交个朋友,转身取了钱袋,高高兴兴地与李昊出门了。   出了客栈,李昊却踌躇起来:“天京里值得一游的地方太多,我们先去哪里呢?贤弟没见过皇宫吧?要不先去皇宫附近转转?”   “不!不!”莫愁赶快摇头摆手。   李昊正欲问他原因,旁边恰好有人路过,搭了一句:“你们是外地来的么?今日翠月湖可是热闹,不去瞧瞧么?”   李昊忙问:“什么事热闹?”   那人道:“今日是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天京城里最有名的三大青楼彩云阁、红袖楼、群芳园中各选一名最红的清倌,色艺俱佳的即荣登今年的花魁,被选中的花魁的风头之盛,可不亚于登科及第的才子啊!不说京城里,就是外地,也有不少人专程赶来瞧这热闹呢!”   莫愁从未听说过什么花魁大赛,一听来了兴趣,问道:“不知这天京的花魁是怎么选呢?” 10辨音(2)   路人道:“先比才艺容貌,然后由旁观的客人报价,谁得到的出价最高便可荣登花魁,那出价的客人便可与之共度良宵。”   “哈哈!真是有意思,”莫愁笑道,“李兄,我们正好去看看。”问了那人道路,拉上李昊就走。   李昊出身诗书之家,礼教甚严,从未涉足过风月场所,尴尬得面红耳赤:“我不去……贤弟……”想起他前几日说过“只好风月”,难道他这就要拖自己下水?   莫愁扯着他的袖子,满不在乎地道:“李兄怕什么?我们无非去看看热闹,又不做别的。机会难得,不能错过!美女在前,不看白不看哦!”   李昊犹疑一番,到底是年轻男子,经不起她劝说,既然旁人都去看,自己混在人群中看一回也没什么打紧,便随了莫愁去。   翠月湖李昊原曾去过,坐落在天京城西,亦是城中的一大胜境。湖面曲折回环,如月牙半弯,绿如翡翠,故得名翠月湖。春日垂柳拂映碧水,夏日荷花初映朝阳,秋日金桂飘香十里,冬日白雪素裹红妆,一年四季,湖中景色妩媚明丽,加之历代依湖而建的亭台楼阁点缀其中,无限诗情画意,常引无数文人墨客竞相流连吟咏。   等李昊和莫愁赶到时,已是华灯初上,湖面上层层叠叠的碧绿荷叶中,点亮了一盏盏粉红色的荷花灯,远望星星点点,倒映波光,与天上繁星相辉映。而湖边一座灯火辉煌的三层小楼则是天京青楼之首彩云阁,也即这次花魁大赛举行之地。楼前的空地上已搭好了一座高台,台下摆了几十张八仙桌,供客人们休息品茶观赛。李昊和莫愁挤过去时,早已座无虚席,只好远远地站在后面旁观。   莫愁站了一会,不见台上动静,听旁人议论,才知来晚了,前面红袖楼和群芳园的清倌都已出场过了,等一下便是最后一位彩云阁的蕊雪姑娘了。莫愁正感慨错过了好戏,台上已放下了一层白纱幔帐。片刻后,一名素衣女子怀抱琵琶,款步到幔帐后坐下,隔着朦胧轻纱,看不清她容貌,但那身影已是极美。   “铮铮”两声,琵琶音起,如清晨的滴滴露珠滚过心田,全场顿时安静。弹了一段,那女子轻展珠喉,却是一曲“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莫愁听那曲调艳丽婉转,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如夜色中袅袅轻烟,一缕缕飘来荡去,萦绕心间,只觉妙不可言。   莫愁正听得入神,忽然身边的李昊惊叫一声:“竟然是她!”   莫愁闻言转头,笑着打趣:“李兄认得蕊雪姑娘?是老相识了么?”   李昊摇头道:“不是,我从未见过她。不过上次我来京时,曾在翠月湖中荡舟游湖,远远地听邻船有女子清唱,一曲菱歌,直破云霄,至今难忘,应就是她了。却没料到她竟是风尘女子。”说完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神情极是失落。 11夺魁(1)   莫愁益发笑得不怀好意:“原来如此!小弟只听说过有一见钟情,李兄却是一听钟情,更是世间难得!如果真心喜欢,风尘女子又有何妨?帮她赎身就是了。”   李昊脸红得已如熟透的对虾:“贤弟不要开这种玩笑,我和她不是一路的人,何况……”何况就算有心为她赎身,她既能来参选花魁,身价必是不菲,又哪里出得起这笔赎身银子?李昊无奈地摇了摇头。   莫愁又问:“怎么?李兄已有妻室了?”   李昊道:“没有,功名未立,尚未成家。”   “哦?那不就得了,才子佳人,天赐良缘,以后还可以编成故事,代代流传,”莫愁煞有介事地道:“李兄要真有心,小弟愿助一臂之力。”   李昊猜她是要出钱帮蕊雪赎身,忙道:“贤弟,这不干你的事,你不用管。”   莫愁嘿嘿一笑;拍拍胸脯:“你既把我当兄弟,你的事便是我的事,都包在我身上。”她这话口气甚大,仿佛自己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般。   突然台下欢声雷动,叫好声轰然而起,原来蕊雪已唱完一曲。台上两名丫鬟徐徐揭开纱帐,蕊雪起身,娉娉婷婷地走到台前,一袭白衣胜雪,在人群的喧哗中,清冷如一朵雪地里含苞待放的白梅。蕊雪微微对台下福了福,抬起头略看了看四周,便即含羞低头。因隔得太远,莫愁没看得十分清楚,但遥遥见那眼神似一片空洞,脸上殊无喜色。莫愁暗想,这么多人喜欢她也不快活么?偷眼去看李昊,见他似被施了定身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蕊雪。莫愁抿嘴笑笑,这种人,书读得多了,就学会了口是心非,明明心里想得紧,还要假装正经。   台上一位身穿大红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拉着蕊雪的手,介绍道:“我这宝贝女儿蕊雪,年方十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唱曲子更让人销魂,这容貌性情,冰清玉洁,谁能得了她,可是天大的福气!”说了几句,便请台下看官报价,下面顿时吵吵嚷嚷一片。   李昊只低了头,喃喃念道:“蕊雪,蕊雪……”听那价钱转眼已抬到了五千两,李昊拉了拉莫愁道:“贤弟,看完了我们就走吧!”   莫愁笑道:“不急不急,还不知道花魁落入谁家呢?既然来了,怎能错过?再等等吧!”   忽然台下一人高叫道:“我出二万两!”一时再无人应声。那人站起来,莫愁只见得到他的背影,却是个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汉子,身着土潢色的绸衫,头戴朱色纱帽。那人大步走上台去,鸨母忙施礼道:“罗大爷你也来了?”   这时莫愁听旁边有人窃窃私语:“这就是京城四霸之一罗天霸,如果是他看上了蕊雪,其余的人就不用想了。”   台上那罗天霸呵呵一笑,道:“爷抬举你女儿做这花魁,你还不好好谢谢爷?”   鸨母满面堆笑,娇声道:“罗大爷看上小女蕊雪,是我们彩云阁的福气!”推了推蕊雪,“还不快谢谢罗大爷?” 11夺魁(2)   蕊雪只低垂着头,双手绞在一起,沉默着不言不语,罗天霸一把拉过她,揽在怀里,蕊雪一挣,却被罗天霸簸箕似的大手抓住了手腕。罗天霸捏了下她娇嫩的脸蛋,浪笑道:“小美人歌唱得不错,等会给爷唱一曲十八摸!”台下一片哄堂大笑,坐着的人都纷纷站了起来,又叫又闹。   莫愁虽不懂什么是“十八摸”,料得不是什么好曲子,见罗天霸这时已转过头来。一张脸黑如锅底,面目狰狞,大腹便便,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莫愁暗想,这人生得怎么比李逵还丑?也好意思跑出来吓人?蕊雪姑娘如花似玉,落入他手里,可比鲜花插在牛粪上还糟糕啊!不说为了李昊,就是蕊雪也不能让这种恶人欺负!莫愁摸了摸怀中钱袋,一时有了主意。   李昊已转过头不再看那台上,拉着莫愁又要想走。莫愁甩开他,却奋力往台前挤了几步,高叫一声:“慢着!”   台上花魁大赛的主证人正等罗天霸拿出银子,就宣布蕊雪当选,忽听台下一声清脆的呼叫,问道:“哪位客人?”   莫愁身材娇小,被前面的人挡住了,只踮着脚,大声叫喊:“请让一让,还有人要出价!”   前面的人听了,自动让开一条路。旁观的人大都是好事之徒,听到有人向罗天霸叫板,都伸长了脖子看是个什么样人物,千百道异样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莫愁身上。莫愁全然不管,昂着头蹭噌跑上高台,那主证人见是一名文弱少年,也有些惊讶,问道:“是公子你要出价么?”   “正是!”莫愁见许多人望着自己,虽有点慌乱,仍是装作底气十足地干脆答道。   主证人问道:“刚才这位罗大爷出两万两银子,公子出价几何?”   莫愁微笑了笑:“我没那么多银子,我只有这个。”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紫色镂花木盒,递给证人,盒子里装的正是当时在南闵收的于厚德的那串珍珠。   主证人打开盒子一看,顿时惊讶地合不上嘴,拿出那串珍珠仔细验看,又传视其他的两名证人。台下的吵闹之声噶然而止,台上鸨母也瞪大了眼睛。三名证人凑在一起议论了一阵,最后那主证人道:“公子,你这串珍珠确实价值连城,不止两万两银子。”   莫愁得意地笑了:“不止两万两银子,那这花魁蕊雪姑娘该归我了吧?”   三名证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主证人问道:“公子贵姓?”   莫愁道:“免贵姓童,名乐。”   那主证人虽不欲得罪罗天霸,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公然违例,只得朗声宣布道:“多谢各位捧场,今日花魁大赛已然揭晓,荣登魁首的是彩云阁的蕊雪姑娘。这位童公子出价最高,便当是蕊雪姑娘今夜的贵客!”   那罗天霸听了,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跳下台去,往外便走,另有几名大汉紧紧跟上。众人见他气势汹汹,赶快退避三舍,让他们出去。等罗天霸走了,台下纷纷议论,这名叫童乐的公子哥儿弱不禁风,竟然敢捋虎须,怕是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12说媒(1)   莫愁没听见他们议论,笑道:“我还有位同伴在台下。”李昊这时已奋力挤到了台前,见莫愁冲他招手,只好走上台去。莫愁眼中含笑望着他,李昊知她是为了自己出头,脸已涨得通红。   主证人怕再生事,急急宣布花魁大赛结束,放下幕布遮住前台,围观者虽意犹未尽,但见尘埃落定,站了一会也只得悻悻散去。主证人将那串珍珠转交给蕊雪,蕊雪又交给鸨母,鸨母这会已回过神来,心里虽然打着小鼓,面上已堆满了媚笑,拉过蕊雪道:“还不快见过这位贵人?”   蕊雪不似方才对罗天霸那样冷淡,上前盈盈一拜:“奴家谢过童公子。”一双秋波脉脉含情,望向莫愁。   莫愁往旁边一闪,坏了,我这说媒的不要成了主角!打扮成美男看来也有麻烦。赶快将李昊推到前面,努努嘴,低声道:“我的任务可算完成了,下面就该看你的了!”   李昊尴尬地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贤弟,你……”   莫愁坏笑道:“我知道你想要感谢我,但也不用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李昊哪说得过她?这时蕊雪又已上前来施礼,李昊只得还礼,偷眼看蕊雪,果有倾城之貌,心里更加慌张,如一头小鹿乱撞。鸨母笑道:“两位公子请随我来!”将二人迎入彩云阁,穿过灯火辉煌的前厅,却带路进了后院,花木掩映中露出一座两层朱色小楼,鸨母陪笑道:“公子,这飞霞楼就是蕊雪姑娘的住处,我早已令人布置好了。”莫愁果见那门口和四角飞檐下高高悬挂着大红灯笼,楼上楼下都装饰了五色的彩灯锦带,映得满园灿灿。   飞霞楼前候着蕊雪的贴身丫鬟小琴,见人来了,忙迎上来。进了贴着大红喜字的红漆雕花前门,楼下是一间小厅,紫檀木的桌椅,椅上铺就簇新的大红金线牡丹的靠背,旁边的小几上一只青釉窑瓶内插着新鲜的锦色芙蓉。三足冻石鼎中香烟袅袅,八仙桌上一对红烛高烧,一派喜气洋洋。鸨母让二人坐了,忙命小琴看茶,又道:“蕊雪,你好好陪陪两位贵客。飞霞,还不快上茶?童公子,李公子,我先到前面去了,有事找我。”   莫愁巴不得她早些走,笑道:“你去忙吧,这里没事了,我们先听蕊雪姑娘弹琴唱曲。”   待那鸨母走了,小琴奉上了两盏雪芽清茶,又道:“奴婢去厨房端几样点心来为两位公子消夜。”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屋里只剩了莫愁、李昊和蕊雪三人。李昊自进了屋,就红着脸如坐针毡,蕊雪也是低着头不说话。莫愁见这两人的样子,忍不住呵呵一笑:“看来我这红娘还得当到底啊!”转头对蕊雪道:“蕊雪姐姐,今日是我唐突了。实不相瞒,其实是我这位好友李昊公子对姐姐倾慕已久,前年他在翠月湖上,曾隔船听姐姐唱了一曲,铭刻在心,至今念念不忘,未料到今日能够有缘相见。我不过是牵个线搭个桥,你们俩好好叙叙旧情,我到楼上去看看风景。” 12说媒(2)   莫愁说完,不等二人有所反应,便起身往楼梯上走。李昊急急在后面叫了一声,莫愁只装作没听见,蹭噌几步跑上去了。   上了楼是一间精致的卧室,东侧桃心木的大床悬着桃红洒金幔帐,铺着大红锦缎的被褥,上绣着鸳鸯戏水图,床头小几也燃着一对两尺高的大红喜烛,映着墙上闪闪的双喜字。莫愁摸了摸那喜字,“这可真成了洞房花烛夜了!”西侧的窗上也贴了大红色的剪纸,临窗是紫檀木的梳妆台,靠墙是一排直到屋顶的描金大衣柜。莫愁穿过房间,见那后面是一处露台,倚栏而望,正对着翠月湖,遥望天上繁星,倒映水中,湖水荡漾搅碎一片璀璨星光,如无数宝石闪闪烁烁。露台围着二楼四周,莫愁绕了一圈,见那小楼前面是一座玲珑假山,下临一方清浅的水池,小楼后则是一株巨大的黄角兰树,枝繁叶茂,盖住了半边屋顶。树后隐约可见一人来高的镂空花墙,应是彩云阁的后墙了。   莫愁坐在栏杆上,听楼下两人似乎悄声细语地在说什么,但不分明,过了一会,叮叮咚咚的一阵琴声流水般响起,是一曲“忆华年”,莫愁暗笑:看来这两人已上路了,再等一等,自己就顺着那棵大树爬下去,再翻墙出门,溜回客栈,万事大吉。撮合了这对才子佳人,莫愁心头十分得意,想起适才在台下听蕊雪唱的“玉楼春”:“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千金一笑谁轻许?却是本公主拔了头筹。莫愁嘿嘿一笑,明珠赠美人,没想到那串贪官的珍珠还派上了用场!忽又想,我以千金买旁人一笑,却不知谁肯为我……   莫愁不由面颊发烧,定定神,正打算爬树下去,忽望见花墙外面有一彪人马纷纷嚷嚷地往彩云阁赶来,为首的身形魁梧,正是刚才那京城四霸之一罗天霸!莫愁暗叫声不好,这霸王搬了许多人来,定是来寻自己麻烦的!赶快跑到楼梯口,高声叫道:“李兄,蕊雪姐姐,你们快点上来!”楼下两人听莫愁叫得急切,忙停下弹琴,奔上楼来。   莫愁将他们拉到楼后,指着墙外道:“刚才我看到罗天霸带了一帮人来了!”   蕊雪抬头看了看李昊,又看了看莫愁,道:“二位公子,今夜那罗天霸是冲着我来的,我若不遂了他的愿,他终是不肯罢休,二位公子还是先躲避一下吧!”   莫愁笑道:“我那串珠子都送给你了,怎么能这样就走?”   蕊雪急了,道:“我知道二位公子是好人,不愿那罗天霸伤了你们。彩云阁素来有规矩,若出现这类事情,缠头之资自会奉还,明日你们来取珍珠就是,要不我给你们立个字据?”说着便要小琴去拿纸笔。   莫愁见她当了真,忙拦住她道:“姐姐,我刚才是和你开玩笑,那串珍珠是小事,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从了那罗天霸?” 13诱敌(1)   她一问,蕊雪已红了眼圈,低声道:“我既已身在这种地方,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   莫愁点头,道:“就是说姐姐其实不愿意,那我自有办法。”对李昊道:“李兄在外面稍等一下。”拉着蕊雪进了屋,道:“你快换上我的衣服,从后面翻墙出去,这里的事我来解决!”   “啊?”蕊雪惊讶出声。   莫愁似胸有成竹地道:“你不会想在这里待一辈子吧?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应付那罗霸王,至于鸨母那里,不过就是给钱,算得了什么?”   蕊雪听她这样说,知她财大气粗,心头略定,正要感谢,莫愁道:“事不宜迟,快点换衣!”说着三下两下脱了自己的外衣,让蕊雪换上,她自己则打开衣柜,随手抓了套淡粉色的绢纱长裙,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蕊雪忽发现莫愁竟是名女子,已惊得说不出话来,莫愁忙道:“姐姐,明日我再和你解释,你快走吧!”将她推出门外。李昊猛见莫愁换了装,也是大感吃惊,莫愁顾不得多说:“你赶快带蕊雪姐姐回客栈,这里有我。”   李昊迟疑道:“贤弟……我怎能留你独自在此?”他叫惯了莫愁贤弟,虽见她着了女装,一时仍改不过口。   莫愁道:“你再不走,三个人一个都跑不掉了!我自有办法引开罗霸王,”呵呵一笑,“你只要负责蕊雪姐姐平安无事,准备好请我喝谢媒酒就是了!”   李昊一时也无良策,知道事情紧急,只得听莫愁安排。蹲下身将蕊雪负在背上,攀住那楼后的大树树干,小心翼翼地滑了下去。莫愁则赶快奔回屋里,见梳妆台上的面盆里正有半盆清水,急急用手掬了捧水,三下五除二清洗了脸上的易容之物,又对着镜子略整理了下衣衫,她丽质天成,倒也不必用脂粉眉黛修饰打扮,头发是来不及梳了,干脆扯散了任其披在脑后。   莫愁草草收拾完毕,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看到紫檀木的几案上还摆着蕊雪刚才弹过七弦琴,莫愁正坐下打算继续弹奏,刚起了个音,忽然门被撞开了,小琴冲了进来,神色张皇,叫道:“小姐,不好了!”她话音未落,已被后面的一只大手抓住,猛地推到一边,“啊!”小琴一个趔趄,手中的托盘“啪”地摔在地上,装着点心消夜的盘子碟子碎了一地。   来的自然是罗天霸,他进了彩云阁,不等鸨母开口,就吩咐手下乒乒乓乓大打出手,自己则带了两名随从直奔后院。莫愁听他进来,恍如不觉,只自顾自地拨弄着琴弦,等那人冲到了面前,莫愁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她这一笑,气势汹汹的罗天霸顿时如被施了定身法,惊得站住不动。眼前的人不是蕊雪,但更比蕊雪美了十倍!一旁的小琴忽见这人不是自家小姐,但却穿了小姐的衣服,也是惊诧莫名,只不敢做声。罗天霸愣了半晌,方沉声问道:“你是谁?” 13诱敌(2)   莫愁粉面含羞,嗲声反问:“请问是罗大爷吗?”她说话时故意拖长音调,百媚千转,罗天霸竟未听出她与那“童公子”是一人。   罗天霸道:“你知道是你家罗大爷?那蕊雪呢?”   莫愁仍是妩媚轻笑,眼波流转:“蕊雪不在这里,大爷找她做什么?妈妈知道大爷要来,特意让我在这里等你,听我给你弹首曲子好么?”   “好!好!”罗天霸听她说了这几句话,只觉浑身的骨头全都酥软,魂魄都已飞上了天。暗想,原来彩云阁还藏了这样的货色,算那老鸨识相,留她来陪自己,不错!比那蕊雪强多了,自己今夜竟然艳福不浅!想到得意处,罗天霸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莫愁回头看到一地的碎瓷片,微蹙了下眉尖,吩咐小琴道:“小琴,你把地上收拾一下,再到厨房里去另端几样精细的点心来。”小琴虽仍未明白怎么回事,但罗天霸这尊凶神在此,不敢多问,默默蹲下去收拾地上狼藉。   莫愁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笑着请罗天霸入座。罗天霸坐下,欲去抓莫愁的纤手柔荑:“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   莫愁不动声色抽回手,一面调琴:“我叫舞影。”心道,舞影,无影,等一会我就无影无踪,让你这只癞蛤蟆竹篮打水一场空!   莫愁轻拢慢捻,弹了一曲“眼儿媚”。罗天霸虽不通音律,也听得如痴如醉。莫愁用眼角余光瞟到小琴已悄悄地出去了,暗中计算时间,李昊和蕊雪应该已脱离险境。待一曲终了,莫愁笑问:“爷,我弹得好不好?”   “好!来!让爷亲一下!”罗天霸大手一张,迫不及待想把莫愁拉入怀中。   莫愁轻盈避开,站起身来,笑道:“爷不要着急,请先在这里等等,我有件好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好东西?爷只要你!”罗天霸朝前一扑,莫愁身子灵活,往旁边一让,他便扑了个空。   莫愁掩口娇笑,如弱柳扶风:“时间还早呢!爷怎的这样急啊?稍坐片刻,我去拿了东西就下来。”   罗天霸听她这样讲,嗯,美味佳肴在前,也得细嚼慢咽,仔细品尝,不能象没进过窑子没见过世面的毛桃子那般猴急,便道:“那你去吧,爷在这等你!”目送莫愁上楼去了。   莫愁回眸一笑,转身上了楼,刚才那幕实在是行险之极,心头狂跳不止。胡乱将一头长发挽了挽,盘在头顶上,迅速奔到楼后,也来不及爬树,深深呼吸几下,稳定紧张情绪,默默想了想轻功要诀,纵身一跃,从楼上翩然跳下,直往后面花墙奔去。   罗天霸留了两名随从在小楼的门口守着,忽听见后面一声响动,跑过去一看,只见楼后树丛中一道粉红色的人影晃过,从背影看,仿佛就是刚才屋里那名女子。随从忙叫道:“罗大哥,不好了!那女的好象跑了!”   “什么?”罗天霸闻声追出门来,“在哪里?还不快去给我追?” 14获救(1)   那两名随从领命去了,罗天霸不放心,几步跑上二楼一看,楼上空无一人,果然是跑了!罗天霸怒不可遏,可恶!竟然被一个娇怯怯的小娘们给耍了!急急冲下了楼,奔到彩云阁前厅。他带来的那些随从已将阁里的护卫小厮等悉数制住,那鸨母被两个壮汉押着,脸上已被打得五颜六色,如开了个染料坊。罗天霸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抓过鸨母,厉声问道:“那飞霞楼里的女子是谁?”   “飞霞楼?”老鸨懵懂地道,“那里只有蕊雪姑娘住啊!”   “蕊雪不在,有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女的,长的不错,她说她叫舞影,是你派去等我的,是谁?”罗天霸疾言厉色地追问。   “舞影?”老鸨见罗天霸神色不善,吓得急忙摇头:“大……大爷,我……我没有,阁里没有叫这名字的姑娘……”   “哼!”罗天霸狠狠地将鸨母往地上一掼,妈的!那女子若不是鸨母派去的,就定是和蕊雪串通好了来摆自己一道!竟然敢跑?我罗霸王什么人?抓回来定要她好看!转头对那帮手下喝道:“那小娘们翻墙从后面跑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追!”罗天霸手下的人急忙兵分几路,分头去追莫愁。   再说莫愁这回从二楼跳下,总算平安无事,她的轻功虽然是三脚猫功夫,但对付后院那道一人来高的花墙已是绰绰有余。莫愁三下两下攀上墙头,轻松跃下,辨明方位,下榻的客栈在南,莫愁怕引出李昊和蕊雪,不敢向南,便往天京城东北方跑。   天京城内繁华热闹,此时也尚未到宵禁时候,街上行人川流不息。莫愁只管往人多的地方钻,没一会头发也挤散了,却听后面的呼喊斥骂声紧追不舍,行人都纷纷被推到一边。莫愁学了几天轻功,这时竭尽全力施展出来,那些人一时倒追她不上。一口气跑了七八条街,莫愁已热得满头大汗,仍怎么都甩不掉后面的追兵,心下越来越急,自己在天京城里人生地不熟,象只没头的苍蝇般钻来钻去总不是办法。   莫愁埋着头跑过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见前面是一座石拱桥,恍惚看到桥头石碑上刻着“金水河”三个字,桥下水流汹涌。莫愁刚上了桥,忽听桥对面马蹄声声,抬头见另一队人马冲了过来!莫愁暗叫一声天亡我也!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走投无路,不是逼着我跳河吗?一时情急不及多想,攀住石桥栏杆,往下一跳,那知那曳地长裙的裙摆勾住了栏杆,莫愁身子挂在半空,摇摇晃晃,正要往下坠落,右手手臂却被一人紧紧拽住!   莫愁以为是那罗霸王,吓得魂飞魄散,双脚乱踢乱蹬,拼命挣扎,只想掉进河里,那双手却如铁钳一般牢牢抓住她,接着身子一轻,被提上了桥面。莫愁听那人冷哼了一声,回头瞟到一角明潢色的襟摆,抬眼一看,却正是韦臻,天颜含怒,面沉如霜。 14获救(2)   韦臻身旁围了一圈大内侍卫,莫愁认得其中好几个曾是南下同行的,后面则是御林骑兵,至少也有好几百人,打着明晃晃的火把,将桥下一江流水都映得通红,这阵仗还真是不小!莫愁忙从韦臻手中挣下来站稳,顾不得行礼,结结巴巴地问:“皇……皇上,你怎么……怎么来了?”暗中一迭声叫苦,后面的小霸王算是甩掉了,但这种情况下栽到韦臻面前,更是天大的不妙!   “朕再不来,你怕是要把这皇城翻过来了!”韦臻语气冷冽如冰。   “我……我……”莫愁想解释,却不知该说什么?京城本是他的地盘,自己今晚又这样大肆招摇,他不出现倒是怪了!唉,……   这时罗天霸的人也冲到了桥上,忽见有许多人拦在前面,挡下了要抓的那名粉衣女子,罗天霸正要吩咐手下去抢。韦臻原站在桥边,身形被桥栏杆的阴影遮住了,这时缓步从阴影中走出,森然道:“你是何人?胆敢追杀朕的……朕的爱……宫人?”他本欲说“爱妃”,话到嘴边,忽觉不妥,即改口为“宫人”。   罗天霸惊了惊,抬头见眼前这人气度非凡,仪容威严,如天神下凡。他虽然从未见过天子之貌,亦知穿这明黄绣金龙服色的绝非常人,又听他自称为“朕”,吓得双脚发软,转身想逃,哪里迈得开步子?扑通一声竟跪下了。身后的众人见头领跪下了,知道大事不好,也吓得纷纷跪下,手中棍棒兵刃哗哗落了一地,个个抖成一团,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韦臻使个眼色,便有人将这伙歹徒绑了押走。躲在韦臻身后的莫愁看到这一幕,嗯,天下第一霸果然不同,霸道极致就成了王者之风。   韦臻回宫后,在京城热闹繁华处多派有耳目,寻访莫愁及刺客的线索,今夜彩云阁出现价值连城的珍珠,夺下花魁,已有人飞报给韦臻,韦臻仔细询问了细节,料得必是于厚德所赠的那串,而此人则很可能是乔装改扮了的莫愁。韦臻立即招了侍卫并御林军出宫来寻,恰巧在半路上碰见了。   事出紧急,韦臻未乘车辇,只带了人骑马出来。他回手捉住莫愁,一言不发将她抱到马上,马鞭一挥,直往皇城奔去。莫愁上了马,发现骑的赫然竟是“旋风”,大为惊讶:“咦?皇上,旋风怎么回来了?”   韦臻冷笑道:“朕派出人去找你,未找到人,只找到马行里这匹马!”   “皇上,其实……我……我卖了旋风是迫不得已,我也挺后悔的……”莫愁摸了摸旋风长长的鬃毛,不知道旋风还怪不怪自己?虽说这是皇帝的御马,找回来也不奇怪,但这次的祸怕真是闯得大了,今天更是出奇离谱……见韦臻不理不睬,“皇上,我……皇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听说皇上圣体违和,现在好些了么?”莫愁小心翼翼关切地道。 15闭门(1)   韦臻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托你的福,朕还没死。”   莫愁暗中吐了吐舌头,偷看他脸色青黄,仍似在病中,试探道:“皇上,我……听我解释好不好?”   韦臻不欲听她说话,一言不发狠抽了胯下坐骑一鞭,旋风撒开四蹄狂奔,抛下后面一干侍卫随从。风声呼啸,盖住了莫愁的声音。莫愁伏在马背上,紧紧地抓住缰绳,恍惚间又似那日骑马飞过山涧,背后坚实的怀抱传来熟悉的气息,脑中一阵迷乱。虽说要再进皇宫里的高墙深院,是十二万分的不情愿,但……又隐隐有种安心的感觉,这些日子游荡在外,倒是逍遥自在,可终归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如何是好?现在,也算是有了个结果吧!其实自己决定进京城,说到底,还是希望能见到他的……只是不知道李昊和蕊雪他们怎样了?还有江枫哥哥,回了宫又如何与他联络?   韦臻的心头则又酸又苦,重见莫愁的欣喜已消失无踪,自己拼了性命救了她,这些日子日思夜想着她,只怕她会出什么意外,她却在外面纵情玩乐,胡作非为!居然玩到妓院里去了,和男人争风吃醋!全无一星半点挂念着自己!韦臻既气愤又伤心,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皇宫正位于天京正北面。到了宫门,韦臻也不下马,扬鞭直冲了进去,过了数重巍峨前殿,遥见乾元宫的辉煌灯火。韦臻跳下马来,大步直往宫里走去。莫愁自己下了马,灰溜溜地跟在他后面,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韦臻进了宫内,将侍候的宫女太监全都赶了出去,独自一人坐在正中蟠龙雕花的大椅上。莫愁低垂着头,一步步蹭进来,见韦臻板着脸不说话,莫愁慢吞吞蹭到他身旁,屈膝跪下,道:“皇上,奴婢确实犯了大错,不敢求皇上轻饶,但请皇上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   韦臻忽听她自称奴婢,口气卑微,愣了愣,在宫外那两个月,两人之间几乎已熟不拘礼,她病重之时,自己还要她唤自己“臻哥哥”,但现在这一声称呼,却将韦臻猛然拉回现实,又已在皇宫之中了,那一切遥远得仿佛只是一场梦……韦臻定定神,火气略小了点,冷然道:“朕也懒得一桩桩问你,这么多天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说吧!”   莫愁咬咬嘴唇,飞速盘算了一下,既然旋风都已被他找了回来,今日自己到青楼胡闹的事他也知道,旁的事恐怕也瞒不过,只是不能暴露江枫哥哥,别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坦白招供比较好。莫愁便硬着头皮将自己骑了旋风逃走后,如何因为缺钱花卖掉了马,又如何一路游山玩水,在黄石山下与李昊等人相遇,结伴而行,直到进京……虽已略去了许多细节,但韦臻听她竟和三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同行多日,本平放在案上的双手不觉已握紧成拳,手背凸起一道道青色的筋络。 15闭门(2)   莫愁知他恼怒,正犹豫着下面该怎么说?韦臻一道凌厉的目光已扫了过来,莫愁做贼心虚,只得继续,越到后面声音越小。等讲到因好奇去观看花魁大赛,不忿罗天霸凶恶丑陋而冒险出头,强抢下了蕊雪,又如何大唱空城计掩护李昊和蕊雪逃走,被罗天霸满城追杀……韦臻抿紧了双唇,沉沉的脸色如暴风雨即将来临前乌云密布的阴暗天空,几乎能拧的出水来。饶是莫愁百般机智,这会心里也全没了底,只是暗中悲叹自己今日又撞了什么大运,会在那种时候被他抓住……   韦臻听她说到在彩云阁换了衣服,这才去仔细端详她,汗水打湿了鬓发,一绺绺贴在额前,身上还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纱裙,那纱裙质地轻薄,袒胸露臂,一看就知不是良家妇女的衣饰,她竟然穿着这种不成体统的衣服,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跑遍了几乎半个天京城!简直是荒唐之极!“你!……”韦臻怒道,却一口气结在胸口,猛地伏案大咳起来。   莫愁忙忍痛膝行了两步,上前为他捶背,可怜巴巴地求道:“皇上!奴婢知道错了,皇上别生气了!皇上知道,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贪玩成性,一时忘形而已。”   韦臻半晌缓过一口气,看了莫愁一眼,多日不见,她一如往日灵动美丽,但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遥不可及。韦臻忽然觉得心灰意冷,自己这九五之尊,在她心中,怕还当不了萍水相逢的游伴吧!韦臻低叹了一声,揉了揉额头,似疲惫已极:“朕身体不适,要歇息了,你暂回闭月苑,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皇上!”莫愁忙叫道,可又不敢贸然拦他。韦臻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右侧的寝殿,沉重的宫门砰然关上。   外面的宫女太监未得谕令,不敢擅自进来,深远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了莫愁一人。莫愁跪在当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韦臻的反应竟然大大出乎她的预料,照以前的经验,他一定是会暴跳如雷,斥骂恐吓,虚张声势,要自己认错伏罪,而绝不会关门而去,今日自己先就乖乖认了错,他竟不打不罚,甚至一句责备都没有,简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这会是晚上没太阳,刚才也忘了看月亮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莫愁跪了一会,大殿内静寂无声,只有御案前镀金烛台上的灯火摇曳,映着地下的金色方砖,闪烁幽暗蒙昧的光。听外面打了二更,夜深寒意渐起,莫愁忽有些无端的害怕,暗想,这皇帝恐真是去睡觉了,自己跪在这里傻等着也不是个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伦不类的衣服,他是为这身衣服生气了?可当时火烧眉毛般紧急,我也没别的办法啊!忽摸到怀中的钱袋,里面还装着银票、短笛和诈死的黑色药丸,这些要命的宝贝可千万不能落到旁人手上了!还是赶快先回闭月苑去藏好要紧! 16闻讯(1)   莫愁爬起来,略略将散乱的长发拢了拢,轻手轻脚地退出殿外,掩上殿门,见总管李公公正守在门口,莫愁道:“皇上已歇下了,让我先回闭月苑去。”李公公忙应了,遣了两名小太监打了灯笼为莫愁带路。   莫愁心头有许多疑问,路上问那两名小太监:“皇上说他身体不适,到底是怎么了?”   一名小太监道:“皇上这次出巡遇到了刺客围攻,受了重伤……”   “受了重伤?”莫愁惊问,不提防踩着一粒小石子,脚下一绊,差点滑倒。   小太监忙扶住她:“小姐小心!”又道,“幸好有张冶大人赶到救驾,皇上回来时是被抬进宫的,当时都把我们吓惨了!皇上怕人心不稳,一直对宫外封锁消息,只说是生病。将养了半个月,前几日才能下床。”   莫愁靠着路旁一棵梧桐树,脑袋象是被重锤猛击了一记,嗡嗡响作一团,心口一阵阵发紧,再没情绪听那小太监讲些什么。那日江枫哥哥带了高手来拦截,定是要取了他的性命,好救走自己,永绝后患。但他竟然会舍命让自己逃走,他一个人单枪匹马留下对付那一帮一流高手,就算他武功盖世,也不会是江枫哥哥他们的对手,受伤也不奇怪,皇帝受了伤,自然不能到处宣扬……一直以为他安全被救走了,原来我在外面逍遥自在的时候,他竟重伤躺在床上!真是……天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唉,不过我不也没逃走么?算了,就当还他这份人情吧……   “小姐,你怎么了?”小太监回头唤道,惊醒莫愁,“小姐不用太担心,皇上现下已大体痊愈了。”莫愁嗯了声,跟在他们后面,不觉已到了闭月苑门口,外面仍站了两名值守的太监,见是莫愁,极是惊讶地问道:“小姐几时回来的?”   莫愁道:“就今晚刚回来。”   那太监忙飞奔进去通报,青岚本已睡下了,听说莫愁回来,顾不得换衣,只在睡衣外披了件白底碎花外裳,急急地奔了出来。其余的宫女太监也被惊醒,慌忙起来点灯迎接。   莫愁进了闭月苑,一别多时,亭台池榭,倒没什么改变,只闻到有幽幽的桂花清香,竟是将近中秋了。尚未到宫室门口,青岚已扑上来抱住莫愁,声音里尽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小祖宗!你可总算回来了!前些日子皇上回宫了,却受了伤,没见到你一同回来,我还怕你出了什么意外!听说是皇上遇刺,和你失散了?后来呢?”等看清楚莫愁的装束打扮:“咦,你头发怎么乱糟糟的?身上这条裙子哪来的?”   “别提了……一言难尽,”莫愁沮丧地道,反问青岚,“姐姐你还好吧?可想死我了!”   青岚摇头叹气,道:“我有什么好的?自从你走了,我们都被关在这里,半步也不许出去,算是代你坐牢了。”   莫愁也长长地悲叹一声:“这牢恐怕还得坐下去……” 16闻讯(2)   青岚忙问:“怎么?难道你又惹皇上生气了?”   莫愁满脸无奈:“可不止是生气那么简单……”   说话间已进了里屋,知晴知雨小福子等也过来见莫愁,青岚吩咐他们先去准备沐浴的热汤。莫愁见屋子里收拾得清爽整齐,只是走时挂了满屋的字画已不见踪影,莫愁问:“挂在墙上的字画呢?”   青岚打趣道:“你不会还惦记着你的鸡腿吧?你那些宝贝我帮你收起来了。”   莫愁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想到青岚因自己而被禁足这么久,颇为内疚,摸出怀中钱袋,数了几张银票交给青岚:“姐姐,这次回来太匆忙了,什么都没带,这些姐姐先收下吧!喜欢什么就去买点,算是我给姐姐的一点补偿。”又另拿了几张小额的银票:“这些姐姐就代我交给闭月苑里其他的人吧,都是我连累了大家。”   青岚吃惊地合不上嘴:“这么多银子?你怎么突然发财了?是皇上赏给你的么?”   莫愁摇头:“不是赏的,确实是发财……发了一大笔不义之财,”忽又俏皮地笑笑,“没事,你放心收着,不会有人找你讨债的!”   青岚知她精灵古怪,也拿她无法,拉了莫愁在灯下细看:“你走了这两个多月,气色竟好多了,不象在宫里,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的。皇上对你肯定很好吧!这下回了宫,就等着皇上的恩宠吧,以后怕是荣华富贵享不完了!”   莫愁勉强笑了笑,嘴里有些发苦,皇上对我很好么?但我宁可他对我不好呢!最难消受帝王恩啊!忽问青岚道,“姐姐,今日是多少号?”   青岚答道:“八月初三,怎么?”   “姐姐,你有黄历没有?我要查一查。”莫愁急道。   青岚疑惑不解,这丫头什么事忽然要看黄历?忙到柜子里去翻找。莫愁趁她不注意,赶快将怀中的钱袋先藏在褥子下面。不一会青岚果真找出本黄历,莫愁一把抢过来,翻到八月初三这天,见那下面赫然写着“诸事不宜”,莫愁按了按额头,低低呻吟一声,难怪倒这么大的霉,今日出门前也没翻一翻,贸贸然就去看什么花魁大赛……莫愁颓然跌坐在椅上,满心郁闷。   这时,两名小太监抬了一大桶热水进来,请莫愁沐浴。莫愁在宫里宫外惊魂半夜,早已汗流浃背,那件粉色纱衣上也沾了不少尘土。知情知雨服侍莫愁洗了长发,除了衣物,泡进木桶里。温暖的热水轻轻漫过身体,莫愁微闭上眼,疲惫暂消,思绪仍是杂乱无章。自己闯了大祸,他明明生气,却一反常态不理不睬,事情看来很是不妙……转念又到江枫,他是不是也受了伤?不然怎么这么久也没他消息?……还有李昊和蕊雪,彩云阁的有没有去找他们麻烦?……一同进贡的六个姐妹呢?她们现在如何?   沐浴完毕,青岚道:“你饿不饿?我那里还有几块点心,这么晚了,你先将就吃了当消夜吧?你也累了,吃了就早点歇息!” 17负荆(1)   莫愁摇头,虽然自下午离开客栈后,大半天没吃什么东西,但腹中一点不觉饥饿,睡觉么?又哪里睡得着?心烦意乱坐在床头,面前晃来晃去是空旷的大殿中,韦臻转身离去的背影,无情决然冷如铁石……莫愁忽瞟到放在床头的那把深红色的紫檀木戒尺,正是韦臻以前赐的,便如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腾地跳将起来。青岚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莫愁抿了抿嘴唇,下定决心:“姐姐,麻烦你找件衣服出来,帮我梳下头,我还得去一趟皇上的寝宫。”一人做事一人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就算诸事不宜,也不能拖过今夜……   青岚见莫愁面色少见地郑重,虽然奇怪,不便多问,仍依言帮莫愁换上一件浅绿色纹锦宫装,下配银白轻罗百合裙,裙边点缀着片片深红的海棠花瓣。黑缎般的长发擦干盘于脑后,插一支八宝玲珑簪,脸上也薄施了粉黛,益发显得莫愁面如芙蓉,顾盼生辉。临走时,莫愁拿过那把戒尺,揣入怀中,青岚奇道:“你拿这个做什么?”   莫愁苦笑道:“还能做什么?负荆请罪啊!”说出这话时,莫愁自觉颇带了几分破釜沉舟的悲壮心情,自己也有这一天……   “啊?你……”   青岚想说什么,莫愁已打断她:“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事情紧急,姐姐祈祷我好运吧!我得走了!”急急出门去,青岚忙跟上,将她送到闭月苑门口。莫愁对守门的内侍道:“皇上命我回来换件衣服,再去他寝宫。”内侍见她精心装扮,以为皇上是要她侍寝,虽觉不合规矩,亦不便拦她。青岚未得命令,不敢出去。守门的内侍便分了一人去送她。   莫愁到了乾元宫前,见那镶金雕龙的朱红大门已经紧闭,莫愁上前对李公公恳求道:“公公,我想起有件极为要紧的事,必须要面见皇上,公公能否放我进去?”说着偷偷在李公公手里塞了张银票。李公公在宫中多年,极善察言观色,虽然皇上安寝后不能打扰,但知道皇上待她格外不同,不但让她伴驾出宫,今夜竟带伤出宫,亲自接她回来,这份荣宠,后宫他人皆望尘莫及。想了想,仍开门放莫愁进去。莫愁走进大殿,反身关上殿门,正殿内和方才一样悄无人声,只是那御案上的蜡烛已燃了多半,烛泪阑珊。莫愁轻轻走到寝宫门口,屈膝跪下,将戒尺举过头顶。   韦臻和衣躺在内殿的龙床上,但全无半点睡意。初时听莫愁径行离去,一腔热血似已凝结成冬日寒冰,她既如此凉薄,朕又何必珍惜?抬眼望窗外漆黑夜色,沉沉如墨,心头却似有惊涛骇浪翻滚,那日悬崖边的刀光剑影历历如在眼前,千钧一发之际让她骑马逃走,自己独对群匪,血染荒野,差点就丢了性命……记得张冶将自己救到怀州,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安排人手去寻找她……她,她,她却都做了些什么? 17负荆(2)   韦臻胸中的怒火一点点燃烧起来,新仇旧恨,很快成为燎原之势。越西国的女子果然都是无情无义之人!朕当时瞎了眼才会救她!复又咬牙切齿地想,就算救了又如何?既然救得,便就杀得,明日就下旨将她和其余六名女子一起赐死便是。对这些敌国女子,终不该对其存一念之仁。但这样一想,心口却是难忍的疼痛,韦臻用力捂住胸口,脑中阵阵晕眩。   韦臻圆睁着双眼,在黑暗中躺了似有一百年那么久,却听见外殿的宫门又轻轻地开了,李总管似乎放了什么人进来?韦臻怒火愈盛,现在这些奴才也越来越放肆了,朕说了不许人进来,还敢违背,当真欺朕受伤了么?抓过一件外衣披上,下床走到门口,“啪”地打开门,却见是莫愁端端正正地跪在外头,手中高举着那柄戒尺,韦臻不由一呆。   莫愁听见门开了,心头一阵狂喜,还好没等太久,仍是规规矩矩地跪好,低首敛眉,用最诚恳的语气道:“奴婢罪不可恕,恳请皇上责罚!”韦臻冷哼一声,“砰”又将宫门关上了。莫愁暗暗哀叹,果然没那么容易的事,今日可真是自找苦吃,却不敢松懈,保持姿势又跪了一阵,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膝盖硌在冷硬的平金方砖上,不一会儿已是疼痛难忍,举着戒尺的手臂也酸了。莫愁把双手放下来,将戒尺捧在胸前,又对着门缝低声哀求道:“皇上,皇上!奴婢听说皇上受了重伤,心里难过得很,奴婢特来负荆请罪,皇上要是生气,就重重打奴婢一顿,只不要郁在心里,气坏了身子。”   里面韦臻仍不应声,莫愁只得老老实实地跪着。膝盖遭罪,只有脑子里乱七八糟转着念头分散精力:人家戏里头演的负荆请罪只要做做样子就够了,难道他真要自己在这里跪上一个通宵?那这两条腿可要废了!唉,这些天倒是逍遥快活,可惜乐极生悲啊!现在就惨了……   韦臻将莫愁关在外面,睡不着也不想上床,只在内殿的龙椅上坐着,任浓重无边的黑暗将自己包围,身上的剑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仍有点隐隐作痛,但另一处更深的伤口似乎又被撕裂……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直到听外面打了四更,韦臻忽然惊觉,半晌没听见门外的动静,她在做什么?缓缓站起来,走到门边,再一次打开寝宫沉重的漆金大门。外殿的灯火已经熄灭,只模糊可见门前一团纤小的黑影,莫愁仍跪在原地,听韦臻出来了,仰起头,可怜巴巴地叫了声“皇上……”已带了些许哭音。   “进来!”韦臻冷冷地下令。   莫愁如闻大赦,忙磕头道:“谢皇上!”   若是往日,莫愁必先要站起再走,今日见韦臻不令自己平身,也不敢起来,只捧着戒尺膝行着一点点挪进内殿,稍稍一动,膝盖便针刺刀剜般钻心地痛,莫愁不敢叫出声,只吸着气,呲牙咧嘴做鬼脸,反正黑乎乎的,韦臻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18领责(1)   好不容易挪进了宫内,寝宫内殿铺满了深红色绣如意团纹的丝绒地毯,莫愁可怜的膝盖总算少遭点罪。她对这寝宫不算陌生,这是第三次进来了,反正每次到这里都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前两次不必说,今天怕更是在劫难逃。唉,罢了,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韦臻关上殿门,点燃龙椅一旁镀金烛台顶端的一只巨大的红烛,但这点烛光只照亮了面前的方寸之地,四周仍蒙蒙一片,晦暗不明。韦臻复坐在龙椅上,冷着脸不看莫愁,凝视着那烛火,一言不发。身后层层叠叠的明黄幔帐,遮住了那宽大华丽的龙床。莫愁抬头偷瞧韦臻,他只随便穿了一套月白镶蓝边的薄绸睡衣,披一件深蓝的外袍,松松地系着腰带,那侧影看不出喜怒表情,红烛投下一圈圈暗影,映着他憔悴蜡黄的脸色,衬得整个人益发阴沉冷漠。   莫愁愈加不安,这样的韦臻让她陌生。吃力地挪到韦臻身前,将那把戒尺递到韦臻手上,含泪的眸子楚楚动人:“皇上,请您重重责罚奴婢,别生气了好吗?”   韦臻接过戒尺,仍是面无表情,在手中掂了掂,沉甸甸地如自己的心,忽自嘲似地笑了笑:“你这演的哪出?负荆请罪?又来敷衍朕?”声音淡漠中透出疲惫。   莫愁咬了咬嘴唇:“不……奴婢是真心来认错的。往日奴婢犯了错,皇上都宽宏大量地放过了,这次决不敢求皇上轻饶。”   韦臻这才仔细去看莫愁,已换过了衣饰,不再是刚才那种不合时宜的装扮,若明若暗的烛光下,眉梢眼角,似有淡淡光华流转,迷离如梦。韦臻不由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些日子,醒里梦里,不都是眼前这人么?真的能就此放手?顿了顿,问:“你去换了衣服?”   莫愁听他的口气已不似方才那般冷硬,忙叩首答道:“回皇上,适才奴婢仪容不整,有失体统,因此先回闭月苑沐浴更衣,再来领责。”   韦臻眸子里有光亮一闪即逝,那阵子以为她佯佯不睬扔下自己就走了,原来是去沐浴更衣,倒是错怪她了,算她今日知道分寸。怒气稍平,将戒尺在案上敲了敲,道:“你既诚心认错受罚,朕便成全你。”对视莫愁,令道:“将外衣脱了,伏在地上!”   莫愁不敢迟疑,应声“是”,遵命脱下浅绿色宫装,剩了件深色暗纹滚边的内裳,就地伏下上身,用肘部支撑着身体,这个姿势反倒没跪着那般难受,莫愁深吸口气,今天既然诸事不宜,这顿打看来是逃不过的,莫愁将心一横,拿出大无畏的勇气,道:“请皇上重责!”   韦臻走到她身后,高高举起戒尺,啪地一下重重打在她背上。他只用了四五分力道,已是手下留情,但细嫩娇贵如莫愁哪承受得住?“啊!”地逸出一声痛呼。韦臻喝道:“不许叫!”莫愁生生咽下后面半声惨叫,眼中蓄满的泪水却已滚了出来。 18领责(2)   莫愁还未松口气,紧接着又挨了一下,力量之大,差点将她打趴在地上。莫愁尽力支撑着身体,咬紧牙关不出一声。虽隔着衣衫,仍是火烧般的疼痛,这比上回受伤后挨打痛得多了,看来他真是气得不轻。但既是自己诚心领责,莫愁知道不能喊叫求饶,只得苦苦忍受。韦臻一言不发打了十下,莫愁开始是痛得直抽凉气,到后面终于低低地啜泣起来。   韦臻见她双肩不住耸动,似是痛不可抑,停下来道:“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就出去!”   莫愁知道这会死也要顶住,低声道:“不!皇上的责罚,奴婢甘心领受。”抬起手背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韦臻道:“今日朕本无心罚你,你既欲认错,你自己说,该罚多少?”   被你打成这样还要假惺惺装好人,好象是我巴巴地来挨打的,莫愁暗中腹诽,却不敢顶撞,要打多少还不是你说了算?便带了三分赌气道:“请皇上重责一百。”   “一百?”韦臻挑了挑眉毛,才挨了十下明明就已快撑不住,还嘴硬自请重责一百?   莫愁想了想又补充道:“刚才已经有十下了。”   她这句话倒把韦臻气得笑了,沉声道:“你算得还挺清楚,好好数着,朕不会多打你。”这一岔,郁结心头的怒气却消散了些,又问道:“那你可知错了?错在哪里?”她若能认错知悔,便饶了她罢!   莫愁脸上凝满泪珠,哽咽道:“奴婢不该在宫外任性胡闹。”   韦臻道:“你任性胡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天的事情虽然出轨,”摇摇头,酸涩点点泛起,“但朕并不仅仅是为这个生气……”   莫愁忙又道:“皇上是不是怪奴婢没有及时回宫?”心道,还及时回宫呢?我没趁机跑回家去已经很不错了!“可……可奴婢……确实一直挂念着皇上,不然奴婢也不会回到京城里来,只是……只是……”莫愁吞吞吐吐,不往下说。   韦臻听她这样说,既惊又怒:“不回京城,你的意思是说你本打算不回来不见朕了?”难怪要卖了旋风,乔装改扮,躲躲藏藏,自己派出的人竟找不到她!   “不……”莫愁还未来得及分辩,韦臻手中的戒尺已重重落下,这次却毫无章法,雨点般地落在莫愁的背上、臀上、腿上……莫愁本能地想用手去挡,戒尺却啪地一下敲在她手腕上,痛得她即时缩了回来。又捱了一会,莫愁已分不清板子打在那里,浑身上下的疼痛火辣辣连成一片,眼前一阵阵发黑,地毯上绣的银色花纹渐渐变得一团模糊,身子颤抖如狂风暴雨中的摇摇欲坠的花蕾,莫愁只得双手死死地抓住面前的龙椅椅腿,借以支撑,不让自己倒下。   韦臻一时急怒,一口气打了有四五十下,莫愁压抑着的抽泣声越来越小,忽然凄楚地叫了声“皇上!”韦臻一愣,莫愁已软倒在地,一动不动,竟是晕过去了。韦臻呆了一下,终于将戒尺一扔,俯身抱起她,见她闭目颦眉,娇美的小脸上泪水纵横,弄花了精致的妆容,让人说不出地心疼。 19承诺(1)   韦臻抱着莫愁,走进内殿深处,将她放在龙床上,凝视她良久,这个折磨人的小东西,难道是朕前生欠了她的?韦臻微微一叹,拿过一方手巾来为她拭去泪痕和残妆。   莫愁这一夜的经历真可谓是一波三折,先是彩云阁青楼惊魂,又在宫外跪了半宿,笞责之下,疲惫痛楚而晕倒,并无大碍。韦臻掐着她的人中,不多时莫愁就已醒来,睁开已哭得红肿的双眼,入眼是一层层云霞般的明黄幔帐,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又躺在龙床上了?这时天色已发白,烛火早已熄灭,幔帐中透进些许淡青微光,四下里仍是静悄悄地沉寂。   莫愁微微一动,不防牵动伤口,痛得呲牙咧嘴地叫了一声,侧头见坐在床边的韦臻仍冷着脸,莫愁想到他说的不许叫喊,忙住了口。韦臻忍住笑意,将她翻过来趴着。莫愁头枕在他腿上,问道:“皇上……还在生奴婢的气么?”   “嗯。”韦臻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那……那请皇上再……”莫愁尽力做得可怜又诚恳,心里却打着小鼓,他不会真的又打吧?   韦臻理了理她汗水打湿的鬓发,佯怒道:“你自己说的一百下,还剩了大半,这就补上吧!”   “啊!”莫愁只觉天旋地转,差点又晕了过去。   韦臻放下她站起来,莫愁双手抱头,将脸埋在松软的褥子里,象无助的羔羊等待即将到来的厄运,忽然腰间一松,长裙已被韦臻扯下,接着臀上一凉,连小衣也被除去了,莫愁知道自己现在半身赤裸在韦臻面前,更是羞得一动不敢动,面颊也已红透。   韦臻撩开她内衣察看伤势,见那整个后背、臀部直到大腿,羊脂白玉的肌肤上都已肿起半寸高一楞楞的红印,有的已转为青紫,轻轻一碰莫愁便呻吟不止,伤痕叠加的地方已渗出血迹。韦臻暗中懊悔自己刚才下手太狠。回身去床头的檀木小柜里翻了一阵,翻出外伤药膏来。揉了一些在手心,均匀涂在莫愁伤处。莫愁只觉又是一阵火烧火燎般的痛楚,韦臻已尽量放轻动作,她仍痛得咝咝直吸气。上完药,韦臻拉过锦衾来盖在她身上,问:“痛得很?”   莫愁听他问话虽简单,语气却难掩关爱,知他已消了气,总算定了心,忙道:“有一点……不过比起皇上受的伤,算不上什么,皇上的伤好了么?还痛么?”   韦臻道:“你现在才知道问?”又有些生气,“身上的伤再重,哪比得了心头的痛?”抬起她下巴,见她眼角犹带泪痕,眸子里盛满了关切,娇羞柔美如丁香含露,宝石流霞,韦臻忍不住捧起她的小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他吻得十分粗鲁,莫愁从未被人这样吻过,吓得睁大了眼睛,惊恐不安,以为这又是韦臻对她的什么惩罚。韦臻见她睁着乌黑溜圆的眼眸,便用手轻轻为她阖上,在耳边轻语道:“朕吻你的时候,你要闭着眼,知道么?” 19承诺(2)   莫愁疑惑不解地点点头,赶快把眼睛闭上,颀长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泄露着内心的惶恐。韦臻暗觉好笑,吻了吻她半翘的眼睫,那上面还沾了一点泪水,入口咸咸的……复覆在那樱桃似的红唇上,甘甜美味很快融去了恼怒怨忿,韦臻放缓动作,慢慢品尝唇齿之间的芬芳。莫愁被动地迎合着,韦臻硬硬的胡子茬扎在她的下巴上,痒痒麻麻,那炽热如火的舌尖却霸道地长驱直入,让人透不过气……良久,韦臻方恋恋不舍地结束缠绵的长吻,低声问道:“你现在知错了么?”莫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茫然。韦臻将她箍紧,又重复问道:“你知错了么?”   莫愁舔舔嘴唇,他一再逼问我这个问题,那刚才的举动是对我的惩罚么?但并不象挨板子那么痛啊……莫愁转转头,想从韦臻的紧缚中挣出一点空间,忽瞄到他半开的襟口下隐隐有道伤痕,惊道:“皇上,你的伤!”   韦臻低头看了看,苦笑一下,干脆松开腰带,露出胸膛。莫愁见一道紫色的伤痕从左肩蜿蜒到左胸,有近半尺长,虽已结了疤,但样子仍是狰狞,看来当时伤口应是颇深。莫愁忍不住伸出纤纤手指,在那长长的伤痕上轻轻抚过,有点后怕地道:“皇上,这是怎么伤的?流了很多血吧?”   韦臻道:“是被匪首用剑尖划伤的,背上还有呢!”说着转过身来,莫愁掀开他衣衫,果见右肩胛骨下方也有一道伤疤,似乎更深。   莫愁倒抽了一口凉气,从后面环住了韦臻的腰,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皇上,当时……”   韦臻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抱住她,道:“当时朕是和那蒙面匪首对决,几乎是两败俱伤。”哼了一声,颇是不甘。   “啊!”莫愁轻呼,双手紧紧抓住韦臻的后背,蒙面的匪首?那就是江枫哥哥了?两败俱伤?那他也伤得不轻?不知有没有顺利逃脱?难怪这些天自己把笛子吹了又吹,都没等到他现身。   莫愁长长的指甲掐入了韦臻的肉里,韦臻微微皱眉,道:“没事,你不用害怕,朕不还是好好的么?”莫愁点点头,自觉失态,忙松开手。韦臻又道:“你忘了你答应过朕的话了么?”   莫愁忽想起,逗留清河山庄装病时,昏昏沉沉间曾点头答应过永远不离开他,原来……他是为这个生气而惩罚我?莫愁将脸藏在韦臻怀里,声音细若蚊嘤:“没……没忘……”   “没忘?”韦臻抬起她的头,迫她凝视着自己,那炯炯星目中有一簇火苗在跳动,“那你再亲口对朕说一遍,永不会离开朕!”   那枚诈死的黑色药丸在眼前一闪而过,莫愁心虚地转开头,韦臻却扳过她,目光中是不容抗拒的坚定。莫愁垂眸,视线停留在韦臻胸前的伤疤上,仿佛目睹了当时的惨烈,莫愁张了张嘴,不觉已是一滴眼泪滚下,韦臻摇摇她肩头,道:“怎么了?弄痛你了?答应朕啊!”   莫愁心头一颤,一句话冲口而出:“皇上,我答应你,不再离开。”说完忽有点后悔,又道:“但是……” 20言欢(1)   莫愁贝齿紧紧咬住薄唇,咬出一圈细细的牙印,犹疑着不往下说。怎么冒冒失失就答应了?要是某天他发现那一切不过是自己欺骗他的圈套,会怎样呢?还有,江枫哥哥花了那么大力气来救我,若见到他我又该怎么交代呢?再说,外面的世界那样精彩,象那黄石山上变幻的云海,纷飞的红叶,绚烂的野花,醉人的碧潭,天下多少胜境乐事,难道这辈子就待在这皇宫深院里了?现在已落入他手中,还要自行往脖子上套绳索,真是……   “但是?”韦臻脸色又沉下来。   “但是……但是奴婢若是惹皇上生气了,皇上不要奴婢了,或是杀了奴婢,那就不能算奴婢不守诺言……”莫愁有些慌乱地道。   韦臻哑然失笑:“你真把朕当成了什么人?无缘无故就要杀人?”   可不是无缘无故地杀人么?每年进贡的姐妹和你有什么冤仇?无辜被你凌辱杀死,就是平日里脾气也够差的。莫愁想问他其中道理,又怕不合时宜惹怒了他,看看窗外天色,改口问道:“皇上,今日去上朝么?”   韦臻本打算今日恢复早朝,但折腾了一夜也已疲惫不堪,又错过了时辰,干脆便再误一天。披衣起身,拉下帷帐遮住莫愁,唤了李公公进来,吩咐罢朝,让把奏折送进宫来。又令传膳。   李公公未见到莫愁,估计她是在皇帝的龙床上,韦臻不说,他也不能问,反正皇帝为她破例也非一次两次了。领命退下,很快早膳传来,韦臻令抬了张梨花木的矮脚小几在床前,摆上几样精致小菜,却让服侍的太监们退下,这才唤莫愁一同用膳。   莫愁挨了打羞于见人,暗暗感激他没让自己丢丑,撑着想坐起来,却痛得夸张地叫出声来。韦臻一笑:“你要起不来就趴着吃吧!”说着帮她换了个姿势,让她头朝外,身子朝里横趴在龙床上,仍是用薄衾盖在她腰部以下,莫愁伸手刚好可够得着床前的小几。   这个姿势虽然不雅,但莫愁也顾不上那么多,见几上有只青釉茶壶,端起倒一杯水咕咕先喝了下去,一夜流汗又流泪,早就口干舌燥,莫愁连喝了三大杯茶水才稍稍缓过劲来,见韦臻含笑看着自己,莫愁颇不好意思:“奴婢失礼了。”   韦臻不以为意地道:“朕也习惯了,牛饮鲸吸,狼吞虎咽,不正是你的本色吗?”   莫愁本已捧起碗筷,听他揶揄口气,惶然停下:“奴婢……奴婢哪有那么吓人……”   韦臻给她夹了个银丝鸡茸卷,笑道:“现在没旁人,你也用不着装斯文。”   莫愁低头小口吃起来,面颊现出一抹粉红羞色,生生直逼进韦臻心里,韦臻怔怔望着她,却忘了动筷,莫愁诧异抬头:“皇上在想什么?”   韦臻喟然道:“朕在想……想那次半夜和你一起吃花生米……”   莫愁错会了他的意,掩口笑道:“是啊,堂堂皇上饿得半夜去厨房偷吃的,还有,请人吃饭忘了带钱,差点被逼得跳楼,”一面将手伸到韦臻面前,“皇上给我点什么好处,我保证不把这些事情传出去。”她一时得意,也忘了自称“奴婢”。 20言欢(2)   韦臻一愣,也有这样讨赏的?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但自己不就偏偏恋着她这份天真无忌么?韦臻轻拍了她手心一下,无拘无束的感觉似仍在宫外,便不计较她的失礼。随口笑道:“看来朕落在你手上的把柄还真不少,想要好处?给你个婕妤行了么?”婕妤是宫中的正三品主位,地位已是相当尊崇,韦臻知道这次回宫,总得给莫愁一个名分,太高不行,太低也不行,盘算下正三品差不多了。   哪知莫愁想也不想即断然拒绝道:“不要!”   “不要?”韦臻微微变色,终究有些恼怒,莫说是封赏,就是要谁的命,谁又敢和他说不要?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婕妤不要,真想当皇后不成?   莫愁出口即发觉失言,皇帝口气虽然随便,也是金口玉言,这是册封自己,似乎该三跪九叩地谢恩才对,但话已出口,莫愁只得嚅嗫道:“奴婢不需要皇上别的赏赐,只要……只要皇上再有微服出巡时,仍带上奴婢伴驾就好了。”   韦臻这才放缓脸色:“还想出去,就知道玩,你嫌在宫外胡闹的不够?”   莫愁轻声反问:“难道皇上就不想么?”   她一问,韦臻倒陷入了沉默,两个月微服私访,有她陪伴身边,甜蜜的滑稽的或是惊险的事情一幕幕闪过眼前,种种离奇经历,都是以前不曾想到过的,自己何尝不留恋那样的日子?但……世上总有多少事情是身不由己……过了良久,韦臻方低声自语:“其实,朕也挺怀念宫外的日子……”   莫愁忽打断了他的回忆:“皇上,那天奴婢离开以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韦臻道:“那天你走后,匪首即提出与朕对决。他武功不弱,朕和他激战了六七十回合,他前后刺了朕两剑,但也朕在他后心拍了一掌,估计内伤不轻!朕受了伤,就快支撑不住,形势危急,好在张冶带了援兵及时赶来,一帮刺客见形势不妙,便一个个跳下山涧逃走了。张冶见朕伤得严重,急于救驾,也来不及去派人追捕。将朕先救到怀州府上,养了两日伤,便带了三千军马护驾回宫。朕在怀州一醒过来,就派人去打听你的下落,找遍了方圆数百里,哪知你乔装改扮,跑得无影无踪,昨夜才将你捉回来。”   莫愁歉然道:“皇上,对不起……”暗想:为了我,害得江枫哥哥也受了重伤,他现在在哪里呢?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莫愁担忧江枫,神思恍惚,却听韦臻叹息道:“那会朕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还好先让你平安脱险了,不然你落在那帮贼子手里,不知道会怎么样……”   莫愁心想:不会怎么样,回家去而已,不过你倒是再也见不到我了,不敢说出来。只道:“皇上九五之尊,不该为我冒那种奇险,要是传出去,我肯定会被人骂死的!皇上若真有个万一,我更是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21引火(1)   韦臻却决然道:“当时的情形,难道朕能把你一人扔下独自逃生?别说朕是皇帝,只要是身为男子,怎能作出那般让人耻笑的猥琐之举?”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莫愁不由一震,抬头望向韦臻,刚毅眼神坚如磐石般不容置疑,突然间,莫愁第一次觉得眼前之人有种一往无前威加天下的气势,让人怦然心折。就算他不知道江枫哥哥他们的真实身份和用意,又有什么关系呢?“皇上……”   “嗯?”韦臻一仰下巴。   “呃,皇上,奴婢听他们说,说皇上的好话……”莫愁犹疑道。   “说朕的好话?”韦臻又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一回味,听出那言外之意,捉住莫愁的手腕,“那你呢?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朕是昏君暴君?”   “唔,”莫愁不愿否认,但更不能承认,避重就轻地答道,“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以后,以后只要皇上励精图治,青史为证,一定会以明君传世。”暗道,好吧,给你一个机会,看你能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你……”韦臻拿她无法,转而问道,“是谁在背后议论朕,都说了些什么?”   “没……没有,没什么……”莫愁慌乱答道。   “一定是你那几个狐朋狗友对不对?他们叫什么名字?”韦臻忽提高声音问。   “不……不知道。”莫愁道,糟糕,他又缠上这事,赶快编几个假名糊弄过去。   “不知道?”韦臻按捺不住妒火,冷冷一笑,“你和他们同行同住了这么多天不知道?好罢,你既这样维护他们,朕也不多问你了,问你又是欺君,朕自会打听得到。”   “皇上,不关他们的事……”莫愁试图为同伴求情。   韦臻不置可否地道:“朕又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你急什么?”忽又问,“你在外面和他们玩得开心么?遇到很多有趣的事?”   莫愁不知他是正话还是反话,含糊答道:“还好……”   韦臻想着她和几个陌生男子日夜同行,一路上多少旖旎风光,心头难受之极,冲口道:“你这些天真的有念着朕么?还是只顾着自己玩得兴起?”   他直截了当问出这个问题,可叫莫愁犯了难,自己要考虑的事情真够多的,又犹豫是独自逃回国,又要探听江枫哥哥的下落,又想在外面呼朋唤友游山玩水多逍遥,当然,也不是没想念他……这该怎么回答?莫愁迟疑一下:“啊……奴婢自然是念着皇上的,不过奴婢料想皇上吉人天相,自然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只是……所以……”   “只是?所以?”韦臻追问。   莫愁鼓起勇气道:“皇上在宫外对奴婢很好,奴婢铭感于心。只是奴婢不想再被关进宫里,哪儿也去不了,象关在监狱里一样……所以,奴婢在外面多待了些日子……”   韦臻听她口气,已知自己在她心中,究竟算不得最重要的,恨道:“朕看你果然玩得什么都忘了!你是朕的人,心里便只能想着朕!” 21引火(2)   韦臻愤怨难平,莫愁一脸不解,反问道:“皇上,全天下所有的人都是皇上的人,但如果每个人都一心只能念着皇上,皇上得分多少心想着他们,不是很累么?”   “你!你是朕的女人,少和朕装糊涂!”韦臻气得一把捉住她手腕,后宫佳丽三千,人人把皇帝看成自己的天,可使之生,可使之死,服侍韦臻便是她们一生唯一的使命,天下还有无数这样的女子,韦臻早把这一切看成是理所当然,却未料想一再在莫愁这里碰了钉子。   莫愁眉尖微蹙,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水,却象一点火星点燃了韦臻的激情,韦臻不愿再和她纠缠下去,不等莫愁反应过来,已将她拉入怀中,一腔爱怨都化成了一个缠绵的长吻。这回莫愁不再害怕,他一吻便乖乖地闭上了眼睛,韦臻尽情撩逗,莫愁双颊染了胭脂般绯红如霞,唇间逸出出细细的嘤咛……   盖在莫愁腰际的锦衾不知何时已滑落一旁,韦臻双手环在她背后,反身即将她压在宽大的龙床上,臀背间的伤痕骤然被压住,莫愁痛得一颤,牙齿一合,突然咬住了韦臻的舌头。韦臻猝不及防,舌头被咬得发麻,急忙缩回来,惊道:“你咬朕?”   莫愁轻声道:“好痛!”   韦臻才想起她身后的伤,将她翻过来俯卧。莫愁的绮罗长裙上药时已被韦臻解下,他此时情欲如火,也不耐烦去褪她的小衣,双手一扯,将小衣撕开扔在一边。莫愁只剩了件贴身的水红色肚兜,韦臻放开她,去脱自己的衣服。莫愁赶快拉过被子来盖上。听身后韦臻窸窸窣窣,心头莫名恐慌,不知他想要做什么?   韦臻三下五除二地除去了自己的外袍内衣,拉上幔帐,揭开锦被,扯下莫愁身上最后的蔽体之物,俯身吻住她雪白的脖颈,牙齿轻轻啮咬,留下一个浅紫色的吻痕。莫愁从昨晚到现在折腾了一宿,罚了跪,挨了打,膝盖也痛,臀背也痛,想着刚才谈话间他神情不善,这是不是又发怒了换个花样来惩罚自己?   莫愁暗中悲叹,本能地扭动着想要挣扎,但在韦臻铁钳似的大手掌握下,哪里能挣得开?韦臻长久未和她亲近,这会勾起火来,更顾不上莫愁的感受,见她不住扭动闪躲,只以为她是忸怩害羞,反多了份欲拒还迎的情趣。   韦臻动作粗鲁,莫愁低叫了一声,干涩的身体如撕裂般的疼痛,这种痛楚仿佛和进宫的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样,象是一柄利刃将身体活活切开。那天晚上莫愁当时虽然不怕,咬牙硬挺了下来,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却留在了记忆深处,事后都不敢再去回想。韦臻用力抱紧她,背后的伤被压住,丝毫动弹不得。莫愁双手无助地抓着身下杏潢色锦缎床单,上面精致的苏绣弹花图案被揉皱成一团,冷汗点点,和着满眶的眼泪,滴滴落在枕上。 22同浴(1)   莫愁忍不住开口哀求:“皇上!皇上!”   韦臻略略放缓动作,问道:“怎么了?”   韦臻自三月莫愁进宫当晚侍寝后,近半年过去,再未得机会临幸过她,尤其微服私访时,日日相对相处,却不能一亲芳泽,早已按捺不住。今日将伊人抱入怀中,长久积压的热情却突然如火山般喷发出来,熊熊火焰如滚烫的岩浆,恨不能将身下的人儿融化,融入自己的身体。韦臻一次次索求无度,良久,终于筋疲力尽,放开手,大汗淋漓地从莫愁身上翻下,平躺在她身边。莫愁仍是俯卧着,半晌没有动静,韦臻去抱她,触手的肌肤凉凉腻腻的全是冷汗,忙将她翻过来,莫愁的脸色惨白,闭着双眼,似乎已睡着了,眼角泪痕未干,唇上也留了一圈细细的牙印。   韦臻摇了摇莫愁。刚才那番激烈运动,莫愁全身的骨头都似被他拆散了架,又酸又痛,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已没有了,只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问:“皇上还生奴婢的气么?”   韦臻微笑道:“不生你的气了,这次就算放过你。”   莫愁仍是含糊地道:“谢皇上。”天哪!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责罚总算捱过去了……莫愁的心情陡然放松,浑身的痛楚也似麻木了,翻身靠在韦臻一旁,很快便沉入梦乡。   此时两人皆是一丝不挂,一身汗渍,龙床上也凌乱不堪,韦臻本想唤醒她去沐浴,但他亦是重伤初愈,折腾了一夜,这会早困倦不已,侧脸看了看身旁的人儿,莫愁沉睡中微微嘟着小嘴,犹带委屈的表情却别样可爱。韦臻心头涌上怜惜的柔情,唇边不自主地浮起一个宠溺的笑容,轻轻吻了吻她的樱唇,自语道:“你是朕的,永远都是朕的,就算你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韦臻怕睡着了压着莫愁的伤,便将她抱起来,让她趴在自己宽阔的胸膛上,拉过锦被盖住两人,一只手绕过她脖颈,一只手环着她纤腰,就这样拥着莫愁安然入眠。 22同浴(2)   韦臻素来喜怒无常,近日养伤期间,脾气更加暴躁,他白日里关上宫门蒙头大睡,亦没人敢来打扰。李公公只是遵旨宣布了罢朝,又将奏折按他的吩咐送到御书房,   莫愁未归时,韦臻一连多日心绪不宁,加之有伤在身,难得一夕安寝,今日再无所忧,睡得十分安稳平静。一觉醒来,感觉精力已恢复了大半,撩开帷帐,见宫内西边的错金青鸾雕花长窗缝隙中透进了几缕明亮的日光,应已是阳光灿烂的下午,转头见莫愁仍甜睡正酣。韦臻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小扇子似的长长睫毛,又摸了摸她光华莹洁如珍珠的粉色耳垂,莫愁却毫无反应。真是一头贪吃贪睡的小猪!韦臻忽有了个恶作剧的念头。便冲门外高声喊道:“来人啊!”李公公快步进来,叩见韦臻。韦臻道:“你速去准备,朕要沐浴。”   李公公领命去了,片刻后回禀:“皇上,已准备好了。”便要上前来服侍皇上起床沐浴。   韦臻看了看怀里的莫愁,不怀好意地笑道:“不用,你们退到外面去侯着便是,朕自己来。”   李公公等退下后,韦臻也不穿衣服,只赤身披了件纯白色外袍,下了龙床,拿了放在床头小几的外伤药膏,将一丝不挂的莫愁从被窝里横抱起来,快步走进寝殿一侧的浴室。那浴室是韦臻专用的,正中以汉白玉砌成五丈见方的大池,引了宫外甘泉山上的温泉水入池,水深处可到胸腹,水波晃动,热气氤氲,白烟如雾。入水口是一只白玉精雕的龙头,龙眼处嵌了两枚黑色宝石,莹莹发光,温泉长流不息从龙嘴中泻出,与入水口相对则是一面倾斜的缓坡。浴池四周雕龙盘凤,富丽堂皇。明黄的织锦软帷从殿顶直垂下来,隔开了浴池与外面小憩之所。   韦臻横抱着莫愁,一手掀开明黄软帷,走到浴池深水的一边,莫愁仍闭着眼浑然不知。韦臻将她轻轻抛起,莫愁的身子在空中旋了半圈,四脚朝下猛地摔入池中,哗的一声溅起一大片雪白的水花!接着韦臻也脱了外袍,跳将下去。落水的巨大冲击陡然让莫愁惊醒,但觉身体如秤砣一般直沉下去,眼前却什么都看不到,莫愁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口中鼻中已连呛了好几口水。   莫愁吓得不轻,在池子底下乱踢乱蹦了好一阵,总算站起来,吐掉口中的水,晃晃脑袋,才发现自己竟是赤身裸体泡在硕大的浴池里,温软的漾漾水波四面包围,身上的伤痕痛楚都不那么难受了。莫愁惊魂方定,侧头却见旁边靠着韦臻,一脸捉狭笑意,顿时明白刚才是他干的好事,当即抓住他的头就往水里猛按。韦臻见旁无他人,也不介意她大不敬的失礼举动,只反手捉了她的手腕,哈哈大笑:“怕了吧?下次再叫不醒你,我直接把你扔到河里去!”他此刻心情大好,不觉已换了自称。 23遗珠(1)   莫愁扁一扁小嘴:“你就知道变着花样欺负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一面说,一面用手使劲拍水,溅了韦臻一头一脸的水花。   韦臻甩甩头发,佯怒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又说我欺负你?”便伸手去哈她腋下。莫愁想躲,却被韦臻一把抱住,狠狠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赤裸的肌肤相贴,韦臻听着她天真的嗔怪,眼前暖雾融融,最后一点形式的上下尊卑的疏离也尽消于这弥漫的水雾之中,韦臻忽想,平常人家的伉俪夫妻是否便是这般无拘无束?若能得这样一个人日日陪伴左右,后宫佳丽如云,亦不是什么值得留恋之事了。这个陌生怪异的念头一转,倒把韦臻自己惊了一下,忙收敛心神,放下莫愁,问她:“你会水吗?”   莫愁到底是第一次与男子同浴,虽然她身量娇小,头部以下都浸在水里,但韦臻裸着的胸膛近在咫尺,仍是一阵心慌意乱,避开他,靠在一旁的池壁上:“不……不会……”   “不会?”韦臻嘿嘿一笑,“那昨天晚上你怎么就敢往金水河里跳?不是朕眼疾手快,还不知到哪里去捞你呢!”   莫愁回想起也不免后怕:“那叫做走投无路啊……当时我真希望自己能生出一双翅膀来飞走,或者旋风能突然出现,带着我跑掉……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是皇上从天而降,不过,”莫愁趁机奉承道,“只要有皇上在,自然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韦臻一把将莫愁拽到进水的白玉龙头下面,水流哗哗地直泻而下,淋得她睁不开眼。韦臻不满地道:“哼,就逃命的时候才想着朕了?”   莫愁连忙求饶:“皇上饶命!饶命!”韦臻不理她,莫愁忽叫了声:“臻哥哥,放开我啊!”   脆生生的“臻哥哥”卜一出口,韦臻一愣,不由自主放开手,臻哥哥?这声称呼似拨开了心底的那根尘封已久的弦,传递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引诱自己放弃长久坚守的诺言,韦臻抿抿唇,硬下心肠道:“回了宫,不能这样没规矩,以后不许再直呼朕的名讳了。”   莫愁呆了呆,不明白他又为何忽然不悦,但随即微微俯首,恭谨答道:“奴婢失礼了,请皇上恕罪!”   两人相对无言,一时空气似已凝结,只听见潺潺的流水声。还是莫愁打破了沉默:“皇上,那些刺客有没有被捉住?到底是些什么人查出来了么?”不管怎样,还是要帮江枫哥哥打听消息,再看能不能向他通风报信。   韦臻紧蹙双眉,面色变得沉重,摇头道:“那天朕受了伤,张冶忙着护驾,让他们逃脱了,现在还在抓捕中。至于是谁派来的,朕开始以为是于厚德,后来一想,应该不是,他若能请得到这些高手,头一次就应该出动,以求一击即中。头一回龙王庙遇刺他只找到个二流角色,时隔不久,如何能请到这一帮人手,作下这样的精密布置?不过……”韦臻忽然沉吟不语。 23遗珠(2)   莫愁忙追问道:“不过怎么?”   韦臻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后来朕仔细回想,和朕对决的那名匪首恐怕和当时在龙王庙杀死那刺客的隐身高手是同一人!”   莫愁闻言一惊:“啊?”声音里有一丝颤抖,难道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韦臻奇怪的问:“怎么?吓住了?”   莫愁连忙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担心皇上的安危。皇上怎么知道他就是龙王庙那人?那他岂不是跟了我们很久?”   韦臻沉吟片刻,道:“此人武功之高,江湖上罕有匹者。朕事后回想,与龙王庙那人功力相当。张冶系出武林世家,对江湖中各帮各派皆相当了解,他那日来得晚了,未看出匪首的武功路数,但事后朕和他计议,他也认为当时隐身人飞石杀人的路数和匪首快、狠的剑招风格近似。”见莫愁听得一脸茫然,韦臻又道,“这事朕已交给张治去查,他在江湖中多有朋友眼线,顺藤摸瓜,应能查得出眉目。”   莫愁迟疑道:“刺客那么厉害,以后……”   韦臻笑一笑,岔开话题,“没事了,你发什么呆呢?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朕自会更加小心。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你不用多管,倒另有一件好玩的事情。”   “好玩的事?什么事,快告诉我啊!”莫愁打起精神,转忧为喜,装作饶有兴致,“皇上现在也说‘好玩的事’?”   韦臻哈哈一笑:“难怪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朕已传旨,招赵县的知县温良和南闵的知府于厚德进京述职,他们还不知道朕的真实身份,过两日等他们到京后,朕亲自再会会这两人,不知他们届时该是何模样?”   莫愁听他说要御审两人,想象那两人届时乍见韦臻的丑态,也不由扑哧笑出声来:“哈哈!皇上也会这般捉弄人了,”恳求道,“皇上,审他们时,让我去旁观好不好嘛?从赵县到南闵,一路上我可都是你寸步不离的贴身小厮呢!”   韦臻待要拒绝,略一思忖,却一本正经地道:“让你旁观也无不可,你本算名重要的证人,于厚德当时行贿的那串价值连城的玉色珍珠,朕交于你保管,你要记得呈堂作供。”   “啊?”莫愁登时红了脸,心想,昨夜我不是已竹筒倒豆子完完全全坦白过了么?你明知道玉色珍珠我已经给了彩云阁,就为了去青楼的事,又罚又打的,现在翻脸不认,找我要证据,不也是故意捉弄我么?我怎么拿得出来?只好摇着韦臻的胳膊哀求道:“皇上,那串珍珠不在我这里了……皇上!”   韦臻沉下脸,恼怒道:“御审大案,何等重要?这种关键证据怎能丢失?何况,行贿赃物本该上缴国库,你怎能私自挪用?”   “我……我……”莫愁见他一脸严肃,不似说笑,急得头上直冒汗,不知该如何是好,“珍珠我……我给了蕊雪姐姐,她……她好可怜的……皇上你知道的,那串珍珠现在在彩云阁,皇上你派个人去取回来就行了啊!” 24任职(1)   见韦臻不为所动,莫愁跺跺浸在水里的光脚,咬咬牙,道:“好吧!那我自己去取就是,请皇上给我一夜的时间,今天晚上我就去!”   “给你一夜的时间?做什么?”韦臻奇道。   “皇上不用管,反正明天早上我把珍珠拿回来就是了。”莫愁下定决心道。   韦臻好气又好笑:“你当真以为梁上君子那么好做?你不怕失手被人捉住打个半死?”   莫愁一仰头:“求人不如求己,皇上不肯帮忙,自然只有我自己去了。”打个半死?哼,昨天晚上被你才是打了个半死……   韦臻听她语气甚是豪迈,漫漫水气缭绕,却看不清她的表情,韦臻本意是警告她,当然不会让她独自出宫去盗珍珠,气道:“朕只是气你,拿了这种宝贝居然去……”他本想说“”,却又说不出口,料想说了莫愁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居然去那种龌龊的地方,哼!还和一帮不三不四的男子鬼混在一起!”   莫愁反驳道:“他们不是不三不四的人,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而且我易了容,他们也不知道我是女子。”见韦臻沉着脸不说话,莫愁赶快又道:“皇上……再说,回京城这么远的路,如果没有几个朋友做伴,我单身一人在江湖上行走也很不安全啊!”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韦臻就更是来气:“朕的‘旋风’呢?你要是骑上旋风,日行千里,一两日以内就可平安回京,哪需要那么长时间?朕把宝马让给你骑!你转身就去把它卖了!你说你……”说着狠狠地拧住了莫愁的手腕,“你卖了多少钱?你不是说旁人的钱,偷的抢的你都不要么?卖宝马,当珍珠,你做起来倒是样样在行。”   “不少,一万两银子……”莫愁老实答道,“谁叫那些人欺负我,我去卖字都不收,穷则变,变则通,我也没办法啊……千金散去还复来,皇上富有天下,何必那么小气啊?”   韦臻懒得再和她多辩论,估计时候也不早了,将她抱起,一步跨出浴池,把她放在浴边的白玉卧榻上,让她俯卧。莫愁赤身离了水,大是窘迫,耳根发烫,想爬起来穿衣,韦臻却道:“趴着别动。”抖开一条纯白浴巾遮住她身子。自去一旁的雕花楠木衣架上取了件淡潢色的丝罗浴衣披上,松松系了腰带,拿了放在几上的伤药,坐回榻边,揭开浴巾,察看她背上的伤势。莫愁沐浴后肌肤皎皎如玉,这会却因羞涩,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娇嫩如初生的莲藕,细密的水珠似莹莹流光闪烁,只是身后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伤痕,未免大煞风景。   韦臻仔细地替她擦干水渍,昨晚上了最好的伤药,莫愁背上臀上的淤肿已消了不少,破皮处也已凝血结痂,再过几日就应会痊愈。韦臻仍是将药膏均匀揉在手心,再小心翼翼地涂在她背后。那药涂上便有些灼痛,莫愁咝咝吸气,韦臻心疼地问:“还很痛吗?”他语气温和,犹如春风拂面,轻柔的动作象那温泉水暖暖荡漾,抚去一身的伤痛和疲惫,莫愁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动。 24任职(2)   莫愁扭头想看他,韦臻却轻拍了她一下:“别乱动。”   莫愁乖乖不动,最初的烧灼疼痛过后,伤处一阵清凉舒爽,莫愁高兴地道:“好多了,谢皇上赐药。”   韦臻笑道:“好多了?朕知道你向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等这伤好了,不定又要闯出什么祸来?”   莫愁忙道:“不会的,奴婢一定不敢再惹皇上生气。”   韦臻半是不悦地道:“朕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哪次你不是这样信誓旦旦?却管得了几天?朕看还是把你关回闭月苑比较妥当。”   “啊?”莫愁发出悲鸣,虽然这样的安排她早有预料,但一想着那几个月被关在闭月苑里不见天日的日子就痛不欲生,心里盘算着,现在自己学会了轻功,爬上那墙头应不是什么难事,可以趁人不备溜出去玩玩,但白天有人盯着,要溜也只能是晚上,半夜三更出去了又有什么好玩的?莫愁想了想,还是哀求道:“皇上,求皇上开恩,别再把奴婢关起来啊!”   韦臻出宫两月,莫愁虽顽皮任性,但聪颖活泼,妙语连珠,有她陪伴,天大的烦恼也能无影无踪,真正是开心果解语花,说要关她不过是吓唬,怎舍得当真再将她禁足?想到早膳时自己提议封她为三品婕妤,她竟断然拒绝,罢了,她这性子,也当好好管束一下,否则高居主位,后宫诸人又怎能心服?   韦臻沉吟片刻,忽狡黠笑道:“你要不想被关起来也行,只是也不能容你在宫里胡闹,你既然无聊,正好到御书房来当差,自从把青岚拨到你哪里去后,御书房里侍女换了好几个,却一直不甚得力,你来当值,空闲时也可多读些圣贤之书,学习君臣之礼,修身养性,改改这顽劣的性子。”暗想,只有每日把她放在眼前,才能放心,何况整日枯坐于书房内批阅奏折也十分无趣,以后若有她相伴在旁,夜读书,倒是乐事一桩,一念至此,韦臻不由微微笑了,又补充一句,“白天你到御书房当班,晚上便回乾元宫来侍寝!”   “谢皇上!”莫愁一句话未说完,正想着到御书房干活也比关在闭月苑里强,忽听到韦臻最后一句,啊?难道他的意思是要我天天“侍寝”么?想着韦臻昨夜的粗鲁,仿佛又身受到那难忍的痛楚,莫愁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情绪顿时一落千丈,却又不敢出口反驳。   韦臻未察觉莫愁的反应,说话间已为她上完了药,也不令她起来,径直走到浴室门后,摇了摇从门上穿进来的一根丝绳,那丝绳连着寝宫内的一串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在外殿候着的李公公迅速带了人进来,轻叩浴室门:“皇上是要更衣了么?”   韦臻道:“进来侍候吧!”   内侍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着皇上穿戴的龙袍冠冕等服饰。莫愁忽见这么多人进来,自己仍一丝不挂,忙用浴巾连头带脚地蒙住,伏在玉榻上不敢吱声。韦臻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她的衣饰准备了么?” 25善后(1)   韦臻在寝宫中留妃嫔过夜已是极为少见,而与妃嫔同浴,更是前所未闻,侍寝的妃嫔事前事后都是在自己的宫中沐浴,故乾元宫内并未备有女子的衣饰。但韦臻令李公公在外等候时,李公公已料到皇上是要一享鸳鸯同浴之乐,遂即派人去内务府领来衣饰用品,这会果听韦臻问起,暗喜自己见机得早,忙命两名绿衣宫女杜鹃、鸳鸯捧上准备好的服饰。   杜鹃捧着的红漆托盘里是一套大红色富贵如意锦缎宫装,配同色柔绢曳地长裙,上用金银丝线绣满了蔷薇花朵,巧夺天工。另一只托盘中则盛了点翠八宝挂珠钗、白玉镶银攒芯珠花、鎏金掐丝玲珑簪等珠宝头饰。原来李公公见皇上待莫愁分外不同,秘密带她宫外随行这两月,定然大得圣恩,昨夜刚回宫,就又留宿皇上寝宫中,承欢同浴,若照例赐封,最少也是正六品贵人,必为宫中炙手可热的新主子,故按嫔妃首次正式侍寝后的惯例,准备了喜庆富贵的服色。   韦臻掂起那宫装,红缎逶迤垂下,如锦如霞,韦臻瞧了一眼,却抛回托盘中,道:“莫愁已封为正七品典记,将派往御书房当值,你去拿典记的品服来!”李公公听皇上不似说笑,如此隆宠竟不封主位,只封个低级的女官,大违常理,心头只是诧异,也不敢多言,忙答应了,一面记下旨意,一面命人去取典记品服。韦臻由着内侍服侍更衣完毕,即出去了。   莫愁穿上浴衣,等了一阵,终于那两名宫女又回转来,这回带来一套莲青色七品典记宫服,样式简朴,里服是一身月白织锦中衣。莫愁怕两人看到挨打的伤处,执意要自己穿衣。莫愁躲在幔帐后,忍痛穿戴毕,才唤她们进来帮自己梳了头发,只挽了个普通的如意髻,发际插了支银簪,并无其他珠翠装点。   莫愁虽喜欢名贵服饰,亦能随遇而安,换上这身衣裳并不沮丧,反觉新奇,七品典记?我也算当官了?和县太爷一样的七品芝麻官,莫愁想象着自己头戴乌纱,摇头晃脑的样子,呵呵一笑。梳妆完,杜鹃道:“典记,皇上正在前殿等着。”莫愁称谢,随二人出了浴室门,休息了这半日,伤处虽仍疼痛,已能独自勉强行走,只是有些头晕。   穿过寝宫,到了前殿,韦臻正端坐在御案后,莫愁欲跪下问安,韦臻道:“免了。”莫愁便侍立下首等他指示。韦臻见莫愁虽衣着简单,仍清丽脱俗,眉如翠羽,腰若束素,明眸皓齿,自是夺人心魄。忽忆起仲春初见之时,也是这般让人眼前一亮,所谓荆钗布裙,不掩国色,便如是了。又想,从未见她艳妆华服,不知刚才那套大红富贵的宫装若穿在她身上该是何光景,恐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韦臻一念至此,心痒难熬,暗道:且再忍一时,她不要朕封她,朕亦不能轻与,总得等到她自己开口求朕才是。 25善后(2)   莫愁候了半晌,见韦臻望着她含笑不言,温和的目光中却似有难以捉摸的神色变幻,莫愁略略发窘,提醒道:“奴婢恭聍皇上训示。”   韦臻方微笑道:“今儿你先回闭月苑去休息,过两日伤势无碍了,便到御书房来当值。”顿一顿又道:“伤药朕会令人送去闭月苑,你记得让人按时为你换药,再找个太医去给你瞧瞧,莫要到夜里又生病发烧。”   莫愁规规矩矩道:“谢皇上关怀。”想到又要喝药,莫愁不由愁眉苦脸,但心下感激韦臻思虑周到,虽是例行公事,仍说得诚心诚意。   韦臻道:“没旁的事,你就下去吧!”   莫愁却不告退,犹豫着启齿:“奴婢还有一件事……求皇上……”   “什么事?”韦臻道。   “皇上,昨天那个罗霸王……”莫愁想请他出面帮助蕊雪和李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游说。   “罗霸王?”韦臻一时未明白过来是谁,忽记起是追杀莫愁那人,“哼,什么罗霸王?他敢欺负到你头上,是活得不耐烦了,他连同手下爪牙都已抓获归案,朕自当严惩,你不用操心。”韦臻怒道。   莫愁摇头道:“奴婢说的不是他,奴婢有皇上撑腰,当然不怕他。奴婢是担心昨天晚上从他手里逃走的蕊雪姑娘,不知脱险没有?弄不好彩云阁再把她抓回去,可就太惨了。皇上……皇上能不能帮她赎身?”   韦臻闻言登时不悦,道:“朕还以为什么事?你怎么老惦记着那烟花女子,珍珠还没取回来,你又要朕去帮她赎身?当真是得寸进尺,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莫愁却坚持不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管她是不是烟花女子,奴婢既然遇到了就不能袖手旁观。”   韦臻冷笑道:“看不出莫愁你还是古道热肠的侠女,只不过依朕看,不是拔刀相助,是飞蛾扑火罢了。”   “你……”莫愁面红耳赤,一时气结,撇撇嘴道:“随皇上怎么说,反正珍珠也当了,脸面也丢了,如果连蕊雪都没救出来,奴婢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京城里会怎么议论皇上!”   她这句话倒提醒了韦臻,昨夜自己当众现身,救下了莫愁,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不了两日,朕的宫人女扮男装去逛窑子这种大伤风化的事必定会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可恶!这莫愁还真会给自己惹事!韦臻紧紧地攥了拳,沉然道:“你说得也是,事关皇家颜面,这彩云阁朕也不能容它再开下去了!至于你说的那个蕊雪,彩云阁没了,她去哪里朕不管。倒是那几个举子,行为不检,这科举中第之事就不用想了。”   莫愁心道,不中就不中,要是我,才不稀罕给你当官,只是高贤、李昊他们几个,十年寒窗苦读,一心想着一朝高中,施展抱负,光耀门楣,虽然迂腐得厉害,也有几分真才实学,要是被自己连累了,倒也不值。但见韦臻仍是满脸怒气,莫愁不好多说,事情得一样一样地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把蕊雪的事处理了再找机会。 26惧宠(1)   莫愁正要告退,忽又想起一事,道:“皇上出巡时曾给闭月苑下了禁足令,青岚姐姐她们还不能出来呢!”韦臻方记起还有禁足令这回事,便令两名黄门随莫愁去传口谕,又令赏赐闭月苑中诸人。莫愁行礼退下,回身走了两步,韦臻见她步履艰难,心念一动,唤李公公来,令用软舆送莫愁回去。   莫愁忍着疼痛,一步一挨地走出乾元宫,仰头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已是酉初时分,落日余辉洒满了远远近近鎏金的宫殿殿顶,金光如水四处流淌。莫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回宫的第一日总算捱过了。   殿前的空地上停了一顶青罗软舆,两名抬轿的太监躬身道:“请典记登舆”。莫愁心想:不错,当了官就有轿子抬了。但刚坐上去,莫愁腾地一下又跳了下来,太监惊问:“典记怎么了?”   莫愁不好意思说自己臀上有伤,勉强咧嘴笑笑道:“没事。”重新小心翼翼地进了软舆,半蹲着却不敢坐实,由人抬着去了。   韦臻等莫愁走了,已觉腹中饥饿,传膳用过,又有专擅外伤的太医来例行诊视,请脉换药已毕,韦臻想到莫愁,便让太医带了药去闭月苑。又找人安排下去,务必今日内解决了彩云阁。唤李公公来,吩咐安排明日早朝。忙完诸多杂事,天色也已不早,韦臻倦意上来,便要安置,李公公来问是否召幸哪位娘娘,韦臻道:“朕伤势未愈,仍要静养,今夜不用召人侍寝了。”李公公不敢提昨夜莫愁之事,只是遵旨服侍他睡下。   莫愁一路上如坐针毡,总算进了闭月苑门口,太监扶着她下了软舆。青岚见莫愁一日一夜未归,猜她多半是因宫外胡闹被皇上罚了,正忐忑不安,听莫愁回来了,忙迎出来。黄门传了口谕,撤了禁足令,宣了赏赐,青岚谢恩。待人走了,青岚扶莫愁进了内室,莫愁挣扎站着不肯坐下,青岚估计她是挨了打,遂帮她除了外衣,扶到床上趴着,让小福子去御膳房问膳,又给莫愁倒了杯茶水喝了,这才在床边坐下,悄声问道:“昨天晚上没事吧?”   莫愁没好气地嚷:“没事!没好事!”   青岚语气关切:“皇上又打你了?”   莫愁郁郁地道:“说了是去负荆请罪,你以为戏台子上做样子呢!”   青岚拿绢子掩了口,眨眨眼睛,笑道:“皇上既然罚了你,怎么又把你留在宫里这么久?是不是……是不是留你侍寝了?”   莫愁悲叹道:“姐姐还笑,一点不可怜我……先挨打,后侍寝,昨天一晚上差点要了我半条命,现在浑身骨头都在痛呢!幸亏皇上给上了药,不然我站都站不起来。”   青岚益发笑得暧昧,两只眼睛弯成了两条狭长的细缝:“这你不懂吗?打是亲,骂是爱,要是换了别人,皇上早送到宫正司,由着那帮奴才折磨了,怎会劳他亲自教训?莫愁妹妹,皇上这样疼你,以后你的好日子可长着呢!” 26惧宠(2)   好日子长着?伴君如伴虎,我看是苦日子长着了,莫愁本想反驳青岚,想到自己三番五次地连累了她,心里过意不去,便不再说话。青岚忽奇道:“咦?怎么刚才你穿的是七品典记的宫服?皇上召幸了你,没封你宫中主位么?”   莫愁满不在乎地道:“皇上曾说要封我婕妤来着,我没要,后来他就任命我当这个芝麻绿豆的典记,到御书房侍候他,和姐姐以前干的活一样。”   青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惊诧莫名的眼神似看到了个怪物:“皇上封你婕妤,你竟然不要?你……现在宫里皇后、皇贵妃空缺,除了从一品的德妃娘娘,徐充容、李淑仪、陈芳林几位从二品娘娘,便是正三品的婕妤最尊贵了,你竟然抗旨?皇上这样待你,可是天大的恩宠,换了旁人,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你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啊?”   莫愁满腹委屈,分辩道:“皇上当时一句玩笑,我又不知道他是真是假,再说了,婕妤未见有多了不得,我还不想天天去侍寝呢,他那么凶……”   青岚听了更是讶异得合不拢嘴,道:“你是说……皇上要你天天去侍寝?”   莫愁无奈地点点头:“皇上似乎是有这个意思……不过,他让我先回来休息,过两日也许就忘了吧?”   青岚越听越奇,差点惊呼出声:“天哪,皇上要你天天侍寝,你还不愿意?”半晌方从震惊中恢复,正色对莫愁道:“这真是天大的造化,你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啊!”青岚扳着指头,一个个如数家珍,“这皇宫里头,除了我刚才说的那几位地位尊贵的娘娘,还有两位婕妤娘娘,四位美人,十来位才人、贵人,下面的宝林、御女就更多了。我进宫了好几年,对宫里的情况也算熟悉,皇上向来不特别恩宠哪位娘娘,就算皇上宠幸喜欢的,一个月也不过召上三五回,要是皇上不喜欢的,一年半载也见不到皇上一面呢!你还嫌皇上凶,你不知道多少人为了见圣上一面,费了无数的心思力气?你不愿意服侍皇上,人家求还求不来啊!这种话,你没当着皇上的面说吧?”   莫愁听得似懂非懂,只摇摇头道:“我哪敢说?”但听说韦臻有那么多待宠的嫔妃,想到自己终究免不了成为其中的一名,终生承他鼻息,看人脸色,就算地位尊贵如德妃,亦不能自由自在为所欲为,纵锦衣玉食,又有什么快活的?一时莫愁只觉前路茫茫,说不出地郁闷。   说话间,已到晚膳时分,青岚服侍她穿衣起床用膳。韦臻解除了禁令,闭月苑的膳食依制恢复,莫愁便按正七品的供奉。莫愁从早膳后到现在又快饿了一天,但她心事重重,想到以后宫里的生活,漫长日子怎样捱得到头?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一旁青岚问她宫外的情况,莫愁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青岚见她愁眉苦脸,却是难以理解,以前皇上恨她罚她时,她每日里嘻嘻哈哈,浑若无事,现在苦尽甘来,皇上爱她宠她,她居然会闷闷不乐? 27题诗(1)   膳后,莫愁趁人不备,翻出昨日压在被褥下的宝贝钱袋,里面剩下的一点银票暂时压在妆奁盒子最里面一层,短笛塞在放文房四宝的抽屉里,和几管毛笔混在一起,倒不显眼。那枚要命的诈死药丸却无处可藏。莫愁急得团团转,忽然看到挂在床尾帐下的那个骷髅头香袋,有了!就藏在这香袋里,每天贴身带着,谁也拿不去,何况这骷髅头香袋,旁人瞧都不愿瞧一眼,更不会有人疑心,最是妥当。莫愁藏好药丸,又找了些香料混在袋中,自觉是万无一失。   不久韦臻派的御医来了,送来了上等的伤药,又为莫愁请了脉,因韦臻用的药本有消炎化瘀之效,这回莫愁除疼痛外,伤处并无感染,太医仍是开了副预防伤后发烧的方子,嘱咐按时换药服药。   睡前青岚为她换药时,忍不住打趣道:“我在御书房服侍了皇上两年多,他连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你还倒好,活儿一天没干,皇上却一刻放不下你。”又悄悄地嘱咐她道:“皇上安排你去御书房,便是要你日日相伴的意思,这可是大好的机会,你留意多下点功夫,也许真比你枯守在这里当个婕妤更好呢!”莫愁心不在焉地听着,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勉强喝过熬好的苦药,恹恹地趴着睡了。   第二日韦臻一大早便去上朝,文武百官见皇帝终于痊愈露面,除了问安,亦积累了许多大小事务禀奏,韦臻直忙到近午方才散朝。回到乾元宫用午膳时,见面前的菜肴中有盘酒酿虾仁,韦臻尝了一口,忽想起在泰州醉月楼莫愁曾说过她喜欢这道菜,便命人取下,又另选了几样可口的菜肴一并给莫愁送去。   御膳送到时,莫愁也正和青岚、知晴、知雨等几个女孩子一同用膳。两名御膳房的太监端了菜肴进来,道:“皇上有旨,赐酒酿虾仁一品,香熏鹌鹑一品,八宝豆腐一品,莼菜羹一品,典记请用,不必谢恩。”   莫愁听说不必谢恩,嘻嘻一笑,算他知道我受了伤再跪不得。却去抽屉里拿了些银子分别塞给那两名太监,那两名太监推辞一番,还是收下了,其中老成点的那名太监道:“娘娘真是体恤下人的主子,以后娘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才。”   莫愁打断道:“你们别搞错了,我不过是个七品的芝麻女官,可不是什么娘娘。”   那人满脸堆笑道:“主子虽不是娘娘,可不知比多少娘娘更尊贵呢!”说完恭恭敬敬行礼退下。   莫愁见那盘酒酿虾仁白里透红,色泽诱人,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尝了,赞道:“味道不错,好象比醉月楼里的还好吃那么一点点。”   青岚笑问:“醉月楼是哪里?”   莫愁得意地道:“这次陪皇上出去,他请我去泰州最好的酒楼醉月楼大吃了一顿,”说到这里,忽想起答应了韦臻不讲他的出丑之事,自已那天也大摆乌龙,够丢人的,便住了口不言,却暗道,当时我大概说过爱吃这道菜,随口的一句话,他倒还记得,莫愁莞尔一笑,心头既是惊讶,又有些甜蜜的欢欣。 27题诗(2)   青岚见她笑而不言,推了她一下:“看把你乐的,发什么呆啊?”   莫愁回过神,颊上微红,笑道:“我想总算时来运转了,上回赏赐皇上是送了只画上的鸡腿,只可远观而不可入口焉,这回可算能下著了。”亲自拿了些分给外面做粗活的小福子,小福子感谢不尽,莫愁道:“谢什么呢?引水不忘挖井人,现在有人来送好吃的不稀奇,当初我饿得两眼发绿的时候,可亏了你雪中送炭。”   御书房所在的明心殿离乾元宫不远,是韦臻朝后批阅奏折,临时接见大臣之处。用过午膳,韦臻便徒步往御书房去。正是秋高气爽时节,如海般碧蓝的晴空清澈明净,一行大雁正列队南飞。韦臻行至明心堂前,那殿旁正有两株高大的枫树,深深浅浅或红或黄,繁茂的枝叶间漏下明亮的阳光,点点如洒碎金,徐徐微风过处,拂落几片枫叶,晃晃悠悠落于玉阶之上,其中一片已灿红如火,韦臻俯身拾起,放在手心中把玩片刻,缓步入了书房,笑道:“今年的秋色这般好,枫叶红得也早。”   韦臻多日不曾视事,御案上奏折堆积如山,韦臻正襟危坐,一份份拣来批阅,但总是心神不宁,时而望向窗外的金桂丹枫,时而低头微笑若有所思。韦臻第三次呆呆出神时,旁边侍立的宫女彤云小心翼翼上前询问道:“皇上,要不要换盏提神的雪露茶来?”韦臻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彤云转身去沏茶,韦臻忽见案上还搁着那片红叶,心念一动,拿过一支小楷湖笔,蘸了浓墨,便在那片红叶上题了两句诗:“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写完却想,人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虽是夸张,但今天只一日未见她,自己心里却为何颇不自在?不知她伤好了没有,还要躺几日?什么时候才能来书房当值?   忽听彤云道:“皇上请用茶。”韦臻醒过来,自嘲一笑,信手将红叶夹在案旁一本书中,自己嫔妾无数,怎的还和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一味儿女情长,决不该是一国君王所为,如此失态,怕是连身旁的宫女都在笑话了。   韦臻呷了一口清凉的雪露茶,摈开绮思杂念,专心凝神,俯首于如山文牍中。直到傍晚时分,韦臻在御书房用过晚膳,昨日派去处理彩云阁的心腹来回话,已命人化名为甄公子以十万两银子的价钱将彩云阁买下,将楼里的鸨母和姑娘全都赶走,那串珍珠也找回来了。韦臻收下珍珠,却又想到莫愁,便令人去闭月苑传青岚来问话。   不多时青岚来见,韦臻问起莫愁的伤势,青岚答道:“回皇上,有皇上赐的良药,典记的伤比昨日又好了许多,行走已不碍事,只是起坐尚有不便。”   韦臻又问:“昨夜可有发寒发热?”   青岚道:“回皇上,昨日太医开了方子预防,服下后典记睡眠饮食一切正常,今日中午皇上赐的御膳也进了不少。” 28欠债(1)   韦臻心喜,满意颔首,正要传谕让莫愁明日便来御书房当值,转念一想,却笑道:“让她好好休养罢,只是等会回去,你带句话给她,说后日朕要在此处接见南闵的于厚德和赵县的温良,她若能来当值便允她旁观。”   青岚也是聪明乖觉的,即道:“皇上放心,奴婢一定将话带到。”   韦臻又道:“你曾在御书房侍候多时,向来谨慎勤勉。她正式当班前,你先带她来了解下书房事务,将各种规矩一一教给她,若她有什么差池,朕可要唯你是问!”   青岚忙道:“奴婢遵旨。”   果然青岚回去和莫愁一说,莫愁想着有热闹可看,即嚷着第二日便要去御书房。青岚道:“你明日白天还是好好休息,到晚上我带你去熟悉一下。”第二日用过晚膳,莫愁换了品服,青岚即带她去御书房。此时韦臻并不在明心殿内,御书房首领太监康海素来与青岚相熟,听说是皇上有旨,即放二人进去。   御书房分为外殿内殿,韦臻批阅奏折接见大臣都在内殿,内殿后还有一间暖阁,供皇上临时休息之用。青岚以前即在内殿当班,和她一同侍候的还有彤云、丹霞、碧烟,四人轮值。这会进去,内殿只有彤云一人。青岚与她好久不见,分外亲热,闲聊了几句,莫愁却趁机在御书房内乱逛。   御书房莫愁也算是旧地重游,瞟了瞟那御案前的方寸之地,记得当时就在这里,自己苦苦等待那烤全羊……想起那日情景,莫愁不禁红了脸,吃烤全羊的经过可是让人看够了笑话……莫愁环顾四周,四角雕龙的红木御案,蟠龙大椅,案上几方墨色古砚,碧玉缠丝炉中焚着上好的天竺香料,博古厨里陈设各色珍稀古玩,一旁巨大的红木书柜书架里全是厚如砖头的圣贤之书和历代典籍,整个格局和父王的御书房大同小异,只是韦臻这里更宏大气派。小时候自己没少在父王的书房玩耍,赖在他的膝上不下来,被自己折断的毛笔,打坏的砚台也不知有多少。   莫愁逛了一圈,没找到一本有趣的书,不由大是失望。却听青岚在身后叫她:“典记,御书房里的这些东西可不能乱动,除非皇上有吩咐。”   莫愁转过身:“知道了,又没什么有趣的,这些书,送给我瞧,我也懒得看一眼呢!”   青岚笑笑,话中有话地道:“在御书房当差倒也不难,只要行为规矩,做事细心,尤其要听皇上吩咐,其实还挺清闲的。”莫愁暗自嘀咕,行为规矩?做事细心?听皇上吩咐?不难?确实不难,可这三条自己似乎没有一条能做的让皇上满意的,唉!……   青岚仔细交代各项事务,皇上一般是每日午睡后到御书房来理事,晚膳之前回去,有时晚上也在书房批阅奏折。至于侍女的工作,无非是准备文房四宝,整理案卷,端茶倒水,有了公文送到典谕司等处去……这些事对莫愁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听了一遍,便已了然。 28欠债(2)   青岚正和莫愁说着话,忽听外面康海高声通报:“皇上驾到!”莫愁并青岚彤云忙跪下接驾,一阵熟悉的脚步,身穿天青色金地绣龙袍的韦臻已进内殿来,令众人平身,在龙椅上坐了。见到莫愁,韦臻微微笑了笑:“你今日便来了?”   莫愁垂手道:“奴婢今日请青岚姐姐带奴婢见习,明日便可正式到御书房服侍皇上了。”   韦臻笑道:“如此甚好,”转头问了青岚几句,又对莫愁道:“以后你每日下午到御书房当班,若还有不懂的,再让青岚教你。”说罢令青岚退下。   莫愁跟在她后面,想趁机溜走,却被韦臻叫住:“莫愁留下,朕等下有事找你。”   莫愁只得停步,重回到御案前:“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韦臻笑问道:“你怎不休养了?伤都好了?”   莫愁听韦臻问到伤势,有点难为情地抿抿唇,道:“谢皇上关心,伤已……已好了……,奴婢怕皇上这里缺了人手……”   韦臻暗中欢喜,仍不动声色地道:“那好,等朕批完这几个折子,回乾元宫去,朕有样东西给你看。”   莫愁只得应道“是”,听说要随他回乾元宫,不知今夜吉凶如何,莫愁有点莫名的紧张,心跳不由加快了,手心沁出细细的一层汗。   候了约有一刻钟,韦臻站起来道:“走罢!”莫愁惴惴不安地跟着他步出御书房,韦臻见她走得迟缓,便停下来等她,回身握了她的小手,察觉她手心有汗,笑道:“已是秋凉了,怎地还在冒汗?”莫愁但垂首不言。   夜风习习,一弯新月如钩,遥遥挂在天际。从明心殿到乾元宫,一路上两旁的树梢上点了朱红细纱八角宫灯,灯里的烛火照得满地通明。韦臻牵着莫愁的纤手缓缓走着,那大手里传来令人安心的温暖,渐渐令莫愁平静下来。   进了乾元宫正殿,韦臻到御案后坐下,一把将莫愁捞进怀里,拿过御案上的一只紫色香木小盒,递给莫愁:“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小盒子莫愁再熟悉不过,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那串惹了不少麻烦的玉色珍珠,莫愁惊喜道:“皇上把这串珠子要回来了?到底是一国之君,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韦臻不满地道:“什么叫做要回来?朕是派人化名为富商,花了十万两银子连彩云阁带这串珍珠一起买下来了,帮你收拾了这残局,你说你该怎么谢朕?”   “怎么谢?”莫愁嘟嘟小嘴,“皇上想让奴婢怎么谢?”   韦臻嘴角浮现一抹捉狭笑意,道:“别的也就罢了,这十万两银子是朕自掏的腰包,你总得还朕。”   莫愁倒吸一口气,十万两银子,还真是狮子大开口!也不怕说出话来闪了腰?他明知道自己是个穷鬼,要是有钱怎么会去卖马当珍珠?就算父王可能拿得出,但现在鞭长莫及,远水救不了近火,自己又到哪里去筹钱?“皇上,你明明知道奴婢身无长物,一文不名,要奴婢还十万两银子不是为难奴婢么?”莫愁只好撒赖道。 29启蒙(1)   韦臻哈哈一笑,继续逗她:“你不是财大气粗么?能一掷千金买佳人一笑,现在怎么没钱了?”   莫愁听他又拿那日花魁大赛的事取笑,想起当时听蕊雪弹琴唱曲之事,忽然双手一拍,开心地笑起来:“有了!”   “有了?”韦臻面显诧异,她又有什么鬼点子?   “对!”莫愁得意地道,“那天花魁大赛,蕊雪姑娘只唱了一首曲子,就有人肯出两万两银子,皇上若真要奴婢还钱,奴婢也只好去搭个台子,跳上最拿手的一支舞,凭奴婢的舞技,该会有人出五万两银子吧?跳上两次舞,就够还皇上的……”   她话还没说完,韦臻已气得半死,顾不上君王风度,重重地拍了下御案,怒喝道:“混账!不许去!”却见莫愁盈盈含笑,难掩自得,知道她又是故意惹恼自己,韦臻恨得牙痒,为什么每次想逗逗她,都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莫愁看到韦臻生气,也不着急,仍是笑道:“皇上不许奴婢自然就不去了。奴婢就跳给皇上一个人看好么?”   韦臻脸色稍缓:“这还差不多。”   莫愁又道:“那还是一次算五万两银子,两次十万两,便抵了欠债,可行?”   韦臻用力捏住莫愁的下巴:“你算计到朕头上来了?你的意思是,日后朕想看你跳舞,还得先付上你五万两银子?”   莫愁被他捏得生痛,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摇头,韦臻狠狠地放手,莫愁喘口气道:“皇上要是喜欢看奴婢跳舞,以后还可以再商量嘛!再说,宫里能歌善舞的那么多,皇上也未必看得上奴婢跳的啊!”   韦臻见她一副胜券在握意得志满的样子,不想再和她斗嘴,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内殿走去:“你敢胡言乱语来消遣朕,朕要让你知道代价!”太监宫女忙知趣地打起一层层帷帐。莫愁连声轻呼,双脚乱蹬,忽听嘭的一声,一只淡紫色的锦面绣鞋已凌空飞起,接着又是一只,一前一后直奔侍候的宫女的头顶,饶是皇帝寝宫的侍女皆训练有素,这“天外飞鞋”亦吓了众人一大跳,闪躲避让间不免一阵小小骚乱,好在还无人敢惊声尖叫。韦臻无暇顾及旁人,干脆换了个姿势,将她扛在肩上,疾步走到龙床边,莫愁眼前一花,身下一轻,已是落到了宽大的龙床上,四面层层的幔帐如一团团明黄的云彩,轻轻垂下,将她笼罩正中。   莫愁知道今晚又是在劫难逃了,无助地望着韦臻。韦臻驾轻就熟,正要扯下她的衣服,莫愁却死死地拽住了腰带,惊慌地道:“皇上不要!”   莫愁身体不住颤抖,韦臻知她害怕,心头不免得意,笑道:“这下老实了?”   莫愁畏惧地往床里缩了缩,恳求道:“皇上,奴婢知错了,皇上饶了奴婢吧!”   韦臻仍是佯怒道:“你太顽皮,怎么能轻饶,给朕乖乖过来!”   莫愁哪肯?趁韦臻不注意忽跳下龙床,赤足撩起裙摆就想往外跑,刚跑了两步,韦臻大步赶上,一把从后面揽住她的腰,抱起来重新摔回龙床上,却真有点生气地道:“你竟然敢跑?” 29启蒙(2)   莫愁委屈地道:“奴婢的伤还未好,皇上能不能免了让奴婢侍寝的事务?”   韦臻此时已被她勾起火来,哪里忍耐得住,道:“朕在书房时问你伤是不是好了,你不是说好了么?”又道:“谁侍寝象你这样?还不来服侍朕宽衣?你好好服侍,朕就免了你方才胡言和违命之罪。”   哪知莫愁干脆起身跪下,叩首道:“奴婢有错,请皇上责罚,只求皇上不要强迫奴婢侍寝。”   “朕强迫你侍寝?”韦臻眉毛一扬,把朕当成了什么人?朕堂堂天子,谁不以侍候朕为荣,朕还屑于强迫?韦臻正要发作,忽想起头几次莫愁侍寝的情景,不是被捆住手脚就是挨了打,似乎确实有强暴之嫌……韦臻按捺住心头不快,疑惑地道,“难道你竟然不愿意朕临幸你?你不快活么?是不是你心里有了别人?”   快活?这不是惩罚么?莫愁艰难地摇了摇头,道:“不是,奴婢愿意服侍皇上,只除了这一样……”略停了停,又道:“皇上能不能开恩换种责罚?”   “啊?”韦臻惊得差点被口水呛死,欲火也消去不少,敢情她认为这是朕对她的责罚?韦臻困惑地道:“朕临幸你,是宠爱你,不是要惩罚你……”   “但是……”莫愁眼中含泪,打断他道:“但是为什么每次皇上都很生气的样子?而且奴婢好痛,好难受……”   韦臻的脑袋发晕,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但凡年轻女子出阁或宫中选秀,都会有人或是家中的长辈或是宫里的嬷嬷教导这房中之事,但莫愁显然未经过这种教育,现在这付重担竟落在了自己头上!尤其是莫愁作为女子,最重要的第一次的回忆相当不妙,想来她是头回过后就认定这男女欢好只是一种责罚。   韦臻思忖一会,握住莫愁的手,拉她起来在床边坐下,尽量找一个让她理解的说法:“偶尔朕会在生气的情况下做这种事,因为这能给男人带来快乐。但更多的是宠爱一名女子时才会这样做,这是朕对宫中女子最大的恩赐和荣耀,因为是最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韦臻顿了顿,也不知道这样说她是否明白了?   果然莫愁不解地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眸子,又问:“这是皇上的宠爱?但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韦臻耐下性子解释:“头一两次有点痛,是每个女子所必经的,以后就好了。而且……”韦臻有点为难,想了想道,“不但不会痛,还会很快乐,很舒服,是人间的极乐之事,你慢慢就明白了。”韦臻忽记起寝宫里还藏了几本春宫图册,但对着莫愁清澈如水的眼眸,又觉得此时拿那种东西给她看,也极为不妥。   “哦,”莫愁似懂非懂,道:“皇上后宫里那些娘娘,都盼着皇上临幸恩宠,她们是觉得很快乐吗?”   “呃”,不知为何,虽然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是天经地义,世人皆知,此时韦臻却不愿和她谈及旁人,更不愿她认为自己是为了寻欢作乐,只含糊地道:“男女之事,是人之大伦,绵延后代必不可少,朕临幸后宫诸位嫔妃,是为了延续皇家子嗣。” 30怀春(1)   韦臻说到这里,忽然心头一凛,难道自己还想和莫愁生儿育女么?她是宿敌越西国的公主,如海深仇怎能轻易忘记?临幸她就罢了,若和她生育子女,岂不是太过荒唐?日后该如何处之?倘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更可能危及江山社稷。一念于此,韦臻熊熊的欲念已冷了大半。   莫愁见他脸色阴晴不定,也不敢做声。过了半晌,韦臻忽转过头来,对莫愁道:“你真的不愿侍寝?”莫愁听他语气严肃,既不似生气,也不似玩笑,心里有点发慌,只极轻地点了点头。韦臻意兴萧索,微微地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不愿意,朕也不会勉强你,你穿好衣服,朕让人送你回去。”莫愁忽听他又许自己回去了,不明白他怎么转眼又变得冷淡,虽惊讶也不能多问,找回绣鞋穿上,整理好衣衫,韦臻即传了李公公来,令送莫愁回闭月苑去。   莫愁回了闭月苑,青岚迎她进去,奇怪地道:“刚才皇上留下你有什么事么?”   莫愁心神不属地道:“皇上留我看了样东西。”   青岚又问:“皇上怎么没留你侍寝呢?我见皇上今晚情绪不错啊!”   莫愁微微摇了摇头,不想和青岚详谈今夜的情形,只道:“我说我伤还没好,皇上就让人送我回来了。”   “你可真是……”青岚叹气,“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倒直往外推。”   莫愁恹恹地道:“姐姐教训的是,但我得歇息了,明日还要去御书房当值呢!”   青岚无法,只得服侍她洗漱了躺下,又给她换了药。等青岚吹熄了灯出去,莫愁拉过杏红色锦被蒙在头上,却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今晚和韦臻的谈话,忐忑不安,莫愁虽畏惧侍寝,但想到宫里许多嫔妃,个个都盼着服侍他,心里却是种说不出的滋味,象是被小猫的爪子挠一般难受。今天晚上我走了,他又会去找谁呢?唉,又是我惹他生气了么?还有,他说做那种事真的会觉得快乐吗?但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感觉到呢?难道以前读过的诗词文章里说的两情相悦就是指的这个么?莫愁以前对男女情事懵懵懂懂,只道是十分羞耻之事,这会却隐约明白了些,颊上发烫,缩进锦被里,暗道,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明儿头一天去御书房当差,可得小心。   莫愁向来贪睡,第二日却醒得甚早,收拾停当,用过早膳,青岚又将各项事宜嘱咐了一遍,莫愁一一记下,便由青岚陪着去明心殿。御书房的首领太监康海见莫愁来了,极为客气地道:“典记每日用过午膳到书房来值班就是了,晚上和早上都可自便。”莫愁告辞出来,却不知怎打发时间,想着自己这许久除了闭月苑一隅外,皇宫里许多地方都没去过,便要青岚带自己逛逛。   皇宫规模宏大,回廊长巷曲折繁复,重重叠叠如进迷宫,莫愁和青岚一路走走停停,欣赏风景,御花园附近有一极大的湖泊,名为瑶池,水光潋滟,碧波粼粼,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间有一两只白鹭掠水而起,湖中五彩鸳鸯交颈相戏,怡然自得。 30怀春(2)   莫愁正在瑶池旁流连玩耍,忽见西边来了一队人,为首的却是德妃。德妃身着金银丝绣翟凤凌云的绛红色宫装,头上挽着高鬟望仙髻,镶红蓝绿宝石的攒珠彩蝶金步摇灼灼生辉,身后跟着秋菊春兰等几名侍女。   莫愁不欲与德妃照面,转身便是一溜小跑,钻入假山后的树丛。德妃的品级比莫愁高出许多,这本是大为失礼的举动。青岚刚唤了声:“典记!”德妃已走到近前,青岚只得行礼问安:“德妃娘娘安好!”德妃居高临下斜睨了青岚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带着侍女扬长而去。等德妃一行走远,青岚赶紧去寻莫愁,已不见了踪影。   莫愁甩开德妃,一个人在宫里四处闲逛,渐行渐远,不知不觉已走到外宫墙附近,这一带甚是荒凉,莫愁半天也没碰到一个人,转过一段青石砌成的高墙,忽见前面有一扇朱色大门,上面匾额上书几个字“冷梅园”,正是韦臻的笔迹。只是宫中别处的匾额都是黑底金字,这牌匾却是黑底白字,透着股冷清孤寂。莫愁走上前去,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能不能通往宫外?   那门前石阶上已长满了青苔,显是久无人来,莫愁上了台阶,却发现头顶门廊上正有一只八,朱红的大门上并没有锁,莫愁试着推了下,门上便赫然留下了五个鲜明的手指印,原来大门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莫愁忙收回手,摸出手巾擦拭,忽听见远远地有人喊:“莫愁!莫愁!”呼叫甚是急迫。莫愁回头,看到青岚正飞奔而来,   青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一把将莫愁从门前的石阶上拉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走,里面你可去不得!”   莫愁挑挑秀眉:“怎么去不得?”   青岚大口喘气,半晌才缓过来,道:“这冷梅园是宫中的禁地,除了皇上自己,谁也不许进去!”   莫愁更不明白了:“里面有什么宝贝吗?皇上不许人看?那为什么不上锁呢?”   青岚气喘吁吁地道,“据说这是皇上的生母孝淳皇后的旧居,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了,反正皇上早就有旨,擅入冷梅园的,格杀勿论,你就别多问了。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刚才……”   莫愁撇撇嘴不以为然地道:“格杀勿论,又来吓唬谁啊?”   青岚叹气:“小祖宗,我知道你不怕,但你好歹得为我们想想啊!”   她这样说,莫愁倒不好意思了:“姐姐,我听你的,我们回去吧!”忽想起,在宫外时,李昊他们曾提到过,韦臻与越西国的恩怨和他娘之死有关,难道这冷梅园里会有什么秘密?莫愁满腹疑团,但不得要领,见已近正午,只得先和青岚回去用膳。   莫愁用过午膳,早早地来到了御书房,下午是她和彤云值班。莫愁学着整理了御案,磨好了墨,摆好纸笔,侍立等待时,莫愁回想韦臻昨夜说的话,不由面热心跳,怀里似有头小鹿乱撞。 1审案(1)   终于听到通报“皇上驾到!”莫愁和彤云忙跪下接驾,韦臻大步进来,沉着脸,对莫愁视若不见,只淡淡地吩咐平身,径直到案前坐下,即埋头奏折堆中,专心致志地一本本批阅。莫愁奉上一杯极品龙井,低声道:“皇上请用茶!”韦臻如未听见,头都不抬,莫愁本想问他何时宣召于厚德和温良,也没法开口,只好将茶盏放在御案上,退到一旁。两人之间的气氛从未有过地尴尬。   彤云在御书房值班已久,对沉闷气氛早已习惯,除了偶尔换水倒茶,便安静地候着。莫愁却是闲不住的,站了一会便觉无聊,又不敢走开,只对着韦臻皇冠后垂下的累累珠玉呆看,想象他的表情,御案旁碧玉香炉中袅袅轻烟不绝于缕,飘来荡去,似莫愁初谙世事摇摆不定的心。   过了有一个多时辰,韦臻埋头阅折,一句话都没多说。莫愁暗想:原来当个皇帝整天干活也挺辛苦的,难怪他心情不好,随时随地找旁人麻烦。忽然康德进来禀道:“皇上,赵县知县温良和南闵知府于厚德皆已在宫外候旨多时。”   “嗯。”韦臻应了一声,表示已知道此事。韦臻知道两人已进京,有意不在朝会时接见,却令午后再到宫外等候。   莫愁忽听说这两人的名字,顿时来了精神,只等韦臻宣他们进来,好看这两人笑话。哪知韦臻一点都不着急,仍只是一本接一本地批阅奏折,象是浑忘了这事。直等到临近傍晚,韦臻才抬起头来,道:“传赵县知县温良觐见。”   宫人一声声传报出去,过了约一盏茶功夫,莫愁见到两名太监领着一位头戴乌纱,身穿浅绿色七品官服的中年官员进来了,此人阔眉细眼,颌下蓄着一缕山羊胡子。莫愁估计这便是温良。当时被他通缉,追得鸡飞狗跳,仓皇逃出赵县,自然没能见着这位知县大人。   那温良在宫外跪了近两个时辰,腿脚发麻,走路已有些蹒跚不稳。他在外埠做这七品芝麻小官,哪有机会见到皇上?前几日忽接到圣旨,招自己即刻进京,温良不免惴惴,反复思量,上任以来,没有大功,也无大过,想不通皇上忽然召见,是何用意?温良进了书房,纳头拜倒,山呼万岁,却不敢抬头去看韦臻。   韦臻心头虽然气极,面上仍是沉静,道:“下面是赵县的温大人?”   温良忙叩首道:“正是微臣温良。”   韦臻又问:“你上任几年了?境内可还清平?”   温良低着头恭谨答道:“回皇上,微臣是光裕二年中的进士,两年前补了空缺出任赵县知县,不敢有负圣恩,就任以来,兢兢业业,上承圣意,下安黎民,治内虽不敢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亦是太平之境,百姓皆安居乐业,感激天恩。”   韦臻淡淡一笑,道:“那赵县没有恶霸为非作歹吧?”   “没……没有……”温良略感心虚,抬手用袖子拭了拭额头。 1审案(2)   韦臻不动声色地道:“是么?那温大人还真是辛苦有功了,不过朕想问你,你这衙门是谁开的呀?”   温良听出皇上语气不对,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微臣是皇上的子民,誓为皇上效忠,微臣的衙门,自然是为皇上开的。”   韦臻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道:“温大人说这话,朕可不敢当,朕不过是大人追捕的一名逃犯,朕今日宣温大人来,只不过是要投案自首而已。”   “投案自首?”温良忽听皇上这样说,吓得浑身一凛,抬头偷眼去看韦臻,他距韦臻不过五尺,见圣上面容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是何处见过。   韦臻冷笑一声,掷下一张纸,轻飘飘飞到温良面前,道:“这便是温大人当日悬赏捉拿朕的榜文,请温大人仔细看看,如今朕便在这里,但凭温大人处置。”   温良疑惑不定,抖抖索索瞄了那张纸一眼,又望了韦臻一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颤声道:“皇上,微臣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韦臻道:“温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两个月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大人不记得这榜文,总还认得这印鉴吧?”   温良又战战兢兢地一看,那榜文上果然印着大红的官印,那官印是自己掌管,确实千真万确。温良脸色刷地变为惨白,一身冷汗已湿透全身。当时薛贵恶人先告状,温良缉拿韦臻时,只当是一般平民百姓,并不曾特别留意,哪知会惹下这泼天的祸事?温良只颤抖着匍匐于地,不住磕头,断断续续地道:“臣……臣罪……罪该万死,臣不知……不知是皇……皇上……”   韦臻微笑道:“你怕什么?不知者不为罪,朕微服私访时,若有作恶犯法之处,你张榜捉拿,并非过错。只是朕至今尚不明白,你认为朕犯了何罪?朕是殴伤了薛贵及其同伙,但他强抢民女在前,寻衅滋事在后,朕不过是给他个教训,不知是犯了温大人你哪条王法?你若能说出道理来,朕不但不会治你的罪,你这榜上悬赏五百两银子,朕可以给你五千两,还可升你的官,你且说来听听?”温良牙关打战,哪里还说得出话来?韦臻等了片刻,又问:“那大人下令缉捕朕是何用意?难道身为一方官员,无缘无故就可以随便抓人么?”   温良磕头如捣蒜,道:“臣是受了奸人蛊惑,冒犯天威……”   韦臻面色一沉,森然道:“这么说来,你真的是无理捉人了?朕给了你折辩的机会,你既无话可说,便到刑部去报道吧!如何定罪,自按律法处置!”喝一声:“来人!”门外两名侍卫应声而入,韦臻将手一挥,侍卫即上前去捉住温良,去了他的官服官帽,便往外拖去。温良已是呆若木鸡,全无反应,直到了门外,才似回过神来,高声叫道:“皇上,饶命啊!饶命啊!”韦臻轻蔑地一笑,不为所动,那凄厉的叫声渐渐去的远了。 2现形(1)   韦臻又令传南闵知府于厚德觐见面圣。与温良不同,于厚德自祈雨时谋刺未遂,刺客并龙王庙的道士和钦差“曾伟”一起消失后,便知道事情恐怕不妙。他已提前派人赴京,到魏敬明处打点,但连魏敬明也未听说过曾伟其人,而皇帝回宫后又忽患重病不能临朝,全无消息,一时不知从何下手。不久于厚德即接到圣谕,要他进京述职。于厚德估计定是那曾伟告了密状,暗中打定主意,他若真要置自己于死地,自己绝不能束手就擒,当反告他索受贿赂、贪赃徇私之罪。   昨日于厚德进京后,连夜找到了魏敬明,两人密谋一夜,魏敬明表示不会袖手旁观,只待那曾伟现身,就联络朝中同党一起弹劾,必不能让其得逞,最坏也是两败俱伤,真伪莫辩。于厚德今日在宫门外跪了一下午,心头虽是恐慌,脑子里已转过的千百个念头,却都是如何要在皇上面前争回失地。终于听到皇上宣召,于厚德撑起麻木的双腿,一面走一面还给自己打气,那曾伟不过一名御史,又不是三头六臂,怕他作甚?   黄门将于厚德带入书房,于厚德见那案后坐着一人,头戴玉珠十二旒冠冕,身穿九龙腾云明黄衮袍,朗眉俊目,面貌英武,眉宇间暗隐光华,自带三分天威。于厚德知是当今天子,往年虽偶有面圣,但在大殿之上,相距过远,不比今日得近睹圣颜,忙拜伏于地,三跪九叩,口称:“臣于厚德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韦臻笑道:“于大人起来说话。”   韦臻此时的口音与乔装成曾伟时略有不同,于厚德一时未听出来,谢恩站起,见皇上和颜悦色,不似动怒,稍稍安心,但皇上对自己的称谓虽客气却疏远,于厚德镇定问道:“皇上急召微臣千里迢迢进京,不知有何要事?”莫愁站在韦臻身后,只觉好笑,冲于厚德扮了个鬼脸,她认得于厚德,于厚德却不认得她,暗中疑惑,这名宫女貌若天仙,怎么神情古怪?是什么意思?   韦臻略显为难地道:“还不是为了南闵的旱灾?南闵亢旱连年,朕屡次敦促地方救灾,并曾派人察访,好在不久前天降甘霖,灾患渐平,朕心实慰。南闵州县大小官员,朕欲据实赏罚,但如今朕得到的情况前后不一,因此特召于大人当面查实。”   于厚德一听,果然不出所料,定是曾伟上了弹劾自己的密折,忙撩衣跪倒在地,叩首道:“救灾一事,全凭圣上英明仁厚,爱民如子,钦差调度得当,指挥有方,微臣不敢居尺寸之功,只是……”于厚德说到此处,故作迟疑。   韦臻问:“只是什么?”   于厚德踌躇道:“皇上可是派了御史曾伟大人来南闵微服私访?”   韦臻道:“正是。”   于厚德再拜,道:“既是皇上派钦差微服私访,曾大人有何进言,臣不敢申辩,但微臣有下情回禀……”说着以目示意,要韦臻屛退旁人,却听韦臻身后的莫愁嗤的笑了一声。 2现形(2)   于厚德面红耳赤,又不敢做声,韦臻回头狠狠地瞪了莫愁一眼,莫愁努努嘴,指指御案上的香木小盒子。韦臻想了想,也没必要再和他兜圈子,打开盒子,取出那串珍珠,敛去笑容,沉声道:“于大人是要向朕说这件事么?”   于厚德忽见珍珠,不料自己的杀手锏竟已在皇上手中,这是怎么回事?曾伟竟将珍珠上交了么?脱口而出:“这珍珠怎么在……”话刚出口,已知失言,忙道,“不,不……”   韦臻轻哼一声:“于大人是不是想问朕手中的珍珠是怎么来的?这是于大人亲手交于朕的,该不会健忘至此吧?”   “啊!”韦臻语气平淡,却似一个惊雷在半空中轰然炸开,炸得于厚德不知东西南北。   听韦臻笑道:“于大人若真忘了,朕还有人证。”   于厚德强作镇定道:“微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请皇上明示。”   韦臻呵呵一笑:“于大人,朕在大人府上叨扰多日,尚未致谢,还曾蒙大人赠以明珠,回京后朕挂念的紧,故特请大人来京一叙别情。”此时韦臻换回了曾伟的口音,于厚德听到这声音极为熟悉,吓得魂不附体。韦臻道:“朕不久前微服私访,应于大人盛情相邀,就宿在大人府中,因大人在南闵城下贴了捉拿朕的悬赏榜文,朕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无奈只得乔装行事。方才大人既说尚有下情回禀,但说无妨。”   此时正值八月,未过中秋,暑热尚未全消,但于厚德却如坠入了数九寒天的万丈冰窟中。原来千算万算,机关算尽,没料到曾伟竟是皇帝本人乔装改扮微服私访!于厚德回想韦臻的真容,确有几分面熟,当时赵县所在的永州,传了榜文过来,要南闵协助抓捕人犯,自己随便看了一下就让贴出去了。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于厚德几乎不敢再去想,皇帝到底查出了些什么?……皇帝即位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他曾经微服私访,怎么偏偏就让我给碰上了?于厚德平时做官为人,八面玲珑,现在却汗流浃背,说不出一个字来。   韦臻又道:“那日朕亲临乌龙山龙王庙祈雨,忽遇刺客行凶,朕未及返回南闵向大人辞行。乌龙山是南闵地界,朕也得请大人协助查明刺客的来历。”于厚德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韦臻忽似又记起了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于大人开的汇通米行被盗一事,也是朕派人去的,那掌柜朕已押送到京,大人很快就可以见到……”   韦臻话还未说完,只听下面咕咚一声响,于厚德竟然双眼翻白,吓得晕了过去。韦臻见状,甚觉无趣,暗想:这些贪官污吏,平日里欺上瞒下,无所不为,这时却又怎么胆小如鼠?韦臻只得令人将他拖下去,送去刑部仔细审讯。   莫愁本也等着看场精彩好戏,没想到主角竟如此不堪,自己还没等到出场作证,戏弄他一番就昏倒了!要再吓吓他,说不定当场就被吓死了,真不好玩,莫愁心有不甘地直叹气。 3煲羹(1)   莫愁偷看韦臻,原来他换了龙袍,往这正中的龙椅上一坐,抖起威风来,还真有些似模似样的天子威仪,难怪那些人都怕他,暗中却对韦臻多了几分不曾有过的敬畏之心。   韦臻却不睬她,又令传刑部尚书郑中廷,郑中廷是韦臻一手提拔的官员,为人沉稳干练,韦臻素来倚畀甚深。郑中廷一来,韦臻即令旁人回避,莫愁等全都退到了书房外等候。此时夜色已降临,明净的天幕上嵌了半轮明月,莫愁站在明心殿门外吹着冷风,腰酸背痛,饥肠辘辘,却想,他今天完全不理睬我,晚上大概不会留下自己了……要是换了往日,莫愁本求之不得,今天却隐隐有些失落。   这次等了半个时辰左右,郑中廷出来了,一脸肃穆,不知韦臻和他讲了些什么。莫愁和彤云进去,正听李公公在问:“皇上,时候不早了,今日的晚膳摆在哪里?”   韦臻想了想,道:“朕今日要去看看陈芳林,晚膳就摆在陈芳林的璃锦宫吧!”说完由李公公护驾去了。   韦臻离开后,莫愁和彤云一起收拾完御书房,便各自回去。莫愁慢吞吞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踢着小径上的碎石子,想到今夜韦臻多半是去找那个陈芳林了,不会再要自己侍寝待命,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和自己说一句话,要是他一直这样生气,人都要闷死了……莫愁回到闭月苑,青岚赶快安排了晚膳,吃饭时却问:“你今天在御书房还顺利么?晚上要去皇上那里?”   莫愁有气无力地摇头:“御书房没什么事,就是站得我腰酸背痛的。晚上不去了,皇上另外找人陪。”   “皇上另外去找人陪?”青岚瞪大眼睛看着莫愁,“你又惹皇上生气了?”   “我不知道,”莫愁闷闷地道,“皇上今天晚上大概是去找那个陈芳林,他一整天都没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青岚纳闷道:“昨晚不还好好的么?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莫愁一肚子委屈,嘟着小嘴道:“皇上生气,我也没办法啊?只是昨晚他问我是不是不愿意侍寝,我……我点了个头,他今天就黑着个脸,象我真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似的,我对着他那副样子也够难受的了!”   “你……”青岚简直拿她没办法,“原来我前几天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你都当成了耳旁风啊?”青岚恨不能去扯她的耳朵,“遇着你,能不生气的那叫神仙!莫愁,你要真把我当姐姐,我和你说句实话,论容貌,如今宫里没人及得上你,皇上也是真心喜欢你,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皇上碰钉子,他是什么人?难道还能求着你来侍寝不成?”见莫愁只低着头不说话,青岚又道,“你别的都还罢了,就是做事情不计后果,宫里的女子哪有不愿意侍寝的?或许也有个别心里不愿意的,但既然进了宫,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皇上这样宠你,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的荣华富贵,也想想你的越西国啊,你要是能让皇上满意了,说不定一高兴就免了以后越西国每年的进贡,不是一件大好事么?” 3煲羹(2)   青岚这番话倒提醒了莫愁,自己回宫好些天了,还没问韦臻那几个同来进贡的姐妹的情况,在清河山庄时他曾亲口答应放她们走,金口玉言,不会言而无信吧?念及此处,莫愁颇为后悔,自己怎么本末倒置,又和皇上闹别扭?他待自己好与不好在其次,若能救紫燕她们回国,可不比什么都强?就算自己受些委屈痛楚又算得了什么?何况皇上待自己也不错了……说起道理来自己样样都懂,还曾给韦臻讲过祭祀龙王的事情,不就是该顺着他让他喜欢高兴么?唉,怎么到他面前什么都忘了,他是皇帝,这里也不是家里……   莫愁懊恼地将双手绞在一起,惭愧地道:“姐姐说得有理,都是我不对,可现在皇上似乎真的生气了,我该怎么办呢?姐姐比我懂得多,帮我想想办法啊!”   青岚没好气地道:“现在来找我,我哪有什么办法?”   莫愁知道青岚是要卖关子,拉着她袖子一个劲摇晃,哀求道:“姐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啊,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姐姐要不帮我,就再没人帮我了……”   莫愁说得可怜巴巴的,青岚不由心软,松口道:“那让我想想……对了,皇上在御书房里,阅折议事十分辛苦,你如果给他做几样点心送去,他肯定会觉得你善解人意,乖巧懂事。”   “做点心?”莫愁苦了脸,“要我吃点心还差不多,做点心可不会。”   青岚又想了想,道:“那试试这样,明日早上我教你炖燕窝,这个简单。皇上伤后体虚,又正需要补养。你明天下午端一只燕窝羹到御书房去,给皇上进补赔礼,就说是你亲手做的,皇上多半也会喜欢的。”   “好啊!这主意不坏!”莫愁扑闪着大眼睛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青岚便去领燕窝,内务府听说是莫愁要用,知道她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忙选了两只上等的黄燕盏交给青岚。闭月苑本有一间小厨房,锅碗瓢盆俱在,但常年无主子居住,厨房早已废弃,莫愁迁入闭月苑后,因无正式名分,也一直是御膳房做饭送来。青岚令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教莫愁炖燕窝。   莫愁兴致勃勃地照她说的,先将燕窝浸洗半个时辰,仔细地清理掉燕毛等杂物,然后再用清水浸泡半个时辰,加上枸杞、桂圆连水一起用文火隔水炖。青岚说要炖上两个时辰,莫愁心急火燎地等不得,恨不能吹口气让燕窝快好,时地掀开盅盖看一看,一会又放两块冰糖,用小勺子搅一搅,喝口汤尝尝,连午膳时都是端着碗站在厨房里守着,不住地道:“姐姐,怎么还不好啊?”   青岚忍不住笑她:“看你熬燕窝还挺尽心呢!真不该派你去御书房,去御膳房烧火更好。”   莫愁一听,两眼放光:“御膳房?我可求之不得呢!那每天不是守着吃许多好吃的?”忽想到若去御膳房,就不能天天见着韦臻,莫愁喜悦心情顿去,“不过……不过还是去御书房吧……”青岚看在眼里,偷笑不已。 4生隙(1)   莫愁当班前,生平第一次亲手熬制的新鲜燕窝羹总算出炉,青岚帮她装进一只小食盒里,下面加了银丝小炭炉煨着。莫愁到了御书房,怕被彤云看见,先偷偷溜进去,将盛了燕窝的食盒放在墙角的小几一角,心慌意乱地等韦臻驾到。   莫愁既盼着韦臻出现,又怕见着他,不知该说什么。韦臻却迟迟不来,等了有一个多时辰,莫愁忍不住问彤云道:“姐姐,皇上今日还会来么?”   彤云道:“这可说不准,不过皇上通常都来得早,到这会都不来,一般下午就不会过来了。”   莫愁有点焦躁,更有些失望,自己好不容易熬了燕窝羹要向他赔礼,他又上哪里去了?   莫愁坐立不安,百无聊赖,正要躲到书架后面去歇息一会,李公公却带了几个太监进来,捧着许多卷轴,就令堆在御案的一旁。莫愁好奇地问:“公公,这是什么?”   李公公道:“宫中隔年选秀,这是今年待选的秀女画像,先送来先让皇上过目的。”   选秀?皇上还嫌宫里的娘娘不够多么?莫愁更是不开心,趁李公公出去,偷偷展开一幅画像来瞧,那画上女子身着品红兰花纹锦琵琶对襟上衣,金红闪珠的缎裙,正襟危坐,容貌端庄,气质雍雅,但目光中冷冰冰的神情让人难以亲近。旁边彤云也凑过来看,莫愁笑问:“姐姐,你说这幅画上的秀女会选进宫来么?”   彤云点点头:“嗯,很有可能呢,这气质一看就是当娘娘的。”   莫愁却扁扁嘴:“我要是皇上,就不会选她。”   两人正对着秀女画像品头论足,忽听外面通报:“皇上驾到!”莫愁和彤云手忙脚乱地将案上的卷轴卷好堆在旁边,却已听到韦臻开心的笑声。两人忙到书房门口跪下接驾。这日韦臻已换下了朝服,只穿了件藏青色绣龙纹薄锦常服,却不是一个人,臂上挽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身着嫣红的霓裳宫装,下着紫绿团花的朱色长裙,绚烂似霞,髻前饰以翡翠玉簪步摇,垂下串串珍珠流苏,容貌娇美,柳眉如画,红晕如醉。莫愁一愣,从未见过这女子,不知该如何称呼。听彤云口中道:“皇上安好!芳林娘娘安好!”芳林娘娘?这就是韦臻昨天晚上去找的陈芳林?莫愁一边照猫画虎地学舌,一边偷瞧她,与德妃的端庄沉静不同,这位芳林娘娘模样甜美妩媚,此时脸上笑盈盈地满是喜色。   韦臻仍是口气冷淡地道:“起来吧!”携了陈芳林的手,却到案后龙椅上坐了,拉陈芳林在身边挨着自己坐下。陈芳林似有些惶恐地道:“皇上既有公务要办,臣妾这就告退了。”   韦臻心情似很不错,笑道:“爱卿怕什么?刚才陪朕游园你也走累了,就在这里陪朕看书,无聊时和朕说几句话不好么?”又吩咐彤云道:“还不上茶?”   彤云为二人上了茶,莫愁在一旁研磨,韦臻仍是看都不看她一眼,莫愁见等了他这么久,总算盼他来了,他却只顾着和旁的女子说笑,心里便多了十二分的不自在。 4生隙(2)   韦臻注意到案上那堆卷轴,疑惑地看了李公公一眼。李公公忙禀道:“皇上,今年又值宫中选秀,这是朝中王公贵族并三品以上大臣之女的画像,一共三十六幅,呈上请皇上一览。”   “哦!”韦臻笑着让李公公展开画像,一手揽着陈芳林的纤腰,和她并肩观看。看过几幅,韦臻将其余画像推过一边,笑对陈芳林道:“这些画上的秀女,有谁及得朕的婉儿好?”   陈芳林俏脸绯红,无限娇羞:“皇上这样说,可折杀臣妾了。皇上青春正盛,膝下子嗣尚不多,臣妾粗鄙,侍候不周,皇上正该多选几个才德兼备的名门淑女进宫来,陪伴圣驾,绵延皇嗣。”   韦臻哈哈大笑:“难得婉儿如此贤淑,朕可是有福了。”扳过陈芳林的脸,顺势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   莫愁站在这二人身后,韦臻和陈芳林亲昵尽入眼中,只觉眼热心跳,牙根发酸,莫愁咽下一口酸水,暗道:“还说他当皇帝辛苦,哼,正事不做,就知道寻欢作乐,竟把这种人带到御书房来,昏君一个!这陈芳林也真是的,赖在这里就不走了?”   韦臻坐下批阅奏章,陈芳林陪坐一旁,过了一会,陈芳林再度站起身来请辞,韦臻笑笑道:“那爱妃先回去,今晚朕还是去你那里。”陈芳林欢喜谢恩,行礼退下,莫愁微微出口气。韦臻仍是翻过奏折来看,不理睬她。莫愁望了望墙角几上的食盒,一时全无心情去讨好赔礼。   没多久就快到晚膳时分,韦臻并无传膳或离开的意思,莫愁也只好干站着陪他。这时李公公又来通报:“芳林娘娘求见。”   韦臻立即换了副笑脸:“快让她进来!”   少时陈芳林又娉娉婷婷地进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宫女,手中都提着红木大食盒。陈芳林见了礼,道:“皇上刚刚痊愈就操劳国事,废寝忘食,臣妾怕御膳房的膳食太过油腻,不合皇上的口味,特地亲手做了几样滋补的小菜,请皇上用膳。”   韦臻笑道:“难为爱妃这份心意,朕也正有些饿了,正好尝尝爱妃的手艺。”   陈芳林即令宫女将食盒放在案上,亲手一样样取出菜肴,珊瑚鱼片,白果炖鸡,党参焖鹅,银耳红枣莲子羹……菜式并不繁多,但每一样做工都十分考究精细,一看便知花了许多心思。陈芳林又盛了一碗黑澄澄的米饭双手捧给韦臻,道:“这是用贡米黑珍珠,加了枸杞蒸出的米饭,清香糯软,最是滋养,只是做这饭极是耗时,臣妾一早下了锅,蒸了几个时辰,皇上尝尝可好了么?”   韦臻不由动容,握了陈芳林的手,道:“爱妃真是辛苦了,陪朕一起用膳吧!”便令赐座,太监端了绣墩来,陈芳林谢恩入座,靠在韦臻身边,一同进膳。   二人笑语晏晏,陈芳林不时给韦臻布菜,一面劝道:“皇上最近清减了不少,该多进一些滋补之物,圣体安康,才是百姓万民之福。” 5含酸(1)   陈芳林又巧笑盈盈地问:“皇上,这几样菜中最喜欢哪样?臣妾好下次再为皇上做来。”   韦臻笑答:“婉儿做的,每样都好,朕都喜欢。”   陈芳林眼波莹莹,喜不自胜,娇声道:“皇上若喜欢,便是最令臣妾开心之事了,那皇上可得多用一些啊!”舀了一勺莲子羹送到韦臻面前,韦臻嘻嘻一笑,就着她的手喝了。   两人相偎相依,一餐晚膳说不尽的柔情蜜意,莫愁气呼呼地想走开,反正陈芳林带了宫女来,也不愁没人侍候,但目光却似黏在了他俩身上,再转不开。将用完膳时,陈芳林却从食盒底下捧出一只雪白的瓷盅,捧到韦臻面前,揭开瓷盖,热气腾腾。陈芳林道:“这是臣妾特意炖的一品燕窝,皇上请用。”   韦臻略显为难:“朕已经吃不下了呢!”   陈芳林温言软语地道:“这是臣妾用文火细细地炖了两个时辰才好的,燕窝最是滋补,皇上每日吃一只,大有裨益,皇上可一定得吃,就当是犒劳臣妾吧!”   韦臻闻言笑道:“爱妃可真会说话,那朕可不能不吃了。”伸手接过,喝了一勺,满意地道:“真甜,婉儿这份心意更甜,朕好久未吃过这样可口的燕窝了。”   陈芳林羞涩低首:“多谢皇上夸奖。”   韦臻一小口一小口地用完了燕窝羹,陈芳林接过宫女递上的茶,道:“皇上膳后喝口薄荷香片,清清喉咙。皇上晚上若有公务,臣妾这就先告退了,回璃锦宫准备点心,恭迎皇上圣驾,皇上也不要操劳太甚,早些歇息才是。”   韦臻却将面前的奏折书籍一推,拉过陈芳林,在她耳边低语了句什么,陈芳林面上的红云一层层迭荡开来,转过头去,抿着唇含羞不语。韦臻携了她的手道:“今日没什么要事了,朕同你一起回璃锦宫吧!”   韦臻携了陈芳林施施然离去,剩下一桌杯盘狼藉,两名陈芳林带来的宫女留下收拾。莫愁站在一旁,看着那只喝光了的燕窝盅,又回头望了眼自己带来的尚放在墙角的食盒,心头一肚子闷气,他不理我,却对旁人这么好……那个陈芳林,有什么好的?忸忸怩怩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烦心……   待那两名宫女收拾完走了,莫愁还站着发呆,彤云急急忙忙地道:“时间不早了,走吧!我也饿了,该回去吃饭了。”   莫愁忽问:“皇上常带宫里的娘娘们来御书房吗?”   她一问,彤云倒显出些惊讶之色,道:“不是啊!很少见皇上带嫔妃进御书房呢!不过,皇上要喜欢,谁也管不着啊!我们做奴婢的,还是少问少说为好,尤其在御书房这种重地,更要小心慎言。”彤云嘱咐了几句,又道:“你不饿吗?我不等你了,先走了。”   彤云走后,莫愁懒心无绪地拎了食盒,从御书房的后门偷偷溜出去,一步步挨回闭月苑。想着韦臻今日的神态语言,脑子里昏昏沉沉,如一团乱麻。 5含酸(2)   莫愁愤愤地想:他见我时说喜欢我,见了旁人又是这般,都是骗人……我自然比不得他那些嫔妃,能千方百计讨他欢心,无所谓,看他和谁好去……莫愁虽是这样想,眼眶却有点发凉,用手一抹,湿湿地润了手背,莫愁吸了吸鼻子,哭什么啊?让别人看见又会笑话。   回到苑中,青岚已等了许久,见她忙问:“莫愁,今天怎么样?燕窝皇上喜欢么?”   莫愁闷声闷气地道:“喜欢,但不是我的。”将手中的食盒递给青岚,“姐姐,这燕窝你拿去热热吃了吧!”   青岚纳闷地接过食盒:“怎么了?皇上没吃么?”   莫愁摇摇头道:“有的是人给他做燕窝,不缺我这一只。”   片刻后,青岚热了燕窝端来,莫愁坐在窗下生闷气,青岚将燕窝递给她:“这可是你自己亲手做的,你不尝尝么?”   莫愁想想也是:“辛苦做了半天,他不吃我自己还不会吃么?”便和青岚分食那只燕窝,吃了两口,想起那会韦臻夸奖陈芳林的神态,鼻子酸酸,清甜的燕窝入口都不知道什么味道。   青岚问了她几句,从莫愁的片言只语中大致知道了今日的情形,瞅着莫愁直乐:“你现在晓得了?宫里想方设法讨皇上欢心的人太多了,好在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今天不成,还有明天。”   莫愁撅嘴,郁郁地道:“姐姐的意思难道是让我明天又炖一只燕窝送他?侍候他的人多,我干嘛非去凑这热闹?”   青岚笑道:“是啊,还剩了一只燕窝呢!正好够明日用,”见莫愁无精打采,青岚用食指点了点她脑门,“你平时可不是这样,才一次就打退堂鼓了?现在也不是使脾气的时候,你要真不愿意,就去请皇上的恩典,把你派到御膳房去,那可是三年五载也见不着半个主子,更别说皇上娘娘了!”   她这话正说中了莫愁的心事,莫愁冲口而出:“三年五载见不着?那我还不如回家去呢!”   青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回什么家?你说什么?”   莫愁自知失言,吐吐舌头道:“没什么,我听你的就是了。”   莫愁晚膳只喝了一碗汤,就恹恹地上了床躺着,心头如堵了块大石头,连呼吸都不畅快。第二日一大早起来,仍是照着昨日的样子炖了一只燕窝,用食盒装好带到御书房,莫愁暗想,今日见了皇上,就先给他再说,免得又节外生枝。   这日韦臻来得倒早,却又是和陈芳林一道,陈芳林换了一袭海棠红宫锻长褂,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白色牡丹,下着乳白细碎洒金轻罗长裙,秀发高高挽成凌云髻,簪一只镂金攒珠钗,尤显得神采飞扬。韦臻挽着她进来,莫愁咬咬唇,行礼如仪,暗中只希望她能快点走。哪知陈芳林今日却在一旁怡然坐下了,莫愁上茶时,陈芳林亲手接过,奉于韦臻,韦臻笑笑,就着陈芳林的手啜了一口,陈芳林放下茶盏,又忙着为韦臻磨墨铺纸。 6食色(1)   莫愁见她殷勤,暗道:“你若喜欢到这御书房当班,不如来替我好了,正好我乐得清闲。”虽是这样想,心里更不痛快,只远远地走到一旁,眼不见为净。   陈芳林便陪着韦臻,韦臻阅折时,她便静静地坐在一旁,韦臻偶尔抬头看她一眼,两人皆会心一笑,无限情意尽在不言中。过了良久,韦臻忽伸个懒腰,打个哈欠,笑道:“婉儿,朕有点累了。”   陈芳林莞尔笑道:“臣妾刚才过来时,看到御书房后面一片金桂开得正好,清香满园,皇上若累了,不如臣妾陪皇上到小花园里走走,小憩片刻?”   韦臻点头道:“也好!”拿过刚拟好的两份圣旨,叫彤云过来,“你把这两份谕旨送去典谕司。”彤云领命去了。   韦臻站起来,拉了陈芳林的手,便往殿后去。经过莫愁身边时,莫愁屈膝行礼,韦臻仍视而不见。莫愁悻悻起身,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御书房后面有一道小门,通往外面的花园,莫愁见内书房再无旁人,悄悄地走到窗边,将雕花长窗推开一半,见那外面苑中桂花开得繁盛,绿叶间簇簇如金,馥郁的芳香袭人,陈芳林的海棠红衣角在树影里一闪而过,莫愁气愤愤地蹙起眉头,突然一只蜜蜂嗡嗡朝长窗里飞来,莫愁忙把窗户掩上,听那蜜蜂嗡嗡叫了一阵,去得远了,莫愁忽想到一条妙计。   过了约一刻钟,韦臻和陈芳林携手回来,耳鬓厮磨,韦臻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陈芳林倏地红了脸,只摇头道:“皇上,这怎么行?”又道,“昨日皇上爱吃臣妾做的藕粉桂花糕,臣妾今日已备好了,这就去给皇上端来吧!”   韦臻狎笑道:“那个不忙,都说秀色可餐,朕不要旁的,单要尝尝眼前的这道美味。谁让爱妃今天这身打扮光彩照人,让朕都晃花了眼?”陈芳林面上红晕更甚,还未等她开口,韦臻已俯首吻上陈芳林娇艳的双唇,一面抱起她就往殿后的暖阁走去。   陈芳林羞得闭上双眼,螓首埋进在韦臻怀里,微微挣扎道:“这是皇上的御书房,听政议事之处,怎么能……皇上还是去臣妾的璃锦宫吧?”   韦臻不以为意地道:“现在又没旁人,爱妃怕什么?这是朕的皇宫,在哪里不都是一样?朕宠幸自己喜欢的妃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御书房内有一间暖阁,设有龙床御榻,是供皇上公务之余小憩的,韦臻以前偶尔也曾在这里过夜,但大天白日在御书房临幸嫔妃,却是头一遭。韦臻横抱了陈芳林进去,砰地一声踢上里间的门,将莫愁孤零零地隔在外面。   莫愁如被人施了定身法,怔怔呆住,不久,内殿里隐隐传来男子低沉的笑语,夹着女子的娇声求乞:“皇上,皇上饶了臣妾吧……”莫愁眼前交叠闪现的只是往日和他亲昵的情形,“朕吻你的时候,你要闭着眼”,“来为朕宽衣”,原来,不管谁服侍他都是这样? 6食色(2)   没旁人?难道我不是人么?莫愁一脚踹翻了陈芳林刚才坐的绣墩,在书房里团团转圈,塞住耳朵不去听,那暧昧呢笑偏仍一声声钻进来,莫愁直气得头顶上似乎都在冒青烟了,她向来为人随和,万事都得过且过,今日也不知怎会如此生气,恨不能冲上去将暖阁的门砸开,大声质问他是什么意思。忽听有人问:“你这是在做什么呢?象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停转圈?”莫愁回头,见是彤云回来了,莫愁气愤难平,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朝暖阁的方向努努嘴。   彤云听了片刻,顿时也红了双颊,低声问莫愁:“是皇上和芳林娘娘在里头?”   莫愁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彤云惊讶过后,掩口笑笑,道:“皇上今儿心情不错呢!真是难得!我们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好好地候在这里就是,你也不要抱怨,说不定他一高兴就赏我们什么呢!”   “赏什么?我才不稀罕!”莫愁几乎要咬牙切齿。   她这句话声音不小,彤云忙去掩她的口,道:“你可别太放肆了,就算你不稀罕主子的赏赐,也别得罪了皇上,平白惹祸上身。”   莫愁只得忍气吞声地等着,想象着里面暖阁里的情景,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扯自己的衣服,莲青色宫装的下摆被她揉皱成一团。   韦臻和陈芳林进了内殿,大约有一个时辰才姗姗出来,两人皆是面带红潮。陈芳林云鬓半偏,媚眼如丝,韦臻一手挽着她,陈芳林微低着头,如小鸟依人般偎在他怀里,似乎已浑身酥软,迈不开步子。   韦臻回到御案前,仍不看莫愁一眼,听见他道:“婉儿,时候不早了,今日陪朕回乾元宫吧!”陈芳林轻轻地嗯了一声。韦臻随手整理了几份奏折,令李公公拿到寝宫去,便携了陈芳林出了明心殿,随侍的宫女太监急忙跟上,御书房内只剩下莫愁和彤云。   莫愁又是等彤云走了,最后离开书房,这回却忘了带回装燕窝的食盒。莫愁脚下似有千斤重,回闭月苑的路也似漫长得没尽头,好容易回了苑,没等青岚上来问,莫愁已进了内室,砰地一声关了门,从里面将门栓上了,一头扑在床上,任随青岚怎么拍也不开。   第二日清晨,莫愁起来,却挂了两只大黑眼圈,对镜自照,镜子里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莫愁啪的将镜子合上,忽想起一事,对青岚道:“姐姐,你去帮我找点花粉来好吧?”   “花粉?做什么?”青岚诧异地道,昨晚她已打听到昨天皇上在御书房召幸陈芳林之事,知道莫愁心里不痛快,但又不好多问她详细情形。   莫愁略有不耐地道:“我有要紧的用处,姐姐不要多问了,就当帮我个忙吧!”   青岚猜不出她的用意,领了一包花粉,交给莫愁。莫愁道谢,又要了些糖末混在一起,将花粉揣在怀里,午后仍照常去御书房当值。果然不出所料,韦臻仍是与陈芳林双双前来。 7招蜂(1)   陈芳林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金银丝混织绣桃李争春图的丝罗宫装,下着秋香色漩涡纹纱裙,绣如意云朵的真丝披帛缠绕两臂间,翩然而行,纤柔的身形如春花照水,杨柳临风。   莫愁见到他两人,心情反倒平静了,只偷偷地将花粉搁在书架旁边。韦臻仍是看了约一个多时辰的奏折,便说要去外面透透气,由陈芳林陪着往后花园去。这时彤云正埋头整理案卷,并无人注意莫愁。莫愁见二人慢吞吞地走过,迅速抓起笔筒中最粗的那支如椽巨笔,在书架上那包花粉里使劲蘸了,用力照懿贵人的背影一甩,细若尘埃的花粉便悄无声息地沾了不少在她宫装上绣的鲜艳的桃李花朵上,莫愁犹不解气,又甩了几下,陈芳林只顾着和韦臻说笑,全无察觉。   莫愁转过身,为自己的妙计大为得意。她以前在家,常常捉弄老师,趁别人不注意,在人家背上画一只鬼脸或是狗头,记得以前有一次,一位先生后襟上被自己画了只鬼脸,回去时天黑了,第二天上课时还背在背上,差点没笑死人。父王听说了这事,训斥了几句,也就不了了之。这回么,如果成功,可比画个鬼脸厉害多了,若是不成功……那,那就明天再试……   莫愁仍是将花粉藏在怀里,预备以后再用,又去清洗那支巨笔。彤云奇怪地问:“你怎么洗这支笔,皇上要用么?”   莫愁神秘地道:“皇上不用,是我用了一下。”   莫愁还没洗净毛笔,忽听到后园传来一声尖利的惨叫,隐约便是陈芳林的声音,莫愁掩口窃笑,接着似乎是韦臻在唤人,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外面不少侍候着的太监奔过去了。彤云慌张地道:“出什么事了?我去看看。”   莫愁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以免露出马脚,故作沉着地道:“姐姐去看下吧,我在这里守着御书房。”   一会儿彤云回来了,道:“是芳林娘娘被蜜蜂蛰了,受惊不小,皇上送她回宫去了。”   果然不出我的神机妙算,大概是连蜜蜂都觉得她太嚣张,都来帮我,这才一会就让她中了招,莫愁强忍住笑意,问道:“被蜜蜂蛰了?很严重么?”   彤云道:“据说是蛰在脸上,我去的时候,还有好几只蜜蜂嗡嗡围着她,才被皇上赶开了,芳林娘娘用手巾蒙了脸,不知道情况如何,皇上已经令传太医了,应该没什么大碍的,只是大概近一段时间里不方便出门了。”莫愁想象着陈芳林包着脸缩着脑袋的样子,扑哧笑出声,心头十分痛快,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陪皇帝逛花园?我费劲煲什么燕窝?还是这招管用!听一旁彤云好心提醒道:“你怎么幸灾乐祸的?皇上沉着脸,好象很不高兴,我们得小心为妙!”莫愁拼命憋住笑,直憋得脸色通红,终于忍不住一通猛咳。 7招蜂(2)   这会时候尚早,不到换值的时候,莫愁装模作样地和彤云肃立在书房里,等了大半个时辰,韦臻回来了,果然是阴沉着的一张脸。韦臻一进来,就让彤云出去,只留下莫愁。莫愁心头一跳,难道他竟然发现了?见韦臻端坐案后,冷然道:“你过来!”莫愁前行了几步,韦臻一把拉过她,往她怀中一探,摸出那包花粉,摔在御案上,粉白嫩黄的细末散了一片,韦臻怒道:“你干的?”   莫愁见已是铁证如山,若学温良于厚德百般抵赖狡辩也没意思,心中并不惧怕,反正妙计已售,干脆跪下痛快承认:“是!”却又反问了一句,“皇上怎么知道了?”   韦臻冷笑:“朕若连你这点花招都识不破,朕皇帝的位置还能做到今天?”原来他陪陈芳林回宫,侍女侍候陈芳林更衣时,问了句怎么娘娘衣上沾了许多花粉,陈芳林被蜜蜂蛰得昏头昏脑,想不起怎么回事。韦臻初时诧异,无缘无故怎会有许多花粉?片刻后忽回过神来,即怒气冲冲地来找莫愁算账。   莫愁全无惧色,嘟哝了一句:“原来皇上还有记得奴婢的时候!”   她声音虽低,韦臻倒听得清清楚楚,不由一愣,这话听着怎么耳熟?忽想起自己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压下心头怒火,尽量平静地问:“你知罪么?”   莫愁应答如仪:“奴婢知罪。”   韦臻又问:“你既知罪,为何要明知故犯?”   莫愁咬了咬嘴唇,只盯着韦臻云龙出海金线靴上龙眼的两粒夜明珠,不说话。   韦臻提高声音:“朕问你话,为何要明知故犯?”   莫愁咬牙,将头一昂:“我讨厌她!”   她说得如此直白,韦臻呆了一下,顿了顿道:“为何你讨厌她?”   莫愁索性豁出去了:“不为什么,我就是讨厌她!这事是我干的,皇上要打要罚,便请动手!杀了我更是一了百了!”表情一如既往地无畏无惧,但那眼光闪烁间,分明流露出许多委屈。   韦臻见她这样子,刚才积累的怒气反消散了许多,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办好,莫愁不过是七品女官,以下犯上,冒犯从二品的芳林,按律治罪,就算是死罪亦不为过,韦臻自不会为这事就要她命,但亦不能不罚,想想自从她进宫后,打也打了许多次,全无半分收效,这次怕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韦臻略一沉吟,叫声:“来人!”门外李公公应声而入。韦臻指着莫愁道:“莫愁言语无状,君前失仪,拖下去,关入禁室,等候发落!”韦臻只说莫愁言语无状,不提她暗算陈芳林之事,却是留下了余地。莫愁一听,这回不打了,但关入禁室又是什么花样?见有人来拖自己,莫愁自行站起来,甩甩头和押送的内侍去了。   韦臻发落了莫愁,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彤云进来,见韦臻脸色不豫,不敢多问多言,只低头收拾凌乱的御案。忽看到墙角小几上放着昨日一只红漆食盒,彤云有些奇怪,今天陈芳林并没有带膳食点心之类的来啊? 8囚鸟(1)   彤云揭开食盒盖子去看。韦臻注意到她:“你在看什么?”   彤云忙屈膝行礼,答道:“奴婢看见这里有只食盒,不知是不是芳林娘娘留下的?”   韦臻蹙了蹙眉,道:“哦?什么东西?拿来给朕瞧瞧。”   彤云将食盒呈上,韦臻打开一看,是一盅燕窝羹,已是冷透,心头忽然一颤,已知道是谁拿来的,却唤了李公公进来,让他将这燕窝羹送到御膳房去热一下再呈来。彤云退到一边,韦臻将身形隐没入宽大的龙椅中,微闭上眼,回想刚才莫愁的言语神气,已然明白了她今日闯祸的缘由。原来她不仅仅是调皮,她讨厌陈芳林?这小妮子在吃醋么?有意思,还以为她真是不进油盐不懂风情呢……韦臻以食指关节轻敲御案,不免暗暗得意,呵呵,朕就说过,你终究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过了一晌,热好的燕窝又端了上来,韦臻舀了一勺尝,入口有些微的酸味,韦臻停下勺子,叫过彤云:“这食盒是什么时候拿来的?”   彤云摇头:“回皇上,奴婢不知,是刚才才看到的。”   哦?那也许就是昨天的了,韦臻让人撤下燕窝,却又沉默了。昨天?为什么昨天她不给朕?呵呵,韦臻一笑,记起了昨日在书房暖阁里的颠凤倒鸳,靡声浪语……还真是吃醋了。其实……陈芳林算是后宫诸妃里自己比较喜欢的一个,但从来没让她进过御书房,一连三日的宠遇也是少有的,而昨天当着她的面就在书房行事,更没有必要,当时自己并没有深思,现在看来,更……更象是在赌气,你不愿侍候朕,朕也不在意你,朕有的是温柔可人陪伴。   韦臻忽然想笑,自己怎么和小孩子一般玩这种心思?不过,虽隐隐知道她不高兴,没想到她会这般直截了当……燕窝不行就去招蜜蜂,那句“我讨厌她”更是她的风格,她在意,她吃醋,这就好办了。不久前自己为她寝食难安,她却若无其事,今日她也会尝到了这滋味,想起莫愁方才撅嘴气愤的神情,韦臻舒心地笑了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呵呵,以前是朕被你牵得团团转,以后么,朕恩威并用,驾轻就熟,就该你乖乖地承恩待宠了。   韦臻素来极为自负,但从初见莫愁以来,屡受打击,今日才第一次有了掌控的感觉。她天大的本事,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就算特别一点,朕喜欢她,不过是要沉闷的后宫多种色彩。嗯,这次先让她在禁室里关上个三五天,让她知道点厉害。   李公公上前问道:“皇上,今日的晚膳摆在哪里?”   韦臻此时如打了场胜仗般,情绪甚佳,道:“摆在乾元宫吧!朕这就回宫。”   李公公应了,又问:“皇上今夜宣召哪位娘娘侍寝?”   韦臻想了下,一连临幸了陈芳林三日,不宜再去,她今日又被蜜蜂蛰了,亦不便见人,许久未见到德妃了,怎么说她也是现在的后宫之首,韦臻便道:“今日朕驾幸德妃的蕴秀宫。” 8囚鸟(2)   更深烛残,蕴秀宫中,德妃承欢已毕,香肩半露,倚在韦臻怀中,忽问:“皇上,臣妾听说今年选秀在即,不知皇上这次欲遴选哪些姐妹入宫?”   韦臻睡眼朦胧,微微笑道:“怎么?爱妃也吃醋了?”   德妃忙道:“皇上后宫空虚,选新人入宫臣妾求之不得,怎会吃醋呢?臣妾只盼皇上这次能选到可心可意的佳人陪侍左右,皇上喜欢高兴,臣妾便更无所求。”   韦臻听了益发昏昏欲睡,含糊地道:“难为爱妃如此贤淑……”   禁室是宫中专门囚禁犯错之人的所在。莫愁跟着内侍弯来拐去走了很久,却进了一座偏僻的院子,那院子后面是一排灰色的矮房,两名太监粗鲁将她推入一间小屋,即剥下她的品服,给她换上一件粗麻布的深灰外衣,将她双手拉到身后紧紧地反绑了。莫愁好奇地环顾四周,见那小屋后壁有扇铁门,屋内却无一样家具陈设,墙上一扇小窗,钉了几根铁条,就是所谓的铁窗么?莫愁问道:“公公,这里是哪里?要关我多久?”那两人却象哑巴似的一言不发,将莫愁绑好后,打开那扇铁门,把她往里面一塞,咣当地一声,铁门便从后面关上了,隔开了莫愁与外面的世界。   莫愁一时不能适应忽如其来的黑暗,过了好半天,才模模糊糊地看清这不过是一个三尺见方的小黑屋,无窗无灯,一团漆黑。除了墙角的一只散发着怪味的马桶,四壁皆空,连睡觉的草席都没一张。   反正也没什么好讲究的,莫愁摸索着靠墙边坐下来,双手仍被反铐着,屋子实在太小,连腿都不能伸直。莫愁尽力将身体蜷成一团,心情反倒平静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黑牢了?算是又开了回眼界。皇宫里面整人的东西真不少,挨打、罚跪、饿肚子、坐牢……哪一样都随时随地可能降临在自己头上……不过,以自己在宫里的所作所为,到这里来也不算亏,或许早就该来了,莫愁虽是这样想,一滴眼泪却涩涩地顺着面颊滑落下。   她双手被反绑着,没法去擦眼泪,干脆一任泪水肆虐,低声抽泣不止。以前受了那么多苦,断腿挨打那么痛,饥肠辘辘那么难熬,今天这样被关着绑着不算特别难受,本来也没什么可委屈的,但莫愁的眼泪就是止不住……想着韦臻,想着这些天韦臻和陈芳林的甜蜜亲昵,为了给她出气,皇上才把自己关起来,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冷淡,是自己太顽皮他厌烦了么?他大概还是喜欢温柔娴淑的,莫愁心头酸涩,又似被什么搅得没片刻安宁……   莫愁在黑暗里不知坐了多久,哐当一声铁门开了,透进一点微弱的光,一个太监手持蜡烛,端了碗粥进来,放在地上,解开莫愁的束缚,道:“吃饭了!”   莫愁这才发觉两条手臂已绑得酸痛难当,忙甩甩手活动几下,她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肚子虽已饿得咕咕叫,但哭了良久,全无胃口,只道:“我不想吃。” 9罢筵(1)   那太监道:“你不吃就算了,每天只有这一顿,进了这禁室,别以为自己还是外头的娘娘,有多少人伺候你!”   莫愁暗道,我又不是娘娘,我要是娘娘就不会进这里来了,没心情和他争辩,只问道:“公公,皇上要把我关几天呢?”   那太监漠然道:“这得问皇上,我怎知道?”   说了两句话,莫愁觉得口渴,端起碗来喝了几口冷粥,就再吃不下了。太监见莫愁吃完了饭,于是又将她反绑上,端了那粥碗出门去了,重重黑暗再度将她包围。此时已近中秋,莫愁缩在角落里,再无人来理她,只觉身上越来越冷,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侵入每一寸肌肤,牙关不住打颤。大概是入夜了吧?这么冷……他这会又是和谁在一起?陈芳林今天被蜜蜂蛰了,他又会去找谁?   莫愁有些泄气,找谁也不会找我,我又不会讨他喜欢,就算不关起来,每天也是横眉冷对,关起来,不会再给他惹事,他自在外头快活,多省事啊……多半就一直这样下去,没几天就全忘了……莫愁不由怀念起以前在家的日子,还有前不久宫外的逍遥,唉,早知道这样,自己真的不该回宫来……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都是那次,那次自己装病,那个雨夜,他信誓旦旦的承诺,可是他现在已全都不记得了么……   韦臻发落了莫愁,第二日再到御书房,换了彤云和丹霞值班,这两人本来就安分守己,见莫愁出了事,更是小心侍候,御书房又恢复了往日安宁。韦臻亦刻意不去想莫愁,每天批完奏折后,便到徐充容、李淑仪等处探望。他出宫了两个多月,回宫后又一直养伤,后宫嫔妃都无缘得奉天颜,皇上御驾亲临,自然是喜不自胜,使出百般解数来服侍韦臻。韦臻流连温柔乡中,偶尔想到那个关在禁室中的人,得意地一弯嘴角:“记得上次你和朕打赌,朕输了,这次,朕还会输么?”   这样过了几日,一天韦臻在御书房处理完政事,李公公上前禀道:“皇上,明日便是中秋佳节了,您看……”   中秋佳节?宫中一年中可数的盛大节日,自然少不了欢宴庆祝,韦臻遂道:“还是按往年的规矩办就好。”   李公公应了,拿来外袍给韦臻披上,韦臻站起身,缓步走出明心殿。秋日的晚风习习拂来,带着些许凉意,片片梧桐黄叶随风飞舞,忽而落在殿前的石阶上,忽又飞起,而殿前的两株丹枫红得更甚了。韦臻的心忽似被这秋风拂过般,多了几分苍凉,中秋佳节,月圆人圆,历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但自己的亲人都在哪里?韦臻苦笑一下,人说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天下在手,而团圆,终究是不可再得了,中秋,又还有什么意义?   八月十五的晚宴设在熙乐园,熙乐园是临近禁城的一处皇家花园,乃先帝所建,占地甚广,假山怪石,小桥流水,多有南国的秀丽景致。 9罢筵(2)   禁宫的瑶池通过一道明渠与熙乐园相连,瑶池汇入园中,更是水波汤汤,颇显浩渺气势,殿宇楼台错落其上,胜境无限。秋来霜意渐浓,瑶池上凝结着淡薄如烟的迷蒙水雾。中秋晚宴即设在湖畔的清风朗月轩。清风朗月轩临水而建,曲廊迂回,四面皆是镂空彩绘长窗,凉风四下里穿透,空中飘来桂子清香,爽怡宜人。   中秋晚宴取团圆家宴之意,宫中凡有名分的嫔妃,无论品级高下,皆可出席。这自是吸引皇上注意的大好机会,除了被蜜蜂蛰了未好的陈芳林不能前来外,众嫔妃无不刻意打扮,盛妆入席。德妃端庄华贵,徐充容俏丽妩媚,李淑仪淡雅秀美……一时间群芳争艳,济济一堂,姹紫嫣红,倒象是入了百花园中,不是春光,更胜似春光。宫中嫔妃多有擅长音律舞蹈琴棋书画的,已早早精心准备,想乘此机会在皇上面前一展风采。   但天有不测风云,八月十五这日,将近傍晚时分,天色却黯淡下来,开宴不久,铅色的天空中竟飘起了毛毛细雨,待夜色降临,别说明月,就连星星也看不到一颗,淅淅沥沥的细雨落在湖面上,化为茫茫一片雨雾。   中秋宴会本重在赏月,下雨自是大大地扫兴。而韦臻每年中秋设宴不过例行公事,天气晦暗,更提不起欢庆的情绪,只照惯例分发赏赐了月饼,饮了两杯酒,不等歌舞乐起,韦臻即草草离席,却也不提要何人侍寝,单身乘辇回了乾元宫。抛下众妃嫔面面相觑,诸般准备英雄无用武之地,满腹怨言只无处诉说。   韦臻进了寝宫,换了常服,又坐在案前捡了几本未阅的奏折来批,听那外面的夜雨渐渐下得大了,雨声如泣,映着殿内摇曳的灯火,益发孤寂冷清。韦臻微叹,这什么中秋节,如此无趣!回想宴会上的珠环翠绕,乱花迷眼,不知为何,却不想找嫔妃相陪,只唤人奉了一壶酒来,另上了两道下酒菜肴,自斟自饮。暗道,李白当年还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天连明月都没有,只剩下自己烛光下的影子相伴,真正成了形影相吊的孤家寡人了!   韦臻一杯冷酒下肚,脑子里忽冒出一句词“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无奈笑笑,这句词可真不应景,但寂寞凄凉的心境却如此相似,不知中秋之夜,还有谁也这般对雨无眠?眼前的灯光朦胧迷离,似映着莫愁的笑颜,对了,怎么忘掉了她?这也关了她好几天,今日召她来解解闷岂不正好?韦臻唤过李公公:“去把莫愁那丫头带来!”   莫愁在禁室里被关了好几天,整日里被绑着,每天只有一碗冷粥充饥。和以前受罚挨饿不同,这会莫愁幻想中的却不是各种美味佳肴,只是坐在黑暗中大生闷气,竟丝毫不知饥饿。原来禁室才是最折磨人的东西,被打一顿痛过也就算了,这样被关起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10过节(1)   开始时,莫愁一肚子怨气,禁室里黑暗无声,每一刻都那么难熬,随着时间的推移,怨气散了,只剩下伤心,再后来,莫愁翻来覆去想到却是往日韦臻和自己一起经历的种种故事,是自己不该拒绝他冒犯他,不该常常惹他生气,皇上,你怎么还不放我出去?我一定乖乖听你的话……最后,疲倦终于压倒了寒冷和哀怨,莫愁再睁不开眼,只歪在墙角打瞌睡,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铁门开了,莫愁以为是来送粥的太监,不想理睬。手上的绑缚被解开了,莫愁仍躺着不动,身子忽然被人架起来,拖着走了几步,然后又是什么披在了身上。   莫愁任随他们摆布,直到脸上落了几滴凉水,才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眼前仍是漆黑一团,房子漏了?哪来的水?莫愁使劲晃晃脑袋,才发现已是幕天席地的屋外,细密的雨丝如千万条长长的丝线徐徐飘落。被放出来了?莫愁试着迈步,刚跨了一步,蜷得过久的腿脚不听使唤,差点滑倒,旁边有两个小太监忙扶住她,前面的李公公回头看了一眼:“典记当心!”   莫愁见是李公公李严,心下略定,问道:“公公,皇上放我出来了?”   李公公压低声音道:“今儿是中秋节,天气阴沉,皇上心头不痛快,一个人喝闷酒呢!典记好好陪陪皇上吧!”中秋节?啊?莫愁关在黑屋里不知白天黑夜,这竟然是中秋节了么?莫愁迷迷登登由李公公带去梳洗更衣,然后送到韦臻的乾元宫。   韦臻等了许久,一杯接一杯地喝冷酒,灌了差不多半壶,总算见李公公带莫愁进来了。虽已稍事梳妆,换了一袭粉荷色平罗衣裙,但脸色苍白,全无往日跳脱飞扬的神采。莫愁进殿后,照例行礼,有气无力地请安:“皇上安好!”   韦臻见她这样子,借着三分酒意,忽又起了作弄的心情,挥退众人,问她:“在禁室里关了几天,你怕不怕?”   莫愁一愣,本以为他又会冷言冷语地训斥自己,听他语气温和,霎时心头泛起无限酸苦,却咬了呀牙道:“奴婢不怕。”想想又道,“只是……只是闷得无聊。”   “不怕?”韦臻呵呵一笑,“真不怕那就再去住几天吧?闷得无聊,朕叫人捉些蟑螂啊老鼠啊之类的和你一起做伴。”   “啊!”莫愁果然吓了一跳,抬头见韦臻满是戏谑之色,旋即反应过来是逗她玩,却笑不起来,极委屈地道:“皇上说话不算数。”   韦臻奇怪地道:“朕说什么话没算数?”   莫愁泪光迷蒙,道:“皇上以前答应过奴婢,不强求奴婢守宫里的规矩,但这回又以犯了宫中的规矩处罚奴婢……”想着在黑屋里关照的那几天,莫愁的眼泪禁不住一滴滴地掉下来。   韦臻猛地记起,她病危时自己是曾主动说过宫里的规矩她不守也没关系,那也算是金口玉言。自己罚她罚得理直气壮,现在被她质问,倒似乎有点理亏。 10过节(2)   可说起来容易,但在这等级森严的深宫中,她要是不守秩序规矩,自己一旦放纵,不仅帝王威信荡然无存,旁人也会认为不公不正,何以服人?除非她是主持六宫的皇后……韦臻忽有些慌乱,忙掩饰道:“这么说,你还不服气了?朕关你几天,是要你静心思过,若真罚你以上乱下,戏侮主子的罪名,哪能就这样轻巧?”   莫愁嘟着小嘴,胡乱地抹了抹眼泪,只不吭声。韦臻招手让她过去,莫愁走近,见案上杯残酒冷,莫愁揶揄道:“皇上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怎么不召哪位娘娘来陪皇上?”韦臻轻捏一下她的耳垂,语气亲昵:“小妮子吃醋了?陪朕的人不就在眼前么?”又问:“你知道今儿什么日子?”   莫愁痒得咯咯一笑,眨了下眼睛:“听说是中秋节。”   韦臻道:“对了,你不想吃月饼么?”让莫愁在一边坐了,令人撤下残酒,另送月饼点心和石榴葡萄西瓜等时令水果上来。   韦臻独自闷坐了一晚上,这会和莫愁说了几句话,心情却好了不少,无论是在陈芳林、德妃还是李充容那里,都没有这种轻松自在的感觉,韦臻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忽听旁边莫愁直抽气,回头见她咬着唇,两滴大而清亮的泪水正沿着她面颊滚落,映着灯光,泪滴晶莹闪烁如水银珠子。韦臻奇道:“你又怎么了?”   莫愁擦擦眼睛,道:“没什么,奴婢只是心里有点难受,每逢佳节倍思亲,奴婢有点想家了……”   “想家?”韦臻一蹙眉头,想她越西国的父王母后和王兄?不由涌起些许不快,岔开话题道,“别哭了,你不是叫莫愁么?老是哭哭啼啼的可就对不起这名字了,尝尝朕这里的月饼味道如何?”拿过一只松茸蛋黄的月饼递到她面前。   莫愁双手捧过月饼,咬了一口,韦臻忽见她手腕上一大块淤青痕迹,惊讶地问:“这是什么?”   莫愁看了一眼:“被绳子勒的。”   韦臻拉过莫愁的手,那纤纤柔夷凉如寒玉,韦臻将她手腕在自己的掌心里婆娑,又在那伤痕上轻轻吹气,心疼地道:“这几天都被绑着?还痛么?待会朕给你上点药。”   韦臻温柔的语气和往日一般无二,莫愁在冷冰冰的黑牢里绑了这好几天,忽听他的关切问话,差点又掉下眼泪,结结巴巴地道:“还……还好,每天会解开一会儿,这手还没有断掉……”韦臻将她揽进怀里,莫愁将脑袋靠在他胸前,呜咽道:“皇上,我还以为……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真是个小傻瓜,怎么会呢?”韦臻笑道,小丫头当真情窦初开,知道患得患失了。“你就是为这个讨厌陈芳林?”   莫愁小脑袋蹭进韦臻怀里,点了点算是承认:“皇上喜欢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奴婢好难过……还有,奴婢那两天亲手做的燕窝,本想给皇上赔礼的,可皇上根本就不……” 11索礼(1)   韦臻想起那变了味的燕窝,心头漫过一丝暖意,却装作不知地问:“什么燕窝?”   莫愁抽噎道:“奴婢第一天到御书房当值,皇上就不理奴婢,奴婢怕皇上生气,第二天一早就下厨做燕窝……”   韦臻笑道:“你还会下厨?在御膳房么?”   “不是,就是在闭月苑的小厨房,”莫愁说起那燕窝便是十二万分委屈,“这是奴婢第一次下厨房,从天亮到午后,足足忙了大半天才好,连青岚姐姐都笑话我该去御膳房烧火,可……可皇上吃了她带来的燕窝,不要奴婢的,第二天奴婢又熬了一次,但……但……”莫愁想起那天御书房中的靡乱之声,再说不下去,“奴婢没办法,才……”   韦臻接口道:“才想出招引蜜蜂的法子是吧?还真有你的!”拍拍她后背以示安慰:“好了,不要伤心了,当时你该告诉朕,朕自然喜欢,你自己不说,朕怎么知道?她是朕的嫔妃,朕总不能太冷落了她。朕本说过要册封你,你又不愿,可让朕为难,你不是朕的妃子,名不正言不顺的,朕也不好让你伴驾。”   “我……我愿意。”莫愁忽低声道。   “愿意什么?”韦臻反问,抬起她的头,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痕。   莫愁的脸已红到了脖子根,耳朵也已红透了,韦臻看着只觉得好笑。过了片刻,莫愁终于鼓起勇气清楚地道:“奴婢……奴婢愿意……愿意服侍皇上。”   韦臻唇边现出一抹捉狭笑意:“那朕以后再要你侍寝,不算是欺负你了吧?”   “不……不算……”莫愁不敢看他,只盯着韦臻襟口处繁密的花纹,窘得恨不得能马上隐身消失,小小声又道,“皇上,奴婢以后再惹皇上生气的话,皇上骂我打我罚我都行,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呵呵,”韦臻又是一笑,停了停又正色道,“但日后你是宫里的正经主子,再不能象以前那样胡闹了。花粉蜜蜂这种事情下次可不许再来了,这回朕没告诉旁人是你害了陈芳林,帮你掩盖过去了,关你几天不过是让你记个教训,以后再被捉住,朕也护不了你了。”   “是。”莫愁应道。   韦臻放缓脸色,道:“那你还不谢恩么?”   莫愁这才如释重负般跪下磕头,韦臻道:“封你什么,朕再斟酌一下,过几日再等正式旨意。”   莫愁忽问:“那……那奴婢还能去御书房值班么?”   韦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怎么?你喜欢在御书房当班?”   喜欢么?好像不太喜欢,书房里每天挺无聊的,又不能乱说乱动,尤其前几日天天得对着那陈芳林,差点没把人气死。但能陪在韦臻左右,还能听到外面一些有趣的事情,仍是比关在闭月苑里强多了。莫愁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韦臻笑道:“那你仍旧去当班吧,等正式册封了再说。”   莫愁谢了,这才安心地吃月饼点心,她饿了几日,这会才发觉已饥火难耐,大口吃下三只月饼,两块西瓜,忽道:“中秋节月亮都没有,真无聊。”问韦臻,“皇上今天没设宴么?” 11索礼(2)   “中秋节月亮都没有,真无聊,宴席早早就散了。”韦臻学着她的口气道。   “哦,”莫愁倒不以为意,“其实奴婢挺喜欢过中秋节的。”   “为什么?喜欢吃月饼?”韦臻笑问。   “月饼吃不吃无所谓,”莫愁摇摇头,忽然俏皮一笑,“皇上猜一猜?不会忘了吧?”   莫愁一提醒,韦臻忽记起来,“是不是因为你快过生日了?”   “对啊!”莫愁高兴地道,心头暖暖的,些许委屈也烟消云散,“谢谢皇上还记得奴婢的生日。”   “还有十一天,你就十六岁了,”韦臻怜爱地道,就算自己没杀她,凭她这性子,能活满十六年也实在不容易,不由微笑。自己曾答应过要为她过生日,送她礼物,这不就来讨要了?“朕自然没有忘,你要什么礼物,说吧!朕先预备了。”   莫愁迟疑了一下才开口:“主子,是不是只能要一样礼物?”   听莫愁提到生日,韦臻盘算正好她过生日那天册封她,再赏赐些珠宝首饰,这也是宫中的常例,但知莫愁多半会提些稀奇古怪的要求,好奇心起,笑着眯了眯眼睛,问:“那你还想要多少件礼物?一样样说来听听!”   莫愁掰着指头数道:“这头一件,也是皇上上次答应过的,只要兑现就可以了。皇上还记得么?”   韦臻一愣,想了想,才知她指的是上次答应她放掉越西国那六名女子,但自己受伤回宫后,忙乱中自把这件事情忘了,韦臻道:“朕答应过的当然不会反悔,过两日我朕下旨放她们回国。”   莫愁喜笑颜开,忙连声道:“太好了!谢皇上!”看韦臻心情不错,又试探问道:“皇上,那明年呢?”望着韦臻,眼中无限期待。   韦臻当时在清河山庄,见莫愁病情危急,又听信她所说的阎王托梦一事,病急乱投医,方提出放掉今年进贡的这六名女子为她消灾解难,现在听莫愁的意思,欲自己答应从此废除越西国进贡之例,韦臻便有些不豫,果真人都是得寸进尺的,只淡淡地回绝:“明年还早,到时再说吧!”   莫愁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明亮的烛火被冷风扑灭,自己或许操之过急了,不好再提,又道:“第二件么,奴婢想要一面进出宫的金牌。”   “你要金牌干嘛?想溜出宫去玩?”韦臻皱起眉头,莫愁用力点点头。韦臻面色严肃地道:“你想出宫也可以,但金牌不能给你,金牌在手,如朕亲临,若要给了你,那还了得?不知道会给朕闯下多少弥天大祸来!”   莫愁吐吐舌头:“没金牌那奴婢怎么出去啊?不到宫门就会被拦下来,难道又翻墙么?”   “你……”韦臻气得直摇头,“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你要出宫,平时里安分守己点,朕下回出宫时便带上你。”   莫愁大为泄气,连出个宫都这么麻烦,得看他脸色,莫愁还想努力争取下:“可是,皇上日理万机,忙得要命,哪有多少时间带奴婢出去?而且就算微服出宫,也要安排许多侍卫,太麻烦了!” 12约法(1)   韦臻却不肯松口:“不带侍卫,难道你单身一个人就想溜出宫去?绝对不行!先不说上次刺客还没抓到,彩云阁的事才几天,你好了伤疤就忘了痛?”   莫愁见韦臻斩钉截铁不肯通融,这第二件礼物就要泡汤了么?莫愁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那……皇上,能不能找个人来陪我玩?”   “找个人陪你玩?找谁?”韦臻疑惑,下半句“男人还是女人?”忍着没问出口。   “珍珍啊!皇上忘了么?还是皇上认的义妹呢!还答应过人家接到京城来帮她找人家呢!”莫愁拍手笑道。珍珍长于山野,性格淳朴,莫愁在清河山庄时,已和她玩得要好,情同姐妹。宫里虽有青岚象姐姐一般照顾自己,但终究规矩繁多,束手束脚。如果能把珍珍弄到京城里来,自己就可多一个人做伴了。   “哦!这个还可以考虑,不过,”韦臻松口气道,“当时只是口头上认了亲,要正式册封公主还有许多仪式,朕明日就让宗正府拟旨,派人去接他们。只是清河山庄到这里路途遥远,恐怕赶不及你过生日之前到京了。”   莫愁听韦臻答应了,兴奋不已:“只要皇上答应了,多等几天也没关系,谢谢皇上!但……”眼珠子又转了转,“皇上能不能先不要告诉珍珍您的身份,等她来了,再给她一个惊喜!”   “呵呵,”韦臻微一颔首,算是允诺,她说的也正是韦臻所虑,先告诉她成了公主怕一下子接受不了,不如等她进京了再说,“你还要什么礼物?”   莫愁眼波流转,笑靥如花,道:“还有一件,不过皇上得先答应奴婢,奴婢才说。”   “那不消说了,肯定没什么好事。”韦臻摇头道。   他怎么又不上当?莫愁拉着韦臻的袖子祈求道:“不会的,很简单的一件事情,皇上肯定能答应的!”   韦臻拗不过她:“那好吧,朕先答应你,你说,但若是什么逾矩出格的事,也不行。”   莫愁不满地翘起小嘴道:“皇上怎么这样不痛快?奴婢不过是想讨皇上一句话,从现在起到八月二十六日这十一天内,如果奴婢做错了什么事,不要再罚奴婢。”   “啊……”韦臻不料她要的是这个,这真是可大可小,要说小呢,她淘气一点本也无伤大雅,何况只是区区十一天,要说大呢,倘若有自己这句话当成尚方宝剑,她不知会干下什么事来?   见韦臻沉吟不语,莫愁不满地道:“皇上刚才已答应了,不能哄我。”   “嗯,朕暂且答应你。但是……”韦臻想想道,“朕也得约法三章。”   “还要约法三章?”莫愁苦着脸。   “第一,不许擅自出宫;第二,不许再戏弄宫中的嫔妃;第三……不许翻墙爬树。这几条都是很简单的,你如果能做到这三点,就不罚你。”韦臻郑重其事地道,她若真能做到这三点,其他的小问题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你能做到么?” 12约法(2)   真是麻烦……三件礼物居然换来他这么多唠叨,莫愁暗中抱怨,也只得道:“皇上,奴婢保证做到。”   “礼物要完了吧?”韦臻道,生怕古怪精灵的莫愁又冒出什么稀奇的点子。   “没有了,谢谢皇上!”莫愁开心地道,不管怎么说,这十一天可以平安过了,约法三章么?自然上有圣旨,下有对策。   莫愁笑逐颜开,韦臻的心绪也随之轻快,理了理她的鬓发,笑问:“你这下满意了吧?”   莫愁眼睛亮晶晶的:“皇上,下次什么时候出巡?去哪里啊?”   韦臻笑着摇头:“才回来没几天又想出去?其实皇宫里也很大,有许多风景佳处,你还没玩遍吧?”   听他提到宫中,莫愁忽想到冷梅园:“奴婢曾让青岚姐姐带着逛了一回,对了,皇上,那冷梅园是什么地方?怎么不让人进呢?”   她话方问出口,韦臻已冷下了脸。莫愁知他不快,但想问个问题总不算违规,反正他也不能为这个就罚我,仍是大起胆子道出心头长久的疑问,“皇上……奴婢听说是和以前的事有关,皇上能不能告诉奴婢……究竟是和越西国有什么恩怨?”   韦臻的脸已黑得如窗外的沉沉夜色:“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问起这些?冷梅园是宫中禁地,任何人未得朕的允许都不得擅自入内,你记住就行!”   莫愁仍不死心,嘻嘻一笑,恳求韦臻道:“皇上刚刚才说过不罚奴婢的……奴婢是为这件事进的宫,就算皇上要奴婢死,奴婢也要做个明白鬼呀!”   “好!朕让你明白!”韦臻狠狠地攫住了莫愁的喉咙,“如果有人害死了你的……”韦臻说到这里,对着莫愁疑惑不安的眼神,忽然又摔开手,放缓了语气:“这些不关你的事,朕没必要和你说,你也不用多问,朕不会为那些事情再为难你,知道了?这对你和你的越西国都有好处!”   刚才那一勒,差点又让莫愁缓不过气,见韦臻陡然生气,莫愁忽有些害怕,怕他又不理自己,小声问:“那……那皇上还喜欢……奴婢么?”   “你说呢?”韦臻恢复了常态,“朕若不喜欢你,会是这样么?但你也不要恃宠而骄,不然,朕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你!”沉默片刻,听外面雨声淅淅沥沥,夜色已浓稠如漆黑墨汁,韦臻起身道:“你吃饱了么?吃饱了就服侍朕沐浴安置吧!”   莫愁站起来,又有些手足无措。韦臻微笑道:“在南闵你就服侍过朕沐浴,还怕什么?”忽然一把抱起莫愁,快步进了浴室,来到池边,作势又要将莫愁往下扔,莫愁吓得惊叫一声,反身抱紧了韦臻,韦臻亲亲她粉白的小耳垂,莫愁痒得直往后躲。韦臻笑道:“你先去更衣,再来服侍朕。”莫愁赶快从韦臻怀中跳下,躲到幔帐后面,和韦臻一闹,莫愁也不那么害怕了。脱了衣服,换了身乳白色的丝质浴袍。 13排忧(1)   掀开围幔,见韦臻正站着等他,莫愁硬着头皮上前为他宽衣,韦臻笑道:“你说你愿意服侍朕,这可是必须的哦!”莫愁手忙脚乱地解开他的衣带,帮他除了外袍内衣,韦臻自下了水,对莫愁招手道:“你也下来!”莫愁还没来得及躲开,韦臻已双手握住她露在浴袍外两只玉雕似的裸足,往下一拖,咚一声将莫愁拖入水中,又帮她除去湿透的浴衣,扔到池边。这下两人便都成了赤身裸体,莫愁低头不敢看他。   韦臻站在进水的玉雕龙头下面,转过身去背对着莫愁,道:“来帮朕擦背。”莫愁本将全身都缩在温泉水中,只露了脑袋在外面,听韦臻唤她,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过来,拿过浴巾帮韦臻沐浴,胡乱擦了几下,韦臻忽转过来,面朝向她,指了指前胸,“还有这里。”   此时两人一丝不挂赤身相对,距离不到三寸,这虽不是第一次,莫愁却是从未有过的紧张慌乱,连耳朵都已红透,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和扑通扑通的心跳。莫愁用浴巾在韦臻结实强健的胸膛上乱抹,韦臻好笑:“你故意害朕么?痒死了!”一下子抱住莫愁,就要往水里按,莫愁手足乱蹬,韦臻顺势扳过她的头,俯首深深地吻了下去。   起初莫愁本能仍要挣扎,但韦臻一手固定了她的头,不许她抵抗。舌尖轻轻地舔过甘美润泽的红唇,探进唇间,轻叩齿关,莫愁被动地微微开启,韦臻炽热的舌头乘虚而入,攻城略地,尽情地吸吮着甘甜的蜜汁。莫愁忽然有些迷乱,四周暖暖的温泉一波波荡漾,自己仿佛飘上了云端,不知道飞向何处,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如水雾般静静弥漫,莫愁微微闭上眼睛,任他亲吻。韦臻缠绵长吻,良久方放开莫愁已微肿的双唇,却又吻过她的细细的眉尖、卷曲的睫毛,忽轻声问莫愁:“朕亲你,你喜欢么?”莫愁迟疑一下,含羞点了点头,韦臻却道:“怎么不答话?”   莫愁鼓起勇气道:“喜欢。”   韦臻满意地笑了,道:“喜欢就亲朕一下作为报答。”   莫愁羞得浑身燥热,如沐浴在六月的骄阳之下,但仍踮起脚,轻轻在韦臻的唇上碰了碰。韦臻暗地里要笑破了肚皮,自己那么多嫔妃,可没一个象她这么有趣的,韦臻仍不饶她,道:“这样不算,要象朕刚才亲你那样。”   莫愁无奈,只得学着韦臻的样子去亲他,还没碰到他的唇,见韦臻眼中尽是不怀好意的笑,莫愁奇怪地道:“皇上怎么不闭上眼睛?”   韦臻捧腹大笑,差点没滚倒在浴池里,再忍不住,反吻住她,吻过她的樱唇,再一路向下,吻过她曲线优美的脖颈,含住胸前那颗宝石。莫愁微微一颤,想要推开他,一双小手却被韦臻捉住,放到了背后。逗弄了一会,韦臻自己已全身发热,干脆将莫愁抱出水池,扯过一条宽大的浴巾来裹住她身体,自己披上浴袍,就横抱着莫愁出去进了外面的寝殿。 13排忧(2)   韦臻将莫愁放在龙床上,轻轻咬住她的耳垂,莫愁痒得受不了,嘻嘻直笑,韦臻顺势往下,莫愁只觉越来越痒,一直传到心里。韦臻将她搂进怀里,莫愁忽然全身一僵,韦臻柔声安慰道:“别怕,这次一定不会痛了。”   莫愁大眼睛扑闪一下,似相信了,却又浮上一层疑惑:“皇上,是不是每个人侍寝都是……”到底还是害羞,绯红了双颊说不下去了。   韦臻听出她的酸味:“没看出朕的小莫愁还是只醋坛子呢!不过……”韦臻宠溺笑道,“你可是除了朕以外第一个用那御池的,旁的嫔妃连门都进不去呢!”   莫愁的脸更红了,低声道:“谢皇上。”   韦臻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明白就好。”   莫愁轻轻点头:“奴婢知道了,以后再不敢胡闹了。”见韦臻黑如点漆的眸中盛满怜爱柔情,莫愁只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已化为浓浓的蜜糖,不自觉地往韦臻怀里缩了缩。   韦臻复吻上她,莫愁闭上眼,刚才那奇妙的感觉又回来了,一颗心似荡漾在半空中打秋千,没个着落处,惧意一点点消散,身子仍似泡在温水里,热得透不过气,又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力气,只希望一直这样享受他温柔的爱抚……韦臻分开莫愁白皙的双腿,想要进一步的动作,一直闭着眼的莫愁忽然睁开了双眸,对视着韦臻眼中的火焰,似有点期待,又有点害怕。   韦臻心念一动,问:“你累了么?”莫愁不解地点点头,被关了这几天,又冷又饿,没睡上一次好觉,自然是有些累的,但他现在问这个什么意思?韦臻笑道:“累了就休息吧,朕今晚不动你。”   莫愁睁着眼,迷茫地道:“皇上又生气了么?是不是又要去找别的娘娘?”上次就是因为自己不肯陪他,他才去找陈芳林么?   韦臻被她的神态逗笑了,道:“没生气,朕不急在这一时,明日也要早朝呢。你好好歇息吧!不侍寝能在寝宫里呼呼大睡的也只有你了。”莫愁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   韦臻忽见莫愁手腕的那圈淤青,道:“等下,给你上药。”披衣下床拿了药酒,轻车熟路地为莫愁抹上,按摩一阵助淤血化开,这才又将她揽入怀中,拉过锦被盖了。不知为何,今夜韦臻放过她,莫愁却有些失落,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折腾了会,终于沉沉睡去。   韦臻深深呼吸,压下心头的欲望,凝视着她如婴儿般可爱的睡颜,回味今夜和她的一番话,似清风徐来,明月朗朗,充溢着淡淡的喜悦,喜悦之中,韦臻微觉无奈,本以为从此能操控她,待她便可如待旁的嫔妃那般,只是逢场作戏,但仿佛又不如所想……   第二日莫愁醒来时,韦臻已上朝去了,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明晃晃的,天色已放晴,莫愁伸个懒腰,一夜甜睡无梦,只觉浑身上下无处不舒服自在。床头已备了衣服,莫愁和李公公道谢告辞,李公公看着她只是微笑不语,看得莫愁又红透了脸。 14矫诏   雨过天青,路边的树叶儿上还挂着细密的小水滴,折射璀璨光芒,润泽的空气清新怡人,莫愁踏着满径的飞花落叶,一路小跑着回闭月苑,进屋时差点和迎出来的青岚撞个满怀。青岚抓住她道:“咦!你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   莫愁笑道:“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青岚见莫愁面带喜色,关了几天禁室,怎么关得神采奕奕?忽恍然大悟,“昨晚又是皇上把你接去了吧?”莫愁不好意思地点头。   青岚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道:“皇上待你还真是不同啊,昨天中秋节,皇上在熙乐园设宴,听说没多久就散了,撂下一大堆娘娘主子不管,原来是挂念着你呢!”   莫愁作势拍了青岚一下:“姐姐就知道取笑我!”却掩不住得意神情。   青岚闪开:“我还听说芳林娘娘被蜜蜂蛰了,是不是你要的那包花粉派上了用场?”   莫愁忙四下看看:“姐姐可不许说出去啊!”   青岚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要说出去,我也是你的同谋啊!真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鬼点子!”莫愁伸手去哈她痒,两人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莫愁下午照例到御书房去当班,这日是八月十六,天色一扫昨日的阴晦,秋高气爽,碧空如洗,轻薄的白云如絮,一丝一络卷在空中,莫愁的心情也如艳阳高照。韦臻早早就来了,没有再带旁人,见了莫愁,微微笑了笑,趁莫愁给他上茶时低声问道:“今天没给朕炖燕窝么?”   莫愁扁扁嘴:“皇上瞧不上奴婢做的,奴婢就不敢献丑了。”   韦臻轻拍下她的手背:“朕以后只要你做的,别想偷懒。”   刚说了几句话,外面通报张冶求见,韦臻令传。张冶进来行礼,平身后见韦臻身后站着莫愁,略愣了愣,欲言又止。韦臻道:“爱卿有什么事要禀么?但说无妨。”   张冶只得道:“陛下令微臣去查那几个举子,臣已查到了,这是那几人的名字。”说着递上一张四折的白纸。   韦臻接过,打开看了一眼,道:“朕知道了,其余的事呢?”   张冶禀道:“刺客之事,臣已查明那龙王庙的刺客确实是碧血派的,和于厚德脱不了干系,龙登山的刺客臣加紧在查,大概不久后就会有消息。”   韦臻颔首道:“爱卿辛苦了,有事及时来奏,先暂退下吧!”   张冶退下后,韦臻将那张白纸铺开,指给莫愁看,念道:“李昊、高贤、孟然,是这几人吧?”   莫愁见纸上赫然写着这几人的名字,无奈只得点头承认,道:“是,皇上,可是……他们几个都是很有才学的,一心一意愿报效朝廷,也没犯什么过错,皇上选人唯才,不该因噎废食啊!”   韦臻知道莫愁要帮这几人说话,想着自己重伤在床那几日她和这些人朝夕相处,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冷淡地道:“朝廷用人,德才兼备才行。”知她口齿伶俐,不想多说,埋下头继续阅折。   因为前段时间很忙,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我想很多读者都早已知道。不清楚的亲可以看评论区置顶的“答读者问”   批了一阵奏折,韦臻又亲笔拟了几道圣旨,令彤云送到典谕司去。又唤莫愁研磨,起草一道手谕,莫愁挽起袖子站在他身旁磨墨,想顺便看看他在写什么,韦臻却用身形遮得严严的,一个字也瞧不到。写罢,韦臻即传召传礼部尚书觐见。莫愁一惊,宫外时曾听李昊提起,礼部尚书岳代珅是这次秋闱的主考官,刚才皇上写手谕的时候神神秘秘,是不是有不利李昊他们之事,要当面给礼部尚书交待?算起时间,秋试应该已考完了,正是阅卷放榜的紧要关头,自己得赶紧想办法。   一念至此,莫愁左手手肘一动,装作不慎,碰翻了旁边的一只青玉八方大笔筒,哗啦啦一阵乱响,十多支大小毛笔全数散落于地板上。莫愁心慌,欲去收捡,却又忘了右手还握着一方墨,手腕一挥,御案上立即斑斑点点洒了许多墨迹,“啊!”莫愁轻呼一声,身子一歪,又碰倒了案旁的一摞奏折书籍,韦臻刚写好放在最上面的手谕也落到了地上。“你在做什么?”韦臻怒喝了一声,吓得门外候着的康海和李严连忙进来,韦臻挥挥手让他们出去。   “皇上,奴婢……”莫愁欲跪下请罪。   韦臻瞪她一眼,忍耐地道:“算了,”无奈摇头,知道她向来毛手毛脚,也不欲深究,若换了旁人,少说也是一顿板子,“还不快来收拾,笨手笨脚的,什么时候才能学得细心一点?”   “谢皇上,”莫愁舒了口气,起身收拾御案,却对韦臻道,“请皇上到旁边稍等一下好么?”   韦臻起身,走到窗边去看风景。莫愁见他不注意,忙蹲下翻开刚才拟的那道手谕,一眼看到李昊等人的名字,一目十行匆匆一扫,竟是说若有这三人参试,即要取消他们的录用资格。啊?这皇帝还真是小气,暗中下绊子,莫愁一面擦拭御案,整理笔筒,一面飞快地转着念头,藏起来肯定不行,那礼部尚书马上就要来了,也不可能模仿皇上的笔迹再重写一份,这可怎么办?莫愁又翻开手谕瞄了一眼,突然灵机一动,拿过刚才韦臻用的御笔,趁那墨迹未干,提笔在李昊的“李”字上添了一笔,将“李”字改成“季”字,“高贤”“孟然”两个名字笔画繁多,莫愁一时难以措手,怕韦臻察觉,忙忙将御笔放还原处。   恰好这时,听韦臻问道:“你收拾好了么?”   莫愁的心一阵扑通扑通的乱跳,转头见韦臻正走过来,忙道:“奴婢收拾好了。”   韦臻坐回龙椅,似笑非笑地望着莫愁:“朕本说让你在御书房干活,月俸就罚来还那十万两银子的欠债,看你这样子,每月朕倒还要贴进去许多。”   莫愁知道书房里的东西大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碰了哪样都不得了,但又不是天天要改诏书,小声道:“奴婢下次不会了。”暗祷他千万不要又翻开那手谕来查看,转开话题,“皇上还记着那笔债呢,不知道于厚德那桩案子后来怎样了呢?” 15赏月(1)   韦臻道:“于厚德的案子仍在审理中,贪污赈灾银两之事证据确凿,他亦无法抵赖,那魏敬明也脱不了干系,朕已将其抓捕归案。只是两次刺杀之事,现今死无对证,他亦不肯轻易招供,朕只有命张冶加紧去查。”   正说话间,彤云也回来了。忽然康海进来通报,刑部尚书郑中廷求见,不宣而求见,定是有急事,韦臻忙命传人,莫愁和彤云仍是退到韦臻身后侍立。郑中廷进来即磕头道:“臣该死!于厚德在牢中趁狱卒不注意,撞柱自尽了!”   “哦?”韦臻拍案而起,怒道,“此等大案,你怎能如此疏忽?”   郑中廷不敢辩驳,只是磕头领罪。韦臻冷静下来,细问他经过,原来于厚德熬刑不过,知道招供也是极刑,还得抄家没族,便畏罪自杀了。韦臻令郑中廷会同大理寺和都察院拟送于厚德并同党的罪名呈来,又将郑中廷罚俸一年,以示惩戒。此案只能如此了结,只是追查刺客的线索又断了一条。   郑中廷告退,礼部尚书岳代珅已候旨半晌,进来见驾后,韦臻已无情绪再和他多说,只拿过御案上手谕交给他,道:“朕有件事要爱卿处理,照这手谕上的去办即是,无须张扬。”岳代珅忙应了是。韦臻又问了秋试的阅卷情形,几时可出殿试名单等,便让岳代珅下去了。   莫愁暗喜,又琢磨一阵,暂想不出办法帮高贤和孟然,只有先让李昊蒙混过关,那两人日后再说。就算皇上发现了,他不是答应过这些天不再罚我了么?这也不违背他的约法三章,呵呵,看来我真有先见之明!   此时天色已不早,莫愁见韦臻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便上前问道:“皇上今日又要忙到很晚么?要不容奴婢先去吃点东西,晚上再来值班?”   韦臻笑着站起来,道:“罢了,剩下的留着明日再看,陪朕先回乾元宫去。”   回宫路上,莫愁试探着问韦臻:“皇上,于厚德死了,还怎么定他的罪?”   韦臻揽着莫愁,笑道:“你怎么那样关心他?他人虽死了,朕一样可以诛他九族!”   他这句话是说得云淡风轻,莫愁浑身汗毛却都立了起来,不由打了个寒噤。“皇上,不用那么狠吧?”   韦臻恨恨地道:“贪污,欺君,刺君,难道还不够诛九族的大罪?朕如果不杀一儆百,这朝廷百官,岂不是人人都可以胡来,将国家法度视作无物?”   莫愁想到李昊等人曾评价他刑法严酷,仍试图劝说:“皇上,但他一人犯罪,为何要牵连那么多无辜的人呢?”   韦臻正色道:“妇人之仁!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中之事,你不要多嘴。”   莫愁怕韦臻生气,只得作罢。   回到乾元宫,韦臻和莫愁一起用过晚膳,却见窗外已升起一轮圆月,庭前洒满银色月光,清辉满地,树影婆娑,徐徐晚风中送来桂子幽幽暗香。韦臻有些遗憾地道:“昨日正十五没月亮,今日十六这月色倒好,老天爷也真是作对!” 15赏月(2)   莫愁调皮笑道:“干嘛不今天赏月啊?只要有明月美景,管它是十五还是十六呢?”   韦臻闻言微笑,道:“你说得也对,十五的月儿十六赏,倒是不同,那你陪朕出去走走。”   韦臻携了莫愁,信步闲逛。深邃明净的夜空中,月亮晶莹如一轮白玉盘,水银般的月光直倾泄下来,照得宫内四下通明,花树摇曳,花香肆溢,浓光淡影,交织重叠。月色下重重宫殿亭台的琉璃华瓦,如笼罩在蒙蒙水华之中,恍若琼楼玉宇,月宫瑶台,不知天上还是人间。莫愁被韦臻牵着手,想起青岚早上说的,昨夜中秋宫中欢宴,皇上却早早遣散了,今天只和自己来赏月,皇上待自己确实不同,我喜欢他,他也是喜欢我的吧?莫愁心里欢欣,只觉那月光笼在身上也是甜的。   昨夜单身只影,今夜幽香满襟,韦臻的心情也甚为愉悦。不觉来到了瑶池边上,明月映在水中,碧波温柔荡漾,搅碎一倾清光,点点莹白如冰镜乍破,又如颗颗碎钻闪烁。两人走近湖畔一座精致的五层小楼旁,雕栏画槛,丹阁飞檐,夜风中檐下的铜铃丁丁作响。韦臻道:“这散花楼你上去过没有?”莫愁摇摇头,韦臻遥指楼顶,“这是瑶池畔赏景的第一去处,夏日观荷,秋夜赏月,都是极好的。”   莫愁来了兴趣:“那皇上带奴婢上去看看?”   韦臻笑道:“不忙,这瑶池通往熙乐园,你去过么?”莫愁又是摇头。韦臻见那散花楼下垂杨柳下正泊着一艘双层画舫:“今夜我们不妨乘船夜游熙乐园去!”   画舫状如若一条金色巨龙,富丽堂皇。随从听说皇帝要乘船,忙去准备,少时画舫已灯火通明,李公公请皇上登船。韦臻携莫愁上了画舫,在船头坐下,画舫缓缓地划离岸边,荡开一圈圈涟漪。有宫人奉上香茗,点心,鲜果。船上的乐伎亦悠悠奏起一曲“彩云追月”,数名盛装舞女伴乐起舞。   过了一阵,画舫进入一条狭窄的河道,两岸皆是连绵不断的朱色宫墙,行了百余丈,穿过一座白玉拱桥,前面豁然开阔,竟是一片极大的湖泊,湖中数座小岛如粒粒珍珠点缀其中。莫愁好奇地道:“这么大的园子,这么好玩的地方,奴婢以前竟然不知道,都没来玩过。皇上,这熙乐园是什么时候修的啊?一定花了不少的钱吧?”   言者无心,闻者有意,听莫愁问起熙乐园的来历,韦臻神色略略一滞,只淡淡地道:“这是先帝在时修的,耗时三年有余,花费不下数百万两银子,连军费都填进来了,朕即位后倒来得少。”   莫愁听得咂舌,韦臻却停下不再多说,只去看那船头的轻歌曼舞。渐渐画舫行至湖心,夜风拂来,莫愁的衣摆被湖风悠悠卷起,韦臻望着她绝美的侧影,衬着水中荡漾的明月,不觉已有几分醺然醉意,道:“莫愁,今夜月色这样好,你可愿踏月而舞,为朕舞上一曲,以增雅兴?” 16把盏(1)   莫愁脸色一红:“奴婢好久没跳过舞了,总得准备一下,仓促应付,乱跳一气皇上也不会喜欢,十天以后,奴婢再为皇上献舞好不好?”   十天以后就是八月二十六莫愁的生日,韦臻微笑点头:“也好,朕便再等等,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哦!”又道:“古人赏月总少不了饮酒作乐,莫愁,那你来陪朕喝几杯?”   莫愁为难地摇头道:“皇上,喝醉了酒好难受的,奴婢又不会喝,要不就以茶代酒吧?”   韦臻不依,传人又上了几碟下酒的冷盘,奉上佳酿,却是一壶“春雨秋露”。侍女拿过两只极为玲珑小巧的白玉酒杯,只有普通酒杯的三分之一大小,为二人斟满美酒,酒光潋滟,如月色入樽。韦臻嘿嘿一笑:“春雨秋露,你还记得这酒么?味道可好么?”   莫愁不好意思地低头:“记得,甜甜的还带点酸味,奴婢那时是饿坏了,觉得挺好喝的……那是奴婢第一次喝酒呢!”   韦臻接口道:“朕也记得,你喝了一小瓶就醉得人事不省,”忽想到若不是她喝醉了,说不定当时已杀了她,韦臻莫名一寒,却道,“这酒朕还从未喝过,平素难得饮酒,今日好兴致,不如你陪朕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莫愁面有难色:“皇上……”   韦臻打趣道:“你怕什么?怕喝醉了朕把你扔到湖里去么?”   莫愁扑哧一笑,韦臻已举起了酒杯,莫愁也举杯相对,一饮而尽。一杯酒下肚,莫愁忽提议道:“喝闷酒也没什么意思,往回我看别人他们一喝酒就行酒令,皇上会不会玩呢?”   酒令?仿佛很多年前的事了,少时几个要好的兄弟之间偶尔行过。自从即位后,一年到头宴席无数,却再无游戏行令之事,韦臻道:“会倒是会一点,你想玩?”   莫愁拍手笑道:“好啊!不过既然是行令,酒桌上无大小,皇上若输了不能耍赖。”又问,“那皇上说怎么玩?”   韦臻略有不满地道:“朕何时是耍赖之人?那朕就出题了,既是宫里的酒令,就不能学市井之徒那般猜拳行令,大呼小叫,粗俗不堪,总得与诗文相关,今日未备令签,不如这样,行令之人先用一句诗词作问,另一人同样用一句诗词回答,若答不上,便该罚酒。”   莫愁来了兴趣:“有点意思,那请皇上先问。”   韦臻望了望天上明月,随口道:“明月几时有?”   莫愁接得倒快:“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韦臻一愣,只觉得此句意境十分凄凉,心头有种说不出的不吉之感,不悦地道:“问你明月几时有,你却答明月不归,该算违规,当罚酒一杯。”   莫愁吐吐舌头,不好狡辩,乖乖地喝下白玉酒杯里的酒,虽是小小一杯,脑袋已有点发晕,又灌了一大杯茶水,却道:“请皇上继续。”   韦臻又问:“云横秦岭家何在?”   莫愁脱口而出:“遥指红楼是妾家。”   韦臻笑道:“这还差不多,该你了。” 16把盏(2)   遥指红楼是妾家?自己的家在万里之外,看也看不到,还遥指呢?……莫愁回想诗中之意,神色一黯,却道:“皇上,这个酒令不好玩,换一个吧?”   “换什么?那你说。”韦臻道。   莫愁想了想问:“皇上,有没有骰子?”   “骰子?你要骰子做什么?”韦臻奇怪反问。   莫愁解释道:“这样,用两枚骰子,行令之人摇开后,另一人吟出一句诗,诗中须得有两枚色子之和数。比如和数为七,那诗中就得含有七这个数字。若答得慢了或答不上来,就罚酒一杯。”   “呵呵,”韦臻笑笑,“听上去倒也不错。”便令人去找了两枚骰子来。   韦臻将骰子放在掌心,道:“好!你方才输了,还是朕先来。”掷出骰子,却一枚是四,一枚是五。   莫愁立即道:“九天阊阖开宫殿。”   韦臻笑道:“这句不错,该你了。”   莫愁接过骰子,摇一摇放开,一枚是三,另一枚是五,总共是八,韦臻微停一下,道:“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莫愁拉着他袖子道:“皇上慢了,该罚!”   韦臻并不抵赖,便喝了一杯,轮到他掷,掷出来一个两个二点。   莫愁一笑:“如何四纪为天子?”   韦臻接了一句:“不及卢家有莫愁,呵呵,这句诗想必是你记得最牢的,倒是便宜你了。但既然带了你名字,你还是得喝一杯。”韦臻亲手为莫愁斟满酒杯,忽想起前几天自己在那片红叶上也题了这句诗,心弦似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举杯道:“朕也陪你喝。”两人皆饮了一杯。   莫愁本不能饮酒,这春雨秋露入口虽然甘美,但酒性极烈,两三小杯酒下肚,莫愁已双颊绯红,东倒西歪,韦臻见她醉态可掬,心头暗笑,只继续和她行令饮酒,莫愁昏头昏脑中连连说错被罚,不过半个时辰,终于醉得人事不省,一头栽倒在韦臻怀中。   那龙舟画舫上设有小巧舒适的卧舱,韦臻俯身抱起莫愁,进了内室,将她放在绣榻上。窗外月色如水,流连床前,映着莫愁染了红晕的面颊,娇艳似春日初绽的海棠。韦臻笑道:“朕也醉了,今夜再不能放过你。”说着吻上那柔软的双唇,莫愁迷糊中呢喃回应。韦臻热烈绵长地深吻,莫愁不安扭动:“好热……”韦臻一层层褪去她的罗衫,迎入眼中是一具美轮美奂精雕玉琢的躯体,幽兰般的馥郁气息暖暖飘在身上。韦臻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含住莫愁柔软的耳垂,用嘴唇轻轻摩挲:“小傻瓜,让朕来告诉你什么是人世间真正的快乐……”莫愁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睁开双眸,眸中似乎流淌着比春雨秋露更醉人的美酒……   唇齿交缠,莫愁的呼吸越来越急,却不知道身在何方。韦臻的吻一寸寸向下,酥酥痒痒的感觉刺激着莫愁,情不自禁地抓住了韦臻的肩头,微微向后仰去,韦臻轻轻一笑,带着宠溺和纵容,吻住那一段白玉似的脖颈,相拥间体温一点点攀升,与那银色的月光缠绵交织,和着瑶池水波梦一般的吟咏,弥漫成一室氤氲。 17勒   马(1)   如仙如梦,亦真亦幻,莫愁急促的喘息和尖锐的轻叫胜过世上最动听的歌谣,韦臻俯下身,莫愁柔若无骨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噙住他的唇,指甲无意识地划过韦臻的坚实的后背,如划过琴弦奏出曼妙销魂的一曲。伴着韦臻逐渐凌乱激烈的动作,莫愁模糊中只看见韦臻的眼里似有明亮的火焰闪烁跳动,摇曳出一片海市蜃楼……   夜已深沉,一切都归于平静,韦臻凝望着莫愁完美无瑕的容颜,酒醉后的如霞红晕仍未褪去,汗水打湿了漆黑的长发,柔顺地贴在额前。韦臻恍惚间有些的失神,回味着这一夜从未有过的放纵和快乐,有一刹那韦臻似乎忘掉了种种遥远的前尘往事,升起地老天荒的幻想,就这样和她一起,到永远……“莫愁?”韦臻轻唤,莫愁睁开迷蒙的眼睛。“莫愁?痛么?”莫愁充满雾气的双眸盯着韦臻,渐渐变得清晰,如明亮的黑色琥珀闪烁光泽。韦臻又问:“痛么?”莫愁缓缓地摇了摇头。韦臻又问:“喜欢么?”   这次的回答却是清楚的,莫愁的眼中闪动喜悦和陶醉:“喜欢。”   韦臻呵呵一笑,心头难以言说的满足,轻轻点了点莫愁殷红的双唇,拥着她酣然睡去。   韦臻一觉醒来,天色已明,明媚的阳光自薄如蝉翼的云丝窗纱中照进来,洒满船舱,床头青玉案上小小的鎏金香炉中,百合香丝丝缭绕,沁人心脾。韦臻摇醒怀中的莫愁,莫愁迷惘地问:“皇上,这是在哪里啊?”   韦臻笑道:“在瑶池上,你忘了么?”   “啊!我又喝醉了?”莫愁忽想起昨夜饮酒赏月的事,后来……那炽热缠绵的长吻,热烈疯狂的拥抱,飘飘欲仙的感觉……莫愁的脸已红透,忙拉过杏红色的绣被,将自己连头盖脑地罩住,缩成一团。   韦臻偏掀开绣被,笑得十分不怀好意,道:“你昨晚可不是这样子的哦?”   莫愁益发羞赧得无地自容,背过身去不说话,只恨床上不能裂开条缝让自己钻下去。韦臻将她扳过来,略感得意地欣赏着她的窘态,轻抚着她纤细的手指,正想着再怎么逗逗她,忽听莫愁似有点畏惧地问:“皇上,别的娘娘陪皇上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莫愁乍问出这种问题,韦臻顿觉尴尬,无论肯定否定都是难堪,只得板起脸道:“你问这做什么?”   莫愁心慌沉默,忽又抬头,凝视着韦臻的双眼,迟疑问道:“皇上喜不喜欢我呢?”   韦臻展颜:“朕自然是喜欢你的,你怎么每次都问这个问题?”   莫愁放下心,含羞一笑:“我也很喜欢你。”没有敬语,没有自称,温软的声音似山间的清泉,直截的告白却如昨夜的朗朗明月,全无半点遮掩。 18封妃(1)   莫愁出了船舱,发现龙舟已停靠在瑶池岸边,湖畔翠绿杨柳垂下万千袅袅晴丝,碧空仍和昨日一般明净,她却再无昨日的欢欣,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忧色,如天际渐渐聚集的乌云。莫愁上了岸边等候的青罗软舆,直到进了闭月苑,仍是魂不守舍,呆呆发愣,青岚连喊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青岚压低声音道:“昨晚皇上又留了你一晚?”莫愁点点头。青岚不怀好意地笑:“听说皇上今儿连早朝都误了,这可真成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皇上什么时候册封你啊?”   莫愁没一点情绪,甩开她道:“姐姐不要再取笑了,我都快烦死了。”   青岚不解地道:“什么事又烦了啊?”   莫愁拽着自己的衣裳下摆,忸怩了一下,忽问:“姐姐,你知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能让皇上只喜欢我一个呢?”   “啊?”她这个问题倒吓了青岚一跳,回头四顾,屋里并无旁人,方低声道:“我没见过皇上这样专宠过谁,你还不知足啊?”见莫愁似乎不以为然,青岚又道,“估计皇上很快要册封你了,晋了主位,这种话你可再不能说了,最多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后宫里谁不想皇帝只喜欢自己一人?但他是皇上,君臣之间不比寻常的夫妻,你这样说出来,被安上悍妒的罪名,可就糟糕了!”   莫愁心情更是郁结,又问:“为什么皇帝就不能只喜欢一人呢?我不喜欢他有那么多嫔妃陪着他……”   青岚吓得忙去掩她的口:“小祖宗,你少说两句成不?你不是越西国的公主吗?还问这种问题?”   莫愁垂下双眸,良久,悠悠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喜欢他,可他是皇帝,我真希望他不是皇帝,就象以前在宫外那样……”   今日韦臻误了早朝,干脆就直接到明心殿接见大臣,商议政事,临近中午时,众人散去,韦臻吁了一口气,忽想起昨夜瑶池龙舟,与莫愁赏月行令对诗论词之事,翻出夹在书中的那枚红叶,那枫叶依旧明艳如火,韦臻又看了看那叶上的题词,令人找了根细细的大红色的缎带,系在叶柄上,又仔细地用干净柔软的新笔尖扫去叶面上的些微污迹。韦臻欣赏了下自己亲手所制的红叶书签,笑一笑,若送给莫愁,她定会喜欢吧?忽又想到,她若拿着这枚书签四处去招摇炫耀,岂不是让六宫生怨?而她恐怕更会恃宠而骄……韦臻犹疑一下,仍是将书签夹回书中,还是自己留着用好了。   莫愁在休息了半日,下午按时到御书房值班,韦臻处理公务,一切如常。过了一阵,韦臻却拟了一道旨意给莫愁看,正是赦免那六名越西国进贡的女子回国的。莫愁惊喜万分,慌忙拜谢,忽想到一事:“皇上,她们什么时候回国,奴婢能不能再见她们一面?”   韦臻略皱了皱眉头道:“朕说到做到,难道你还不放心么?明日就安排她们出宫,你既然是朕的嫔妃,朕不希望你再和越西国有什么瓜葛。” 18封妃(2)   “可是,”莫愁本来试图辩解,毕竟那是自己的家乡,国中还有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怎么能说断就断?但莫愁已经知道他最听不得越西国的事,虽然失望但也不好多说,原想托姐妹们捎一封家书回去,或者带个口信,好让父王和二哥放心,看来也不行了,只好又磕了个头谢恩起身,不管怎么说,他肯放这六位姐妹回去已是天大的恩典。   韦臻又召了几名可靠的官员来,安排了两人到各地微服私访,探查民情,了解官员执政情况。等官员退下后,莫愁提醒道:“皇上,那代县荣县的路霸可派人去查了么?还有那些盗贼的案子,也得重审哪!”   韦臻道:“这些朕都知道,自会派人一桩桩地去做。”   莫愁又道:“对了,皇上,派出那些人微服私访,若是他们也被下面的官员买通了怎么办呢?”   韦臻不悦了:“朕派的都是可靠的人下去,莫非你真认为朕手下全都是些贪官污吏么?”沉了脸又道,“本朝祖训,后宫不得干政,你不要以身试法!”   莫愁只得跪下,应道:“是!奴婢知道了。”心道,微服私访时,你还事事问我主意,怎不这样说?对了,那时我并不是你后宫中人……抬头去看韦臻,刚毅的五官棱角分明,已丝毫不见昨夜的柔情,难道那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清秋大梦么?   韦臻沉默了片刻,又问:“莫愁,朕还是册封你为正三品婕妤,你本姓谭?”   “是。”莫愁不知他怎么忽问起自己的姓氏,父王姓谭,自然我也姓谭,不知明知故问么?   韦臻淡淡地道:“以后这个姓氏就不用了,朕另赐你封号为‘静’,正式旨意随后便下,册封仪式就定在你生日当天吧!你好好准备一下,以后要娴静淑婉,恪守本分,不要辜负朕的一片苦心,知道了么?”宫中正三品以下的嫔妃只须皇帝下诏即可,不须行特别仪式,而正三品以上则须择吉日行正式的册封典礼,昭告太庙,由皇帝亲授金册。   莫愁惊了一下,真的要册封啊?不知怎的,心头却并不欢喜,封号为“静”?简直太滑稽了!明知道我从不安分守己,难得安静一时半刻,偏取这个封号,亏他想得出来?但这是皇上的希望吧?如果我沉静点他会不会更喜欢?莫愁思绪纷杂,直到韦臻又唤了声:“莫愁?”莫愁怔怔抬头望向他,虽然皇上近在咫尺,但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已遥不可及……韦臻不满地道:“怎么傻了,连谢恩都不会了?”莫愁才记起还没谢恩,慌忙给韦臻磕头。   已快到晚膳时分,韦臻回乾元宫去了,并没有让莫愁伴驾。莫愁只得独自回苑,刚用过晚膳,却听外面通报:“圣旨到!”莫愁忙迎出去接旨,来宣旨的正是李严,见了莫愁,一张脸笑成了一朵花:“娘娘大喜了!”莫愁猜是册封的旨意,即跪下听诏,果然是封莫愁为正三品婕妤,封号为“静”,八月二十六日行册封礼,并特意提到,正式册封典礼前着内务府礼官训导礼仪,不必每日再到御书房当班了。 1摹真(1)   听到这,莫愁心想,前天不是还说好照常到御书房值班么?不料这么快就被他赶回来,怕真是不愿意见到我在他面前了,或者是怕我给他惹麻烦,也不知矫诏之事会不会被他发现?一时宣旨完毕,莫愁接旨谢恩,拿出二十两银子打赏了李公公,李公公谢了,毕恭毕敬地道:“婕妤娘娘既蒙圣宠,又这样宽厚体恤,以后必定福泽深厚。娘娘若有什么吩咐,奴才必定尽力。”客气一番走了。   青岚跑过来,欢喜得声音都变了:“早上我还问什么时候册封,谁知不到晚上,这旨意就下来了!”恭恭谨谨对着莫愁拜了下去,“婕妤娘娘在上,请受奴婢一拜!”   莫愁慌忙扶起她:“姐姐这是做什么啊?快快起来!”   青岚却端正了神色,道:“娘娘,你既已晋为宫中主位,便不能废了上下尊卑的规矩,奴婢一介宫女,怎敢再与你姐妹相称?”   莫愁叹了口气,道:“姐姐,你这样说,就太没意思了。无非封了个婕妤,莫愁还是莫愁,又没有多生一个鼻子眼睛出来。自打入了宫,姐姐事事都照顾着我,为我还受了许多委屈,我早把你当成了自家的亲姐姐,你要是怕惹麻烦,那人前你叫我娘娘,人后我们还是象以前一样好不好?”青岚闻言,暗自感动,庆幸自己运气好得了个好主子,宫里的主子虽多,但象莫愁这般能与下人平等相待的,一百个里怕也找不出一个来。   第二日清晨,冷清了许久的闭月苑骤然热闹起来。先是内务府另拨了十多名宫女和太监侍候,其中四个宫女侍妆、侍书、侍衣,侍琴协助青岚伏侍莫愁饮食起居,青岚则擢升为掌事宫女,正六品尚宫。内务府另派了一名三十来岁的六品内侍何长为首领内监。莫愁以前在越西国王宫中也是一呼百应,仆役成群,对这些排场并不陌生,反正统御下人之事,一股脑儿都推给青岚去做。   莫愁搬进来时是暂居,闭月苑只大致清扫了一下,并未特意修葺,今日晋了高位,且又是圣眷正浓,内务府派了人来大张旗鼓地整修。莫愁见他们敲敲打打,不亦乐乎,便出门坐到院子里的青石长凳上,但不一会又来了许多人在花园里修剪树枝,培植花草,搅得莫愁几无立锥之地。   韦臻的赏赐随后也如流水一般地送来,金银器皿,首饰珠宝,绫罗绸缎,古玩字画,以及各色异域进贡小玩意,一箱箱地抬进来。稍后宫中其他嫔妃的贺礼也纷纷送到,品级较低的更都是亲来祝贺,一时间闭月苑门庭若市,络绎不绝,就连素来不睦的德妃也遣人送了一匹雪丝纹锦,李充容则是一扇翡翠牡丹插屏,陈芳林尚不能出门,也派人送了一对碧玉手镯来。   收礼还礼,还得不停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莫愁忙得不可开交,她本最不喜这些表面文章,只觉头昏脑胀,幸好有青岚在一旁时常提点。直到晚膳时分,才总算安静下来。 1摹真(2)   莫愁松了口气,抽空问青岚道:“姐姐,是不是以后我们又只能待在闭月苑里了?”   青岚笑道:“当然不是了,娘娘地位尊贵……”   莫愁挤挤眼睛,打断她道:“我听你一叫娘娘就牙疼。”   青岚忍不住笑了,道:“你晋封了主位,后宫里行动当然自由,另外,虽然宫中没有皇后,不用每日早起请安,但你以后也该多和旁的主子走动走动,都在宫里,也不可能不相来往,尤其是几位地处高位的主子,如果不常去问安,怕有人又会乱嚼舌头,说你不懂礼仪。”   莫愁一想起德妃、陈芳林等人就浑身都不舒服,蹙起眉头:“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我可不想和她们多打交道。”抬头望见窗外月上枝头,那月轮已有一小牙暗影,不再如前夜那般皎洁无瑕,从昨日到现在,一整天没见着皇上,莫愁似自言自语地道:“不知道皇上现在在做什么呢?”   青岚道:“刚才听说皇上今夜并没有翻谁的牌子,许是有公务要忙吧?但明儿就是选秀的日子了,也不知这次会选些什么人进宫呢?”   莫愁忽想到那日在御书房看到的那些秀女画像,心头咯噔跳了一下,隐隐生出些不安。   韦臻昨日早上和莫愁一席话后,念到韫儿,颇为愧疚,自觉不该与莫愁过分亲密,而莫愁对朝廷政事太过热心,是自己微服私访时对她太过纵容,若以后不约束收敛,怕重蹈往日宫闱乱政之祸!韦臻思及此,便当即拟了一份册封的诏书,令李公公颁旨下去。第二日又照惯例大加赏赐,却不去见莫愁,也不宣召她侍寝。   这日下午韦臻回了乾元宫,李公公忽禀报道:“皇上,明日便是选秀之期了,前几日送来的秀女画像,不知皇上可有过目?”韦臻才记起有这回事,按选秀的规矩,先呈上画像由皇帝初选,看中的选秀当日再上殿面君,以备选用。那日韦臻只在御书房和陈芳林一道草草翻过几幅,尚未细看,本来他对选秀兴致并不大,但这规矩也不能废,便令李公公去明心殿将那堆画像搬来。   画像送到,韦臻也不按顺序,随手拣来翻开,看过大半,虽然端庄貌美者不乏其人,但与莫愁相比,只觉不过尔尔,选那稍微顺眼的圈了三四位,打算封为七品八品的宝林御女等。看了三十来幅,直到剩了最后一幅,韦臻已经眼睛发花,本待随便瞄一眼便了,但这最后一副甫一展开,一见画上之人,韦臻不由惊呼出声,骤然瞪大眼睛,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那绢帛上的画像与旁的秀女正襟危坐不同,画面正中,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盈盈俏立于一棵虬枝错节的梅树下,一袭白衣白裙,飘然若仙,拈花轻笑,修眉入鬓,目含秋水,如雪的落梅纷纷而下,拂满衣襟,不是韫儿是谁?韦臻一阵晕眩,忙一手扶住案角,又用力揉了揉双眼,睁开细看,仍是韫儿的浅笑轻颦,似俏生生站于面前。 2选秀(1)   韦臻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颤声问李公公道:“这画上女子是谁?”   李公公躬身答道:“回皇上,这是左相周浩天之幼女周怜容,年十五。”   “哦?”韦臻清醒过来,这才注意到画像右下角写了秀女的名字,不禁哑然失笑,韫儿只比朕小一岁,若活到现在,也该二十五六了。原来这是德妃周宁容的妹妹?这两姐妹的容貌并不相似,也从未听她提起过。韦臻忽转念一想,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上天派酷肖韫儿的怜容来提醒自己,勿忘旧恨,勿忘前盟?韦臻指了指那画像,道:“挂到朕的寝宫里去。”   韦臻下旨,令选中的五名秀女明日华庆殿面圣。次日下朝后,韦臻摆驾华庆殿,端坐在赤金九龙宝座上,不知怎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尽是当时在这里初见莫愁的情形。韦臻忙稳定心神,令宣召秀女入殿。嗣后,一队秀女排成一字形入内,到大殿正中,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众秀女皆是名门淑女,行止端庄,唯有衣角裙边和满头珠翠首饰偶尔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的碰撞之声。行礼毕,韦臻令平身,却问:“左相周浩天之幼女周怜容是谁?”   一秀女娉婷出列,裣衽施礼:“臣女周怜容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韦臻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与旁的秀女红裙翠袖,刻意打扮不同,周怜容只穿了件银白绣腊梅暗纹的里服,外披一层半透明的的樱红绢丝披帛,面上薄施粉黛,鬓边插一只白玉梅花簪,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首饰,却似白雪红梅,素净高洁。韦臻仔细端详她五官,发现和昨夜画上初见不同,她的容貌和韫儿并非画像上那般一模一样,但那眉尖眼底自带的三分轻愁,飘然出尘的气质却有十分的神似。韦臻忽问:“你喜欢梅花?”   皇上这问甚是唐突,怜容却从容答道:“回皇上,梅花不畏严寒,凌霜傲放,既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风华绝代,又有‘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孤标傲世,非同凡花俗艳,臣女以为当为花中仙子,自幼便极为倾慕。”见韦臻沉默不言,怜容忙道:“臣女失言了,皇上恕罪。”   韦臻微微一笑:“花中仙子?你说得很好,何罪之有?”又问,“你可擅长音律?”   怜容答道:“回皇上,臣女只初通琴笛。”   韦臻令人取来一只玉笛,交给怜容,道:“可否试奏一曲梅花三弄?”   怜容并不推辞,接过玉笛,道:“臣女献丑了。”横笛轻奏,乐声悠悠,如水般流淌而出。   韦臻侧耳倾听,神思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多年前,韫儿将改编为琴笛合奏之曲,每到踏雪寻梅的季节,御花园中,白梅红梅盛放,锦绣灿烂,如诗如画。韫儿弹琴,自己吹笛,合奏一曲,白衣玉颜,笛声琴韵,胜却人间无数。自佳人去后,红消香残,今日忽重闻此曲,韦臻眼中似有什么东西酸楚难当,见众人皆低着头,只偷偷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2选秀(2)   不时怜容已奏毕,盈盈谢礼道:“臣妾粗鄙之音,有扰皇上雅闻。”   韦臻振作一下,颔首道:“很好。传旨,封周浩天之女周怜容为正四品美人,赐居沉鱼馆。”   怜容忙乖巧地跪下谢恩:“臣妾谢皇上圣恩。”   韦臻又分别封了其他几名秀女,皆是宝林御女的较低品级。众人谢恩毕,韦臻离开前,却吩咐李公公道:“今夜令敬事房准备周美人的牌子,朕召她侍寝。”新人入宫后,一般都要先安排居处,熟悉环境,教导礼仪,待过一段时间后才会陆续安排侍寝,入宫当日便召幸的几无先例。但韦臻发了话,下面的人亦只得马不停蹄地照办。   是夜,良夜如水,乾元宫中,韦臻凝视着怜容的清丽容颜,轻声问道:“是谁让你入宫来的?”   怜容红晕如霞,嘤咛之声几不可闻:“是……臣妾愿意,臣妾对皇上……好生倾慕。”   韦臻眉毛一扬:“倾慕?”   怜容益发羞涩,垂下双眸:“皇上天纵英明,一代圣主,世间的女子谁不心向往之?”   “是么?”韦臻淡淡一笑,原来只因为朕是皇帝,如果朕不坐在这个宝座上呢?还会有人向往么?韦臻心头隐隐有一丝失望,她毕竟不是韫儿,也不是那个敢当面指责,断然拒绝自己的莫愁……抬起怜容的头,让她对视着自己:“你不怕朕么?”   怜容似乎停顿了一下,迟疑地道:“臣妾不怕……”   “呵呵……”韦臻不怀好意地一笑,将怜容拥入怀中,伸手去扯她的衣带……   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一夜鱼水之欢。韦臻虽仍是侍寝后就令人将怜容送回沉鱼馆,但那销魂的滋味却让他沉溺,第二日,韦臻下旨,晋周美人为从三品怀瑾夫人。又召见德妃询问,原来怜容是庶出之女,因此姐妹两人容貌性情并不相似,韦臻知相府是豪门大户,当然并不奇怪。   此后一连数日,韦臻除上朝之外,几乎都要怜容伴驾,或是游园,或是读书,惹得宫中诸妃人人侧目,夜里自然也不召旁人侍寝。连到御书房阅折,亦将怜容带在身边。怜容性子沉静,从不多言多语,如一泓深不见底的碧潭,让韦臻烦躁的心情也随之安静。韦臻在案前处理政务时,怜容会恰到好处地奉上一杯香茶,或是轻轻为韦臻捶几下疲惫的双肩,温柔细心,胜过彤云青岚等侍女,与从不安分的莫愁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明知道她不是韫儿,但与她独处时,韦臻常常有种韫儿回来了的幻觉,或许真是上天的安排,让自己在失去至爱多年后能得到一点安慰。   这日下午,韦臻阅完了奏折,和怜容在窗下对坐,静静凝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人影,那些久远的往事便如拂去了尘埃的明珠,一粒一粒,重新串成一线……怜容则忙着绣一只香袋,绣了一半,递给韦臻瞧:“皇上看看,可喜欢臣妾选的这个花样?” 3吃醋   韦臻一看,紫罗兰色的香袋上是一幅鱼戏莲叶的图案,莲叶荷花游鱼都绣得栩栩如生,韦臻微笑道:“爱妃的女红堪称一流,朕很喜欢。”怜容欢喜谢了,又继续针线。韦臻忽记起当初莫愁绣的那香袋也是同样的颜色,手工却十分拙劣,更可气的是最后竟绣了只骷髅头,也只有她才那样刁钻,好几日没见她了,其实还挺想的。韦臻便令传旨,今夜召莫愁侍寝。   怜容入宫升迁,独揽圣宠,又传说皇上甚至把她的画像挂在床头日夜相伴,风头之劲,倒把莫愁压了下去。一时德妃姐妹成了后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更有人料得德妃有了妹妹襄助,以其家世和如今地位,皇后之位非她莫属,那些善见风使舵的少不得提前去打点。   莫愁自不屑去理睬这两人,但心头亦是说不出的滋味,想到韦臻三番五次教训,又约法三章,不许自己再玩诡计捉弄他人,只好闷在心里。她没见过怜容,只想,这个周怜容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得很美么?和德妃、陈芳林相比呢?他突然又这样宠爱她,又是什么原因呢?或者他就是这样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见一个爱一个,但回想过往种种,莫愁又怎么都不愿相信自己喜欢的皇上会是这样的人。   莫愁的生日一天天近了,内务府派了礼官教导莫愁关于册封的种种礼仪,闭月苑的宫室内外亦修葺一新,正厅亦扩为正殿,换上了全新的牌匾和器物用具。莫愁虽不惯宫廷礼仪的束缚,但知册封典礼必定隆重,只好勉为其难地一一遵习,好在她聪明伶俐,没几日就已滚瓜烂熟。一有空却思量生日为韦臻献舞的事,自己几次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这宫里能歌善舞的人也不少,怎样才能出奇制胜呢?   韦臻这次召幸莫愁,已是八月二十三了,这次却按照召幸嫔妃的正式程序。临近傍晚时,先由内务府的派人来传旨,备下香汤沐浴,再更衣梳妆,入更后以宝辇香车送往韦臻的寝宫,给皇上请安。   今夜莫愁穿了件大红丝锻曳地长裙,裙上绣了牡丹春笑图,乌黑柔韧的秀发高高挽起凌云髻,戴上赤金珍珠簪,碧玉金步摇,玉面轻匀,柳眉细描。一进乾元宫,韦臻但觉眼前一亮,一殿的煌煌灯火都似暗淡了下去。莫愁跪下问安,韦臻令她平身,拉到身前细看,笑道:“你这身打扮,朕差点认不出来了。”   莫愁规矩答道:“谢皇上夸奖。”   韦臻听她应答小心翼翼,见她神色有几分憔悴,心下也颇为怜惜,问道:“新拨去闭月苑的下人可还听话?苑子里还差了什么吗?”   莫愁道:“回皇上,下人们都很好,皇上赏赐奴婢的太多了,用也用不了。”   韦臻微笑:“那是朕喜欢你才赏你。”又道,“既然封了婕妤,怎么忘了自称臣妾?”   莫愁自然知道该自称“臣妾”,但只觉这两字比“奴婢”更难开口,韦臻既然提醒,莫愁也只得道:“臣妾知道了。”   “臣妾”这两个字一出口,莫愁鼻子竟有些发酸,自己真的成了他的人了,他许许多多的嫔妃中的一员,他却不仅仅是我的……从此,他将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俯视着他的“臣妾”,再不是曾经的臻哥哥……   韦臻满意点头,温言道:“莫愁,过几日就是你生日了,又是册封的正日子,双喜临门,朕好好安排一下,为你设宴庆祝。”   “谢皇上!”莫愁闻言却并不开心,反问道:“那还要宴请别人么?”   韦臻笑道:“没有外人,都是宫里的嫔妃,大家一起给你庆生不好么?”   莫愁摇了摇头:“臣妾不喜欢……那么多人,臣妾就在闭月苑里宴请皇上一人好不好?臣妾也说过,只为皇上一人跳舞看呢!”莫愁在家时,生日当然有热闹的宴会,但都是父母兄弟,闺中姊妹。现在宫中除了韦臻,她再无牵挂之人,有没有生日宴会,她也毫不在意。   韦臻暗道,还当她收了性子,原来仍是这般任性!但既然是她过生日,也不忍违逆她的意思,便道:“那就随你喜欢吧!另外册封典礼你得好生准备。”   韦臻揽了莫愁进入内殿,莫愁忽发现西墙上挂了一副女子肖像,应该便是传说中怜容的画像了,莫愁便盯着那画像多看了几眼,问韦臻道:“皇上,这是怀瑾夫人么?”   韦臻只作不解其意:“是。”   莫愁忍不住又问:“皇上,很……喜欢她么?”原来,他竟日日对着这画像……   韦臻听她这样的问话神气,她吃醋的样子倒挺可爱,差点想笑,咳了声道:“朕喜欢她,不过是因为……”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见莫愁眼神中似有一丝凄楚,爱怜地吻吻她的鼻尖道:“你不用吃她的醋,你若乖乖的,朕便多喜欢你几分。”又补充了一句道,“不是朕要冷落你,这宫里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各守其份,才得长久,宫中人多,朕也有朕的难处,你该体谅几分。”说完暧昧一笑,一把将莫愁横抱,拥着她进入帷帐深处。   莫愁既已知情事,床第之间亦学着承欢回应,但欢好之中,韦臻仍如从前那般热情似火,莫愁却再找不到上次那般奇妙的感觉。这回韦臻未许她在龙床上睡到天明,完事后即照例让人送她回去。离开韦臻寝宫时,莫愁听李公公问了一句:“留不留?”   韦臻沉默了片刻,道:“不留。”   出门上车前,李公公取出一枚同上次一模一样黑色的药丸让莫愁服下,只说是皇上的旨意,莫愁心头浮起一丝疑惑,问不出究竟,亦只得吞下药丸。   剩下两日,韦臻另召了其他的嫔妃侍寝。转眼到了八月二十六这天,天碧云淡,秋阳澹澹,册封典礼定在未时,一早天色还没有亮,莫愁便被青岚叫起来梳妆,闭月苑中宫女和内监们捧着礼盒和大典上的专用仪仗,忙忙碌碌往来穿梭。 4庆生   莫愁虽有时也喜欢珠环翠绕的华贵打扮,但没想到这册封大典竟如此麻烦。先梳了高高的望仙九鬟髻,髻上插满了精致富贵的钗环,赤金合和如意簪、卿云拥福簪、赤金累丝牡丹挂珠钗,鎏金点翠嵌珠凤凰步摇、红珊瑚串米珠头花一对,金累丝戏珠鬓花一对……   戴上这些头饰,莫愁已觉得脑袋沉重得快透不过气来,不停地晃来晃去。负责梳妆的嬷嬷忙按住她,道:“娘娘可不能晃,再晃就晃掉了。”   莫愁不耐地道:“脑袋重得跟一只铁头似的,怎么能走路啊?”   青岚在一旁掩口直笑:“娘娘别担心,走不了待会自然有人扶着你去。”   莫愁只好微微叹气,暗想,真要每日戴这许多首饰走路,再不沉稳端庄的人也沉稳端庄了,看来这些装束就象是专门准备了折磨我的。   嬷嬷和青岚又为莫愁换上一件金银丝线绣成的广袖双丝孔雀纹锦礼服,着大红织金刺绣霞帔。足足折腾了半日方梳妆完毕。已近午时,莫愁松了口气道:“先用午膳吧?”她被封婕妤后,闭月苑里的小厨房也打扫出来备她自用,还从御膳房专拨了一名厨师来服侍莫愁。   青岚闻言笑道:“末时就要行典礼,外面翟凤玉辇已等了许久,怎还来得及用膳?待娘娘册封后还愁没吃了么?”   莫愁无奈,由着两人扶着出门乘辇,只觉头重脚轻,举步维艰,稍不注意就会一头栽倒。进了太庙,由司仪引导祭告天地祖宗已毕,韦臻即驾到。今日他亦穿了正式的礼服,一身明潢色缂金九龙缎袍,头戴白玉珠十二旒通天冠,于前殿正中的龙椅上坐了。见莫愁礼服隆重,美则美矣,但那些珠宝玉石堆在她身上,仿佛倒掩去了她天生丽质的绝世光华,反让人有些不足之意。   莫愁依制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磕头时,却一个不小心,头上那支凤凰金步摇“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莫愁忙拾起金步摇,求救似地望着韦臻。韦臻在此册封过嫔妃多人,也只有她才会出这种事故,好在他已见惯不惊,今天大喜日子,也不欲为难莫愁,使个眼色,旁边的司仪忙上前为莫愁插好金步摇,莫愁再拜叩首。   拜毕,韦臻肃整仪容,正色说了几句册封时的训词,无非是要所封嫔妃“修德自持,勤谨和睦”,以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韦臻倒也不觉得什么,今日忽想,这宫里的规矩终究不能不守,但对莫愁而言怕真是一件难事了。   好不容易总算礼成,韦臻先行离去,莫愁望着大殿中空荡荡的龙椅,心头却有种深深的失落,仿佛有什么东西如那流水寂然东去,永不复返。回想方才皇帝一本正经的训示,只觉是疏远陌生。自己留在这宫里,就为了得到这个位置么?为了分一点点他的喜欢?莫愁忽一转念,对了,上次他说生日前不许我私自出宫,过了今天,改天便偷偷溜出去玩玩。没有金牌我就翻墙好了,想到这里,莫愁心情才稍稍好过一点。   册封典礼后,莫愁乘辇回到闭月苑,一进门就三下五除二扯下满头的珠翠,又脱了繁琐的礼服。洗了脸,青岚吩咐厨房端了膳食上来,莫愁刚吃了两口,外面便有来人了。原来是各宫的嫔妃来送贺礼的,又是好一阵忙乱。   莫愁忍着饥饿应付完毕,看看天色已渐晚,心想,皇上怎么还不来呢?忽听大门口一阵爽朗的笑声,正是韦臻,莫愁忙迎出去,未及行礼,韦臻已拉起她,牵了她的手道:“今天你生日,不用拜了。”见莫愁已换了衣服,韦臻笑问:“累坏了吧?”   莫愁本有些烦躁不安,听韦臻这样说,便趁机抱怨道:“臣妾不知道册封个婕妤就这么麻烦,早知道……”   “早知道就不要了是吧?”韦臻呵呵一笑,并不训斥莫愁,“你若不要,朕今日还有件礼物可就不送你了?”   “什么礼物?”莫愁问道,心想不过是些珠宝首饰之类,要不要也无关系。   韦臻眨眼:“自然是你喜欢的礼物。”说着令人捧上一只红木漆金匣子。   那匣子不过半尺见方,莫愁接过,正要打开,韦臻道:“还是进室里去看吧!”和莫愁一同进了内室,揭开匣子,匣里似笼了玫瑰色的一朵彩云,薄如烟雾,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莫愁小心地将它抖开,原来是一件舞裙,轻柔的质地云一般轻盈,折叠起来不堪盈握,亮丽的色泽比彩霞更绚烂,裙裾上以极细的金丝绣成孔雀花纹,莫愁不由啧啧赞叹:“皇上,这是所谓的霓裳么?”   韦臻颔首:“不错,这是交趾国进贡的霓裳,以东海鲛绡所制,传说历经数十年的功夫才织成了这一件,你既擅长舞蹈,朕便赐给你了。”莫愁亦知这绝非平常宝物,难得之极,胜过世间无数珍宝,而这霓裳美如梦幻,莫愁自是爱不释手,连连称谢。韦臻笑道:“你现在就换上吧,朕可等着你献舞呢!”   莫愁面上飞红,道:“皇上,今日臣妾的闭月苑的小厨房里准备了几样小菜,款待皇上,不成敬意,请皇上不要嫌弃。”   韦臻捉狭笑道:“朕今儿来,不是为了饱口福,是为了饱眼福的。”   莫愁一笑:“皇上勿急,请先入席。”晚膳设在花园中的紫罗藤架下,韦臻于上首坐了,莫愁道:“臣妾去更衣,请皇上稍等。”   天空渐渐由浅蓝变为深蓝,尔后深紫,夜色如墨汁一点一滴化开,闭月苑的花园里只有紫罗藤架四周点了几盏灯笼,韦臻觉有些暗了,恐看不清舞蹈,欲令传灯,忽然对面的水池旁的桂花树上,粉红色的灯笼一只接一只亮了,红彤彤一圈,映照那一池碧波。韦臻正莫名其妙,忽然一片玫瑰色的彩云轻轻飘落水面,韦臻定睛一看,竟是身着霓裳彩衣的莫愁!   韦臻一惊,她竟然能站在水里么?见莫愁亭亭立于水上,慢慢地仰下腰去,弯成一道曼妙的弧形,头部堪堪触及水面,突然右脚脚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左脚脚尖向上踢出,竟悬空翻了个筋斗!手腕一抖,两条彩带凌空飞出,宛若两道彩色的闪电,划破夜空。 5凌波   接着一阵急促欢快的箜篌琴瑟声响起,莫愁已翩然起舞,腰身一拧,腾起数尺,霓裳羽衣迎风展开,闪烁璀璨光华,如孔雀开屏般眩人眼目。韦臻愈看愈奇,耳听那乐曲的调子,恍然如初次在御花园中听莫愁弹过的那支,欢乐活泼如春回大地,百花争妍。莫愁和乐而舞,时而在池面上轻轻滑过,荡起一圈圈涟漪,时而在半空俯仰飞旋,彩带挥动,池畔金色的桂花化作漫天花雨,簌簌而下,恰似蝶戏花丛,凤舞九天,又如足踏彩云,仙子凌波。   与宫廷中轻歌曼舞不同,那乐曲节奏越来越急,莫愁身形亦随之旋转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只看到一片玫瑰色彩霞,不见人影何方?韦臻正如痴如醉间,乐声却嘎然而止,莫愁纤足一点,双袖一展,恰如一只极大的美丽蝴蝶,掠过水面,翩翩落在韦臻前三尺处,轻盈拜下。   韦臻拉起她,却不言语,径自走到水池边,探身细看,见那池中竖了几根细杨木桩,木桩漆成淡绿色,略比水面矮一分,横面不过一寸,因此离水池稍远便看不出来,只以为是凌波起舞。韦臻笑道:“原来如此,只听说过赵飞燕善作掌上舞,杨玉环擅为霓裳曲,却从未有人能在水上歌舞一曲,今儿朕算是开了眼界,让人叹为观止。”   莫愁听他夸奖,咯咯直笑:“臣妾这也是头一回想出这法子呢!”   “你果然是鬼精灵,”韦臻道,却问,“这舞蹈有名字么?依朕看,就叫凌波舞吧!只恐轻飞,拟倩游丝惹琢,文鸳绣履,去似杨花尘不起。古人的句子,却也写不尽这舞中的神韵。难怪你得意,一舞万金,也是值了。”   “谢皇上赐名。”莫愁粲然笑道,她卖力舞了一曲,这会已有些气喘吁吁,但见韦臻喜欢,十分开心。   “只是,”韦臻亦嘿嘿一笑,忽捉住莫愁的手腕,冷下脸,话锋一转,目光变得严厉,“就你能以轻功入舞,后宫诸妃便无人能及,但莫愁,你这是打哪里学来的?”   啊?糟糕!莫愁暗叫一声不好,自己练这凌波舞时,为了以新奇制胜,确实狠练了一段时间江枫哥哥教的轻功,大有长进,不然也不能踏波而舞,没想到被他一眼看破,自己初次进宫时可是什么都不会。莫愁眼珠一转,嘻嘻笑道:“皇上真是火眼金睛,那些天在宫外时,臣妾曾到黄石山玩耍,在山中住了几天,黄石山山势险峻,但山顶修行的僧人上下往返却如履平地,听说他们是练了轻功,臣妾不免好奇,便央求那庙里的师父教了臣妾一点,不过时间仓促,只学了点皮毛,没想到还能用上。臣妾没告诉皇上,是想给皇上一个惊喜……”   她这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韦臻疑虑暂去,笑一笑道:“什么不好好学,偏学会了这些,可遂了你爬树翻墙的愿了,朕得防着点,这宫里怕会出一梁上飞贼!”   莫愁吐了吐舌头:“臣妾可不敢,皇上武功高强,臣妾还盼着皇上能教两招呢!下次再遇到刺客,臣妾就可以和皇上并肩御敌,不会再落荒而逃了!”   她这句话说得韦臻心头一暖,差点就要答应她,顿了顿方道:“你今天过生日,哪里会再有刺客?不要胡说,还不快去换了衣服,朕等着你喝酒。”   莫愁知道这关算是过了,进屋脱了霓裳舞裙,换了一身烟霞银底的薄锦缎衣裙,外披一条樱桃红柔纱披肩,虽不艳光夺目,却俏丽风流。韦臻让她挨着自己坐了,见莫愁额头上沁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便掏出手巾来为她拭去,笑道:“你今儿怎么不馋了?”   他这样一说,莫愁倒真觉得饿坏了,使劲咽咽口水,但也不好再当着韦臻狼吞虎咽,只得先斟满二人面前的酒杯,举杯敬韦臻道:“臣妾敬皇上一杯,谢皇上为臣妾庆生。”   韦臻一口干了,旁边侍女上来斟满了酒,韦臻亦举杯,对莫愁道:“爱妃今儿生日,要许个什么愿么?”   他叫声“爱妃”,莫愁乍没回过神来,愣了愣才明白皇上是指自己,但这称呼怎么听着都不是味道。莫愁心想,许什么愿呢?我所想要的只是你喜欢我一人,但又不可得,其余的……她自长到十六岁,很少去想日后的事,也不求长命百岁,倒想不出许什么愿,沉默一下道:“许愿么,前些天臣妾已许了三个愿,皇上都答允了,又赠了莫愁霓裳,臣妾若再要什么,可就是贪心了。”   韦臻微笑:“朕以为你是贪心不足的,今日倒学乖了。”   莫愁面色尴尬,却叹了口气,道:“就是以后天天待在这宫里,太无聊了点。”   韦臻蹙眉道:“那你想做什么?不要告诉朕,你要偷溜出宫去。”   莫愁忙转开话题,问:“皇上宫里有歌舞班子么?”   韦臻疑惑地道:“当然是有的,你要招她们来助兴么?”   莫愁摇摇头:“不是,臣妾是想问,能不能去教习她们舞蹈,臣妾也好有点事做。”   韦臻思忖一下:“这主意倒也不错,省得你无事就生非,朕叫内务府的安排下去,你过几日便去吧!只是你的轻功就不要再外传了。”   莫愁谢恩,两人这才正式进膳,韦臻见莫愁饿得狠了,知她今日忙碌了一天,又令御膳房临时加了几道酒菜来。两人喝酒聊天,笑语晏晏。初更时,酒至半酣,韦臻拥着莫愁进了内室,即宿在闭月苑中,一夜风光旖旎,自不必说。   次日清晨,莫愁酣睡方醒,睁眼见明亮的阳光已洒满石榴色的纱帐,身旁已无他人,皇上早已上朝去了。只记得走时似乎又给自己喂了药丸,自己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胡乱就咽了下去,莫愁轻轻一笑,听礼官说照规矩如果皇帝留宿嫔妃宫中,是该早早起来服侍他更衣起床的,管他呢,自己就装着不知道好了。 6犯禁   莫愁懒懒地伸下腰,赖在床上还不想起来,昨天一天累得骨头都散了架,今天好好地再睡一觉吧!莫愁打个哈欠,翻身朝里正打算睡个回笼觉,忽听窗外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个尖利的嗓音:“皇上口谕,传静婕妤即刻到明心殿见驾!”   莫愁一惊,来不及起床,青岚代莫愁接了旨,忙进来侍候莫愁更衣。莫愁暗自纳闷,此时皇上应该刚下了早朝不久,没有重大的事情他上午通常不去御书房,急急忙忙找我又是做什么?莫愁脑子里迅速地转了几圈,猛地想前些日子矫诏一事,算下日期,难道是这事东窗事发了?惊异过后,莫愁迅速镇定下来,反正纸包不住火,这是迟早的事,做都做了,皇上又能把自己怎样呢?   莫愁随传旨的太监来到明心殿,韦臻却令她在外间候着,莫愁跪了约半个时辰,先后见到几名不认识的官员从里面出来,匆匆离开,才总算听到韦臻召见。莫愁低头走进里间,跪下磕头:“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耳听得韦臻冷哼一声:“朕找你来,有件东西给你看!”拿过案上的一份折子,递给彤云,彤云转交给莫愁。莫愁打开一看,是一份礼部呈上的殿试名单,李昊的大名赫然名列其中,莫愁心中暗喜,我眼光不错,他也倒还争气,没枉费我的苦心,却装作不知情地问:“皇上,这份名单有什么问题么?”   韦臻按捺住怒气,又拿起案上一份文档,掷了下来,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   莫愁看了一眼,便知是那份自己篡改过的手谕,心头只是想笑,勉强忍住,不慌不忙地道:“不瞒皇上,确实是臣妾偷看了皇上的手谕,觉得不妥,便改了一个字。”   “哼,李改成季,你倒会改!”韦臻,问道:“矫诏何罪?”   莫愁闻言,悄悄抬头去看韦臻,目光如炬,气势迫人,紧锁的眉尖凝聚了浓浓怒意,莫愁有点心虚,努力镇定地道:“死罪,”小声补充一句,“不过皇上答应过不罚臣妾……”   她一提醒,韦臻猛地记起来,自己答应过她,中秋节后到她过生日时,不管她犯什么错,也不能责罚她,当时还和她约法三章,不得擅自出宫,不得再捉弄他人,不得翻墙爬树,她倒言而有信没有违背,却又干出这种事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真是有本事!对了,微服私访时她就曾用土豆刻了玉玺,这矫诏岂不更是小菜一碟?自己怎的没早想到?   韦臻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缓不过来。今日早朝时,主考官呈上这名单,通常若无意外便当照准,殿试时再由皇帝亲自考校,以定三甲名次。韦臻匆匆瞄了一眼,照准发下后。下朝后回头再翻阅留下的副本,忽看到李昊的名字,不由诧异,急召主考官来问,主考官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声称已是照手谕行事的,韦臻令他找来手谕一看,回忆当时情景,便知又是莫愁干的!现在木已成舟无法更改。韦臻气得七窍冒烟,召来莫愁,没想到她却搬出自己的承诺来当鸡毛令箭,当真有恃无恐……   韦臻静默半晌,要罚她则是自己失信,要不罚她,这种天大的罪过怎么能轻饶?忍住气,咬着牙道:“朕说过不罚你,但你不是不愿朕封你婕妤么?传旨,将静婕妤降为正六品贵人。”就知道他还是不会轻饶自己,莫愁叹气,不过婕妤和贵人对自己而言也没多大的区别,即叩首道:“臣妾谢皇上恩典。”又道,“臣妾还有下情回禀。”   “你说!”韦臻怒道。   莫愁坦然道:“臣妾矫诏之举,虽是欺君,但绝非是为了一己私心。”   你不是为了私心,言下之意朕倒是有了私心了?韦臻因莫愁迁怒李昊等三人,这理由本也说不出口,哼了一声:“那你是为了什么?”   莫愁心想,既然贬也贬了,话还是得说清楚,不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莫愁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尽量恳切地道:“皇上今日开恩赦免臣妾大罪,臣妾感恩不尽,但臣妾此举实为国家着想。臣妾在宫外与这三名举子同行多日,知道他们有经世济国之才,上次臣妾随皇上出宫私访,深感朝廷需要清廉有为的官员,本来回宫后臣妾即打算将他们荐于陛下,但因臣妾荒唐行事,致使皇上恼怒,这都是臣妾一人之过,和他们无关。恳请皇上再给他们一个机会,量才为用,莫因一时之忿而错过了国家栋梁。”莫愁将李昊等切中时弊的慷慨言论大致说了一番,说完感觉已出了一身汗。   韦臻听了她郑重其事的这番话,沉吟一刻,倒有了些兴趣。道:“国家栋梁?你既如此推崇他们,那就暂且这样,朕许李昊照常参加殿试,到时朕倒要好好看看了!若真如你所言,朕自然会一视同仁,擢升重用。若是你夸大其词,文过饰非,朕也决不会轻饶。”   莫愁听他这样说,放下心,暗中默念一声,李昊啊李昊,这是我第二次因你而倒霉了,殿试时你可千万别给我丢人……莫愁又磕了个头道:“谢皇上恩典!若臣妾有言过其实之处,甘受皇上惩处。”   韦臻挥一挥手,道:“那你先下去,好好想想素日的作为!”   莫愁默默退下回闭月苑,午后来了正式的旨意,贬莫愁为贵人,一时闭月苑中人心惶惶,愁云惨雾。莫愁倒还若无其事,跷着腿坐在园子里的一架葡萄藤下,摘了串紫玉葡萄一粒粒丢进嘴里。这次还好,不打不关不挨饿,自己也没想去当什么婕妤,但早知道昨天册封今天就贬斥,干嘛劳神费力地去搞那个册封典礼,累得半死,到头来白辛苦一场!莫愁愤愤地一口咬下去,突然嚼到一枚极酸的葡萄,啊地吸口气,半边牙齿都不似自己的了,捧着腮好一阵没回过神来,莫愁气呼呼地将那葡萄远远地一扔……   忽听外面报来:“德妃娘娘到!怀瑾夫人到!”莫愁听说是德妃姐妹来了,她最烦这两人,转身就要往屋里走。 7乐祸   青岚忙拦住她道:“可不能再躲了,你得出去迎接才是,再怎么说,她们现在名分都比你高,暂时忍忍吧!”莫愁只得回来。   这时德妃姐妹都已进了苑子,德妃穿一身广袖密襟绣五彩金凤的正红宫装,金红月华长裙上绣满了怒放的牡丹花,镶以珍珠穿花织绣花边,头上高挽天仙髻,左戴鎏金流穗海棠簪,右插鸾凤攒珠流苏金步摇,拇指大的明珠累累垂下,随步轻摇,气派非凡。   德妃任何时候都是富丽辉煌,今日打扮得分外夺目,莫愁懒得去看她,只是想笑。德妃身边俏立的另一位女子,着一件雪白绢质底服,外披粉荷色纱衣,玉色的丝帛轻挽在臂上,下著一条月白描金花的长裙,也无繁复的首饰,髻上只簪一支白玉簪,清雅素淡的打扮却衬得整个人益发亭亭玉立,气质高洁。   莫愁见过她画像,知道她就是周怜容,心头更是不喜,只胡乱地行了礼:“莫愁拜见德妃娘娘,怀瑾夫人!”   “妹妹免礼,”德妃朱唇微启,笑道:“本宫听说昨儿是妹妹的生日,又是册封的正日子,本当亲来祝贺,但昨儿早上吹了点凉风,有些头痛,只是派人送了贺礼,今日才和怀瑾妹妹一起来看望妹妹,妹妹不会见怪吧?”   莫愁听她一口一个妹妹,满口的牙都倒掉了,比刚才嚼了酸葡萄更甚,差点把中午吃的山珍海味全吐出来,勉强道:“娘娘和夫人驾到,莫愁感激不尽!”   莫愁将两人迎进正殿奉茶,自上回罚书事件后,这还是德妃第一次踏足闭月苑。德妃坐下后,四下一望,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哟!闭月苑还真是今非昔比了!看来皇上对婕妤妹妹,不,现在该是贵人妹妹了,对静贵人还真是格外不同呢!”   莫愁明白,这两人特意选在今天来,明摆着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心想,今天早上才出了事,不能再惹皇帝生气,好汉不吃眼前亏,暂时忍忍她,便道:“娘娘取笑了。”   德妃弯起细长的丹凤眼,笑得益发开心:“多日不见,静贵人倒学会说话了,”她故意把“静贵人”三个字咬得极重,“听说昨儿册封婕妤的典礼可是十分隆重,但妹妹怎地连一支金步摇都戴不稳?照理说,妹妹也曾是一国公主,怎么会象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她这话说得太过分,莫愁变了脸色,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莫愁不懂规矩,哪能和娘娘相比?听说娘娘进宫之前,曾为准备戴紫金凤冠,穿百鸟朝凤礼服忙活了三个月,不知这番辛苦可派上了用场?”紫金凤冠,百鸟朝凤礼服都是皇后专用的冠服,莫愁只是猜到她有窥测后位的野心,忙活三个月云云自然是信口胡诌,却一语言中德妃的心事。   德妃眼中闪过一道阴戾的怒意,霍地站起,莫愁仍端坐不动,德妃盯了她半晌,冷冷地道:“你不懂规矩,本宫位列四妃,就来教你规矩,这闭月苑须美人以上才能入居,你小小一个贵人,住在这里便是僭越了!”   莫愁站起来,轻笑道:“多谢娘娘指教,娘娘不妨去回禀皇上,让皇上再将我贬为七品典记,到御书房当差,才是得其所在。”   莫愁就算当典记时,全宫上下也无不是另眼相看,她在御书房日日伴驾,自己经年累月难得见到皇帝一回,这摆明了是暗讽自己,德妃气愤难平,向怜容使个眼色,要她以新宠的身份说几句话。怜容却未看见,从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微笑。德妃只得冷哼一声:“告辞!”拂袖而去。莫愁干脆也不送她,看着姐妹二人走远,偏在后面轻轻哼起歌儿。   青岚不住叹息:“你何苦又闹成这样?”   莫愁不以为然地笑笑:“管她呢?反正她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何必装模作样?我倒看看,她又跑到皇上那里去告我什么状?”   青岚摇头:“唉,你怎么就不明白,德妃不受宠,她去告状皇上也未必会听她的。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的妹妹正当盛宠,如果德妃让怀瑾夫人去皇上耳边吹风,不知道会怎样呢?”   莫愁撇撇嘴:“要怎样早就怎样了,反正我就是这样子,皇上又不是不知道。”   青岚戳一下她的脑门:“你呀!”   出了闭月苑,德妃道:“怜容,你陪我到湖边走走。”两人在瑶池边慢慢踱步,只让随侍宫人远远地跟着。德妃不悦地道:“那小蹄子那么猖狂,你刚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怜容慌忙道:“妹妹嘴笨,说不上什么来。”   “算了,”德妃站在一棵垂柳下,折下一段柳枝,涂着鲜红豆蔻的尖细指甲一片片扯去那上面的柳叶儿,点点碎末洒于碧波之上,轻轻打着旋。“你找机会和皇上提一提莫愁的事,看皇上怎么说?贬成了贵人,吃穿用度一样不少,算什么道理?”   这天韦臻也因莫愁矫诏一事搞得心绪不宁,一下午没看进去几个折子,就在御书房匆匆用过晚膳,继续阅折,李公公来问他侍寝之事,他才点了周怜容,就听外面通报,怀瑾夫人求见,韦臻令召入。见了周怜容,韦臻笑了笑道:“爱妃可巧来了,正要让人去传你。”   怜容端了盅参汤递给韦臻,道:“臣妾怕来了打扰陛下公务呢!”   韦臻只接过放在一边,随即埋首案前,道:“爱妃看看书,等朕一会。”   怜容见韦臻似乎不太高兴,试探问道:“皇上是在为静婕妤……不,静贵人的事烦恼么?”   韦臻皱眉:“那小妮子实在可恶!”   怜容顿了下道:“臣妾今日和德妃娘娘去看了她,静贵人似乎并无悔意,皇上还让她住在闭月苑……”   韦臻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挥挥手道:“朕知道了,她一直都住那里的,难道还让她搬了不成?就先这样吧,宫里又不缺那块地方那几两银子。”   怜容没法继续,只好坐在御案旁陪着韦臻,见案上放着一本诗经,便随手翻来看,忽然一枚红叶晃晃悠悠从书页里飘落,怜容拾起,瞄到上面有字,便看了一眼,忽听韦臻沉声喝道:“拿来!” 8吹笛   怜容忙将红叶呈上,韦臻黑着脸,将那红叶放入一只匣子里,方道:“朕的东西,以后你不得乱动!”   怜容慌得跪下:“臣妾知罪!”   韦臻静默一响,方道:“罢了!”   次日,德妃正对镜梳妆,秋菊刚她额前贴上花钿,却听外面通传怀瑾夫人来了。怜容进来,德妃即令春兰秋菊等退下,与怜容到了镂空屏风后青玉小几前坐下说话。“如何?”德妃开口问道。   怜容摇摇头:“皇上只说她住惯了就一直住着好了,看来并没有真想罚她的意思。”又道,“不但如此,我还发现了一件事,”说着附耳对德妃说了几句。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皇上竟然这样认为?”德妃不禁动容。   “其实……”怜容犹豫了一下,神情有些凄然,道,“我为什么得宠,娘娘最明白,皇上喜欢的其实并不是我,但他对莫愁却是真心,如果不是因为她是越西国进贡来的公主,又那副不识好歹的性子,别说婕妤,就是……”   怜容看了德妃一眼,没继续下去,“这回皇上虽贬了她,但复位也是早晚之间的事。”   德妃脸色隐隐发青,冷笑一下:“她是越西国的,谁也改变不了。皇上毕竟还是忌惮她,不然也不会次次给她吃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本宫就不信,还扳不倒一个越西国的贱人?”怜容听她语气狠辣,只默不作声,德妃又道:“你也帮本宫注意着,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那贱人得意,你我都没好日子过!”   莫愁夜里辗转难眠,昨天生日,韦臻不但赐了她霓裳,夜里待莫愁也极是温柔,又絮絮地说了半宿情话,而今夜只剩空床,翻来覆去扑腾到半夜,莫愁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拥被而坐,室内寂静无声,夜深清寒,莫愁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是空荡荡的,想到白日里被德妃奚落,虽然被自己赶走了,但难道以后都得和这帮人在宫里生活一辈子?皇上待自己就算再好,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妃子……莫愁十六岁以前从来不曾为以后打算,现在知道自己不会死了,还要活许多年,只觉茫然无措,这些事情该和谁去商量?莫愁忽然想到了江枫,怎么忘了他?真是该死!   莫愁想到抽屉里的短笛,就想跳起来翻墙出去吹笛子,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衣裳,那些长裙平地走路都会绊住,别说是翻墙,而且半夜里这副打扮出去,说不定又会被巡夜的侍卫捉住。莫愁寻思下,有了,明天去找小福子!   第二天,莫愁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将小福子拉到一边:“你有没有多的衣服,给我一套?”   小福子惊讶地合不上嘴:“娘娘要我的衣服?”   “嘘!”莫愁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小声,“我有用处,你给我就是了。”说着偷偷塞给小福子一锭银子。小福子对莫愁向来是言听计从的,当下不再多问,回房里找了一套青灰色的太监衣服帽子包好,偷空送进莫愁卧室。   是夜,莫愁听外面打了三更,蹑手蹑脚起来,换上小福子的衣服,挽起头发塞进帽子里,翻出那支黑色短笛,轻轻推开窗子,施展轻功翻窗进了后院,摸黑爬上后院的一棵高大的香樟树,翻墙出了闭月苑。莫愁有段日子没做这些事情了,紧张得手心里全是冷汗,一颗心也是砰砰乱跳。好在她前段时间练舞时天天练习轻功,已经大有长进,没出什么意外就溜到了外面。   此时夜已深沉,远远的殿宇数点模糊的灯光,正值月末,天上并无月轮,深秋夜里似有淡淡的薄雾,稀疏的星光朦朦胧胧,平添了几分寒意。莫愁不敢往灯光处去,夜色中不辨东南西北,只拣最荒凉黑暗的地方走,一路上未碰到什么人,四周愈来愈沉寂,再看不到一点灯火,莫愁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深灰色的围墙外。   莫愁觉得这高大的围墙有些眼熟,恍惚记起应是到了“冷梅园”。莫愁一惊,怎么又走到这里来了?突然灵机一动,这冷梅园既然旁人不能来,我进去自然也没人知道,短笛的声音那么难听吓人,进去吹不是正好?莫愁上前推了推大门,那门吱呀一声就开了。莫愁四下里看看,并无一人,也听不到一点人声,仰望天上寒星,这都半夜三更了,皇上不知陪着谁呢?我吹几声笛子,量他也不会察觉。笑一笑,心头却有些发苦,轻手轻脚迈进园门,反身将门关上。   那园中小径满是枯草,没了脚踝,草间有点点清露映着模糊的光,道旁是一排排千奇百怪的梅树,枝繁叶茂,星光之下,黑影幢幢,如同鬼魅。莫愁虽是胆大,也有点害怕,暗想,不会是这里面有鬼,皇上才不许旁人进来吧?她本想在园子里转转,看看究竟有什么怪异,但听夜风在梅林中穿过,簌簌有声,莫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林间,一颗心砰砰直跳,倒不敢到处去看了。莫愁摸黑一直走到园子深处,靠在一棵梅树下,掏出那只短笛,吸口气,用力吹了起来。   尖锐的笛音划破夜空,莫愁吓了一跳,忙停下来,等了一阵不见动静,复又吹了两声,她吹吹听听,过了良久,但不见人来,莫愁沮丧不安,连江枫哥哥也不理我了么?莫愁无奈地叹口气,心灰意懒,正要往回走,忽听到背后习习作响,刚一回头,正撞在一男子身上。   莫愁抬头一看,一双寒眸亮如星辰,正是一身黑色夜行服的江枫,不由惊喜出声:“江哥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江枫揭下蒙面的黑纱,语气却十分冷淡:“婕妤娘娘深夜召在下前来,有何贵干?”   莫愁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江哥哥,我……我不是……”见江枫冷着脸一言不发,莫愁忽然只觉心灰意懒,又有什么好多解释的呢?自己在宫里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再说,自己原本只是越西国送来的祭品,死活又有谁来管?何况是小小的委屈? 9为难   一念至此,莫愁咬咬下唇,忍住心头微微刺痛,对江枫裣衽施了一礼,道:“上次江哥哥为救我受了伤,小妹心中一直不安,没有机会当面道谢,今日请受我一拜!”说着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江枫忙扶住她,软了口气:“你这是做什么?”   莫愁轻推开他,道:“江哥哥,还有一件事相托,回国后帮我给二哥带句话,让他不用再挂念我,也不必再想法救我回去,我现在很……很好。”说到“很好”两个字,莫愁几欲落泪,强忍住心中难过,转过身,“江哥哥,你多保重,我走了。”   莫愁跌跌撞撞又往外走了几步,突然腰身一紧,已是被江枫拦腰抱住,将她往身前一带,莫愁跌进他怀中,耳听得江枫低低叹息:“你这个恼人的小丫头!”   “江哥哥不生气了么?”莫愁转忧为喜道,“我都十六岁了,不要再叫我小丫头了!”   “我要生气了,也就不会来了,真是傻丫头!”江枫抚抚她的头,这才注意到莫愁穿了一身太监的衣服,“你怎么这副打扮?怎么今夜想起来唤我?”   莫愁不满嗔道:“还不是因为你给我的这支该死的笛子,吹出来的声音能吓死活人,皇宫里到处都有眼睛盯着,耳朵竖着,这么多天我都不敢吹!”   江枫终于也被她这句话逗笑了:“啊,这倒是我疏忽了,黑笛声音虽传得很远,但确实吓人,看来还得想别的法子。”又问:“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莫愁答道:“是一个荒凉的园子,皇帝不许人进来,进来就是死罪,我们在这里应该很安全。”   江枫点点头,却又疑惑地问:“怎么上次说得好好的诈死又变了,你没吃那药吗?”   莫愁知那诈死药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的,定是为这个生了气,莫愁不觉有些愧然,低声道:“我是想诈死的,开始时本来也挺顺利,但那皇帝说,如果我死了,就要杀死那些医生,还要把我运回京城去,装在冰棺里,我怕计谋败露,害到旁人,当时又没法和你商量……”   “唉,你怎么那么傻?”江枫无奈,知她心软为难,也不忍深责,又道“诈死不成,后来你跑掉了也该回国去,那韦臻受了伤,一时半会到哪里去找你?后面我会想办法善后,伪装成你出意外或者什么。现在你回了宫,要再逃出去就麻烦了。”江枫借着微弱的星光端详莫愁,别后不过数十日,她比上次清河山庄时更清减了,笑容中也隐隐带了一丝忧色,如那枯草上的白霜,恐怕她在宫里过得并不如意啊!   自己当时为什么不马上回国呢?辜负了哥哥和江枫哥哥多少心力?莫愁惭愧低头道:“我当时一个人在外面,到处找你,但打听不到你的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江哥哥或许会到京城里来找我,乔装改扮回来,一不小心却被捉回了宫……”莫愁顿了顿,又问:“后来我才听说你也受了重伤,现在没事了么?”   江枫以为当时她一个人单身逃出,乱了方寸,不由叹气:“上次也是我有些托大,以为他孤立无援,便按江湖规矩和他单挑,哪知他预先派人搬了救兵来,我受伤不轻,也只得匆忙撤退。后来,那些韦臻派了许多人追捕,风声很急,我一面养伤,一面还得安顿那些一道的兄弟。等疏散了他们,伤势好些时,再来找你,却听说你已经被捉回宫了。我乔装改扮冒险进了京,但外面形势紧张,我也不敢贸然行事,只是守在皇宫附近打听消息,好在今夜听到了你的笛声,我才赶来。”忽握住莫愁的手,道:“听说你封了婕妤,回宫后,他……有没有难为你?”莫愁点头,复又摇头,但想到这些日子的委屈,仍忍不住红了眼圈。江枫见她迟疑,劝道:“你不要难过,你若想逃出去,我一定不计代价帮你!”忽然一咬牙,将心一横,“要不你现在就和我走!我们先逃出去,我带着你远走高飞,别的事都不去管它了。”   “啊?”莫愁闻言,慌乱地直摇头:“不!不行,我还不能走……”   “那你的意思?”江枫也知道现在就走实在太过冒险,迟疑道。   “江哥哥,让我再想想……”莫愁面色犹豫,虽然不喜欢这宫中的生活,但乍已听说要马上逃走,从此和江枫一起远走高飞,似乎也不是自己所希望的……自己曾经答应过韦臻,永远不离开他,言犹在耳,难道真的能言而无信,故意骗他么?莫愁忽似看到他的目光,冷酷中似带着锥心滴血的伤痛,莫愁不禁颤了一下,再说,他答应自己的事情,放越西国的姐妹回国,早已兑现了承诺,就凭这点,自己似乎也不该背信弃义。   江枫见一贯嘻嘻哈哈的莫愁突然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奇怪地道:“你在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莫愁掩饰地看了下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这种样子不能被人发现!”   江枫心头不舍,牵着莫愁的手,送她走到园门,道:“那你自己先小心些。我三日后三更时到这里等你,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   莫愁点点头,忽想起一事,道:“江哥哥,上次你教我的轻功还挺好用的,再教我两招吧?我半夜翻墙出来也方便些啊!”   江枫见她衣服上沾了不少灰尘泥土草根,知她练得还远不到家,笑问:“那你现在是怎么出来的?”   莫愁狡黠一笑,道:“那围墙上有许多藤蔓,可以借力,不然你以为我真那么大本事啊?”   江枫刮了她鼻子一下,笑道:“还不错,虽然比我当年差了一点点。那我下次把整个口诀和注解写下来给你,你拿回去慢慢练。”   “谢谢江哥哥!”莫愁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去。   莫愁溜回闭月苑,赶快脱下太监衣帽,连着短笛一起藏好,躺到床上,她本想仔细考虑下江枫的问题,但连续两夜无眠,困倦已极,合上眼沉沉睡去,直到青岚将她摇醒,说内务府派人来找,安排莫愁去做舞蹈教习的事。 10爽约   原来韦臻在莫愁生日当天就吩咐了李公公去办这事,第二天莫愁虽被贬黜,但并未撤回这一成命。莫愁听说可以去教人跳舞,立即开心得蹦了起来,这下好了,不用闷死在这园子里了!   莫愁兴致勃勃地准备教习舞蹈,随内侍到了歌舞班子所住的瑶池中的琼宇岛上,习舞的是一帮十几岁的女孩子,莫愁先试演了一曲凌波舞,虽未用轻功,众人亦惊叹拜服。此后,每天早上由青岚陪着坐船过去,下午再坐船回来。女孩子们大都性格活泼开朗,莫愁和她们年龄相若,没两天就打成了一片,忙碌之中,倒也不是十分地盼望韦臻了。   一晃过了三天,莫愁记得江枫夜里要等自己,下午早早地就回了闭月苑,打算先睡一觉补充体力,哪知刚爬上床,却听外面传报,要莫愁今夜去乾元宫侍寝。啊?莫愁自被贬斥后还不曾见过韦臻,听他召幸,本该高兴,但为什么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要和江枫哥哥约定的时间撞在一起?这可糟糕了!   一旁青岚絮絮地说着:“皇上还是放不下你,你今儿好好和他说说,说不定明天就能复了你的位。”莫愁全没听进去,对青岚道:“姐姐能不能去帮我回一下,就说我今儿身体不适,不能侍寝了。”   青岚奇道:“你哪里身体不适?若我去回了,皇上肯定又要令传太医,搅得不得安宁。”   “唉,算了……”莫愁听见太医两个字就头痛难耐,罢了,今天恐怕又得让江哥哥空等一场了,只有明天夜里再潜进冷梅园吹笛子,希望他大人大量,不要生我的气……   莫愁侍寝,苑子里又忙乱起来,照例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入夜时用软舆抬着去了乾元宫。但莫愁今夜心神不宁,进了内殿见了韦臻差点忘了行礼,直到韦臻问:“莫愁,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莫愁忙收回思绪,跪下道,“臣妾只是在想今日教的舞蹈似乎有点错误,因此不安,请皇上恕罪!”   韦臻不悦,暗道,朕几天不见你,倒还想着你,你偏尽去想些不相干的事,但莫愁此时仍是获罪之身,韦臻也不欲太过亲昵调笑,只让她平身,道:“朕今日找你来,是想告诉你,过几天珍珍就要到京了!”   “哈!太好了!”莫愁高兴得差点拍起手来,忙道,“谢皇上!”   韦臻微微叹口气:“朕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会做到。可你每次当面信誓旦旦对朕保证,一转头就全忘了……”   莫愁心头咯噔一跳,他会不会知道了那天我见江枫的事?知道我又有打算逃走?不可能,要他真知道了怎么会这样安静?听韦臻语气伤感,莫愁有点心虚地道:“臣妾知错了。”   “罢了,”韦臻道,“今日朕也不是要兴师问罪的。侍候朕安置吧!”   为韦臻宽衣时,莫愁试探道:“皇上,珍珍来了皇上安排她住哪里呢?”   韦臻随口道:“朕已令司礼监准备册封仪式,册封为长公主后,自然是赐公主府居住。”   “那册封之前呢?”莫愁道,“能不能让她就住在臣妾的闭月苑啊?”   韦臻犹疑:“这……”珍珍并非皇室血亲,又将封为长公主,住在宫中本就与礼不合,而且她生于乡间,比莫愁更不知皇家礼节,她们两个住在一起,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就住几天,好不好?”莫愁恳求,“等她册封了就搬走。”   韦臻望着灯下的莫愁,红妆粉黛遮不住她的清瘦的容颜,这些日子,未曾亏待她,怎地又瘦了呢?不开心么?转念一想,召珍珍入京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给莫愁找个伴,解解闷,听莫愁苦求,韦臻终于点头允许。   第二日韦臻没召幸莫愁,莫愁总算得照计划三更时分换了衣服,仍是揣了短笛,偷偷地溜去冷梅园。园子里悄无人声,哪里有江枫的人影?莫愁只得又硬起头皮吹那短笛,这回却足足等了有一个时辰,仍不见江枫出现。夜风在林间一阵阵呜咽,莫愁又冷又怕,无奈地叹道:“江哥哥,你真的生气了不理我了么?我再等一会,你再不来,明天晚上我再来等你,总会等到你的。”她说完这话,过了片刻,一位黑衣人从梅林深处步缓步出,莫愁看到是江枫,知他生气,抢先道:“江哥哥,真是对不起,昨天皇上临时找我去,我实在脱不开身,让哥哥久等了,你骂我好了!”   江枫昨日从入夜一直苦等到天明方才失望离去,莫愁又一次爽约,让他窝了一肚子火,本想再不理她,但听到她的笛声仍忍不住前来,他其实已到了一阵子,只是一直藏在暗处。夜深露重,江枫见莫愁衣着单薄,已冷得瑟瑟发抖,缩手跺脚,却仍不愿离去,又说明天还要来,江枫终于忍不住现身相见,听她说昨夜皇上召幸,原来自己在这里吹冷风时她正和那人……但看到莫愁楚楚可怜的样子,怎还骂得出口?只是长叹一声,握着她的手,感觉她手心极凉,江枫脱下外衣为她披上,搂着她道:“夜里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就跑出来了?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莫愁问道:“江哥哥,你要给我的东西呢?你要再不来,那笛子我可真不敢再吹了。”   江枫从怀里摸出一个两寸见方的小盒子递给莫愁,莫愁拿在手中,借着星光一看,这盒子非金非玉,非木非竹,但却冷如寒冰,听江枫道:“这里面装的是天竺产的般若香,你以后若要找我时,便拿出来藏在身上,我便知道了。”   莫愁打开盒子,见里面放了一粒半透明的淡潢色丸药,晶莹圆润,大小形状如若佛珠,有一股清淡香甜的气息,莫愁奇怪地道:“这香气这么淡?我拿出来放在身上,就是小狗远一点也闻不见,难道江哥哥还能在宫外闻到?” 11觅物   江枫好气又好笑,道:“你敢骂我是小狗?我虽然闻不到,但有一种小蛇可以闻到,西域产的雪灵蛇,只要十里内有般若香的气味儿,它就会烦躁不安,我就知道你有事找我了,据小蛇的脑袋朝向就可大致判断出你的距离方位。但般若香若装在这寒石匣子中,香气就会被寒石吸收而不会外泄,所以你需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哦?有这么好玩的事?”莫愁听得一愣一愣的,瞪大圆溜溜的眼睛,“天竺的香料,西域的灵蛇,江哥哥你还真是了不起,什么东西都能搞到。”   江枫自矜地一笑:“这也不算什么。”又问,“你想好了么?那枚诈死药丸还在你那里吧?”   莫愁道:“还在,我随身带着呢!”摸出骷髅头香袋,将黑色药丸倒出来给江枫看。   江枫忙道:“这药丸你要藏好。”沉吟片刻:“既然你不愿装病,或许还得再制造一次事故,我再想想办法,要是你能出宫就好了,我们可以仔细商量,半夜里在这荒园实在也不安全……”   莫愁听他又要安排诈死,心乱如麻,江哥哥三番五次为我担风险,费苦心,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但要说走,又是委实难以决断……莫愁实在不知该如何对江枫启齿,想了一阵,道:“对了,江哥哥,你知道珍珍么?就是出巡时我们救下的那个女孩子,她要进京来了。”江枫记起在清河山庄确实曾见到一个女孩子,和莫愁差不多年纪,点点头。   莫愁又道:“她册封以后,就要住在宫外了,我和她交好,让皇帝把她接来陪我玩儿的,以后要出宫也就方便了。”   江枫若有所思地道:“也行,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你把这般若香藏好,可不要弄丢了。我会在这附近等着,关注你的举动。”又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这便是轻功要诀,你回去看了便知道了。”   莫愁勉强笑道:“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江哥哥你快走吧!再晚了就不便出宫了。我也得回去了。”说着脱下外衣还给江枫。江枫听她连声催促,也只好纵身一跃,掠过重重花树,匆匆离去。   莫愁摸黑出了冷梅园,这时已近五更,回去的路上偶尔已碰到有早起的宫女太监,莫愁只得将帽子压得低低的,埋着头低头快走。提心吊胆地抄近路回到闭月苑,爬树攀藤进了院子,从后窗跳入卧室,先将般若香和轻功要诀摸出来压在枕头下,再摸了一阵,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支黑色短笛了!莫愁大惊失色,又脱了太监衣帽仔细翻找,黑色短笛果然不知去向。啊?会不会落在了冷梅园中?莫愁急得想要立即返回去找,却见碧色纱窗里已透进来稀薄的曙光,这会再翻出去肯定会被人发现。   忽听到门外有动静,莫愁猜想可能是青岚要进来,忙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死死将门拴上。夜里有侍女在外间值夜,但莫愁不唤她们,她们也不用进来,只是青岚每天清晨都会来看莫愁一下。果然听到青岚在外面敲门:“莫愁?”莫愁不理她,慌慌张张地关好窗子,拍了拍那灰色的太监衣帽上的灰尘,叠好放在旧衣箱最底下,又披了件月白色外衣,这才去给青岚开门。   青岚进来见莫愁毫无倦色,奇道:“大清早的,你关着门在屋里做什么?”   莫愁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在练功。”   “练功?练什么功啊?”青岚更是一头雾水。   “啊,昨天晚上睡不着,想起聊斋里说有种功可以穿墙而过,我照着书上说的练来试试。”莫愁信口开河,对付青岚自是绰绰有余。   青岚知道莫愁向来异想天开,见惯不怪,道:“那你要起床了么?”   莫愁正烦着:“我还要睡会,姐姐别吵我,等过了辰时再叫我吧!”将青岚推了出去。   莫愁躺在床上,拼命回想那短笛到底掉在了哪里?江枫哥哥出现前,自己将笛子拿在手上吹,自然还在,后面……就有些记不清楚了。如果是掉在冷梅园里,今晚自己还得去找一找,不过那园子长久没人进去,倒还没关系。如果是掉在回来的路上被哪个好事的拾去了,拿来吹着玩儿,引出江枫哥哥,可就麻烦大了。   莫愁坐卧不宁,穿了衣服爬起床,开门出去,对青岚道:“姐姐,我今日有点累了,不想去琼宇岛了,你帮我和内务府的说一声,我出去走走。”青岚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又要出去,欲跟上她,莫愁却道:“我想一个人走一会,等下回来用早膳,姐姐不用跟着我。”莫愁摆脱青岚,先绕到闭月苑后墙下,拔开草丛仔细找了会,沾了一手的寒露,除了几只蚂蚱跳来跳去,什么也没找到。   莫愁又沿着原路一路寻去,都未发现短笛的踪影,一直走回到冷梅园附近再折回来,这时宫里的人已渐渐多了,莫愁怕旁人起疑,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悻悻回了闭月苑,一整日都如坐针毡,直到晚上,仍是风平浪静,没听到哪里有尖锐的笛音。莫愁略略放心,估计短笛应是遗落在冷梅园里了。偷空拿出江枫给的那本小册子,翻了一遍,背熟了上面的口诀和解释,溜进厨房里去,将那小册子塞进灶膛,点火烧掉了。   莫愁睡到半夜,又偷偷爬起来翻墙去了冷梅园,凭记忆在自己前日走过的地方搜索了半夜,仍是一无所获,她又不敢打灯笼点火把,想把江枫找来,又觉得这样一件小事再劳动江哥哥冒险进宫来一趟未免小题大做,如果是落在这荒园里,一年到头没个人来,下次碰到江哥哥,让他不要因笛音现身,也就是了。   莫愁潜回苑中,相安无事到天明,第二天却听说珍珍大概晚上就要到了,这次她是单身一人进京,刘全遵韦臻之命看守庄园,执意不肯进京。莫愁听到这个消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和青岚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青岚也只好照她的吩咐先去准备。   珍珍来时天色已全黑,高头大马车载着她直接进了皇宫,停在闭月苑前。珍珍在马车上往外望,只见建筑宏大,灯火辉煌,不知身在何处。 12迎客   等停下了车,珍珍刚出了车门,莫愁却一阵风地跑出来,拉住珍珍的手,笑道:“珍珍,你可算来了!”珍珍今日的打扮已不同以往,粉紫色秋菊暗纹的上裳,浅绿盘金彩绣儒裙,簪一支碧玉银簪,虽淡雅却秀丽。莫愁今天特意找青岚要了件素净的青色宫装穿上,鬓边只插了朵桃红色宫花,比珍珍更简朴了三分,不知道的便当是普通宫女。   珍珍也十分欣喜,笑道:“没想到你住的地方这么漂亮!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莫愁撇撇嘴:“哪里是我住的地方?是主子住的地方,我不过是个服侍主子的奴婢下人罢了。”   珍珍听她这样说,见这园子的气派,暗想这主子必定是个极有势力的,便有些紧张,不敢大声笑闹,随莫愁进了闭月苑。莫愁偏不带她进正殿,只进了旁边宫女住的一间小屋,屋子收拾得清爽整洁,浅碧色的纱帐和同色的窗纱映着一室清幽,案上燃一支红烛,白瓷瓶中插了一束新鲜的嫩黄雏菊。   莫愁道:“这就是我们这些下人住的地方。”虽然这小屋在宫中已算简陋,但比起珍珍以前乡下所住的地方,仍是天壤之别。   珍珍这些天一路上的吃穿度用自非当日可比,但来接她的人却不说明韦臻的身份,珍珍只是惴惴不安,这时见旁无他人,便小心翼翼地问莫愁:“那这里的主人是谁呢?”   莫愁一副“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的表情:“主人是谁?主人不就是你大哥吗?”   “啊?”虽然隐隐猜到,珍珍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你是说,这外面,这全部,都是他的?”   “对!”莫愁点头,盘算着韦臻大概什么时候过来,听说今天是秋闱殿试的日子,也不知道情况怎样了?却对珍珍道,“你是他妹妹,自然也是主子,我这个做奴婢的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你来了,以后还得你多多照拂了!”说着便要给珍珍拜倒。   珍珍慌忙去扶莫愁:“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你和大哥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报答你们都还来不及呢!”珍珍和莫愁同岁,今年也是十六,却比莫愁小了两个月。   莫愁闻言道:“你是主子的妹妹,我怎么敢高攀?”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有无限悲苦。   珍珍见她不信,慌了神:“姐姐,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看姐姐,便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姐姐要是不嫌弃,就认下我这个妹妹吧!”   莫愁眼珠一转,道:“好啊,有你这个妹妹,我也算有个靠山了。”   珍珍跪下道:“姐姐在上,受我一拜!”端端正正地磕下头去。   莫愁拉她:“不用啦!”忽听外面通报:“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什么,皇上……”珍珍怀疑自己听错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急急忙忙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莫愁一把拉住她:“你怕什么?你不是要见你大哥么?他来了!还不快出去见他?”不由分说,拽了珍珍,出了房门,已可见几排引路的红色宫灯,宫灯后明潢色的龙袍分外醒目。   韦臻大步走来。莫愁拜倒:“臣妾参见皇上!”珍珍吓得手忙脚乱,赶快跪在地上,却不知该说什么。   韦臻笑道:“免礼,都起来吧!”   珍珍听他声音,分明就是清河山庄的曾伟大哥,他……他竟然是皇上……莫愁站起身,见珍珍目瞪口呆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道:“怎么?知道你哥是皇上,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韦臻不满地看了莫愁一眼,见她的宫女装束:“莫愁,你这又是在胡闹什么?”   莫愁嘻嘻一笑,道:“皇上,臣妾想和长公主结拜为姐妹,皇上可允许么?”   韦臻见她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却又说得一本正经,他今儿心情不错,只摇了摇头,道:“唉,朕就知道你们两个,在一起就知道胡闹,尤其是莫愁。”言下之意便已是默许了,说着抬脚往正殿走去。   珍珍还愣在当地,刚才莫愁说的什么她也没听懂,莫愁拉着她跟了韦臻进去。见身着龙袍的韦臻端坐在殿中主位上,珍珍终于回过神来,扑通一声再度拜倒:“民女刘珍珍拜见皇上!”   韦臻温言道:“快起来,朕不是已经收你为义妹了么?叫朕大哥就是了。”说着亲手扶珍珍起来。   珍珍环顾四周,见这殿堂内陈设精美华丽,金玉满堂,恍然如在梦中,惊讶地睁大眼睛:“我不是在做梦吧?这里漂亮得简直象皇宫。”   莫愁拼命忍住笑:“这里可不象皇宫,你大哥住的地方,能不好么?”珍珍醒悟过来,大哥是皇帝,这里自然就是皇宫了,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忍不住又好奇地打量了一阵,听莫愁又道,“过几日你正式册封了,赐了你住在宫外的府邸,比这闭月苑还要漂亮呢!”   “比这里还要漂亮?”珍珍惊讶地道,过了半晌,欣喜之色慢慢褪去,眼圈儿却红了。   莫愁奇怪地问:“你怎么了?不高兴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没……没有……”珍珍胡乱地擦了擦眼睛,结结巴巴地道,“我只是想到家乡父老都还住在草屋里,我一个人住这种地方,心里有些不好受……”   “哦,”韦臻闻言,微微动容,道,“珍珍还真是宅心仁厚,不忘根本的好女子,不愧为朕的义妹,朕便封你为仁安长公主吧!你先在这里住两日,等正式的册封。有什么需要,给莫愁说就是。”珍珍听到要封为公主,难以置信,恍恍惚惚只似在梦中,也不知道该如何谢恩,韦臻并不怪她,又转向莫愁,“莫愁,你这两日陪她在宫里走走,好生招待,她既然比你小,你不可再欺负捉弄她。”莫愁笑着应了。韦臻又问了珍珍几句路上的情况,便道:“你连日赶路也累了,早些歇息吧!”莫愁早为珍珍准备好了居室,便安排人侍候珍珍去沐浴安置。   待珍珍下去,韦臻瞅着莫愁不伦不类的宫女衣服,道:“还不去换了?”   莫愁见他态度温和,想是殿试情况不错,开心地去内室更衣出来,问韦臻:“皇上这次点了谁为状元啊?” 13择婿   韦臻蹙下眉头,故作不解:“你又不认识,你关心这做什么?”   莫愁笑着指指珍珍的卧室方向,眨眨眼睛:“臣妾是想,状元如果是一表人才的青年俊杰,可以招来给长公主做个驸马啊!皇上不是答应了人家,要选个好夫婿么?”   韦臻哈哈一笑:“这次的状元可不行,已经二十有八了,早已成家,儿子都能识字了。”   “那榜眼呢?”莫愁又问。   “榜眼?”韦臻尚不明其意,“榜眼是个老头子,五旬上下了更不行。”   “啊?”莫愁不死心,转转眼睛继续,“探花呢?”   “探花?”韦臻突然明白了,点了下莫愁的脑袋,“你又和朕摆起八卦阵了,朕这次钦点了四十九名进士,你都要一个个问么?要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   “嘻嘻,”莫愁掩口而笑,这皇帝怎么这么呆的啊?好半天都没反应,“那看来,臣妾举荐的那人应该是探花了?”   “你……”韦臻又一次上了她的当,也只好认栽,“好吧,算你还有点眼光。”   “果真?”莫愁笑着给韦臻行礼,“那是陛下圣明,唯才是举。”   这句话韦臻倒听得舒服,点点头道:“除了李昊,还有另外两人,朕特地调了他们的考卷过目,确实有些可取之处,便破格让他们参加了殿试,今日都中了进士。”   “哈!”莫愁兴奋地搂着韦臻的脖子,欢喜地道:“臣妾就知道,皇上不会因私废公,为难他们的。”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韦臻说起又来气了,把莫愁的手拿下来,“那你改什么手谕?”   莫愁扮个鬼脸,悻悻地站在一边:“皇上还为那事生气呢?”   “哼,”韦臻道:“罢了,看你举荐的这几个人才的份上,就将功折罪罢了,明日恢复你的婕妤名位。”   莫愁被贬也不过几日工夫,就要恢复她的名位,莫愁照例谢恩,完了却加了一句:“其实就做贵人也没什么不好。”   “是么?”韦臻颇具玩味地笑了笑,“你若只是六品贵人,就不能住在这闭月苑了。德妃的蕴秀宫地方甚大,不如你搬到她那里去住吧!”   “啊?”莫愁暗想,你若真要我搬到蕴秀宫去住,两人火并起来不知会不会烧了那漂亮的宫殿,“那……还是住这里好……皇上不要捉弄臣妾了。”   韦臻瞪了她一眼道:“下次再犯了什么事,朕就把你送到她宫里去住着,让她来管你。”   莫愁嘿嘿一笑,却道:“臣妾现在可是改邪归正了,”说到这里,想到这几天晚上天天半夜溜去冷梅园,哪里是改邪归正,分明是变本加厉,便有些心虚,转开话题道,“其实臣妾是认为,皇上可多注意这些新科进士的背景,选那些在朝中没有党羽靠山,为皇上所用。”   韦臻见她年纪虽小,对朝政的看法却颇有些见地,心下吃惊,冷了脸道:“嫔妃不许干政的祖训,你又忘了么?”   莫愁忙住了口,赔笑道:“皇上不要生气,臣妾这是最后一次了,那还是说说长公主的婚事吧?这次的新科进士中有没有德才兼备,俊逸超凡,能为安仁长公主驸马的呢?”   韦臻沉吟,回想今日殿试上的诸位学子,道:“倒似乎有几个人才出众的青年,朕不知他们婚配没有,回头再查一下,这京城中适龄的名门子弟亦不在少数,还怕找不到满意的么?”   莫愁忙道:“那皇上不如将这些人都画了像,标上姓名年纪,让珍珍自己选不好么?”   “呵呵,”韦臻奇道,“珍珍自己都还不急,你倒是替她操心?”   莫愁扭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她脸皮薄……再说了,臣妾不就等着她大婚好去凑凑热闹么?臣妾自己没得喜酒喝,去讨她的喜酒喝一杯也是好的。”   莫愁说话口无遮拦,韦臻倒怔了一下,心里竟涌起淡淡的伤感,却说不上是为什么,想到她,又想到自己,或许这一生,也不会有洞房花烛了,却逗莫愁道:“喝喜酒?朕大婚时你要不要喝喜酒?”话才出口,已觉后悔,这在宫中,已不是和珍珍初见当时。   “啊?”莫愁张口结舌,仿佛被晴天霹雳震了一下,笑容顿时凝在了脸上,旋即低了头,“皇上……皇上也要大婚了么?”   韦臻见她这模样,没来由一阵心疼,抱过她,强颜笑道:“朕随口说说而已,你不用当真。”又伸了下腰道:“今日朕就宿在你这里了,累了一整天,该早些歇息了。”   一夜无话,次日韦臻照例早起上朝去了,莫愁亦打算照例赖床,听到院子里脚步人声,原是珍珍起了,莫愁想着还有许多事情要和珍珍交代,虽然连续几夜没安稳睡过,仍只得起来。珍珍昨夜已问了服侍的宫女,知道了莫愁是宫中的“娘娘”,再见到莫愁时,眼神中就有点惶然。   莫愁陪珍珍用过了早膳,韦臻的旨意就到了,复莫愁的婕妤名位。看着一地的人都在“恭喜娘娘”,珍珍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莫愁把人都赶出去,只留下珍珍,笑道:“你是喜欢你叫我娘娘,我叫你公主,还是喜欢你叫我姐姐,我叫你妹妹?”   珍珍愣愣地不说话,半晌问:“大哥他……他真的是皇上么?”   莫愁笑得捧着肚子:“你都见过了,还不信啊?难道这也是能冒充的么?”   珍珍神思恍惚地道:“以前只是逢年过节看戏时见过戏台子上扮的皇上,从来没想到竟然能遇见真正的皇上……”珍珍回想那次危难之中韦臻仗义出手惩治恶霸的情景,一脸的幸福表情,“不但见到了,他还救了我,还认我做妹妹,他……真好……”莫愁看了不由泛酸,轻轻咳了两声,珍珍猛地醒悟过来,绯红了双颊,对莫愁道:“大哥他……他对姐姐也很好吧?”   莫愁无奈地耸下肩:“还算好,但再好又怎样呢?再好也不过是奴婢罢了。”珍珍听得不明所以,莫愁笑笑,“不过上次陪皇上出去微服私访还真有意思……” 14搭桥   珍珍忽想起什么:“姐姐,上次我见你还顶撞大哥,他是皇上,姐姐你胆子好大啊!”   莫愁想起当时自己将韦臻比作强抢民女的强盗恶霸,抵得他恼羞成怒,见珍珍欲言又止,知她不解,直截了当地道:“其实我只是说了句实话,我本是从越西国进贡来的,和你一样是被抢来的。”   啊?这下轮到珍珍吃惊了,越西国每年进贡七名美女作为祭品之事,她虽在偏僻乡下,也曾听说过,难怪莫愁会说她也是被抢来的,还有什么“先奸后杀”……珍珍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莫愁,自己敬若天神的大哥竟会是这样的么?   莫愁却若无其事地道:“所以我说我是奴婢还抬举我了,本来我都活不到今天的,能认得你,都算是运气。”   “那……那是皇上对你格外开恩了……”珍珍迟疑地道,“不知谁能劝劝皇上……”   “开恩?”这期间的复杂经过,又岂止是“开恩”两个字能说得清?莫愁迟疑片刻,笑了笑道,“也算是吧……好在今年其余几个都放回去了,明年再说吧……”   “哦”珍珍松口气,转念一想,大哥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岂能将他与乡下的恶霸相比?不由惭愧,但她一直以为莫愁是锦衣玉食大富大贵人家的女孩子,高高在上,但竟没想到她如花似玉貌若天仙,会被当成祭品送来进贡,不知有多么辛酸委屈,自己离开父亲几天就想得不得了,她离家这么远,想家的时候又怎么办呢?问莫愁道,“那姐姐以后呢?会一直留在宫里了吧?”   她这样一问,莫愁倒不知如何回答,这些日子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心烦意乱,不怀好意的一笑:“你别光是问我打算,还是好好给自己打算下吧?”贴近珍珍耳边道:“你可别忘了,皇上曾答应过给你配门好亲事,招个好驸马,昨天晚上皇上为了给你择婿之事,可是和我说了许久,我就眼巴巴地等着喝你大婚的喜酒了!”珍珍闻言,俏脸涨得通红,莫愁只看着她咯咯直笑。   珍珍自进了宫,一直局促不安,此时和莫愁玩笑了一会,倒少了许多顾忌,仿佛仍是当时在宫外一般,又听说莫愁的遭遇,更对她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同情。莫愁却拉着她的手道:“皇上要我好好陪你在宫里转转。”两人手牵手出了闭月苑,莫愁让随从只远远地跟着。   正是金秋时节,宫中花园里枫叶如霞似火,金黄、雪白、墨绿的各色菊花锦绣盛开,团团簇簇,渲染一派绚烂秋色,明丽阳光下,宫殿楼阁辉金烁银,昨夜珍珍来得晚了,未看仔细,此时只惊羡于皇宫的宏大富丽。莫愁笑问:“那把你关在这里,关一辈子不许出去怎样?”   珍珍想了想道:“那也不错啊,这地方又大又漂亮,反正吃得好,睡得好,又不用干活,有什么不好?”   “哈哈!”莫愁大笑起来,“吃得好,睡得好,不用干活,那是什么啊?哈哈!”   珍珍回过神,涨红双颊:“啊?你……你骂我!”   “冤枉!我可什么都没说,”莫愁笑得乐不可支,忽然靠近珍珍,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喜欢这里,我可都要被闷死了,你想不想我们一起溜出去玩?天京城里比这皇宫可要大十倍不止,好玩的东西也多得不得了呢!”   “是吗?”珍珍第一次出远门,样样都觉新奇,看着皇宫已是天堂,听说天京城里更多好玩的,也不由心痒,“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要先和大哥说说么?”   莫愁捉狭笑道:“你要是和你大哥说了,他就要派十六个人抬着轿子让你坐,前面一百个人开道,后面一百个人护送,早上开始准备,要到下午才能出门,走不了三里路就回来,你喜欢那样么?”   “不要不要,”珍珍没听她说完就直摇头,“那么麻烦,宁可不出去了。”   莫愁压低声音神秘地道:“你还记得在清河山庄时我和你大哥每天乔装改扮了出门去么?”   “你是说我们……”珍珍有点明白了。   “嗯,”莫愁点点头,“乔装改扮可是我的拿手绝技哦!等过几天你搬出宫去住了,我找机会到你那里来,我们就可以溜出去玩了!对了,你得先准备好两套合适的男子衣服。”   莫愁将乔装改扮需要的工具一一说给珍珍听,最后又道:“还有,你记得和你大哥说,说你一个人初到京城,人地生疏,要我多去公主府陪陪你,和你说说话,记得说得可怜点,他肯定会同意的!要是我去和他说,他反而会怀疑了。”   珍珍虽然是民间女子,倒也聪明伶俐,将莫愁嘱咐的事情一一记下。莫愁又带着她到瑶池上划船,到琼宇岛上观看歌舞,直玩到尽兴方归。回了闭月苑,韦臻的赏赐和各宫嫔妃的贺礼也送到了。莫愁又搬出自己的首饰珠宝,让珍珍随便挑选,珍珍哪见过这么多奇珍异宝,看得眼花缭乱,只拣最不起眼的拿了两样。   本来莫愁盼着珍珍来多住几日,但珍珍住在闭月苑中,宫中嫔妃听说皇帝新收了义妹,自然免不了来打点拜望,而珍珍和莫愁两人都怕这种应酬,珍珍是不惯,莫愁是不喜,便又盼着韦臻快快册封,好早日出宫去。韦臻选定了黄道吉日,又派了宗正府礼官来教导珍珍礼仪,折腾了好些天,才在太庙举行正式的册封仪式,封珍珍为仁安长公主,在皇城之外赐公主府一座,侍卫二十名,太监、宫女各十人,并有诸多赏赐,册封完又设家宴款待,让在京的皇室兄弟姐妹出席作陪。   宴会上珍珍偷空向韦臻提起想要莫愁常到府上一坐之事。后宫嫔妃本不能擅自出宫,即使省亲,也是有极为繁琐的程序,但韦臻想到珍珍和莫愁情同姐妹,而自己确实也没时间多陪她们两人,公主府离皇宫不远,派人将莫愁送到公主府再接回来,料也不会出什么事,便答应下来。 15释权   韦臻认妹的消息自然也传到文武百官耳中,群臣有见过长公主的,只想,以她的年龄容貌,封为嫔妃合情合理,认为义妹倒是有些奇怪了。   册封后的次日,韦臻却下旨,召镇国公薛龙铎入宫觐见。这回韦臻却不在御书房接见,只在御花园的回春亭摆酒,说是要邀镇国公赏菊。镇国公知道皇帝定然是宴无好宴,也只得遵旨入宫。韦臻赐镇国公坐下,斟了酒,却唤了珍珍过来作陪,对镇国公道:“这便是朕的义妹,仁安长公主。”   镇国公行礼道:“微臣见过长公主,长公主金安。”   韦臻微微一笑,道:“说起来,朕认下这义妹,倒还与贤卿有些关系。”镇国公闻言愕然,不知其意地看着韦臻,韦臻笑问,“贤卿是不是在赵县有个远房表侄名叫薛贵的?”   镇国公应道:“是。”   韦臻停下酒杯,道:“朕微服私访南巡时,恰巧见到薛贵派人绑了一名年轻女子要强抢去成亲,还殴伤了女子的老父,朕出手救下,认为义妹,听说薛贵在赵县多年来横行乡里,为非作歹,种种劣迹,不一而足,不知贤卿听说过没有?”   镇国公吓得忙跪下磕头道:“微臣实在不知。”   韦臻笑道:“你若不知,且坐一刻,就听长公主和你说说。”   珍珍知道这便是薛贵的后台,遂将薛贵的恶行一一道来,她父女二人这些年深受其苦,说到后来,已是声泪俱下,直听得镇国公冷汗涔涔,只得再度伏地请罪。韦臻却又摸出几本奏折,递于薛龙铎。薛龙铎一看,尽是弹劾自己的,居功自傲,子弟嚣张跋扈,行为不检,等等。薛龙铎已明了韦臻乃是敲山震虎之意,索性沉默不语,听韦臻道:“镇国公乃国之功臣,朕之肱股,朕也不欲以子弟的行为责怪贤卿。”   薛龙铎听皇上这样说,略略放下心,道:“微臣以后当严加管教子弟,再不许他们胡作非为!”   韦臻笑一笑,道:“贤卿平身吧!”待薛龙铎坐下后,韦臻又道,“镇国公为国分忧,想来也无心无力管教子弟,只是若任随他们这样胡闹下去,怕有损贤卿的名声,朕也难办。不如这样,”韦臻亲手为薛龙铎斟了杯酒,道:“爱卿先回家休养一段日子,好好整理下家务,圣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家为先,天下为后,待整肃了家务,再来为国尽力不迟。”   镇国公知道韦臻此言便是要削自己的兵权了,却又无话反对,只得饮了这杯酒,道:“谢皇上圣恩!”   韦臻当即传人来草拟了诏书,保留镇国公的爵位俸禄,却免了他的兵权,要他静心休养,颁旨下去,这才送镇国公出宫回府。   待薛龙铎走了,韦臻这才对坐在旁边的珍珍道:“朕可是为你出了气了。”   珍珍乖巧点头:“珍珍知道,大哥待我,自是极好的。”   韦臻和自己的诸位皇家兄弟姐妹,感情向来淡薄,听珍珍仍一如往日唤自己大哥,语气真挚,倒真象是自己的亲妹妹,心里也是欢喜,道:“朕认了你做妹妹,便如亲妹妹一般,你有什么事都可和朕说。”   珍珍眼圈又有些湿润,只道:“这次进京,大哥封我为公主,赐了我许多宝贝,但我觉得,大哥是皇上,惩处天下的恶人,才是最要紧的。”   她说得率真,韦臻不禁微笑,忽问:“那你觉得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呢?”   珍珍不假思索地道:“大哥当然是好人,最好的人,”见韦臻冲着自己笑,珍珍红了脸,“小妹不会说话,但在小妹心中,大哥是最好最好的……”   她语气里有深深的崇拜与眷恋,韦臻不由有点心慌,打断她道:“你的公主府已经备下了,过两日日你就可以搬出去住,若差了什么你尽管和管事的说。”又道,“朕还请了个老师教你识字,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多少认得几个字也是好的。”珍珍谢过,韦臻便让人送她回莫愁那里。   这些日子,因莫愁要陪珍珍,韦臻也很少召她伴驾,多是将怜容带在身边。但韦臻夺了薛龙铎的兵权后仅仅数日,东南边疆却传来战报,邻国东番侵境。这倒破让韦臻为难,他南巡回朝后,有心好好整顿一番吏治,自无意亲征。薛龙铎骁勇善战,是一员猛将,但刚被释权,韦臻也不欲让他再起。韦臻再三斟酌,难做决断,左相周浩天却力荐一名青年将领许世远,韦臻亲到营地,考校一番武功韬略后,决定命他率兵东征。   韦臻忙于朝事战事,大多时间都在御书房中,怜容仍是常常相伴。这日韦臻从下午忙到晚间,又接到紧急军报,便翻了边防要塞略图来看,看了一会却自语道:“朕怎么糊涂了?还拿着先帝那时的东西看。”随手将那本小册子扔到一边。恰巧怜容从外面进来,问:“皇上可累了么?让臣妾为你按摩片刻可好?”韦臻点头默许,怜容便走到韦臻身后,为他按摩肩背脖颈,韦臻惬意地闭目养神,片刻后睁眼道:“爱妃的按摩之术真是胜过许多御医,让朕疲劳全消啊!”   怜容轻柔一笑:“皇上过奖了,这本是臣妾的份内之职。”   韦臻忽想起什么:“爱妃,上次给你画像的人是谁?”   “是霍青鸿,皇上找他?”怜容随口答道,说完心头却有点不安。   霍青鸿是京中有名的画师,韦臻也听说过一二,笑道:“朕要为仁安公主择婿,让他为几位新科进士画像。”   “哦,”怜容莞尔,“皇上真是国事家事事事操心,不知臣妾可能为皇上分忧一二?”   韦臻喜欢的就是怜容的这份温柔,而莫愁呢?不但不能分忧,从来都让他不能省心,韦臻微笑道:“有爱妃相伴就好,”又道,“边关有事,朕还得连夜召见大臣,你先回沉鱼馆等着。”   怜容知自己得回避外臣,即行了礼告退。   珍珍住在闭月苑中,两人成日里腻在一起,有时晚上就睡在一处,珍珍也听说了莫愁原是越西国的公主,初时又不免惊讶,莫愁便和她讲些以前在家时的趣事,不时逗得珍珍大笑,没多久便忘了她的身份。 16离笼   莫愁不得空再去冷梅园找那短笛,见过了好些天也没什么动静,渐渐将这事忘到了脑后。册封两日后,珍珍搬出了莫愁的闭月苑,迁居宫外的长公主府。五日后,就派人来请莫愁到她府上去,莫愁禀明了韦臻,韦臻近来也少有空召见莫愁,见莫愁有些沉闷,放她出去玩玩也好,即派了侍卫护送,将莫愁送到仁安公主府。   这是莫愁回宫后第一次出门,除侍卫外,只带了两名太监随行,青岚等都留在宫中。此时已是深秋,宫墙内外姹紫嫣红的菊花虽仍开得繁盛,到底挡不住一日胜过一日的霜冷肃杀的气氛了。天气寒冷,莫愁换了件浅红色的立领夹袍,能出宫自然是欢喜的,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心里又颇为惴惴。她依照江枫的嘱咐,临走时将般若香也放入骷髅头香袋里随身带着,但他真的能找到自己么?找到了,又和他怎样说呢?   珍珍的公主府正门颇为气派,朱色大门,白玉台阶,两只威猛的石狮子坐镇左右。珍珍听说莫愁来了,已迎到门口,虽已正式册封,她的打扮仍十分简朴,一身石青碧的对襟宫褂,下着宝蓝绣藤萝暗纹的锻裙,头上只戴一支鎏金点翠簪,见莫愁下了车,即上前拉着她的手进府去。莫愁绕过恢宏的正殿,调皮笑道:“我就说呢,长公主这府里果然比闭月苑漂亮多了,你喜欢吧?”   珍珍却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不想住在这里,我想回家。”   “为什么?”莫愁奇怪地道。   “这里再好也不是我的家,我……我凭什么享受这些?府里这么多人服侍,吃的穿的花这么多钱,给大哥添了那么多麻烦,我倒还觉得没有家里自在……”珍珍道,“但……但我又不能和他说,他对我那样好……”   “唉……”莫愁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珍珍诧异地看着莫愁,在她印象中,莫愁永远是无忧无虑,喜笑颜开,从来不会叹气的。   “我也想家啊,只许你想么?”莫愁勉强笑了笑,是啊,皇帝对自己也还不错,但也不过如此了,做他一个普通的妃子,关在重重的高大宫墙后面,今日出来这一会,都当是放风……见珍珍的陪着自己黯然神伤,莫愁打起精神道,“我出来一次不容易,不能你对着我叹气,我对着你叹气,还是先说正事吧。”   说话间进了后堂,莫愁吩咐随从内侍抬上几卷画轴,道:“这些是今年新科进士中适龄未婚的青年才子的画像,妹妹你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我……”珍珍窘得红了脸。   莫愁仍是满脸的不在乎:“这么多人随着你挑,我羡慕你都还来不及呢,你就别扭扭捏捏的了!”见几名宫女太监站在屋里,个个都是一副好奇的表情,莫愁挥了挥手道,“都出去!出去!到前面去候着。我和长公主商量正事呢!可不是给你们看的!”下人们遵命退了出去,有几个胆大的一面后退一面笑出了声。   莫愁关了门,对珍珍笑道:“你皇帝大哥专门找丹青高手画的像,快来饱饱眼福!”一幅幅将画卷打开,那画上的青年男子果然各具风采,或温和儒雅,或俊逸风流,或英气勃勃,莫愁每看一幅就问珍珍:“这个喜欢么?”心里却想,这些男子虽然相貌不错,但却少了种气势,脑海里闪过韦臻当时立马绝壁的英姿,画下来定胜过世上男子,哎,这是帮珍珍择婿呢,自己想东想西地做什么?   莫愁问她,珍珍都不说话,只红着脸微微摇头。直到带来的画卷全翻过一遍,珍珍仍没有点一下头。莫愁有些泄气地将画像往旁边一推:“好吧,你瞧不上他们就算了,反正皇上说了,京城里这么多人,总选得到你喜欢的。”   珍珍却无力地道:“不会的,我喜欢的人不会喜欢我的……”   “啊?你有心上人了?他是谁?”莫愁笑问。   珍珍却缄默不语,莫愁催问了两次,珍珍只得道:“他是谁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他不会喜欢我的,我也不必告诉他。”   “傻瓜!”莫愁急道,“你怕什么?你不愿告诉我就接去和你大哥说,喜欢谁让他就指给你就是了。”   珍珍轻轻地“嗯”了一声,却道:“谢谢姐姐,但那有什么意思呢?他不喜欢我,强扭的瓜也不甜。”   她这句话倒言中了莫愁的心事,自己也喜欢一个人,生平头一次喜欢的人,但自己在他心里到底占了多少分量?这些天他大都和怀瑾夫人在一起,想着就教人难过,虽然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再做出什么事来让他为难生气,但那个周怜容,真不知道还能忍她多久?但……如果他最喜欢的人不是我,就算把他从别人手里强夺了过来,又有什么意思?后宫里那么多人,年年还可以选秀,自己能抢得完么?……   莫愁不说话,珍珍也默不作声,过了半晌,莫愁忽醒悟过来,推了珍珍一下:“忘了上次和你说的事么?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珍珍懵懂地问:“准备了……但……我们这就溜出去?”   莫愁点头:“难道你不想出去玩了?”   珍珍迟疑一下道:“想……这些天我都躲在屋里,一步都没出门,哪象在家的时候,想上哪里就上哪里,但……”   莫愁打断她道:“那不就行了,你还不快把东西拿出来?我下午还要回宫,晚了就来不及了。”   珍珍依言入内室拿出备好的男装,一件月白色和一件浅蓝色的的绸袍,两双小号的深色男鞋,又搬出一只匣子,里面盛了易容必备的原料用具。珍珍看了看天色道:“要不我们吃了午饭再出去?”   莫愁笑道:“别吃饭了,天京城里好吃的可多了,你还怕饿着么?比如……”莫愁咽了咽口水,印象最深的还是那烤鸡腿,虽然现在每天山珍海味吃了无数,但没有那种能与当时半夜里偷吃的烤鸡腿相提并论。 17逢友   莫愁一面给珍珍介绍京城里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一面快刀斩乱麻地去了两人繁琐的长裙首饰,洗了胭脂口红,先为珍珍换上浅蓝色的男装,珍珍的模样便是一俊俏的小生,不用专门化装。莫愁自己则穿了月白色那套,仍装扮成前些日子在宫外游荡时的模样。弄好后,莫愁问:“你这府里的后门在哪里?”   珍珍指了指窗外的后花园:“花园里有道小门。”   莫愁趴在窗口看了一下,此时花园里并没有人,又道:“你把你信得过的侍女叫一个来,让她帮我们遮掩一下。”   珍珍自是对莫愁言听计从,在屋里唤声月儿,很快一名身着水绿衣裙的侍女便推门进来,见了两人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莫愁笑着说两人打算溜出去玩一会,让她帮放个风,说着褪下手上的一只赤金玛瑙镯子塞进月儿手中。月儿本是宫里出来的,见过些世面,大喜谢了,又帮着出谋划策:“那奴婢去厨房将午膳端到房里来,然后便说娘娘和公主用了膳在室内午睡,不能打扰。”   莫愁拍手笑道:“这主意不错!”   月儿觉得这婕妤娘娘男装的模样神态甚是有趣,也不禁一笑:“但娘娘和公主最多两个时辰内就得回来,再长了奴婢怕也瞒不过了。”   莫愁忙道:“这个我们当然知道。”莫愁说完,也不走正门,将长袍一撩,直接就从窗子上跳到了外面的花园,看得珍珍和月儿目瞪口呆。   莫愁冲珍珍招招手,要她也跳窗出来。珍珍原是乡下女子,也无大家闺秀那般拘束,爬上窗台,莫愁在下面伸开手:“跳下来!我接着你!”珍珍鼓起勇气往外一跳,恰好扑到莫愁身上,两人滚倒在草地上。莫愁嘻嘻哈哈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拉着珍珍偷偷溜到花园后,打开小角门出去。门外是一条长长的小巷,两人怕被人发现,一溜小跑,直跑到大街上,才放慢了脚步。   天京城内一如既往地繁华热闹,珍珍果然一会儿就看得眼花缭乱,莫愁带着她东逛西逛,仿佛又似招朋结伴初进天京之时那般逍遥,却又盘算着江枫哥哥会在哪里等候?此时肚子也有点饿了,不如先去找吃的?正要拉着珍珍进酒家,突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莫愁吓了一大跳,忙回头去看,却是高贤和孟然,依旧儒衫绾巾,一副书生打扮,“是你们啊!”莫愁惊喜出声。   “童贤弟,果然是你!”高贤也十分欢喜,“刚才远远地看见背景十分眼熟,没想到真能遇到你?”   莫愁左右一望,不见李昊的身影,又问:“李兄呢?怎地不在一路?”   高贤笑道:“贤弟你还不知么?李昊他已被钦点为探花,去御史台做御史去了,每日要去衙门当班,难得出来了。”   “啊!那敢情好!”莫愁装作不知他二人情况,喜道,“二位大哥也是高中了吧?”   高贤满面春风:“贤弟猜得不错,我和孟贤弟都中了头榜进士,只候圣上的正式旨意,就将到外地去补缺,因此还得在京城盘桓几日。”   莫愁恭喜了他们几句,挂念着要找江枫,便要离开,却被高贤拉住:“贤弟,好久不见你,今日见了,定当好好去喝一杯!”又道,“记得入京之前,贤弟曾说过,我等中榜了就得请客,借贤弟吉言,我们三人都得高中,今日正好一聚,贤弟切莫推辞。”   莫愁转念一想,对啊,这次他们三人得中,自己可是出了大力,担了多大的风险啊,不吃白不吃,怎么着也该敲上一记,便不再推辞,和珍珍一起虽高贤孟然来到附近的一家如意酒楼。   四人分宾主坐下,莫愁只说珍珍是自己的表弟,珍珍但笑不言。点菜上酒,莫愁问起彩云阁那夜之后的情况。原来,李昊带走蕊雪后,直接逃出城外躲避风头,将蕊雪暂安顿在一户农家住下,和高贤等失去了联络,直到考试时才得重见,那时早已风平浪静,李昊并未提起莫愁女扮男装之事,高贤只知道“童公子”冒险将罗天霸引开,因此今日见了,提起当时之事,对莫愁赞不绝口,珍珍也在一旁听得瞪大了眼睛。   莫愁暗想,要早知道后来生出那许多麻烦,当时肯定不会去逞能了,又将话题转到二人的仕途上面,说起这个,高贤自是眉飞色舞,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神气。莫愁和他们聊了一会,却压低声音道:“二位兄台,我有一句忠告二位一定要听,也要记得转告李兄。”   两人见莫愁一脸严肃,忙问:“贤弟有何指教?”   莫愁咳了一声,郑重其事地道:“我有个亲戚近来是今上面前的红人,据他讲,今上有心励精图治,整顿吏治,肃清朝政,如今最缺的就是忠心耿耿的可用之才,你们好好把握机会,前途未可限量。”又讲了些地方上的陋习积弊,要他们爱民恤政,千万不可重蹈覆辙,也不要在朝中拉帮结派。   二人听莫愁说得慎重,想他的行事气派,心下已信了七分,高贤谢道:“多谢贤弟告知,贤弟既有亲戚是皇上的亲信,以后还望能多多提携。”   莫愁笑道:“这个好说,只要你们尽心尽力辅佐效忠皇上,皇上那里我自会帮你们说话,”出口发觉失言,忙改道,“不,是让我的亲戚助你们一臂之力。”却想,皇上我这是在帮你呢,可回头若被你知道了,又要挨骂。   四人言谈甚欢,不觉已过了一个时辰,珍珍附耳提醒道:“我们该回去了。”莫愁一问,已过了未时,忙站起来道:“时辰不早了,小弟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先就告辞!”高贤欲问她住在哪里,莫愁怎能告诉他皇宫或仁安公主府,只含糊其辞地道:“我暂住在我表弟那里。”又问了李昊现在京中的府邸,道:“改日我到他府上拜望,再请二位一叙。”说完拉上珍珍匆匆下楼。   下了楼正要出酒楼大门,忽然迎面来了一小厮打扮的人,那人走得飞快,看也不看就撞了莫愁一下,将她撞到一边,莫愁正待骂他,忽觉手里多了件什么东西,手指触处似是万字结,知是江枫派来传信的,忙笼在袖中。 18会面   莫愁瞪了那人一眼,那人以目示意,口中只道:“客官,对不起!对不起!”莫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两人沿原路回到公主府,莫愁仍帮珍珍翻过窗头进了卧室,月儿听到动静,忙从外间进来,莫愁问过情况,知道一切如常,仍让她到外面望风。和珍珍匆匆换了装,莫愁道:“你这些东西都收拾好,等我下次来,我们再出去玩。”珍珍今日也十分开心,高兴地答应。   莫愁见时候已不早,便随人回宫去了。回到闭月苑,莫愁让青岚打了盆清水来,遣退众人,藏好般若香,摸出万字结,那万字结的浅青色的花笺纸质和上次的一模一样,莫愁小心翼翼地拆开,浸入水中,过了一会儿,纸上显出了字迹,“佳和茶楼相候”,下面则画了一副草图,标明从公主府出来后的道路方位。嗯,看来带上那香出门,江枫哥哥就能知道了,还真是灵呢!莫愁默看一遍便已记住草图,用手搅了几下,将那盆水搅成一盆浆糊。   这日韦臻却召莫愁侍寝,其间问起莫愁到公主府的情况,莫愁只说拿去的画像珍珍挑选了半天,并没有一个满意的。韦臻却有些奇怪了,这义妹生长乡下,倒还看不上这些学子贵人?莫愁见韦臻不高兴,忙又劝解道:“珍珍妹妹刚进京不久,什么都不习惯,她和臣妾说她想家想爹爹了呢!”   韦臻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多劝劝她。择婿的事,不急在一时。”   莫愁脱口而出:“我去劝她,谁来劝我呢?”说完发现不妙,莫愁忙掩了口,韦臻瞪了她一眼,莫愁讪讪一笑,只侍立一旁,望着那案前的红烛,点点滴滴流下阑珊烛泪,一时便有些恍惚。   半晌沉默,韦臻不悦地叹口气,道:“东番侵境,你也听说了吧?朕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你要是闷得慌,便去找珍珍玩吧!”   莫愁本想说,你既然忙得很,为什么整日里又要周怜容陪着你?我陪着你不好么?其实我也可以帮你的啊!但一想自己这几天重要的事情是去找江枫哥哥,也没得功夫陪他,便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韦臻拥着莫愁共赴巫山,但莫愁想着心事,韦臻想着战事,却不能尽享一夕之欢。三日后天气晴好,莫愁又提出去珍珍那里,这次却是用过午膳后方去,进了公主府,这次莫愁直奔主题,先入了内室,两人换衣易容,找来月儿放风,然后又跳窗出了门,一切顺利。   莫愁不好先对珍珍说她要去见江枫之事,心想,仍是装成上次和高贤那般偶遇便好,带着珍珍一路逛街观景,尝小吃,买饰品,一边观察身后,确信无人盯梢。走了近半个时辰,果然找到了佳和茶楼。那茶楼是临街的一座两层小楼,简朴大气,并不惹眼。莫愁对珍珍道:“走了这么久,你渴不渴?我们进去喝杯茶歇歇气吧?”   珍珍笑道:“好啊!”   两人进了门,莫愁目光一扫,便见楼下靠窗处坐着一白衣男子,剑眉朗目,气质超然,正是江枫,莫愁跑上前,欢喜叫道:“啊!表哥!是你啊!你什么时候来京的?”江枫站起来,只有点诧异地看着珍珍,莫愁忙拉过她,对江枫介绍道:“她是珍珍妹妹,”又对珍珍道,“他是我表哥寒山。”   江枫与珍珍见了一礼,顺着莫愁的话头道:“我来已有些日子了,正想着怎么才能见到你,没想到倒在这儿碰到你了!”左右看了一下,道,“我们上楼去说吧!”   珍珍忽想起莫愁是越西国的公主,那她的表哥也不是常人了,他们是要做什么?心头莫名紧张,慢吞吞地往楼上走,江枫却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他笑容温和,犹如长兄,珍珍定了定心,他们又不是坏人,自己怕什么?随二人进了雅间坐了,少时,伙计奉上茶水鲜果,珍珍正觉得口渴,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忽然一阵头晕,伏在桌上,很快竟睡着了。莫愁忙去摇她:“珍珍,你怎么在这里睡觉?”   江枫低声道:“这茶水里我放了点蒙汗药,让她睡一会,不然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去。”   “哦。莫愁放下心,将珍珍扶到旁边的红木躺椅上,唤伙计拿来一条薄被,为她盖在身上。   江枫解释道:“这茶馆是我出钱,让我一个极好的朋友买下来经营,暂时作为我在天京城的落脚之处,在这里是极妥当的。”   莫愁点头:“江哥哥想得真周到。”   江枫又问:“这个珍珍就是仁安长公主?她既是韦臻的义妹,你今天和她一道出来,她要是向韦臻走漏了消息,岂不是糟糕?”   莫愁得意地笑道:“她虽是韦臻的义妹,可也是我的义妹,而且我的情况,她又不是不知。她和我还算是同病相怜呢!”说着大致讲了下救珍珍的经过,“我去和她说,她应该还能帮上我们的忙的。”   “那就好……”江枫仍是疑惑不定。   莫愁忽想起一件事:“对了,上次你给我的那支短笛被我弄丢了,不知丢在哪里,你要是再听到有谁吹那难听的笛子,可千万不要出现啊!”   “笛子弄丢了?”江枫眉头一紧,早知道那日给她般若香时就该把短笛暂时拿回来,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江枫笑笑道:“我知道了,这不打紧。”却突然握住了莫愁的小手,“你今日可总算出来了,时间紧急,我们赶快商量一下吧!听说皇宫中有一个湖泊?”   “不!”莫愁轻轻抽出手来,道:“江枫哥哥,我……”莫愁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江枫有些发慌,温言问道。   “不是……”莫愁微微摇头,“我,我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江枫惊讶的神情凝滞脸上,疑惑中带了些许怒气,自己费尽心力,一而再再而三地筹划,难道她又要出什么变故?“他把越西国那六名女子都放走了,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19守信   “我……我怕……”莫愁吞吞吐吐地道,“我是想暂时留下来,劝他……劝他明年……”江枫不说话,沉默地盯着莫愁,深邃的眸中似有寒气聚集,莫愁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也即住了口。   江枫忍耐地道:“那些事情,不该你操心,我先救你回国,明年我们再想办法。”   “我……”莫愁心虚地低下了头,两排长长的卷曲细密的睫毛不住颤动,“我……”   江枫咬了咬牙:“你告诉我实话,我要听你真实的理由,虽然我对你了解不多,但我知道莫愁原本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人!”   莫愁不敢正视他的目光,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忽儿是韦臻,一忽儿是江枫,一忽儿这两人又打在了一起,虽然已是深秋,莫愁只觉这雅间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你说话啊!”江枫语气咄咄逼人。   “江哥哥,我……”莫愁终于横下一条心,低声道,“是因为,……我答应过,我答应过再不离开他……”   “谁?”江枫惊异,随即明白过来,眼中有一根细如发丝的弦逐渐绷紧,“你答应了那暴君不再离开他?”莫愁轻轻地点了点头,江枫心头一怔,几乎不敢置信,犹豫片刻,见莫愁并无玩笑之意,终于开口求证,“这么说,难道你喜欢上他了?”莫愁垂下眼眸,算是默认了。“你!”江枫啪的一下,重重一拳砸在案上,霍地站起身,“我只后悔那日还和他讲什么江湖道义,不曾一拥而上,乱刀杀了他!”   “江哥哥!”莫愁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拉住江枫的衣襟,“江哥哥,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你要怪就怪我吧!但是我……我不能再做背信弃义的人……”   “你……”江枫见莫愁泪珠盈睫,如秋日清晨凝满露珠的小草,柔弱无依,江枫深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真的喜欢他?你那么聪明,怎么会这样傻?”江枫理了理思绪,尽量平静地道,“好吧,先不说我这头的事,只单说那个韦臻,如果你只是一时冲动答应了他,难道你真要为他赔进去一辈子?你要想清楚,他是什么人?他现在对你如何?”   莫愁迟疑一下道:“还好……”   “还好?”江枫挑了挑眉毛,加重语气,“什么叫还好?他专宠你一人?立你为皇后,为你废了后宫?还是为你废除越西国的进贡之例?”莫愁摇头。江枫语气更急,“他是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成群,你要去和那些蛇蝎心肠的女子争宠么?就算他一时对你好,可能一生对你好?何况,他是苍龙皇朝的皇帝,你是越西国的公主,两国之间仇恨已深,说不定哪天他就会翻脸无情……”   “江哥哥……”莫愁打断他,“你别说了,其实……其实你说的都对,我都知道……我,我……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想不清楚,我怕我就这样走了,日后会后悔……”   江枫听她说得凄楚,忍不住将她纤巧的双手握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柔若无骨的小手微微颤动。这回莫愁没有抽走,只道,“江哥哥,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现在他还在追查上次龙登山的刺客,你留在这里也很危险,你走吧,不用管我,反正我当时到这里来,也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你好好的,说这些话做什么?”江枫苦涩地道,自己对她的心,她恐怕是不能明白了。“你没想清楚,我还会在这里等你,等你想明白了,我们再作决定。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这些都是我自愿的,你并没有欠我什么,知道么?”   莫愁见江枫的目光似春江中倒映的月色,温暖明亮,莫愁慌乱地道:“江哥哥,那怎么行?”   江枫坚定地道:“其实,如果他真的能好好待你,你一定要留在这里,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但我现在还不能放心,我要确保你的安全。”又加重语气郑重地道,“莫愁,你一个人离家万里,我怎么能抛下你不管?你放心,无论怎样,我都在你的一边。”   “江哥哥……”莫愁想说声谢谢,又觉得一声谢谢未免太过苍白无力,只将千言万语都化为了沉默。   两人默坐一刻,莫愁突然惊醒,跳起来慌张地道:“不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又问,“那我以后若有事情找你,还是到这里么?”   江枫点点头,道:“你仍是带上那般若香,到这里来之前我就知道了。”   “哦,好的,”莫愁又问:“家里一切还好吗?”   江枫道:“我也许久未得到你二哥的消息了,应该还好吧?”   这时,躺椅上的珍珍忽然微动了动,莫愁拭去泪痕,道:“江哥哥,快把她叫醒吧!”江枫从怀里摸出一截熏香,点燃了放在珍珍鼻前。过了片刻,珍珍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用手揉了揉,茫然地环顾四周:“咦?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莫愁俏皮一笑:“妹妹大概是午后头晕,小睡一会正好。”   珍珍颇不好意思,红着脸站起来,给江枫行了一礼:“珍珍失礼,让这位大哥见笑了。”江枫见她虽已封公主,言谈举止仍是淳朴,略略放心。   莫愁笑道:“没关系的,又不是外人。”却央求珍珍道,“今天的事,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了?特别不能告诉你大哥,不然我就惨了。”   珍珍点头:“姐姐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姐姐正想家,就见着了表哥,我也替你高兴呢!”   莫愁心头有了个主意,却叹了口气道,十分难过地道:“能见着又怎样呢?我平时被关在深宫里,出来一次比登天还难,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呢……”莫愁说着泫然欲泣,“要是家里有书信来,都没人能帮忙传递一下……”   她这样说,珍珍感同身受,想了想问:“姐姐,那我能不能帮你什么忙?”   莫愁要的就是她这句话,破涕为笑道:“珍珍你若肯帮忙就太好了!我表哥在天京城里做生意,他还要在这里呆上一段,若有什么事情,我出不了宫,你帮我传个话好吗?” 20存疑   珍珍爽快答应:“这个没问题,只是,”转向江枫问道:“寒大哥?以后我该怎么找你呢?”   江枫对珍珍本尚有疑虑,但见莫愁已这样安排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你若要找我,便到这茶馆来,就说是宫里来人找寒山的就行了。”   珍珍记住,便和莫愁告辞离开。   这日两人在外逗留的时间较长,出了茶馆,抬头见日影都已偏西了,加快脚步忙忙往公主府去。刚拐进公主府后门外那条狭长的小巷,莫愁远远地就看到花园角门外守了两名藏青服色的太监,暗叫不好,难道今天溜出来被发现了?一时想不出办法,和珍珍慢慢地蹭过去,那两名太监初时也没认出莫愁和珍珍,只是神色焦急地东张西望。待走近了,莫愁忽认出这两人是常在韦臻身边服侍的,难道是皇上来了?莫愁吓了一大跳,忙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那两人听见莫愁的声音,看着莫愁的打扮,犹疑不定,又看了看珍珍,珍珍只是换了男装,并未易容,那两名太监盯着细看了半天,总算认出来了,忙跪下行礼:“公主、娘娘,你们可总算回来了!皇上来了,正派人四处找你们呢!”   “啊?”珍珍惊呼出声。莫愁心里也直叫不好,糟糕,怎么皇上此时会杀到公主府来?难道他知道我出去面见江枫?惨!今天出门时别的都记得,就是忘了看一看黄历,不知是不是又犯了哪门子的忌讳?   “两位主子快进去吧!皇上怕已等急了!”太监见两人呆若木鸡,又催促道,打开角门,在前面带路。   珍珍正要进去,莫愁忙拉住她的衣袖,朝她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对她道:“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待会皇上要是问起,都由我来回答。”珍珍心慌意乱正没主张,忙点点头。   从后门进了公主府,穿过花园,这次却来不及换衣易容,莫愁和珍珍直接被太监带到了书房:“皇上正在里面等候。”听那太监进去通报道:“启禀皇上,公主殿下和婕妤娘娘回来了!”   二人硬着头皮蹭进去,见韦臻正端坐在书案后,铁青着一张脸,莫愁以目光给珍珍打气,跪下磕头行礼:“臣妾(妹)参见皇上!”   韦臻见这两人的打扮,心头已明白大半,眉头紧皱,按捺怒火道:“莫愁,这又是你的花样?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   原来,韦臻这几日朝事忙碌,今日下午在御书房处理完政务,略有空闲,问起莫愁,说她去了仁安公主府尚未回来。韦臻又想自从珍珍搬出宫去,自己也还去过她府上探望,不如顺便去看看。即令摆驾仁安公主府。哪知到了府上,先听说两人在午休,韦臻令人去唤,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问起侍女月儿,月儿吓得浑身发抖,只得实说两人从后门溜出去玩了,去向哪里却一问三不知。韦臻见她两人已走了近两个时辰,怕出什么意外,赶快令人分头去寻,自己心急火燎地在书房里等着。又等了好一阵,才见两人姗姗回来,却换了男装。   莫愁刚进来时已在盘算说辞,这会忙叩首道:“臣妾不知皇上驾到,让皇上久等了……臣妾是看长公主闲在府中十分无聊,要出门仪仗车马又太铺张繁琐,长公主自进京以来还未曾领略过天京城内的繁华,臣妾便提议偷偷溜出府去上街玩一会儿,请皇上恕罪!”听韦臻话里的意思,并不知自己干什么去了?莫愁稍稍放下了心。   韦臻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莫愁只得抬头,韦臻见她修眉凤目,虽是易容换了男装,一身月白长衫,仍显得人才风流,韦臻想着街上的众多男人盯着她看的情景,不由醋海翻波,老大不是滋味,道:“哼!朕就知道是你!你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大了!朕有没有告诉你,不许擅自出门?”   莫愁只求这事能快快过去,听他发怒,也不争辩:“都是臣妾的错,一时兴起私自出去,不关珍珍的事。”   韦臻望着跪下的莫愁,但觉头痛:“次次明知故犯,你实话说,这是第几次出去?”   “这……”莫愁稍一迟疑,这事也瞒不了他,珍珍不说那个侍女月儿也会说,“回皇上,这是第二次。”   韦臻不悦地哼了一声道:“都去了哪些地方?”   莫愁只怕她问珍珍问出破绽,抢先答道:“也没有一定的去处,就是在街上闲逛,去罗锅巷吃了小吃,去四牌楼喝茶听评书,在前门看了会戏。”   “你这日子倒过得逍遥,”韦臻想起自己那堆积如山的公务,隐隐有些向往,又有些气恼,她倒是逍遥!却绷着脸道,“朕千叮万嘱,你全当成了耳旁风?连珍珍也被你带成这样!”   莫愁小声嘀咕了一句:“在南闵时不都这样么?”   韦臻气道:“那时你们什么身份?现在什么身份?这样出去在京城里招摇过市,成何体统?何况,在南闵时就曾几次遇刺,京城里也是鱼龙混杂,你们没人跟着,就敢到处乱跑?外面吃的东西也未必能放心!”   莫愁听他提起刺客,心中有鬼,不敢说话,只任他斥责。韦臻厉声训了一阵,越说越气,又想到上次她男扮女装在外游荡没几天,就结交了一帮子朋友,玩得忘乎所以,差点滞留宫外不归。若下次再让她溜出去,说不定就会被谁给拐走了,可怎得了?……韦臻训罢,对莫愁道:“莫愁,朕以前对你太放纵了!不该特许你出宫,以后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朕待在宫里,若想见珍珍,让她进宫陪你。”莫愁无奈,只得应声是,珍珍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韦臻想起自己今日来也不是要责罚她们,放缓语气道:“罢了,你们起来吧!还不快去换过衣服。”   莫愁和珍珍谢恩站起,正要退下,却听韦臻又道:“这府里的奴才总管呢?还有朕派来护送婕妤娘娘的人呢?这么多人,连两个主子都看不住,来人!给朕拖下去,一人重责一百杖,罚俸一年!” 21垂怜   莫愁正暗中高兴就这样蒙混过关了,闻言一惊,一百杖,那还不得要了人命?本能地转身回来求情,韦臻却冷冷地制止了她:“朕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盯着你,如果下面这些奴才都如此玩忽职守,朕这皇帝怎么当?”又严厉地瞪了莫愁一眼:“你不用求朕,他们受责全是因为你!你好生约束自己的行为,大家都少些麻烦!”   莫愁无奈,只得默默退下,很快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责打声和哎哟妈呀的惨叫声,莫愁不忍再听,回房内和珍珍换衣。珍珍也是一脸沮丧。莫愁万分抱歉:“今日是我连累了你,真是对不起。”   珍珍忙道:“姐姐不用这样说,皇上突然驾到,谁也料不到的。”   莫愁悻悻地道:“恐怕我今天回去,一时半会真是不好出来了……”见侍女在旁,只冲珍珍眨眨眼。   珍珍会意,道:“姐姐放心,有什么事我会进宫去见姐姐的。”   莫愁和珍珍换过女装,简单梳妆了一下,重来见驾。韦臻此时已消了气,令赐坐。待两人坐下,韦臻忽问:“你们去了哪些茶馆酒肆?朕要派人去查一查可有问题?”   莫愁又吓一跳,忙道:“皇上是草木皆兵了吧?喝碗茶吃顿饭也要去查?这不都好好的,能出什么事么?”   韦臻坚持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自从有了上次遇刺的教训,在外饮水食物的都得万分小心。”   莫愁还真怕他盘问出珍珍被下了蒙汗药的事,撒娇笑道:“我们就在四牌楼附近茶馆喝了会茶,那里那么多茶馆,谁记得是哪家?皇上放心,那些人根本就不认识我们,哪里会有什么事呢?”   韦臻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放心?你什么时候真能让朕放心就好了!”见莫愁和珍珍两人精神尚好,不似中毒,勉强道:“就算这次没事,也不得掉以轻心。”   两人连声称是,莫愁听他无奈的语气中似隐藏着对自己深深的关切,不禁心头发热:“皇上如此关心臣妾,臣妾记下了。”   折腾这一阵,已过了晚膳时分,珍珍留韦臻在府上用膳。席间莫愁知趣地沉默是金,韦臻便问起珍珍在府上的情况,珍珍说一切都好,又谈到为她招驸马之事,珍珍只是双颊通红,低头不语,韦臻只当她是害羞,道:“朕这些日子忙于朝中之事,等空闲下来再好好为你操办。”   珍珍低声称谢,不再多言。一餐晚膳吃得颇为沉闷,膳罢已是华灯初上之时,韦臻即起驾回宫,莫愁自是同行。珍珍将二人送恭送到门口。韦臻步出大门,深秋的晚风扑面而来,已有入骨的寒意,回头见莫愁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寒风吹动她的裙裾,笼着双手缩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如同璀璨的明珠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不复往日的光彩。韦臻微觉歉然,拉了她的手道:“朕忙过这些事情,就带你出宫去走走,你再耐心等等吧!”   莫愁顿时精神一振,欢喜地道:“皇上说了话可要算数,臣妾可是日日都盼着的!”   韦臻微笑着搂了她的纤腰:“朕什么时候说话不算了?”   两人回宫却是各乘一辇,韦臻在前,莫愁在后。行了不久,忽然车辇震动了一下,坐在车里的莫愁往前一倾,便听见车下一声“呜呀”的惨叫,象是一只小狗?“停车!停车!”莫愁高声叫道,车夫不明所以,忙停下了车。莫愁撩起裙摆,轻盈地跳下车,循着那间断的惨叫声,绕到车厢后张望。   借着朦胧的星光灯火,莫愁果见不远处的大路中间蜷缩着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尚在微微颤动,莫愁快步奔过去,却“呀!”地一声惊叫起来,原来果然是一只白色的小狗,不过一尺来长,估计只两三个月大小。大概是刚才车辇经过时被轮子撞倒,这会腿上正流着血,鲜血和尘土混在一起,糊满了白色的绒毛。莫愁四下望望,也不见有主人过来,兴许是条无家可归流落在外的小狗,便要把它抱起来。   这时韦臻也已听到动静,下令停辇,带人急急赶了过来,见莫愁正要抱一团脏乎乎的东西,韦臻忙喝道:“什么脏东西?还不赶快扔了?”两名内侍听了,就要上前拎走小狗。   “不要!”莫愁忙大叫一声,一下子将小狗抱进怀里,用身体护着它:“你们没见它受伤了么?还在流血,它这么小,好可怜!”   内侍不敢动手,望向韦臻。韦臻见那小狗浑身沾满了泥土,灰扑扑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毛皮的颜色,厌恶地皱皱眉头:“莫愁,你这是做什么?”   小狗缩在莫愁怀里一动不动,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莫愁,那湿漉漉的眼眸仿佛会说话,分明流露出无限的信任和祈求。莫愁摸着它身上瘦骨嶙峋,心头难过,差点也要流泪,“皇上,刚才车辇撞了它,它受了伤,没人管肯定会死的,恳请皇上许臣妾带它回闭月苑。”   韦臻想也不想便拒绝:“这种东西怎么能带进宫?你要养狗,宫里有的是进贡来的狮子狗,比它漂亮可爱得多。”   “不!皇上!”莫愁恳求道,“可它也是一条命,受了伤很痛的,皇上……”见韦臻不为所动,莫愁咬着嘴唇思忖片刻,忽抱着小狗屈膝对韦臻跪下,道:“皇上,上天有好生之德,臣妾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见死不救。皇上,您还记得么?在清河山庄臣妾重病之时,曾有阎王托梦,要臣妾多行善事,以积功能,才能消灾免难,恳请皇上成全!”   韦臻忽听她提到当日之事,不由愣了愣,那时她差点死去,当时自己是曾亲口答应过她,要从此替她积德行善,见莫愁眸中似闪烁着星星泪光,韦臻向来以为自己心硬如铁,见惯了生死和鲜血,别说是一只狗,就是一条人命都不算什么,但此时心底却似有什么最柔软的东西被触动了,深宫之中,从没见谁有她这样清澈纯真的眼神,也从没见谁对一个弱小的生命如此看重…… 22延医   韦臻抿抿棱角分明的双唇,掩饰着自己的情绪:“既然如此,朕许你带它回宫治伤,但你得严加约束,若它在宫里闯了祸,朕唯你是问!”莫愁大喜过望,破涕为笑,忙谢了恩,抱着小狗重上了辇车。   内侍扶莫愁上车,突然惊慌地叫道:“娘娘,血!”莫愁低头一看,发现那小狗腿上流出的血已染红了自己银白色的裙摆。内侍要将小狗接过去,莫愁不肯,让他退下,见小狗血流不止,莫愁着急起来,咬咬牙,哗的一下,扯开自己云缎曳地长裙的下摆,撕下一幅来,学着以前所见医生的做法,先在伤口上方扎了一道,又手忙脚乱地包扎住小狗流血的伤处。缠了好几圈,那血总算慢慢地浸出来得少了。那小狗不住地低低呻吟,莫愁只得轻拍着它道:“乖!我们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待进了皇宫大门,莫愁也等不及韦臻发话,直接让车辇回闭月苑,一路催着快点。待车辇匆匆停在闭月苑门外,莫愁不等人来扶,径自跳下车,还没进门就急切地高声叫道:“青岚!青岚!”   青岚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忽见莫愁手中抱着个白乎乎毛茸茸的东西直冲进来:“娘娘,出什么事了?”   “你快点去找白药来!快!”莫愁急得满头大汗。   青岚来不及问她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忙进屋翻箱倒柜去找白药。自从半年前莫愁摔断了腿后,闭月苑里就一直预备着止血疗伤的外用药。莫愁也进了屋,先将小狗放在铺了胭脂红绣海棠绒垫的红木椅子上,催促道:“姐姐你会上药,快帮它止血吧!”   青岚拿出一小瓶白药,拆掉小狗伤口上简单的包扎,给它上药,小狗吱吱直叫,神情十分痛楚。莫愁半蹲在旁边,轻轻地摸着它的小脑袋,不停地安慰它。小狗似乎明白是在救治它,露出感激的神色,伸出粉红柔嫩的小舌头,轻轻在莫愁手心舔了一下。青岚奇怪地问:“这只小狗是哪里捡来的?”   莫愁简明扼要地道:“是回宫的路上,被我乘的辇车撞伤了,要是不救它就没命了。皇上想让人把它扔了,被我拦下带回来。”   青岚看了莫愁一眼:“连这雪锦云缎你都撕下来给它包伤口了?这条裙子总得好几百两银子,这下就算完了。”   莫愁不以为意:“一条裙子重要还是一条命重要啊?”   青岚无话,顿了顿,叹口气道:“你啊,就是心肠太好了点儿。”又道,“其实,太善良了也未必是好事呢!这宫里头,得学会心狠手辣才行。”   莫愁翻个白眼,反问道:“心狠手辣又有什么好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青岚的语气不无担心,,“总不能被人害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莫愁笑一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的,姐姐以为我那么傻么?只要姐姐不害我就行。”却问青岚,“姐姐,它的伤怎样?”   “这血倒是止住了,但它的腿看来是摔断了,你来看,”青岚道,将那小狗的左后的断腿指给莫愁看。   “啊?”莫愁叫声糟糕,忙问:“那姐姐会接骨吗?”   青岚摇摇头:“我又不是大夫,接骨我可不会。”   莫愁急中生智,道:“那姐姐快帮我去请太医,就说我身体不适。”   “这不好吧……”青岚听那外面刚打过了初更,这时候紧急去请太医,皇上若听说是莫愁生病,说不定又会闹得满城风雨,要是知道她不过是请太医来为小狗接骨,那……   莫愁见青岚面色犹豫,也明白过来,低声道:“快去啊!你怕什么,无非就是多花点钱那!那些银子不花也要生锈,留着干嘛?”   青岚只得去了,莫愁在房间里四下一转,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东西能喂那小狗,便又唤了侍妆进来,让她到小厨房里去弄点米粉,再加点细细的肉末,用开水搅匀了端来。很快侍妆端来了一小碗米糊,莫愁接过,用小勺子一点点地喂进小狗嘴里。小狗想是饿极了,一口接一口吃得甚欢,虽然侧躺在椅上动弹不得,仍是费力地摇了摇卷曲的小尾巴。“真乖!”莫愁摸摸它的脑袋,夸奖道,“姐姐这里有吃不完的好东西,你以后再不会挨饿了!”   喂小狗吃完了米糊,青岚去请的太医也来了,此时太医院只留了两名医生值班,青岚照莫愁的意思以重金打点了相关内侍,让不要禀报皇上,悄悄找了一名懂得外科的胡太医来。莫愁这会一身狼狈,也顾不得洗脸更衣,急让青岚将太医传进来。胡太医进了内室,见莫愁坐在案前,鬓发蓬乱,面色忧愁,忙行了礼:“微臣见过婕妤娘娘,请问娘娘哪里不适?”便要上前为莫愁诊脉。   莫愁面显红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恰如春日里最妩媚的那朵迎春花临风盛开,那胡太医怔了半晌,魂魄都不知去了哪里,早听说越西国第一美人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莫愁见太医发呆,忙道:“不是我身体不适,是它,”玉指轻点,指了指躺在椅子上的小狗,“是它断了腿,太医快帮帮它吧!”   “啊?狗?”胡太医这才看清那团白乎乎的东西,大吃一惊,竟要自己为狗治病?那太医院的医生都是当世名医,若是旁人要他治狗,怕早已怒斥为荒唐不经,拂袖而去,但见莫愁明媚动人,听她哀求之语楚楚可怜,说出口却是:“好,让微臣先看看。”   胡太医蹲下仔细察看了小狗的伤势,道:“它这左后腿是被什么撞断了的吧?好在时间不久,现在接上应该能够复原。”拿出医箱中的工具,为小狗清洗伤口,固定断腿。   莫愁在一边看着,想起上次自己断腿时痛得死去活来的情景,不停地叮嘱道:“大夫,轻点儿!轻点儿!”又不住地安慰小狗道:“乖!勇敢点!别怕!姐姐以前也摔断过腿,接好了就没事了……”听她堂堂三品婕妤竟自称为小狗的姐姐,胡太医不由目瞪口呆。 23命名   好在当世名医为狗接骨不费吹灰之力,很快便已妥当。莫愁又问:“太医,是否需要给它吃点什么药呢?”记得当时自己喝了不少苦药,要给这小东西灌药,可真是麻烦。   胡太医想了想,拿出一只药瓶,道:“这里有几枚药丸,娘娘可以每日给它服下半枚。”又留下一些外用的药膏,嘱咐道:“狗骨折断腿和人也差不多,伤处按时换药,不要移动固定夹板,不要沾水,过些日子就好了。”   莫愁让青岚一一记下,胡太医诊毕,已近三更,莫愁让青岚送他出去,又道:“前些日子皇上赏的金锞子呢?拿一对赏给太医。”胡太医不料给狗看病还能有如此重赏,倒是更胜过给常人看病了,赶快谢了,莫愁灿然一笑:“太医辛苦了,过几日再来看看吧!总之有劳太医了!”   青岚送了太医回来,莫愁还在陪着小狗说话,青岚提醒道:“莫愁,你还不去换了衣服?”莫愁低头,才看见仍穿着那条撕破了裙摆的云缎长裙,上面还沾了不少血迹,真是狼狈,刚才太医来时都未顾及换,好在他似乎没有注意。   青岚命人抬来热汤,准备好换洗的睡衣,侍候莫愁更衣沐浴,莫愁趁取首饰之时藏好了般若香。听青岚问:“今日去了公主府上,可有什么好玩的么?那么晚才回来?”   莫愁唉声叹气:“哎,别提了!今天我和珍珍刚溜出府玩了一会儿,回来却是皇上坐在府上守株待兔,被他捉了个正着,又惹他生气了,以后不许我出宫了。”莫愁停了一下,犹豫着问青岚,“姐姐,我总是惹皇上生气,而且每次都被他发现,你说我是不是真够倒霉的?”   青岚听了好笑:“每次都被捉住,好象是这样呢!”见莫愁一副沮丧的样子,又安慰道:“其实不是你倒霉,是皇上关心你担心你,才会注意你的一举一动,皇上想着你,才会去公主府上接你,这正是因为他喜欢你才这么在意啊!”   “哦?”莫愁沉思片刻,点点头:“姐姐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   青岚笑道:“其实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的,只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谁人不知,皇上盛宠你?”   莫愁拍起一串水花,溅到青岚脸上,咯咯直笑:“姐姐越来越会说话了!只是……他……”莫愁想着韦臻十天中倒有七八天是和旁人在一起,自己见他一面仿佛更难了,又想到今日江枫哥哥的警告,心里闷得透不过气来。   听青岚又问:“以后不许出宫了?”   “嗯,”莫愁无奈地点点头,“皇上说了,长公主可以进宫来看我,但不许我再去找她。”忽想到今日带珍珍出去见了江枫,以后还需要她帮忙,又连累了她府上的人受罚,心中十分不安,便让青岚拣了时新宫缎四匹、珍珠八颗,白玉镯一对,令人给珍珍送去,另拿了伤药和补品安抚今日随侍的太监。   沐浴已毕,青岚便要让人将小狗搬走,好侍候莫愁安置,莫愁却不放心,吩咐找几件旧衣服出来,铺在椅上,就将小狗放在自己床头。青岚提出异议:“这怎么行?会吵得你整夜睡不着的。”   莫愁拽住她道:“我摔断了腿那几天,你这个做姐姐的不也整夜陪着我么?”   “啊?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它姐姐了,它是只小狗,那你是什么?”青岚拼命忍住笑道。   莫愁仍是无所谓:“你要说我是狗,那你呢?”   青岚虽说在苑中仍一直和莫愁姐妹相称,但知道莫愁毕竟是尊贵主子,不敢继续玩笑,只道:“你是我小祖宗,现在又多了个小祖宗,那我就在外间陪着你们吧!”服侍莫愁躺下,放下石榴红纱帐,吹熄灯烛,听那外面已打了四更。   莫愁忽想起什么,自语道:“它还没名字呢?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青岚催促道:“再不睡天都要亮了,明天再想吧!得了只小狗,就这么兴奋?”   莫愁翻了个身,却睡不着,突然一下子坐起来:“有了!它断了腿,又孤苦伶仃的,和我当时一样可怜,既然是同病相怜,就叫怜怜吧!”说着便唤了声:“怜怜?”   她这一声呼唤,倒把青岚的倦意吓走了大半:“娘娘?”   青岚忽唤自己娘娘,莫愁没回过神来:“你叫……我?”   青岚忙道:“怜怜,这名字可使不得,怀瑾夫人的闺名中就有个怜字,娘娘这样叫它,被人听见了,怕……怕是不妥吧?”   “别叫我娘娘!”莫愁听人提起怀瑾夫人就来气,打断她道,“周怜容,怎么了?她用得这个‘怜’字,旁人就用不得么?名字里有这个字的多了去了,难道她叫天下的人都改名?”   青岚见莫愁气呼呼,心里虽是不安,到底不好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起来,莫愁就“怜怜”“怜怜”地唤开了,那小狗也真有点聪明,不到半天,听莫愁唤它,便能摆摆尾巴,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以示应答。早餐莫愁还是给怜怜喂了半碗肉拌米粥,不能洗澡,就让人打了热水来帮怜怜擦了毛发上的灰土。但喂药的时候却犯了难,那药丸的气味怜怜一闻就扭开了头,死活不肯张口,勉强掰开它的小嘴,塞半枚药丸进去,它立即就吐出来。莫愁合上它的嘴,它也不往下咽,手一松便又掉了出来。莫愁和它来来回回拉锯了近半个时辰,仍是不得其要。莫愁转头却见青岚笑得暧昧,不由奇道:“姐姐又笑什么?”   青岚莞尔:“你现在知道了吧?你以前吃药也是这般。”   “我哪有?”莫愁分辩道,忽然一拍脑袋,“有了!”   莫愁吩咐下去,除了喂怜怜喝水,不许再给它吃任何东西。到下午时,怜怜已饿得叽叽直叫,莫愁只不理睬它,偏让人将晚膳就摆在内室,自己则坐在怜怜身旁大吃大喝,美味佳肴的诱人香气发出最强烈的刺激,怜怜可怜巴巴地望着莫愁,用力摆尾巴,莫愁只当看不见。 24游园   直到自己吃饱喝足,莫愁才让人拿了一块煮熟的鸭肝,怜怜闻到气味垂涎欲滴,兴奋得只想跳起来,莫愁将鸭肝分成几小块,把药丸揉碎了藏在里面,怜怜张开大口猛地吞了下去,噎得翻了个白眼。很快就喂完了药,青岚赞道:“你这办法倒还不错。”   莫愁得意的一笑:“这叫身临其境。记得当时我不也是这样吗?饿得头昏眼花的,要有好吃的,连骨头都能嚼了咽下去,何况一片药丸?”   此后每天莫愁都用这种办法喂怜怜吃药,久而久之,吃药竟成了一天中怜怜最盼望的事,一听莫愁吐出“来吃药”这几个字就兴奋得摇头晃脑,把莫愁和青岚逗得哈哈大笑。在莫愁精心的照料下,怜怜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胡太医隔几日来复诊一次。这事终于也传到了韦臻那里,韦臻国事繁忙,无暇顾及,也只一笑了之。   怜怜伤口愈合拆了夹板,莫愁亲自为它洗了个澡,洗净后才发现它原是一只挺漂亮的小狗,一身白毛蓬蓬松松,没半点杂色,看上去十分华丽高贵,长而松软的尾巴盖在背上象一朵白色的大丽菊,一双眼睛滴溜溜圆,一眨不眨地望着你,仿佛你说什么它都明白。怜怜一瘸一拐能蹦着走路了,莫愁开始教它各种指令,“来”“去”“坐下”“卧倒”“握手”等等,莫愁威逼利诱,怜怜惟命是从,学得很快。   怜怜的到来为闭月苑平添了许多生机,莫愁和它如漆似胶,就连去琼宇岛上教舞也将怜怜抱着一起,虽然再不能出宫,倒也不觉无聊。这期间韦臻仍是隔三差五召幸莫愁,却再难得亲到闭月苑来,莫愁见他忙碌,也不好缠着他相陪。相比之下,怀瑾夫人所得恩宠更多几分,她既得皇上宠爱,又内有德妃外有左相为后台,诸嫔妃虽多有不满,却无人能奈何她。珍珍偶尔进宫来,莫愁托她捎口信给江枫,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暂时不能出宫。   将近入冬时,天气愈见寒冷,连着好几天都是阴沉沉地下着连绵细雨,莫愁和怜怜困在闭月苑里哪儿也不能去,心情也和灰蒙蒙的天色一样压抑。绵绵阴雨下了三日,这日午后,难得天放晴了,莫愁午睡醒来,抬头望见阳光已洒满窗前,室内镀上了一层明媚的金色,莫愁精神不由一振,推开绮窗,厚厚的云层终于散去,久违的暖阳探出了头。莫愁忙要青岚侍候更衣,出去散心:“这雨要再下个不停,人都生霉了,怜怜也好几天没出去了,今天我们好好去花园里晒晒太阳。”   青岚也笑道:“是该出去走走了,看你闷在屋里的脸色,比天老爷的脸色还难看呢!”   青岚拿出一件鹅潢色绣杏林春燕的锦服,隐有水仙花暗纹的同色云缎长裙为莫愁换上,肩上搭一条白色狐皮披肩,额上点一抹胭脂,发髻只插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清新明媚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   莫愁唤过怜怜,将它抱在怀中,只要青岚一人陪着去御花园。此时御花园里除了金黄粉白的晚菊仍凌霜怒放,已是百花凋残,黄叶纷飞。连日阴雨,阶前径旁的枯叶尚未及清扫,但许久不见的好天气一扫连日的阴霾,御花园里有不少嫔妃三三两两地闲逛,明艳的服饰却是另一道亮丽的风景。   莫愁在宫中除非迫不得已,素不喜欢和她们来往,见了旁的嫔妃,也不过打个招呼便即各自散开。不觉走到进宫第二日就上去过的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记得上回爬树时,春日时绿荫蔽日如巨伞擎天,这会已光秃秃地只剩了枝桠,地上积了一层枯黄的落叶。莫愁抚摸着那粗大的树干,想起年来变迁,竟有些伤感。   怜怜的后腿已好了许多,只盼着能在花园里奔跑,莫愁手一松,它便趁机跳了下来,莫愁忙紧紧追上,怜怜也不顾自己腿脚不便,一溜烟跑到了御花园一侧的假山丛中。那里仿造江南的个园修了春夏秋冬四山,每座假山高有十数丈,或芳草萋萋,或白雪皑皑,风景各异,山间多洞穴小径,环绕回旋,若断若连。   莫愁远远地见到怜怜钻进了一个山洞,忽来了兴趣,笑着对青岚道:“姐姐,我去和怜怜捉回秘藏,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吧!”说完一头钻进假山丛。莫愁在迷宫似的假山中绕来绕去,怜怜听到莫愁唤它,转过头来寻找莫愁,莫愁的身影却被重重叠叠的假山遮住了,它身高不过一尺,哪里看得到?听莫愁的声音就象在耳边,却怎么也找不到,怜怜急得团团乱转。莫愁看着有趣,哈哈大笑,索性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山顶,居高临下地呼唤怜怜。这下怜怜倒是能看到了她,却又被小路上众多的岔路绕晕了头,半山腰中钻来钻去,主人还是可望不可即,怜怜急得抓耳挠腮,汪汪叫起来。莫愁前仰后合,笑得乐不可支。   莫愁正玩得高兴,未发现正有一队人往这边走来。怜怜却先听见了,扔下莫愁,迅速跑回山下,冲来人“汪汪”直叫。莫愁望过去,远远走来的正是怀瑾夫人周怜容,一袭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挽着淡紫色的披帛,素雅飘逸,身边带了两名侍女。莫愁叫声不好,得罪周怜容倒不打紧,就怕她来寻小狗的麻烦,来不及再去绕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径洞穴,莫愁施展轻功,直接从山顶上往下一跳,蹦到一块突出的假山石上,接着再轻轻一纵,翩然飘落地上。   这时怀瑾夫人一行已走得近了,怜怜仍在冲着怜容狂吠不已,似乎非常愤怒。青岚急急地赶了过来,抱起怜怜。周怜容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清,对莫愁施礼道:“怜容见过婕妤娘娘!”   莫愁硬着头皮还了一礼道:“妹妹不必多礼。”   怜容笑容可掬,望向青岚手中的怜怜:“这只小狗真可爱,”又道,“刚才远远地听到娘娘在唤‘怜怜’,不知是不是在唤怜容?便赶快过来看看。” 25得罪   莫愁也不隐瞒,摇摇头,直言不讳:“不是的,是我将这只小狗取名为怜怜,它是我上次在宫外拣回来的,当时被车辇压断了腿,好可怜的,就取了这个名字。”   “哦?怜怜?”怜容面上仍带着微笑,并无半点不悦,“还真是惹人怜爱呢?能遇到婕妤娘娘,是它的福气。”伸出纤手,想去摸一下怜怜毛茸茸的脑袋,怜怜却摔一摔头,冲她又“汪汪”地大叫了两声。   莫愁赶快拍了拍怜怜的头,安抚它一下:“怜怜,不许无理!”怜怜立即听话地闭了嘴。莫愁本想在花园里多玩一会儿,但被周怜容一搅,已没了心情,只匆匆对周怜容告辞道:“它怕生,我这就带它回去了。”   周怜容微一屈膝:“恭送婕妤娘娘!”莫愁和青岚转身离去,周怜容站定了不动,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尽头,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回头吩咐身边的宫女道:“去蕴秀宫。”   蕴秀宫内室,门扉紧闭,四扇楠木烟水色刻丝琉璃屏风遮住了窗缝里透进的微弱光线,白日里室内也阴暗不明,浓烈的天禧香丝丝袅袅散入空中,熏得人有几分昏昏然。德妃一边用丹色的金凤花汁涂抹着长长的指甲,一面听侍立一侧的怜容讲起今日御花园里的插曲,怜容讲毕,德妃蹙起了眉头,道:“妹妹,近些日子,是你常伴皇上左右,依你看来,皇上现在是不是已对她失去了兴趣?”   怜容沉思一下,犹豫地摇摇头:“虽说皇上现在召幸她的时候不如以前多了,但心里还惦记着她呢!我试探了一两次,说别人也就罢了,只要在皇上面前说她半句不是,皇上马上就翻脸……”   “哦?难怪这贱人有恃无恐,越来越不把我们姐妹放在眼里了!”德妃冷笑一声,目光中却是刀锋般的恨意,“她自进宫以来,犯了多少次戒条,都被皇上大事化小,最后不了了之。连她把本宫推倒在地摔伤了都可以毫发无伤,何况把一只小狗取成你的名字?你若去和皇上说,被那小蹄子一撺掇,怕反会认为你是小题大做,失了你的气度,适得其反。”   怜容顿了顿道:“那姐姐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   德妃眸子里闪过一道凌厉光芒:“不能直接和皇上说,但自然不能算了……斩草还得除根,不过得找准时机。旁的事皇上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皇上对越西国的忌恨,始终是块心病,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怜容点头称是:“姐姐说得有理,那我们该怎样做呢?”   德妃沉思片刻,道:“首要的,你得服侍好皇上,多花点心思,你学的那些招数都可以用出来,那小蹄子再讨皇上喜欢,房中之事上又怎能和你比?”见怜容红了脸不敢抬头,德妃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你在本宫面前,何必装出这种清高样子?你尽快晋了位分,要寻她的不是也多几分底气。另外,我们没动手之前,你别在皇上面前再说她的是非,不妨多说她几句好话。”   怜容低声应了,德妃缓缓地又道:“还有你上次说那件事情,本宫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有机可乘,闭月苑那里,本宫自会安排可靠的人手,只待时机一到……”德妃眼光一凛,右手自上而下在空中疾速地一划,忽问:“那小妮子有没有什么反常之处?”   “反常之处?”怜容眉尖微蹙,“她好象是没有什么不反常的……”突然回想起什么:“对了,今天还吓我一跳呢!她当时站在假山顶上,离地足有十几丈高,她居然就敢直接从上头往下跳,落到半山腰,再跳到地上,平安无事,看她身手,倒象是会些功夫呢!”   “会些功夫?”德妃疑惑地道,“她从哪里学的这些?”忽然双掌一拍,“呵呵,太好了!你附耳过来……”   这日之后,韦臻突然接连召幸了怜容十日,第十日,下旨晋封为婕妤,这时距她进宫不过两月有余,一时后宫震动。前朝亦有数人上奏,请立德妃周宁容为皇后。韦臻倒还不算糊涂,只是将奏折压下,不予答复。他只隐隐觉得,左相周浩天老谋深算,不可不防,若立了他女儿为皇后,姐妹二人把持后宫,外戚势大,亦是麻烦,不到万不得已,暂不轻准。   莫愁这些天却是难捱,她不愿去恳求韦臻,而守在闭月苑中,皇帝亦不曾踏足一步,象是浑忘了她。夜深人静之时,更是煎熬,莫愁便日益想家了,江枫哥哥说得不错,他待我一时好,却不能待我一世好,我不愿与人分享他,他却有三宫六院,若是德妃作了皇后,我更没有意思……莫愁一时便想,他既然忘了我,我不如诈死回国去吧,但等到第二日清晨醒来,却又盼着今日皇上便能来看自己,何况珍珍虽能偶尔和江枫联络,但莫愁又怎敢让她传递逃跑的秘密计划?   好在有了怜怜相伴,可以聊解寂寞。冬天来临时,怜怜的后腿终于全好了,可以一阵风似地在闭月苑里跑来跑去,个头也长大了不少,莫愁吃什么它都能得一份,已从当初的瘦骨嶙嶙变成了胖乎乎圆滚滚的一只大绒球。莫愁宠它,闭月苑里人人都将它当宝贝看待,口味被惯得刁钻无比,乃至于吃包子只吃御膳房崔师傅做的小笼水晶汤包,吃肉只吃陈师傅用上好的黄牛肉做的腌酱牛肉。天气渐渐冷了,莫愁怕它冻着,还让青岚亲手给它做了件红色的小棉袄给它穿上。   怜容的册封典礼定在十一月十二日,正式册封后,恩宠更胜。刚过了两天,韦臻又接到前线的捷报,说是许世远大破东番,东番乞降求和。韦臻闻报,龙颜大悦,重赏了许世远并前线将士,而许世远是周浩天力荐之人,周氏一派顿添光彩,怜容倒还平静如常,德妃却颇多了几分趾高气扬。恰巧十一月十六日是怜容十六岁的生辰,韦臻便在宫中大摆宴席,为怜容祝贺芳辰。 26赴宴   莫愁册封婕妤时德妃和怜容曾送来贺礼,这次莫愁便让青岚将德妃当时送的东西翻了出来,于生辰的前一日原封不动地又转赠给怜容。   第二日晚,韦臻在雍磬宫隆重设宴,各宫嫔妃皆要出席,莫愁本想称病不去,又想好久不曾见着皇上,若是不去,又不知何日才能见?叹口气,仍是让青岚为自己梳妆。青岚听莫愁不住地唉声叹气,想她初进宫时,日日都可能被皇上杀掉,却象是从无烦恼,现在竟成了这样,便劝道:“皇上喜欢的是你无忧无虑的样子,你老是这样唉声叹气的怎么行?”   莫愁又叹了一声,道:“无忧无虑也好,有忧有虑也好,反正我就是这样子,他终究是不喜欢的。”   青岚忙道:“皇上宠那位也不过是一时,兴致过了自然会想起你。”   莫愁无力地笑了一下:“他宠哪个不是一时呢?何况就算再想起我,再来宠我又怎样?我又不是要他宠我……”   青岚忍不住笑了:“你又说不要皇上宠你,又整日这样心烦意乱的,不是口是心非吗?那你到底要什么呢?”   莫愁摇摇头:“算了,和你说也说不清楚。”   青岚帮她笼了个云蕊髻,左右端详:“现在是冬天,梳这个发式却有一番新意。其实你不明白,我总觉得皇上待你,和待别人是格外不同的。”莫愁只嗯了一声不言语。   莫愁想着今日宴会上德妃姐妹必定珠光宝气,不欲去和她们争风头,只穿了身纯白素色衣裳,鬓上戴两支银色的碎珠发簪,由青岚和侍妆陪着去雍磬宫。去时大多数嫔妃皆已到了,韦臻尚未出现。这种宴会,嫔妃带来的随从都在外面等着,不得入内,席间另有专人侍候。殿内生了壁炉火盆,凛冽寒风皆挡在外面,温暖如春。莫愁按分位自行找了位置先坐下,和身边的另两位婕妤淡淡地问候了两句,便无话可说,只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   少时德妃来了,一身正红色富贵如意宫装,外披一件银红色貂皮坎肩,头戴金凤衔玉凤冠。众嫔妃忙着见礼,莫愁只远远地躲在后面。又过了片刻,内监报一声“皇上驾到!”却是身着明黄闪金团龙长袍的韦臻携了怜容款步进来,向来素净打扮的怜容今日也换上一身粉霞色的锦袄,上绣了繁复的花纹,系一条粉红金边的锦绶藕丝缎裙,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光彩夺目,益发娇媚动人。   众嫔妃忙拜倒行礼,韦臻笑道:“都起来!今儿家宴,不必拘礼!”莫愁在人丛中遥遥地望他一眼,恰好韦臻的目光也扫了过来,注意到莫愁,韦臻一愣,眼中忽有一抹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似有些愧疚,又似有些冷漠,莫愁心头乱跳了几下,他那样看我是什么意思?   韦臻于首席上坐了,怜容陪坐一旁,众人方正式入座。韦臻令人斟满美酒,朗声道:“今日朕大宴众卿,一是为周婕妤庆贺十六岁芳辰,二是前线大捷,值得欢宴庆贺!”说罢举杯,众嫔妃皆欢喜称颂,同饮了一杯。   怜容到各席轮流敬酒,众人答谢。莫愁坐在其中,只觉得格格不入,恨不能她们能全都立刻消失,只剩自己和皇上两人。韦臻望见下面莺莺燕燕,群芳争妍,忽然惊觉,原来后宫里也有这许多人了,倘若六宫无首,倒真是不好管理,但内心又仍不愿将德妃立为皇后,想了想唤声:“德妃?”   德妃出列,见皇上面色郑重,上前拜倒:“臣妾在!”   韦臻道:“朕晋你为正一品皇贵妃,总摄六宫事务,择吉日行册封典礼。汝主管后宫,当谨慎严明,不可偏私。”   德妃大喜,忙拜倒谢恩。众嫔妃也纷纷上前祝贺。   忽见这一幕,莫愁更如坐针毡,她总摄六宫事务,自己在她管辖之下,不被整得要死不活的才怪!罢了,既然她们不能消失,还是我自己消失吧……莫愁正想找个借口溜走,谢恩归坐的皇贵妃周宁容忽看见莫愁的一袭白衣,口气不善地道:“静婕妤,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你穿这身素衣,是不是对皇上或是哪位姐妹有什么不满啊?”周宁容见自己姐妹二人一个权倾后宫,一个宠贯后宫,皇上既给了自己总摄六宫之权,不妨借此机会敲打下莫愁,也试探皇上的反应。今日盛宴,众嫔妃皆穿得五彩缤纷,莫愁的一身素白衣衫即分外显眼,却更衬得她如出水芙蓉,卓尔不群。众嫔妃向来与莫愁不睦,见德妃发难,都乐得在旁观望。   莫愁笑了笑,从容答道:“今日是为周婕妤娘娘庆生,莫愁无意去抢旁人的风光。”   周宁容冷冷一笑,又道:“静婕妤没听见皇上的话么?皇上方才说了,一是为周婕妤芳辰,二也是庆贺前线大捷,难道你是不愿见我天朝获胜么?”她搬出韦臻的话来,韦臻一时亦只好沉默不言。   莫愁秀眉一挑,狠狠对视她一晌,终于咬咬牙,罢了,只看皇上的面子,忍气吞声赔罪道:“莫愁身在深宫中,后宫嫔妃不得干政,并不知前方战事,不知者不为罪,请娘娘恕罪!”   “呵呵,”周宁容一笑,面上却殊无笑意,“婕妤妹妹深宫中不知前线之事,倒也难怪了,本宫听说前线打了漂亮的一仗,堪比当年的薛城之战,东番此番战败,说不定明年也会将自家公主送来进贡了。”   薛城之战是当年韦臻亲征越西国的关键一役,此役大胜后即奠定全胜之局。莫愁虽不甚关心战事,却也知道这仗,见德妃步步紧逼,当众羞辱自己,莫愁忍无可忍,一双美目圆睁,已快喷出火来,即要拍案而起,反唇相讥。此时韦臻见两人剑拔弩张,开口道:“今日家宴,不要扯到国事。”周宁容既已出了一口恶气,便见好就收地住了口。莫愁也只好低头不语。   此时一队乐伎舞女迤逦入殿,为宴会歌舞助兴,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莫愁见无人注意,只说是要更衣,即偷偷地溜了出去。 27逃席   莫愁走出殿外,抬头见明月如镜,依稀仍是瑶池夜游之时,只是这地上风景,早已自秋入冬,换了人间。莫愁走了几步,寒风一吹,冷得打了个哆嗦。远远地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是青岚追了过来,青岚奔近,为她披上一件雪狸斗篷,问道:“你怎么偷偷溜出来了?要上哪里去?”   莫愁轻轻地道:“今天是十六。”   青岚一愣,旋即明白她要去哪里,却道:“娘娘,今儿天这么冷,还是早些回去吧!”   莫愁摇了摇头,只道:“你回闭月苑帮我把琴取来。”   莫愁出去的时候,韦臻便已注意到,过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韦臻估计刚才她被周宁容出言羞辱,受不了趁机溜回去了,莫愁一走,韦臻便也觉有些意兴索然。又想,让周宁容统摄六宫,她和莫愁之间素来不合,犹如针尖对麦芒,日后可又多了许多麻烦,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悔意,但旨意已出,亦无法更改。   席间气氛却渐趋热烈,众嫔妃虽知怜容专宠,但今日邀宠的大好机会怎能放过?纷纷上前向韦臻敬酒,身旁的怜容也含笑不住劝酒,韦臻应接不暇,便暂放下莫愁之事。喝了十余杯,韦臻已有三分醉意,由李严侍候着离席更衣。更衣出来,正是雍磬宫的后院,韦臻头脑有几分昏沉,见月色清明,将天井照得通透,一时便不愿再回那觥筹交错,香薰红乱的筵席上,对李严道:“朕头有些晕了,你陪朕出去走走。”   此时夜色已深,月光却是皎洁明亮,缓缓在宫殿间移动,映着地上的寒霜,如白雪般折射微光,平添几分萧索寒意。渐行渐远,雍磬宫的热闹喧哗遥遥地已听不分明,韦臻深吸口气,反觉轻松了些。李公公劝道:“皇上,宴席还未散,众位娘娘还在等着皇上,怕不宜走远了吧?”   韦臻“嗯”了一声,正要转身返回,忽听到极远的地方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声音的方向显然不是雍磬宫,悠悠琴韵,似从天外月宫中悄然飘落。韦臻奇怪地问:“谁在弹琴?”   韦臻武功甚高,听力远胜常人,李公公侧耳听了一阵,道:“皇上,奴才没听见啊!”   韦臻又向前走了几步,这下听得更清楚了些,确实是有人在弹琴,似乎是瑶池一带方向,曲调甚是哀婉,听着又有几分熟悉,韦臻起了好奇心,道:“朕去看看。”   韦臻加快脚步,将李公公甩在后面,穿过重重殿宇,绕过曲折宫墙,琴声愈加清晰,韦臻已猜出是谁,心下疑惑。待来到瑶池边,抬眼望去,却不由呆住了。只见月光下瑶池畔的散花楼顶上,正端坐着一名白衣女子,面朝湖面,远远地只看得到她纤弱的背影。一袭白衣与楼顶琉璃瓦上的寒霜融为一体,银色的月光洒满衣襟,犹如无暇白玉雕成的一尊塑像,散发圣洁迷人的光辉,夜风吹乱了她的长发,恍然似将乘风归去的嫦娥仙子……   “莫愁?”韦臻一惊,才想起刚才她弹的是以前她即兴而作的一曲“红颜泪”,那曲调越到后面越是凄楚伤感,渐渐似呜咽而不可闻。韦臻悄然走近了些,听那曲调一变,却是一首“静夜思”,皎皎明月,悠悠此心,良夜无极,乡思无限……这时楼下等候的青岚已看到韦臻来了,忙行礼问安,韦臻作个手势,教她不许出声。瑶池夏季里是纳凉观景的好去处,冬日里寒风凛冽,却无人愿在寒冷萧肃的湖畔流连,此时夜色寂寂,众嫔妃又都聚集在雍磬宫,散花楼旁除了楼顶的莫愁和楼下的青岚,更无一人。   韦臻心头如被什么刺了一下,她这一夜顶着青霜冷月,到这里来抚琴,必是极为难过,想到方才席间的情景,便低声对青岚道:“朕上去看看,如果有人来,你让他们在下面等着,不要打扰。”韦臻拾级而上,到了最高一层,再无去路,才想到莫愁是会轻功的,便也踩着飞檐,腾身上了楼顶。   韦臻轻轻落在琉璃瓦上,蹑手蹑脚站于莫愁身后,并不出声。莫愁一曲既罢,忽幽幽地叹了口气。韦臻听那叹息中似有无尽惆怅,终忍不住唤了一声:“莫愁?”   莫愁回头,见是韦臻,眼中似有惊讶欢喜之色,一闪即逝,却不起身拜见,口气淡然地道:“皇上怎么来了?”   韦臻笑道:“只许你逃席,不许朕逃席么?”莫愁神情郁郁,听了也不笑。韦臻也不计较她的失礼,又道:“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弹琴,朕便过来看看。”   “是了,”莫愁略一点头,“臣妾今日不该弹琴,扰了皇上雅兴。今日是周婕妤的生辰,皇上快回去陪她吧!”   韦臻顿了顿,温言道:“朕知道你今儿不痛快,但也不用跑到这里来赌气,夜深天寒,楼顶风大,若生病又免不了延医吃药,朕带你下去吧!”   莫愁摇头道:“不,臣妾不是赌气。”   韦臻奇道:“那是什么?”   莫愁咬了咬嘴唇,极轻声地道:“今儿是十六。”十六?韦臻尚未回过神来,莫愁凄然一笑,声音却有些哽咽,“记得皇上说过,这散花楼是瑶池观景的第一去处……臣妾不过是在楼顶赏月罢了。”   韦臻闻言怔住,原来她竟是……不由自主蹲下,握住莫愁的小手,那抚过琴弦的手如寒冰一般,冷彻心扉:“莫愁,你是说?”   莫愁极力想让自己保持平静,但两滴眼泪还是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划过白玉般的面颊,映着清亮的月光,晶莹如浑圆的冰粒。韦臻慌忙为她拭去。莫愁拿开他的手,吸了口气,旋即低头,唇齿因寒冷而微微颤抖,脸色却愈见苍白:“皇上说得不错,这楼上的风景无边,臣妾每月十六都来此赏月,却没想到今日兴起弹了一曲,反倒惊动了皇上。请皇上恕罪,臣妾这便回去了。”   韦臻震动,无言以对,只以为她大大咧咧不解风情,却不知她情深如此,望着那湖心荡漾的一轮冷月,夜色沉沉,寒光无声。 28解意   犹记得八月十六那一夜,月光温润如玉,不似这般清寒,瑶池迷醉如酒,不似这般寂寥,那一夜的莫愁,似世上最娇艳美丽的花朵刹那绽放,而如今,这世上最美的花已随冬天的来临枯萎了么?……轻抚莫愁憔悴苍白的面容,疼痛和满足的感觉交织着充盈韦臻心间,竟然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了,未再陪她赏过一次月,而她孤苦伶仃在楼顶守候时,自己却和旁人云乱雨浓,心头一阵抽搐,韦臻用力咬住嘴唇……自己该明了她的心的,一颗纯净无暇皎如明月的心,但为什么……为什么总认为后宫中再无真情,而面对她这份纯真痴情,却为何要抛诸脑后?但真的是忘了么?其实并没有忘的……一刻也没有忘,只是不愿去想……   韦臻眼角温润,一把将莫愁拥进怀里,他用了那样大的力,仿佛要将面前的人揉碎了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莫愁在韦臻怀里不安分地挣扎,韦臻却紧紧地抱着她,象是一生一世都不愿松手。良久,韦臻在莫愁耳边轻轻地道:“以后朕不许你一个人半夜里再跑出来了,朕陪你赏月好不好?”温柔而坚定的语气,弥散在夜空中。四周是那样的静,天地万物此刻都寂静无声,只有怀中这人……这一刻,多想给她一个天长地久的唯一承诺,但是,那样的承诺,自己给不起……灼热的气息扑到面上,听着韦臻有力的心跳,莫愁渐渐安静下来,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李公公等已带了一帮人赶到了散花楼下,见皇帝和莫愁相拥着站在高高的楼顶上,不知在做什么?不由大惊失色,诧异莫名:“皇上?”众人皆拜倒于地。韦臻见人来了,对莫愁轻笑道:“你真是调皮,弹个曲子也要爬这么高,不怕再摔断了腿?朕抱你下去!”说着俯身横抱起莫愁,走到楼顶边,往下一纵。   莫愁虽然会些轻功,但从不敢从这么高直接往下跳,身子腾到半空,便如飞到了云霄之上,莫愁本能地抱紧了韦臻,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兴奋。转眼两人已平安落地,韦臻笑问:“喜欢么?”莫愁只睁大眼睛不说话,韦臻便道:“你若喜欢……”她喜欢难道自己每天就抱着她跳一次楼?韦臻不由哑然失笑,是那种发自内心深处愉悦的笑,见怀中的莫愁也是笑吟吟的,韦臻又问:“你笑什么?”   莫愁笑颜无邪:“皇上,你笑起来很好看。”   韦臻一愣,不料她竟这样回答,旋即低头将滚烫的吻印在莫愁的唇上,莫愁闭上眼,两人迅速缠绵地吻在一起。李公公等直跪在地上,目瞪口呆,随即低头,不敢再看。半晌,韦臻将莫愁放开,柔声道:“陪朕回乾元宫?”莫愁睁开双眸,漆黑的墨瞳流露出显的拒绝。韦臻忽明白了,自己将怜容的画像挂在寝宫里,她自然不愿意在另一个女子的画像旁和自己欢好,韦臻迁就地道:“那朕陪你回闭月苑吧?”   这时周宁容也已匆匆赶到,原来,怜容见皇上出去后迟迟不归,她是今日宴会的主角,自然不好随便离席,周宁容便代她来寻皇上,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周宁容气得花容失色,双手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已掐入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不得不跪下道:“皇上!”   韦臻见周宁容来了,仍将莫愁抱在怀中不肯放下,只道:“爱妃请起。”   周宁容仍是跪着不起:“皇上,周婕妤和诸位姐妹还在雍磬宫等您呢!”   韦臻一笑,对德妃道:“烦爱妃回去告诉周婕妤,朕今儿不能去陪她了,你现在是皇贵妃,宴会的事,你帮朕主持一下即是。”说完即让李公公带路,抛下周宁容,抱着莫愁徒步往闭月苑走去。待离瑶池已远,韦臻才附耳对莫愁道:“朕这是专做给她看的,帮你出口气。以后你看朕的面上,让着皇贵妃三分,相安无事就行,有朕在,她不敢怎样你的。”莫愁只默不作声。   青岚见状,匆匆跑回闭月苑,安排接驾,众人听说久不临幸的皇上忽然带着莫愁深夜驾到,皆大喜过望,一片忙乱。少时韦臻抱了莫愁回来,旁人皆行礼如仪,怜怜却不识时务地冲着韦臻汪汪直叫,青岚吓了一大跳,忙向皇上告罪,将它抱走,关进偏房里。韦臻倒不以为意,听青岚唤它怜怜,并不多问,只道:“你上次救的小狗,竟长这么大了!”   莫愁笑笑:“幸好有它陪着臣妾。”   韦臻心头一酸,将莫愁抱得愈紧,直进了内室,才将她放下来,在火炉旁坐了,青岚递上手炉,韦臻将莫愁双手渥在衣中,那指尖的寒意透过贴身的衣衫,如雪山之冰浸入心头,韦臻问:“这里的冬天冷得很,你怕是不习惯吧?”   莫愁平淡答道:“还好。”突然掩口轻咳了一声。   韦臻忙道:“你怎么了?着凉了么?朕传太医来看看?”又命人先去熬一碗姜汤来。   莫愁瞪了瞪眼,诧异地道:“这就要请太医?”   韦臻语气中带了三分嗔怪:“天气这么冷了,你还爬到那湖边的楼顶上去吹寒风,要是再生病了怎么办?你真以为你是神仙么?你不知道朕会担心么?”   “不知道,”莫愁无辜的表情噎得韦臻说不下去,“臣妾……散花楼离雍磬宫很远,臣妾没想到会把皇上引来……”   韦臻搂她在怀:“不是你想把朕引来,是朕心有灵犀。”却听莫愁嗤地轻笑了一声,韦臻也觉尴尬,即住了口。她每个月十六都去那楼上望月,若不是今日自己喝醉了酒出来吹冷风,恰好听到她弹琴,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晓得?韦臻沉默一会,歉然地道:“莫愁,朕这段时间是有些疏忽了你……但不是朕忘记了,朕没有忘,也不会忘……”见莫愁的神气似不相信,韦臻努力寻思该如何解释,“朕没有多陪你,一是朕近来公务繁忙,你也该多体谅,二是朕想让你适应这宫中的生活,你该明白,朕是皇帝,不能专属于哪个人……” 29如初   韦臻字斟句酌,见莫愁清澈如水的双眼中似有一丝嘲讽,自己也觉得这些冠冕堂皇的所谓理由十分牵强,将莫愁的纤手在自己脸上摩挲,良久,方似自言自语地道:“其实朕知道你怪朕什么?朕宠幸她……不是因为她比你好,只是因为她,她太象朕的一位故人……”   韦臻停下来,忽有点心虚,自己专宠怜容真的只是因为她象韫儿么?除了怜容的容貌气质,和怜容在一起,总能让自己体会到那欲仙欲死的销魂滋味。不曾和韫儿有过肌肤之亲,文静淑婉的韫儿床第间是什么样子自己是无从得知了,但怜容在夜里,却象一朵妖冶盛开的罂粟花,娇艳妩媚而又放纵狂乱,让自己沉沦无法自拔,才有那一次一连宠幸了她十天……其实,即使在那些欲海横流的长夜里,自己也并没有全然忘记莫愁,只是……也是从三个月前的八月十六那夜之后,自己便对她刻意有些疏远了,但这其中理由,又怎能说与她听?   周怜容象他一位故人?什么故人?莫愁听韦臻这样说,本能地就想追问,突然明白过来,所谓的故人必是他曾经最爱的人。莫愁心头酸涩,不无醋意地想,原来他最喜欢的人长得就是怜容那样子,而那人又上哪里去了呢?“那……那皇上的故人呢?”莫愁改口问道。   “她走了,死了……很多年了。”韦臻声音低沉,如坠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转头去拨镶金铜炉中的银炭,他今夜本沉浸在惊喜和感动之中,此时提起韫儿,一颗心却又渐渐地冷下来。   莫愁见他抿紧了薄唇,侧望他棱角分明的眉眼,知他不愿多说,便也即默然地想着心事。沉默一阵,听韦臻缓缓地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莫愁,你想家了?”   莫愁刚才独对明月,遥想亲人,即弹了一曲“静夜思”,听韦臻问起,也不避讳,只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韦臻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毕竟总想着越西国,你毕竟是越西国的女人……”此时青岚进来,呈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韦臻守着莫愁喝了,接着太医亦赶到,为莫愁诊视一番,并无大碍,韦臻总算放心,道:“早些睡吧!朕陪你。”   一番卿卿我我,颠凤倒鸾,韦臻此夜对莫愁刻意温存,仿佛要弥补多日来的冷落,待到红烛燃尽,夜色阑珊,莫愁终于倚在韦臻怀中,安然入睡。韦臻却辗转难眠,只静静地凝望莫愁的美丽容颜,无限留恋终于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低语道:“你若不是越西国的女子,该有多好?”忽又自嘲地笑一笑,“你若不是越西国的女子,朕又怎会遇见你?”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莫愁的面颊,“朕有太多的顾忌,没办法,没办法如你所愿……除非,除非你就这样睡着了,再不用醒来……”说到这里,韦臻骤然一惊,自己竟在咒她死么?或许,她带给自己的烦恼,真的只能用死方可了结?韦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抬眼望向窗外,依稀仍有淡薄的月光透进窗纱,长夜漫漫,却不欲天晓,若是这一夜便是一生,该有多好?   这夜本是周婕妤的生日庆宴,皇上却抛下周怜容并一干嫔妃,中途离席,后来抱着莫愁回闭月苑留宿,简直是匪夷所思。后宫众人多嫉恨莫愁重得圣宠,也有的为莫愁轻松夺走周氏姐妹的风头而觉解气,更有好事者等着看这二虎相争的一场好戏,一时后宫中暗流涌动,表面却仍是风云不起。   漩涡之中的两端,一端的周氏姐妹自是大伤了颜面,后来宫中传说,周怜容伤心独对空房,哭泣了一整夜,第二天都不敢见人。而蕴秀宫的周宁容晋了皇贵妃,总理六宫,宫中虽无每日向皇贵妃请安之例,但自有不少嫔妃主动去问安,却觑见皇贵妃殊无喜色,行事亦不复往日的精明果决,言谈中甚或有些恍惚。另一端的莫愁却依然故我,不但不去恭贺周宁容晋封,就连韦臻,也是每日临幸她所在的闭月苑,而不召她到乾元宫伴驾。自那日后,韦臻即使国事繁忙,或者要召别的嫔妃侍寝,每日也会到闭月苑去陪莫愁一会,或是听她抚琴一曲,或是陪她同进晚膳。   莫愁无端被他冷落了这些日子,倒也不象从前那般刻意去讨他欢心,在韦臻面前说话行事反而随心所欲了。但莫愁对深宫里的事并没什么关心的,眼看快进腊月,天气更加寒冷,她也少去琼宇岛上教练舞蹈,大多时候蜷在屋里,抱着怜怜守在火炉边。   一日,韦臻提议要晋封莫愁为从二品昭仪,昭仪为九嫔之首,自是尊贵,亦高过同为正三品婕妤的怜容一级。莫愁却懒洋洋的不愿谢恩,道:“其实臣妾觉得,昭仪,婕妤,贵人这些头衔,也就是头上的珠宝戴得多一些或者少一些,旁的也未见什么区别,凤冠那样重,臣妾压也被压扁了。”韦臻笑一笑,随即默然,想起上回册封典礼前后的故事,让她做婕妤,怕只是给了她一副金玉的枷锁。但她要的自己无论如何也给不了,能给的不过只是这些表面的荣华了。第二日,韦臻仍是下旨,晋封莫愁为昭仪,择吉日与皇贵妃同行册封仪式,又颁下许多赏赐。   韦臻直到怜容生日过后七天,才首次召幸了她。怜容这时已经恢复平静,见了韦臻,先自行请罪,说自己服侍不周,让皇上失望了。韦臻劝慰了几句,怜容反倒帮莫愁说话。韦臻颇觉安慰,暗想,怜容年纪虽不大,却甚是明白事理。周宁容与莫愁不睦,但看她这个妹妹倒是温和之人,若有她在中调停,两人或许能和平相处。又想,莫愁天真无邪,怜容温婉和气,两人年纪相当,若能如莫愁和珍珍那般交好,便最好不过,这后宫就可太平了。 30历冬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这日韦臻又留宿在闭月苑,用过晚膳,听外面呼呼的风声愈大,莫愁只缩在韦臻怀中,韦臻笑道:“一到了冬天,你可真成了一只小懒猫了。”   莫愁伏在韦臻膝上,望着那炉中红通通的炭火,抱怨道:“臣妾只盼着这个冬天快快过去,皇上你记得么?你答应过臣妾,春暖花开的时候要带臣妾出宫踏青的。”   “呵呵,”韦臻一笑,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但亦不愿拂了她意,“嗯,春暖花开的时候,朕带你去阳明行宫住上两月,好么?”   莫愁欢喜谢恩:“谢皇上!”   耳听得外面似乎有人喊“下雪了!”韦臻起身,推开雕花窗扇,果然空中飘起了极细极轻的雪花,打着旋落在地上。“下雪了!”莫愁也凑了过来,开心笑道。韦臻揽着她的纤腰,笑问道:“见过下雪么?”   莫愁点头:“见过啊!上次在黄石山顶,那时山下还是秋天,山上却下了好大的雪。”   韦臻听她提到宫外游山玩水之事,仍有点不悦,只道:“御花园里的梅花也当开了,明日若雪晴了,正好踏雪赏梅。”   第二日清晨,韦臻照例一早上朝去了。待莫愁醒来,往后窗外一望,竟是白茫茫一片!莫愁骤然兴奋起来,光着一双脚就想往门外跑。青岚忙拉住她,笑道:“你看你,着什么急啊?不穿好衣服,冻坏了怎么得了?”莫愁忙催促青岚帮她梳头洗脸,简单地披了件石青色缎袄,换上羊皮软靴,顾不得再用早膳,开门就冲了出去。   这是今冬的头一场初雪,一夜过后,地上已积了约莫寸许厚的白雪,踏上去轻软如棉。此时天已放晴,冬日单薄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下来,青松翠柏上新雪点点闪烁,恰似一夜春风,玉树银花,千树绽放。几个太监正忙着清扫道路,怜怜穿着青岚做的小红棉袄,兴奋得雪地里跑来跑去,留下一串串梅花脚印。   那雪地本滑,怜怜跑几步,就摔一跤,栽入雪堆里,爬起来又跑,圆滚滚的活象只雪球滚来滚去,惹得莫愁哈哈大笑。莫愁招手叫怜怜过来,怜怜摇头摆尾跑近,抖落一身的雪花,莫愁笑着对它说:“江山一笼统,地上大窟窿,黑狗变白狗,白狗身上肿。怜怜,这首打油诗就是写的你,你就是‘白狗身上肿’,你知道不?”怜怜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低低地呜了两声,哈出一团白雾,粉红色的长长舌头在莫愁冻得通红的手上轻轻舔了舔。   莫愁想着自己还从未堆过雪人,拍拍手,哈口气,拉着青岚就要她一起堆雪人。青岚好说歹说先把她拉进屋用了早膳。膳后莫愁再等不得,挽起袖子又冲到园子里。刚把新雪聚在一处,却有内侍来传皇上口谕,说是在御花园赏雪,请莫愁前往。莫愁记起皇上昨夜说过这事,便进屋换了衣饰,披上一件大红色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夹纱斗篷,仍是由青岚陪着去了。   韦臻却未邀旁的嫔妃,只传了怜容和莫愁,就在御花园假山旁的祺雪亭设座,祺雪亭四周皆围了透明的霓纱,遇雪不湿,坐在亭中,往外望去,园中美景尽收眼底。座椅上铺着白狐皮坐褥和彩绣靠背引枕,座下笼了暖炉,虽是雪天,亭内仍融融合合,温暖宜人。   莫愁去时,韦臻和怜容已先到了。韦臻身着金黄团龙长袍,外罩一件明黄大氅。怜容今日穿了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宫装,外披一件银狐皮的纯白斗篷,清丽却不失华贵。莫愁自上次怜容生辰宴会过后,两人几乎未打过照面,乍见不由一愣,回过神来仍是先向韦臻请安。韦臻让莫愁在右首旁坐了,怜容坐于左首。方坐定,怜容却又起来对莫愁施了一礼:“怜容恭喜娘娘晋封昭仪!”   韦臻满意笑笑,他趁赏雪之机,特意召了这两人来,便是想让两人握手言和,见怜容先放低了姿态,只要莫愁不为难她,一切便好说。韦臻遂微笑着对莫愁道:“莫愁,这后宫嫔妃中,怜容和你今年都是十六岁,年纪相当,正可做伴,你们理当如姐妹般和睦相处,她比你小,你也该担待她几分,你和仁安长公主不就甚为亲厚么?”   怜容立即乖巧地道:“妹妹以前若有不懂事冒犯姐姐之处,还请姐姐宽宏大量,原谅则个。”   莫愁不愿扫韦臻面子,只轻轻嗯了一声,暗道,珍珍是你义妹,她是你什么人?要我和她和睦相处?   韦臻命人温了甘甜的桂花酿来,又上了一盘新鲜的烤黄羊,对莫愁笑道:“朕记得你最喜欢烤羊肉,但上次是春天,可不是吃羊肉的季节,冬日里羊肉最补,你不吃么?”莫愁谢了,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抓了一片塞在嘴中。   旁边怜容抿嘴一笑,却对韦臻道:“皇上,外面的红梅开得正好,不如臣妾去摘两枝来插瓶?”   那案上正有只嵌金琅珐花瓶,却是插的桃色绢花。韦臻抬头望亭前的数枝红梅开得灿烂,朵朵如殷红宝石,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益发显出凌霜傲骨,便笑着道声:“好。”   莫愁却蹙起眉头,道:“好好的花儿等它留在树上不好么?非要折下来插瓶,倒是图了一时的痛快,那花没几日就枯了。”   怜容讪讪地望向韦臻,等他示下。韦臻有些不满地道:“什么花能长开不败?不折难道就不枯了么?你去吧!”   片刻后怜容剪了两枝长约二尺的红梅回来,插入瓶中,红梅含芳吐蕊,幽香袭人,亭内顿时生机盎然。韦臻凝望那梅花一刻,方道:“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竟又是梅花吐蕊的时节了。”   怜容附和道:“是啊!臣妾还记得那日在华庆殿选秀初见时,皇上就问臣妾是否喜欢梅花,还让臣妾吹奏一曲梅花三弄呢!”   谈到和韦臻的初见,怜容语气亲昵,莫愁只觉那每一个字入耳都象一根尖锐的针刺入心里,华庆殿?也是自己和皇上首次见面的地方,但当初的情形,怎能和怜容选秀时相比? 31预警   韦臻未察觉莫愁的异常,恍惚间已神飞天外,喃喃地道:“梅花三弄,不错,朕最爱的便是这梅花……”忽悠悠地长叹一声,道:“不如今日你和朕合奏一曲梅花三弄。”不待怜容回应,已令人去取琴笛。   少时琴笛奉上,韦臻便让怜容抚琴,自己吹笛,琴韵笛声,珠联璧合,如水银泻地,玉珠落盘。莫愁见韦臻一脸沉醉,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遥远而美好的往事中,莫愁一时间忽明白了,他曾说过他宠怜容是因为以前那位故人,定是那位“故人”最喜欢梅花,他们也曾这样琴笛合奏,琴瑟相鸣,而那冷梅园里那许多梅树,也是因为她吧……那位“故人”既已早亡,他还如此深情,自己在他心中,也不过是个闲暇时的玩物罢了,怕还当不了与之容颜相似的怜容……莫愁忽生出些自怨自艾,又有些心灰意懒,眼前一切都再提不起兴趣,就连亭外明媚灿烂的白雪红梅也失了颜色。   一曲既罢,韦臻放下玉笛,叹道:“朕好久未曾与人合奏,到底是生疏了。”转头见莫愁面色苍白,握她的手又是冰冷,韦臻微觉歉疚,温言道:“朕让人把酒再温一壶来,你还喜欢吃什么也让他们上来。”莫愁只是摇头。   待上了酒肴,韦臻笑道:“今日没有旁人,不必拘礼,莫愁,你还有什么新鲜的酒令没有?我们正好行令来玩,看今日谁先喝醉?”   怜容亦娇笑道:“听说姐姐的主意最多,酒令也必是好玩的。”   莫愁哼了一声,暗道,原来是把我作你二人消遣的玩意了。挣脱韦臻的手,站起来对韦臻微福了一福,道:“臣妾今日早起,在雪地里吹了风,有些头痛,不能饮酒,先告退了!请皇上恕罪!”韦臻愕然,尚未开口,莫愁已转身离去。   望着莫愁远去的身影,韦臻面色铁青,怜容担心地唤了声:“皇上?”   韦臻重重地拍了下椅把,薄怒道:“仗着朕宠她,益发地无法无天了!”   怜容忙柔声劝道:“皇上息怒,天寒地冻的,昭仪娘娘恐真的是身体不适呢!这是今冬的头一场雪,瑞雪兆丰年,皇上当为天下的黎民百姓高兴才是呢!”   韦臻呼出口气,平静下来道:“容儿,还是你体贴,她若有你一半善解人意,也不至是这样!”   怜容莞尔一笑:“皇上过奖了。”又道,“人少成了喝闷酒,不如臣妾陪皇上去园子里走走?观赏这霁雪之景。”   韦臻道声:“好”,即携了怜容起身,又有人来撑了明黄华盖,拥簇着二人步出亭外。   且说莫愁告辞离开,也不等候在亭外的青岚,匆匆一人踏雪而去。青岚忙忙地追上她,为她披上大红斗篷,担心地道:“小祖宗,好好的你又怎么了?”莫愁咬住嘴唇不吭声。青岚只好沉默着陪她走了几步,却道:“我刚才在亭子外面,听见你和皇上的说话了。”   “嗯。”莫愁淡淡地应了,随手摇了摇路边的一棵柳树,那长长的柳条上积满了雪花,轻轻一摇,就洒了莫愁一头一脸。   青岚想了下忽问:“莫愁,你知道闭月苑里以前住的是谁吗?”   “不清楚。”莫愁摇摇头,她对这些事情从不关心。   青岚一边走,一边慢慢地道:“那还是我刚进宫没多久,闭月苑据说住的是位冯美人,颇有些美貌姿色,本来还挺得皇上宠爱的,她却恃宠而骄,日日缠着皇上,把皇上缠烦了,就渐渐地冷落了她,后来一次宴会上,她和别的娘娘争风吃醋,皇上一气之下将两人都打入冷宫,闭月苑就闲置下来。”   “哦,”莫愁听罢,叹口气道,“我明白了,姐姐这是在警告我,看来我也和那个冯美人一样,迟早一天,也会被他打入冷宫。不过也好,那地方本早就是为我预备的。”   青岚忙去掩她的口,道:“我是说,其实皇上待你已经很好了,后宫中,总得雨露均分,一碗水端平,若隆宠太胜,也未必是好事啊!你明白就好,在外人面前,不要削了他的面子,让他下不了台。”   莫愁喃喃地道:“很好,很好……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就这样慢慢地折磨我,唉……”   说话间已快到闭月苑门口,怜怜听到莫愁回来,远远地就跑出来迎接,大尾巴在莫愁膝下蹭来蹭去,莫愁抱起它,抚摸着它的脑袋,笑了笑道:“如果我被打入了冷宫,别的罢了,还得麻烦姐姐帮我照顾怜怜呢!”见青岚脸色难看,莫愁嘻嘻一笑,“我不过开个玩笑,姐姐就当真了?”   青岚拍了莫愁一下:“越说越没个正经了!马上进腊月了,可不许再说这些胡话!”   莫愁奇道:“越说越没正经?难道我以前还正经些么?”青岚撑不住,两人笑在一块。   进了苑门,莫愁瞥见那松树下堆了一半的雪人,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知晴已忙忙地跑出来通报:“娘娘,仁安公主来了!”莫愁听说珍珍来了,赶快随知晴回到苑中。珍珍已在正殿中等了多时,听说皇上召莫愁赏雪去了,却不便去寻。莫愁看她面色焦急,欲言又止,猜她有紧急之事,忙让宫女等都退到外面,带珍珍进了内室,问道:“妹妹,有什么事么?”   珍珍小心地从怀中摸出一枚浅青色花笺折成的万字结,交给莫愁:“昨天晚上下着大雪,你表哥悄悄地潜入公主府中,要我把这个字条带给你,看他神色仿佛有急事,都不等不及我去找他便来送信,我不敢耽搁,今天赶快给你送来了。”莫愁一听,也有些着急,接过万字结拆开一看,仍是空无一字。莫愁这时已顾不得再避开珍珍,直接用清水浸了纸面显出字迹,读完信,莫愁大吃一惊,信上说,莫愁的二哥捎话来,父王生了重病,要她想办法尽快回去,见父王一面。 32触景   珍珍坐在一旁,并不凑过去看信,见莫愁脸色有异,忍不住问道:“怎么啦?是家里出事了么?”   莫愁含泪点点头:“我爹爹生病了。”   “啊?那怎么办?”珍珍也急了,听莫愁只称呼爹爹,一时倒忘了她父亲便是越西国的国王。   “我……我不知道……”莫愁哽咽着道,她初进韦臻皇宫时,随时可能死去,还不曾如现在这般思乡念家,而此时思及亲人,刹那已是泪如雨下。   “姐姐,姐姐你别哭啊!”珍珍手忙脚乱地安慰着,也想起了爹爹,爹爹一手将她抚养大,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感情向来极深,进京这两月,虽是锦衣玉食,仍时时挂念千里之外的老父,想到莫愁今日的处境,便如感同身受,轻轻问道:“那……要不你和皇上说说?看他能不能开恩……”   莫愁将头埋在珍珍怀里,泪光莹莹:“和皇上说?我说要想回国去,要他放我走?怎么可能呢?我……表哥倒是想帮我逃走……”莫愁惊觉失言,忙住了口,抬头慌乱地看着珍珍。   珍珍也变了脸色,但倒是很快镇定下来,道:“你说什么?我们是姐妹,我不会传出去的,但你真的要逃走吗?”   莫愁心乱如麻:“我想回去看看爹爹……但……皇上……我答应过他,不离开的,我……我不知道……”珍珍一时也无言,皇上对自己有过大恩,对莫愁也似乎不错,但归根结底算是将她从越西国抢来的,让人家骨肉分离,不过这两国之间的恩怨,自己又怎能说得上话?顿了顿,莫愁道:“我还是先写封回信,你得空捎给我表哥。”于是找出纸笔来,在案前坐下,对着一张白纸,沉思良久,却写不出一个字。   韦臻伸手握住身边的怜容的纤纤小手,在御花园中缓步流连,缕缕的阳光洒落新雪上,益发洁白可爱,灼人眼目。积雪将光秃秃的树枝装点得如玉树琼枝一般,间有几株红梅,开得如锦绣云霞,但白梅却混入白雪一色,只闻幽幽清香。怜容轻声道:“皇上,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这花园里四季景色各异,就是冬日里略微单调了一点,不如臣妾让人扎些五彩的绢花挂在这树上,增加些风景色彩。”   韦臻摇摇头道:“那些终究是假的。”望着不远处的一树白梅,若有所思,转头又看了怜容一阵,眼神渐渐迷蒙,良久,指着那树白梅道:“爱妃,你站到那梅树旁去。”   怜容疑惑,不明其意,只遵命移步白梅树下,倚梅俏立,嫣然一笑。韦臻呆呆地望着她,人面梅花,白衣似雪,如雨般的花瓣轻轻拂下,这情景多少次曾入梦来,今日终得亲眼重见。韦臻长长地叹息一声,过了好一阵,才招招手,怜容走近她身边,韦臻笑道:“你刚才的样子,和当初选秀时画像上画得一模一样。“   怜容羞红了脸,娇声轻笑:“皇上又取笑臣妾了……”   韦臻喟叹道:“朕还是最喜欢白梅,清冷高洁,方显花中仙子的冰肌玉骨……那园子的梅花也该开了吧,唉……”   怜容点头道:“臣妾也最爱白梅,世上花有百种,凡是白的便尊贵些,若是红黄杂色,不免流俗,落入下品。”   韦臻挑了挑眉毛:“对!你说得不错!”忽携了怜容的手,悠然道:“这皇宫里,倒有一观赏白梅绝佳之处,只是难得有人得见,今日朕带你去看看吧!”   韦臻牵着她往御花园外走去,李严等随从正要跟上,却被韦臻喝止了:“你们都在这里等着,谁也不许跟来!”   怜容见韦臻绕过几处偏僻宫室,渐渐走近皇城的西南角,这一带地势相对空旷,积雪白茫茫一片,不见人迹。怜容暗暗心惊,难道他是要带我去传说中的……却装作不知地问:“皇上,这要去哪里啊?”   韦臻声音清冷:“你别多问,一会儿就知道了。”   终于停在了一扇朱红色的拱形大门前,那几级台阶上已积满了雪,亦无人打扫。“冷梅园?”怜容轻声念出牌匾上的几个字,忽失声道:“冷梅园?臣妾曾听说,皇上不许旁人擅自进入的么?”   “是的,”韦臻的语气低沉,神色显出些萧索,“自从这冷梅园修好后,你是朕带来的第一个人。”惘然一笑,“园中种的皆是白梅,年复一年,却不知是为谁而开?”   怜容听韦臻声音里有难掩的沉重伤痛,不敢接话,只默默点一点头。韦臻上前,吱呀一声推开园门,先进去了,怜容忙跟在他身后。园中小径无人清理,小羊皮靴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如踩在厚厚的锦毯上,四周静谧如同荒野,间有风过枝头落雪的簌簌轻声,清冽的香气丝丝萦绕,沁人肺腑。数百株形态各异的白梅果然已次第开放,含苞的骨朵,舒展的花瓣,阳光照耀下晶莹如玉,织成一片冰清玉洁的世界,唯有那朵朵花蕊一点嫩黄,冰雪世界中现出别样的色泽。韦臻信手摘下一朵白梅,为怜容簪在发髻旁,怜容连忙谢恩,韦臻痴痴地看了她一阵,却一言不发,只携着她的手,缓步走进梅园深处。   园内没有亭台楼榭,雕栏玉砌,梅林深处只有几间矮小的灰色平房,皑皑白雪覆满了屋顶青瓦,韦臻带怜容绕到平房后,是一四四方方的小天井,天井正中孤零零种了株梅树,那梅树盘根错节,是园中最大的一株,显然已有多年,枝头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几朵白梅,悄然绽放,却与一园的繁花大相径庭。   韦臻轻抚过那梅树的枝干,沉默良久,忽道:“母后便是在这里……这棵梅树下……自缢的……”他话音低沉,怜容却怔在当地,不知该说什么。以前只隐约听说冷梅园与先太后有关,竟是这样?难怪他会将此列为禁地……听韦臻缓缓地又道:“母后生前便最爱梅花,尤其是白梅……还有一个人也是,不过……她们都不在了,幸好朕还有你……” 33拾遗   韦臻一句一句说得甚慢,似在自言自语,语调平淡,听不出悲喜,怜容不敢打断他,只“嗯”了一声,微低了螓首,静静地站着。   韦臻叹了口气,许是觉得失态,转身往外走去,怜容退后两步跟随,气氛渐渐有些沉闷。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段,怜容突然脚下一扭,“哎呀!”惊呼出声,身子一歪就要栽倒。韦臻反应甚快,转身一把抓住她胳膊:“容儿当心点!”   怜容忙撑着站直身子,轻服一礼:“臣妾失礼了!”   韦臻微笑摇头,嗔怪道:“雪地里滑,你怎么也和莫愁那丫头一样毛手毛脚?路都走不稳了?”   怜容忽听他提到莫愁,脸色微变了变,随即恢复如常:“皇上恕罪,刚才臣妾不提防踩了个小石头……”低头看向地上,刚才滑过一下的地上冒出半截黑黝黝的物事,在洁白无暇的雪地中分外引人注目。怜容俯身拾起来,是一支三寸来长的黑色竹管,上面有几只大小不等的小孔,象是笛子,却又比寻常的笛子短得多。怜容不由诧异,将竹管递给韦臻:“皇上,这是……”   韦臻接过竹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忽觉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韦臻蹙紧眉头沉思半晌,对了!在清河山庄时,偶然一次曾见莫愁怀里掉出来一只短笛,应该就是这支!当时自己还曾问过她是什么东西,她却当作宝贝一样,连看都不许朕看一眼!这支笛子从哪里来的?又怎么会在冷梅园里出现?……那就是说,她来过了?她来这里做什么?不是三番五次告诉过她这是禁地么?韦臻眼中疑惑与怒气交替闪现,沉默不语。   怜容担心地问:“皇上,这支短笛有什么古怪吗?”她这句话倒提醒了韦臻,韦臻将短笛凑到唇边,用力一吹,一声尖锐高亢的笛音突然破空而起,划破园中的冷清寂静,凄厉刺耳如同鬼哭狼嚎,两人顿时都吓了一跳。这不是支普通的笛子,似乎是联络呼唤专用的!难道莫愁到这里来是要和什么人联络?韦臻的眉头越蹙越紧,又将那短笛凑在唇边吹了几声,等了好一阵,周遭并不见半点动静。怜容疑惑不解:“这笛子不知是谁的?声音好奇怪!”   韦臻冷笑一声:“朕知道这是谁的!”将那黑色短笛紧握在手中,急急地往园外走去。   怜容不明究里,追出去到了园外:“皇上?”   韦臻回头看她一眼:“你先回宫去!朕有点要事!”   韦臻满面怒容闯入闭月苑时,莫愁还坐在案前对着白纸,一筹莫展,珍珍则抱着怜怜坐在火炉旁。韦臻一个人直冲到闭月苑,也不等人通报,径自闯了进去。砰地一脚踢开内室房门,莫愁和珍珍惊愕地抬起头来,见珍珍也在,韦臻略愣了一下。莫愁和珍珍不知韦臻怎的怒气冲冲,慌忙跪下接驾。怜怜却不识实务,从珍珍怀中跳下,冲着韦臻汪汪直叫。韦臻一脚踢过去,怜怜痛苦地翻了几滚,发出一声悲鸣。   韦臻按捺火气对珍珍道:“你先出去!”珍珍见势不妙,忙悄悄退了出去,顺便抱走了怜怜。莫愁一头雾水,难道是因为自己提前回来惹恼了他?请安之语尚未出口,啪的一声,韦臻已将那黑色短笛掷到莫愁面前:“这是什么?”莫愁一看,糟糕!这件东西怎么会落在了他手上?在哪里拾到的?莫愁还未想明白,韦臻又厉声问道:“你私自跑去了冷梅园?”   啊?竟然是在冷梅园里拾到的?今天什么日子,刚才不好好地在御花园赏雪么?怎么刚刚才离开了一会,他竟然去了冷梅园?难道是带周怜容一起去的?莫愁震惊不已,饶她素来聪明机智,临危不惧,这会脑子里也乱成一团,到底是不是承认?若承认了,江枫哥哥又怎么办?不!不能认。莫愁磕了个头,努力镇定地道,“皇上息怒,臣妾不知皇上指的是什么?”   韦臻怒道:“这笛子不是你的么?还想狡辩?”   莫愁忽记起他曾见过短笛,即道:“这笛子确实是臣妾的一个小玩意,但不知和冷梅园有什么关系?”   韦臻哼一声:“小玩意?谁给你的小玩意?做什么用的?”   莫愁知道他已起了疑心,不管说什么都难逃猜疑,顿了下道:“这是臣妾陪皇上南巡时,偶然在清河山庄拾到的,觉得好玩,才留下来了。”暗想,他肯定已经吹过了,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和江枫哥哥打过了招呼,只要江枫哥哥不现身,就死无对证,自己咬定不松口,他又能怎样?   韦臻步步进逼:“小玩意?小玩意朕从未听你吹过?小玩意你千辛万苦从清河山庄带回宫中?那怎么又会落在了冷梅园中?”   “这……”莫愁面现不解,“这臣妾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好……好!”韦臻怒极反笑,只觉心头气血翻涌,咬牙切齿地道,“你到现在还不说实话,欺君欺上瘾了?把朕当成了傻瓜白痴?好,朕先不问你短笛之事,擅入冷梅园,该当何罪?”   韦臻语气凌厉,神色凛然,以前莫愁虽大错小错犯了无数,但从未见今日这般冷漠严厉,莫愁今日收到父亲病重的消息,本就愁肠千结,被韦臻厉声质问,心里只觉委屈难言,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脂粉花香,一句话冲口而出:“皇上能陪周怜容去冷梅园,臣妾怎就去不得?”   “大胆!还敢和朕顶嘴!”韦臻气得浑身颤抖,扬起手“啪!”地重重打了跪在面前的莫愁一记耳光!莫愁猝不及防,摔倒在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白瓷般的面颊上登时浮起几道红肿印记。莫愁撑着爬起来,抿着唇一声不吭。韦臻狠狠地瞪着她,目光如两道利剑:“你既不知道,朕找个地方让你想想清楚!”找个地方?又要关黑屋子么?莫愁念头一转,却听韦臻冲外面大叫一声:“来人啊!”   李严等本在御花园附近守候,听说皇上从冷梅园出来后怒气冲天地奔去闭月苑了,忙带着人赶到闭月苑待命,这时听见韦臻呼叫,李严连忙进来:“皇上,奴才在。” 34分袂   韦臻指着莫愁道:“静昭仪擅闯冷梅园,罪不可赦,即日起打入冷宫,听候发落!”擅闯冷梅园?李严呆了一呆,这……看皇上的表情,不似说笑,只得挥了下手,让身后几个太监去拖莫愁。等候在门外的珍珍从未见过韦臻如此盛怒,初时慌得不知所措,听韦臻要将莫愁打入冷宫,忙跪下道:“皇上!姐姐她不是……求皇上饶了莫愁姐姐!”青岚等也纷纷在珍珍身后跪下,不住磕头:“求皇上开恩!开恩!”韦臻只是不理。   几个黄门上来,拖起莫愁就走,莫愁一时突然想笑,真是说什么来什么,适才正和青岚闲话,说冷宫迟早是为我预备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看来自己真有算命的天赋,比上次遇到的那算命子准得多,以后可以改称莫半仙了。   眼看莫愁被拖出房门,珍珍大惊失色,膝行上前抱住韦臻的腿道:“皇上开恩!姐姐定是无心偶入禁地的,求皇上饶了她这次!”   韦臻剑眉一扬,沉声道:“珍珍,这不关你的事,朕自会按规矩处罚。今日朕不得空陪你了,你暂回公主府吧!”   珍珍仍徒劳地恳求:“皇上,饶了姐姐吧……”   韦臻顿了一下,忽问:“你常和她在一起,还曾私自出宫,她和宫外的人可有何联系?她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没有……”韦臻这样一问,珍珍倒真不敢再多说了,“我们上次不过是好奇,溜出去闲逛玩耍而已。”暗想,事已至此,只有赶快回去找莫愁的表哥,告诉他发生了变故,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有?   韦臻没有继续追问,安排李严送长公主回府,抬脚出了房门。莫愁已被拖上了闭月苑进大门处的石拱小桥,勉强挣扎着回头望了一眼,只望到远远一角冰冷的明黄袍襟,白雪皑皑中分外醒目,莫愁忽有些心慌,仿佛象溺水之人要抓住点什么,竭尽全力唤了一声:“皇上!”   押送莫愁的两人停下,韦臻缓步走近,问道:“你愿意和朕说实话了?”   莫愁咬咬牙,道:“臣妾一时贪玩,曾……曾去过冷梅园一次……”   “那带笛子去做什么?”韦臻冷冷又问。   “臣妾……臣妾吹着玩儿。”莫愁低声道,自己也觉得这个谎话太过拙劣。   “吹着玩儿?”韦臻嘴角抽动一下,“朕的耐心有限,你已经走得太远了!”一挥手,让人带走莫愁。   怜怜刚才被珍珍抱走,青岚将它关进小屋里,这会听见外面的动静,却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头撞门,撞开一条小缝,扒开门缝,直朝莫愁冲来。它一身雪白,如一只毛茸茸的雪球连滚带爬跑到闭月苑大门口,一口叼住莫愁的嫣紫色锦裙裙裾便往园子里拖。青岚忙从屋里奔过来去抱怜怜,怜怜却衔得甚紧,使劲一扯,又扯下了莫愁的一幅裙边。   莫愁嘱咐青岚道:“姐姐,怜怜以后就托付给你了,好好照顾它啊!”青岚用力点了点头,眼中却滚出两滴泪水。莫愁勉强一笑,道:“姐姐哭什么呢?也不是头一回了,你告诉怜怜,让它乖乖的等我回来。”   青岚想想也是,以往皇上天大的怒气,过上几日也就烟消云散了,遂擦去眼泪,抱着怜怜目送莫愁远去,拍拍怜怜的脑袋安慰道:“怜怜乖,你姐姐几天就回来,你别着急。”   怜容刚回到沉鱼馆,莫愁被打入冷宫的消息便已传来,正要吩咐前往蕴秀宫,外面已通报“皇贵妃娘娘到!”怜容忙迎出去,接了周宁容进来。周宁容脱了紫狐大氅,在缠枝宝相红木椅上坐了,待奉了茶,怜容即遣退下人。周宁容展眉一笑:“今儿是妹妹立了大功呢!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胆大包天的贱人竟敢私入冷梅园?”怜容虽是她的妹妹,她素来发号施令如对下人一般,难得这般温和。怜容仍是恭谨地先将今日陪皇上游冷梅园的经过讲了。周宁容听罢,拊掌笑道:“这叫做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本宫早就知道,这贱人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怜容附和道:“姐姐英明,这下姐姐该放心了?”   “放心?不!”周宁容冷笑道,“若是别人,私入冷梅园,便只有一条路,死!今日皇上却仅仅将她打入冷宫等候发落,连位分封号都未废去,不是明摆着过几日气消了,又要将她接出来么?”说到这,周宁容眼中恨意顿现,如一簇幽蓝的火焰闪烁跳动,“这回天赐良机,若再不能将她置于死地,本宫就不姓周!”她语气森冷,竟比冷梅园的积雪还要寒上三分,怜容站在一旁也不由打了个寒战。   周宁容呷了口雨前龙井,悠悠然又道:“冷梅园是先太后幽禁自缢之地,先太后之死和越西国脱不了关系,那贱人又是越西国的公主,她居然私通宫外之人,私通之人必定是从越西国来的。她到冷梅园里去吹笛找谁我们不知道,若要等皇上慢慢去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查得出来,或许又因那贱人的蛊惑,不了了之。夜长梦多,不如我们先为她安排个人……越西国是皇上最大的心病,她却偏偏要往刀头上撞,便怪不得你我了。”   周宁容笑笑,亲热地拉过怜容坐到自己身边:“你上次那件东西可以派上用场了,还有何长,也该到用他的时候了。”一时意得志满:“待除掉了这个贱人,后宫之中还有谁能与我们姐妹抗衡?不过,关键还在妹妹身上,毕竟你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皇上要想不听你的都难,今天晚上你要主动去见皇上,趁热打铁,火上再浇一桶油!”   怜容微微点头:“姐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周宁容嘴唇微动,又在怜容耳边低语了几句,怜容只不住低声称是。   昨晚风雪交加,趁夜冒险去珍珍府中送信后,江枫回到佳和茶楼后院的秘密住地萧然居,却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日起来后即心慌眼跳,神思不宁。 35搜苑   江枫闯荡江湖多年,生死攸关的事也经历过不少,却少有这般惶惶不安,难道是莫愁出了什么事了?珍珍送信时被捉住了,或是她去告了密?将近午时,江枫忽听见远远传来几声细若游丝的笛音,如极细的针尖刺入耳中,正是那黑色短笛发出的声音,辨别方位,正是皇宫方向,是莫愁遗失的笛子被谁拾去了么?但见匣中的灵蛇仍然平静,莫愁并未报警或求救,江枫只犹疑不定,光天化日之下,又不敢冒险独闯皇宫。忐忑等到午后,突然小厮阿成来报,说是宫中又来人找。   佳和茶楼是以江枫的至交郑铭的名义开的,而阿成是郑铭的亲信,也是店中伙计中唯一知道江枫来历的人。江枫一听,便知是珍珍,自从上次莫愁带珍珍来过后,珍珍后来又单独来了一两次。江枫心急如焚,忙让他将珍珍带进来。珍珍披了件灰色的斗篷,进了屋,连风帽也顾不得解开,急急地道:“寒山大哥,不好了!莫愁出事了!”   江枫心下顿时一沉,努力镇定道:“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珍珍三言两语将进宫的见闻大略说了一遍。江枫眉头紧锁,乍听因莫愁擅入冷梅园,果然是那短笛惹的祸,又听说莫愁被打入冷宫,恨不得马上闯入宫中救她出来,转念一想,却又对珍珍的话将信将疑,暗道,是不是她拿了密信去告,那暴君抓了莫愁,又派她来放诱饵等我上钩?自己倒不怕死,但这样白白送死,莫愁亦救不出来,现在情况还不明朗,不能轻举妄动!   听珍珍道:“寒山大哥,你快想法子救她出来啊!她在宫里没人帮她说话,被打入冷宫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江枫不动声色地道:“我救她?”   “是啊!”大冷的天,珍珍急得额上出汗,“莫愁说你是来救她回国的!”   江枫脑袋嗡的一声响,心下疑虑更深,莫愁虽说是心无城府,但这种话也不会随便和人说,还有那诈死的药丸,是不是也暴露了?如果暴露了,自己又该想什么办法才行?珍珍见江枫沉吟不语,催促道:“寒山大哥,你赶快拿主意啊!”   江枫努力平静语气:“此事关系重大,不能操之过急,她关在冷宫里,一时半会还没危险吧?那皇帝是要杀她了么?”   “这……应该没有,”珍珍见江枫镇定从容,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   “那就好,”江枫道,“你这两日多多设法探听宫中的情况,有什么变化立即来告诉我!我自有安排。”   珍珍点头,却又道:“但我怕不方便出来了,今天皇上似乎已怀疑到莫愁带我出来见了外人,但他当时还没工夫来盘问我。我回府后赶快溜了出来,只怕万一有人盯梢可就麻烦了!”   江枫听她这番话不似作伪,忙道:“安全第一,你要千万小心,不方便时就不要冒险出来了,必要时我可以来找你。”珍珍应了,便即告辞,匆匆离去。   这日韦臻并未翻哪位嫔妃的牌子,只在御书房里闷坐。初更时,怜容到明心殿求见,韦臻由她陪着回乾元宫。进了寝宫,却又坐在案后的龙椅中,沉默不语。   自午后天色渐渐地又转为阴沉灰暗,此时但听见外面北风呼啸,室内虽有融融炉火,但韦臻的心似已凝结为寒冰,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今日他下令将莫愁打入了冷宫后,却一直未想好该如何处置?照理说,私入冷梅园已是无赦的死罪,但若她真是无意进冷梅园玩耍,难道就为此处死或废黜她?而那短笛是和谁人联络所用?她到底要做什么?韦臻本当立即下令追查,但他过了这半日,心头却如一堆乱麻,竟不知该如何措手,仿佛亦不愿不敢去追问那答案。   怜容轻轻地走到韦臻身后,如往日般为他按摩肩颈,韦臻下意识地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舒适。过了一阵,怜容轻声问道:“皇上,时间不早了,还不安置吗?”   韦臻嗯了一声,可有可无地道:“那就安置吧!”   寒风从窗缝中透进,吹得镀金烛台上红烛火焰不住闪烁摇曳,韦臻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龙床顶上繁复的雕花花纹,似浑然忘记了身边之人的存在。怜容轻唤:“皇上?”韦臻仍是不说话。怜容小心试探:“皇上是为什么事情烦恼?还在为昭仪娘娘的事生气么?”   “嗯,”韦臻道,“朕已将她打入冷宫,但……但朕怕她是和宫外有所勾结,不过没有证据,要审恐怕也审不出眉目。”   怜容沉思一下,道:“若真有勾结,多少会留下蛛丝马迹,不如皇上派人搜一搜她住的地方看看?”   她这句话倒点醒了韦臻:“这倒也是,幸亏爱妃提醒!”暗道,自己竟连这么简单的措施都忘了,真是关心则乱!披衣起身,立即叫了李公公进来:“你即刻派人连夜围了闭月苑,彻底捡搜,务必仔细。并将苑中全部人等拿下严加盘问,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亦不可放过任何角落!”李公公忙领命去了。   寝宫内旋即恢复了宁静,韦臻睁着眼躺了片刻,侧头望见怜容已阖上了双眼。韦臻哪有情绪再行燕好之事?悄然独自起床,缓步走到外殿,空旷深远的殿堂中没有一星灯火,厚重的殿门已然紧闭,无孔不入的冷风仍从四面八方灌入,似乎还夹着细小的雪花……她最不耐寒,这么冷的雪夜里,她在冷宫里怎么过?   韦臻颓然复坐在龙椅上,使劲摔摔头,到了现在,自己竟还一心挂念着她的冷暖?但她,她却瞒着自己做了些什么?似对视着莫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如水,无辜无尘,难道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的欺骗?韦臻不敢再想,心中只隐隐期望,捡搜闭月苑一无所获,那么,自己还可以相信,这不过是场误会……韦臻枯坐在黑暗里,外面已打过了三更,韦臻仍是一动不动浸没于无边的黑暗中,仿佛整个人都化为了一座石雕。 36浇油   忽听身后有人唤“皇上!”怜容怯生生的声音里有一丝犹疑,一丝惊恐。   韦臻并不回头,只道:“今日朕睡不着,要不你先回宫去吧!”   怜容柔声道:“皇上不能安睡,臣妾又怎能独寐?此时臣妾更应该陪着皇上才是。”韦臻不置可否。怜容走近龙椅,乖巧地蹲下,为韦臻轻捶双腿,却道:“臣妾刚才打了个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好生纳闷。”   “什么梦?”韦臻心不在焉的问。   “臣妾梦到……梦到一位白衣仙女,站在一株梅花树下,她和臣妾说了一句话……”怜容慢慢地道。   “白衣仙女?”韦臻忽打断她,“她长得什么样子?”   “嗯……”怜容仔细地想了想,“臣妾……臣妾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觉得……只觉得那株梅树很象今日皇上带我在冷梅园里看到的那株……对,应该就是那株……”   “那……那她大约有多大的年纪?”韦臻急问。白衣仙女?是谁?是母后还是韫儿?母后自缢之时,也曾是一袭白衣。   “大概……大概该有三十多岁年纪……”怜容回忆道,“她的声音很好听。她说……”   那就是母后了?今日才去了冷梅园,母后就托梦来了么?但为什么会托给旁人?“她说什么?”韦臻一凛,心跳骤然加快。   “那仙女要臣妾转告皇上一句话,要皇上不要忘了前朝的淑妃之事。臣妾不明白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问,仙女说完就消失不见了,臣妾不敢隐瞒,赶快来据实转告皇上。”怜容抬头看了韦臻一眼,目光中有淡淡的疑惑。   “淑妃?”韦臻默念道,突然腾地站起,是了,一定是母后!但是为什么母后不直接来告诉朕,而要怜容来转告呢?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她已对朕失望了,朕已经违背了当初在她坟前立下的誓言?于是她要同去了冷梅园的怜容来转告?母后……淑妃……先帝的前车之鉴还不够么?莫愁,莫愁,她会是第二个淑妃么?母后因劝谏先帝防备淑妃而获罪,自己怎么能糊涂至此,再蹈覆辙,让母后在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真是不孝至极!   怜容见韦臻脸色发青,如雪天里沉沉欲坠的天色,又小心翼翼探问道:“皇上,那仙女说的是什么意思?臣妾说错什么了么?”   韦臻摇摇头:“容儿,多谢你转告朕!朕知道那仙女是谁了,朕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你若再梦到她,可转告她,朕绝不会重蹈覆辙。”韦臻缓缓坐回龙椅中,再不说一句话。   江枫等到三更时分,还是决定冒险进宫一次,偷偷换上黑色夜行服,蒙了面,照往回那般先潜入冷梅园。园中朔风正急,全无人声。江枫悄然翻墙出园,但皇宫甚大,他又不知冷宫的位置,亦不愿打草惊蛇捉人来问,摸黑寻了一圈,未找到冷宫所在,却见一处宫室庭院灯火通明,被一干侍卫团团围住,并有许多内侍进进出出,似在搜捡什么?江枫一惊,难道这就是莫愁所住的地方么?远远地旁观了一阵,见全副武装的大内侍卫甚多,到底不敢孤身上前,听已敲过了四更,不能久留,又想,既然还在搜捡,莫愁应暂且无恙,只得明晚再来。   江枫回到萧然居,刚一进门,已听见咝咝的声音,江枫大惊,忙冲进屋去,打开案上一只青玉匣子,里面一条三寸来长小指粗细的纯黑色小蛇正高昂着头,蛇口中吐出长长的红色信子,翻来滚去,烦躁不安。般若香?莫愁是在向自己求救吗?江枫见那蛇头的朝向正是指的皇宫,但此时天色已明,要带着灵蛇潜回宫中已是来不及。急得在房中团团踱步,一时却无法可想。   夜深万籁俱寂,唯有呼呼的寒风在窗外鸣奏,莫愁蜷缩在冷宫冰冷的木板床上,一床又湿又冷的薄被盖得了头却盖不了脚,没有蚊帐枕头,火盆手炉之类的想也别想。莫愁今日被拖到冷宫时,除了随身的一件薄袄一条锦裙,再无一样多余的衣服,此时冻得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厚厚的烟尘霉味,莫愁禁不住咳了几声,暗想,难怪这里叫冷宫,确实名副其实,冷如冰窟。   莫愁颤抖着摸摸贴身藏着的那个骷髅头香袋,那粒要命的诈死药丸仍藏在香袋里。唉,都怪自己不小心,这回冷梅园东窗事发,犯了皇上的大忌,和往回胡闹不同,恐怕轻易混不过去了,实在不行,就只能采取江枫哥哥的建议,服下这枚药丸,逃之夭夭,不然,被他追查出背后的内幕,可真就大事不妙了。莫愁倏地冒了一头冷汗,要是他知道刺客的真相,那……服下这枚药丸,也正好回家去看望父王……   但是,皇上若认为我死了,会怎样呢?他会不会很伤心很难过呢?或者他还会把我放在冰馆里?莫愁想着今日在闭月苑桥头那一幕,难道那就是今生见他的最后一面了么?要不,自己再等等,山穷水复,会不会柳暗花明?反正,现在的罪名大不了就是溜入冷梅园玩了一会儿,别的死无对证,总不能就凭一支短笛定了我的死罪。   对了,江哥哥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形吧?珍珍会去报信吗?若稀里糊涂服了诈死药丸,他怎么救走自己呢?那般若香也没来得及藏在身上,现在还能找谁求救呢?不行,得赶快想办法,莫愁跳下床站到窗边,纸糊的窗户破了个洞,冷风嗖嗖地从外面猛灌进来,窗外凄冷的月光映着地上的茫茫积雪,发出惨白的光。   莫愁依稀望得见冷宫高大的深灰色围墙,皆由大块的条石砌成,比闭月苑的围墙至少高了一半,自己虽然会点三脚猫的轻功,但这么高的围墙无论如何是翻不出去的,就算翻出去,若被人发现了更不得了。莫愁有些丧气地坐回床上,虽然自己已将一整套轻功口诀背熟,但现在要临阵磨枪也来不及了。 37噙香   不知这冷宫里许不许人来探望呢?青岚明天会不会想办法来看我?或许可以找她帮忙?莫愁将薄薄的被子裹在身上,胡思乱想一阵,冷得上牙打下牙,冻得怎么也睡不着。长了十六岁,这是最冷的一个冬天了,莫愁忽又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对!想起来了,那是和李昊他们在黄石山顶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自己冷得在窗下缩成一团,但当时虽天气虽冷,心头却热,兴高采烈得意忘形……   回想那些天在外游山玩水,真算是今生最快乐的日子了,呼朋结伴,无忧无虑,为所欲为……莫愁不由浅浅地笑了笑,那些快乐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虽然自己现在被打进了冷宫,但有了那么多奇妙的经历,也没什么好遗憾后悔的了吧?……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回到了起点……一切都摆脱不了注定的宿命,春去冬来,生死轮回,终究不过是一场梦。   莫愁渐渐平静下来,但突然听到墙角有什么东西窸窣作响,老鼠?莫愁吓了一大跳,那窸窣声越来越大,天哪!它不会要跑到床上来和我做伴吧?这冷宫真比上次关的黑屋子还可怕!莫愁吓得差点要放声尖叫,但伴随着墙角的响动,还有低低的呜呜声,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怜怜?它怎么跑来了?   莫愁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呜呜的叫声却甚是急迫。莫愁摸索着爬起来,找到那发出动静的墙角,借着窗外雪地反射进的微弱光线,莫愁发现墙角有一个圆圆的老鼠洞,而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分明是在刨土。莫愁顿时明白,真的是怜怜找来了!   莫愁喜出望外,赶快跪下将右手伸入洞中,果然摸到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外面的怜怜知道是莫愁,急得叽叽直叫。莫愁环顾四周,看到床头有半截木棍,忙拿过来,那木棍一头粗一头细,正是掘土的好东西。老鼠打洞时已将墙角挖得松软,莫愁和怜怜里应外合,忙了约半个时辰,终于将老鼠洞扩为半尺见方,怜怜一头挤了进来。莫愁也累得满头大汗,倒不再觉得寒意透骨了。   一把抱起怜怜,莫愁几乎要喜极而泣:“怜怜,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怜怜张开嘴不住哈气,一粒圆溜溜的东西却从口中滚了出来,落在莫愁手心中,莫愁仔细一看,竟是般若香!莫愁惊讶得难以置信:“怜怜,你怎么知道我正要这个?难道你是神仙变的么?”怜怜说不出话,只是兴奋地呜呜低叫,不停摇晃尾巴,小脑袋一个劲地在莫愁怀里蹭来蹭去,柔软的小舌头将莫愁手背手心舔成湿漉漉一片。   莫愁蹙起眉头,凭怜怜的机敏,能找到冷宫倒不奇怪,估计它也是发现冷宫墙边的小洞什么的,钻了进来。但这般若香是放在寒石匣中,平日里匣子搁在首饰盒最里面一层,怜怜怎么能找得到?是了,很可能是皇上已派人搜查冷月苑,他们不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当成了不值钱的玩意,随手丢了出来,恰巧被怜怜捡到。而当初自己在宫外救下它时,正好将般若香带在身上,旁人虽不易闻到,但小狗天生对气味最为敏感,一定是记住了我们初见时的气味,知道这东西是我的,便衔来寻找我。   莫愁欢喜地抚摸怜怜的小脑袋,低声夸奖道:“太好了!你真是太聪明了,简直聪明得不象一条狗!这回可帮了姐姐一个大忙了!”莫愁将般若香小心地藏入香袋里,和那枚诈死药丸放在一起。往日怜怜若照她的吩咐完成了一个动作,少不了奖赏它一些好吃的,今日却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莫愁叹口气,歉然地道:“宝贝,姐姐今天没吃的给你,等姐姐出去了,一定好好补偿你,给你吃……吃天底下最好吃的烤鸡腿。”说起烤鸡腿,莫愁忍不住也咽了咽口水。怜怜明亮的圆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一眨不眨地望着莫愁,充满了期待。   莫愁忽想到,自己若服下了诈死的药丸,被送出宫去,又怎么能再见到怜怜?唉,不成骗了它了么?……有了般若香,江枫哥哥就可以救走自己,但就这样走了么?转念又想,皇上派人去搜查闭月苑,可除了香袋里随身带着的这两样宝贝,苑子里什么都没有,皇上要是查不出什么,或许就会信了自己的话……   莫愁正心乱如麻,突然怜怜“汪!汪!汪!”大声叫起来,寂静的夜里响彻冷宫。莫愁吓得忙去掩它的嘴,却听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奔来,应是看守冷宫的太监在巡夜,惊了怜怜。很快有人撞开了门,两名太监打着灯笼冲进屋,尖声喝问:“哪里来的狗?”莫愁见情况紧急,赶快抢先一步跳到墙洞边,一把将怜怜塞进洞去,急急地道:“怜怜,你快走!回去找青岚姐姐,不要再来了!”   等怜怜进了洞,莫愁忙坐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洞口。那两名太监冲过来,连拉带拽地拖开莫愁,俯下身将脑袋探入那墙洞里张望,怜怜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待要出门去追,也已来不及。太监也知道这位昭仪娘娘向来稀奇古怪不可以常理度之,皇上却对她另眼相看,虽将她打入了冷宫,但并未废去她的分位,倒也不敢十分为难,悻悻地退了出去。   怜容陪着韦臻在乾元宫守了整整一夜,凌晨时分,韦臻下令罢朝一日。怜容劝了好几次,总算劝得韦臻进内殿去小憩片刻。韦臻朦朦胧胧中合眼睡去,恍惚间觉有一个白色人影在眼前飘来荡去,但看不清面目,只是有个凄厉的声音反复回响:“臻儿,你忘了你母后是怎么死的么?”“母后!”韦臻拼足力气大叫一声,那白色人影却突然化作了一片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的红,漫天漫地地弥散,耳边却又变成了韫儿的声音,哀怨中浸满无尽悲伤:“臻哥哥,你有了她,就忘了我,你好狠的心……” 38栽赃   “不!我没有,我没有!”韦臻徒劳地解释,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扑了个空。韦臻骤然一惊,猛地清醒,睁开眼,正对上怜容焦灼关切的目光。   “皇上?”怜容轻唤,用素绢手巾轻轻拭去韦臻额上密密的冷汗。   韦臻不愿她察觉自己的惊恐失态,忙翻身坐起,怜容乖觉地为他披上一件藏青色的衮龙锦袍。韦臻尽量平静地问:“李严回来了么?”   怜容忙答道:“回皇上,李公公刚才已回来了。臣妾怕吵了皇上,让他暂在殿外候旨。”   “怎不早报?”韦臻不满地道,“还不快宣?”   韦臻回到外殿,此时天色尚未大明,窗外仍是黑沉沉一片,殿内销金烛台上,一支支红色巨烛将大殿照得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李严和几名黄门已跪在地上,齐声请安。韦臻的心跳陡然加快,来不及入座,先开口问道:“情况如何?”   李严听到韦臻问话,略一抬头,尚未禀告,韦臻看他面色沉重,心头倏地一沉。听李公公道:“回皇上,昨夜奴才奉旨搜查闭月苑,搜出了这些东西,请皇上过目。”说着接过旁边一名黄门捧着的一只托盘,高举过头,膝行几步,呈于韦臻面前。   韦臻一下子掀开罩在黄木托盘上的那层薄薄的红布,下面是一本小册子和一套灰色的太监衣帽。韦臻一看那册子,脸色顿时大变,翻开扫了一眼,没错,就是那本先帝时的苍龙皇朝边关要略!一直放在御书房的书柜中,上回自己偶然还曾翻到,却如何会在闭月苑中出现?韦臻颤声问道:“这些东西是在哪里搜到的?”   李公公磕了个头,一板一眼地答道:“这本小册子是在昭仪娘娘柜子里一个装贵重首饰的匣子里搜到的,那匣子平日里都是锁着的,钥匙由昭仪娘娘本人保管。这套太监衣帽则是在衣箱最底层发现的,据闭月苑太监小福子招认,这是三个月前昭仪娘娘亲自找他要的一套。”   韦臻这才注意到那套灰色的太监衣帽上还沾了一些泥土草根,心下顿时通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跟随了自己十多年的李严绝不会欺君,却仍是不愿相信,转开头,逐一扫视地上跪着的另几名太监,期望能得到不同的答案。那几个太监却如泥塑木雕,表情呆滞,一言不发。韦臻只觉口中干涩说不出话,这时怜容恰到好处地递上一盏清茶,韦臻接过,凑到唇边刚抿了一口,手腕一抖,青瓷茶杯已摔在地上,应声碎成千万碎片。殿中众人只拜伏于地,大气都不敢出,   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似从脚底升起,母后梦中的警告果然不是空穴来风……韦臻一手扶住案角,勉强问道:“闭月苑的那些下人呢?”   李公公禀道:“回皇上,闭月苑的下人皆已被拿下,送到宫正司审讯。”   韦臻点一点头,尽力保持帝王应有的冷静和威严,道:“吩咐下去,严加询问,有消息及时来报。”又下令,“摆驾御书房。”   韦臻抬脚正要起驾,却听怜容唤道:“皇上!”韦臻停下,怜容声音温柔如水:“宫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臣妾想陪着皇上,看能否为皇上分忧?”   韦臻略一沉吟:“也好,那你陪朕去御书房吧!”   韦臻到了明心殿一搜,果然原放在御案旁书柜中的边关要略已不翼而飞。李严忙将明心殿的所有内侍宫女召来审讯,众人皆道这些天未曾发现异常情况。到了最后,有一个小太监回忆说,前些天一日清晨,他打扫内书房时,发现后面有扇窗户开了一半,当时以为是夜里关窗时没闩牢,被风吹开了,见御书房里并无异样,未曾在意,也没有禀报御书房总管康海。   韦臻听罢,长叹一声,跌坐回龙椅中,脸色灰败,仿佛又看到莫愁身着霓裳,翩然如蝶,凌波起舞,曼妙的舞姿化为漫天玫瑰色的彩云……当时自己还曾戏言,宫中从此该多了个飞贼,却不料……翻墙爬树本就是她的拿手好戏,再不说她学会了轻功,凭她的身手,潜入御书房盗取一本书册并不算难事,而当初她曾在御书房里当值,对这里的情况应该了如指掌。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封她婕妤她不要,却宁可守在御书房,原来是这样……韦臻死死地咬紧牙关,一颗心似坠入了万丈冰窟,比外面风雪交加的冬日更寒冷,整个人都如冻成了一座冰雕……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良久,怜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唤了声:“皇上?”韦臻惊醒,抬眼见太监宫女仍跪了一地,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让李严和康海带他们下去。书房内只剩下韦臻和怜容,怜容小心翼翼地问:“皇上,被盗的是什么东西?很要紧么?”   韦臻惨淡一笑,笑容里却有深刻的绝望,脸上象戴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具,毫无表情:“东西倒不要紧,这边关要略虽记载了我朝边防要塞的攻守之势,但却是先帝在与越西国第一次大战前所制,到现在早已过时,并无丝毫用处,不然朕也不会这样随意就扔在书房中……但偷走的东西要不要紧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   怜容默然,半晌道:“昭仪娘娘或许……或许只是无心……”韦臻唔了一声,不置可否。怜容又徐徐劝道:“皇上素来宠爱昭仪娘娘,她却做出这种事来,臣妾都难以相信……也难怪皇上伤心难过,但请皇上以龙体为重,不值得为这种事情伤了身子。要不,”怜容试探道,“要不,皇贵妃娘娘现在主理六宫,皇上何不将这件事交给皇贵妃娘娘处理?”   韦臻听她这样说,忽然也觉得心力交瘁,他素来强悍,若是旁人背叛自己,或许会狂怒,会暴跳如雷,但想到莫愁,却只是痛,深刻的切肤之痛漫无边际,又如整个人被浸在寒冷彻骨的冰水里,浑身的力气正一丝一毫地抽离,甚至再没有力量震惊愤怒…… 39逞威   自己不是不曾发现过蛛丝马迹,但一次一次都轻信了她的天真她的谎言,而莫愁,从头到尾都是欺骗。就算是那天自己已把短笛掷到她面前,她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只是件小玩意,还有以前的种种,欺君,练功,矫诏,乔装改扮……一步一步,机关算尽。韦臻缓缓地摇了摇头,自己该再亲去审问她么?再去听她编造出新的谎言?事到如今,又怎样去面对她?也罢,关心则乱,有人肯分担也好。   韦臻唤了李公公进来,吩咐道:“传旨,静昭仪即日起废为庶人,窃书通敌一事,由皇贵妃全权审理。”李公公领旨出去。   怜容心疼地道:“皇上昨夜一夜未曾安眠,既然此事已交皇贵妃娘娘审理,不如臣妾送皇上回寝宫歇息?”   韦臻转头望了怜容一眼,纵然她柔情似水,又怎能化解自己心中的寒冰?忽道:“你姐姐性子急躁,此事关系重大,不如你去助她协理审理此案,若有任何情况,迅速报与朕知。”   韦臻竟这样安排,怜容暗中大喜过望,忙跪下接旨,道:“臣妾一定尽心尽力,协助皇贵妃娘娘,不敢有负皇上所托。”   韦臻深深叹气,声音里溢出无限疲惫:“容儿,这后宫嫔妃,朕格外看重的也就你和……她,她太让朕失望,你不能再让朕失望了。”   怜容叩首,诚恳答道:“臣妾明白。”又道,“臣妾还是先送皇上回宫,再去见皇贵妃娘娘。”   “不必了。”韦臻摆摆手,“你这就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怜容依言行礼告退。御书房中只剩下了韦臻一人,韦臻扶着额头,将自己整个身形都隐没在那蟠龙大椅的厚重阴影中,侧耳听那外面的风声,仿佛愈见凄厉了。   怜容来到蕴秀宫时,周宁容刚接了旨,又听皇上让怜容协理此事,得意地与怜容一击掌:“果然皇上肯听你的话,风水轮流转,凭那小贱人猖狂,也有落入你我姐妹手中之时。”   怜容仍是敛眉低首,恭敬地站在周宁容身旁,陪着小心道:“娘娘恐不能操之过急,万一她不肯招呢?”   “不招?”周宁容挑一挑细长的黛眉,冷笑道,“皇上既将此案全权交于你我二人审理,就容不得她不招!”   “娘娘的意思是……”怜容会意,“用刑?”   周宁容微笑,手指上三寸来长的镶金米珠护甲碰到手炉上叮然作响:“小贱人平素看着娇滴滴的弱不禁风,也不需用什么大刑,就一副拶子或者几枚银针就足够了。”   “但……但皇上那里……”怜容仍有些担心,欲言又止。   周宁容不以为然地道:“小小的刑罚,也不会留下什么伤口,皇上就算知道又如何?既然她已废为庶人,本宫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么?难不成审案还要把她供在神龛上么?”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来报,辇车已准备好了,周宁容姐妹即起驾前往冷宫。   莫愁和怜怜折腾了半宿,怜怜逃走后,天色也近破晓,莫愁爬回木板床上,蜷缩在床角,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却又被冻醒,睁开眼看外面已然天明。冷宫里自是没有早膳送来,莫愁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无奈只好空咽口水。过了辰时,房门被人打开,两名黄门进来传旨。莫愁忙将香袋压在褥子下,整整衣衫,跪下接旨。   听完旨意,莫愁半晌回不过神来。废为庶人倒不出意料,反正也没想当什么昭仪婕妤的,庶人就庶人好了,“窃书通敌”四个字却惊了莫愁一跳,窃书通敌?这是从何说起?难道就凭那支短笛就能定罪么?所谓的书又是从何而来?莫愁正惊疑不定,欲要问时,已被那两名黄门架起带走。莫愁奇道:“要我上哪里去?”不会这就上刑场吧?般若香和诈死药丸还藏在香袋里呢,这样稀里糊涂地就要被杀头了么?   黄门不耐烦地道:“皇贵妃娘娘奉旨主审此案,提你去宫正司受审。”   啊?莫愁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乱作一团,完了,这下落到周宁容手里,恐怕是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那天皇上进冷梅园是和妹妹一起,今天又是姐姐来审案,真是无巧不成书,自己的运气也真够好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莫愁本能地就想求见皇上,但忽又想到,让周宁容来审案应该正是皇上自己的安排,周宁容又怎肯让自己面见皇上?反倒平白被她羞辱。犹记得皇上曾亲口说过,有他在,周宁容不能把我怎么样,现在却亲手把我送入虎口……这个事实如一桶凉水从头浇下,莫愁颤抖着咧了咧嘴。再说,就算见了皇上又能说什么呢?窃书通敌固然是子虚乌有,诈死刺杀逃跑江枫这些真话更不能讲……   莫愁被黄门夹裹着拖到外面,凛冽冷风如刀,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嗖嗖地灌进脖子里,莫愁努力缩成一团,身不由己地被押出冷宫大门,推搡着来到冷宫旁边宫正司专设的慎刑堂。莫愁进了大堂,抬头见皇贵妃周宁若已堂上正中入座,一身绛红色金银丝混织的绣凤纹朝服,凤冠霞帔,光彩照人,气势凛然。周怜容陪坐一旁,一身玉兰花暗纹的浅青色锦袄,淡雅清丽,耳上的蓝宝石坠子摇曳生辉。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莫愁昂然立大堂正中,双手环抱胸前,冷冷地斜睨着这两人,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好不容易鸡犬升天,逮着机会落井下石了。周宁容正襟危坐,面色肃穆,沉声道:“莫愁,你已被废为庶人,待罪之身,见了本宫,怎不下跪?”莫愁听若未闻,只是站定了不动,旁边早有皇贵妃的亲信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莫愁按倒跪下。莫愁仍是面带嘲笑。周宁容忍不住喝问:“你笑什么?”   “哈哈!”莫愁干脆笑得花枝乱颤,故意拖长声音道,“皇贵妃娘娘难得捞着审回案子,怎么不先找人做个黑脸包公的脸谱带在脸上,也好装个光明正大的威严样子。” 40用刑   周宁容闻言勃然大怒,在案上重重一拍,就要发作,旁边的怜容赶快轻轻扯了她衣袖一下,低声劝道:“娘娘息怒!”   周宁容咬咬牙,深吸口气,暂且再忍这小贱人一时,反正她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沉下脸道:“本宫是奉旨行事,不欲和你逞口舌之利。你速将窃书通敌的罪行从实招来,看在你服侍了皇上一场,本宫也不会难为你。早早招了,大家都省事。”   莫愁一笑:“皇贵妃娘娘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旁边的一位锦衣侍从尖声喝道:“大胆!庶人莫愁,在贵妃娘娘面前敢自称为我?”莫愁白了他一眼,索性闭上嘴不再开口。   周宁容抓起案上的一本小册子,递给身旁的太监,太监将册子拿到莫愁面前,莫愁莫名其妙地瞪了瞪眼。周宁容冷笑道:“本宫知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本‘边关要略’本放在皇上的御书房中,昨夜怎会在你闭月苑里的首饰盒子里搜了出来?问遍了闭月苑里的奴才,都说那首饰盒子的钥匙只有你一个人有!后宫里只有你会轻功,又曾在皇上的御书房当值,熟知御书房里的布置方位,不是你偷的还会是谁?”   周宁容顿了顿,又指了指案上的一套太监衣帽:“你身为从二品昭仪,地位尊贵,衣箱里怎会有下等太监的衣服?你宫里的小福子已经招了,说这衣服是你亲口找他要的,你定然是外出时要掩人耳目,若不是盗窃书册或与人联络,要此何用?”莫愁本还纳闷怎会有窃书通敌的罪名,见她这样说,心下已如明镜。耳听周宁容仍在滔滔不绝:“还有这支黑色短笛,原为你所有,却在禁地冷梅园中被皇上亲手拾得,笛音尖锐,大异常物,分明是你用来和外界联络所用。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狡辩么?”   莫愁听她说完,随手拿过那本小册子翻了翻,抬头看周氏手握那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黑色短笛,一副胜券在握大义凛然的样子,自己去偷书,这太不可思议了!嫁祸的方式真是煞费苦心,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莫愁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周宁容见她笑得肆无忌惮,心头却有点发慌,涨红了脸,狠狠一拍案桌,喝道:“放肆!”莫愁止住笑声,仍是笑盈盈地望着周宁容。周宁容按捺怒火,又问了一句:“你招不招?”   莫愁笑道:“这句话皇贵妃娘娘怎么不问问自己?‘边关要略’是怎么来的,娘娘应该最清楚了,既然已费了这么多力气,何不干脆将供词写好了连这些罪证一起交给皇上算了,用不着在这里浪费时间!”   周宁容听她句句直指要害,只怕她这些话被人听了去,禀告皇上,少不得又要再生波折,夜长梦多。周宁容将银牙一咬,冷然道:“本宫知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本宫了!”对旁边的一名中年嬷嬷使个眼色。   那嬷嬷得令,走了过来,从怀中摸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在莫愁面前晃了晃,晃得莫愁眼睛生疼,针?做什么的?她不会丧心病狂,要刺瞎我的眼睛吧?饶是莫愁胆大,也吓得本能地闭上了眼。挟持莫愁的两名太监却迅速将她的双手背到身后,用麻绳反绑住手腕,然后牢牢地按住她的双肩。那嬷嬷绕到莫愁身后,先捉住莫愁的右手,接着手起针落,锐利的银针迅速插入了莫愁的拇指指甲缝中。毫无预兆的尖锐刺痛袭来,莫愁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本能地扭动身子想要挣扎,却被太监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那嬷嬷拔出银针,又插入莫愁的食指指缝中。这回莫愁虽有了心理准备,那银针却象是直接刺进了脑子里!……莫愁咬住薄薄的嘴唇,拼尽全力抑制着呼痛求饶的冲动,但小小的银针不费吹灰之力便粉碎了莫愁的努力,“啊”的一声痛呼,伴随着不受控制的眼泪涌出,浓密的长睫毛一眨,两行清泪便顺着莫愁白瓷似的面颊淌下来,淌过腮,淌过下颚,又从脖子淌进衣领里去……莫愁努力想仰起头,想挤出一个镇定自若的微笑,自己不能在周宁容姐妹面前面前示弱,这算什么?不过是小小的一枚银针,能奈我何?但那银针无情地一下下轮流刺入每个手指缝……不多时,莫愁全身已被汗水浸湿,再不觉得寒冷……泪水模糊了双眼,依稀只看到周宁容冷酷的面容,还有那头上闪闪发光的金色凤冠……   周宁容做了个手势,施刑的嬷嬷停下来。周宁容问道:“你现在愿招了么?”   莫愁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道:“愿招。”   周宁容与怜容对视一眼,暗中得意,果不出所料,别看这小妮子嘴硬,稍稍动点刑就受不了。“那你先招来听听?”先听她说什么,说不定能招出实话更好,若不能,也可迫使她按照自己的安排招认。   莫愁挣扎一下,虚弱地道:“请娘娘松绑,赐予纸笔。”   她要自写供状?白纸黑字,倒不怕她再抵赖,周宁容便让人拿来纸笔放在莫愁面前,暂时松了绑,放开她的双肩。莫愁将双手挪到面前,见手腕上已被粗糙的麻绳勒出几道深深的青紫痕迹,刚才受刑时用力挣扎,有几处已经被磨破了皮,手背是没有血色的惨白。而被银针扎过的指缝虽然痛彻心扉,却几乎看不见伤口,只渗出几粒星星点点的血珠子。   莫愁微微地叹口气,已明白了周宁容杀人不见血的用意。颤抖着手抓住毛笔,手指却难以弯曲,莫愁暗想,今日写的字若拿出去卖的话,恐怕连二两银子也卖不到了。莫愁用两只手捧着笔,抬头看了周宁容姐妹一眼,刷刷地在纸上一挥而就,却是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贼喊捉贼,狼狈为奸”!写完将笔一掷,道:“供状已成,请娘娘过目!” 41织网   站在旁边的太监已吓得变了脸色,忙冲上去将莫愁按倒,那张供状却无人敢递给周宁容。周宁容虽隔得有两丈远的距离,但仍看清了那几个斗大的字,每个字都仿佛化作了莫愁嘲讽的笑容。“混账!还不快,不快给本宫撕了……不,赶快烧掉!”周宁容失声道,头上灿烂的凤冠一阵乱颤。很快那张纸化作了一股青烟一片灰烬,周宁容总算松了口气,道:“既然你刁钻狡猾,不肯老实招供,本宫也已仁至义尽,刚才不过是给你一个警告,你想要试试大刑,也由得你,咱们走着瞧!来人!”   一副刑具扔在了莫愁面前,黑色的牛皮筋的绳子缠着几根细铁棍,莫愁看了看,这是什么?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拶子了?以前只在书上看过,戏台子上演过,今天竟有幸亲身尝试了吗?莫愁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周宁容断然地将手一挥,那牛皮筋就如几条黑色的毒蛇缠上了莫愁白皙的手指,上面还有隐隐约约暗红色的斑痕,想是已干涸的血迹。冰凉的铁棍硬硬地紧贴着指关节。   莫愁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咽了口唾沫,要说不怕,那可真是假话,心中掠过一丝悔意,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明知道这两姐妹不是省油的灯,刚才干嘛要逞一时之快?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有卖的也不会在这里卖,反正得罪她的事情多了去了,欲加之罪,也不差这一件。   周宁容道:“莫愁,本宫再提醒你一次,十指连心,你可想清楚了,何必受这种罪?”莫愁横下一条心,尽量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将头转到一边。“收!”周宁容不耐烦了,发出冷酷而简短的命令。莫愁咬牙给自己打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没等她念叨完这句话,面前的太监已似乎很轻松地将绳子一收,天哪!莫愁顿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剧痛如潮水的波涛,一浪浪袭来,扩散到心脏……   待拶子一松,莫愁全身脱力,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已是大汗淋漓。这拶子可真是名不虚传,刚才那根银针和它比起来,简直就象是挠痒痒……莫愁痛得浑身剧烈痉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招不招?”依旧是冷酷的问话。“不!”莫愁下意识地坚持,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冷冷地瞟了眼得意洋洋的周宁容,细若蚊嘤的声音清晰可辨。   拶子又无情地收紧了,莫愁闭上眼睛,不敢去看,这回象无数柄锐利的小刀劈开了指节分开了骨肉,又象是熊熊烈火焚烧,滚烫的岩浆淋到了手上……凄厉刺耳的叫声不象是自己发出来的,鲜血一滴滴地流下的感觉却分外真实……三次过后,莫愁白玉般的纤纤十指已是鲜血淋漓,嗓子也哑了,几乎发不出声音,一缕缕被汗水浸湿的秀发紧紧地贴在额上和脸颊边,连呼吸都似已停止。   莫愁模模糊糊地想,为什么还不赶紧晕过去呢?不是说痛得厉害了就会昏倒,难道这样还不够痛吗?“哗!”一桶冷水突然从头泼下,莫愁激灵灵地清醒了过来,寒冬时节,浑身湿透,莫愁只觉血液都似被冻成了冰块,再不会流动,连心脏也被冻住了,感受不到跳动,指尖的疼痛反而没那么剧烈难熬了。   唉,可惜那粒诈死的药丸没带在身上,不然吃下去装死也胜过这样半死不活的煎熬。周宁容冷然问道:“莫愁,你现在愿意招了么?”莫愁已没有力气反驳她,只虚弱地摇了摇头,既然已这样了,自己怎能遂了她的愿?不招就不招,看她这场闹剧怎样收场?   莫愁的强硬倒超出了周宁容的预料,看她这样子,一时也不能再用大刑了,动刑本就未得到皇上的明确许可,若没有问出口供,一不小心将她刑求死了,自己更难辞其咎,无法交待。皇上显然对她仍多少有些怜惜,若顾及旧情,当真发作起来,怕这番设计倒弄巧成拙。周宁容沉默不语,一时竟骑虎难下。此时一直坐在旁侧一言不发的怜容忽道:“娘娘,依我看,这事未必就是莫愁干的,或许是闭月苑中其他人心怀不满,想要陷害她,也未可知。娘娘何不再审审闭月苑中的下人?”   周宁容本早就在闭月苑中安排了内应,栽赃陷害,里应外合。忽听怜容这样说,倒吓了一跳,难道她也胳膊往外拐,此时要来拆台?狠狠地瞪了怜容一眼,怜容却眨眨眼睛,周宁容顿时明白过来,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来人,带他们上来!”   不久,黄门推搡着几个人进来,却是青岚和小福子等人,都被反绑了双手。青岚忽看见莫愁血淋淋的惨状,吓了一大跳,顿时泪流满面:“娘娘!你怎么了?”奋不顾身就想扑上来,却被那几个黄门死死地拖住。   周宁容慢条斯理地道:“你家的娘娘因窃书通敌,已被废为庶人,此案正在审理。但她不肯招认,本宫看这事有蹊跷,”说着将那本“边关要略”传给众人看,“你们谁从皇上的御书房偷了这东西,放在你家主子的首饰盒里,速速从实招来!”   莫愁虽已痛得死去活来,听她这样问,仍是忍不住笑了:“皇贵妃娘娘似乎总喜欢明知故问。”   周宁容几次三番被莫愁抢白,不由恼羞成怒,下令道:“有其主必有其仆,多拿几副拶子来,本宫就不信他们不招!”   “咣当!”几声,几副狰狞的拶子已掷到了青岚等人面前,令人胆战心惊。跪在一旁的青岚看了看面前的拶子,又望了望莫愁不忍目睹的情形,沉思片刻,终于抿抿嘴唇,磕头道:“启禀娘娘!这不干奴婢主子的事,是奴婢盗的书!奴婢以前常年在御书房当值,熟悉书房的陈设布置……”莫愁听青岚竟然招供,急得额头上直冒冷汗,拼命冲她使眼色,青岚不明其意,只得停了下来。 42蒙冤   周宁容厉声追问:“你偷的?你为何要偷?偷了要交给何人?”   青岚没有准备,一时张口结舌。周宁容微微一笑,正要令人用刑,莫愁却拼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周宁容!”   后宫中除了皇帝,谁敢直呼皇贵妃娘娘的名字?堂上的周氏姐妹二人一时愣了,堂内其余众人也都惊讶地停下,周怜容正要吩咐掌嘴,莫愁却放低了声音道:“娘娘想要的是奴婢的口供,何必找些不相干的人?娘娘让他们退下,奴婢有几句话要和娘娘说,说完了奴婢便一切听娘娘的吩咐。”莫愁暗中咬牙,我还有江枫哥哥,还有诈死药丸,青岚他们什么都没有,帮自己顶罪就是死路一条。一人做事一人当,没做的事也要自己当,以前连累了青岚姐姐还有小福子那么多次,他们跟了我这么久,什么都没得到,这次再不能把他们套进来当替罪羊了。   周宁容见她硬撑着不招,本有些头痛,忽听她表示愿意招供,她有什么话要说?想了想,挥手让太监们先将青岚等押下去,堂内只剩了周氏姐妹和莫愁三人。周宁容道:“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与本宫说了吧?”   莫愁挣扎着坐在地上,即使轻柔的呼吸也产生了持续无限扩大的痛楚。莫愁虚弱如一朵失去水分将要枯萎的花朵,但笑容中却有难以言喻的坚韧:“这书是谁盗的,其实娘娘和我都心知肚明,我知道我是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日不除不能安寝。只要娘娘不牵涉宫内宫外其余的人,我便如娘娘的愿,这罪名我担了便是。”顿了顿,又道,“娘娘大可放心,我在宫内宫外都没什么根基,入宫时日未久,娘娘只除去我一人,也不会留下什么后患。不然,破了。”   周宁容沉思片刻,和周怜容两人商议了几句,终于点头道:“好!本宫便答应你!”却从怀中摸出一纸暗潢色的纸,道:“你就按这样供吧!”   莫愁伏在地上,努力睁大眼睛,草草浏览了一遍供状,大意是自己进宫后,暗中谋求窃取苍龙王朝机密,一直伺机而动,趁当初在御书房值班的便利,发现了边关要略,并寻到冷梅园中吹笛,与内应联络密谋。一日夜间,秘密潜入书房中窃走书册,欲交给越西国在天京的内应带走。但自盗书后,因不慎遗失了短笛,一直未能再与内应碰面交接,故暂时将边关要略藏在首饰匣中,云云。供状中还写明了内应的名字相貌,却不是江枫,莫愁知道必是周氏姐妹杜撰之人,只要江枫哥哥不暴露,子虚乌有的内应自己也不必去管他。   考虑得真周到,连供词的语气都模仿自己,惟妙惟肖!莫愁初时愤怒,果然机关算尽,滴水不漏。但仔细一想,竟然发现供词中有一个极大的破绽!莫愁心头暗喜,别看这两人穷凶极恶,脑子却不好使。莫愁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却想到另一个问题:“我与越西国内应联络?那岂不是给了皇上出兵越西国的理由?”   周怜容闻言,面现轻蔑之色:“实话告诉你,这本小册子是好些年前的东西了,早就过了时,全无一点用处。皇上还不至于为了这本没用的东西就大动兵戈!何况,现在皇上忙于治理内政,又刚征了东番,哪有工夫再去打仗?”   莫愁听她这样说,惊讶之后只想放声大笑,一时间几乎忘了指尖的剧痛。一本早已过时的小册子,料到皇上不会大动兵戈,就只是用来将自己打入地狱吧!好!很好!原来如此!莫愁喘口气,道:“只要不连累闭月苑里的其他人,不引起两国征战,娘娘怎样说就怎样算吧!”   周宁容走过来,取走莫愁面前的那份状纸,反身回到宝座上,道:“那本宫唤人来录供,你就照刚才看过的供状再说一遍。”   莫愁含笑问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在上面画个供不就行了么?”   周宁容深深地望着莫愁,嘴角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摇了摇头,一字一字缓缓地道:“不,本宫要你亲口招供。”   莫愁忽然明白了,她是要旁人都听到自己亲口招供,以为证据,好让皇上更加坚信不疑,那这样说来,皇上并不是全无疑心,莫愁心跳陡然加速,待她们把这份供词交给皇上,皇上若有疑心,应当能看出其中破绽!呵呵,莫愁略带怜悯地望向周氏姐妹,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要陷害我也想不出条妙计,别看你们现在占了上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莫愁差点想冲她扮个鬼脸:“好吧,莫愁全听娘娘安排!”   周宁容点点头,将外面候着的侍从皆唤进来,让莫愁当着众人的面陈供,莫愁即将刚才看到的那份供词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面无表情,语气流利,却毫无起伏。黄门照样誊写好,交给莫愁过目,莫愁懒得再看,接过黄门递过来的画押笔,手指却一阵阵剧痛,颤抖着握不住笔管,黄门扶着她的右手,莫愁勉强在供状下面写了“莫愁”两个字。写完看了看,歪歪斜斜,有气无力,暗中悲叹一声,这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字,却写得象鬼画桃符,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黄门将画好押的状纸呈给皇贵妃,周宁容看了一遍,站起身道:“莫愁,你果然是图谋不轨,辜负了皇上对你的隆恩厚宠,既已招供,本宫这就去回禀皇上!”   莫愁转转眼珠子,勉强笑道:“恭送娘娘!”却忽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韦臻下了早朝,回宫用了一点午膳,周宁容姐妹便来禀报审讯结果。韦臻没料到莫愁这么快就招供了,问过几名随同的太监,都说是听见莫愁亲口所供,周宁容也轻描淡写地说了下用刑一事,韦臻心头倏然一紧,想要责怪她擅作主张,但已将莫愁贬为庶人,又是自己下旨让皇贵妃主审此案,适当用刑也是她的权力,而且就以往的经验,莫愁并不是那种能屈打成招之人……   韦臻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一旁怜容忙解释道是莫愁三番五次顶撞皇贵妃,才略施惩戒,并没有施用重刑。众人环伺在册,韦臻不好多说什么,即召了张治来,让他照供词中所供的线索,派出大内高手,全城缉拿化名为颜秋的越西国内应,同时加强宫内宫外的警戒。   之后韦臻屛退众人,看了一遍莫愁的供状,看罢,整个人从手指到脚尖,似乎都一动不会动了,只不言不语呆呆地坐着,眼神渐渐由愤怒转为痛楚,由痛楚转为冰冷,身外的世界仿佛已不存在,只有薄薄的状纸平摊在御案上,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个字都如一柄烧红的尖刀,深深地扎入自己的心扉,扎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一直自欺欺人不愿相信,但事实永远比这寒冬更残忍,她甚至不肯再给自己一个原谅她的理由……原来那凌波舞那散花楼,那醉人的月光天外的琴韵,那不染点尘的双眸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象,终有一天,真相揭露,手指轻轻一戳,所有的海市蜃楼于刹那间轰然倒塌,不留痕迹……   入夜时分,张治来报,已抓住了莫愁所供的内应,韦臻即令连夜审讯。他自昨日来几乎水米未进,怜容亲手熬了一盅燕窝羹送来,韦臻揭开一看是炖的燕窝,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吐得搜心挖肺,到最后,连潢色的胆汁都吐了个精光。一旁服侍的李严和怜容等都吓得变了脸色,宫女太监围成一团,捶背的捶背,端水的端水,侍候更衣的侍候更衣,好一阵忙乱。   怜容又要叫传太医,韦臻无力地摆摆手,道:“不要。”   “既然张冶将军已在审理了,皇上身体不适,还是早点歇息吧!”怜容一面为韦臻端上一盏热茶,担忧地道。   韦臻撑着口气道:“不!朕要等……等一个结果。”   是夜,江枫带上灵蛇,再次夜探皇宫,却发现值守和巡逻的大内侍卫比昨夜多了几倍,还调来了大批御林军守卫皇宫外围,气氛骤然紧张,好几次,江枫差点就被侍卫发现。这次凭着灵蛇的指引,江枫找到了冷宫外面,却也不敢贸然行动。暗想,看来般若香和诈死药在莫愁手上,她向来敏捷,当知道随机应变,今夜不能见面,问题亦不大,但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如此戒备森严?江枫决定先去找珍珍问明情况。   珍珍的仁安公主府倒还风平浪静,江枫翻墙而入,依旧到珍珍卧室窗外,室内已是一片漆黑,江枫轻敲了三下窗棂。珍珍也正睡不着,披衣起床推开窗户,见是一袭黑衣的江枫站在雪地里,忙招手让他进去。江枫跳进里屋,压低声音问道:“宫里出什么事了?”   珍珍无奈地摇摇头:“今天我派人去打听,听说皇上在莫愁的闭月苑搜出了什么东西,正在审问呢!旁的我也不清楚,看明天能不能进宫去一趟,打听个明白。”   “搜出了东西,什么东西?”江枫闻言吓了一跳,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诈死药丸吗?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珍珍神色茫然:“我不知道,听说是象是一本书或类似的东西。”   “哦?书?”江枫呼出口气,不是那药丸,旁的都没关系,只要能救她走就行,“好,我刚才进宫去了一趟,宫中加强了防范,我们暂时只能静待其变。”珍珍听江枫竟能独闯皇宫,咂舌不已。江枫此时也不能再顾忌,直截了当地道:“明天你如果能进宫,想办法见她一面,告诉她必要时服下那枚药丸,我已经做好了在宫外接应的准备,让她不要怕。”   “什么药丸?”珍珍疑惑不解。   “一时说不清楚,照我说的转达就是。”江枫忽又想起一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子,递给珍珍,“这里有几枚催眠药,服下去后可让人昏睡两个时辰左右,你先拿着,下次要出来找我时,可能用得着。”珍珍接过,江枫再次叮嘱一遍,即行离去。   审讯越西国的内应是由张冶主持,未曾动刑,很快审出了结果,三更刚过,又一份状纸呈到了韦臻面前。招供的情节与莫愁的供词恰好能互相对应。颜秋自称是天京人,但半年前,被越西国买通作为内应。曾于半夜时分,潜入宫中冷梅园,与莫愁私会一次,密谋盗取军事要略,莫愁并曾要他和越西国保持联络。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却再未听到莫愁呼唤的笛声,无法联系,颜秋正在千方百计设法探听宫中的情况时,却被抓捕……   韦臻问过张冶,张冶特意强调颜秋是有些功夫的。冷梅园一角是皇宫最荒僻之处,紧挨着外宫墙,外面的防卫守备并不严密,会武的人能翻墙进来倒也不算十分的难事。韦臻长长地叹了口气,已是万念俱灰。如果说周宁容素来与莫愁不睦,有可能徇私的话,张冶却是自己的头号亲信,自当太子时就跟随左右,上回南巡时一路伴驾,亦多次帮助莫愁,怎么可能故意陷害她?事实显然已是确凿无疑……   北风肆虐了两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弥漫天地,织成一,罩住漫漫长夜,再无尽头。韦臻呆望着镶金铜炉中燃烧的炭火一点点熄灭,黯淡,便如自己最后的希望,终究化作了一团灰烬……怜容轻手轻脚上前,为韦臻披上一件貂裘外袍,韦臻骤然回头,神色慌张,似受了惊吓。见是怜容,韦臻漠然地道:“你且回沉鱼馆吧!朕今日不用你陪了。”怜容见韦臻脸色惨淡,语气僵硬,倒也不敢坚持,屈膝行了一礼,低头慢慢退了出去。   现在该怎么办?韦臻握紧拳头,霍然站起,真恨不能立即当面质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待她仁至义尽,她竟然背叛!究竟还有心没心?有没有对朕说过一句真话,有过半分真情? 43赐死   “来人!”韦臻忽道。   侍立一旁的李公公忙应道:“奴才在。”   韦臻短促地下令:“去冷宫。”   此时虽已过了四更,李严亦不敢怠慢,忙令备驾,少时御辇随从皆已准备好,李严小心翼翼地侍候韦臻上了车辇,吩咐起驾。   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去冷宫的路寂静而漫长,没有半分人语,只听得见车轮碾过雪地的吱呀声。辇车前昏黄的琉璃风灯摇晃不定,韦臻心头如翻江倒海一般,现在还有什么必要再见她?她既已亲口招供了,自己难道还想帮她翻供么?……却似又看到莫愁俏皮的笑容,她受了刑?现在怎样了?伤很重么?虽然怜容说只是一点必要的小小刑罚,但自己该不该去看她一眼?……   “勿忘了前朝淑妃之事!”熟悉而森冷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韦臻激灵灵打个寒战,大叫一声:“母后!”   车夫听到异常,忙停下御辇,李严隔着明黄的车帘问道:“皇上?”   韦臻沉默片刻,低沉的声音不象是自己发出来的:“回乾元宫。”李公公不明究里,忙又吩咐御辇转回。   深夜,蕴秀宫中,周宁容手持一张黄纸,凑近那跳动摇曳的烛火,火舌迅速吞噬了薄薄的状纸,周宁容面上浮现出一抹微笑。一旁的怜容低声赞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预先就准备好了供词和内应,这样的安排真是天衣无缝。”   周宁容矜持地笑笑,道:“这件事还总算顺利,稍稍一吓,那小贱人便招了,皇上那里也没出什么意外的变化,”看着状纸化为一团灰烬,周宁容又道,“每句话都是她亲口认的,再和我们没什么相关。”   怜容默然片刻,又问:“姐姐,皇上这次一定会赐死她了?”   周宁容弹弹手指上的纸灰,不疾不徐地道:“皇上如果还不肯赐死她,那真没天理了。不过,就算万一没赐死,也一定会囚禁冷宫,那大不了再制造一件事故罢了。妹妹放心,从此这后宫,便是你我的天下了!”   怜容忙道:“那妹妹要提前恭喜姐姐了!”   周宁容眉梢眼角皆是飞扬的得意,口中却道:“妹妹言之过早,那还要看皇上的意思。”   黎明时分,又是一夜不眠不休的韦臻头发蓬乱,面色蜡黄,憔悴的眼中血丝密布。自己今生做的最错的事就是今年三月初见她,后没有立即赐死,让她活到了现在……如今要亡羊补牢,还来得及么?经历过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韦臻右手用力扼住左手手腕,似乎要将其生生扼断!剪不断理还乱,或许,只有死……只有死才能了断这一切,自己才不会重蹈先帝的覆辙,既然朕是皇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该下决心快刀斩乱麻的时刻了!   韦臻唤来李严,令他传旨:“冷宫庶人莫愁,为越西国内应,窃书通敌,证据确凿,即行赐死!”说到“赐死”两个字,韦臻忽然一阵心悸,心脏似被一只巨灵掌紧紧攫住研磨,一时竟痛得无法呼吸。李公公忙扶住韦臻:“皇上,不要紧吧?”   韦臻无力地点头:“你去传旨执行吧!完事了再来回朕。”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挥挥手让李公公下去,目送他退出殿门,韦臻终于瘫软在赤金九龙的御座中。   莫愁是被冻醒的,茫然睁开眼睛,半晌不知道身在何处,无意识地动了下手指,突如其来的锥心刺骨的疼痛让她记起了一切,费力地转过头,发现又是在冷宫的床上了。看不清窗外的天色,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床头的一张小桌上摆了一碗冷粥,一个窝头,看来就应该是今天的膳食了。莫愁这会反倒什么都不想吃,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躺了多久,十指伤口的痛楚已被寒冷冻得麻木,腹中的饥饿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皇上应该已看到供状了吧?他会怎么想呢?他不会笨到相信那上面的一派胡言吧?莫愁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这个念头,但如果他肯亲自见我,我又该怎么说呢?唉……说什么都是错,这会又冷又饿的,要编也编不出来,莫愁下意识地去翻压在褥下的香袋,刚一动,又痛得一哆嗦。   莫愁干脆闭上眼睛养神,冷宫里没有人管她,莫愁时昏时醒,眼前无数人影晃来晃去,一会是父王,一会是哥哥,一会是江枫,还有跑来跑去白色小绒球似的怜怜,最后却仍是韦臻,冷漠的眼眸中再看不见往日的温情……莫愁心头一寒,睁开眼睛,忽听见门外的喧哗,挣扎着转过头,看见房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李公公,高声叫道:“庶人莫愁接旨!”莫愁几乎没力气起床,两名随同的小太监过来,一左一右架起莫愁,扶她跪下接旨。李公公展开黄绫,一字字念完诏书。   “即行赐死?”莫愁有瞬间的疑惑,但随即平静下来,他没有发现那供词中的破绽,他简直是笨的出奇!或许,是他根本就不愿意去发现。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赐死……他放弃了,他不要我了,我也终于可以不再顾忌那誓言,正好服下那诈死的药丸,从此天高海阔,永成陌路……莫愁微微俯首,磕头谢恩。   一只红色的托盘端到了莫愁面前,掀开盘上的白布,赫然入目的是一壶鸩酒,一柄匕首,一段白绫。莫愁静静地凝望了这三样东西一阵,这就是传说中的赐死了,来到这里这么久,终于有幸见到!莫愁忽然很想握住那柄匕首,插入胸膛掏出自己的心来,如果皇上此刻站在面前,自己一定这么做,告诉他事实的真相,然后一刀就刺进去!……为什么他竟不肯来见自己一面就下旨赐死?难道他再也不相信自己了么?宁可相信那阴险歹毒的周氏姐妹?无非就是死,有什么好怕?自己何必诈死担这冤枉的罪名?   莫愁忽有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听李公公问:“莫愁,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莫愁抬头,盈盈浅笑:“李公公,我想再见皇上最后一面,公公能否代为通传?” 44饮鸩   莫愁一笑,一干内侍都呆了呆。李公公在宫中多年,见惯了生死,久而久之也觉寻常,但却从没有一人被赐死时,如此从容平静,那笑容如春风中盛开的最娇柔的迎春花,极美丽却又极脆弱,似乎轻轻一碰,就将消散在万丈尘埃中,不见踪影……李公公不由自主地答应:“那好,待我去回禀皇上,但可不知道皇上是否愿意见你一面?”   莫愁叩首谢道:“如此有劳公公了。”   乾元宫内殿殿门紧闭,韦臻将自己关在寝宫中,谁也不见。李公公在外面轻声禀道:“皇上,莫愁求见!”半晌,寝宫中没有一丝动静,寂静如巨大的坟墓,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李公公只得提高声音,再次禀道:“皇上,冷宫莫愁求见!”   这回内殿中传出了韦臻飘忽的声音:“她死了?”   “回皇上,还没有……自裁前,莫愁请求再见皇上最后一面!”李公公重复道。   韦臻长久的沉默,最后只化为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见!”只有不见,自己才有勇气坚持这一决定,就让这铺天盖地的风雪带走她吧,从此抹去所有的一切……韦臻两手相握,掌心是一阵阵冰冷,眼角却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无声无息,悄然滑落,韦臻将头埋在掌心中,死死地咬住嘴唇……   “是!”李公公道,不敢再多说,退了下去。   莫愁一看李公公的脸色,便知道了结果,听到韦臻说“不见”,莫愁反倒平静了,撇撇嘴:“不见……不见就罢了,只希望皇上日后不要后悔便好。”一切的柔情、眷恋或仇恨,都换不来今生再见一面,好吧,但愿他永远不要发现周氏姐妹的秘密……   李公公心下难过,自己终于没能完成她最后的愿望,这样单纯美丽的女子,会是敌国的奸细吗?如果……如果她不是……李公公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可以代你转告给皇上。”   莫愁思忖一下,郑重其事地道:“恳请公公转告皇上,此事与闭月苑中其他的人毫无关系,求皇上放过他们。还有……请转告青岚姐姐,别忘了我托付过她的事。”小怜怜你现在哪里?找到青岚姐姐了吗?我救过你,你也救过我,姐姐没机会感谢你了,但愿你一切都好,日后你会想起我吗?还有青岚姐姐,珍珍妹妹,你们也多多保重!再见了!   李公公一一记下,道:“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转告。”   莫愁磕下头去:“多谢公公了。”   李公公不舍地又问:“还有么?”   还有什么?莫愁忽望见案上的冷粥和馒头,有了!不管怎样,还得再吃顿饱饭吧?还不知过多少天才能醒来呢?莫要没赐死先饿死了。御膳房里的好东西,不吃白不吃,以后也没机会了。莫愁转转眼珠子,笑道:“公公,能不能帮我再搞点好吃的来?”口气轻松,不象是要吃断头饭,倒象是讨论今天午膳的安排。   李公公暗中自责,居然忘了带酒菜来,忙问:“你想要些什么?”   莫愁低头看看了双手,手指麻木,似乎一动都动不了,鸡腿是没法啃了,烤全羊等得太久,“嗯,要酒酿虾仁一品,香熏鹌鹑一品,八宝豆腐一品,莼菜羹一品,就这四样好了。”   莫愁说完,咽咽唾沫,倒真的觉得腹中饥火难耐了。李公公即吩咐一名小太监去御膳房,正是御膳房准备午膳的时候,没过多久,便将莫愁要的四样菜品盛在食盒里送来了,下面用小炭炉煨着,一打开仍是热气腾腾。   内侍将精致的菜肴一样样摆在莫愁面前,莫愁双手不便,李严便让人侍候着她用膳,莫愁初时要这要那,不亦乐乎,这白里透红的酒酿虾仁色泽味道还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连吃了几口,莫愁忽想起那回在醉月楼,韦臻请客,自己点菜……情绪一下子低落,眼前的可口美味再咽不下去,莫愁郁郁地道:“饱了,我不要了。”   李严令人撤走食盒,最后的时刻总要到来,莫愁望着那放着匕首、白绫和毒酒的托盘,对李公公道:“公公,你们在外面稍等片刻好么?一会儿就好。”李公公看了莫愁一眼,没多说什么,带着随从退到了门外,将门虚掩上。   双手仍在剧痛,莫愁颤抖着摸出枕下的那个紫色的骷髅头香袋,将诈死的药丸和般若香都倒入掌心,先俯首张口衔住那黑色的药丸,一仰头已吞了下去,再将般若香衔起,压在舌头下。莫愁一时既觉得滑稽,又觉得悲伤,不知是该大笑还是哭泣。其实死与诈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以后无论是不是活在世上,都已是再世为人了……或许醒来后,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那诈死的药丸服下去还没有什么动静,莫愁看见那香袋上的骷髅头已染上了鲜红的血迹,干脆用手背胡乱涂抹了一阵,将那整个白色的骷髅头都涂成殷红一片。当初自己绣这个香袋时,还真有先见之明,绣个骷髅头,现在正好可以拿去给自己陪葬。   莫愁又捧起面前的紫砂小酒壶,这鸩酒是什么味道?既然送来了,不如尝一尝,反正这种机会这辈子也只有一回,不尝白不尝。莫愁忍着痛,颤抖着双手,费了半天功夫,才倒了一杯出来。原来毒酒的颜色是殷红的,和伤口流出来的鲜血一模一样。不晓得这酒好不好喝?与以前喝过的“春雨秋露”“醉中仙”相比如何?莫愁低头将嘴唇凑到酒杯边,伸出舌尖小心地舔了一舔,很苦,比以前喝过的任何药都更苦,这点皇帝倒没骗人呢?他就说过毒酒很苦……很辣,象犀利的刀锋划过舌尖……不好喝,莫愁皱皱眉头,正想再尝一下,突然眼前一黑,手一松,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门外的李公公听见动静,忙带人冲了进来,见莫愁横躺在地上,苍白的面颊上竟染了些许红晕,嘴角一抹鲜红,仍似带着三分纯真无暇的笑容,双目微阖,宛然犹生,如一株娇艳盛放的海棠,只是夜深安静睡去。 1葬花   李公公上前探了下莫愁的鼻息,已全无呼吸,盛毒酒的酒杯打碎于地,殷红的酒液如鲜血一般,流得到处都是。李公公黯然片刻,吩咐手下为她换上一件麻布所制的白衣,将她抬入事先准备好的一口薄木棺材里。莫愁既已被废为庶人,又是获罪赐死,照规矩无须谥号和葬礼,即时送出宫外,葬在城西的乱石山上。   草草收拾了冷宫的现场,李公公即回乾元宫去向韦臻复命。韦臻这回宣他进去,面无表情地听他禀报了整个始末,听到莫愁最后一餐吃的那几样菜,韦臻的嘴唇微微抽搐了一下,半晌问道:“她最后还说了什么吗?”   李公公据实答道:“回皇上,她说此事和闭月苑中其他的人毫无关系,求皇上放过他们。”   韦臻漠然应道:“朕知道了。”   正要吩咐李公公下去,李公公却欲言又止:“皇上……”   “还有什么?”韦臻尽量平静地问,声音已经沙哑。   “皇上未去见她最后一面,她……她说,希望皇上日后不要后悔……”李公公鼓足勇气禀道。   韦臻一呆,下意识抬头望向大殿门外,外面雪下得正急,白茫茫一片,模糊了视线。日后不要后悔?韦臻紧握了拳头,指甲深入掌心,不是不后悔,是不能后悔,就算明知道,从此以后,自己的心再走不出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李公公无言退下,过了一会,却又进来禀报道:“皇上,仁安长公主求见!”   珍珍?她一定是来找莫愁的……莫愁已经死了……韦臻一惊,猛地跳起来道:“朕不见!你传朕口谕,今日朕谁也不见!”   珍珍身披深青色斗篷,孤零零地跪在乾元宫玉阶下,飞雪已拂了一身。公主若正式出门,仪仗亦十分繁复,珍珍一早起来,折腾到过了午时才得入宫求见。见李严出来,珍珍忙焦急地问:“皇上肯见我么?”   李公公摇头道:“公主请起!皇上……传谕今日谁都不见……”   “为什么?”珍珍起身,急切地问,“那……公公,能否禀报皇上,让我去探望一下昭仪娘娘?”   “这……”李严的脸色更加难看。   “公公……”珍珍哀求道。   李严咬咬牙,狠狠心道:“皇上,皇上已将她废为庶人,并于今晨下旨赐……赐死,她……她已经走了……”   “啊!”珍珍脸上霎时没了血色,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在地,随行的两名太监忙扶住她,“赐死?为什么?”珍珍失声叫道。   “她……”李公公嗓子发涩,“她供出与越西国内应合谋,窃取军事机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珍珍身子一软,向后一仰。李公公颤声道:“公主节哀,她走得很安静……”   珍珍摇摇晃晃,好一阵才稳定下来,哑着嗓子问:“那她?她现在……”   李公公黯然低头:“已让人送出宫外,葬到城西去了。”吩咐珍珍的随从,“你们好生护送长公主回府,若出什么意外,唯你们是问!”   珍珍昏昏沉沉回到公主府中,府里的总管怕她病了,忙去请了太医诊脉,太医看过,说并无大碍,开了付安神的方子,珍珍服下后,不久便已陷入昏睡。   江枫未等到珍珍的消息,到了午后,却意外发现灵蛇的头转了方位,怎么?她已经出宫了么?江枫不能再等,戴上一张人皮面具,换了一袭白衣,携上灵蛇,一路顶风冒雪,追踪出城,进了一座光秃秃的乱石岗,那灵蛇愈加躁动不安。风雪交加中,江枫发现山路两旁高高低低全是坟茔,大都是没有墓碑记号的无主孤坟。江枫一惊,难道是莫愁?……虽然明知道她随身带着诈死的药丸,心头仍是一阵狂跳。   远远地果见几个人影在忙碌,似穿着宫中太监的服色。江枫忙隐身在一块巨石后面,屏住呼吸,静候了一阵,隐隐地听见那几人议论道:“可惜了,听说是越西国第一美人呢!”“知人知面不知心,越西国能有什么好人?”果然是莫愁!江枫恨不能一拳一个将这些人打倒,抱着莫愁逃走,但这几日城里城外搜捕越西国内应,戒备森严,江枫不能打草惊蛇,仍只好耐心等候。   那几人忙完总算离去,江枫忙飞奔上前,一堆乱石垒成的小小新坟,莫愁就在里面么?江枫心急如焚,一时找不到工具,只用双手去扒开那堆乱石,寒风如刀锋般刮过手背,江枫的十根手指很快冻得通红。好在那几人见天气寒冷,埋得甚为草率马虎,很快就露出了一口薄木棺材,那棺材只草草地钉了几下,江枫一用力,掀开棺盖。   映入眼帘的是一层白布,江枫的心跳呼吸几乎全都停止,颤抖着双手,缓缓揭开白布,还好,正是莫愁,闭着眼如在沉睡,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神色安详。江枫在她颈后的大穴按了一下,察觉莫愁微有反应,知道她确实已服下诈死药丸,这才放下心来。但触及她肌肤冰冷,见莫愁身上衣衫单薄,江枫忙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此时仍是大天白日,江枫怕被人发现,却不能立即将她带走,只从怀中摸出一枚丹药,送入她口中含着,护住心脉,即重新合上棺材盖,匆匆回城。   江枫回到客栈,和郑铭商议,决定还是先把莫愁接回客栈休养,再谋求回国。郑铭让阿成驾了一辆大马车,陪江枫出城,在乱石山脚下等到天黑,江枫见再无人经过,这才抱了莫愁回到车上,此时莫愁几乎已被冻得僵硬。到了天京城门,马车却被守门的卫士拦下,严加盘查,江枫只说是家中的女眷得了急病,要送入城内就医,趁人不注意,塞给领头的军士一张银票,那人嘿嘿一笑,掀开厚毡车帘瞟了一眼,见果然是个女子,黑色长发遮住了面目,看不分明,头目不再多问,下令放行。   江枫将莫愁安全带回,抱着她进了萧然居。江枫指挥阿成揭开墙上的一幅猛虎下山图,摸到一块微凸的青砖,用力一按,半面墙壁突然凹陷下去,露出一扇小门来。 2疗伤   推开小门,则是一条青砖砌成的倾斜向下的密道。这机关是江枫买下客栈时便安排下了,以备不时之需。阿成忙到前头去带路,走了十余步,密道尽头,是一扇褐色的木门,打开木门,里面是一间密室,屋子虽小,却没有潮湿霉暗之气。靠墙摆了一张楠木睡床,床上折叠着崭新的水蓝色被褥,一色的熟罗床帐,床头支了一张楠木的茶几。小屋里没有窗,只有屋顶上有个小天窗,却是佳和茶楼的后花园中。   江枫将莫愁放到床上,阿成已点燃了蜡烛,江枫又让阿成去拢了盆无烟的炭火来。安顿好后,江枫找出诈死药的解药,就着温水,送莫愁服下。解药服下后要三十六个时辰方会醒来。江枫正要为莫愁盖上被子,见她的左手无力地垂在外面,江枫正要将其放进被子里,突然发现原本纤细白皙的五根手指竟然如红萝卜般高高肿起。江枫大吃一惊,捉住她手腕细看,发现手指上血痕斑驳,显然是受过酷刑!刚才在外面天黑,竟没有发现!江枫又检查她的右手,也是如此!   江枫气得狠狠地一跺脚,该死的暴君!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方能泄心头之恨!忙让人拿了伤药和温水进来,小心翼翼地为莫愁清洗伤口,包扎上药。血迹虽已干涸,但那纤纤十指上针刺绳勒的伤痕斑斑点点,江风心如刀绞,痛得一阵阵抽搐,赐死她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这样折磨她?从此以后,自己绝不能再让她受到这种伤害!江枫仔细检查,幸好没伤到骨头,细心调养,假以时日,一双妙手仍可复原。上完药,莫愁仍昏迷不醒,江枫将她抱在怀中,慢慢运功,温暖她冰冷的躯体。   莫愁朦朦胧胧中做了许多梦,忽而梦见自己小时候,春光和煦,奔跑在御花园里绿盈盈的草地上,手中的线牵着一只小鸟风筝,风筝越飞越高,自己跟着风筝跑啊跑,象是要随着它飞上了天,忽然一阵风吹来,风筝断了线,晃晃悠悠飞出了宫墙,自己呆呆地看着手中剩下的半截断线头,放声大哭……忽而又似落入了汹涌的河流中,冰冷的河水迅速漫过头顶,想要挣扎,手脚却一动都动不了,眼睁睁地沉入深渊,再不能呼吸……忽而又是孤零零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狂风卷裹着大雪纷飞,积雪没膝,彻骨的寒冷,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看不到路的尽头……   象是过了几千几万年那么久,又象是转瞬之间,莫愁听见耳边有人一声声不住地呼唤:“莫愁,莫愁……醒醒!”那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我在这里!”莫愁拼足了全身力气回答,那人却似未听见,仍是一声比一声更迫切。莫愁一着急,忽然就睁开了眼睛。头晕目眩,莫愁一时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有白色的人影晃来晃去,但不知道是谁。莫愁轻轻呻吟一声,又闭上了眼。听到耳边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莫愁,你醒了吗?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江哥哥啊!你醒了么?”江哥哥?江哥哥?莫愁使劲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是谁,眼皮沉沉,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莫愁的头脑清楚了些,嘴边似有什么东西,莫愁本能地张开了口,一股液体流进口中,很苦,是药?莫愁呛得直咳了出来,喷了旁边的人一身。“你醒了?”掩不住的惊喜之声。莫愁费力地转头,目光渐渐有了焦点,床头一袭白衣,一双温柔而焦灼的眼眸,对了,是江枫哥哥。   莫愁茫然地环顾室内,望着床前昏暗的烛火,弄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莫愁疑惑地想,却什么也想不起。“你醒了?先把药喝了好吗?”江枫来不及去擦拭衣襟,又将那碗药端到莫愁面前。喝药?自己又病了么?大概是吧,莫愁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一动手指,竟然是锥心刺骨的痛!莫愁受刑后一直在冷宫和棺材中,冻得伤口麻木了,倒感觉不到疼痛,此时醒来是在温暖的密室,肌肤恢复知觉,那疼痛却如针刺刀剜一般难忍。江枫忙扶住她,心疼地道:“那诈死药的药性虽然过去了,但你染了风寒,手上又受了伤,快别乱动了!”   诈死?啊?是了!自己已经被赐死了……红红的炭火烘托着一室暖意,提醒自己已不在那冰窟般的冷宫,莫愁突然想起了一切,昏迷以前的种种事情无比清晰,短笛,冷梅园,象毒蛇一样缠在手指上的牛皮筋,荒唐可笑的供词,殷红如血的鸩酒,绣了骷髅头的紫色香袋,还有周氏姐妹得意的笑……一幕一幕,在眼前轮回闪现,到了最后,只是一角冰冷的明潢色衣袍,冰天雪地中渐渐远去,再看不清那人的面目……是了,是他,是他亲自下了圣旨赐死了我,而我服下了那枚预先准备好的诈死的药丸,现在该是江枫哥哥救了我。   “江哥哥,”莫愁好不容易挤出这三个字,心头积压的万千委屈突然涌了出来,满眼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泣不成声,“江哥哥,呜呜……”   江枫慌了神,忙放下药碗,情不自禁地将她揽在怀中,察觉莫愁柔弱的肩膀一阵颤抖:“别哭了,是江哥哥不好,没早点救你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江哥哥的怀抱传来亲人的气息,莫愁哭得肆无忌惮,仿佛要把这些天的悲伤无助痛苦彻底倾诉。江枫抱着她不停地柔声安慰,莫愁伏在他怀里,直哭到气断声噎,嗓子哑了,眼泪似流尽了,方才慢慢平静。江枫微微抬起她头为她拭泪,晶莹的泪水在苍白的小脸上纵横奔流,象是清晨凝露的白玉兰花,闪烁点点微光,两只大眼睛却肿得如同红桃。莫愁低声道:“江哥哥,对不起!” 3安睡   “不!”江枫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这三个字搅成了千千万万的碎片,“是我不好……”   “是我,我不该……不该不听你的劝告……”莫愁抽噎着道。   “幸好……”江枫想起来也不禁后怕,幸好有了诈死药和般若香,不然……不敢去想那后果,紧紧地搂住莫愁,笑着安慰:“好了,那诈死药总算派上了用场,现在你安全了,有江哥哥在,再不会有人欺负你……”江枫说到这里,忽又一股怒火窜起,拧紧漆黑英挺的双眉,狠狠地攥紧了拳,一拳砸在床头,“哼!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将那狗皇帝千刀万剐!”   “江哥哥!”莫愁被他愤怒如火的眼神吓了一跳,惊慌地道。   “怎么?你还放不下那个暴君?”江枫面现疑惑不满。   “不!不是……”莫愁泪珠盈睫,泫然欲泣,“我……我只想忘掉这些,就象一场噩梦……我好想回家。”   “好……”江枫柔声道,“等你伤养好了,我就带你回家,就当这些从没有发生过。莫愁,莫愁,你才十六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莫愁忽想起一事,着急的问:“我父王的病怎么样了?”   江枫抿抿唇,道:“最近我没接到你哥哥的消息,应该好转了吧,你别太担心了,等你回去,你父王一高兴,病就全好了。”   “嗯,”莫愁轻轻点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这是在哪里?我睡了好多天了么?”   “三天,”江枫声音如清泉般,温柔地解开莫愁的疑虑,“这是在佳和茶楼后面,我住的萧然居的地下室,外面绝少人知,你放心。你现在这样子,还不能长途跋涉,先别着急,好好养伤治病,我再安排离开。”顿了顿,又愤愤地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是那暴君干的?”   莫愁咬咬牙:“是……是宫里的皇贵妃周宁容和她妹妹周怜容。”   “皇贵妃周宁容,还有她妹妹?好,我记住了,这笔帐回头一总算。”江枫怒道。   “唉……”莫愁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江枫忙问。   “我在想,”莫愁忽然莞尔一笑,“要是我有江哥哥这么厉害的身手就好了,以后再碰到这种恶人,就学江哥哥那样,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江枫暗道,我就象你说得那么不堪么?见她笑靥可人,又怎能生气?反觉轻松了许多,终于又看见了她的笑容!微笑道:“那还不容易吗?等你好了,你要学什么我都倾囊相授,包你成为名震江湖的侠女。”   莫愁咯咯一笑:“太好了!那我该叫你师父还是哥哥呢?”   “师父还是哥哥?”江枫一愣,“都不好……”   莫愁茫然不解,半偏着脑袋,奇怪地问:“都不好?是了,江哥哥是我救命恩人,我该叫你恩公才对!”   江枫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又暗骂自己,这什么时候了,自己还在想些有的没的?含糊应道:“这些小事以后再说,你不累么?再睡会儿。”   莫愁说了这一会儿话,到底病中虚弱,昏沉沉便合眼睡去,江枫才发现茶几上那碗药还没喝,已是凉了,便端出去交给外面侍候的阿成,让他热一热再送来。江枫换过一件衣裳,回到密室,莫愁已睡着了,江枫用汗巾轻柔地为她拭去面颊残留的泪痕,便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等阿成端了药来,江枫轻声唤醒莫愁,莫愁一看面前黑乎乎的汤药,不由蹙起了眉头,江枫笑着劝道:“乖乖喝药,喝了药有京城里最好的红枣蜜饯吃。”   这情景好熟悉,似乎以前这样被人劝着喝药,自己也曾缠着要八宝蜜饯……江枫见她目光呆滞,似突然受了惊吓,着急地又唤了她两声:“莫愁!莫愁!”莫愁无意识地张开口,咕咕地喝完了药,奇怪的是竟没有觉得苦,只是清水一样淡而无味,原来,世上最苦的,并不是药……江枫见她喝了药,搁下药碗,果然拿过一碟红枣蜜饯要喂她吃,莫愁却摇摇头,只喝了一碗茶水。   莫愁见江枫消瘦了许多,歉疚地道:“江哥哥,我给你添麻烦了。”   江枫无奈一笑:“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把我当成什么了?”   莫愁迷惑地道:“江哥哥,我又说错话了么?你不要怪我啊!”   莫愁的眼神柔弱无依,惶惶然象是一个迷途的孩子,江枫心疼得无以复加,真想将她抱在怀里,再不让她经受任何风吹雨打,忙道:“我没有怪你,怎么会怪你呢?永远都不会……相信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江哥哥都会在你身边。”   莫愁垂下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道:“江哥哥,你这些天也辛苦了,我没事了,你去休息一会吧。”   江枫摇头:“我不累,我陪着你!”江枫扶莫愁躺下,温柔地帮她盖上棉被,合上眼,道:“快睡吧!”这几天莫愁昏睡中,江枫日夜不休地照顾她,动作已极为熟练。   莫愁闭上眼,睡梦中却眉头一紧,似乎极为痛楚。江枫不由一愣,本能地握住她的手,刚碰了一下,莫愁却立即缩了回去,江枫才记起她手上有伤,暗自自责。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支玉笛,缓缓地吹出一曲“潇湘月夜”,怕惊醒莫愁,江枫吹得极轻,却灌注内力,韵律悠远宁静,如月下江流,庭前花开,又如淡淡轻烟,消散于寥廓夜空中,自有一种让人平和安定的力量,便如催眠一般。莫愁伴着幽然笛音,过了一会,眉头渐渐舒展开,沉沉入睡。   江枫守在床头,一曲方歇,忽听阿成轻敲房门,进来道:“郑爷有事请您出去商议。”郑爷郑铭比江枫年长几岁,两人已有多年的交情,是这间茶楼名义上的老板,这几日江枫托他打听京城中的情况,听他说有事要商议,江枫忙忙穿过密道上去,郑铭已坐在江枫的卧室中守候。江枫见了他,忙问道:“郑大哥,情况怎样?” 4助力   郑铭面带忧色,不急着回答,先让阿成到外面去望风,这才摇头道:“情况不太好,现在不但京城里盘查得严,从京城到越西国沿途,也有不少明岗暗哨,若是我们乔装改扮了出去尚且不难,但公主受了重伤,要带着她走,却有些麻烦。”   江枫沉思一下,又问:“那茶楼这里呢?有没有可疑的人出现?”   郑明道:“这里不在繁华闹市,最近天气严寒,客人少了许多,倒发现没什么异常,只是不好请医生上门诊治了。”   江枫嗯了一声,道:“这倒也无妨,我也通晓医理,要什么药,开了方子去抓回来便是。”   “也好,”郑铭关心地问:“公主现在的情况怎样?”   “刚才已醒过来了,喝了药现在休息,应是没有大碍了,只是还有伤病在身。眼下既然一时无法出城,也只能让她暂时在这里养病。”江枫大略说了下莫愁的情形,见床前的案上正放有笔墨,便坐下提笔写了一副方子,交给郑铭,道:“劳烦大哥再派人去抓几副药。”   郑铭接过,道:“你我多年的兄弟,有什么事尽管说,不用客气。何况是为了公主。公主醒来了,我也就放心了。”   江枫叹道:“她虽醒了,身体还很虚弱,进不了许多饮食,这两日让厨下还是熬些糯软的米粥,做几样清淡的小菜就行了。”   郑铭一一记下,见江枫一脸疲惫,道:“你累了多日,几乎没好好休息,不如暂歇一会,我让阿成先到下面去守着公主。”   江枫日夜守护莫愁,一样样都是亲力亲为,这会已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听郑铭这样说,道声:“也好。”郑铭退出去掩上房门,江枫和衣靠在床头,暗道,我只闭上眼歇片刻就是,等下还要给她上药。哪知眼睛刚一合上,便已睡熟。   江枫睡得片刻,忽听有人唤他,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却是郑铭。“大哥!怎么了?”   郑铭道:“外面有人要见你,就是以前来找过你的那位小姐。”   江枫知是珍珍,忙道:“快让她进来!”又道,“以后若是她来见我,不用等,直接带进来就是了。”   珍珍披了件深青色的斗篷,上面落满了雪花,并没有换男装,面色苍白,神色惨淡,见了江枫,话未出口,泪先流下,江枫惊道:“你怎么了?”   “莫愁……莫愁姐姐,她……”珍珍哭出声来,“寒山大哥,她……”   江枫才想起珍珍不知道莫愁诈死的事,忙安慰道:“别急,别急,她好好的。”   珍珍一惊,疑惑地望着江枫:“寒山大哥,她……她被皇上……赐死了……”   “没有,”江枫笑笑道,“她没有死,我早有安排,她现在已经活过来了!”   “她没死?”珍珍惊喜得难以置信,“她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她!”   江枫微微一笑,旋开暗室密道,躬身道:“请随我来。”   江枫带珍珍来到密室前,推开门,阿成忙垂手站起来。江枫道:“你先上去吧。”屋子很小,江枫侧身将珍珍让进,床前只容得下两人站着。就着昏暗的灯火,珍珍上前仔细端详莫愁,见她脸色青白,面颊消瘦,想着往日和她欢笑嬉戏,心头的欢喜又变成了难过,不觉滴下泪来。江枫安慰道:“她刚才醒来过一会,应该没有大碍了。”   珍珍回过神,问道:“寒山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珍珍那日进宫得知莫愁的死讯,伤心过度,回府后几日难进饮食,下人都忙成一团,又请了太医来看。珍珍躺了两日,想到寒山还在等她的消息,总得去告诉他一声,今日趁着天冷,珍珍将下人都打发下去喝酒了,将上次江枫给的催眠丸放在贴身侍女月儿喝水的杯子里,等她睡着后,偷偷溜了出来。   江枫这会也不用再瞒她,便将营救莫愁的种种前后经过大略说了一下,珍珍越听越奇,这才明白上次说的药丸是诈死用的,而那时在清河山庄,背后还有这许多故事。江枫说完,珍珍又是高兴又是后怕:“太好了,幸亏有寒山大哥救了她,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抹了抹眼睛,“希望她能快快好起来,象从前那样……”停了停,又问道:“那大哥会带她回国么?”   江枫蹙眉,断然道:“我当然不能再把她留在这里,等她好一点就会带她上路,就怕……”沉吟一下,面色凝重,“有件事情,不知公主能否帮帮我们?”   “什么事?寒山大哥,只要是为了莫愁,我一定尽力。”珍珍忙道。   江枫道:“我们上去说。”带珍珍重回到卧室,请她坐下,忧心忡忡地道:“天京到越西国边境路途迢迢,近日皇上搜捕越西国内应,沿途多设关卡,天寒地冻,莫愁又有伤病在身,必须得乘坐马车,目标太大,怕多有不便。”   他这样一说,珍珍也着急了:“那……那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   江枫想了想道:“你是那暴……”江枫向来将韦臻称为暴君,忽记起珍珍和韦臻的关系,生生改口道,“皇上的义妹,他对你如何?”   韦臻对珍珍有过救命之恩,后来一直亦待她父女二人甚好,珍珍自不愿说他坏话,道:“他待我挺好的。”   “嗯,”江枫点头,“那你看看,能否寻个理由,要份通关的文书或一面金牌,这样出行就方便多了。”   “好!”珍珍爽快答应,“我去想办法。”   江枫想起自己屡次怀疑珍珍,心下惭愧,起身一揖到地,谢道:“长公主若肯援手,江某和莫愁都感激不尽!”   “江某?”珍珍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江枫略显尴尬地解释:“寒山是我的别号,江枫才是我的真名,因事关机密,以前未曾告知长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珍珍掩口嘻嘻一笑:“我明白了,原来江大哥这叫做……”眨眨眼睛,想了想,“叫做,狡兔三窟!”这几个月韦臻请了老师教她读书认字,珍珍已颇懂些成语。珍珍一笑,倒解开了江枫的尴尬,珍珍又道:“莫愁和我同病相怜,又是我的姐姐,江大哥说什么谢,太见外了!” 5乘虚   江枫连忙道歉:“是我说错了,公主勿怪。”又问,“那这几天宫里的动向如何?”   珍珍摇头:“我这几天都在府里躺着,不太清楚,只听说宫里有人借这个事,说我和莫愁关系非同一般,想来搜捡公主府,被皇上压下了。”她念及韦臻的种种好处,言下多有回护。   “既然这样,”江枫道,“若有危险,你暂时不必急着来的。”   珍珍神情无辜,微嗔道:“我怎么知道?害得我……只想着还得向你报信,好在现在放心了。”转头望望天色,“我不能耽搁太久了,我该走了,你托付的事,我有了消息再告诉你。”江枫送走珍珍,复回到密室陪伴莫愁。   此后几日,莫愁都是时昏时醒,江枫寸步不离陪着她,让郑铭派人寻遍京城药铺,找了最好的药为她疗伤。精心照料调养了几日,莫愁的伤口已不再疼痛难忍,只是双手仍无法弯曲活动,事事都得依仗江枫,好在她多在昏睡之中,也免去两人间不少尴尬。莫愁清醒时倒十分乖巧安静,不象从前那般顽皮,也不多言多语,精神倦怠沉闷,江枫以为她是身体不适,只是让她多多休息。   韦臻默立在寝宫的雕花长窗前,颀长挺拔的背影倒映于明潢色的窗帷上,尤显得孤寂苍凉,站了良久,窗外的雪花无休无止地飘落,从天到地,密密层层,似要徒劳地掩盖世上的一切……直到李公公上来问是否传膳,韦臻才发现天色早已黑透,竟已从早上站到现在?回过身来,见殿中铜炉里的炭火依旧燃得正旺,温暖而明亮,韦臻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摆摆手道:“今儿不用传膳了,朕不饿。”   李公公想劝两句,却被韦臻从未见过的阴冷脸色吓住了,停了停,也只得硬着头皮又问:“皇上,今儿宣哪位娘娘侍寝?”   “不用了!”韦臻简短答道,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传旨下去,朕谁也不见!”李公公正要退下,韦臻忽又叫住他:“闭月苑里那帮人,审讯后与此无关的,便分到其他宫里去。”李公公忙应了。   韦臻离开窗边,慢慢地踱回案前,耳边仿佛又听到那声声娇笑,在空中飘飘荡荡,挥之不去。这寝宫的每个角落都曾经留下了她的影子,那是第一次,烛光透过重重围幔,照着她安宁慵懒的睡颜,虽然被绑在龙床上,睁开眼时,眸中却只有无惧和无畏,自己夺取了她的初夜,却在她天真的笑容中沉沦……后来,第二次再召她侍寝,她抵死不从,被绑成一只粽子扔在朕的龙床上,她却扑进自己怀中,哭诉朕欺负她,自己就那样抱着她过了一整夜……   再后来,第三次,第三次是什么时候?对了,那是将她从宫外带回来的第一夜,她就跪在这寝宫的门外,哀哀地向自己请罪,朕打了她,也原谅了她……韦臻用力摔摔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后面的事,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欺骗了朕,背叛了朕,铁证如山,咎由自取,自己该恨她,该送她下地狱,为什么还要想她?……从一开始便已知道错,她是越西国的女人,为什么还要放纵自己的心?   韦臻重重的一拳砸在御案上,大吼一声:“为什么?”宫殿深处,仿佛传来沉沉的回音,却听不见有人回答。韦臻徒然坐下,忽想起了先帝,当年淑妃被处死后,先帝不久也即驾崩,现在终于明白了父皇当时的心境。原来,无论是海枯石烂的爱,还是刻骨铭心的恨,都可以支撑自己活下去,最可怕的却是漫无边际的空虚……没有了父皇,没有了母后,没有了韫儿,自己还可以凭借着对越西国的仇恨,励精图治,报仇雪恨……但这近一年来,仇恨渐渐开始消融,如今她一死,却只剩下茫茫的空洞,甚至再凝不起仇恨的力量……   韦臻将自己关在寝宫里,一日一夜,不上朝,不阅折,不接见大臣,送进去的御膳原封不动又退回来,更不传召嫔妃陪伴……李严等知道皇帝的脾气,此时谁敢去劝?到了第二日晚间,怜容身穿一件银底色绣梅花的缎衣,外罩白底石青织锦的羽缎斗篷,略施了脂粉,亲自提了一只红木食盒,带上两名随身的宫女,来到乾元宫。沉重的宫门依旧紧闭,李严并一帮太监正守在门外,见了怜容,无精打采地行礼问安。   怜容忧心忡忡地问:“公公,皇上还是不肯进膳么?”   李严无奈地点点头:“是啊!”   怜容试探道:“公公,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怎能自损龙体?不如我进去劝劝他?”   “这……”李严想到皇上的严令,欲要劝阻。   怜容却又道:“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我一个人担着,绝不会连累公公,我只是担心皇上的状况……”   李严回头一想,皇上素日里最宠的也就莫愁和她两人,如今莫愁不在了,皇上心里不好受,或许也只有她能劝劝,犹疑一刻,便放了怜容独自一人进去。怜容蹑手蹑脚走到寝宫门前,握住镶金铜雕龙头的门把手,用力一推,那门竟应声而开。寝宫里一团漆黑,却看不见皇上在哪里?怜容微微一顿,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又才轻轻地走进去,踩在厚重的织锦绒毯上,全无声息。怜容走近御案,将食盒放在案上,摸出火折子来点燃烛台上的红烛,烛光下,韦臻果坐在龙椅中,象是已变成了化石,脑袋斜斜地靠在一边,眼睛微闭,脸色发青,嘴唇苍白得近乎透明。怜容屈膝行礼:“皇上?”   韦臻忽惊醒过来,睁开眼,只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怜容被他看得心虚,也只得硬着头皮道:“皇上恕罪!臣妾本不敢贸然进来,但臣妾听说皇上一日一夜未进膳食,好生担心……”   韦臻听若未闻,望着她的眼神陌生而遥远,象是全然不认识。 6惑主   怜容吓得心头乱跳,住了口,只低着头不敢去看他。过了良久,韦臻忽轻唤了一声:“韫儿?”   怜容慌乱地答道:“臣妾在。”   “韫儿?是你么?真是你么?”韦臻听她应声,陡然急切,如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片浮木,“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肯回到朕身边来了!韫儿,再也不要离开朕,再也不要!朕只有你,只有你了!”   怜容不知该如何回答,已被韦臻一把拉入了怀中,炽热的吻雨点般印在唇上,但面颊上却有冰冷的液体落下,冰与火交织,惊得怜容一跳,想要呼喊,被韦臻铁钳似的手臂箍得透不过气来。那吻很快变成了粗鲁的啮咬,唇齿之间激烈纠缠,然后一路向下,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一串串灼热滚烫却又疼痛的印记。怜容迷惑中已忘了该怎样迎合,韦臻却开始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怜容不敢阻挡,很快身上只剩下了一件月白色的肚兜。寝宫里的炭火早已熄灭,怜容打了个寒噤,低声恳求道:“皇上,求你……不要……不要在这里……”   韦臻俯身横抱起她,穿过重重幔帐,将她放在宽大的龙床上,合身便压了上去。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耳边却传来不住的呼唤:“韫儿!韫儿!”,悲伤狂乱,象是黑暗丛林中野兽在一声声哭泣。怜容益发慌了神,只沉默着不敢应声。韦臻紧紧地抱住她,压迫得她难以呼吸,一阵阵窒息前的晕眩。   直到四更过了,韦臻方筋疲力尽,渐渐平息下来,仍是将怜容压在身下,双手环抱着他的纤腰,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搂在一起,头靠在她的肩旁,沉沉睡去。怜容一动不敢动,甚至也不敢合眼,只清楚地感到肩头有一片湿冷慢慢扩大,韦臻睡梦中喃喃地似诉说着什么,却听不分明……   冬日里夜长昼短,天亮得很晚,外面又是风雪交加,漆漆的长夜似永没有尽头。怜容睁着眼躺着,全身一点点冷下去,几乎快要冻僵时,终于望见一丝极淡极薄的苍白晨光透过窗棂,若有若无照在床前。   怜容已被他压得腰酸背痛,仍是不敢动。而韦臻这两日一步不曾出寝宫,更不曾上朝,外面守着的李严等人自不敢唤他。待到天色大明,韦臻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怜容见他双目红肿,眼角尚有泪痕,担忧地道:“皇上?”   韦臻这才发现自己竟还伏在一人身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望着眼前的人,思绪仍停留在昨夜的狂乱之中:“韫儿?”韦臻下意识柔声唤道。   怜容不敢再答应,只道:“皇上,是臣妾。”   韦臻仔细一看,才发现竟是怜容,脸上的柔情霎时间消退殆尽,“怎么是你?”韦臻道,声音里掩不住深深的失望。   “昨夜……昨夜是臣妾服侍皇上……”怜容小心翼翼地禀道。   “是你?”韦臻一惊,发现自己此刻仍是全身赤裸,昨夜的绝望和放纵犹然在目,自己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韦臻深吸一口气,先抓过一件外袍罩在身上,又看见怜容的一件月白色织锦肚兜已被自己撕碎了扔在床角,她全身上下更有激烈情欲过后的斑斑青紫痕迹。韦臻脑中发晕,扯过绣被盖住她,口气不豫地道:“怎么是你?你几时来的?”   “臣妾,”怜容不敢看韦臻的脸色,“臣妾听说……听说皇上两日未进膳食,担忧皇上龙体,昨夜特准备了晚膳,前来探望……皇上即要臣妾侍寝……”   韦臻确实也想不起最初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记得后来的狂放……韦臻知道自己定是大失常态,心下悔之莫及,只得尽量平静地问:“那朕有没有说什么?”   “没……没有,”怜容慌张地道,“只是……只是臣妾曾听皇上唤一个人的名字,好象是‘韫儿’什么的,臣妾不知道是谁……”   韦臻的眼眸中有一丝阴戾闪过,随后罩上一层薄雾般的厌弃,声音转为冰冷:“朕知道了。朕这几日有公务要忙,未得宣召,你不必再来了,先回宫去吧!”   怜容轻啮薄薄红唇,纵然千般委屈,也不能和韦臻顶撞,只得应声“是”。韦臻唤人进来,吩咐将怜容送走。怜容的衣衫都已被韦臻撕破,韦臻只催促快走,李严也不及再找衣服为她换上,只得将怜容一丝不挂蒙头盖脑裹在一床大红锦被中,抬进守在门外的辇车,送回沉鱼馆去。   众人退去,寝宫内又恢复了寂静,外面的雪仍旧不停地下,韦臻双手枕着头,睁着眼躺在床上,一夜的混乱,如宿醉后的头痛欲裂,却毫无睡意。宽大的龙床上凌乱不堪,历历记载着昨夜狂欢的痕迹,此时却如退潮后海边空旷的沙滩,只剩下广漠的荒凉,所有的一切都已被浪涛卷走……韦臻浑身的力气似已被抽光,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去想,也不能去想……韫儿?韫儿是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她的影子只存于梦中的幻想,抓得再紧,松开手仍是永恒的虚空。自己的心已缺了一块,再怎么放纵,再怎么狂欢,也无法补上那缺口…… 7灭口   韦臻躺到近午,才吩咐人进来侍候沐浴更衣,穿衣照镜时,韦臻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红肿的眼中血丝密布,眼圈四周皆是黯淡的黑晕。朕这种狼狈样子怎能出去见人?居然让侍寝的嫔妃看到了,岂不是传为天大的笑话?韦臻暗中咬牙,后悔不迭。   李严忙吩咐端来冰水冷敷,又抹上精制茶油,仔细按摩眼部,总算将那红肿黑晕消去大半。李严躬着身子,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问皇上要不要进膳?韦臻叹了口气,下令传膳。美味珍馐陈列面前,韦臻仍全无胃口,只就着一碟子香油拌豆腐吃了半碗白米饭,就令人尽数撤下。   韦臻又在寝宫里呆坐了一会,眼前韫儿和莫愁的影子交缠重叠,到最后却都幻成了莫愁的模样,欢笑的,哭泣的,撅着小嘴生气的……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还是去御书房吧,那里清净些。韦臻穿戴好朝服冠冕,令起驾御书房。   到了御书房,今日值班的是彤云和丹霞,韦臻一进去,即发现几日不曾上朝阅折,御案上已堆积如山。韦臻坐下,翻过一本,看了好一阵,眼前许多文字跳来跳去,却读不懂是什么意思,气恼地将折子一掷,只瞪着那案前香炉散开的缕缕青烟出神。这时内侍却进来通报,说是张冶求见。张冶求见?难道是越西国内应那里出了什么变故?韦臻心头一跳,忙命宣他进来。   张冶进了御书房,行礼后却看向韦臻左右,韦臻知是有机密要事奏报,即令侍候的众人退下,问:“什么事?是和那越西国内应有关的么?”   张冶奏道:“正是,昨夜有人潜入关押审讯的地下密室,将那内应颜秋杀死了!”   “什么?”韦臻猛地站起,“是怎么回事?谁干的?”平日里人犯通常都交由刑部处理,但因皇宫防务是由张冶负责,而此次通敌事件与宫内外安全相关,韦臻即临时交给张冶审讯,而张冶亦暂找了一间秘密的地下室关押人犯。   张冶四下看看,低声道:“关押之处少有人知,必是宫中还有奸细,微臣怀疑,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自己身边还有奸细?韦臻如芒在背,忽转念一想,不对啊!“他既然已经招供了,又杀什么人?灭什么口?难道……”难道是那口供中另有隐情?韦臻一寒,额上竟出了一层冷汗,不敢再想下去,不!这件事已经定案了,不能再变,决不能!韦臻沉声道:“若是杀人灭口,那定是越西国的人!这件事你迅速去查!有事再来回禀!”话刚说完,韦臻却觉一阵剧烈的头痛,以手支额,用力摇了摇头。   张冶应声:“是!”又问道,“皇上是否龙体欠安?”   韦臻挥挥手道:“不妨事,你下去吧!”   张冶领命退下,韦臻继续伏在案前批阅奏折,但却总感觉有一双秋水明眸在身后注视着自己,不时回头看看。彤云忙上前道:“皇上,是要磨墨么?”不待韦臻吩咐,彤云卷起袖子,在盘龙巨砚里加了水,仔细研磨。   韦臻凝望着彤云的侧影,依稀看到的却是莫愁从前磨墨的样子,她可没这般安静规矩,要么碰翻笔筒,要么弄泼墨汁,还有那回,竟敢趁朕不注意矫诏篡改手谕,可恶!……她既已死了,又是谁去杀那颜秋,应该是越西国国王安排的人手,要为她报仇么?又想起莫愁曾找自己讨过进出宫的金牌,被拒绝后,她却不死心,又和珍珍一同溜出宫去过两回,莫不是去找什么人?想把珍珍叫来讯问,但心知珍珍不谙世事,莫愁若真要瞒她,她也不可能知道内情,韦臻烦闷皱眉,算了,还是等张冶先去查了再说。   韦臻胡思乱想一阵,头昏脑胀,手捧折子呆坐了半个时辰,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朕这究竟是怎么了?韦臻有些恼怒地站起来,“啪!”地一声,竟是将手中的一支狼毫生生折断了,一截断笔插入手心,韦臻却不觉疼痛。身后侍立的彤云丹霞吓了一跳,忙忙奔上前来,迅速拿走断笔,收拾御案,用绢布为韦臻擦拭掌心,又重新磨墨润笔。韦臻看着她们忙碌,意识里却一片混乱,不,朕不能这样象丢了魂似的,朕要忘了她,忘掉和越西国相关的一切!   这时御书房的首领太监康海却进来禀道:“皇上,青岚在外面求见,皇上是否见她一面?”青岚因莫愁之事获罪,被褫夺了正六品尚宫之职,降为无品级的普通宫女。她既是获罪之身,若无皇上特别传谕,是不能主动求见的,但青岚曾在御书房当值了两年,与御书房上下关系甚好,韦臻亦素喜她谨慎细致,时有赞誉。康海见她跪在台阶下,苦苦磕头哀恳,心下不忍,便大着胆子为她通报一回。   青岚?韦臻本能地一惊,记得以往每次青岚求见,都是莫愁又惹了祸,现在……莫愁已经赐死,她还有什么事要见朕?不!不见,朕不见她,朕不后悔!韦臻挥挥手,不耐地道:“不见!她现在分在哪个宫中?有什么事情直接和现在的主子说!”康海不敢多求,只得下去回告青岚。   当天晚上,韦臻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直到深夜,接近四更时才草草宿于书房内的暖阁中,并未召任何嫔妃侍寝,第二日清晨一早起来,即到前殿早朝。此时临近年底,各部事务繁忙,大臣轮番上前禀告,直议了两个多时辰。韦臻听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云,好容易等百官奏完散朝,见那奏折又堆得近三尺来高。韦臻低低叹息一声,当皇帝也有许多年了,经历多少惊涛骇浪,却从未如今日这般疲惫。韦臻起身,回望大殿正中高高的御座,竟第一次对这金碧辉煌的宝座有了一丝厌倦。   乘辇回到乾元宫,下了御辇。连日来的狂风暴雪总算暂时停了,一丝单薄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在雪地上,只让人觉得清冷,没半点暖意。韦臻走到殿门前,却又转过身来。李公公忙问道:“皇上要摆驾哪里?” 8识人   韦臻拢了拢藏青色的大氅,道:“朕想一个人到御花园里去走走,你们不用跟着。”韦臻素来说一不二,这几日更是沉默少言,近身内侍皆是战战兢兢,李严虽不放心,也只得任韦臻一个人去了。   韦臻独自沿着宫中小径缓缓行走,朱墙丹瓦,雕梁画栋,皆成了白茫茫一片,再看不出本来颜色。玉宇琼楼,犹如天上宫阙,美景如画。韦臻却只想,有许多年未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今年冬天,怕是极冷……韦臻本要往御花园去,走了一段,才发现竟是去闭月苑的路,怎么又走到这里来了?韦臻一愣,正要折回,突然听见前面有小狗汪汪的叫声,伴着女子尖利的喝斥怒骂,韦臻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转过一个弯,远远地望见闭月苑紧闭的大门前站着几个人,为首的那名女子身穿白色貂皮大氅,从背影上看,应是周怜容。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一帮人显然未发现皇帝就在身后,韦臻悄悄上前几步,听到怜容厉声叱道:“抓住这只畜生,给我打死!”韦臻这才发现,苑门前一只白色小狗正呲牙裂齿,冲着怜容汪汪狂吠,似乎愤怒已极。这不是怜怜么?原来它还在这里。几日不见,怜怜一身的白毛却都粘在了一起,滚了许多泥水,乍见时差点认不出来。   怜容随从的两名太监遵命上前,一步步将怜怜堵在闭月苑门前狭窄的台阶上,张开一只大麻袋,便要去捕它,怜怜又叫又跳,突然扑上来,一口咬在一名太监的手上,那太监吓得连忙将手一甩,旁边那太监一脚踢过去,却又踢了个空。怜容气道:“怎么都这么蠢?一条狗都抓不住,我看你们连狗都不如!直接拿棒子打死算了。”那两名太监忙应声是,扔了麻袋,拾起地上的两根三尺来长的粗大木棒,劈头盖脑就要冲怜怜当头打下。   韦臻未及仔细思量,一声“住手!”已冲口而出。怜容闻声愤然回头,韦臻清楚地看见那平日如秋水般沉静无波的剪瞳中闪过一抹冷酷狠毒,与向来的温文娴静大相径庭,心头不由一凛,只觉极不舒服。怜容忽见身后站着皇帝,微愣了愣,狠毒之色立去,随即挂上恬淡温婉的微笑,敛眉行礼:“臣妾见过皇上!皇上金安!”   “起来吧!”韦臻装作不在意地问,“爱妃怎的为了一只不懂事的畜生大动肝火?”   怜容忙娇声笑道:“适才是臣妾出来散散心,偶然经过此地,这只小畜生却一直追着臣妾狂吠,臣妾好生害怕,又怕它无人管束,伤了宫中其他的人,便令人将它捉住,不料却惊动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韦臻现身后,奉命抓怜怜的太监忙着拜见皇帝,自然住了手。韦臻瞟了眼随意扔在地上的麻袋和木棒,皱皱眉头,却不说破,只道:“爱妃出来散心么?那倒也巧了,朕也是散心,刚好路过此处。”   前日侍寝后,怜容两日来一直忐忑不安。皇上把她当成韫儿,一夕放纵,事后却又冷淡无情,不理不睬。这种事又不能和姐姐周宁容商议,此时与皇上不期而遇,正想藉此机会探探皇上的心意。她倒不担心皇上一时放不下莫愁,她反正已经死了,再不能来和自己竞争,但却摸不清皇上对自己的宠爱究竟有几分?怜容忙陪笑道:“臣妾听说皇上这两天日夜操劳国事,十分辛苦,不如到臣妾的沉鱼馆去少坐片刻,今日天寒,臣妾正安排了芦荪炖野山鸡并藤椒鱼头火锅,为皇上换换口味。”   韦臻摇摇头道:“不必了,朕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且退下吧!”怜容听他这样说,只得行礼告退,带着数名随从离开。   等到怜容的背影消失,韦臻转头去看怜怜。自那两名太监住手后,怜怜就不再吠叫,只退到闭月苑的拱门前,端端正正地坐下,虎视眈眈望着众人。这会见韦臻回头看它,怜怜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和他对望,竖着耳朵,神色十分戒备。韦臻忽想起当时救下怜怜时,莫愁哀求的双眸中点点泪光,与方才怜容眼中的冷酷狠毒大相径庭,心头一颤,忙转身走开。   回到寝宫用过膳,仍是去明心殿处理政事,当晚仍是歇于御书房中,此后一连三日,除了上朝,几乎不出御书房门一步,更不召嫔妃陪伴。怜容曾有两次到御书房求见,却直接被首领太监康海拦下,只说是皇上有口谕,御书房重地,无事不得觐见,怜容恳求无果,只得悻悻而去。   第四日晚膳后,韦臻总算处理完了政事,一时百无聊赖,见窗外茫茫夜色中,洁白的雪花再度飘落,无边的空虚悄无声息袭来,韦臻起身,向殿外走去。书房值班的是碧烟,忙为韦臻披上大氅,韦臻亦让众人留下,独自一人在宫里乱逛,却不知去向哪里?来到瑶池边,寒风凛冽,无星无月,琉璃似的湖面上已结了一层薄冰,再不见水波荡漾,树影婆娑,片片雪花飞入冰面,倏尔不见。   韦臻在空无一人的湖畔站了良久,终于缓步离去,飞雪苍茫中不辨方位,不知不觉又到了闭月苑门口。韦臻一愣,一个废弃的园子,自己怎么还一回回往这里跑?半月形的苑门依旧紧闭,但怜怜竟然还纹丝不动坐在门口,似乎这几日几夜从未离开过半步。雪花不停地落在它的白毛,怜怜似乎毫无察觉,只睁着那圆溜溜的眼睛,黑暗中闪着光芒,一眨不眨地盯着韦臻,一如既往充满警惕。韦臻忽有些好奇,上前走了两步,怜怜见他走近,毫不客气地“汪!汪!”叫了起来。   它在守卫闭月苑么,守卫这空无一人的地方?或者它是在等待谁,等它的主人?那个名字,韦臻不敢再去想,也不敢再面对怜怜那双大眼睛,那无辜的眼神太象它的主人,让人感到心虚。韦臻加快脚步正要走开,忽见闭月苑一侧有一条人影匆匆过来,近了发现竟是青岚。 9辞行   “皇上!”青岚忽看到韦臻,惊讶出声,急急跪下行礼。怜怜见是青岚来了,忙摇头摆尾地扑了上来,毛茸茸的小脑袋蹭进青岚怀里,神态十分亲昵。   韦臻奇道:“你现在在哪里当值,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青岚磕头道:“奴婢该死!回皇上,奴婢现在林美人宫中当值,奴婢知道不该再来,只是……只是……莫愁……”   这个名字象是燃烧的火焰,烫得韦臻一跳:“大胆!你还敢为叛逆罪妇说话?”   “不!不!奴婢不敢……”青岚不住磕头,“只是她……她当时曾嘱咐奴婢,以后帮照顾怜怜,奴婢怕怜怜饿死,偶尔得空过来给怜怜送点吃的。”   “怜怜?”韦臻重复道,脑子里倏然冒出一个念头,“怜怜,它为什么叫怜怜?”   “回皇上,是……”青岚顿了一下,不敢再提莫愁的名字,含糊其辞地道,“当时……救下它后,觉得它很可怜,就取了这个名字。”   韦臻不用多问,也知道定是莫愁取的名字,怜容那狠毒阴冷的目光突然在眼前一闪而过,韦臻不舒服的感觉多了几分,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这只小狗叫怜怜,周婕妤知道么?”   “知……知道,”青岚不解其意,答道,“有一次曾在御花园里玩耍,唤它时,恰巧婕妤娘娘也在,差点误会了……”   “哦?”怜容是为这个和小狗结下仇了么?韦臻心下隐隐觉得不安,她既然连莫愁的一只小狗都不肯放过,为何以前还常在自己面前为莫愁说话?背脊一阵发凉,她既对莫愁如此怨恨,自己还曾望让她二人和睦相处,岂不是缘木求鱼?罢了,是也好,非也好,都已成为了过去,何必再理会?……韦臻想了想,又问:“前些日子听说你求见朕,是有什么事么?”   青岚迟疑一下,禀道:“奴婢求见皇上,是想……想求皇上恩典,让奴婢继续守着这闭月苑。”   韦臻闻言并未斥责她,只回头望向闭月苑,门扉紧闭,挂在门旁的两只大红丝绸灯笼已被连日的风雪扯得支离破碎,园内漆黑一团,全无半点生气。这里不会再有人给自己招惹麻烦了,也永不会飘出欢声笑语,要不了多久,也会变得和冷梅园一样荒凉死寂吧?韦臻低头,注视着和青岚亲昵的怜怜:“这只狗这些天一直守在这里么?”   “是,”青岚哽咽道,“头两天它还在宫里到处找,可是,哪儿都找不到……后来……后来它就一直等在这里……哪怕下着大雪,也没离开过……她,她曾说过,要怜怜等她回来……”说到这里,青岚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慌忙用衣袖去拭,伏地谢罪道:“奴婢失言了!奴婢该死!”   青岚虽略去了那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名字,韦臻心头仍象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顿了顿,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的?”   “奴婢趁着天黑时,曾给它拿过几回馒头,”青岚再度磕头,“请皇上恕罪!”   韦臻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在怜怜的背上轻轻抚过,却摸到一把皮包骨头。突然想起莫愁临终时的遗言,求自己放过闭月苑中的人。韦臻抽回手,握紧了双拳,死死地咬紧牙关,还是止不住眼中的酸痛,冷冷沉默片刻,韦臻尽量不动声色地道:“朕准你的请求,你就回来守着这闭月苑的宫室吧!”   韦臻痛快答应,倒出乎青岚的意外,连忙谢恩道:“谢皇上恩典!”   韦臻不再多言,转身匆匆离开,不敢再回头,似乎要逃避什么,脚步却有些踉跄。   平安无事过了几天,一日下午,珍珍忽进宫求见。那日莫愁冷宫赐死时,珍珍求见,韦臻只避而不见。今日却再没有理由拒绝,心里竟有些害怕慌张,怕见到她,怕她问起她的莫愁姐姐。   韦臻让珍珍进了御书房,珍珍行礼问安,韦臻令赐坐,珍珍在韦臻下首坐了,开口并不提莫愁之事,只担忧地问:“大哥的脸色怎么不大好,可是这些日子为国事操劳过度?”   韦臻淡淡地道:“嗯,最近年终的缘故,各地的事情甚多,有些忙不过来了。”一心只想快点将她打发走,“珍珍,朕有日子没见到你了,你有什么事么?”   珍珍语气温柔关切:“大哥日理万机,真是太辛苦了,近日天气寒冷,大哥一定得多多保重身体!小妹帮不上什么忙,本不该打扰,”珍珍说着,却令身旁的侍女奉上一只锦绣的包裹,“这是小妹亲手为大哥织的一件冬袍,是小妹的一点心意,万望大哥不要嫌弃。”   侍女将包裹转交给彤云,彤云奉给韦臻看了,是一件雪青底色绣如意云纹的锦袍,式样简朴却厚实,要是往日,韦臻当会觉得欣喜,今日却想,莫愁与她向来情深意笃,怎么人一死,她却一点都不觉悲伤,还有心情做这些?韦臻令人收下锦袍,只问:“这是你这些天做的么?”   珍珍答道:“小妹前些日子就做好了,一直未得空送进宫里交给大哥。”   “哦,”是这样,韦臻心不在焉地应道。珍珍又说了几句问安保重的话,韦臻只是嗯了数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往回请安后,韦臻即让她去找莫愁玩儿,今日却不觉冷了场。韦臻停了下,道:“你既然来了,便留在宫里用膳吧!朕让人带你下去休息一会,朕眼下还有公务要办。”   珍珍神情局促,咬咬嘴唇,似下定了决心,忽道:“大哥,臣妹这次进宫是有件事情,要和大哥说。”   “什么事?”韦臻问,暗道,除了莫愁还有什么事?   珍珍微微地叹了口气,神色忧愁,字斟句酌地道:“不瞒大哥,前日臣妹接到父亲托人捎来的书信,父亲近日突然生了重病,思念女儿,盼我回清河山庄一趟。臣妹到了天京好几个月,也挺挂念父亲的,何况他染了急病,更该在床前服侍。左右年关也将近了,臣妹想回去陪他老人家过个年,只是就不能陪大哥过年了。” 10授牌   “哦?”韦臻听她不是说的莫愁,脑子里就开始走神,直到珍珍说完,望着韦臻,他才明白过来,珍珍今日进宫是来辞行的。韦臻和与皇家兄弟姐妹一年到头也难得聚上一两回,相互之间客气而疏远,和这个认来的义妹相处,反觉亲切无拘。忽听说珍珍要走,韦臻愣了一下,心头泛起一丝苦涩,她也要走了,所有的亲人都会离开自己,身为帝王,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韦臻见珍珍忧虑,遂安慰道,“这么多年你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他生病了,你是他膝下独女,回去看望照顾本是应该,也替朕尽份心意。”珍珍还有父亲,自己却已是两手空空。韦臻苦笑,罢了,走吧走吧,全都走吧!或许从自己登上这宝座的那一天起,生命里便只剩下冷冰冰的江山社稷和皇冠御座,连一抹世上最普通的温情也成为最大的奢求……   珍珍忙起身谢恩。韦臻又道:“既然你父亲生病,朕选派两名太医与你同行,早日治好你父亲的病,亦可接到京城里来同你团聚。”当时自己让刘全留守清河山庄,是曾想着有朝一日能故地重游,如今看来,今生是不会再去了……珍珍忙应了,千恩万谢。韦臻即传李公公进来,令他传旨,召两名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太医与长公主同行返乡,并赐黄金百两,绫罗百匹,车驾十乘于长公主。   珍珍感激不尽,韦臻又道:“你要回清河山庄,路途遥远,朕另派侍卫护送你。”   珍珍忙婉言拒绝道:“大哥,这倒不必了,公主府上也有侍卫,闲着也是闲着,何必劳动大哥再派人手?只是……”珍珍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韦臻温言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便是。”   珍珍忽然双膝跪地,磕头道:“只是我怕回去路途遥远,多有官府的关卡,想暂借大哥一面金牌一用。”   珍珍行此大礼,倒吓了韦臻一跳,听她这样一说,忽想起上回南巡时,沿途府县那些巧立名目拦路设卡的马队,那些善恶不分贪赃枉法的官吏,回宫后虽已下旨清查,但不知下面情况究竟如何?而上回正是因为救下珍珍,才被官府追杀搜捕,狼狈逃窜,珍珍一介女子,虽有侍卫护送,到底也不保险。韦臻思及此处,便令人取出一面金牌交给珍珍,道:“有了这面金牌,便如朕亲临,再无人敢阻你,一路上你也要自己多加小心。另外,若发现再有官员巧立名目,敛聚民财,鱼肉百姓的,你亦可凭此金牌下令阻止。你并帮朕记着,下次回京时告诉朕,朕一定严加查办!”   珍珍忙郑重其事地答应了,韦臻又嘱咐道:“这金牌要好好保管,千万不可落入奸人之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珍珍叩首,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金牌,仔细端详。那面金牌由纯金所制,三寸长,二寸宽,二分厚,正面果刻着“如朕亲临”四个篆体小字,珍珍虽不认得,大约亦能猜出,背面则是一条出海金龙。珍珍知道这是极为难得的重要信物,心头狂跳不已,又想,大哥若知道我拿了金牌是为了放走莫愁姐姐,会是怎样?   韦臻见珍珍捧着金牌呆呆不语,以为她没见过这种贵重宝贝吓住了,微微一笑,道:“朕知道你向来谨慎小心,金牌随身带好便是。”   珍珍回过神,再次谢恩,告辞道:“大哥,那我明日就启程返家了。既然大哥政务繁忙,小妹今日也要先回府中,稍作收拾,就不多打扰大哥了。”韦臻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即令人将长公主和适才赏赐之物一并送回府上。   珍珍刚走不久,又是张冶求见,韦臻召见后,依旧屛退众人,问道:“那杀人灭口的奸细可抓到了?”   张冶摇头道:“回皇上,臣已在天京城内城外多方查找搜捕,但奸细尚未抓获。臣要禀报的是另外一件事,上次陛下回京途中遇刺受伤一事,臣近日得到了一些线索,大约也是和越西国有关。”   “哦?刺杀的事也和越西国有关?”韦臻奇道,不由眉头深锁。   张冶答道:“回皇上,是微臣的下属禀报,前些日子,在钧县抓获了一帮绿林劫匪,审讯时,其中一人透露出些许消息,他的师兄似乎和龙登山的那些刺客有关,臣这些天派人明察暗访,得知那次刺杀的组织者大约是从越西国来的一名高手,但究竟是谁,尚不得知。”   “越西国派的刺客?”韦臻回想出巡南闵时,先后遇到两次刺杀,中有种种不解之处,此时听了张冶所言,仿佛重重阴影中忽透出一缕光亮,却又似陷入了更深的一团混沌,越西国?那这刺杀是不是也和莫愁相关?但为何无论她或是颜秋的供词中都只字未提?“那据你看来,这刺杀和窃书两件事情之间又有何关系?”   张冶思忖片刻,道:“目前尚不清楚,或许是同一人暗中主使的也说不准,但无凭无据,臣不敢妄加猜测。”   “嗯,”韦臻沉吟道,“此事关系重大,你打尽。”   张冶叩首:“臣遵旨。”   张冶匆匆退下,韦臻望着他背影消失,缓缓摇头,越西国,越西国!难道朕这一生,都和这越西国纠缠不清了么?   珍珍揣着金牌,回了公主府,提心吊胆地等到天黑,仍是故技重施,先支开随从,又骗月儿服下催眠药,换了身便装,跳窗从花园的后门溜了出去,趁夜色掩护,轻车熟路直奔江枫所在的佳和茶楼萧然居。江枫听她来了,已先等在萧然居门口。珍珍一路跑进去,见到江枫,忙从怀中摸出金牌,递到他手上,气喘吁吁地道:“江大哥,这是我今天进宫,从皇上那里要到一面御赐金牌,你们拿上吧,一路上再不会有人敢拦你。”   江枫接过金牌一看,看到上面“如朕亲临”四个字,知道这贵重的金牌来之不易,却问:“珍珍,你将这金牌给了我们,等他问起来,又该怎么办?” 11话别   珍珍笑笑道:“我确实是前两天接到了家书,父亲想我回去,我灵机一动,便趁此机会,进宫面见皇上,求他赐了这面金牌。明日也正要回家去,我这次又不是微服出访,仪仗车驾,侍卫护送,应有尽有,谁见了不退避三舍?还用得着什么金牌?等我几个月后回来,若皇上问起,我就说金牌掉在路上便是了。”   江枫惊道:“遗失金牌可是大罪,他岂不是要重重罚你?你可不能当成儿戏!”   珍珍装作满不在乎地道:“罚便罚了,皇上总不会为这个就赐死我吧?”   忽听到“赐死”两个字,江枫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可别存侥幸心理。有了,你是要几个月后才回来吧?”   珍珍想了想,道:“回去就要过年了,父亲的身体又不好,总得等开了春,天气暖和再说,至少还得三个月吧?”   江枫点头:“这样就好办了,我先送莫愁回国,等她平安无事了,再潜回清河山庄,将金牌交还你,即可万无一失。”   珍珍喜道:“江大哥这主意不错,那就这样定了。”又道,“我再去看看莫愁吧!我还带了一包衣服和一些药,怕她路上用得着。”   江枫将珍珍带入密室,这次莫愁却是清醒着的,听见有人进来,费力地转过头,见到珍珍,莫愁眼神中有一丝疑惑,随即惊喜出声:“珍珍!是你?”   珍珍欢喜上前:“姐姐,你好些了么?”   江枫忙将莫愁扶起来,背后垫个软枕,靠着床头拥被倚坐,让两人说话。莫愁脸色仍是苍白,但神智已很清楚。室内狭窄,江枫便退到外面等候。珍珍问长问短,莫愁有气无力地答了几句。珍珍难过地问:“姐姐,你这次走了,是不是……是不是以后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   莫愁一愣,随即笑笑:“怎么?你还想我回来么?”   “我当然是想,”珍珍道,眼中发酸,“可是……皇上既然赐死了姐姐,你也不能再回来,要被人发现就惨了。”   “是啊!”莫愁强作笑颜,“以后得隐姓埋名,再不能用莫愁这个名字四处招摇撞骗了,真是不甘心呢!”   珍珍笑不起来,忽问:“姐姐,你是不是很恨皇上?”   “恨?”莫愁目光变得恍惚,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找不出答案,半晌方迟疑地道,“他是皇帝,我是贡品,本来也是要赐死的……毕竟他还放过了其他几名姐妹……”说到这里,莫愁的声音忽低了下去,真的无怨无恨么?莫愁本已渐渐平静的心重又紊乱,忽然猛咳起来,“我……我不知道……”   珍珍忙帮她捶背顺气,好半天莫愁才平静下来,珍珍倒一杯热茶喂她喝了,犹豫着开口劝道:“姐姐,我知道你很伤心很难过,但……其实皇上也有皇上的苦衷……”   莫愁垂下眼眸,良久,喃喃地道:“我知道,他只是太笨……这么笨,怎么能当好一个皇帝?”珍珍听不懂她的意思,便也只能无语。莫愁忽抬头问:“你后来又见过他吗?他提到什么没有?有没有怀疑到你?”   珍珍摇摇头:“没有。”   莫愁咬咬嘴唇,道:“你千万别告诉他……告诉他我还活着。”   珍珍一笑:“这还用你提醒?我死也不会说的。”   两人静坐片刻,江枫突然推门进来道:“外面已经打过二更了。”   珍珍一惊,忙站起来:“姐姐,我得走了,你千万要多保重!”   莫愁轻轻地道了声:“谢谢。”   珍珍走了两步,忽又转身回来,想去拉莫愁的手,见她手上已被密密包扎,只得握紧她的右手手腕,认真地道:“姐姐,你要好好的,我们还会见面的,是不是?”   眼泪从眸中滑落,莫愁用力地点了点头。   江枫将珍珍送出门外,再次嘱咐她莫要走漏风声,珍珍郑重答应。江枫送走珍珍,去厨下热了一碗药端进密室,见莫愁仍垂着头,面带泪痕,神色黯然。   江枫在床头坐下,拿过手巾为她拭泪,安慰道:“别难过了,等我以后教会了你功夫,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陪你回来找她玩儿还不容易?”   莫愁摇摇头:“我不是为这个难过。”   “那为什么?伤口痛得很么?”江枫担心地问。   莫愁仍是摇头:“已好得多了。”   “是么?”江枫道,“这几天你一直闷闷不乐,在想什么呢?你那些仇人,我迟早一个个亲手杀掉为你报仇雪恨。”   莫愁不做声,沉默一刻,忽抬起头来问:“江哥哥,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呢?”   “为什么要救你?”江枫神气古怪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嗯,”莫愁无助地望着江枫,“反正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也没多大的区别。我被送到天京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要活着,就算被他赐死,也就一了百了,何必花费这么大的力气救我?”   “一了百了?什么事要用死才能一了百了?莫愁,莫愁也会有这样大的烦恼?”江枫捉狭地笑了笑,低声道,“还是,你没有勇气活下去了?莫愁也是胆小鬼?”   “不是……”烛光下,莫愁面颊微红,辩解道,“不是,我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   “没意思?”江枫眉毛一挑,“莫愁,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了。”莫愁老实回答,心想江哥哥莫不是糊涂了,明知故问。   江枫又问:“那你前十六年怎么就没觉得没意思,现在突然就没意思了?”   “我……”莫愁一时张口结舌,却避重就轻地答道,“以前,我以为自己活不过十六岁,每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每一样事情都很新奇,所以每天都开开心心,什么都不去想,喜欢什么就做什么,但现在,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继续活下去……”   江枫笑道:“每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那这么说,你占了天老爷十六年的便宜?是赚到了?” 12启程   莫愁点点头。江枫忽笑道:“那你现在占了一个更大的便宜,你怎不好好利用呢?你不是赚到了十六年,是赚回了你整个生命,可能是三个五个十六年,甚至是十个八个十六年,你还说什么活着没意思?你占了小便宜开开心心,占了大便宜反而自怨自艾,老天爷要知道,都会被你气得哭了。”   莫愁忍不住扑哧笑了:“十个八个十六年,我要能活那么久,不是成了老妖怪了?”   江枫呵呵一笑:“就算是老妖怪,也是最可爱漂亮的老妖怪。”   莫愁不好意思地低头:“对不起,江哥哥是在怪我不识好歹吧?”   江枫轻揉着她的秀发,道:“又来了,我说过我不会怪你,但是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不开心呢?你并没有失去什么,就算有所失,你得到的比你失去的多得多。等你好了,回到家,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不是么?”   “是。”莫愁应道,眨了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又问道,“江哥哥,那你以后会不会讨厌我?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怎么会呢?”江枫奇怪地道,“谁会讨厌你?你是天底下最美丽可爱善良的女子。”   “可是……”莫愁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道,“可是我常常会闯祸,常常会惹人生气,江哥哥,以后你会不会讨厌我?”可是为什么,他曾经口口声声地说喜欢我,却又不肯相信我,为什么不但我赐死,甚至不肯再来见我一面?是我不招他喜欢了么?   江枫笑了笑,道:“傻丫头,我喜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讨厌你?”见莫愁眼中写满了不相信,江枫蹙了蹙眉头,道,“其实,关键是你自己,何必在意别人讨厌不讨厌你?不管是我,还是旁的人,喜欢你也好,讨厌你也好,你都还是那个莫愁,对不对?关键是你,你想做什么样的人?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从此以后,你的生命已经完全属于你自己,你是自由的,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快乐无忧的莫愁公主,谁也不能再夺走你的自由,明白吗?”   “嗯,我明白。”莫愁望着江枫如冬日阳光般的温暖微笑,乖巧地点一点头。   江枫知道她一时半会未必能想明白,但现在也不急着多劝,端过药碗,让她喝了药,道:“珍珍把金牌给我们,你现在身子虚弱,天气也不好,过两日我们再动身,争取能赶回家过年。”   “好啊!”说到过年,莫愁倒开心了,眼中一星光芒闪动,“那江哥哥也一起,陪我放礼花好不好?”   “没问题,”江枫笑道,“可惜来不及了,若有时间,我专门给你做一只大礼花,你一定喜欢。”扶莫愁躺下,吹熄蜡烛,道,“你睡吧!我在这里陪你。以后日子还长,好玩的东西多得很呢!”   莫愁依言闭上眼睛,躺了没一会,却黑暗中翻来覆去,极不安静,江枫忙问道:“怎么了?”   莫愁闷闷地道:“江哥哥,你知道越西国和苍龙王朝之间究竟有些什么恩怨么?”   江枫一愣,随即道:“我不过是江湖上的一介闲云野鹤,对两国之间的陈年旧事并不是很清楚,你要想知道,最好回去后,询问你的父王或王兄。”停了下又道,“从前你都不在乎的,现在你何必再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烦恼?两国之间发生过什么,都和你不相干,以后你也不会再被作为贡品献祭,你只要好好地活着,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其余的你的父王和哥哥自然会处理。”   “嗯。”莫愁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江枫叹了口气,仍从怀中摸出玉笛,缓缓地奏出一曲,伴莫愁入眠。   第二日,珍珍果然带着大队人马,离京回家。江枫又等了几天,终于等到雪霁天晴,便准备启程。莫愁的风寒大体痊愈,手上的伤口也都已结了疤,但手指弯曲时仍有些隐痛,虽可稍作活动,但再不复纤纤玉手的灵动敏捷,而那白皙的肌肤上更留下了一道道深紫色的疤痕。莫愁虽懂事的不说什么,但江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是这天京城中不是久留之地,要紧的是将她安全送回,再寻找灵药疗伤。   这日清晨,江枫终于带着莫愁踏上了归程。为安全起见,莫愁仍是改换了男装,两人打扮皆如普通的富家子弟,脸上戴了人皮面具。莫愁早就对这人皮面具十分好奇,薄薄的一层皮,蒙在脸上却换了模样。莫愁在镜子前照来照去,镜子里是一位面色发黄的中年男子,莫愁端详半天,忽冒出一句:“这东西好倒是好,可惜戴上不太好看。”   “要好看?”江枫哭笑不得,“好看了招苍蝇,这回去的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苍蝇呢!知道某人是越西国第一美人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莫愁羞赧地笑笑,和江枫哥哥说话时可以无拘无束,但和那个人,总有无穷无尽的规矩,连自称都得换来换去,错了一点儿便要受罚,莫愁忽幽幽地叹了口气,泛起涩涩的心酸。   江枫雇了一辆宽大的四轮马车,郑铭则派阿成做车夫,陪两人回国。江枫怕路途颠簸,拆了马车里的座椅,铺上厚厚的绒垫和褥子,直接将莫愁从内室中抱上车中,让她躺着。出发时刚过了五更,此时天色未明,莫愁从车窗缝隙望去,街道两旁仍是漆黑一团,行人寥寥,几颗稀疏暗淡的晨星遥遥挂在天际。莫愁在密室里昏昏沉沉地躺了多日,这是第一次出门,清晨的风带着寒意,透过车窗迎面而来,呼吸着雪后清凉的空气,莫愁精神一振,恍然真有重见天日,再世为人的感觉了。   城门已开,江枫仍故技重施,以一张银票通关,马车辚辚,碾过护城河的吊桥,绝尘而去,一缕微蓝色的晨曦照进车内,莫愁揭开窗帘,回头望见天京城巍峨的城墙穆然耸立,浅蓝的天空如混沌初开,纯净透明,天幕下,一抹金光灼人眼目,那该是皇宫的鎏金殿顶吧?莫愁凝望着那抹金色,渐行渐远,终于消逝不见。 13归国   天京距越西国边境有千里之遥,一路上山川险峻,关卡众多。江枫通常以银两收买,大都顺利得过,有几处盘查得格外严密的关卡则祭出珍珍给的那面金牌,守关军士以为这人是领了圣上的秘密使命,不敢多问,自是通行无阻。   离了天京城后,天气渐转为晴好,江枫日日在车中陪着莫愁,忙着赶路,沿途不敢多做逗留。怕莫愁闷得无聊,便将江湖上各种轶闻趣事讲给她听,莫愁逐渐听得有了兴趣,时而问上几句,不再如初时那般消沉。路过大的州府时,江枫皆是找僻静的客栈停车住宿,派阿成出去打探消息,并买来许多当地的特色美味让莫愁品尝,这正投她所好。莫愁出宫前后一直憔悴苍白,在江枫的照料下,十余日后,颊上竟慢慢现出红晕。   平安无事地走了近二十日,终于临近越西国边境。路上江枫曾设法向莫愁的二哥谭天殷以飞鸽报信,告知莫愁即将回国的消息。这日午后,马车到了两国交界处的梓关。自六、七年前两国罢兵后,边境亦时有商贾来往,午后正是通关的高峰时期。这最后一道关卡,盘查得却极是严,来往的行人车辆都要停下仔细搜查,一个个放行,就连女子也不放过。   轮到莫愁的马车过关时,军士令停车搜查,江枫抢先一步跳下车,将金牌拿出,附耳对那头目说了几句,那头目接过金牌仔细查验,没发现破绽,即令放行。顺利进入越西国境内,江枫暗中松了口气,此时车上的莫愁突然叫停,阿成忙将马车停下,江枫扶莫愁下了车。   莫愁在路旁站定,仰望碧蓝无垠的天空,接着目光渐渐移到近处的山川田野,虽值冬季,越西国气候温暖,绿水青山点缀着竹篱茅舍,不见半点风雪肆虐的痕迹,丝丝微风如温柔的手指轻抚面颊,带来熟悉的芬芳气息,莫愁深深吸一口气,终于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江枫轻轻扶着他的肩,莫愁转头扑进江枫怀里:“江哥哥,我真的回来了!不是做梦么?”   江枫轻拍她的肩头,道:“你要是不相信,就在地上打个滚好了,看是不是真的?”   “讨厌!”莫愁没好气地捶了江枫一下,又道:“那我可以把面具取下来了么?”   江枫摇头道:“恐怕还不行,虽然已入了境,但说不定还有那暴君的密探,我们得小心为妙。”   “哦,”莫愁的语气黯淡下去,原来,毕竟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自己今生怕是不能再以真面目示人了,那还算是以前的那个莫愁公主吗?莫愁望向不远处雄伟高耸的梓关,曾几何时,自己从关隘这一头,进入那一头,以为永远不可能回来,而如今竟回来了,那么今生该不会再次踏进那头了吧?但似乎仍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那头,再也带不回来。   莫愁静静地站了一会,江枫装作不知她心事,只提醒道:“你不会一高兴就忘了赶路了吧?这里离京城昆都还有三日的路程,我们总不能歇在路上。”   江枫在越西国黑白两道都有许多朋友,离边境不远处有座归鹤山庄,正是江枫的一位好友兰桦的居处。江枫让阿成先前往联络,很快便有人来接,将两人接入山庄安顿。   归鹤山庄依山傍水,幽静秀丽。江枫怕莫愁旅途劳累,直接让主人安排了客房住下。此时已经黄昏,兰桦让人将饭菜也送进房里。莫愁拿起筷子欲要用饭,江枫见她动作笨拙,手指上的道道伤痕盘曲错落,不免又好一阵难过。猛地想起一件事,江枫啪的放下筷子,霍地站起:“莫愁,你吃了饭早点休息,要服的药我让阿成送来,我有急事,必须得马上走一趟!”   这些天来江枫寸步不离,此时突然要走,莫愁竟觉有点惊慌:“江哥哥,你要去哪里?”   江枫来不及和她解释,道:“别怕,这里很安全。最迟明天早上,江哥哥就会回来。”莫愁只得点点头答应,忐忑不安地目送江枫远去。   饭后阿成果然送了药来,往日里莫愁服了药也不觉怎样,今日服下后不久便昏昏欲睡。一路行来,莫愁和江枫开始是各宿一间,但江枫不放心,一晚上总要探视几次,后来反正两人都着了男装,便要一间大的客房,莫愁睡在里间,江枫则守在外间,今日也是这般安排。   莫愁爬上床,蒙头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却被人摇醒了:“莫愁,醒醒!快醒醒!”莫愁睁开眼一看,明亮的阳光已照进窗帷,金灿灿地铺满床前,江枫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小懒虫,快起来,我有件好东西给你。”   莫愁见他仍是昨夜的装束,衣上脸上却是风尘仆仆,原本亮如清水的双眸也尽显倦意,显然是曾连夜长途奔波,莫愁奇怪地道:“江哥哥上哪里去了?几时回来的,我怎不知道?”   江枫刮了刮莫愁的鼻头:“我回来时,你睡得跟头小猪一样,就算把你扔河里去,你也不会知道。”莫愁一愣,这话以前仿佛也曾听人说过,轻轻咬住嘴唇不吭声。江枫又道:“这也不怪你,我怕你昨夜睡不着,让阿成在药里放了一枚安神丸。”   莫愁勉强笑笑:“江哥哥不安好心,就知道捉弄我。”   江枫佯怒:“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在外面等你,你快点出来,晚了可别后悔。”说完即转身出去。   莫愁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胡乱穿上衣服,到了外间。江枫手中握着一个碧绿如玉的小瓷瓶,让莫愁在身旁坐下,伸开双手,从小瓷瓶中倒出一点晶莹透明的膏状物,小心翼翼地涂在莫愁十指斑驳的伤处,那药膏涂上便是一阵清凉,如炎夏所饮的冰镇薄荷梅子汤,莫愁惊讶地问:“江哥哥,这是什么?”   江枫笑着解释道:“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雪玉膏,每天涂一次,等这一小瓶雪玉膏涂完后,你的这双手又会象原来一样,灵活自如,洁白无瑕,不留半点疤痕,你该高兴了吧?” 14驰家   莫愁自是爱美如命的,脸上戴了难看的面具还偶尔能取下来,双手却只能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看见,还不说关节仍不能自由屈伸,想着自己那一手惊世绝艳的好字,就这样白白地葬送了,莫愁更心痛不已,又怕江枫哥哥担心,多日来却不敢说。这会忽听有这种好东西,莫愁两眼放光:“真的?”   “假的,那就不试了。”江枫说着就要停下。   “不要!”莫愁怕他真的不上药了,忙拉住他衣袖,“江哥哥,你昨晚就是去找这个去了?很远么?”   “嗯,”江枫方解释道,“我昨天突然想起来,几年前曾和碧灵子有过一面之缘,这东西便是他的宝贝,但他住的地方是在苍龙王朝境内,离归鹤山庄来回有近五百里,好在兰大哥这里不缺宝马,一夜的时间亦足够了。”   莫愁轻声道:“江哥哥辛苦了。”   江枫笑笑:“我曾听你二哥说,你虽然淘气,但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你江哥哥是个粗人,书画就免了,下棋还不如找个人单挑武艺,只对音律略知一二,等你手好了,可愿意让我欣赏下你的琴艺?”   弹琴?莫愁模糊地想到,也曾为他弹琴,也曾为他跳舞,可他也未见得喜欢,以后自己再弹给另一个人听,跳给另一个人看么?……莫愁不做声,微微转开头,视线停留在江枫的腰间,却发现他不曾离身的断云剑已不知去向,莫愁曾听他提过这柄断云剑摧金断玉,削铁如泥,是江湖神兵之一,江枫视之如命,常年带在身边。莫愁奇怪地问:“江哥哥,你的剑呢?”   江枫低头一看:“那剑不好,我送人了,武林高手,飞花摘叶都能伤人,带着柄剑反而累赘。”   莫愁顿时明白了:“江哥哥,你用断云剑去换了雪玉膏,是吗?”   江枫知瞒不过他,仍是满不在乎地道:“宝剑赠烈士,玉膏遗佳人,宝剑送给了碧灵子,玉膏送给莫愁妹妹,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江哥哥,”莫愁着慌地道,“等我回去见到了二哥,一定要他给你找柄更好的宝剑。”   “呵呵,”江枫的笑容里忽有难以言说的苦涩,“还了我宝剑,我们就两清了是么?”莫愁一愣,江枫又道,“宝剑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你好好的才最重要,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莫愁的声音极轻,“可……可我怕……怕我忘不了……”   “忘不了?”江枫低头专注地为她上药,“忘不了也是好事,忘不了证明你还有心,还有感觉,也就还有希望。只要你快快乐乐过每一天,忘得了忘不了又有什么关系?”   莫愁一震,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任江枫仔细地涂完了药膏,又用干净柔软的纱布包扎好十指。此时兰桦已让人将早饭送来,江枫驾轻就熟地喂她,莫愁却十分不好意思。江枫笑道:“你要过意不去,我每喂你吃一餐饭,以后你就为我弹一支曲子,可好?”   “嗯。”莫愁躲避不了,含糊应道。   江枫陪莫愁用过了早饭,正想着要不要在归鹤山庄稍作休整,暂歇一日,反正既然已回了国,也不用再急着赶路,阿成却进来禀报,说是二王子已派了人来,等在外面。昨日江枫一到,便托兰桦帮忙与二王子的人联络,没料来得倒是挺快。江枫让赶快请进来,来者是两名蓝衣青年,见了江枫和莫愁,验过信物,跪下叩首道:“臣等是二殿下的侍卫,二殿下已让臣等在纳支县等候公主殿下和江公子多日,总算等到殿下回来了!”   莫愁急忙问道:“我父王怎样了?”   那两人伏地答道:“国王陛下的病情近日有所加重,二殿下要公主殿下即刻回去。”   “啊?”莫愁一听,急得跳起来,“江哥哥,我父王病重,我们快走吧!”   莫愁和江枫由这两名侍卫服侍启程,和阿成作别,另换了马车。莫愁忧心如焚,不愿再耽搁一刻,只催促日夜赶路。侍卫见莫愁焦虑,安慰道:“小公主殿下向来是陛下最宠爱的,今日殿下能回去,陛下一高兴,病情定能转好。”归鹤山庄距昆都有两三日的路程,江枫仍是每早晚各为莫愁换一次药,白日里无微不至地照料。果然三日后,那些伤痕的颜色已浅了许多,手指弯曲活动也不再有疼痛不适。   莫愁一行抵达昆都时已是傍晚。侍卫先让马车停在宫外,进去通报。过了好一阵方出来禀道,二殿下已安排好了,让公主从后门进去。又道:“如今宫中是非常时期,二殿下万分抱歉,不便请江公子进去,已让小的令为公子安排了住处。二殿下改日定会亲自登门道谢。”   江枫知道恐怕是国王预后不良,宫中混乱,叹口气,向莫愁投去安慰的眼神,莫愁却已着了慌,捉住江枫的手臂:颤声道:“江哥哥!我……我怕……”   江枫柔声道:“莫愁别怕!你父王和哥哥都在里面等着你呢!你哥哥是怕旁人认出了你,走漏风声,才这样安排。你快去吧!”摸出那只装雪玉膏的药瓶递给莫愁,“这药你拿着,记得让人按时为你换药。”   莫愁这些日子事事依赖江枫,不自觉已将他当成了最亲近可靠之人,仍是拽着他的手不放:“江哥哥,你陪我,我要你陪我去!”   江枫无奈,附在莫愁耳边道:“你先进去,我待会便翻墙进来找你。”   莫愁信以为真,点点头:“那你可要快点来啊!”这才随侍卫去了。   莫愁由侍卫领着,绕到皇宫后面的小角门,摸出令牌,偷偷地将莫愁带入宫内。莫愁换了男装,脸上又罩了人皮面具,谁也认不出她是谁。莫愁见王宫中的气氛大不同往日,经过的太监宫女皆是面容肃穆,远远望见父王的昭阳殿灯火通明,莫愁的心跳陡然加快,脚下竟有些发软,几乎挪不动步子。   侍卫仍是将莫愁带到昭阳殿内殿的后门,打开门,道:“二殿下已将旁人遣开,正在里面等着公主,公主快进去吧!” 15丧父   莫愁独自一人进了内殿,绕过巨大的紫檀木屏风,一眼便看见躺在龙床上的父王,双眼紧闭,灯光下映着他惨淡青黄的脸色,似已全无声息。床前跪着一人,身穿淡青色锦缎长袍,却是二哥谭天殷。   莫愁踉踉跄跄直奔过去,扑到父王床前:“父王!父王!我是莫愁,我回来了!”   谭天殷见莫愁突然跑进来,惊喜异常,也忙道:“父王!你看看!是谁回来了?”   越西国王谭参昱本已在昏迷中,听到莫愁的呼喊,猛地睁开了眼,茫然四顾:“谁?莫愁吗?在哪里?”   莫愁扑在父王身上:“是我啊!我在这里!”莫愁一迭声地道。   谭参昱忽见一陌生男子的面孔在眼前晃动,却又是女儿娇滴滴的声音,一下受惊不小,双眼一翻,竟又晕了过去。谭天殷忙得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莫愁吓得手足所措,只是哭喊道:“父王!父王!”   谭天殷忙提醒道:“你还不快把脸上的东西揭了?”莫愁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扯下人皮面具,露出本来的娇美容颜。自己怎么糊涂得连这都忘了?吓坏父王真是糟糕!谭天殷叹口气,道:“父王本来……本来已快不行了,是我悄悄告诉他,你马上就要回来了,他便一直等着你,撑着口气一定要见你一面……”   过了片刻,谭参昱又悠悠醒转,谭天殷扶着他勉强坐起来。谭参昱定定地望着莫愁,浑浊发黄的眼中渐渐有了一丝明亮的光芒:“莫愁!真的是你!孤的心肝宝贝儿,你可算回来了!没想到孤还能再见你一面……”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想去抚摸莫愁的面颊。   莫愁忙双手握住:“爹爹,我在这里!”   谭参昱看见莫愁手上层层的纱布,惊道:“孩子,你的手怎么了?”   莫愁含糊地道:“没事的,前几日受了点小伤。”见父王消瘦得不成样子,手臂亦是瘦骨嶙峋,心头一恸,记忆中父王永远是强健如山的,小时候,他一只手就可以把自己托起来,举得高高……莫愁难过得无以复加,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父王,我好想你,好想你,我紧赶慢赶,就是要赶回来陪你过年呢!”   “好!好!”谭参昱道,浑黄的眼中不觉滚下一滴泪水,谭天殷忙拿过丝绢为他拭去,劝道:“父王,小妹回来了,您别难过了,该高兴才是!”   他不说还好,一说谭参昱更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殷儿,你可知道,父王今生有两件最大的憾事?”谭参昱说到这里,突然大咳起来,额上条条青筋暴露。谭天殷忙着为他揉胸捶背,又端过一盏参汤,送到父王嘴边。   谭参昱啜了一口参汤,一把握住谭天殷的手,哑声道:“孤这一生,第一大憾事是当年兵败在韦臻手下,被迫投降了苍龙王朝,第二件则是将你的莫愁妹妹送给了韦臻……”谭参昱大口喘息,一时喘不上气来。   “父王!”莫愁哭道,“父王,莫愁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您了!”   谭参昱笑了笑,轻抚过莫愁的长发:“父王时常梦见你,如果不能再见你一面,父王怕是死也不能瞑目呢!”   “父王!”莫愁慌忙打断他。   谭参昱转向谭天殷,顿了顿,忽提高声音道:“天殷?”   谭天殷见这情形,知道父王是有重要的事情要托付,连忙跪下道:“儿臣在!”莫愁也欲要跪下,谭参昱却拉住她,搂在自己身边。   谭参昱深吸口气,道:“殷儿,孤几个儿子中,就属你文武双全,聪明果敢,刚才孤已当着史官,王后和诸子的面,颁下遗诏,将这越西国的江山托付于你!”什么?莫愁一怔,父王就要走了,二哥就要即位了么?虽然知道迟早免不了这一天,莫愁仍是紧紧地抓住父王的手,难以置信。   谭参昱长叹一声,又道:“孤这一生,一事无成,反而留下这个烂摊子给你,唉!”   谭天殷连忙叩首:“父王这样说,可就折杀儿臣了。”   谭参昱摇头道:“孤一生有两件憾事,也是两件未了的心愿。第一件,越西国向韦臻称臣投降,进贡割地,这不仅是孤的耻辱,更是越西国的国耻!越西国虽是小国,亦不能受辱于人!”   谭天殷恨恨咬牙,道:“儿臣明白!父王放心,这几年儿臣一直在厉兵秣马,就等着有朝一日,挥戈东向,收复失地,重振国威!若不能报此国恨家仇,誓不为人!”转头见正对龙床的墙上挂着一副弓箭,谭天殷起身,于箭筒中抽出一支白羽,复在谭参昱面前跪下,道:“儿臣若违此誓,便如此箭!”双手将那白羽一折,断为两截,掷于地上!   谭参昱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道:“殷儿,你若能完成这一大业,孤九泉之下,亦当含笑。”指着莫愁,又道,“这第二件事,这些孩子中,孤最挂念的就是莫愁,从小你就和她最好,这次更是千辛万苦将她接回来,你真是个好孩子,好哥哥,”说着勉力拉过莫愁的手,让谭天殷握住,“她是你最小的妹妹,又最多磨难,孤走了后,你要好好照顾她……”   谭天殷忙道:“父王放心!儿臣一定竭心尽力,护她周全!”   谭参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孤将莫愁托付给你,也就再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话未说完,握着莫愁的手突然软软地松开,脑袋一偏,向后倒去。   “父王!父王!”莫愁惊得大叫,却再无人应声,莫愁扑在谭参昱身上,用力摇晃。谭参昱已闭上双眼,再无半点反应。   “莫愁,父王已经殡天了!”谭天殷忍着悲伤道,扶住莫愁的肩头,“他见到你平安无事。已很开心了。”   “不,不!哥哥,我要父王!我要父王!”莫愁慌乱地道,回身扑进谭天殷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寝殿内本是宫烛高烧,莫愁却只觉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16对影   莫愁这次诈死回国,除谭天殷曾暗中告诉她父王外,宫中的其余人皆蒙在鼓里。谭天殷见她悲伤晕倒,急唤人来抬走安置。这才出去通报父王的死讯。国王驾崩,举国震动,好在谭参昱已预先立下遗诏,立二王子谭天殷为王储。翌日,谭天殷即位,举行国丧,并通告诸国。   韦臻那日和怜容一夜纵情后,连续多日未召任何嫔妃侍寝,过了近一个月,才偶尔召了陈芳林和张美人,却总是提不起兴致,半途而废。陈芳林侍寝时见怜容的画像仍挂在宫内,端详半阵,忽道:“这位画师一手好丹青,臣妾亦想请他画一幅像,算是新春志喜,不知皇上可否恩准?”这种小事,韦臻自没有不准的道理,第二日,便让内务府安排霍青鸿择日进宫,为嫔妃画像。   此时已是腊月底,年关将至,宫中各处都忙碌起来,张灯结彩,依旧如往年一般热闹。韦臻却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倦怠。天气一如既往地寒冷,韦臻处理公务之余,便如一只冬眠的熊一般,蜷在洞里,哪儿也不去。但小年大年,宫中皆要大摆宴席,韦臻不胜其烦,却又无处可藏,只能循例出席。   新年不知不觉来临,到了除夕这夜,绵绵的雪依然无尽地下。白天韦臻要在前殿受百官朝贺,晚上则是宫内的家宴。这一年一度的除夕团圆夜宴是最隆重不过,仍是设在雍磬宫,阖宫欢宴,嫔妃尽数到齐,拥红绕翠,脂香粉浓,尽显繁花盛世,举目望去,独不见那双清澈明眸,韦臻的心头只是空荡荡的,再没有着落。   销金融玉,觥筹交错,团圆家宴自是要热闹欢腾。韦臻手握白玉杯,凝望杯中那清冽透彻的金黄酒液,古人曾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纵使饮尽千觞,亦终将醒来,又何能解这万古之愁?皇贵妃周宁容盛妆华服,陪坐在一侧,见皇上沉闷不语,似魂不守舍,便将凡来劝酒的众嫔妃一一拦下,待酒过三巡,却小心试探道:“皇上,除夕之夜,送旧迎新,臣妾特令歌舞班子编排了一曲新舞,皇上可愿一观?”   “嗯,”韦臻淡淡地应了一声,见席间诸位妃嫔皆有失望之色,今日年夜,倒不能太扫她们的兴了,点点头,“传上来吧!”   急管繁弦,声声回响紫顶黄梁,忽然一朵玫瑰彩云飘然而入,韦臻一愣,霓裳?舞姿翩跹,舞步却有些沉重呆滞,依稀便是凌波舞,却不似碧波上那惊鸿掠水的轻盈倩影。韦臻凝视那舞女片刻,突然重重地在案上一拍,面前的杯儿盏儿盘儿碟儿一阵乒里乓啷的乱跳。韦臻怒喝道:“停!停!你是谁?你这身衣裳从哪里来的?你跳的这舞是谁教的?”   皇上勃然震怒,众嫔妃不明所以,皆吓得花容失色,殿中齐刷刷跪倒一片,那始作俑者的舞女更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抖成一团,只是不住磕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李严见状,忙重复道:“皇上问你是谁?”   大殿中四角皆置有硕大的紫铜暖炉,数九寒天,那舞女单衣起舞,并不觉寒冷,此时却慌得上牙直打下牙,伏地颤抖了半阵,方挤出一句话:“回皇上,奴婢……奴婢名叫玉衣。”   玉衣?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韦臻想不起是何时听过,又厉声喝问:“你这件霓裳从哪里来的?”   跪在韦臻身旁的皇贵妃周宁容忙叩首道:“回皇上,这衣裳是臣妾赐给玉衣的,只是为今日歌舞一用,并无他意,求皇上恕罪!”   “你?”韦臻转过头来,怒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你竟敢将朕的霓裳,赐给这个下贱的奴婢?”   自闭月苑被抄捡后,所获的金银珠宝贵重物品皆上缴内务府,再分与宫中其余嫔妃。韦臻这些日子来,连前朝政事都无心操持,更无暇过问后宫杂务,周宁容总揽六宫,权倾一时。她虽知霓裳贵重,但毕竟只是件舞衣,她不擅歌舞,为讨皇上欢心,周宁容特意选了歌舞班子中最出色的一名舞女,将这霓裳赐予她于今日献舞一曲,以为除夕佳节助兴,哪知却弄巧成拙?此时见皇上发怒,也唯有磕头请罪而已。   韦臻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瞪了那舞女一眼:“你什么人?也配穿这霓裳?还不快脱下?”那舞女见殿中众目睽睽,羞惭难当,正在犹豫,李严已令两名太监上前,将玉衣就地按倒,迅速剥去了她身上的玫瑰霓裳,叠在托盘上呈于韦臻。韦臻望了眼那如云的霓裳,凌波一曲,终究是不可再得了……咬牙下令:“拿下去,洗净后置于珍宝阁,任何人不得擅动!”   韦臻又瞟了一眼只剩下贴身小衣,仍跪在殿中的玉衣,忽想起莫愁曾自告奋勇教习过宫中舞蹈,那这凌波舞定然是当初莫愁教她的了,韦臻一阵心悸,忙用手捂住胸口,口气却仍是森冷:“来人,拖下去,重责二十杖,打入冷宫!”玉衣不敢分辩,被两名内侍拖走了。韦臻扫视殿内,嫔妃奴才仍跪了一地,狠狠地瞪了周宁容一眼,袍袖一拂,离席而去。   除夕夜宴不欢而散,韦臻只身回了乾元宫,宫内宫外远远地传来阵阵鞭炮声,衬得空旷的乾元宫益发冷清,连一盏盏大红的宫灯亦失去了颜色。曾记得中秋节之夜,雨声淅沥,明月无光,但还有她……还有她笑语忘忧,而现在,再无他人,明天,便是新的一年,但此后的漫漫岁月,只有自己对影无眠了……   大年初一又有隆重复杂的祭天仪式,繁文缛节让韦臻烦躁不已,忽想起莫愁,难怪她那样讨厌册封典礼,好端端的人都变成了木偶。总算熬过了初三,各种赐宴暂告段落。   初五韦臻恢复早朝,前朝呼吁尽早立后的折子忽又多了起来,几乎皆是进言请立皇贵妃周宁容为后的。韦臻一直不喜周宁容,晋她为皇贵妃一则是因为她的家世和她父亲的功劳,二则也是因为其妹怜容受宠,后宫又确实需要一人统管。现今怜容既已失了韦臻的欢心,而除夕霓裳之事后,韦臻余怒未消,心中对周宁容更是厌恶,怎肯即刻同意立她为皇后? 17孕子   众位大臣广征博引,言辞肯肯,而左相在朝中地位亦是举足轻重,韦臻不能硬行批驳,只是以皇贵妃尚无子嗣为由,暂将此事压下。   大年初八这日,韦臻在乾元宫用完午膳,忽报周婕妤求见。自那天在闭月苑门外偶遇后,韦臻未再召过她侍寝,也未曾与她单独见面。听她求见,韦臻即令李严传旨不见。片刻后李严却回来禀道:“回皇上,婕妤娘娘说她有要紧的事,一定得面见皇上。”要紧的事?韦臻纳闷,什么事?想了想,令传她进来。   怜容今日却一改往常素净打扮,穿了一身真红色流彩飞花的锦袄,下着朱砂色金玉牡丹图纹的长裙,如朝霞团团,富贵明艳,如云的发髻上簪一支翡翠饰珍珠步摇,摇曳生姿。正月里大都穿得喜庆华贵,韦臻见了亦并不以为意。待她叩首问安已毕,韦臻令平身,问道:“爱妃今日有什么事见朕?”   怜容面现淡淡红晕,道:“臣妾近日身体不适……”   韦臻轩一轩眉毛,略感不耐地打断她道:“爱妃身体不适,直接请太医诊治便是,若不要紧,不必再特意来回朕。”   怜容益发羞涩,忸怩半晌,方低声道:“回皇上,今日臣妾已请过……请过太医了,太医说……说臣妾是喜脉,已有一个多月了,臣妾不敢隐瞒,特来禀报皇上。”   “啊?”喜脉?怜容竟有了身孕?韦臻一惊,算来时间,正和一个月多前那晚相合,那一夜的难堪失态忽然清楚地展现眼前。韦臻这些天有意无意地躲避怜容,亦很少去回想当时的情形,本以为不管曾发生什么,随着时间过去,就总能淡忘,任它烟消云散,只当是从未有过,哪知那一晚的狂乱竟已留下了孩子,留下了永恒的印记,自己怎地如此疏忽?……韦臻暗中竟懊悔不已,他虽已即位多年,但膝下子女不多,尤其尚无皇子,怜容有孕,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庆贺高兴之事,但此刻韦臻心如乱麻,全无欢喜之意。   韦臻抿紧双唇,低头沉默不言。怜容候了半晌,轻声提醒道:“臣妾恭请皇上示下?”   韦臻忽似回过神来,忙道:“哪位太医请的脉?快宣他进来!”   怜容忙道:“回皇上,是太医院的院长王太医,他此刻正在宫外候着。”   很快将王太医传了进来。王太医是一名五十余岁的老者,体态渐宽,须发已有些花白,五官敦厚。叩首毕,韦臻不动声色地问:“婕妤娘娘究竟是患了什么病?”   王太医满面喜色,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啊!微臣适才已为婕妤娘娘请过脉了,娘娘怀了龙种,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是么?你敢肯定是喜脉?”韦臻追问道。   王太医擦擦额头:“回皇上,微臣已行医三十余载,妇科千金更是臣的专长,纵使医术平庸,亦不至于诊不出喜脉。”   “嗯,”韦臻语气依然平淡,“若真有了皇嗣,朕自有重赏,你暂且退下。”   王太医退下后,韦臻照惯例又另找了一名徐太医来复诊,亦得出同样的结论。韦臻知道这是确凿无疑的了,顿了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令召皇贵妃周宁容前来商议。   周宁容身着缂丝闪金银红朝服施施然前来,韦臻赐姐妹二人坐了,向周宁容通报了怜容有孕之事。周宁容似乎并不知情,眼中越过一道惊异的目光,唇边却有一丝冷笑一闪即逝,却没多说什么,恭谨地向韦臻道贺,又对怜容道:“恭喜妹妹了!”怜容含羞道谢。   韦臻即令传谕六宫:“传旨,周婕妤孕有龙裔,乃社稷之喜,朕心实慰,晋为从二品昭容,择日举行册封典礼。”怜容喜上眉梢,忙大礼谢恩。韦臻转头对周宁容道:“此次册封典礼,你看定在何时为好?”周宁容命人拿黄历来查日子,查明正月十五正是吉日,便回了皇上。韦臻即道:“朕近些日子国事繁忙,这册封仪式便由皇贵妃主持好了。”周宁容忙跪下接旨。韦臻又让宣了王太医来,大加赏赐,令他专职负责为怜容将养安胎,无论日夜,随传随到。   韦臻见怜容清减了不少,想着这些日子对她多有冷落,如今她有了身孕,再怎么说,也是皇家的血脉,自己照例该对她温存一些,便放下手中公务,与周宁容和太医一道,陪她回沉鱼馆去。韦臻坐了一阵,周宁容识趣告退,怜容亲自下厨,做了一锅沙参炖羊肉清汤,留下韦臻用晚膳。   席间,怜容温柔无限,为韦臻布菜盛汤,韦臻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小碗,见怜容满心期盼地望着自己,韦臻随口称赞道:“这汤不错。”   怜容欢喜道:“谢皇上夸奖。”又微嗔道,“皇上好久不曾到臣妾这里来了,是不是臣妾做错了什么?惹皇上生气了?臣妾少不知事,若有什么错处,还请皇上教导。”   “没……没有,朕只是太忙。”韦臻搪塞道,“你现在有了身孕,定要好生将养,行动间千万得小心才是。”   怜容莞尔一笑:“谢皇上关心。”又道,“那皇上希望臣妾生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女孩,”韦臻不假思索地道,若是生个女孩,象莫愁那般美丽聪明,娇俏可人,该有多好?一出口却发觉失言,忙改口道,“自然希望是男孩儿,朕到现在膝下尚无皇子呢,你若生男,便是皇长子,尊崇无限。”   怜容喜上眉梢:“臣妾谢皇上吉言。”   是夜,韦臻在沉鱼馆中陪怜容宿了一夜,并未要她侍寝,此后,三五日间亦去沉鱼馆小坐片刻,却只象是例行公事,入夜后仍回乾元宫独宿。但表面上,自怜容怀孕后,又重新获得了皇上宠爱,后宫中一时唯她炙手可热。   怜容怀孕的消息传遍后宫前朝,立后的呼声再度高涨,只是形势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大都是奏请立皇贵妃周宁容为后的,现在却有少数大臣推举周怜容,认为她若诞下皇嗣,当为皇后。 18流产   本来依长幼尊卑之序,若立后仍当是周宁容,但既然怜容有了身孕,若她产下男婴,便是皇长子,依韦臻对她的宠爱,破格立后也并非不可能。或者立德妃为后,而立怜容之子为储,日后便是两宫太后共掌后宫。但无论如何,皇后之位看来都将是出自周家了,一时周氏一族,后宫前朝,风光无限。   朝廷上下关注皇后凤冠花落谁人,韦臻即干脆以怜容有孕为由,将立后之事推到分娩之后,旁人皆以为他属意怜容,韦臻却明白,自己是想拖一天算一天,这两人,都并非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正月十五元宵节,雪霁天清。由皇贵妃周宁容主持,为怜容举行了隆重盛大的正式册封典礼。元宵节又称灯节,各宫历年都扎制五光十色的宫灯,并各种灯谜,置挂于御花园中,韦臻也会携诸位嫔妃欢宴赏灯,以示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今年元宵节的主角自然是怀了龙裔,又新晋昭容的周怜容,晚间游园时,她紧随韦臻身旁,仍着册封时所穿的绣翟凤凌云的缕金瑞红礼服,如云青丝挽成仙游髻,头戴鸾凤累红珊瑚流苏金步摇,八宝掐金流穗海棠簪,耳畔垂下翡翠鸣凤明珠耳珰,一步一摇,叮然作响,脸上挂着恬淡满足的微笑。   韦臻偶一侧脸,望见她幸福的笑容,想到她毕竟怀了自己的孩子,心下生起些许柔情,或许做一个皇帝就是这样,三宫六院,生儿育女,传承天下,至于人间的真情,本就不该是身为帝王所该奢望的吧?从此以后,自己只该放下过往的一切,朝中宫中,安安心心地做好一个帝王的本分。思及于此,韦臻伸出手揽住怜容的纤腰,怜容回眸一笑,宛如梨花绽雪,娇羞无限。   游园猜谜,又开夜宴,宫中缤纷烟花腾空盛放,如春回大地,百花盛开,争奇斗艳,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韦臻打起精神与诸妃同乐,至三更方散去,由怜容陪着去了沉鱼馆安置。   元宵过后,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规,韦臻虽时时觉得疲惫倦怠,仍得按部就班地应付国事,陪伴怜容,再念及莫愁时,只想,之前没有她,这么多年也过来了,现在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可虽是这样想,失眠的日子却越来越多,大多数漫漫长夜,韦臻都是听着黑暗中的更漏滴答,睁着眼睛捱到天明。   眼看快出正月,一夜韦臻独宿于乾元宫,夜半时分,刚朦胧合眼睡去,忽听宫外有尖利的声音高叫:“皇上!皇上!”   韦臻顿时从睡梦中惊醒,正要大发雷霆,却见李公公仓皇奔进,一头大汗:“皇上,不好了,昭容娘娘小产了!”   韦臻翻身坐起,又惊又怒,道:“这是怎么回事?太医呢?”   李公公忙道:“是昭容娘娘宫中的宫女采薇来报的信,事关重大,奴才不敢耽搁,只得叫醒皇上,请皇上恕罪!”   韦臻冷静下来,问:“那宫女呢?宣她进来问话!”一面让李公公服侍穿衣。   来报信的宫女名叫采薇,是怜容陪嫁进宫的贴身侍女,如今已升为怜容宫中正六品的掌事宫女。采薇身着水红间白的宫装,进来甫一跪下,叫了声“皇上!”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韦臻皱皱眉头,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拣要紧的说来。”   采薇抽泣着道:“回皇上,娘娘今儿刚过了初更就歇下了,歇下不久,就说肚子痛,痛得脸色发白,奴婢等都急得要死。娘娘怕打扰皇上,不许来报与皇上,只让悄悄地去请太医。谁知道刚好王太医家中有急事回去了,又忙找人到他家中去请。哪知等到把太医请来,娘娘已经……已经……”   “混账!”韦臻一声怒喝,“朕千叮万嘱,要太医无论日夜,随传随到!他竟然敢玩忽职守!简直该死!”   李严见韦臻怒不可遏,小声提醒道:“皇上,是不是先去看看昭容娘娘?”   说话间韦臻已穿好衣服,沉声下令:“摆驾沉鱼馆。”   韦臻急急赶到沉鱼馆,宫室内灯火通明,太监宫女跪了一地。韦臻直闯进去,撞开房门,一眼看见一袭白衣的怜容正躺在靠里的睡榻上,只盖了条秋香色的锦被,微闭着眼,眉黛轻颦,漆黑的长发覆了一枕,双颊全无半点血色,似一朵狂风暴雨中乍然枯萎的鲜花。床头点着一只白烛,烛光惨淡,更衬得怜容脸色雪白近乎透明,如梦幻般不真实,那神情象极了韫儿。韦臻心头一痛,冲上去一把抱住她,焦急呼唤:“容儿,你怎样了?”   怜容缓缓睁开双目,眼中满是痛楚后的空洞,见是皇上,挣扎着要起来见礼,韦臻忙按住她,怜容伏进韦臻怀里,只是哀哀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韦臻轻拍她后背,低声安慰。半晌,怜容方抬起头来,目中含泪,楚楚可怜:“皇上,臣妾……臣妾对不起皇上,未能保住龙嗣……”声音悲戚,泪如雨下:“皇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韦臻见她伤心欲绝,心里一时也十分难过,这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血,用手巾为她拭去泪水,问道:“容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早报与朕知?”   怜容摇了摇头,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韦臻,尖锐的指甲在他腕上划出几道红痕,如溺水的人面临灭顶之灾,无助的神情极是绝望:“臣妾怕惊了圣驾,阖宫不宁,旁的娘娘又说臣妾恃宠而骄……臣妾亦不知怎会这样,只怨臣妾德薄福浅,枉费了皇上的恩宠!”   韦臻转头见王太医正跪在床头,一时怒从心头起,狠狠一脚将他踢开三尺,恨道:“朕特地令你无分日夜,专职负责昭容娘娘保胎,关键的时候你在哪里?身为太医,竟然视皇家血脉为儿戏!如今娘娘小产了,失了皇子,你有几个脑袋来赔?” 19阋墙   王太医忍痛爬起,匍匐于地,吓得魂不附体,磕头如捣蒜:“微臣罪该万死!微臣昨天晚上才为娘娘请过脉,母子一切安好。今日微臣家中有急事,微臣才大胆回家去了一事,哪知竟出了这样的事!求皇上恕罪!”   韦臻不由诧异,惊讶地道:“既然昨日都还好好的,怎么会说小产就小产?”问王太医,“你可知这缘由?”   王太医见事有转机,忙磕头禀道:“回皇上,微臣来时,娘娘已经小产……微臣一时尚不敢断定,但从脉象看,恐怕……恐怕娘娘是吃了什么禁忌之物。”   “禁忌之物?”韦臻勃然作色,“你难道没将禁忌之事提醒昭容娘娘?”   王太医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抖抖索索地答道:“微臣早在娘娘查出有孕当日,便开了张单子,详尽列明了衣食住行等所有禁忌事项,但微臣毕竟是外臣,不能时时守在娘娘身边,照料娘娘的起居生活……”   韦臻哼了一声,转向采薇,“你家娘娘平日饮食都是谁在负责?她今日都吃了些什么?去了哪些地方?”   采薇叩首答道:“娘娘甚少外出,今日哪儿也没去,就在宫里静养。自从娘娘有孕后,御膳房派了位崔师傅来,专门在宫里的小厨房备膳,娘娘的饮食皆是他亲手操办……”采薇说到这里,躺在床上的怜容突然轻咳了一声。   韦臻忙回头,握住怜容的手,柔声问:“容儿怎么了?”   怜容虚弱地叫了声:“皇上……”   韦臻接过采薇递上的茶盏,扶起怜容喂她喝了一口水,道:“吵着你了么?那你好好休息,朕令人都到外面去。”   韦臻刚要起身,却被怜容扯住了袍角:“皇上……”怜容哀求道,“皇上,皇上不要再查问了,这件事情臣妾只怪自己,和旁人都没有关系……何必弄得人心惶惶,宫中鸡犬不宁?皇上若肯怜惜臣妾,日后……日后……”   韦臻听怜容说话的语气,益发相信这其中定有隐情,不待她说完,即打断她道:“爱妃,那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朕的孩子,朕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却让众人都退下,只剩了采薇在内室,韦臻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怜容还待阻止,韦臻的目光已转为凌厉,厉声对采薇道:“这事关皇族子嗣,所有相关的事情你必须得原原本本地说来,若有任何隐瞒,都是欺君杀头的大罪!”   采薇吓得跪倒在地,迟疑片刻,无奈地望了怜容一眼,终于开口道:“回皇上,娘娘有孕后,一直只吃小厨房里做的膳食,送到小厨房里的原料都要奴婢等亲自过目检查,平素都十分小心谨慎,更从来不用外面送来的吃食。只是……只是今日下午,皇贵妃娘娘来看望娘娘,带了几块糕点来,说是娘娘入宫前在闺中最爱吃的新鲜玫瑰糕,娘娘一时喜欢,就用了些许。皇贵妃娘娘是娘娘的亲姐姐,娘娘自然不会疑心,哪知今晚就……”   怜容慌忙喝止:“采薇!”   采薇呜呜地哭起来,抽噎着道:“奴婢心急失言,娘娘要怪就怪奴婢吧……”   韦臻心头一跳,面上仍不动声色地问:“那玫瑰糕还剩得有么?”   采薇忙答道:“回皇上,玫瑰糕还剩了两块,在小厨房里。”   韦臻令道:“速去拿来。”   采薇应声“是”,退了出去。   怜容身子微颤,凄然道:“皇上,不要……”   韦臻阴沉着脸,不理会她的求情,道:“无论是谁,敢戕害皇家子嗣,朕都绝不能轻饶,你放心,有朕在,自会为你做主。”怜容见韦臻脸色铁青,不敢再多说。   少时,采薇将玫瑰糕拿来,置于盘中呈于韦臻。韦臻见那玫瑰糕颜色殷红如血,便觉极不舒服,令交给太医去查其中的配料,查明了即时来报。除了王太医外,太医院其余在京太医也都赶到了,守候在外面待命。韦臻叫进一名太医进,为怜容开了一副调养气血的方子,又令内务府送来山参燕窝等补养之物。这时厨下熬好了一碗参汤端来,韦臻守在床前,看着采薇喂怜容一口口喝下,服侍她躺下。韦臻又安慰了她几句,怜容乖巧地闭上双眼,韦臻等她呼吸转为平稳,应是睡着了,这才放下豆青闪金帷帐,到外间正殿去等候太医查验的结果。   此时已过了四更,韦臻坐在正中紫檀木大椅上,夜深寒意阵阵袭来,忽想起近两个月前,那个风雪交加的不眠之夜,自己也是这样等待着一个结果,却等来了最深的失望和无边的伤痛……今天又会是什么等待着自己?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王太医等重又进来,伏地禀报道:“启奏皇上,臣等查出了那玫瑰糕中浸得有红花的汁液。”   “红花?”韦臻一惊,“怎讲?”   王太医答道:“回皇上,红花为一味名贵药材,可以活血化瘀。用于经闭、痛经、恶露不行、症瘕痞块、跌打损伤等症,但向来为孕妇所慎用,服用后会造成堕胎,尤其娘娘怀孕头三个月之间,胎象不稳,更不能沾这种禁忌之药,这次小产应就是服下了红花所致。”   韦臻脸色陡变,啪地一拍座椅扶手,难道这真是周宁容干的?想来也并非不可能,现在中宫之位虚悬,若要册立皇后,必定是她姐妹二人中择一而取,但周宁容为了后位,竟能谋害自己妹妹的孩子,谋害皇子,阴狠冷酷至此,怎能主掌六宫?   这时,垂首侍立一旁的采薇忽怯生生地唤了声“皇上”,韦臻转头,见她的表情欲言又止,问道:“采薇,这玫瑰糕确定是皇贵妃娘娘送来的东西?”   采薇跪下道:“回皇上,奴婢不敢欺骗皇上。这种玫瑰糕是娘娘闺中常吃的,宫中的厨子并做不出来,皇贵妃娘娘说是家中托人特意捎来一些,便分给了娘娘一份。”   “哦?”韦臻剑眉一挑,“那昭容娘娘和皇贵妃娘娘在家中时情分如何?” 20捕蝉   “这……”采薇面有难色,迟疑不语。   韦臻追问道:“朕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采薇慌忙磕头,道:“回皇上,皇贵妃娘娘是嫡出的大小姐,身份自然尊贵些,昭容娘娘是庶出,虽是姐妹,但昭容娘娘平素对皇贵妃娘娘十分尊重敬畏。”   韦臻听了采薇之言,心下已是通亮,周宁容自然仗着是嫡出,从未把怜容放在眼里,让她进宫,怕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打通道路,却未料到怜容恩宠太胜,又怀了子嗣,她本以为无忧的后位起了变故,心生妒忌,故铤而走险行此一步。韦臻恨恨地握住一只青花瓷茶盏,几乎要将那瓷盏捏碎。   韦臻沉吟一刻,此妇歹毒,不能打草惊蛇,唤过李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严领命去了。周宁容传到时,天色已透出些微青白。李严奉命只说皇上有急事请皇贵妃娘娘商议,周宁容匆忙间只唤了春兰秋菊随侍,由李严带到沉鱼馆,她所住的蕴秀宫离沉鱼馆甚远,此时尚不知怜容小产之事。   周宁容仍是凤冠霞帔,华丽端庄,进了殿门,先对韦臻盈盈下拜请安,问道:“不知皇上连夜传旨,急召臣妾有何要事?”   韦臻恨极,勉强按捺怒火,并不令她平身,只道:“昭容小产了!”   “啊?”周宁容惊异出声,随即平静,嘴角更露出一抹微笑,“昭容妹妹小产了?这是怎么回事?”   韦臻观察她神情,似乎怜容小产早不出她所料,更是无比震怒,道:“怎么回事?你问朕,朕正要问你!”   “我?”周宁容闻言,迷惑地道,“臣妾对此一无所知,皇上的意思是……”   “哼,”韦臻冷笑一声,道:“皇贵妃不必着急,且在此暂候一刻。”唤来李严道:“朕命你火速带人搜查蕴秀宫,不可放过宫中任何角落,亦不可放过任何人。”李公公领旨,急急带人去了。   周宁容脸色大变,失声叫道:“皇上!臣妾犯了何罪?请皇上明示!”   韦臻面色森冷,道:“什么罪?你自己明白!现在招认,朕还可从宽处理。”   周宁容吓得连忙磕头,道:“臣妾实在不知!若是臣妾无心之过,还请皇上开恩!”   “无心之过?”韦臻怒极反笑,“好一个无心之过!那你就安心在这里等结果吧!朕宁愿你清白无辜!”   任周宁容如何哭求,韦臻都不再发一言。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耀眼的霞光已洒满殿前,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公公一路飞奔,进殿跪下,手中却捧了一只纸包:“回皇上!奴才在皇贵妃娘娘寝宫窗外的花坛下,发现了这包东西。”   韦臻令人打开纸包,站在旁边的王太医顿时惊讶出声:“红花!”   “果真是红花?”韦臻抿紧薄唇,眼中尽是阴翳,又令传视其余几位太医,都说是红花无疑。内侍将那纸包奉上,韦臻劈手一把夺过,狠狠地掷到周宁容面前:“你怎么说?”   周宁容这时反倒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道:“臣妾不知道这是什么,臣妾从未见过,也不知怎么会到了臣妾的宫中。”   韦臻咬牙切齿:“你还要嘴硬?不知道?朕便来告诉你。这便是可使孕妇小产的红花,你昨日下午送来的玫瑰糕里也恰巧发现了这东西,昨天昭容用过你送的玫瑰糕后,半夜便即小产,你还有何话说?”   周宁容仍是镇定自若地道:“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请皇上明察!昭容妹妹在家时素爱吃这种玫瑰糕,入宫后仍念念不忘,前日还专门派人到臣妾宫中,说自己宫里的厨子做的不合口味,问家中托人带了玫瑰糕没有?可曾给她留了一份?恰好昨日臣妾母亲托人捎了些来,臣妾即亲自送了一些过来,其余的事情,臣妾皆不知情。”   韦臻益发怒不可遏:“照你这样的说法,倒还是昭容自己要陷害你了?难道她不想把孩子生下来,好端端地吃了红花流产来栽赃你?简直是一派胡言!”不待周宁容分辩,韦臻已冷下脸来,目光凌厉如刀锋,森然道:“周宁容!你身为正一品皇贵妃,掌管六宫事务,竟如此狠毒残忍,谋害皇家子嗣和亲生姐妹,可谓大逆不道,丧心病狂!朕绝不能姑息!传旨!皇贵妃周氏,即日起废为庶人,贬居冷宫思过,以儆效尤!蕴秀宫下人皆全数拿下,交宫正司审问!”   韦臻的话方说完,几名内侍立即冲上前按倒周宁容,除去她的凤冠钗环,剥掉她身上的锦衣。周宁容披头散发,面无人色,只是呆呆发愣,直到内侍架起她要她拖走,周宁容方似回过神来,高声尖叫道:“皇上!臣妾冤枉啊!臣妾冤枉啊!皇上明察……”韦臻听若未闻,只目光一凛,纹丝不动地坐在椅中,看着周宁容被拖走。   两名内侍挟着周宁容,刚要出了沉鱼馆的大门,周宁容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一挣,生生挣开了押解她的内侍的掌控,踉踉跄跄奔入内室,扑通一声跪倒在韦臻面前,痛哭流涕,额头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磕得咚咚作响,嘶声道:“皇上!皇上!臣妾还有重要的事情禀告!”   “什么事?”韦臻微微一抬下巴,“你说?”   “皇上,”周宁容直起身子,额上一片青紫,已磕破了皮,渗出鲜红的血珠,全不见素日的雍雅气度,目光却有一道破釜沉舟的决绝之色,抬头一字字地道,“皇上,周怜容必是谎称有孕,欺君夺宠,所谓小产,更纯粹是子虚乌有,要来陷害臣妾!请皇上明察!!”   周宁容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惊讶失色,韦臻重重一拍御案:“大胆刁妇!你还敢胡言乱语,给朕拖下去,重责四十!”   周宁容咬紧银牙,推开内侍,叩首道:“皇上不必动怒,臣妾绝不敢欺骗皇上,皇上如若不信,可召一名经验丰富的稳婆查验,便知小产之事是真是假,倘若臣妾说谎,甘受极刑!” 21显相   韦臻听她说得斩钉截铁,心下也不免狐疑,却又问:“你怎能断定她未曾怀孕?”   周宁容恨恨地道:“她若能怀孕,天下的公鸡都能生蛋了!为防万一,皇上可挑选宫外的稳婆,仔细一查便知分晓。”   周宁容话音方落,韦臻正沉吟未决,突然“啊!”的一声,内室中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众人的耳膜一阵嗡嗡作响,接着身着一袭纯白睡衣的怜容已赤足散发地冲了出来,状若疯癫,一下子扑到周宁容身上,狠狠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哭叫道:“你这妖妇,进宫前你给我吃的那药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为什么?我和你拼了!”   “呵呵,”周宁容任她撕扯,动都不动,只是唇边浮起一抹轻蔑的冷笑,道:“若不是你演出这场小产的闹剧要来陷害我,我自然装作不知,如今破,岂能束手待毙?”周怜容气得说不出话,十根玉指死命地扼住周宁容的脖子,周宁容被她扼得脸色发青,腾出右手,啪地甩了怜容一记耳光,将其打倒在地,勃然作色道:“呸!你这个下贱无耻的小娼妇,猖狂得意,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身份,还想爬到老娘的头上,做梦吧你!”   韦臻看得目瞪口呆,李严等也惊讶莫名,一时未回过神。怜容又扑上去,和周宁容撕打成一团,抓头发,扯衣服,又掐又拧,两三名内侍上前拉都拉不开。“够了!”韦臻突然暴吼一声,周宁容姐妹皆是一惊,不由双双住了手。内侍慌忙将两人分开,分别按倒跪下。此时两人都已是狼狈不堪,周宁容额前的一把头发被周怜容扯下,尚攥在手中,而周怜容的白玉般的脸上已印满了道道血红抓痕,两人的衣衫更是被扯破了多处,向来文静淑雅的周怜容连半截玉臂都露在外面。   韦臻见这平日高贵端庄的二人,此时撕破了脸,比市井泼妇尚且不如,哪有半点深宫贤妃世家贵妇的样子?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说不出话来,深深吸了几口气,竭力镇静下来,道:“你们二人,真是一对尔虞我诈,机关算尽的好姊妹!来人,将周氏姐妹废为庶人,即日起打入冷宫,将她二人宫中所有人等全部拿下,交予宫正司严加审讯,待事情查实后再作处置。”   韦臻言辞凌厉,周氏姐妹互相对视了一眼,猛然似清醒过来,顿时痛哭流涕,哀求道:“皇上!皇上!”韦臻心中厌恶已极,再不愿听她们多说一句话,拂袖大步走出殿门,那姐妹两人的哭叫声渐渐在身后远去,终至消失不见。   此时已过了早朝时分,韦臻折腾了一夜,干脆传令今日罢朝,出了沉鱼馆,也不乘辇,怒气冲天地徒步走回乾元宫。经过一座宫室,却见陈芳林身着樱紫色百花穿蝶的宫装,下穿紫绿团花的朱色长裙,轻扫蛾眉,淡施脂粉,候在路边问安。韦臻心绪烦躁,只摆了摆手,道:“芳林免礼!你有什么事吗?”   陈芳林娇声道:“臣妾听说宫中出事,皇上一夜未眠,不如先去臣妾的璃锦宫暂歇片刻,略进些早膳可好?臣妾熬好了滚热的五仁香米粥,并百合酥、翠玉糕等,恭请皇上用膳。”璃锦宫与沉鱼馆相隔不远,昨夜沉鱼馆闹得天翻地覆,陈芳林已派人探得事情始末,故早早在此相候。   韦臻见陈芳林的妩媚模样,又想起周怜容,往日也是这般曲意承欢,此时恶心地直想呕吐,抬脚便走:“朕还有要事,下次再来。”   陈芳林急急地叫了一声:“皇上!”   韦臻回头:“还有什么事?”   陈芳林环顾左右,欲言又止:“皇上,臣妾确有一件要事要禀告皇上”   韦臻疑惑地道:“什么?”   陈芳林压低声音,道:“在这里说恐怕不便,请皇上随臣妾进璃锦宫去,与周氏姐妹相关。”   韦臻听与周氏姐妹相关,即随陈芳林进去,到了内殿,陈芳林屛退下人,却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肖像问韦臻:“皇上看臣妾的这幅画像如何?”   韦臻不耐烦地瞄了一眼,那画上的美人斜倚于烟紫色贵妃榻上,着一袭桃红色云缎曳地长裙,似酣梦方醒,缕缕轻烟袅绕,美人粉面含春,腮染红晕,眉眼之间慵态可掬,比陈芳林本人更多了三分风流娇憨。韦臻皱了皱眉头,提不起半点兴趣:“你的要事就是要朕来看这幅画像?”   陈芳林慌忙跪下道:“皇上,可还记得臣妾请霍青鸿画像一事?”韦臻记起前些日子确有此事,嗯了一声,不明其意。陈芳林面色凝重,禀道:“臣妾前些日子请霍青鸿入宫画像时,曾听他谈到为周氏怜容画像一事,其中似乎另有隐情。因此事关系重大,臣妾不敢隐瞒,思前想后,还是得禀报皇上。”   另有隐情?那幅挂在乾元宫寝殿中的怜容画像在韦臻眼前一晃而过,那酷似韫儿的拈花轻颦,往日里倒不觉有异,经过昨夜之事后,忽听陈芳林之言,韦臻心头一跳,暗暗觉得不妙。只听陈芳林道:“臣妾请他作画时,言谈中,曾无意中问起霍大师是否常为左相周大人家中作画?他说十来年间,相府每到年节或生辰,常请他画像,老爷太太少爷小姐阖府上下的画像皆是由他执笔。臣妾听了便笑道:‘霍大师果然是丹青妙手,为周家四小姐画的像,选秀时被皇上一眼就看中了呢!’他听了似乎愣了一下,反问臣妾:‘四小姐?’臣妾提醒道:‘四小姐周怜容,如今已晋为昭容,大师难道不记得了么?’他仿佛才想起来,道:‘是!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丞相说四小姐是他收下的义女。’臣妾心生疑惑,记得周氏怜容入宫时,曾听说她只是庶出,和周氏宁容是同父异母的亲姊妹,并未说她是丞相收的义女。臣妾怕……怕是有人故意欺瞒君上……” 22揭皮   韦臻听她说完,想起周怜容和周宁容两人昨夜的表演,再回忆周怜容进宫的前后经过,重重疑云笼罩,背上不由渗出一层冷汗。周怜容若是周宁容的亲生姐妹,由她安排进宫,凭借周怜容肖似韫儿的容貌气质争宠,为周宁容巩固宫中地位,乃至觊觎后位,这都还在情理之中,但若是探测利用自己的弱点,用他人冒充相府千金进宫,欺君惑主,则周宁容之阴毒狡诈,已非常人可比。   韦臻竭力保持镇定,不动声色地道:“爱妃的心思细密,周怜容身世若有隐情,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朕自会查个明白,按律处置。”言罢,顾不得在璃锦宫品尝陈芳林的五仁香米粥,韦臻急匆匆摆驾回到乾元宫,直接进了寝殿,抬头望见那幅挂在墙上的周怜容画像,愤愤地一把扯下,对李公公道:“速传霍青鸿觐见。”   李公公领命去了,韦臻只如无头的苍蝇一般,在寝殿中烦躁不安地转来转去。临近正午时,霍青鸿方被带到。韦臻令人将怜容画像置于他面前,问道:“这幅画像是你所作?”   霍青鸿看了一眼,答道:“回皇上,这幅画像确是草民所作。”   韦臻又问:“画像上是何人?”   “是……”霍青鸿略有迟疑,停了一下道:“回皇上,是左相周浩天之女周怜容……”   “是义女还是亲女?”韦臻追问道。   “是……是义女。”霍青鸿擦擦额头的汗珠。   韦臻咬咬牙,声音里有不可抗拒的威严:“你将你所知道的关于周怜容的情况全部从实说来,若有半句虚言,你该当知道,欺君之罪将是什么后果!”周怜容未出阁之前,长于深宅大院,常年不见外人,但既然选秀时有画像入宫,画师自会得见其面,应知晓其实情一二。   “是……是……草民不敢欺瞒皇上,”霍青鸿磕了个头,道,“因草民十余年来,常为相府上下画像,对他家中情况较为熟悉。那应是前年的冬天,一日,周大人忽来请草民,说是府中花园的梅花开了,要草民为他的小女儿画一幅像。”   霍青鸿回忆道:“草民到了相府,被请到后花园,见到了一名白衣女子,周大人说是他的幼女周怜容。草民有些诧异,因为以前只知道周大人只有三个女儿,分别是宁容,欣容,悦容,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位十几岁的四小姐?周大人见我疑惑,便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说是一年前的一名义女,排行最小,取名为怜容。草民便为这位四小姐作了一幅画,但周大人看了似乎并不满意,修改了几次后,周大人仍不中意,遂将草民带入内室,找出一幅女子肖像来给草民看,周家四小姐的容貌与那画上女子有六七分相似,但细看仍有许多差异……”   韦臻忽打断他道:“那是什么人的画像?作画的是谁?”   霍青鸿迟疑一下答道:“周大人并未告之草民那画上是何人,画上也没有落款,据草民看来,恐怕并非原本,只是临摹之作。”   临摹之作?是韫儿的画像么?韫儿当年存世的画像很少,远嫁前后,宫中国中又变故迭生,少有一刻消停。待自己即位后再清查时,原本宫内所存的一幅画像已不知所终,而那些年,自己怕睹物思人,也未大肆搜寻,故乍见怜容之像,才会将其悬挂在寝宫中,以作凭吊纪念。难道韫儿的画像竟会落入周浩天手中?韦臻抿抿唇,道:“你继续说。”   霍青鸿接着道:“周相要草民尽量模仿那幅画像,草民便只能在神韵气质和衣着打扮上下功夫,费了数日功夫,方作成此画。后来,周大人令人封了白银千两送到草民家中,说是作画的酬劳。往回草民作画后,酬资虽然丰厚,但也从未有如此之巨。来送银票之人暗中告诉草民,这位周家四小姐名为义女,实为周大人的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儿,前年才将她寻到接回,因此格外疼爱。草民未作他想,事情经过便是如此。后来听说这位周家四小姐被选入宫中,其余的事草民便不得而知了。”   韦臻听罢,一颗心直往下坠。算来周浩天收下这义女当是两年多前?正是周宁容入宫一年左右……韦臻忽似明白了什么,义女?私生女?怜容?韫儿?一串串巧合连在一起,事实的真相如水下的冰山,正一点点浮现其后的庞大内幕……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面对那背后的真实。韦臻望了跪在地上的霍青鸿一眼,道:“你先退下,今日之事不许和任何人说起!”霍青鸿如闻大赦,忙谢恩退下。   韦臻虽然震惊,此时头脑倒还清楚,不象当日莫愁窃书事发时那般慌乱失措。若周怜容身份不明,即应是周浩天和周宁容合谋欺君,但此事未查明前,不宜打草惊蛇。韦臻思及于此,即先召了宫正司的头目来,令他继续严加审讯周宁容的贴身侍女春兰秋菊和周怜容的陪嫁宫女采薇,务必查清周怜容的来历。接着,又传陈双觐见。   陈双来时,韦臻令其余人等全数退下,先三言两语给他说了一下周氏姐妹欺君被贬之事,即开门见山地道:“你为人机敏,善于乔装,朕现有一件急事要你暗中去查。”   陈双见皇上话语中难掩怒火,小心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韦臻道:“你去查一下周浩天的之幼女周怜容的来历。她进宫时报上来是庶出之女,现今又说是两年前丞相认下的义女,究竟是何方人氏?如何被丞相认为义女?入府之前家居哪里?父母何人?查得越详细越好!查明后即刻来报!但绝不能走漏风声!”陈双知道关系重大,不敢怠慢,忙领命而去。   过了几日,经宫正司日夜审理,并经太医会商,周怜容假孕之事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原来,早在周怜容进宫之前,周宁容就偷偷令人秘制了一味药,其中放了大量的麝香,骗周怜容是补肾养颜之宫廷秘药,让她服下后,周怜容今生已不能生育。 23萦旧   只要周怜容没有子嗣,进宫后无论怎样得宠,其地位都越不过先进宫又是嫡出的长姊周宁容,故周宁容高枕无忧,放手让怜容邀宠。周怜容却不知道其中的机关,近段日子听说朝中劝皇上立后的呼声越来越高,而皇上偏偏又冷落自己,怜容在宫中无依无靠,只怕周宁容一旦册封为皇后,会鸟尽弓藏,兔死犬烹,对自己不利,于是便铤而走险,使出这假孕的法子。   怜容以重金求得宫外的一种偏方,配药服下后,其脉象极类喜脉,且会延迟月事,连太医也被骗过。周宁容知道其妹不能生育,闻讯后只不动声色地等着看她如何收场,因此,周怜容派人上周宁容处讨要玫瑰糕时,周宁容并未起疑,亲自送来了玫瑰糕,顺便探听她情形。而周怜容事先早准备了两块放了红花的玫瑰糕,以为证据。德妃窗下所搜出的那包红花,则是周怜容事先买通了蕴秀宫中的一名小太监所为。至于小产,则是周怜容服下药物,令喜脉之象消失,便伪称小产。   但对怜容身世的调查却遇到了麻烦,宫正司动用了大刑,春兰秋菊痛得死去活来,只坚持说自己毫不知情,而采薇则说她虽是在家时就侍候周怜容,但买入丞相府中不过一年多,对周怜容的来历一无所知,至于上次对皇上所说的在家时周怜容和周宁容的关系云云,都是周怜容事先所授意指使。而周宁容和周怜容两姊妹,自从关入了冷宫,便如换了一个人,装疯卖傻,整日里不言不语,一问三不知。   韦臻听完宫正司首领的报告,又查看了相关人等的供状,虽然周怜容的来历尚未查明,但就凭这假孕之事,亦足以为二人定罪。韦臻即拟了诏书,正式宣告了二人的罪状,剥夺其一切名分,贬居冷宫。而对左相周浩天韦臻则暂不处置,只等陈双的有了消息再做定夺。周浩天见势不妙,干脆托病不出,闭门谢客。   一夜之间,后宫中红极一时的周氏姐妹轰然倒下,这两名封后呼声最高的嫔妃一倒,后宫佳丽中再无合适的皇后人选,加之皇上龙颜震怒,朝廷上下亦是大为震动,那些曾上表力劝册封二人为后的大臣皆羞愧难当,又怕引火烧身,不敢再议,这立后之事便缓了下来。   自周氏姐妹出事后,韦臻一想起后宫嫔妃就觉头大如斗,恨不得将所有人等全部送入冷宫,莫愁是,怜容是,自己最宠的女子都是处心积虑的骗子!骗子!自己真是一只睁眼的瞎子!但……仿佛还是有什么不同,莫愁,莫愁,那双澄澈无尘的眼睛,如一块初离尘埃的无瑕璞玉,那份纯真是旁人从不曾有过的,她真的对自己毫无真情么?她可以欺骗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欺骗旁人,或是欺骗一只小狗?更糟糕的是,纵然明知道她欺骗背叛,甚至已将她处死,自己仍无法忘怀她,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不需要想起,总会在不经意间流过心头……   韦臻有些悲哀地发现,与莫愁在一起的时光,是他即位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如今,这种简单的快乐已了无痕迹……多日来,韦臻夜间不是宿在御书房,就是宿在乾元宫,皆是一人对影独眠。一日,近二更时,韦臻批完奏折,从御书房回乾元宫去,行至乾元宫门前,抬头忽见一轮明月,此时虽已是二月,但今年早春天寒,月色仍清冷如冰,地上如铺了一层银灰色的青霜,照在白玉台阶上,如经冬未消的积雪。韦臻忽问身边的李严:“今儿是十五么?”   李严忙躬身答道:“回皇上,今儿是二月十六。”   十六?韦臻一愣,又是十六了么?竟又是三个月过去了,这一夜,再不会有人湖畔望月,苦苦守候了。韦臻从台阶上退下来,李严以为今夜皇上有了兴致,欲摆驾哪位嫔妃处,忙令人准备。韦臻却道:“你不用管,朕一个人走走。”   独自一人踏上往日熟悉的路径,少时来到闭月苑门口,韦臻见那门扉仍是紧闭,上前扣了几下门环,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汪汪的犬吠。韦臻知是怜怜,继续叩门,过了好一阵,吱呀一声苑门开了,正是青岚探头出来张望。忽见门外站着皇上,青岚吓得连忙跪下磕头:“奴婢不知皇上深夜驾临,接驾来迟,请皇上治罪!”   韦臻见青岚只穿着深绿碎花的家常薄袄,头上松松地挽了发髻,料她可能已睡下了,面上便有些尴尬,只故作平静地道:“你起来吧!朕见今夜月色清朗,在宫中闲步,顺便路过此处来看看。”   此时怜怜也已冲到了大门口,在韦臻脚边咆哮吠叫,极为愤怒地拼命摇尾巴,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如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宝石。青岚吓得忙将它驱赶到一旁,韦臻倒不以为意,抬脚进了大门,径直往里走去。这是自那日莫愁被打入冷宫后,韦臻第一次踏足闭月苑中,青岚见皇上竟孤身一人夜深驾到,心头惊疑不定,只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闭月苑中亭台馆舍依旧,只是石径石凳皆积了灰尘枯叶,在凄霜冷月中显出破败之象,苑子里除了青岚,再无人居住,夜深一团漆黑,唯有青岚住的那间偏房透出些许微光。月光在幽暗的草木数丛中移动,投下重重鬼魅般的暗影,由远及近蒙昧不明,夜风拂过,混杂着初春青草清新的气息,提醒冬天已经过去。   韦臻穿过庭院,来到正殿前,推开门,堂内并无灯烛,黑沉沉一片。青岚忙道:“皇上恕罪,正殿平时不备火烛,皇上稍等片刻,奴婢去点蜡烛。”青岚飞奔回自己的偏房,找出一根蜡烛点亮,再跑回来。韦臻道:“你举着蜡烛,朕进去瞧瞧就是了。”进了正殿,昏暗的烛光下,屋里空无一物,韦臻奇道:“这屋子怎么空了?”   青岚苦笑一笑,道:“回皇上,奴婢回来时便是这样了。” 24觉非   屋里的家具摆设皆是御赐,韦臻心知必是被内务府的那帮奴才搬走了,此时也无心去追问,正殿右侧便是以前莫愁的居室。韦臻轻轻推开门,依稀看见这屋里除了一张床和一张长桌仍是旧物外,别的东西也都不翼而飞。   韦臻让青岚将蜡烛置于桌上,缓步走到床边,见那床上倒还干净整洁,只铺了一条纯白色的床单。韦臻于床头坐下,不知怎地,多日来烦躁的心情此刻却平静下来,一幕幕往事在眼前闪现,尤其是她摔断了腿那些日子,朕总是忍不住要跑来看她,却又总是被她气得无可奈何。韦臻唇边不由浮起一丝浅笑,抬头望向空空荡荡的墙壁,忽问青岚:“朕以前赐的那副画呢?”   青岚一愣,旋即明白皇上说的是当时一直挂在墙上的那幅鸡腿,回道:“回皇上,皇上赐下的东西都已被内务府的公公们收走了。”   韦臻“哦”了一声,又望了望四周,或许,正是因为她已经死了,朕才可以这样静静地想念她,不用再去顾忌彼此之间的身份。其实,她活着或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似乎仍时时在自己身边,一笑一颦,都清晰如昨。韦臻沉默一刻,忽又问道:“那她……她可还曾留下了什么东西?”   听韦臻主动提起莫愁,青岚鼻子有些发酸,哽咽道:“回皇上,她……她留下的,便只有怜怜了……”   韦臻咬咬牙,克制着难以言状的情绪,问:“那……那她当时写的那些字还有么?”   青岚难过地摇头:“回皇上,没有了,都被皇……不……被周氏宁容撕了……”   韦臻闻言,眼中现出一股怒意,周宁容!记得当时还是德妃的周宁容就处心积虑刁难莫愁,罚尚在养伤的莫愁背书抄书,要莫愁背诵女四书,哪知她竟能过目不忘……不!不对!有什么事情不对了!!   韦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如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茫茫夜空,霎那将天地之间的混沌不明照的通亮,又如千万个惊雷在耳边炸响轰鸣。韦臻如火烧着般,腾地一下子跳将起来,便往门外奔去。青岚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刚惊叫了声:“皇上!”韦臻已一阵狂风冲出了苑门,消失在墙外的黑夜中。   韦臻一路狂奔,状若疯癫,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偶尔有值班巡夜的宫女太监提着灯笼经过,忽见皇上这种样子,急忙忙跪下问安。韦臻根本不理,只横冲直撞地在宫里狼奔豕突,乱窜乱跑,脑子里一片混乱。狂奔了有近一个时辰,韦臻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已分不清东西南北,更找不到想去的那处地方。   早春深夜,天气本是寒冷,韦臻却如置身六月骄阳之下,浑身大汗淋漓,抬头猛地发现不远处正是灯火辉煌的乾元宫,韦臻稍稍冷静一点,停下脚步,慢慢地踱了过去。李公公等仍在守候,跪迎阶前,韦臻面无表情地从口中蹦出几个字:“去冷宫。”   冷宫?这深更半夜的,皇上怎地突然要去冷宫?李公公猜他是不是要临时讯问周氏姐妹,试图劝道:“皇上若要审讯人犯,可以令宫正司将人犯提来便是。”   韦臻摇头,只是重复:“摆驾冷宫。”李公公见皇上脸色极为难看,阴翳得似千层乌云压顶,只怕再多说一句就会引火烧身,忙爬起来吩咐准备车辇。   韦臻却阻止道:“不必备辇了,你在前面带路便是。”   李公公不知皇上何事如此焦灼,只得提着一盏大红细纱八角宫灯,遵命在前面带路。韦臻自即位后,即将原先帝时的冷宫展拓为冷梅园予以封存,另选荒僻之处建了冷宫,关押贬黜宫人。后来陆续有一些嫔妃获罪,被贬入冷宫,韦臻却从未踏足入内。时隔多年,他也早已忘了冷宫的所在。此时心急如焚,步履如飞,恨不能展翅飞过,李公公只得一路小跑,气喘吁吁,仍是跟不上他的脚步。   赶到了冷宫门前,李公公总算得以停下大口喘气。此处比冷梅园的所在更是荒僻,厚重的两扇铁门紧紧关闭,不见丝毫灯光,只隐隐听见高墙内传来的哭泣哀号之声。韦臻站在门口,李公公用力地拍了几下门,高声通报:“皇上驾到!速速接驾!”他连叫了几声,里面却无人答应,韦臻等得不耐,上前狠狠踹了那铁门一脚,顿时一阵地动山摇般的轰响。   冷宫首领并值班的太监方从睡梦中惊醒,听外面报皇上驾到,忙连滚带爬地出来迎接,又令点灯,乱作一团。皇帝深夜驾临冷宫,是多年来从未有过之事,众人皆胆战心惊,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韦臻令道:“那周氏姐妹呢?提她们出来,朕有话要问!”说着就要进去,却被首领太监杨介拦住了:“皇上,这冷宫里肮脏狭小,阴暗潮湿,怕不宜圣驾逗留。皇上若要审案,不妨到旁边专设的慎刑堂。”   杨介忙命人去慎刑堂准备,少时请韦臻移驾,迎入正殿正中坐下。韦臻环视晦暗的大殿,只觉一股阴气森森,不由握紧双拳,问道:“上回审讯莫愁也是在这里?”   杨介不明其意,据实答道:“回皇上,提审冷宫人犯,通常都是在此处。”   韦臻将背心紧紧地贴在椅背上,却挡不住一阵阵的晕眩。自从揭露这两个蛇蝎女人的真面目后,自己本就该想到,莫愁曾在这里被用刑,被逼供……这么多天,自己只是不愿意去想,只宁愿一切都已成定局,都已尘埃落定,因为,自己无路可退,不能后悔……但是,自己本该早就知道,以莫愁过目不忘的本事,有什么必要偷一本边关要略藏在自家房中?即使是她偷的,她一时不能送出宫外,也必定会浏览默记之后即刻将原书毁掉,这样再无证据留下,若必要时,她可以再默写一本出来。而那时在她锁着的首饰匣子里发现了边关要略,只有一种可能性,有人栽赃! 25吐实   韦臻再次回想莫愁和那内应颜秋的两份供词,略一思量,只觉破绽百出,事实的真相已十分清楚……周怜容阴毒狠辣的目光于眼前一闪而过,搜捡闭月苑的前后经过仍历历在目,韦臻冷汗涔涔而下,全身已被汗水湿透……她既能用红花栽赃周宁容,自然亦能以边关要略栽赃莫愁!而从当时的情形看,周宁容更可能是背后的主谋!韦臻重重的一拳砸在案上!自己怎会这样蠢不可及?!   侍立众人皆屏息静气,不敢出声,少时周宁容和周怜容分别被押了上来,宫正司的首领钟宝闻报皇上深夜御审,亦急急赶到。周氏姐妹二人连日来被关在冷宫中,不见天日,只道是必死无疑,绝望之中变得呆呆傻傻,整日里一言不发,此时忽听说皇上深夜召见,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惊喜难表。   虽是身处冷宫,只身着白布麻衣,周宁容的衣衫倒还整齐,仓促之间仍不忘洁面挽发,一丝不苟,见了皇上,行礼如仪。周怜容则眼神呆滞,蓬头垢面,全不见素日轻灵神韵。韦臻见这对姐妹跪在下面,厌恶地一皱眉头,拼命压抑恶心呕吐之感,但还不得不和她们打交道,遂沉声道:“朕来只为问你们一件事,为何要陷害莫愁?速速从实招来?”   周氏姐妹突然听皇上问起莫愁,皆是一震,抬头望了一眼,皇上目光阴沉,看不出端倪。静默片刻,周宁容硬着头皮叩首道:“臣妾实在不知道皇上说的什么意思?请皇上明示!”   韦臻懒得再理她,转过头来,尽量用柔和的口气对周怜容道:“怜容,你到了如今还不肯与朕说实话么?你年纪尚小,朕知你不过是胁从,绝非主谋,你若肯从实招来,朕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便可饶你一命!你何必不明不白地为他人背黑锅,当替罪羊?”又瞟了周宁容一眼:“至于你招不招,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周怜容自那日听说周宁容预先就给自己服下了绝育之药,鞍前马后,只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用完即可弃之不顾,心中对周宁容痛恨已极,这时忽听韦臻提到往日情分,怜容抿了抿唇,呆滞的目光似有了点儿神采。韦臻见她尚犹豫不决,又道:“朕已有切实的证据,你若不说,你敢保证你的下人都不说?等旁人招了,你可就悔之晚矣。”   周怜容听韦臻这样讲,终于下定决心,俯首磕头,道:“皇上,奴婢愿招。”周宁容闻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周怜容视若不见,只道:“奴婢是受了奸人的指使,才设计陷害昭仪娘娘,请皇上明察。”   周宁容见状,神色大变,旋即亦叩首道:“皇上,不要听信她一派胡言,臣妾愿意如实招供。”   韦臻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慌什么?一个个地讲来。”   周怜容便将自己进宫后所知的周宁容因与莫愁生隙,长久怀恨在心,又嫉妒其盛宠,一直欲将其除之而后快,但皇上处处回护,周宁容便想到利用她是越西国的公主,处心积虑利用两国之间的恩怨设置计谋之事一一道来。   那回御花园周怜容偶遇莫愁,周宁容从她口中得知莫愁会轻功后,就暗中定下了栽赃陷害之计。周怜容借出入御书房的便利,发现了边关要略,即告知周宁容。周宁容令其趁无人注意时悄悄盗出了书册。闭月苑中的首领太监何长早就被周宁容买通,正在寻找机会栽赃莫愁时,恰好遇到冷梅园短笛之事暴露,莫愁被打入冷宫,周宁容立即派人将书册藏入莫愁房内,又让周怜容撺掇皇上搜查闭月苑……至于莫愁后来的那份供词,是周宁容早就安排好的,以闭月苑众人威胁,迫使莫愁就范。所谓越西国的内应颜秋也是周宁容事先寻找的,并伪造好了供词,事后的杀人灭口也是周宁容安排的……周怜容悉数将罪过推到周宁容头上,言辞悲戚,楚楚可怜。   韦臻越听越是惊心,忽问:“那回在冷梅园中拾到短笛也是你安排的了?”   周怜容连忙否认:“不!不!那短笛之事奴婢实在不知,奴婢并不知皇上会带奴婢去冷梅园禁地,那只是一个巧合,皇上明察!”   巧合?那这么说来,莫愁难道真的只是去冷梅园玩耍吹笛么?韦臻脑子里忽灵光一现,冷笑道:“那么,你梦见那位白衣仙女也是巧合了?”周怜容心虚地低下了头,不敢做声。韦臻怒道:“依你的年纪阅历,说不出那种话来!”转向周宁容,“周宁容!先太后托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要想活命的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周宁容的浑身上下已抖个不停,再不复位居宫中主位时的威严镇定,韦臻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句,周宁容颤声道:“臣妾罪该万死!”   “快说!朕的耐心有限!”韦臻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话。   周宁容战战兢兢地道:“皇上……托梦,是臣妾……臣妾怕皇上……”说到这里,周宁容突然一昂首,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道,“虽然那边关要略不是她偷的,但她携笛私入冷梅园,谁知是与谁相会?抗旨犯禁,一样罪不容诛!臣妾怕皇上被妖孽所迷,借此进谏,以清君侧而已!”   韦臻听她狡辩,气得咬牙切齿,喉结格格作响:“那照你说法,朕不但不该治你的罪,还该感谢你,将皇后宝印双手奉上了!苍龙王朝的万里江山也当交给你这千古贤后了!”韦臻此话甚重,众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应声。   韦臻恨恨问道:“当时你审讯莫愁,用了些什么刑法逼供?”周宁容不作回答,韦臻令立即传了宫正司的人来问,问明曾施了银针和拶子。韦臻的眼中已是熊熊火焰燃烧:“好!既然你能用酷刑逼供,今日朕也来学一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转向钟宝,“她当时用的什么拶子?照样给朕拿两副来!”   很快拶子拿来,韦臻令人分别给周宁容和周怜容套上,各遣两名宫正司的黄门一左一右地挟持。此时两人皆已吓得惨无人色,只是磕头求饶。 26食果   韦臻望了眼酷肖韫儿的周怜容,对她的来历更是怀疑,冷笑道:“周怜容,你可知道章含韫?”听韦臻口中吐出这个名字,一旁的周宁容明显颤了一下。   “不……奴婢不知……”周怜容道,声音却低得如同耳语。   韦臻又问周宁容:“那你呢?也是不知情?”   周宁容强作镇定地道:“臣妾知道她是原是我朝的瑾馨郡主,才貌双全,素有美誉,多年前远嫁越西国,后来客死异乡。除此之外的事,臣妾皆不知情。”   “那瑾馨郡主的画像你是哪里来的?”韦臻逼近一步。   “啊?”周宁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低头不语。   “好,好,好……”韦臻连说了三声好,呵呵一笑,“既然你们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好!”一声令下:“收!”话音刚落,黄门尚未动手,周怜容已是一声骇人的尖叫,面色惨白,竟是晕了过去。   韦臻令人将她暂抬到一边,问周宁容:“你还是不说?周怜容可是你的亲生妹妹?她是你从哪里找来的?”周宁容冷汗淋漓,脸色青白如死,只咬着牙一声不吭。   韦臻略一点头,那拶子便即收紧。周宁容当时刑求莫愁时只觉这拶子轻巧,今日落到自己头上,才知什么叫痛彻心扉!尖声惨叫道:“皇上!皇上!饶命啊!”   韦臻暂令放开,问:“你现在愿说了么?”   周宁容仍不改口:“皇上,怜容是臣妾的妹妹,臣妾不明白皇上什么意思?”   “哼”韦臻鼻子里哼了一声。拶子再度收紧,这回周宁容亦是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挣扎几下,也晕死了过去。   韦臻望着躺在堂上的两人,当时莫愁受刑也是这般么?紧紧地咬紧牙关,似一柄利刃从心头划过,韦臻痛得哆嗦了一下,连呼吸也似停止,望着自己平伸在案上的双手,十指连心,该是怎样的一种痛楚?站在一旁的宫正司首领钟宝见皇上沉吟不语,问道:“皇上,您看这?”   韦臻抬眼看他,问:“当时……当时莫愁……受刑时,是不是……是不是也痛晕过去了?”   钟宝一直旁听皇上的审讯,对事情的始末已大致明白,莫愁显然是冤枉的,此时当然得为她说话,便道:“莫愁……昭仪娘娘她……当时,周氏先令人用银针扎她的十个手指头,后来又用拶子拶,娘娘一直很坚强,双手被拶得鲜血淋漓,仍然笑骂不已,后来……后来娘娘晕过去了,被周氏用冰水泼醒……”   “不要说了!”韦臻怒吼一声,拍案而起,脸色已转为雪白,对钟宝道,“你留在这里继续审,原闭月苑的下人亦好生审问,定要查出谁是串通栽赃的内应!”韦臻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脚下却有些虚浮,李严忙上前扶住他。   出了慎刑堂,外面的天色已是大亮,明晃晃的日光直泻下来,韦臻只觉头晕,一层层黑影重叠,几乎睁不开眼,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李严大着胆子问:“皇上,回乾元宫歇息么?”   “不!去闭月苑!朕要去见她,朕要当面亲自向她道歉。”韦臻下意识地道。   “皇上!”李严急得叫道,皇上是不是糊涂了?“娘娘她……她已不在闭月苑……”   “不在闭月苑?”韦臻疑惑地道,忽似想起了什么,“是了,朕昨天晚上曾去找她……她不在……她已被朕贬到了冷宫,李严,你带朕去冷宫。”不待李严回答,韦臻已转身向冷宫走去,李严只得尾随其后。   韦臻一个人急冲冲地来到冷宫门前,望着跪下接驾的内侍道:“莫愁在哪里?你们快带朕去见她!”内侍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还是李严上前问道:“皇上,您这是要?”   “朕要见莫愁,”韦臻茫然地重复道,“朕要为她平反昭雪,放她出来。”   李公公一惊,慌忙跪倒在地:“皇上,娘娘不是在两个月前就被……被皇上下旨赐死了么?”   “赐死?”韦臻瞪了瞪眼睛,“不!朕刚才明明还听见她在里面,在说话,还在笑,是她,一定是她,不会错……”冷宫两扇巨大的漆黑铁门已经打开,韦臻眼巴巴望向大门里高墙内的院子,却哪有莫愁娇俏的身影?   李公公吓得砰砰直在地上磕头:“皇上!皇上!您不记得了么?是您让老奴传旨,赐娘娘一死,老奴亲眼看着娘娘走的!已经过了有两个多月了……皇上,您若要降罪,就降罪老奴吧!”   “她死了?”韦臻顿了顿,忽回过神来,随即恢复了镇定,声音却似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朕忘了,朕真的糊涂了,她……她窃书通敌,证据确凿,朕亲自下令将她赐死的,呵呵,”韦臻笑出声,笑声中却有无限的悲凉,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严,又问,“是你……亲自送她走的?”   李公公一颗心只是狂跳,但不敢不答:“是,是老奴。”   韦臻仍是笑道:“是在哪里?你带朕去看一下。”   “皇上,”李公公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抗旨,只得道,“皇上请随老奴来。”   李公公起身在前面领路,韦臻如一只木偶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跟进冷宫西边的一间偏房。这座房子已是年久失修,低矮狭窄,进门时韦臻差点一头撞在门楣上,甫一进屋,便是一股阴风扑面而来。韦臻抬头一看,原来是后面纸糊的窗户上破了个大洞,屋子潮湿背阴,冷风嗖嗖灌进。室内在墙角用几匹土砖垒成台子,上面搭了张简陋的木板权当是床。床上只有一床薄被,此外再无他物。韦臻静默一刻,站在床边,喃喃地问道:“当时她就是在这里?”   “是……”李公公低声道。   韦臻攥紧了拳头,半晌,又问:“当时你传旨赐死时,她有什么反应,最后都说了些什么?”   李公公小心地提醒道:“皇上,娘娘接旨时仍十分镇定,只是说她想再见皇上最后一面,老奴曾经回禀过皇上……” 27断肠   是的!韦臻忽然全部都想起来了,她曾要求再见自己一面,而朕只回复了两个字“不见”!……韦臻的呼吸骤然急促,如今这两个字仿佛是通红的烙铁,烙在胸膛上,烙在心上,无可逃避的剧痛……她还曾说过,“希望皇上日后不要后悔”……后悔?后悔?现在又岂是后悔两个字能形容万一?   但是,已经晚了,太晚了!太晚了!朕已经失去了你!永远地失去了你!是的,你曾经努力过,你一定是相信朕的,相信朕会看出那份虚假供词中的破绽,识破奸人的诡计,还你清白,到了最后,你还期待着朕能再去看你一眼,你就有机会告诉朕真相,而不至于酿成大错……天哪!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原来,不是你欺骗了朕,却是朕背叛了你……压抑多日的痛楚和思念此刻似决堤的洪水,汹涌扑来,如茫茫无边的黑色海洋将韦臻重重包围,无法呼吸,也再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当时说出“希望日后不要后悔”,该是怎样的心情?韦臻已不敢去想……朕不后悔,朕只是想你,想见你,想陪着你,再不和你分开,上穷碧落下黄泉,你现在在哪里?韦臻颓然坐在床边,茫然望向四周,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破窗透进,韦臻却冷得不住颤抖,寒冷的感觉从胸口扩散开来,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中,整个人都似已冰封,甚至已感不到一丝一毫的痛楚……你走的时候,天下着大雪,你一定很冷,很冷吧?记得你最怕冷,冬夜里,总是爱抱着手炉,蜷在朕的怀里……现在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下,会不会还觉得很冷?有没有恶鬼欺负你?朕会保护你的,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李公公跪在一旁等候,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多说一个字。韦臻慢慢地缩成一团,仿佛想从这世上消失,不知过了多久,方抬起头来,目光中已看不出一点喜怒波澜:“她……当时是选了什么?”   “回皇上,是……鸩酒。”李公公低声禀道。   “鸩酒?”韦臻声音沉沉,听不分明,“你看着她喝下去的?她走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   李公公眼角亦已湿润,道:“回皇上,娘娘……娘娘当时让老奴在门外守候,等老奴进来时,娘娘已经去了……娘娘走得很平静,似乎……似乎还带着笑……”   韦臻沉默,略一低头,却看见灰暗的床单上有几团暗红色的痕迹:“这是什么?”   “这……”李公公有些慌乱地答道,“这可能是血……”   “血?”韦臻无意识地反问。   “娘娘当时……手上还流着血……”李公公偷偷瞄了眼韦臻的脸色,不敢继续说下去。   “是了,她受了刑,流了很多血……”韦臻道,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悲哀,眼前闪过方才周氏姐妹二人受刑时痛哭嚎叫的情景,流了很多血,很痛吧?韦臻微微地闭上眼睛,仰着头,吩咐道,“你再去拿杯鸩酒来,朕在这里等着。”   韦臻的语气十分平静,李公公习惯性地应了声“是”,话一出口,突然明白皇上的意思,吓得忙匍匐在地,只是磕头不止:“皇上!皇上!”   韦臻不为所动:“你要抗旨么?朕要你去你就去,听见没有?”   李公公吓得如筛糠般直抖:“皇上!皇上!老奴不敢,都是老奴的罪过,皇上不如杀了老奴吧!”   “朕下的旨意,和你什么相干?”韦臻顿了顿,声音里有浓浓的倦意,“事到如今,朕后悔也已无用,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朕想见她,想当面求她原谅……你快去吧!她已经走了这么久,朕不能再多等一刻了……”   李公公哪里敢动?只是苦求不已:“皇上千万不可这样想,皇上是圣明君主,只是受了奸人蒙蔽……娘娘若知道真相,也会谅解皇上的……”   韦臻惨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受连累?也罢,你顺便将纸笔带来,朕再草一份遗诏,言明此事和旁人无关便是。”   “皇上!”李公公正待再恳求,突然灵光一现,忙改口劝道:“皇上,可否听老奴一言?千万莫要哀思过甚。现在周氏姐妹虽已招供,但事情的前后经过尚未完全水落石出,背后的主使亦尚未获罪受审。皇上此时若一时想不开,有个什么万一,谁能为娘娘平冤昭雪,恢复声名?娘娘的在天之灵亦不能瞑目啊!”   他这话倒猛地提醒了韦臻。是了,朕若就这样死了,莫愁还背着通敌的罪名,朕得先为她平反,不然,九泉之下,亦无颜再面对她……何况,此事还有多少疑团未解,周怜容的身份仍然不明,左相周浩天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总不能让他逍遥法外,上回张治曾提到的越西国刺客一事,与此事什么关系,也未查清……韦臻握紧了拳头,但朕还要等多久,再等多久才能见到她?   李公公见韦臻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的劝说多半已见效,只轻声提醒道:“皇上?”   韦臻抬头看他一眼,喃喃地道:“好吧!回宫!”   李公公惊魂方定,忙擦去额头冷汗,请韦臻起驾,韦臻刚要起身,忽又问道:“她现在在哪里?”李公公听皇上又这样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恨不能自己能立即变成哑巴。韦臻见他神色惊愕,道:“朕是问……是问她葬……葬在何处?”   李公公方才稍稍放下心来:“回皇上,娘娘是……葬在城西的乱石山上。”   “乱石山?”那是什么地方?韦臻问,“乱石山在哪里?你带朕去。”   “这……”李公公忙又跪下道,“回皇上,老奴当时并未为娘娘送行……容奴才去找那几位当时安葬娘娘的内侍,为皇上带路。请皇上先回乾元宫稍等片刻。”   韦臻点点头,缓缓起身走了两步,到了门口,忽又转过身来,再一次凝视这冷宫偏房,这里便是莫愁生命中最后两日住的地方,她可还曾给自己留下了什么? 28掘墓   韦臻目光扫过床底、墙角,突然停留在破败的木门后,那里似有一件暗色的物事!是什么?韦臻忙冲过去拾起一看,竟是那只绣了骷髅头的紫色香袋!韦臻的心一阵砰砰乱跳,这是她的,这是她亲手绣的!她到死还带着!韦臻颤抖着双手捧着那只香袋仔细端详,如捧着世上最贵重的珍宝……那香袋已经污损残破,覆了厚厚的灰尘,原本白色的骷髅头上浸满了暗红色的污渍,韦臻一惊,香袋从手中滑落,这是血!这是她的血!   李公公见情况不对,赶快拾起香袋,双手捧着,跪下高举过头。韦臻一把抓住,紧紧地攥在手中,这是你绣的第一只香袋,当初你送给朕,朕竟断然拒绝,到现在,却成了你留给朕的唯一的东西……韦臻极慢极慢地摇摇头,扶住门把,忍过突如其来的头晕,随即下令道:“你传旨下去,这间屋子照原样封存,不许任何人再踏进一步!”李公公应了,忙出去告知杨介。   韦臻离开冷宫时,已是正午,天色转为阴沉,阳光透过云层,稀稀落落地照着。韦臻一步一挨地由李严扶着回到乾元宫。他从昨夜折腾至今,李公公想劝他休息,但韦臻坚持要立即去找莫愁的坟冢,李公公见皇上失魂落魄,怕他出事,却也不敢劝阻。待李严令人传来那几名当时埋葬莫愁的内侍,回殿恭请皇上时,但见韦臻坐在御案后,痴痴地捧着那只残破的香袋,放在唇边反复亲吻。李公公心头发悸,扑通一声跪下,含泪道:“皇上,车辇已准备好了,请皇上起驾!”   韦臻只嫌乘辇太慢,换了便装,即令人牵了旋风来,翻身上马,带了李严等几名太监急驰出城。正是早春时节,春光初露,路旁初生的嫩绿树叶或舒展或卷曲,似刚从肃杀冬日的沉睡中苏醒,绽放勃勃生机,怡然自在,空气中弥漫淡淡的花草清香。韦臻的心却回到了那大雪纷飞的冬日,周遭景物视而不见,只是催马扬鞭,一路飞奔。   很快到了城西的乱石山,那山路乱石堆叠,不能行马。韦臻跳下旋风,一眼望去,整座石头山依旧是光秃秃的,没半点绿意,到处是横七竖八的石头坟堆,看不到人家,亦罕有行人经过,难道她就睡在这样荒凉的地方?韦臻哑着嗓子问:“她的坟在哪里?”那几名太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战战兢兢说不出方位,只摸索着在前面带路,但当时埋葬莫愁时山间覆盖皑皑白雪,天寒地冻,且又忙着交差,未留下任何记号,现下雪融冰消,景物全非,却一时辨不清确切位置。   韦臻随着那几人在山中乱转了好一阵,找到一处低矮的坟茔,其中一人道:“皇上,应就是这里了。”   韦臻凝望着那座小小的乱石堆,片刻后道:“你们把坟扒开,朕要带她回去。”一干随从虽觉此举太过匪夷所思,仍只得遵旨,因出宫仓促,并未带上掘土工具,只能赤手一块块搬开石头,那坟茔埋得甚浅,不久便露出了棺木。李严忙上前察看,见那棺木薄薄的木质已在发黑,年深日久,显然不是新近所埋,小心回禀道:“这棺木年代已久,怕不是娘娘……”   韦臻全然不闻,只道:“将棺材打开!”   李严指挥众人用尖利的石头拔去钉棺的大钉,方一掀开棺盖,一股恶臭即扑面而来。那棺中的尸体已腐烂,看不出本来面目,所穿的衣物已分辨不出颜色,从衣服样式上看,应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但唯一可确定的是,绝对不是莫愁!韦臻啪地合上棺盖,俊目圆睁,狠狠地盯着几名随从,众人慌忙跪下。韦臻怒喝道:“你们究竟将她埋在哪里?”   那几人吓得只是磕头,其中一名胆子大点的内侍鼓足勇气道:“回皇上,奴才……奴才等实在是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韦臻眼中喷出怒火,“记不得了也得去给朕找!就算将这座乱石山翻个底朝天,朕也要找到她!”   草草掩埋了方才挖开的坟茔,李严令那几人分做两组,分头去找。但一连挖开了好几座坟堆,仍是一无所获,有的坟中甚至已是空棺,韦臻仍执意不肯放弃。如果自己找不到她,难道日后她也会如刚才所见到的那具尸体一般腐烂为泥?韦臻打了个寒战,不!莫愁冰肌玉骨,怎能让她零落成尘?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找到她,带她回去,放在千年的冰馆中,日后与朕合葬,永远再不分离。   已近黄昏,不知何时乌云已渐渐聚集,绵绵细雨千条万缕,纷飞如丝,打湿了韦臻的衣衫。韦臻只浑然不觉,督令众人寻找。夜幕终于降临,李严等未带上火把灯笼,昏暗雨幕笼罩中已看不清四周。李公公大胆进言:“皇上,您看这天色已晚,是不是先暂且回宫,明日再派人来搜寻?”   韦臻摇摇头,只在乱石堆中踟蹰,似是自语:“朕找不到她,怎么能回去?怎么能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天这么黑,这么冷,还有这么多的孤魂野鬼,她会害怕的。”见李严等人都站着不动,韦臻道:“你们找不着她,朕来找!”   雨愈下愈大,亦无雨伞可用,韦臻独自一人沿着山路前行了几步,见路边一座坟茔垒得较为整齐。“她会不会在这里面?”韦臻俯下身,便用双手去扒那乱石堆。   李严忙赶上去,跪下道:“皇上!皇上!!请皇上保重龙体,起驾回宫!”另几人也连忙跪下,雨地中不停磕头。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荡在乱石堆上,反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韦臻双手狠狠地插入石缝中,尖锐的石子划破了手上的肌肤,血水混着泥水流淌,仍是一言不发,只是拼命地刨挖着面前的石堆。李公公涕泪交流,跪在地上抱住韦臻的腿,哭求道:“皇上!回宫吧!求您回宫!”   忽然间电光一闪,一道巨大的闪电横跨天际,将铅色的天空撕成两半,炫目的白光从天顶直喷而下,照在韦臻惨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上。 29成疴   韦臻一脚将李严踹到一边,不耐地道:“要回你们便回,当初是朕下的旨意,朕不怪罪你们!如今她在这里,朕怎么能走?朕要陪着她,陪着她……”   李公公见哭求无用,自然不能任皇上半夜游荡在这荒郊野外淋雨,无奈解下身上的一块腰牌,交给另一名手脚灵便的太监小允子,道:“你赶快回去找到张冶将军,让他速带人来护送皇上回宫!”   待张冶率领大内侍卫赶到乱石山时,早过了三更。只见韦臻伏在地上,身旁已扒出了一堆石头,大雨如利箭般唰唰而下,李严等跪在旁边,无人敢劝。李公公看到张冶来了,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忙奔上前道:“将军快护送皇上回宫吧!”   张冶不及详问情况,欲要上前搀扶韦臻,却被韦臻一把推开:“滚!都给朕滚开!”   皇上震怒,张冶亦不敢贸然上前强行架走韦臻,只得跪下恳求,韦臻不理,众人束手无策。   突然,“轰隆隆”天空中一阵惊雷劈过,似在众人耳边炸开,山顶上也哗啦啦一阵乱响,如天崩地裂一般。张治抬头一看,山顶一堆碎石夹裹着泥水汹涌冲泻而下,不及细想,忙抱住韦臻,往旁边一滚,眨眼间那泥石流已冲过刚才韦臻身边那座坟茔,整个大地都在剧烈摇晃。张治后怕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颤声道:“皇上!山石崩塌,这里太危险!求皇上回宫!”   张冶正要让众侍卫拥簇着韦臻下山,韦臻却再度将他挣脱,仰望苍穹,数道狰狞的闪电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怕什么?这是上天的意思,要留下朕在这里陪她……”   李公公情急之中突然灵光一现,上前高声道:“皇上!皇上!娘娘的遗体找到了!”   “找到了?”韦臻闻言,眼中忽射出一道亮光,如犀利闪电划过漆黑雨夜,双手死死地抓住李严的肩头,“她在哪里?快带朕去看她!”   李公公不敢正视皇上的目光,低头道:“回皇上,雨下得这么大,奴才怕娘娘淋坏了,已先让张冶将军送她回宫了,请皇上起驾回宫,就能见到娘娘了。”   “你是说,朕回宫就能见到她了?”韦臻低语道,又下意识地看了张冶一眼。   张冶此时亦只能道:“是!微臣已先送了娘娘回宫!”   趁韦臻片刻犹豫,张冶和李严忙扶住他,由众侍卫前后拥簇着,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山下。张冶见皇上这样子,实在不敢让他独自骑坐旋风,另选了一匹温顺的良马。韦臻黑暗中亦无心分辨,上了马,张冶即在旁紧紧护卫,其余侍卫亦环伺四周。韦臻一路催马,张冶出城时已留了人守在城门,迎了皇上进去。   进了宫门,如注大雨仍在泼天泼地地下着,千万条水流顺着殿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皇宫中灯火几乎皆被雨水浇灭,放眼一团漆黑。韦臻急忙忙地问:“她在哪里?”   李严只求拖一刻算一刻,道:“请皇上先回寝宫。”   韦臻奔到乾元宫,飞身下马,直冲进宫,寝宫中灯烛被夜风刮得东倒西歪,却哪有莫愁的灵柩?韦臻扶住殿门,嘶声道:“她呢?”   李公公扑通一下跪下,道:“皇上!老奴方才是见皇上雨夜滞留荒山,才想出这条下策,请皇上恕罪!”   韦臻此时也已明白过来,想要怒斥李严,浑身上下却似没了一丁点的力气,眼前无数的金星乱闪,她终究……终究是回不来了……突然一阵狂风夹着雨点刮进殿门,殿中仅剩的几盏灯烛扑闪一下,骤然熄灭,只剩下浓重的黑暗与绝望。韦臻手一松,身体便往前栽倒。站在韦臻身后的张治眼疾手快,忙接住韦臻。李公公吓了一跳,见皇上已然昏厥,急令人火速去请太医。   韦臻昏睡不醒,李严到底机敏,只说皇上遇雨,偶染风寒,罢朝一日,不提皇上夜留乱石山之事,张治自然亦令一干侍卫守口如瓶。   韦臻直到第二日午时方醒,待睁开眼时,只觉头昏脑胀,欲要说话,嗓子干涩如火烧。李严忙扶韦臻坐起,奉上一盏清茶递到皇上嘴边,韦臻喝了一小口,抬头见好几位太医围在龙床前,面上皆是焦急神色。韦臻嘶声问道:“怎么?朕生病了么?”   一名太医忙上前一步,道:“皇上染了风寒,发热高烧,臣等已开了处方,煎好了药,请皇上按时服用,安心静养数日,便可痊愈。”   韦臻不理太医,只转向李严:“你有没有派人去找她?”   李严忙道:“奴才已派了人继续搜寻,若有娘娘的消息,立即会报与皇上。”   韦臻忽问:“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李公公道,“已过了午时。”   午时?已经过了一夜了么?为什么寝宫中仍是一片晦暗?浓烈的龙檀香气息熏得人几乎窒息。韦臻强撑着想爬起来,刚刚坐起,却是一阵头晕目眩,李严忙服侍韦臻躺下。透过雕花长窗的缝隙,可见外面仍是黑云沉沉。“还在下雨?”韦臻问。   “回皇上,天色尚未放晴。”李严答道。   “扶朕起来,”韦臻的语气不容抗拒,“朕要去找她!朕要与她合葬。”   “皇上!”李公公慌得连忙跪下,宫内其余人等也都齐刷刷跪下,“求皇上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保重龙体!”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韦臻低声重复,眼神却是一片空茫,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或许是帝王最重要的根本,也曾是自己一生所孜孜以求的最终目的,但此时此刻,自己只想要她回眸一笑,只想再对着她灿若星子的双眸,望着她一路欢快地奔过来,扑进自己怀里,叫一声“臻哥哥”……但是,就算自己肯用江山社稷去交换,也换不回伊人一笑了,甚至,生不能同衾,死后同穴也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这都是自己的错,连死亡都不能弥补的错…… 30锄奸   韦臻突然想起一事,问李公公道:“周氏姐妹二人呢?”诚如李严所言,自己得先除去害她的奸佞,才能安心随她而去。   李公公忙答道:“早上宫正司的回禀,昨日用刑后,周氏二人都昏厥不醒,现仍关押在冷宫。”   韦臻略一思忖,令太医等暂行退下,唤过李严,令他传右相并兵部、吏部和刑部尚书来见。李严忙令人传谕,韦臻亦支撑着起床,换上明潢色的蛟龙出海锻袍,于外殿正襟危坐,等候众官员觐见。   右相陈维舟并几位尚书急急赶到乾元宫,拜见皇上,倒被韦臻的一副憔悴病容吓了一跳,不过一日未见,皇上怎似已重病经年?韦臻让旁人全都退下,止住了他们的问安之语,只说左相周浩天有欺君之举,怕有不臣之心,召诸位肱骨重臣商议对策。   陈维舟是前朝老臣,与周浩天本就貌合神离,后宫二周被废之事也已早传遍朝中,知道皇上是要对周相下手了,兵部、吏部尚书皆是他的门生弟子,刑部尚书又是韦臻的亲信,当即议定,明日联合群臣上书弹劾周浩天。为防万一,韦臻手草一纸密谕,交于兵部尚书,令他先传旨撤了周浩天所荐举的许世远的兵权。   商议已定,群臣散去,韦臻头重脚轻,由李严扶回龙床上躺着,奉上熬好的汤药,韦臻只是摇头,这病岂是药物能治得好的么?昏沉沉合眼睡去,到了半夜,却又发起了高烧,面颊通红,人事不省,口中喃喃地唤着什么,只听不分明。太医虽寸步不离地守在龙床前,但韦臻紧咬牙关,拒进汤药,群医只能干瞪着眼,无法可想。   韦臻这一烧又是两天,因右相联合了群臣弹劾周浩天,奏折如雪片般飞来,都只能堆在宫中。第三日,韦臻略略清醒了些,连续高烧,两日间几乎未进饮食,整个人都瘦下去一圈,颧骨突起,面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双唇却是苍白如纸。见韦臻醒来,李严忙奉上不知换了多少碗的汤药,再度请皇上服药。这回韦臻勉强喝了一碗,却问:“朕又有几日未上朝了?”   李严答道:“回皇上,算上今日,是第三日了。”   “哦?”韦臻微微摇头,“百官的奏折呢?给朕拿进来。”   李严本想先劝韦臻用膳,但见皇上面色凝重,不敢违抗,只得将如山的奏折抱进宫来,就堆在龙床旁的案上,韦臻即倚在床头,逐一批阅。果然除了各部各地的日常事务外,许多皆是弹劾周浩天及其党羽的奏折,除前日右相安排的一些人选外,御史李昊的弹劾奏折引起了韦臻的注意,奏折言辞凿凿,一针见血自不必说,字里行间更有一股不畏权势惩奸除恶之凛然正气。   韦臻看罢李昊的奏折,又想起莫愁,当初她曾力荐李昊等人,不惜抗旨矫诏,自己还认为她是有私心,徇私情,为此惩罚过她,怀疑过她,而现在看来,她确有识人慧眼,觅得朝廷栋梁,而斯人铮铮直言尚且在耳,一腔热忱,竟含冤九泉,自己昏庸无道,更甚于剜比干之纣王,杀子胥之夫差……韦臻长叹一声,这李昊诚堪重用,只是自己已无心无力再继续统治这天下,不过想来新君即位,理会任人唯贤,不至于如自己这般愚蠢!   韦臻将这几日的奏折草草地审视一遍,写下批复,将弹劾周浩天的折子交由御史台并三法司议罪。内侍抱了奏折出去,韦臻头昏脑胀,便又要躺下沉睡,李严捧了一碗粳米粥来,苦劝皇上进点膳食,韦臻刚用了一两口,却传陈双求见。韦臻忙命召入。   陈双入殿叩拜,韦臻令李严等一干内侍皆退到大殿之外等候,这才问道:“朕要你查的事情怎样了?”   陈双面显犹疑之色,道:“微臣已查明皇上所托之事,”从怀中摸出一道折子,双手奉上,“所有情况臣已写明其中,请皇上过目。”   韦臻接过折子,急急打开,一目十行看去,那上面的每一字却都象是烧红的钢针,刺得他眼睛生疼……原来,周怜容原是离京城八百里外的允州招袖楼的清倌,自幼由鸨母精心教养,习得琴棋书画诸般技艺,两年多前,正欲待价而沽时,却被一神秘人物以重金买走……韦臻啪地一下合上折子,脸色发青,眼中有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愤怒:“此事当真?”   陈双忙道:“臣已反复查明属实,招袖楼在允州也算是有名的青楼,周氏当时在楼中的花名为瑶姬,虽然周氏入宫后,招袖楼的鸨母已被周浩天的人暗杀灭口,但周氏六岁就被卖入青楼,认得瑶姬的并非只有鸨母一人,尚能找到可靠人证,亦有周府下人可为旁证。”   “呵呵,呵呵,”韦臻忽笑了数声,嘶哑的笑声冷如坚冰,让人不寒而栗。陈双吓得急忙跪下。日色昏暗,寝宫中白日里亦点着灯烛,韦臻将陈双的折子移近火苗,望着那跳动的火焰渐渐蔓延,几乎要烧着了手指,陈双惊道:“皇上!”韦臻手一松,那燃烧的折子晃晃悠悠如一只翻飞的蝴蝶,坠落于厚厚的丝绒地毯上,陈双忙踩了一脚,踩灭火焰,化为一团灰烬。   韦臻神情凝滞,声音中带着深重的寒气:“你为朕查明其中内幕,朕自会重赏,但这件事到此为止,绝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   陈双亦知道事关皇家颜面,慌忙叩首道:“微臣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透露一字。”   韦臻惨淡一笑,挥挥手道:“爱卿且先下去吧,朕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陈双躬身倒退着出殿,孤灯如豆,雨声若弦,韦臻只怔怔呆坐案前,绝望如黑暗的潮水扑来,淹至没顶,再无所依凭……原来是这样,所有的疑点至此已水落石出,这就是那些靡乱颠倒欲海横流的狂欢之夜的真相,那出尘气质高洁神韵都不过是低级的障眼法,她确实是一朵妖艳而剧毒的罂粟花,刻意栽种在自己身旁,引诱朕沉沦至万劫不复,而朕竟将鸩酒当作佳酿,将明珠视为粪土,何等地荒唐可笑?…… 31戴孝   “哈哈!哈哈!”韦臻撑着御案站起,突然放声狂笑,直笑得眼泪夺眶而出,晦暗的大殿深处传来沉沉的回音,如同鬼哭,让人莫名心悸。韦臻一手捂着肚子,只笑个不停,口中有腥咸的液体涌入,下意识地用手巾一捂,一口鲜血喷出,染上洁白的手巾,如一朵乍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李公公等在宫外听见韦臻狂笑,怕皇上出事,不等他吩咐,即带人冲了进来,见韦臻摇摇欲坠,忙冲上去扶他在龙床边坐下,猛地发现皇上嘴角有一抹殷红鲜血,李公公嚇得手足无措,急令传召太医。韦臻却摆摆手制止了,道:“你传朕的旨意,周氏姐妹欺君之罪已查明属实……”韦臻本待下旨将二人赐死,忽想到自己还曾许诺过饶恕二周的性命,此时只恨不能将那二人烧成灰磨成粉,亦不能泄心头之忿!但金口玉言既已承诺,却难以反悔。   一念及此,韦臻差点咬碎一口钢牙,李公公垂首侍立,却不知皇上为何突然住口不言。正在这时,忽然冷宫有人来报,韦臻令传,原来昨日夜里,周氏二人已双双自缢身亡,今日中午送饭时方才发现。韦臻闻报,顿时松了一口气,算这两人还有点羞耻之心,对李公公道:“你派人将这两人埋了,不要再埋在城西乱石山!”李公公知道韦臻不愿再让那二人去骚扰莫愁,即领命传旨,另将二人远远地葬了。   二周伏法自尽,周浩天旋即被抄家入狱,党羽亦纷纷落马,御史台议定了欺君等七条罪名,只待韦臻发落。自那日吐血后,韦臻的病势却渐渐沉重,大多数时候昏睡宫中,无法视事,甚至有太医私下里已认为回天无力。   昆都城外,翠屏山山势巍峨,绝壁插云,凌云寺正位于凌云峰下,依山而建,红砖碧瓦,庄严巍峨。越西国气候温润,早春时节,山间已是春光锦绣,桃红铺霞,梨花凝雪,漫山遍野灿烂芳菲,如火如荼。正是清晨时分,身着青色劲装的江枫走在山中崎岖的小道上,湿润的清风扑面而来,明媚阳光折射花上清露,点点光芒闪烁,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鸣唱,江枫的心情也随之一振。   到了凌云寺门前,江枫却不进大门,沿山路绕到寺后,走近远离正殿的花木掩映中的一处偏僻小院。江枫推开虚掩的小门,径直进了院子。院中芳草萋萋,静谧无声,只有几只五彩斑斓的蝴蝶,成双成对,于桃李花中翩然起舞。一条碎石小径通往庭院深处,几间青砖砌成禅房古意幽然,窗下湖蓝色织暗青竹叶花纹的纱帐低低地垂着。江枫轻敲窗棂,听屋内似有衣衫索索作响,接着窗纱微动,莫愁探了半边脑袋出来,懒洋洋地问:“谁啊?”眼波一转,见是江枫,声音里多了一丝惊喜,“江哥哥,是你啊!快进来!”   江枫笑道:“这外面春光大好,你闷在屋里做什么?还不快出来?”   莫愁嗯了一声,放下窗纱,接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素白孝服的莫愁出现在禅房门口。她此时已摘去了罩在脸上的人皮面具,但许是长久不见阳光之故,一袭白衣更衬得莫愁脸色苍白,几无血色,原本娇美如花的容颜也似黯淡无光。江枫心疼不已,拉莫愁进了小院,几株梨花开得如白雾轻烟,树下正有几只石凳,江枫与莫愁并肩坐了,口中仍是笑嘻嘻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闷在这里?”   莫愁摇了摇头:“还有名侍女蓝儿陪着我,她到溪边洗衣服去了。”   莫愁住的这座小院面朝山下,后倚千仞绝壁,只有一条羊肠小路可通寺内,极为偏僻幽静,就连寺内的尼姑也几乎无人知道谁住在这里。莫愁形如避世,日常生活皆由蓝儿照顾,谭天殷每隔几日派人送来必需的的用品。江枫也是昨日才见到谭天殷,知道了莫愁的住处。   江枫暗中微叹,又问:“你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   他这样一问,莫愁扁了扁小嘴,眼中顿时蓄满了晶莹的泪水,似有无限委屈:“我……我父王他……他走了……”   江枫见她悲伤,也不禁唏嘘一番,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哭得死去活来也没有用了。你不是常说人人都免不了一死么?你父王最后能见到你平平安安归来,嘱咐你二哥好好照顾你,他的心愿已了,放心地走了,你纵然难过,也当感到欣慰才是。”   莫愁胡乱地擦了擦眼睛,但珍珠般的泪滴仍不断顺着面颊滑落,哽咽道:“江哥哥,谢谢你带我回来再见父王最后一面,你说的我都也知道,可是……可是他们不让我去参加父王的葬礼,我还想送送他……”   谭参昱已于前日下葬永陵,江枫叹口气:“你二哥不让你参加葬礼,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现在怎能以公主的身份在外面抛头露面?若被人发现泄漏出去,再出什么事,可是谁也救不了你了,你二哥又怎么向地下的父王交代?”   莫愁低头,手指绞在一起:“我明白,可是……二哥叫我不能出去,以后我永远就被关在这里了么?”莫愁面带忧色,如覆了一层青白的秋霜,与满院明媚的春光极不协调,“我先在宫里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然后就被人送到这里来,回国这么久了,除了母后来看过我一次,二哥来看过我一次,再没有人理我。”   江枫忙温言劝道:“谁说没人理你?难道我不是人么?前些日子师门有急事召唤,我不得不赶回去一趟,耽误一些日子,没能陪伴你身边。前日才回了昆都,你二哥忙得要命,要见他一面都难,昨天我闯到他宫里去,才打听到你住在这里。你想想,国王辞世,新王登基,国中该有多少事情?你二哥当了国王,一时自然也顾不上你。”笑笑又道,“你不用烦恼,你二哥虽然不许你出去,但江哥哥可以带你出去,天南海北,云游四方,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你二哥自然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32展眉   莫愁抬头,眼中有清水般的光芒闪过:“真的?我想去为父王上坟。”   “这个还不容易?”江枫道,“今天晚上我就可以带你去,不过,”江枫似有点为难,“那永陵四周都有很高的围墙圈着,我们不能走正门,便只能翻墙进去,以前我教你的轻功,你练得怎么样了?”   莫愁无精打采地道:“很久没有练过了,怕早已经忘光了。”   江枫皱眉道:“那可就麻烦了,这怎么办呢?”   莫愁也不禁着急:“江哥哥,你能想出办法对吗?”江枫屡次相助,莫愁已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无所不能。   江枫道:“看来只能这样了,我找个大口袋将你装起来,扛在肩上,翻墙进去。”他说得一本正经,莫愁正听得专心,江枫却嘻嘻一笑,莫愁忽明白过来又是他捉弄自己,终于忍不住羞赧浅笑,一抹红晕轻染,整个人亦有了些神采。   江枫总算逗得她破涕为笑,方拉过她的纤纤玉指细看,见那十指上的伤痕大都已消去,只剩了一些不显眼的淡淡青淤痕迹。江枫关切问她可还疼痛?手指活动间可还有什么不便?可记得每日上药?莫愁一一答了,不由心生感激。江枫道:“你上次说过你想和我学些武功,你手好了,我便教你,不过既然要学,可不能随随便便,要是象你练轻功这般,只会几招三脚猫功夫,一过招便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日后传出去,说是我江枫教的,我可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莫愁忍不住反驳道:“教不严,师之惰,我若是学不好,那自然是你的错,怎能赖在我的头上?若我被人欺负,打得落花流水,我当然得把你这师傅搬出来挡驾。”   江枫听她肯与自己斗口,心头暗笑,这可是个好现象!嘴上却道:“朽木不可雕也,汝子不可教也,能赖到师傅头上?”见莫愁翘起小嘴,江枫指着梨树道:“那你爬到树上去,再跳下来,让我看看。”要是往日,莫愁肯定毫不犹豫就去爬树翻墙了,此时却一脸踟蹰,颇为为难。江枫等了片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身孝服实在是累赘,便道:“既然你尚在热孝之中,这次就算放过你,等我从清河山庄回来,还要再考较你。”   清河山庄?莫愁乍一听到这几个字,仍禁不住颤抖一下:“清河山庄?”   江枫忙解释道:“我们不是拿了珍珍的御赐金牌么?她前些日子回清河山庄过年去了,我得赶在她回京之前把金牌送去,不然恐怕她会有大麻烦。”   “嗯,”莫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清河山庄,当时住在那里时并不觉得什么,现在却成了心海深处的一块暗礁,再不敢去触碰,呼吸之间都会隐隐痛。那个人不会再记得了那里吧?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周宁容除了我这个奸细,自然是大功劳一件,多半会被封为皇后,他的大婚典礼,自己终究是无缘见到了……心口一痛,莫愁不禁双手捂住胸口。   江枫知道触及了她的伤心事,并不说破,只问:“怎么了?不舒服了么?”   莫愁无力地道:“突然胸口有点闷痛。”   江枫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来,道:“或许是你诈死时在雪地里冻坏了,留下了后遗症。这是养心丸,你若不舒服时便含上一粒。”   莫愁接过,饶有兴致地倒出一粒来看了看,却是黑色如米粒大小的药丸,莫愁笑道:“江哥哥怎么会有这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难道是卖药的郎中?”   江枫刮了下她的鼻子:“我是郎中,只要治好你这一个病人,便功德圆满了。”   莫愁听他这样说,忽又沉默不语,经历了一年来的天翻地覆,自己已不似当初于世事懵懂无知,不是未察觉江哥哥对自己的情意并非单纯的兄妹之情,但却又不由自主想要依靠他,他似乎是无所不能的,而他陪在自己身边时,自己的委屈也罢心事也罢,都能暂且忘在一边,重新呼吸自由自在的空气……   微风掠过,几片粉红的花瓣悄然飘落莫愁的发际,江枫轻轻为她拂去,笑问:“还是不舒服么?要不要我给你把把脉?”   莫愁勉强笑笑:“江哥哥,你什么时候走,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江枫打趣道:“怎么?舍不得我了?我走了你会想我吗?我打算明日便出发,今天特意来看看你。这里到清河山庄路途遥远,来去一趟,至少得十来天吧!”   莫愁垂下长长的睫毛:“江哥哥,你一路要多多小心。”   江枫声音温柔,如一汪春水柔和荡漾:“有你牵挂,我自然会谨慎,尽快返回。”   此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与莫愁年纪相仿,同样身着白衣素服的女孩儿提了一只竹篮进来,却是去溪边浣衣的蓝儿。莫愁对江枫道:“江哥哥今日就留在这里用饭吧!我让蓝儿做几样时令的新鲜小菜。”   江枫笑笑点头:“一早就爬翠屏山,倒真是饿了,我也不和你客气。”莫愁忙吩咐蓝儿下厨做饭。   江枫一抬头,忽见禅房后离地约十来丈的峭壁上,开了一大丛红彤彤的杜鹃花,繁盛灿烂,如一簇烈烈火焰。江枫指着那丛杜鹃问:“喜欢么?”莫愁点头。江枫站起身:“你等着。”似乎并未看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一抬脚便上了房顶,接着轻轻一点,腾空飞起数丈,右脚脚尖踏住绝壁上微微凸出的一块石头,略一借力,便又升上数丈,山风鼓起他的衣摆,翩然如一只大鸟飞到了那丛盛开的杜鹃花下。江枫一手扶住石壁,小心翼翼地摘了一朵,仍是足尖轻点,飘落院中。   江枫故意露了这手轻功给莫愁看,莫愁却想:江哥哥的功夫自然比我好多了,只是不知比那人如何?上次为了救我,他们决斗打了个平手,江哥哥还说以后要再去找他算账……沉思间江枫已走到近前,略带得意地道:“如何?你若能学到我的一半,便没人能小看你了!” 33凝眸   莫愁一撇嘴:“不就是摘了朵花,也值得吹嘘?这又不算多高,我一样能爬得上去。”   “摘了朵花自然不值得吹嘘,不过你看,”江枫笑着将合着的双手轻轻展开,莫愁这才发现他手心中的那朵娇艳欲滴的杜鹃花上还亭亭立了一只粉色的蝴蝶,蝴蝶静静地停在花蕊上,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莫愁冲着它吹了一口气,蝴蝶这才扑棱棱扇动翅膀,飞上粉红色的桃花丛中,消失不见。江枫自得微笑:“怎么样?你江哥哥不是吹牛吧?”   飞上悬崖摘朵花固然没什么稀奇,但能让蝴蝶停留花上,毫无察觉,可不是一般的轻功了,莫愁总算心服口服地道:“还是江哥哥厉害!”   江枫拉过莫愁,欲将新摘的杜鹃花插在她鬓边,莫愁却往旁边一躲,涩然道:“我还在服中,不便戴这些……”   江枫一愣,歉然道:“对不起。”   江枫到厨房去找蓝儿要了一只青瓷小碗,盛了半碗清水,将那朵杜鹃花漂在水中,放在莫愁卧室的窗台上,另摘了一朵纯白色的梨花,簪在莫愁鬓上,晶莹如雪的梨花更衬得莫愁容颜皎皎如玉。不久,蓝儿做好了午饭,便摆在院中的石桌上,请二人用饭。   江枫见那菜式十分简单,一盘凉拌香椿裹的春卷,一盘清炒芦蒿,一盘香油马兰头豆腐丁,一盘雪菜炒笋丝,另一碗金针菜汤,都是春日里的素菜,只是那米饭一粒粒浑圆如珍珠,甚是可爱。江枫素知莫愁喜好美食,这些清淡的素食偶尔吃吃尚可,让她长年累月地吃这些怕是受不了,便道:“你这些日子天天都吃素么?”   “嗯,”莫愁道,“这里条件简陋,江哥哥莫要嫌弃。”   江枫捉狭一笑:“我自然不会嫌弃,只是不知某人是不是已馋得直吐酸水了?”   莫愁面上微红,不好意思地道:“江哥哥总是取笑我,父王辞世未久,我怎么能只顾自己的口腹之欲,整日里大吃大喝?”   “话虽是这样说不错,”江枫摇摇头道,“可是,你父王最疼你,你若悲伤过度,再吃不饱饭,饿得皮包骨头的,你父王在天之灵也会担心的。”见莫愁沉吟不语,江枫撺掇道,“就算你有孝心,偶尔打打牙祭也是无妨的。”   莫愁显然是动了心,眼神亮晶晶一闪,旋即又黯淡下去:“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我虽不是出家人,但不能扰了旁人的清修。”   “你何时也拘着这些规矩了?”江枫仍是不以为然地道,“这还不简单,等吃完了饭,我带你出去尝点新鲜的野味,包你满意。”   等用完午饭,江枫果真牵了莫愁的手,带她出门。仍不走通往寺门的小路,掠墙而过,翻过一座山头,却来到翠屏山的后山。莫愁虽回了越西国,但甫遭父王重病殡天,后又躲在凌云寺中寸步不曾出门,今日忽见遍野春光,心境亦不禁轻松少许。   天色蓝得透明如澄澈碧波,轻薄如絮的白云一缕缕卷在空中,山间开满了大片大片的鹅黄的迎春花,嫣红的杜鹃花,夹着桃李芳菲,如天上的锦绣云霞铺满山野,间有黄鹂婉转鸣叫,风中亦尽是明媚的花香。莫愁翩然穿花而过,白衣白衫,如仙子飘落凡间,江枫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一时痴了。   莫愁轻摘下一片嫩绿的竹叶,含在唇间,浅笑道:“记得以前每年春天,我都会缠着二哥带我出来踏青玩耍。”   “是啊!”江枫回忆道,“记得第一次见你,也是春天,你跳上窜下,野得活象只猴子,男孩子也少有你那么调皮的。”   莫愁想起当时的情形,也不禁扑哧一笑:“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骑马,二哥偏捉弄我,纵马狂奔,我吓得要死,扯住二哥的头发不肯松手……”   江枫接口道:“你扯头发的绝招可真厉害,痛得你二哥哇哇大叫。”   莫愁脸红低头,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恐怕你二哥以后再难带你出来踏青了,”江枫悠悠地道,“这不能怪他,他做了君主,便有许多身不由己。”   “做了君主,便有许多身不由己。”莫愁喃喃地重复,这句话,仿佛以前也听谁说过?为什么自己总是忘不了?忘不了那些话,那些事……莫愁又叹了口气,转念想到,江哥哥说得不错,忘不了就忘不了吧,自己又不是神仙,怎能说忘就忘?再过十年,二十年,不说忘不了,就是要想怕也是想不起了。莫愁掩饰道:“是啊,二哥刚刚即位,一心要励精图治,振兴越西,这也是好事。”   江枫喟叹道:“只是我有些担心,你父王临终时,他在你父王榻前发了重誓,要报仇雪耻,收复失地,雄心可嘉,但我怕他操之过急,适得其反,毕竟苍龙王朝疆域广阔,国力强大,不能轻与。现在你二哥雄心勃勃,我昨天试着劝他韬光养晦,他也听不进去。”   莫愁奇道:“江哥哥,你怎么知道二哥在父王榻前发誓?”一转念,“哦!你是不是真的翻墙进宫,躲在屋顶上偷听啊?”   江枫嘻嘻一笑:“那天我不是说了会翻墙进去么?再说我也放心不下你啊!”   莫愁抬眼望向远方,依稀可见山下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晴空下昆都城郭隐隐连绵,江山多娇,如诗如画,这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家乡……莫愁微蹙眉尖,道:“以前两国的恩怨我不想再过问,别的事我也管不到,我只希望以后再没有越西国的姐妹被送到苍龙皇朝去进贡。”犹记得去年此时,已在准备出发,除了自己早已无所谓,反去安慰父王母后外,旁的姐妹和家人抱成一团,哭得如泪人一般……   江枫知道她又想起了不开心的往事,安慰道:“幸亏有你,去年进贡的女子都安然无恙地放回来了,得以和家人团聚,不知道有多高兴。今年你二哥已向那暴君上书进表,以遭逢国丧为名,恳请暂免例行进贡一年。至于明年,或许又有新的变故。” 34捕鱼   “哦?”莫愁一轩柳眉,却不再言语,暂免进贡一年?他会同意么?他既然将自己当成了越西国的奸细处死,是不是从此更加仇恨越西国?非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一时间,莫愁又希望韦臻能发现那供词中的破绽,但他当时既然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事后又有什么理由再去仔细思量?   莫愁心烦意乱,无心流连风景,只低头前行,不觉到了山坳处一条溪流边。那溪流从山顶飞泻而下,至此变得舒缓,溪水清澈碧绿,如一条翡翠腰带缠绕山间,水底各色细石历历可数,阳光点点闪烁水面,漂浮雪白粉红的花瓣随波荡漾。江枫拉莫愁停下,笑道:“别光顾着说些不相干的,忧国忧民自有你二哥和他的臣下,以前听说一句话叫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看啊,人生在世,该改成‘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才对,杞人忧天,却忘了我们的正事。”   “正事?”莫愁疑惑地反问。   “你忘了我带你出来做什么了么?”江枫指着远远的草地,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正悠闲地散步,长长的红色尾羽拖曳于地,“让它做我们的晚餐可好?就在这里烤了吃光再回去,保证香得你三个月不想吃别的东西。”   莫愁才想起他说了是带自己出来打牙祭的,望了望那只山鸡,烤山鸡腿?但旋即摇了摇头:“它好漂亮!拿来做了腹中之物太可惜了,简直是焚琴煮鹤。”   江枫为难地道:“你真是心肠太好,舍不得吃它,可亏了自己,那我们拿什么打牙祭呢?”低头望向小溪,见那水中有几尾银白色的鱼儿游来游去,大的有半尺来长,小的不过三寸,江枫一拍掌,“有了!烤不成山鸡,烤几尾鲜鱼也还不错!你等着!”   江枫脱了外衣,平铺在草地上,让莫愁坐下。自己除去鞋袜,将裤管高高挽起,卷起袖子,踏入溪水中。溪流清浅,不过刚刚没膝。水波一搅,那些水中嬉戏的鱼儿慌得正要夺路而逃,江枫却隔着水连连发掌,将那些游鱼拍晕,一条接一条扔上岸来。转头见莫愁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似乎饶有兴致,江枫笑道:“等我以后教给你这招,以后你便不会再饿肚子了。”连捉了十来条鱼,问道:“莫愁,够你吃了么?”   莫愁忙道:“够了!够了!”   江枫赤足踩着溪底的鹅卵石上了岸,从怀中摸出一把锋利小刀,细细地将鱼刨开洗净,用竹棍串了,又去崖边的灌木林中拾了一堆枯枝枯叶,堆在岸边点燃,就在火上炙烤。不一会儿,莫愁便闻到了诱人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江枫道:“这种山涧中所产的银鱼,极是细嫩,比那些大江大湖或是农家池塘中所产的鱼味美得多,再加上我厨艺高超,你算是口福不浅了!”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莫愁明眸扑闪,忽似恍然大悟地道,“江哥哥,我知道你什么功夫练得最强了!”   “你知道什么?”江枫递给她一串烤好的鱼,“我的本事你不知道的还多呢!”   “别的不管,江哥哥的厚皮功一定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莫愁语气十分认真,不客气地接过鱼串来咬了一口。   江枫一愣,才明白她是在嘲弄自己,故作忿忿地道:“你要是觉得我是自吹自擂,言过其实,瞧不上的话,就不用吃这鱼了。”   莫愁翻个白眼:“不吃白不吃,好不好得我说了才能算!”   莫愁先用贝齿撕下鱼皮,银白色的鱼皮已烤成金黄,鲜香嫩滑,而里面的鱼肉仍是雪白鲜嫩,入口无渣,连鱼刺也无半根。莫愁许久未吃到这样的美味,不由食指大动,三下五除二那条烤鱼便已下了肚。抬头见江枫一脸不怀好意的笑,莫愁大言不惭又找他索要:“江哥哥,再给我一串。”   江枫又给了她一条烤熟的鲜鱼,摇头道:“这次就算了,下次你若再口无遮拦地乱说,要想吃我做的东西可没这么便宜了,得拿东西来换。”   莫愁一脸不以为然:“不就是烤鱼么?我就算捉不到鱼,也可以钓鱼,一样烤了吃,有什么好稀奇?”   “你可以钓鱼?”江枫反问,笑嘻嘻地望着她不言,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好玩的笑话。   莫愁倏地红了脸,若依自己的性子,要一动不动地坐在这溪边钓鱼,怕等不了一盏茶功夫,就扔了鱼竿跑一边去了,莫愁左思右想,实在没什么好办法,又挡不住美味烤鱼的诱惑,无奈只得软言恳求道:“江哥哥,算我说错了。你不是说要教我两招么?你教我抓鱼,我也好偶尔出来尝尝鲜,不然你一走十天半个月的,我不是又只能饿着肚子?好可怜的……”   江枫暗想,这小妮子还真是会见风使舵,却敛了笑容,一脸严肃地道:“学功夫哪有那么轻巧的?你看着容易,就捉几条鱼,不练个十年八年的怎成?你无知者无畏,还好意思说我厚皮?”   “啊?十年八年?”莫愁闻言大为沮丧,翘着小嘴,几乎要哭出来。   江枫见把莫愁逗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地道:“十年八年那是别人教你,若是你遇到我这样的名师高手教导,十天八天也能学会些皮毛,不至于饿着肚子了。”   莫愁一听,知他又在捉弄自己,气呼呼地道:“既然名为高手,那先接我一招天女散沙!”抓起一把泥沙,手一扬,便朝江枫的脸上袭去。   江枫身形纹丝不动,只随意挥了挥手,却是一股劲风夹杂着泥沙反向莫愁扑来,莫愁躲避不及,忙闭上眼,却仍被呛得连咳了几下。待睁开眼时,见江枫襟边衣角连一粒尘埃都没沾上。江枫嘿嘿一笑:“好在是天女散沙,若是天女散石,怕有人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莫愁说也说不过他,打更打不过他,只得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在美味烤鱼之上,埋头苦干,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了五六条鲜鱼。 35谒陵   莫愁吃得心满意足,独自坐到溪边看风景,不理江枫。江枫收拾完,却到她身旁蹲下,笑道:“你那招天女散沙不好使,不如我教你一招天女散花吧!”   “天女散花?”莫愁好奇心又起,“怎么散法?”   “你来,”江枫拉起莫愁,走到一丛迎春花前,鹅黄的迎春花开得蓬蓬勃勃,娇嫩如少女的笑靥。江枫让莫愁站在三步开外,微微蹲下,道,“你拍一掌试试?”   莫愁轻飘飘一掌拍出,枝上的迎春花丝毫不动。江枫忍俊不禁:“你这是练功还是跳舞啊?”莫愁悻悻地住了手,不满地瞪着江枫。江枫便教了她一些运气和击掌的窍门,再让她试时,已能让几朵花瓣颤一颤了。江枫微微点头,道:“我不在的日子,你每天练上百十遍,等练到这样,”说话间衣袖一拂,一树的金黄花瓣便纷纷扬扬而下,似一场暴疾的花雨,“要捉鱼就差不多了。”莫愁吐吐舌头,心知自己和他差得太远,老老实实地默记练功要领,不再斗嘴。她本就冰雪聪明,闻一知十,江枫讲解一遍,便已会了七八分,问了几处不懂的地方,江枫一一详加解释,便已融会贯通。莫愁嘴上虽是不说,心中对江枫又多了几分敬佩。   眼看日影渐渐偏西,江枫道:“今天晚上要带你去谒陵,我们得先回去了。”正要送莫愁回凌云寺,忽又想起一事,道:“你等一等。”说罢纵身一跃,跳过那条小溪,却钻入了对面的树丛中。片刻后重又回来,手中却多了几根山鸡的彩色翎羽,“既然你觉得它漂亮,舍不得吃它,那就让它贡献几根羽毛,做个毽子给你玩儿。”莫愁多日来情绪郁结,今天和江枫玩闹了一日,心境却如这春日的天空,阴霾渐渐消于和煦阳光下,见了这彩色的羽毛,自是喜欢,爱不释手地把玩。   江枫将莫愁送回凌云峰下的禅院,却道:“你先在屋里等我,我还得回城去一趟,将夜行的用具拿来,还要准备装你用的大麻袋。”莫愁知他好开玩笑,只装作没听见,吩咐蓝儿送他出去。   莫愁下午饱餐了一顿美味烤鱼,又练功爬山,回房时已有几分倦意,由蓝儿服侍着沐浴更衣,便歪在床上等江枫回来。朦朦胧胧睡了一会儿,忽又听见有人敲窗,莫愁还未清醒,一条黑色的人影已跳窗而入,伫立床头。莫愁见江枫已换了一身夜行服,手上亦拿着一包黑乎乎的东西,以为他真要将自己装入口袋中,吓得一个激灵忙翻身起来。江枫哈哈一笑,却将那包东西扔在莫愁床上,道:“你自己换吧,我出去等你。”说完又跳窗而出。   莫愁一看,原是一套夜行服。她从没穿过这种连体衣服,唤了蓝儿来,脱了孝服,将长发盘在脑后,两人手忙脚乱弄了一阵,总算勉强套上,莫愁的身量娇小玲珑,夜行服蒙头盖脑穿在身上便真象钻入了一只大口袋。   莫愁红了脸,暗想,这副打扮,怎么好出去见人?正在犹豫间,江枫已在门外催促:“莫愁,别再磨蹭了!再磨蹭天都要亮了!”莫愁只得打开房门出去,江枫正站在庭院中,乳色的月华洒满一身,双眼炯炯发光,便如黑夜中不眠的精灵。看到莫愁的打扮,江枫露在蒙面黑纱外的两只眼睛,分明是不怀好意的笑。   莫愁没好气地道:“你又笑什么?什么怪衣服也给我穿?”   江枫亦拿出一面黑纱来,为莫愁蒙面,口中只含糊地道:“笑什么?笑天下可笑之人,笑可笑之事,你自己心虚了吧?”说罢,携了莫愁的小手,出了院门。   山间夜半起了雾,半轮明月在乳白色的轻雾缓缓穿行,周遭的景色有些模糊,空中却飘着幽幽的野花清香,淡浓不一,直透人心脾。江枫几乎半托着莫愁,脚不点地,直往山下奔去。莫愁不由自主紧抱着他的腰,闻到他身上恬淡温润的气息,一颗郁结多日的心却归于沉静。   待疾奔下山,离开崎岖山路,江枫却打了个呼哨,一匹纯黑的骏马从密林中奔出,昂首长嘶。江枫抱着莫愁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向城北的永陵飞驰。莫愁坐在马前,风驰电掣的感觉好熟悉,只是身后不再是那个人的气息……莫愁抬头仰望,从山下望去,深紫色的天空高远而辽阔,半轮明月亦是晶莹通明,莫愁忽问:“江哥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江枫想了想道:“今日应是二月二十二,你是不是人在山中,不知寒暑了?”   二月二十二?快整整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莫愁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江枫环着她的腰:“是不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辜负了大好春光?等我从清河山庄回来,正是阳春三月,我带你去远足,等到夏天,我们就去海边避暑,怎么样?”   海边?长这么大,可还真没见过大海呢!去看看也好,反正自己总不能永远困在这里。莫愁振作一下,道:“好啊!海边好玩么?”   江枫哈哈大笑,想到日后与佳人同行,当是无限旖旎,千里风光,心头充溢柔情,道:“当然好玩!不过,”却又板起了脸,“你要是偷懒不练功夫,我就不带你去。”莫愁低声嘀咕一句,江枫偏听到了,“我耳朵好得很,你要是背后说我坏话,也不带你去。”莫愁咬咬嘴唇,只暗暗腹诽,不敢再说。   此时两人一骑已到了永陵附近,江枫抱了莫愁下马,仍是将坐骑放入密林中,轻手轻脚靠近陵外围墙。越西国是小国,王陵不比帝国皇陵那样气势磅礴,月色下可见长石垒成的数丈高的围墙,围墙环着一座圆形的小山丘,那便是安葬谭参昱的永陵了。   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江枫拉着莫愁,猫腰潜到墙根,侧耳倾听,除了叶落虫鸣,听不见半点人声,想是守陵的卫兵皆已入睡。 36立誓   莫愁为难地望了望高高的围墙,江枫一笑,一手环住她,将她夹在腋下,低声道:“别怕!别动!”轻身一纵,已跃上了墙头。江枫虽是单手抱着莫愁,强健有力的臂弯却似隔开所有不安的风浪。   江枫将莫愁放开,目光里有一丝挑衅:“敢不敢往下跳?”   莫愁看看脚下,只隐隐看得见墙角杂草丛生,心头打鼓,双脚发软,嘴上仍不服气地道:“有什么不敢?”说完眼睛一闭,就往下跳。却被一股大力往上一拽,莫愁一愣,身子却轻飘飘地落在松软的草地上,原来是江枫拉住了她的手,陪她跳下。   江枫止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我总算明白你怎么会摔断腿的了!知道的晓得你是娇滴滴的公主,不知道的只当你是莽张飞转世。”莫愁面颊发烫,背过脸去,好在蒙了黑纱,江枫也看不到。   两人牵手走上长长的汉白玉墓道,拱卫墓道两旁石兽石人列队成行,静默肃立,如朝堂上森严的仪仗。江枫忽然住口不言,心头多了份沉甸甸的庄严之感。他半生漂泊江湖,行如飞蓬,从不将王权国君高看一眼,谭参昱谭天殷虽是国王王子,江枫眼中只与草民百姓无异。但此时携了心爱女子的手,却想,今夜我与她去谒拜她的亡父,当以她父亲的在天之灵为证,我必会竭尽全力,护她一生一世。一念及此,不由紧紧握住了莫愁的手,那手心却是冷冷的。方才还有说有笑的莫愁,此时亦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前行。江枫关切地问:“冷么?”莫愁只摇了摇头。   到了永陵正面,莫愁盈盈拜倒,除下蒙面黑纱,跪伏于地。江枫亦在一旁跪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香烛,怕惊了陵内守卫,却不敢引火点燃,只插在墓前。莫愁规规矩矩地磕了几个头,回想十六年来父王对自己的疼爱,忍不住悲从中来:“父王,莫愁不孝……”一句话未说完,已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江枫由着她哭了一声,终于开口劝道:“莫愁,你父王喜欢你么?”   “当然,父王最喜欢的就是我。”莫愁哀哀地道。   “那他是喜欢你笑的样子,还是你哭的样子?”江枫又问。   “喜欢……”莫愁停下摇了摇头,“可我怎么还笑得起来?”   “你父王既然给你取名为莫愁,对你的期望亦尽在其中了,”江枫的声音轻淡而悦耳,“我知道你心头难过,你要哭,索性一次就哭个够,过了今天,你还是快快乐乐当你的莫愁好不好?”   “可是……”莫愁犹疑道,“可是……我怕我再做不到……”   “别忘了,你还有我,”江枫的语气转为坚定,复握住莫愁的手,郑重其事地深深俯首,对着永陵拜了三拜,道:“陛下在天有灵,我必倾我之力,保护莫愁远离伤痛,一生无忧,若违此誓……”   “江哥哥!”莫愁忙打断他道,“你何必立这样的重誓?”   “这是我对你父王的承诺,和你无关,”月光照着江枫深邃的双眼,眸中有一簇温暖的火苗跳动,渗透莫愁的心扉,“我认为这是我当为你负的责任,你只需要开开心心做你喜欢做的事,旁的就交给我了。”   “但是……江哥哥……”莫愁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江枫微蹙了眉头,轻声问道,“是不是你觉得,我不该这样做?我只不过是个外人,一个和你不相干的人?”   “不!不是的……”莫愁辩解,语气有些慌乱,“江哥哥,我一直把你当我最亲近的哥哥,象……象我二哥那样,只是你为我牺牲太多……”   “你说错了,”江枫摇头,“这并不是牺牲,你快乐,我便也快乐,这是最能让我开心的事,无论我做什么,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你并没有欠我什么,也不需要说谢谢,你明白么?”莫愁的眼中有星星泪光闪烁,极轻地点了点头。江枫又道:“以后每年我都带你来拜谒父王,让他看看你,看到你仍然和以前一样快乐无忧,好不好?”   “好!”莫愁哽咽道,江枫将她一拉,莫愁顺势伏在那宽厚的肩头,泪水畅快奔流而下。   直到江枫的夜行服湮了一片泪痕,江枫方将她的螓首揽入怀中,谑笑道:“再哭我这衣服就穿不成了,不知该找谁赔?”   莫愁闻言,难为情地擦了擦泪水,又与江枫一同在陵前拜了几拜,方才双双携手离去,仍是沿原路翻墙而出,乘马回到翠屏山,此时已近拂晓,浅淡的朝霞如山岚流离四合,晨风清凉,吹送草木清新气息,舒缓一夜奔波的疲惫。   江枫将莫愁送回凌云寺的小禅院门前,却停下来,再紧紧一握她的手,道:“你进去吧!我今日便要走了,我教你的功夫,你要好好练习,不然想捉鱼吃时,捉不到鱼,反被鱼吃了,岂不是大大的不妙?”想到昨夜在她父亲陵前说的那些话,虽只是暂别一时,心下仍有万千挂念不舍,只不愿莫愁察觉,反增她焦虑,仍是和她嬉戏玩笑。   莫愁已习惯了他捉弄取笑,只“嗯”了一声,想说几句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道:“江哥哥,你一路多多保重!”   江枫忽问:“对了,你要不要我带点什么回来?你当时在清河山庄那带,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   吃?认为我就只惦记着吃么?莫愁不甘地腹诽,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再说,清河山庄有什么好吃的?当时赈济灾民,为了省点粮食,天天喝稀粥,于厚德府上倒是有山珍海味,可惜食不下咽,莫愁摇摇头:“没什么要带的……”忽想起一件事,对江枫道,“江哥哥,你等一下,我去拿点东西!”莫愁转身跑进院去,过了片刻,却又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裹。莫愁将包裹递到江枫手上,急急地道:“去年我去南闵清河山庄时,那里正遭了大旱灾,好多饿死的灾民没人管,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这包裹里是我以前的珠宝首饰,还有几根金条,麻烦你把这些换成碎银子,分给那些需要帮助的灾民好么?” 37经年   莫愁一番话说得自然而然,江枫却不由怔了一下,平素和她玩笑嬉闹惯了,只当她是个不知世间疾苦的天真女子,竟不知她有这样悲天悯人的情怀,暴君韦臻将她赐死,她却还这样惦记着苍龙皇朝的百姓,全无一点仇恨怨怼情绪萦怀。对视着她清纯无尘的眼波,江枫忽有点自惭形秽,自己于她,毕竟还是了解得太少。   江枫将那包裹又推回去,不满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赈济灾民我能没钱么?堂堂江大侠,还要妹妹变卖首饰金条接济灾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莫愁却执意不肯:“哥哥有那是哥哥的,虽然这是杯水车薪,但多一份也没什么不好,这些首饰,是往日我在宫中用过的,二哥让人收拾了给我送来,我现在服中,也不能戴这些。与其常年锁在柜子里蒙灰,还不如拿出去救活几条人命。”   江枫听她说得有理,便即收下,又殷殷嘱咐了莫愁几句,目送她回了房,掩上院门,转身离去。先找到无人处,脱了夜行服,这才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下了山,江枫趁天色大明前返回昆都住处,略事休整,重新戴上人皮面具,换了装束,即一人一骑出门,直奔清河山庄而去。   江枫手握金牌,过了边境,一路畅通无阻,但连日飞奔,到了清河山庄,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铁将军把门,询问附近的村民,说是清河山庄的那对父女已走了两三日,江枫料是珍珍父女去了天京。又想到莫愁托付赈灾之事,便停留了几日,探访民情,南闵一带虽换了地方官长,已有朝廷拨款救济,但灾民重建家园,仍然困顿不堪,江枫散尽钱财,这才超近路快马加鞭去追珍珍,算来路程,当能在她回京前赶上。   韦臻高烧多日,热度终于渐渐地退了,但经此一病,身体却伤了元气。大病初愈后,韦臻强撑着处理了周浩天一案,虽然按律欺君之罪该抄家灭族,但韦臻念及此事大半缘于自己失察,长叹一声,只判处将其罢官免职,籍没家产,流放三千里外,朝中原周浩天的党羽俱被发落,遂成风流云散。   朝事尚未处理停当,三月初一场倒春寒,韦臻再度卧床不起。起因是他日夜督促李严派人搜寻莫愁的遗骨未果,那日韦臻执意要再亲去寻找,乱石山上寒风凛冽,韦臻受了风寒,回宫后病如山倒,甚至比上次更为凶险。他自幼习武,极少患病,一病便非寻常,且因其郁结于心,伤了肺腑,又不思饮食,仅凭药石效用极为有限,一众太医虽皆是当世名医,亦只能不好不坏地拖着,寄望天暖后能有所好转。而韦臻膝下无子,更未立皇储,有机敏的皇室兄弟更审时度势,暗中招兵买马,拉拢朝中重臣,以备万一韦臻驾崩,即取而代之。   一日夜间,韦臻正昏昏沉沉间,忽听到耳边有女子的哭泣声:“皇上!”“皇上!”哭得甚是悲伤。   “莫愁?”韦臻下意识地唤道,旋即睁开眼,想要抓住眼前的人影。灯烛晃动,织成一片迷离的光影,光影交织之中依稀是一名女子在哀哀哭泣,看不清容颜:“莫愁,别哭……朕不会让你再哭了……”   那女子却哭得益发伤心:“大哥,是我!我是珍珍啊!”   “珍珍?”韦臻费力的想了一下,努力将一双眼睛睁到最大,幻想消失了,一身月白青葱色锻装的女子正跪伏在龙床前,不是莫愁……韦臻凝视片刻,重复道,“珍珍?”   一旁的李严忙禀道:“皇上,是仁安长公主回京了!”   珍珍双眼已哭得肿若红桃,含泪凝望韦臻。“仁安长公主?珍珍?”韦臻此时也清醒过来,让李严扶自己坐起,眉宇中有一丝疑惑:“珍珍,你哭什么?你是几时回来的?”   珍珍慌忙拭去眼泪,抽泣道:“大哥,我刚刚才到,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韦臻勉强笑了笑,道:“生老病死,旦夕祸福,人人都免不了,大哥就算是皇帝,也免不了,你不用难过……”   “大哥……”珍珍闻言,惊惶失措地叫出声来,扑在韦臻身上,“大哥!不!不会的!大哥不会的!”不由自主紧紧握住韦臻的手,想藉此排除内心的恐惧,却见那双手已是瘦骨嶙峋,珍珍的眼泪便如珍珠断线,点点滴下。   韦臻拍拍她手背以示安慰,强打精神问道:“你回来朕都不知道啊?”   珍珍道:“前些日子,宫中派了人人到清河山庄来,说是皇上病了,要急请两名外出的太医回京诊视,我……我和爹爹都很担心,立即收拾了赶回来,我和两名太医先骑马回宫,方才回宫,爹爹坐车,还有几日路程……”   珍珍大致讲了经过,韦臻略一转头,果看见稍远处正站着两名太医,那两名太医亦是太医院医术最高明者,上回奉旨随长公主返乡为刘全治病。见皇上注视,两位太医忙行礼道:“臣等闻知陛下忽染重疾,忧心如焚,日夜兼程赶回宫中,请为皇上诊脉!”   韦臻略一摇头,道:“你等先退下,稍后再说。”却问珍珍,“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珍珍略想了想道:“今日应是三月十五了。”   三月十五?韦臻闻言一震,三月十五!记得那正是去年的三月十五,莫愁入宫后的第二日,侍寝一夜后,自己打算照惯例将她赐死,但因月圆之夜不宜刑杀而推迟,阴差阳错,这一推就是大半年,到最后,竟仍然是自己亲口下旨,将她赐死……到现在整整一年,这是怎样一个轮回?从二月十六日自己最后一次夜访闭月苑,今日也足足一个月了……胸间气血翻涌,一阵烦腻,韦臻抚胸猛咳了几声,珍珍忙为他捶背,韦臻抓过枕边的白绢手巾擦拭嘴角,珍珍忽见那白绢上有几缕血迹,失声道:“大哥!”   韦臻苦笑道:“无妨,只是咳得急了些。” 38慰兄   韦臻默默地闭目运功,调息了约一盏茶功夫,凝聚起一丝精神,拉过珍珍的手道:“珍珍,你回来得正好!大哥亲口答应过你一件事,尚未为你办妥,一直不能安心。朕曾答应过你,要为你找一户好人家,这也是……也是你莫愁姐姐的心愿……”亲口吐出这个名字,韦臻浑身一颤,只觉手足都似被厚厚的冰层冻住,寒冷彻骨。珍珍想说什么,却被韦臻以眼神阻止了。   韦臻咬咬牙,深深吸口气,又道:“上次,她已将那些画像送到你府上去了,其中有青年才俊,也有世家子弟,你再仔细选选,喜欢谁就直接告诉朕,不用害羞,朕为你赐婚。”韦臻抬起手,轻拂珍珍鬓角的碎发,怜爱地道,“选个中意的良人,家世门第相貌才情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喜欢他,他也一生对你好,不管你是乡下贫寒的村姑还是皇帝义妹仁安长公主,对他而言都没有分别,他要的只是你这个人……”   珍珍不待韦臻说完,突然放声大哭,泪如雨下:“不!大哥!我不要!不要!只要大哥好好的,我宁愿削发为尼,一辈子在佛前为大哥祈福!”   韦臻笑了笑,笑容却如古井中的微波,苍凉而寂寥:“真是傻丫头……别哭了,大哥也没法陪你一辈子,趁大哥还有点时间,为你安排了终身大事,也就好放心了……”韦臻长长叹口气,萎靡蜡黄的脸上神色凄惘,声音如窗外月色那般冷清,“你的莫愁姐姐若天上有知,见你终身有托,也会开心的……”看着珍珍,去年夏天微服私访时,初次相遇的经历如在眼前,若没有莫愁,自己也无缘认下这位义妹……   珍珍回京的路上,已从宫中来人口中知晓了一些事情经过,此时听韦臻反复提到莫愁,忍不住哭道:“皇上!莫愁姐姐是冤枉的!”   “是,朕都知道了,”韦臻语音低沉,却已听不出悲伤,“你莫愁姐姐是冤枉的,是朕……朕错杀了她……朕没有听你的……”   “不!她没有死!”珍珍忽打断韦臻,一句话冲口而出,话方出口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几个月前和莫愁作别时,曾经信誓旦旦,决不泄露莫愁诈死一死,怎么乍见大哥伤心欲绝的模样,却不假思索说了实话?珍珍大为懊悔,低下头不敢对视韦臻的眼睛。   “是的,她没有死,”韦臻悠悠地道,吓得珍珍又赶快抬头,韦臻显然未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不会死,她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或许她就是天上的仙子,不属于这凡尘俗世,便即乘风归去,遨游于九天之上,自由自在……不管她在哪里,朕都会去找她,你也放心,她再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珍珍怔怔地听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韦臻见她不言不语,只当她哀思过甚,心头的痛楚更难抑制,抿抿干涸的嘴唇,道:“你一路长途跋涉,先回府去休息吧!朕也累了……”   珍珍听他并不追问,暗中松了口气,但心下反更加难过,韦臻又叫了她一声,珍珍略带慌乱地道:“大哥,太医们都回来了,快让他们瞧瞧吧!有了医术高超的大夫,大哥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韦臻见她真挚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倒也不好太让她担心焦虑,便令人请了那两名太医过来诊脉。一番望闻问切,两名太医又面色凝重地商议了一阵,这才写了处方。珍珍执意要亲去煎药,送到韦臻床头,先将汤药吹凉了,再用银勺一勺勺地送到韦臻嘴边,韦臻不愿拂她心意,喝了药,又催促珍珍回府。此时已近三更,珍珍不便逗留宫中,只好暂且告辞回府。   珍珍回府,稍作安顿,进了内室,却无心睡眠,让侍女月儿找了两支香来插在案上点燃,关上房门,于案前屈膝跪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明月银光斜斜透进碧纱窗棂,洒满一室清辉,映着珍珍长长的影子。   珍珍默祷片刻,忽听身后吱呀一声,以为是夜风吹开了窗户,起身欲去关窗,一转头却见身后站着一名黑衣蒙面男子,珍珍吓了一大跳,欲要惊叫出声,却被那人一把掩住了口,珍珍仔细一看,原是江枫,一颗心才落回胸膛,“江大哥?怎么是你?”   “你的金牌不要了么?”江枫放开珍珍,摸出那面御赐金牌递给她,笑道:“我以为你还在清河山庄,赶去却听说你已回京,本以为能在天京城外追上你,没料到你跑得竟这样快!这天京城内外仍是戒备森严,又出什么事了?”   珍珍收下金牌,揣入怀中,黯然道:“我大哥……他病了,病得很重……”   “哦?”江枫目中射出一道凌厉光芒,“那暴……他……病了?”   “嗯,”珍珍点点头,红肿的眼中尽是悲伤怔忡,“我听说是宫中的周氏姐妹二人假孕欺君,事情败露后,大哥又发现了莫愁一案的疑点,后来连夜审讯周氏姐妹,她二人招供了,是她们一手策划,栽赃陷害了姐姐,大哥以欺君之罪惩办了周家,周氏姐妹畏罪自杀,大哥冤枉了姐姐,十分后悔伤心,一病不起……”珍珍话未说完,又呜呜地低声哭泣起来。   江枫听说莫愁的两大仇敌周氏姐妹已恢恢,疏而不漏,作法者必自毙,大快人心,倒也省了自己再去报仇。至于那暴君,重病算什么?死了都便宜他!江枫自然不会关心韦臻的病情,只关心珍珍是否能守口如瓶。“那……姑娘你没有告诉他莫愁没死吧?”   “没……”珍珍道,眼泪汪汪地抬头,“可是,我好难过……我大哥他快……快不行了……他是真心喜欢莫愁姐姐的……”   江枫闻言心惊,忙正色道:“你只想着你大哥,难道就忘了你莫愁姐姐的遭遇了么?如果没有我预先给她那枚诈死药和般若香,那她就不是诈死,而是真的死了,你还想这种事情再来一次?” 39寄望   珍珍轻啮下唇,默不做声,当初救莫愁时,却未想到会面临今日这般为难的境况。江枫又道:“她刚一回去,她父王就病故了……”   “啊?”珍珍轻叫,瞪大了眼睛。   “你想想你的父亲,就知道她有多难过,”江枫趁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现在还在热孝之中,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如果你让你大哥知道她没死,照你大哥的性格,一定要千方百计再抢她回来,她生性单纯,喜好自由,你忍心她被关入高墙深宫中,再卷入那些无休无止的争斗?后宫佳丽三千,没有周氏姐妹,还有张氏,王氏,李氏……再说,你大哥现在以为她死了,才有点儿后悔,若是知道她是诈死逃跑,这便是抗旨欺君之罪,一样是杀头的死罪,你怎知他不会再赐死一次?弄不好,还会牵扯进两国的恩怨,若是兵戎相见,更是让天下黎民百姓遭殃!莫愁和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珍珍听江枫说得如此严重,心乱如麻,宛转千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了半阵,方道:“我……我不会将莫愁姐姐没死的事说出去,江大哥你放心,但……但大哥他现在无心治病,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江枫心道,暴君病死也是活该!早点死了才是天大的好事。自然不能和珍珍说这话,想到珍珍毕竟对莫愁有恩,此时也还得求着她,何况那暴君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他,有朝一日,总要手刃仇敌,才能泄心头之恨!江枫便道:“你可以想别的法子劝他,只要不说莫愁诈死的事,什么都可以说啊!”   珍珍蹙眉想了一阵:“那……那好吧……”又问了江枫几句莫愁的近况,江枫只含糊其辞,不敢告诉她莫愁的隐居之地。   听外面打过了五更,江枫知道必须得走了,却从怀中摸出一枚绿玉扳指,交给珍珍:“上次危难之中,姑娘要来的金牌帮了我们大忙,大恩大德,江某无以为报。江某虽不比你那皇帝大哥坐拥天下,但在黑白两道都有诸多朋友,这枚绿玉扳指是我天门派信物,你若有危难时或许会用得着。”珍珍将那绿玉扳指放在掌心端详,月光中澄澈绿玉如一泓春波,莹莹流动,上面镌刻一只振翅高飞的苍鹰为标记。珍珍道了谢,便戴在左手中指上。江枫又叮嘱一遍:“那件事绝对不能说,千万千万!”珍珍郑重点一点头,江枫抱拳一揖,翩然翻窗而出。   送走江枫,珍珍更了无睡意,只坐在床边思量,既然不能说出实情,那该怎样劝勉大哥振作精神?珍珍苦思冥想了一个时辰,总算有了个主意,见窗外月轮已西坠,春日的明媚晨曦细细地筛进雕花窗格。珍珍站起身,唤了月儿进来,让她为自己梳妆更衣,换了一件浅青色绣兰花罗缎长裙,鬓上只插一支碧玉芙蕖银流苏的发簪,素雅如兰,只是双目红肿,不见明眸光泽。   梳妆罢,珍珍即令备轿,入宫见驾。到了宫门,珍珍展示金牌,虽无皇上宣召,仍是畅通无阻。韦臻近来几乎无法上朝,此时仍在寝宫中。珍珍径直进了乾元宫内殿,李严带她来到龙床前,珍珍小心地撩开明黄帷帐,昏暗残烛下,韦臻面色苍白如死,似乎已见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珍珍禁不住又滴下泪来,静静凝视片刻,轻唤一声:“大哥!”   韦臻缓缓地睁开眼,见又是珍珍:“怎么?你还没回去么?”   “我回去了一趟,但我放心不下大哥,”珍珍忍住伤心,道,“我想起一件事,要和大哥说。”   “什么事?”韦臻问,心下略略有点感动,虽有许多亲生的兄弟姐妹,但真正关心自己的,或许只有她了!   “大哥,我记得莫愁姐姐曾说过……”珍珍鼓足勇气道,目光却有些躲闪。   “莫愁?她说什么?”韦臻一听和莫愁相关,急急地问,撑着要坐起来,李严忙扶住他,倚在床头。   “记得……记得我最后一次和莫愁姐姐见面,”珍珍低声道,她从未说过谎话,自不免心虚,韦臻闻言却是一震,珍珍最后一次和莫愁见面?那应该就是莫愁被打入冷宫之日,也是自己和莫愁见最后一面的那天……听珍珍道,“那天,大哥没来闭月苑之前,姐姐正和我谈到大哥……”   “她……说朕什么?”韦臻颤声问,那天,她也正和自己赌气,本来在御花园中赏雪,却生气提前告退,她定是怨怼自己对周怜容的宠幸吧?大概告诉了珍珍,韦臻思及前事,只觉无地自容。   “她说,虽然皇上有时脾气不好,但仍不失一位好皇帝,”珍珍认真地道,“她说,只要皇上亲贤臣,远小人,就一定能让四海升平,”这些话是她习字时从书上看到的,此时竟派上了用场,韦臻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怕漏听了一个字,她真的这样说吗?但显然这番话不象是珍珍编出来的,她认为朕不失为一位好皇帝?登基多年,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的折子无数,但听莫愁的一句称赞却让韦臻差点落下泪来。珍珍又道:“姐姐还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皇上成为一代明君,造福百姓,名垂青史,她认为苍龙皇朝只有皇上,才有真正的帝王之才。”最后一句话,珍珍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却是她自己的心迹流露。   韦臻半晌沉默不语,忽问:“她……她真的是这样说?她怎么会和你说起这些?”   “当然是真的啊!”珍珍道,心头乱跳,怕韦臻怀疑,急中生智补充:“每次见面,姐姐都常和我谈起大哥,这些话不止说过一次呢!”   “哦?”韦臻扬了扬眉毛。   珍珍忙道:“大哥还记得我和莫愁姐姐女扮男装溜出去玩的事么?”韦臻不解地点点头,他以前一直想问问珍珍那两次出去的详情,但未得时机,现在心灰意懒之下,更了无兴趣,珍珍却又主动提起。 40报丧   “其实……我们第一次溜出去玩,在街上曾经碰到了两个人……”珍珍便将当时与莫愁在街上偶遇高贤孟凡之事讲了一遍,特别提到莫愁嘱咐他们莫要结党营私,而要忠心报主,辅佐圣上,大展宏图,干一番事业之言。   韦臻听罢,长叹一声,回想莫愁关于朝政国事科举的种种言行,心下已是确信不疑,他向来自视甚高,却因误杀爱侣,一时难以接受,万念俱灰,但求一死。听了珍珍所言,一颗冰冻的心似乎有了些微松动。“她说得不错,亲贤臣,远小人,朝廷后宫,皆该如此,只是如今朕已悔之晚矣,徒当奈何?”   “大哥,话不是这样说,”珍珍已不似初时那般紧张,方才的话都是她先前想好,她本就聪明伶俐,情急之下,更催发急智,娓娓道来,“人死不能复生,大哥,我知道你一心想陪了姐姐去,但更要紧的是帮她完成她的心愿。姐姐既然一心忧国忧民,如果知道大哥为了她一人抛下万里江山,只为了追寻她于地下,她怎么会开心呢!何况,万一大哥有个什么意外,国中不定会变乱丛生,又哪有大哥这样的人物能力挽狂澜,收拾残局?再说,如果大哥能造福百姓苍生,名垂史册,日后与姐姐重逢,也好有个交待啊!”   “有个交待?”韦臻自言自语地道,“是啊!朕现在拿什么去见她呢?就带着满身的罪孽去找她么?”韦臻摇了摇头,“她心系天下万民,一片赤子情怀,碧血丹心,朕配不上她啊!”   “大哥!”珍珍担忧地唤了一声。   韦臻虚弱地笑笑:“朕明白你的意思,也罢,朕就再勉力试一试吧!虽说人生除死无大事,但有时活着,却比死更艰难啊!做一代明君,谈何容易?以后每过一日,都是对朕多一日的折磨罢了……这也是朕该得的报应,是朕欠她的……”韦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是自语,渐至不可闻。   韦臻自幼便知道,皇帝不得自由任性,生不能由己,连死也不能由己,坐在那金碧辉煌的龙椅上,一肩要挑起江山,一肩要挑起苍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任何时候,哪怕心碎神伤,也只能咬紧牙关负重前行。父王驾崩时,曾殷殷寄望,要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辙,但谁曾想,冥冥之中,劫数早定?万丈雄心终究化为过眼云烟,但自己若不治,皇室兄弟中又有谁能来收拾这烂摊子?这些事情总还得一桩桩安排好。想到珍珍刚才说的,莫愁认为苍龙皇朝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帝王,韦臻也自觉确实是这么回事。近日他虽病重,清醒时偶尔接见心腹大臣,亦听到外面的一些风向动静,诸王明争暗斗,国中大乱并非是空穴来风。   韦臻双眉紧锁,双手枕头,注视着那龙床顶上一条盘旋的飞龙,眼前似铺开一条漫漫长路,明知道那道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永无一星半点的希望,但仍要走下去,走下去……一团漆黑中,却不知何时才能抵达那宿命的终点,或许是下一步,或许是千里以外……时至今日,韦臻忽有些明了当初莫愁的心境,自己本是要杀了她,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日日延误下来,如今自己已了无生趣,也得一日日地挨下去。只不过,她从来泯不畏死,将每一天都当成是上天的恩赐,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不枉此生,而自己,将永无展眉一笑的日子了……   窗外天色大明,春意已深,即使在寝宫内,亦能闻到风中浸润的馥郁花香,韦臻深深地吸口气,勉力挤出一丝微笑,道:“你去吧!朕这里没事了!”珍珍哪里肯走?见韦臻肯听从自己的劝告,稍稍放下心来,吩咐李严送来早膳,守着韦臻进膳。韦臻这些日子食不下咽,但有珍珍在一旁注视,只得用了些清淡的粥菜糕点。珍珍又亲去热了药来,看着韦臻服下。   韦臻这病大半缘于心疾,又不肯延医用药,厌食失眠,以致病势沉重。那两名太医开的有安神镇定之药,韦臻服了药后,珍珍扶他躺下,韦臻既已决定暂不求死,闭目运功调息,不一会儿即安静睡去。珍珍只寸步不离地陪在床边。韦臻一觉醒来时,已到下午,珍珍仍是劝韦臻用了膳,又奉上一碗参汤。韦臻的气色比昨日已好了些,支撑着下床,让人将紧要的奏折抱进来批阅。   翻开最上面一封,却是来自越西国的文书,韦臻一惊,越西国?急忙打开一看,原是告知越西国老国王驾崩,新国王登基事宜。韦臻愣住,是莫愁的父亲逝世了么?他和谭参昱本是夙敌,但此刻闻知仇敌的死讯,竟毫无欢喜得意心情,反倒有隐隐的妒忌,莫愁父女二人,一两月间先后辞世,倒可以相聚于地下,骨肉团圆。而一个是自己的敌人,一个是自己的爱人,爱恨情仇虽仍刻骨铭心,但爱也好,恨也罢,茫茫人世,生死轮回,终究殊途同归……韦臻见通告中写明是二王子谭天殷即位,这谭天殷便是莫愁曾口口声声念到的二哥了。   去年莫愁来后,韦臻曾查过谭参昱的子女情形,谭参昱育有四子,长子谭天钦体弱多病,向来不理政事,三子鲁钝,四子轻浮,只有二子谭天殷一直是谭参昱的左膀右臂。但越西国自当年战败后,元气大伤,这些年对苍龙皇朝一向谦恭有加,国内也风平浪静,这谭天殷只要循规蹈矩,便无可虑。但……莫愁的死讯他应该得知了吧?他如果真如莫愁所言那样疼爱她,必也会伤心难过,想到莫愁谈到她二哥时的亲昵语气,韦臻心里仍不免发酸,但更对这素日的敌人隐隐有一丝愧疚……   韦臻看到后面,越西国以国丧为名,求免一年的进贡。是了,每年二三月间,正是越西国贡品抵京的日子,七名美女连同一车车的金银珠宝送往天京…… 41惜棠   他们害死了韫儿,因此年复一年,自己以牙还牙,用最极端的方式为韫儿和母后报仇,但现在莫愁死了,死在自己手中,自己又该怎样为她报仇?原来,当年的生离死别并不是最痛,而覆水难收的无可挽回,才是无边无际,痛彻心扉……眼中有酸楚的液体充溢,韦臻怕一旁侍立的珍珍察觉,忙仰起头,不让泪水落下,却不经意望见窗外夕阳如血的余晖,从翠绿的梧桐树叶缝隙里洒下,映在窗台前飘落的几片粉红桃花花瓣上,闪闪生辉,绚丽灿烂的美景,映入眼中,竟是难以名状的凄凉,眼泪终于沿着韦臻的面颊悄然无声地滴落。   韦臻慌乱地拭了拭眼角,欲继续埋头阅折,一滴眼泪却不偏不倚落在纸上,用手一抹,湮了一片,眼前的字迹已是模糊不清,耳边却似听见莫愁脆生生的俏语:“不闻不问总比先奸后杀好吧?”韦臻不自禁回望了珍珍一眼。   珍珍忙上前问道:“大哥?”   韦臻摇摇头,示意她退后,提笔蘸墨,在越西国送来的文书后批下一个“准”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莫愁,你若在,必会求朕饶了她们吧?你已不在,朕负了你,却无法向你谢罪,掠夺和杀戮只会加深朕的罪孽。你当时求朕,朕没有答应,现今终究因你而免!   韦臻思忖一晌,另铺开一张黄纸,打算拟诏正式废除这活人献祭之例,方写了几个字,却又想,越西国只是要求免除一年的进贡,自己主动废除此例,是不是太殷勤过分了?有失堂堂苍龙皇朝的颜面。不如等到明年再说,便将那张黄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   韦臻又拣紧要的奏折批了一些,珍珍怕他劳累过度,早早便催他安置,韦臻知她昨夜定是一夜未眠,要想赶她回府,珍珍执意不肯。韦臻可以冲宫中的太监宫女大发雷霆,但对这义妹素来疼爱,又念在莫愁的份上,连重话也说不出一句,只得由着她留在寝宫中服侍,李严等自是暗喜不提。   自珍珍回京后,一连数日都留在乾元宫中,目不交睫衣不解带地侍疾,有她劝慰开解,侍候汤药,加之太医精心医治,韦臻的病究竟是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七八日后,韦臻行动无碍,便即恢复早朝。   这日韦臻下了朝,回宫见珍珍在门口跪迎,忙亲手将她扶起,道:“这些天辛苦你了,朕已大体痊愈,你好生回去休息,你父亲也已到京了吧?你该回去陪陪他了!”   珍珍三日前已得到父亲刘全抵京的消息,只是未告诉韦臻,此时见韦臻依旧消瘦憔悴,满面倦容,心中仍担忧不已,但自己既是皇上的义妹,长期留在寝宫中与礼不合,怕会惹出许多闲话。珍珍便从怀里摸出那面金牌道:“大哥,上次借的金牌该还给大哥了!”   韦臻笑道:“还什么?这便赐给你了,大哥虽不能永远陪着你,但有这面金牌在手,以后再没人能欺负你!”又下令给了珍珍许多赏赐。珍珍知道他一心都在莫愁身上,但又不能说出实情,亦只得含泪拜别。   韦臻耽误政事多时,又正值一年伊始,各部各地事务繁多,奏折堆积如山,而朝中左相周浩天一倒,留下的空白亦需要遴选可靠的官吏填补,韦臻花大力气整饬,提拔了一批去岁中第的新科进士,其中包括李昊等人。另有各位争储的皇室兄弟明争暗斗,亦需或弹压或安抚,不一而足。   韦臻殚精竭虑,总算政事稍暇,已是四月,这日韦臻从明心殿出来,却见殿后的小花园中,几丛海棠开得极盛,簇簇深红的花朵如火如荼,映照日光,恍若铺陈晓天明霞,又如美人的妩媚笑靥,不由驻足看了几眼。旁边李严忙道:“皇上,御花园里的西府海棠开了,皇上可愿移驾赏花散心?”韦臻只缓缓摇头,放眼望去,碧空澄净,秀色连绵,小花园中桃李虽已凋残,仍有杨柳堆烟,海棠胜火。韦臻从怀中摸出那只骷髅头香袋,抚过那斑斑的暗红印迹,为什么她已不在了,春光仍是这样好?原来这春色最是无情!   韦臻蹙眉一刻,忽下令道:“去把那几株海棠给朕砍了!宫中其他的花草烟柳也一律砍了!”   李严吓了一跳,不知皇上这道古怪的旨意是什么意思,亦只得应声是,令随从的内侍传旨摧花砍树。众内侍刚领命而去,韦臻忽又记起,莫愁曾多次说过,不愿采花插瓶,宁可留在枝上,也好多几日春色,多几日生机,自己要伐尽宫中花草,她若知道了,怕更不会开心,罢了罢了,春色无情,人自断肠,就算朕能葬尽一宫花树,又怎能葬尽天下春光?“慢着!”韦臻叫了一声,李严又忙命那几名砍海棠的内侍回来,韦臻摆摆手道:“算了,还是等它留在那里吧!”众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只得诺诺而退。   韦臻走了几步,却又是去闭月苑的方向,心头只想着莫愁当初的话,她便如那阳春三月豆蔻枝头绽放的蓓蕾,不负春光怡然自在,自己却偏偏要将她按私心裁剪修磨,插在金玉所制的瓶中,形虽在而韵已失,就算自己不曾将她赐死,长久以往,她也终将枯萎凋零……倘若上天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倘若真有来世能够重逢,自己一定给她自由,再不用那些陈腐的规矩拘着她,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爬树翻墙也好,跳舞弹琴也好,捉蜜蜂,掏鸟蛋,养小狗,只要她喜欢,什么都好,可是……一阵犬吠打断了韦臻的思绪,已到了闭月苑门口,李严试探道:“奴才进去通报?”   韦臻摇头,只道:“你在外面等着。”上前敲门,发现那苑门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应声而开。   青岚偱声到了门前,见进来的是皇上,略愣了愣,随即先照惯例赶开咆哮不停的怜怜,再跪下接驾。韦臻忽发现她的打扮不同以往,一身素白麻衣,全无半点装饰花纹,长发平盘于脑后,也未镶戴任何珠翠,鬓边只簪了一朵素白绢花。 42记念   韦臻一愣,旋即回过神来,青岚是在为莫愁戴孝。莫愁获罪而死时,她就算伤心欲绝,亦不敢表露分毫,而如今得知莫愁是蒙冤,自然换上了孝服。青岚见皇上诧异地望着自己,忙叩首道:“主子生前待奴婢情同姐妹,奴婢只想略表心意,无意冒犯了皇上,请皇上恕罪!”莫愁虽已查明蒙冤,但尚未正式平反昭雪,赐号追封,青岚戴孝之举本已逾矩。   韦臻的眼中只有无声的绝望,缓缓地道:“起来吧!朕并没有怪你,你倒提醒了朕,朕还没正式下诏雪冤……”不是自己忘了,而是不愿去想,她已经走了,永远地离开,无论肯不肯相信,这已是既成的事实,自己所能做的,仅仅是安排她的身后之事……但该拿什么去为她平反追封?连她的遗体至今都尚未找到……韦臻死死地咬住了嘴唇,第二次去乱石山寻找她时,自己换了便装,远远地曾听到有人议论:“不知道这帮傻子每天在这荒山上找什么?这些坟墓中有珠宝衣服的,早被人偷走了,尸体都喂了野狗,冬天天冷没东西吃时,这山上成群结队都是野狗……”   那是一群路过的村民远远的议论,随风飘来,断断续续,内力稍差的侍卫亦听不到,太监等更无所察觉。那天回宫后,韦臻便再度病倒,旁人都以为他是染了风寒。后来,韦臻便不再追问寻找的结果,甚至不敢去想,如果真是那样的情形……到如今,自己有什么可安慰她的在天之灵?   青岚垂首肃立,不敢做声,韦臻顿了顿,仍是往苑内走去。闭月苑中本是花木葱笼,但因无人管理,牡丹、芍药、海棠、玉兰等名贵花卉开得稀稀落落,深浅不一,倒是一丛丛杂乱翠绿的野草,无拘无束,长得蓬蓬勃勃,嫩黄、浅红、纯白各色野花如点点繁星镶缀草丛中,展示无限生机。   韦臻走近苑中的那棵枝叶繁茂盘根错节的大槐树,耳畔仿佛又传来莫愁开心的笑声,仿佛她就在那草丛中奔跑着,嬉闹着,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你在哪里?和我在捉迷藏么?韦臻无意识间抬头,望向那树梢,绿云深处,两只喜鹊正站在枝头,吱吱喳喳地闹着。韦臻忽笑了笑,不知去年她让人掏的那窝鸟蛋是不是这两只鸟儿的?算来除了陪自己南巡那几个月,她自进了宫,几乎都在闭月苑中度过,环顾闭月苑四周的高墙,这便是关着她的笼子了。她曾摔断过腿,捱过饿,受过罚,挨过打……后来虽受册封,晋了主位,但既被自己刻意冷落,又被周氏二人报复陷害,日子怕更是难熬……她在身边近一年,自己曾给了她些什么?除了伤害,除了最后让她含冤而死?……   韦臻步履呆滞,进了正殿,下意识的推开以前莫愁的居室,和一个多月前那个月圆之夜一样,屋里仍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韦臻依旧在莫愁的床头坐下,但仿佛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侧首一望,原是后窗外的几朵月季花,有的含苞待放,蓓蕾轻舒三两片娇嫩花瓣,有的已然盛开,嫣红的花朵似不谙世间悲苦,一味争芳斗艳,花香如醉,缕缕随风而入。   记得当初她养伤时就躺在这里,韦臻回想莫愁当时的模样,她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却凝望着那蓓蕾,望了足足几个时辰,等它静静绽放。那种心境,自己是无从体会了,只犹记得正是那次,她谈起每年春天都要出去踏青游玩,就在她被打入冷宫前一天,也是在这间宫室里,自己曾信誓旦旦地答应过她,待春暖花开,便带她去阳明行宫住上两月……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却永远不可能实现了……韦臻紧紧握住拳头,不许自己落泪,其实本该早就知道,她要的只是一份自由,一颗真心,自己得到了她的爱,却什么都不愿付出,最后还把她推下了深渊……   屋里的寂静却又被一阵犬吠打断了,韦臻低头,正见怜怜一阵风似地冲入,呲牙咧嘴地朝韦臻扑来。本守在外面的青岚慌忙奔进,一把抱住它,在它脑袋上狠敲了两下。怜怜住了声,但仍烦躁不安,一双充满敌意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韦臻。青岚忙跪下解释道:“皇上恕罪,这件屋子是以前主子住的,它见主子不在,不愿有外人进来。”   外人?韦臻苦笑,在这只小狗看来,自己不过是个外人,不知是不是仇人?韦臻叫了声“怜怜?”怜怜不应,仍万分警惕地望着他。青岚欲将怜怜抱走,韦臻却伸出手,道:“给朕。”   青岚吓了一跳,莫不是怜怜屡次冒犯皇上,皇上欲将它除之而后快?莫愁的殷殷嘱咐尚在耳边,但圣旨亦不能违抗,青岚犹豫道:“皇上,怜怜是只不懂事的畜生,求皇上……”   “朕知道,给朕。”韦臻一把抱过怜怜,将它放在桌上,与它对视片刻,深深叹息道,“你真是个有灵性的小东西,知道是我令人带走了你姐姐,才对我这样不满吧?”想去摸摸怜怜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却又迟疑着收回,忽问青岚道:“它平日里都爱吃些什么?”   青岚不知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不解答道:“主子走后,它跟着奴婢,奴婢吃什么它就吃什么。”   韦臻想起青岚虽奉旨留守闭月苑,但仍是获罪宫女的身份,又无主子撑腰,更是失势,平日里不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能有口饭吃已是不错了。韦臻沉默片刻,又问:“那它以前……以前你主子在时,它爱吃什么?”   青岚愈加奇怪,只道:“怜怜以前主子爱吃的它都爱吃,尤其爱吃牛肉、小笼汤包和烤鸡腿。”说到烤鸡腿时,忽见韦臻嘴角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韦臻微微点头:“朕知道了。”却又低声唤道“怜怜?”周怜容阴狠歹毒的模样突然一晃而过,莫愁的小狗怎能用那毒妇的名字?韦臻蹙起眉头,“这名字不好,换一个,以后改名叫念念,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43焚裳   青岚忙应道:“是,奴婢遵旨。”   韦臻又道:“朕依旧复你六品尚宫之职,闭月苑这里,”韦臻的目光在室内梭巡片刻,“一切都照原例设置。”但……燕子楼空,佳人何在?这宫室楼台,即使修葺如旧,也不过空增悲泪罢了。青岚依例谢恩,韦臻缄默无语,起身出了房门。   韦臻回了乾元宫,即铺开纸笔,欲亲自草拟为莫愁平反追封的诏书,沉默良久,却不知该怎样落笔?莫愁生前的位分是昭仪,并无所出,照祖宗之例,非皇储之生母最多只能追封为皇贵妃,但……皇贵妃?眼前出现周宁容那道貌岸然虚伪做作的样子,韦臻一阵恶心欲吐,复恨恨咬牙,周宁容是皇贵妃,也是蓄谋害死莫愁的人,再将莫愁追封为皇贵妃,岂不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忽想起南巡泰州时那算命方士之言,莫愁日后将母仪天下,贵不可言……如今自己就破例追封她为皇后又有何不可?那方之道说的不错,后宫中俗粉庸脂怎能与她并列,唯有六宫之首的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她。   韦臻一念及此,便欲召几名心腹大臣来商议封后之事,朝廷百官必是要激烈反对的,但朕不惜一切代价都会坚持,莫愁,朕要你成为朕的皇后,朕今生也不会再立他人为皇后,你会喜欢么?……韦臻忽打了个寒战,她会喜欢么?她曾经是期待过的吧?期待洞房花烛夜,并蒂合卺,结发百年……自己并没有给她任何希望和承诺,先将她赐死了,再将她追封为皇后,又有什么意义?以此来减少罪愆,安抚良心,岂不是假惺惺的虚伪做作?她要的不是亦并非这些虚名,封她婕妤、昭仪她都不愿,皇后的凤冠,她怕也瞧不上一眼。何况……韦臻忽以手蒙面,一颗心如置于汤釜之中,剧烈的疼痛再一次从内到外,四处弥散……追封她为皇后,日后当与自己合葬,但她的灵柩在哪里?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到底还有一处芳冢可作依凭,却不象眼下这般,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但这诏书还是不得不写的,哪怕她已听不到,已看不到。韦臻枯坐了许久,直到大殿中销金烛台上的巨烛一支支点燃,将昏暗的殿堂照得如同白昼,方提笔一字一句写那诏书。追忆生平,拟定谥号,入宫短短时日,她没有什么辉煌的事迹,但一点一滴,一颦一笑,却如那潺潺溪流,流淌心间……该用什么来概括她的一生,韦臻反复思量,终于拟定了一个“真”字,歌功颂德的文字都无必要,唯有“真”字相配莫愁,最为贴切。   莫愁的尊位依旧是昭仪,并无任何追封。韦臻只复了青岚六品尚宫之职,同时封已改名为念念的小狗为“一品义犬”,配享俸禄,另下旨重置闭月苑,设为灵堂。写完诏书,韦臻却唤李严来,让他传令内务府连夜赶制一套孝服,以皇帝为皇后戴孝的规例而制。   第二日,旨意传出,韦臻将莫愁一事处理得如此低调,倒出乎一些知晓内情大臣们的意外,暗想皇上多半仍是忌讳与越西国的宿怨,故不大肆铺张。群臣自然并不异议,有人更趁机提出,为昭仪娘娘修建衣冠冢,以彰懿德,以寄哀思。   韦臻下朝后便一直想着这事,衣冠冢?搜捡闭月苑时,莫愁的那些衣服用品都被席卷一空,也不知当时周宁容分给了哪些人,现在又到何处去寻?摸到怀中的骷髅头香袋,自那日在冷宫拾到香袋后,韦臻便一直贴身带着,这倒是莫愁一针一线亲手绣成,至死仍佩于身,但更是她留下的唯一纪念,又怎舍得拿去殉葬?韦臻正觉无计,忽一闪念,对了!当时赐给莫愁的霓裳何在?便令人去珍宝阁取来。   玫瑰色的霓裳迎风展开,缥缈如烟,光华如梦,堪比九天织女织就的灿烂彩霞,风吹仙袂飘摇举,犹似霓裳羽衣舞,这霓裳,注定便是只属于她的……韦臻凝视良久,便以此为她建衣冠冢吧!便要李严传旨令有司督办,李严却面显踟蹰:“皇上,这……”   韦臻疑惑:“怎么?”   李严犹豫地道:“皇上,老奴看这霓裳价值连城,实在是世上罕见的宝物,若随葬入墓,怕会招来盗墓的窃贼,即使派遣侍卫,严加守卫衣冠冢以防窃贼,也只能守得了一时……”   韦臻闻言沉默,半晌不语,这件霓裳是莫愁的,岂容落入盗贼之手,再被旁人亵渎?但这鲛绡所制的霓裳,即使埋于地下,亦能千年不腐,自己在世时,可派人看守着坟冢,一日归西,又当如何?罢了,广陵散因嵇康而绝,霓裳裙也当随莫愁而逝,韦臻长叹一声,开口道:“你去拢一盆火来。”   四月的天气,温暖宜人,早无半点寒意,哪用得着火盆?李严不知这又是什么古怪的花样,只得让小太监去偏房寻了些冬天剩下的银炭,拢了火送入殿中。那火盆摆在御案前,炽热火气熏来,众人皆热得冒汗。   韦臻让内侍等先远远地退下,双手捧起那霓裳,望着那紫铜火炉中燃得正旺的炭火,莫愁,你在天上,可仍会凌波起舞?起舞弄清影,谁又会看见?这霓裳当世仅此一件,你却不曾带了去……韦臻手一松,玫瑰色的霓裳便如一朵轻盈的彩云,缓缓飘落那火盆上。   站在殿下的李严大惊失色,忙奔过来,但相距过远,已来不及,那霓裳轻薄犹如蝉翼,鲜红的火舌一卷,便似一片枯萎的树叶,团成一团。紫红色的火苗腾起,殿中一片惊呼,韦臻却神色平静,只静静凝视,那燃烧的彩云恰似一只涅槃的五色凤凰,于烈焰中振翅飞翔,又仿佛是莫愁踏云而舞,翩然远去……   待李严和众人手忙脚乱将火焰扑灭,霓裳早已化为了一抔灰烬。饶是李严宫中服侍多年,见多识广,此时亦惊得目瞪口呆,宫中的奇珍异宝虽不计其数,但这霓裳却非普通宝物能比,万两黄金亦难拟其价,多少帝王后妃终生亦不得一见,今日竟付之一炬! 44建冢   李严犹自痛心疾首,却听韦臻吩咐道:“你将这些灰烬集起来,用罐子装了。”霓裳已焚烧殆尽,要残灰何用?皇上的行事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李严遵命找了一只青花镂云纹瓷罐,小心翼翼地将那盆中的灰烬捧入罐中,呈于韦臻。   韦臻让他暂将瓷罐放在御案上,却问:“昨日朕要的孝服呢?”内务府已将孝服连夜制好,李严亲手送上,韦臻只道:“你侍候朕更衣吧!”   李严嚇了一跳,忙跪下道:“皇上,此举恐怕不妥,请皇上三思。”   韦臻亦知按皇后之例为莫愁服丧不合规矩,传出去更会遭致物议,平白无故让莫愁受人诽谤诋毁,自己的哀痛又何足为外人道?韦臻沉思一晌,道:“不穿也罢。”便取下龙袍上的明潢色绣腾龙腰带,再抽出那孝服的白绢束带,系于自己腰间,又令道,“随朕去闭月苑。”   韦臻亲手捧着那只装了霓裳残灰的青花瓷罐,只要李严随从,步行到了闭月苑。远远地望见闭月苑不同往日冷冷清清,一些黄门内侍抬着箱柜等物进进出出,一袭素衣青岚正站在一旁指挥,韦臻方想起已下旨重置闭月苑。韦臻停下脚步,朝李严使了个眼色。李严忙一路碎步小跑过去,对带队的内务府总管吩咐了几句。等那总管带着人撤得干干净净,韦臻方移步上前,青岚跪下问安,韦臻让她和李严都等在外面,只身一人进了闭月苑,本守在苑门的念念见韦臻进去,亦一个箭步闪入大门。   念念仍是冲韦臻汪汪直叫,“念念,”韦臻歉然地望了它一眼,道:“今天我来是有要事,没带吃的给你。”径直走到苑中的水池边,虽无映日荷花,碧绿的莲叶已映得一池盈盈如玉,叶上几颗清露浑圆如珠,映着日光,晶莹璀璨。韦臻在池畔站了一会,寂寂清潭,寥寥芳踪,再不闻笙歌,不见曼舞……   韦臻缓缓蹲下,将瓷罐放在池边的青草地上,右手脚底一抹,却抽出一柄四寸来长匕首来。这匕首是韦臻的防身之物,精钢百炼而成,锋利无匹,轻薄如纸,吹毛立断,平日里常藏在靴中,以防万一。韦臻便用那匕首掘土,那匕首虽是利器,挖土却并不顺手,挖了半晌,只刨出一个小坑。   念念一直站在三步之外,竖着耳朵,立着尾巴,圆睁两眼,百倍警惕。韦臻回头,随口道:“我来埋你姐姐的东西,你不来帮忙么?”不知念念是不是听懂了,偏着脑袋想了想,迟疑片刻,居然走上前来,便用两只前爪去刨那坑边的泥土。韦臻大惊,旋即欣然:“不愧是一品义犬,难怪你姐姐那么喜欢你,和她一样聪明机灵……”念念只顾埋着头专心刨土,对他的褒奖不以为意。韦臻忽住了口,青岚曾说过,莫愁要小狗等她回来,念念便在此竟日守候,但这么久没有任何音信,念念会不会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或许,象念念这样守候着一个永无可能的希望,也比深陷漆黑长夜中的绝望更好……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落入坑旁的萋萋芳草中,无迹可寻,韦臻一手抚摸着念念的小脑袋,哽咽道:“念念,对不起!”念念回头,眼神奇怪地望着韦臻,韦臻道:“没事了,我们继续。”   有了念念帮忙,很快便挖出一只两尺来深的小坑。韦臻揭开青瓷罐盖最后查看,恰好一阵微风拂过,一片淡紫色的玉兰花瓣轻飘飘飞落,覆在那霓裳的灰烬上,连这落花也是有情,自己连一只小狗,一片落花都不如呵!   韦臻小心翼翼地盖上罐盖,将瓷罐置入坑中,摸出一方手巾,擦拭匕首上的泥土,神思恍惚间忽然指尖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原是锋刃划破了肌肤,殷红的血珠立即渗了出来。这样一个小小的伤口都是这么痛么?她临死之前该忍受着怎样的痛楚?韦臻忽然一咬牙,持匕首的右手猛地一挥,一道寒光闪过,竟已将左手的小指齐根切下!手一松,断指与匕首齐齐坠地,伤口的鲜血如泉水喷出!   血流如注,鲜血溅上了龙袍,再浸入土中,染红了茵茵绿草,触目惊心。韦臻只伫立不动,不去管那伤口,手起刀落,并没有感觉到太剧烈的疼痛,反有一种淋漓的畅快,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被愧疚和负罪压得无法喘息的灵魂得到片刻的安宁!如果能释放这种痛苦,就算是被凌迟又有何妨?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念念,过了片刻,念念见那血流不止,便用嘴去撕扯韦臻的衣角,想提醒他注意。韦臻仍是不动,念念急了,仰起头来汪汪冲他叫了几声,见韦臻没有反应,念念在他脚下转了几圈,急得摇头摆尾,突然一个转身,一溜烟向门外奔去,一面跑一面大声吠叫。   很快,不明所以的李严和青岚冲了进来,看到韦臻正蹲在地上,一只手在埋着什么,另一只手却在汩汩地流血,衣上地上,四处都是团团血迹,一支沾满猩红鲜血的匕首落在一旁。李严被这副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惊惶失措地叫一声“皇上!”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青岚反应尚快,想起屋里还有一只外伤药箱,是以前莫愁在时常年预备的,回苑后自己竟在一堆废弃的杂物中找到。青岚飞奔进屋,拿了药箱出来,急急为韦臻止血上药。她曾多次为莫愁敷药,也为念念治过断腿,包扎伤口驾轻就熟,但见韦臻一根小手指已从根部齐齐截断,也吓得手一抖,一瓶白药摔在地上:“皇上?”   韦臻刚才已将那截断指放入罐中,埋入土里,这才起身到水池旁的青石长凳上坐下,让青岚为他包扎。最初的麻木和晕眩过后,剧烈疼痛一波一波袭来,韦臻死死抿住嘴唇,不让自己逸出一声呻吟,头上却已有密密的细汗。青岚单膝跪在韦臻面前,直用了大半瓶白药,方勉强止住流血,又用白色的细纱布仔细包好。 45溯因   李严跪在一旁,噼里啪啦左右开弓一连打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打得口角流血,痛哭流涕地道:“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自赐死昭仪娘娘后,皇上的行事就愈来愈乖张不合情理,李严屡次想劝,却又怕适得其反,这次竟自残肢体,即使皇上不怪罪,也是自己天大的罪过!   韦臻奇怪:“关你什么事?”   李严战栗叩头:“奴才失职,致皇上龙体损伤,罪该万死!”   韦臻面无表情地道:“朕只是想知道断一根指头究竟有多痛?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朕自己不小心受了伤,与旁人无关。”说着拾起那柄匕首仍插入靴底,撇下李严和青岚,径直往莫愁的旧居走去,念念仍是寸步不离跟在他后面。   韦臻进了正殿,见那殿堂中已挂满素幔白幡,廊上挽了白花,布置成一间灵堂,案前尚未点香,一面白玉所制的牌位亦未撰字,韦臻暗想,这牌位上该写什么字呢?“真静昭仪谭氏之位”?韦臻忍不住要笑起来,“真静”这尊号一听便象个尼姑,莫愁若知道有人这样称呼她,定是满脸不乐意,樱桃小嘴撅得老高。韦臻握住那面白玉牌位,触手有微凉之感,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但沉重压抑的无边悲伤酸苦中,想到她,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亲切和温馨,今生,能有这么一丝温暖的回忆,也已足够了吧!   忽听外面有人说话,韦臻转身出门一看,却是一名御书房的小太监低声向李严通报什么,李严见皇上出来,忙禀道:“皇上!张冶将军等在御书房,说有要事求见,您看?”那名小太监忽见韦臻一身血迹,嚇得目瞪口呆,竟忘了跪下行礼。   韦臻不以为意,将手中的牌位交给李严,道:“这个拿回宫去,摆驾明心殿。”   李严应声“是”,忽回过神来,“请皇上稍等,待奴才去取朝服。”   李严躬身退下,即转身一路疾奔回到乾元宫,急速另取了一套黑底闪金团龙长袍,却不敢声张,只身又回了闭月苑,服侍韦臻更衣。韦臻脱下血衣,换了新袍,却仍将那条白绢束带扎在腰间。   这时辇轿已到,韦臻乘辇至明心殿,传张冶觐见,待张冶一开口,倒吓了韦臻一跳:“臣已查明,上次南巡回京龙登山所遇刺客确实是和越西国有关,为首的刺客是天门派的高手,名叫江枫,据说他是受了越西国之托,来营救已故的昭仪娘娘……”   韦臻身体前倾,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什么?营救莫愁?”   “正是!”张冶倒答得镇定从容,“据皇上遇刺时的线索,臣已知道其中一两人的武功路数,进而查明了其身份,然后托江湖中的朋友帮忙,派可靠之人打入其内部,费尽周折得到的消息,应无差错。”说着双手呈上一份折子,“这上面有目前已查明的数名刺客的姓名和来历,请皇上过目。”韦臻惊异万分,一面接过折子翻看,一面听张治禀道,“他们上次的刺杀行动曾经过周密策划,选取了皇上绕道回京的必经之路,趁山洪爆发之机,先砍断了桥,安排了渡船和船夫,那一带恰好又人烟稀少,山中的老农也是乔装的,只是漏算了皇上已预先服下了避毒的丹药,也没料到救兵会来得那样快……”   张治后面说了什么,韦臻没有听清,只盯着“江枫”这个名字出神,半晌,忽问张治:“为首的江枫,也就是和朕决斗的那人么?”   张冶点头:“回皇上,现在回想皇上所讲述他的武功,确实应就是他!”   “那……”韦臻若有所思,“他武功不弱,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你可见过他的真面目?”   “这……”张冶蹙眉,面有惭色,“臣多时不在江湖上行走,这天门派又极是神秘,却未亲眼见过此人,只知道他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一柄‘断云剑’从不离身。”   江枫?青年男子?断云剑?韦臻搜寻记忆,脑海里一根尘封的弦忽被拨动,难道是当初在醉月楼上遇到的那“寒山”?是了,“姑苏城外寒山寺”,“江枫渔火对愁眠”,就是他了!   可惜去醉月楼时未带上张冶,但初一见面,亦能看出他身手不凡,所佩那柄长剑也非凡器。他当时是故意在醉月楼等待莫愁?莫愁进宫后,一直被关在闭月苑中,南巡之时自己是秘密带她同行,在泰州去醉月楼也是临时起意,她应当不可能预先知晓,更无法和外人互通消息,那天酒楼上,到最后只剩下寒山和朕与莫愁两人,而自己又只顾着和店家争执,他是否已趁机和莫愁传递了信息?也就是说,从南巡伊始,他便在谋划莫愁逃跑之事了!后来在南闵的清河山庄,莫愁怀中的那支短笛也应是从他那里来的了?再后来,龙王庙祈雨遇险,暗中救下莫愁的那名高手怕也是他?回宫后,莫愁去冷梅园吹笛也是为了联系江枫么?   韦臻回顾这前后经历,霎时便如狂风吹过,尽扫满天疑云,最终的真相原来如此!但是,为什么莫愁未曾逃走?微服私访两个多月,不是没有机会,就算是江枫为了万无一失,安排了那次刺杀计划,但莫愁一人只身逃离后,为什么竟不立即回国,反而回了天京?接回她后,她也有机会出宫,却似乎从未发现她有逃跑的企图……   若是几个月前,韦臻得知莫愁竟与外人串通,欺君谋刺,意图逃跑,不需旁人撺掇,亦必会勃然大怒,严惩不贷,一怒之下,贬斥赐死皆有可能,但自莫愁去后,方知天长地久,此恨无极!是不是因为那句“永不离开”的承诺,她才选择了留下,而不管怎样,到最后是自己杀了她,不管怎样,她已经不在了……若她当初真的逃走就好了,那么至少她现在还活着,哪怕在一个遥远而不为人知的地方,也许有生之年自己还能找到她,还能再见到她,就算见不着她,也还永存着那么一线希望…… 46茹素   张冶等了一阵,见皇上沉默不言,面上的神色却由震惊渐渐转为凄凉。张冶试探问道:“皇上,臣是否该立即布置人手,将这些刺客捉拿归案,严加惩办?”   韦臻缓缓摇头,莫愁……越西国的小公主,越西国最美丽的女子,她的父兄毕竟还是放心不下她,将她送来,又千方百计救她回去。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自己倒宁愿她不曾来过,至少自己可以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不会象今天这般清醒这般痛!就算现在能将那些刺客抓获归案又能如何?以营救莫愁为罪名而杀了他们么?自己当初不也是为莫愁才受的伤?就此而言,竟算得上殊途同归……   韦臻苦笑,原来他们的目的是救走莫愁,难怪莫愁香消玉殒之后,这些刺客也就没了动静。韦臻低声道:“不必再大动干戈捉拿刺客,朕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爱卿办得甚好,朕赐你黄金千两,白璧一双,以资慰劳。”张治本待大展身手,皇上一声令下,自己大半年来的辛苦竟嘎然而止,亦只得谢恩而退。   此时早已过了午膳之时,待张治退下,李严小心翼翼地请皇上用膳,韦臻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和平日一样,山珍海味佳肴珍馐迅速如流水般地送上。韦臻手上伤口剧痛,如针挑刀刺一般,痛得心烦意乱,背心额头冷汗涔涔,全无食欲。低头望见腰上系着的白色束带,既然在为莫愁服丧,又怎能这样奢靡浪费?指着面前的精美御馔,韦臻厌恶地皱一皱眉头,道:“将这些都拿下去分给各宫主子,另给朕端一碗稀粥,一碟咸菜来。”   李严惊慌地道:“皇上,今日您受伤失血,喝一碗稀粥怎行……”   韦臻不耐地道:“朕没有胃口,只想吃点清淡的东西,不要啰嗦,快去!”   李严遵命,令人先撤去了御膳,片刻后端了一碗莲子糯米羹,一碟素拌什锦来,韦臻喝了几口米羹,仍觉得甜腻腻的难以下咽,又让李严去换了一碗清水白米粥来。这次端上来的倒是清如明镜的稀粥,韦臻无声地笑了笑,当初没少让莫愁喝这种清粥,饿得她半死不活,现在自己也该尝尝这种滋味了!那时饿了她一个月,自己便用一生来偿还。她也曾劝过朕,要勤俭节约,体察民间疾苦,朕便听从她的意见……果然自此以后,韦臻餐餐茹素,不进荤腥,只说是食欲减退,清心养胃。皇帝节俭,后宫纷起效仿,宫中的用度一时大为下降。   韦臻就着咸菜,喝完一碗稀粥,又忍痛继续批阅奏折,至晚间方返回乾元宫,正见那白玉牌位摆在御案上。韦臻令移近灯烛,摸出那柄锋利的短柄匕首,沉思良久,没想出那牌位该刻什么字样,脑海里却翻来覆去是当初与莫愁相伴偕行时一幕幕欢乐甜蜜的情形,正如她所说,要是不回宫,该有多好?   如果不回宫,或者……如果自己不是苍龙皇朝的皇帝,她不是越西国的公主,和她不是相逢在这高墙深宫之中,而是在那原野山间,做一对平常的夫妻,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至少,在这样春深似海的季节里,还能牵着她的小手,走过花开如锦的山野,没有金珠玉簪,也可以采朵新鲜的野花插在她如云发鬓上,然后相顾一笑,就这样相伴白头,直到地老天荒……   韦臻顾影沉思,李严等亦不敢相扰。案前的巨烛滴下点点烛泪,如累累沉淀的红色珊瑚,那灯芯燃到尽头,终于啪地爆出一个明亮的灯花,缓缓熄灭。韦臻方始惊醒抬头,令人另换了新烛,握紧匕首,一刀一刀在那白玉牌位上刻了四个字“爱妻莫愁”,刻罢喟然,自己能为她做的,也仅仅是这些了……   夜色已深,伤口的疼痛益发清晰,韦臻辗转难眠,望着窗外透进的稀薄昏黄的月光,却想起自己竟连莫愁的一幅画像都没有,便又披衣起身,挑亮灯火,铺开白绢,凭记忆描绘莫愁的模样,但画了几张草图,都不尽人意,那扑闪灵动的明眸,那娇俏可人的笑容,却不是画笔所能描摹万一。韦臻本不擅作画,颓然掷笔,罢了,待明日招霍青鸿来再做商议。   四更过了,韦臻方倚着案头朦胧合眼睡去,五更天时,又起床早朝。群臣见皇上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腰间系着素带,皆暗中惊异,小心询之,韦臻只避而不答。下朝后,韦臻回乾元宫,令传霍青鸿来见。问安毕,韦臻道:“朕找你来,是要你作一幅画。”   霍青鸿问:“皇上是要草民为皇上作画吗?”   韦臻摇头:“不,朕想你为已故的昭仪娘娘作一幅画像。”   “已故的昭仪娘娘?”霍青鸿惊讶,略显难色,“草民从未见过这位昭仪娘娘,不知皇上可有她以前的画像为例,或者可否提示一二?”   韦臻望了眼昨晚自己勾勒的几幅草图,给旁人看这种画像只会糟蹋了她,提示一二?该用什么语言描述她呢?花不足拟其容,云不足示其态,雪不足喻其肤,玉不足比其骨……韦臻的眼神渐化为深不见底的空漠,低低地道:“朕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这样吧,朕让她生前的贴身侍女来和你说。”便让人去闭月苑召来青岚,带霍青鸿下去与她细说。   第二日,霍青鸿画好一幅初稿,交由韦臻过目,韦臻见那画像的眉眼与莫愁有七八分相似,差点又要掉下泪来,但仔细端详,画上之人死气沉沉,全无莫愁灵动飞扬的神韵,韦臻凝视良久,京中第一丹青圣手都画成这个样子,如今再找人为她画像,怕真是缘木求鱼了。万古伤心画不成,她的笑她的泪她的神采光芒,除非让她复生,否则便只能永存于自己的心间了。韦臻厚赏了霍青鸿,却将那几幅画像皆付之一炬,从此不提为莫愁作画一事。 47伴灵   内务府来报,闭月苑已照原样重置,韦臻便亲去查验。到了闭月苑,韦臻先将前日埋罐之处重培了新土,只垒了一个小小的土堆,折了一段青青杨柳枝条插在土堆前,并不留任何碑文,进了正殿,再亲手将刻了“爱妻莫愁”字样的白玉牌位放置灵堂案上。   这回怜怜见韦臻进了莫愁旧居倒没象往日那般吠个不停,只是紧紧跟在左右。青岚却瞥见皇上包扎伤口的白色纱布已发黄变色,惊问道:“皇上这两日没请太医换药么?”   “没有,”韦臻不豫地道,“太医见了,不知又要嚼多少舌头,朕难得听他们啰唣。还是你为朕换药便好,这种小伤,本也无妨。”   青岚只得去拿了伤药来为韦臻清洗换药,拆开重重纱布,见那里面的数层白纱都已被血浸透,染为深红,青岚忍不住泣下:“皇上,您这又是何苦?娘娘若地下有知,也必不会心安的……”   “地下有知?”韦臻喃喃地道,脸上忽闪动一抹异样的光彩,“你是说,她真的还能听到,还能看到么?那至少朕还可以和她说说话,是吗?”   他这样一说,倒吓得青岚住口不敢再劝,皇上莫不是真的已走火入魔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再怎样,莫愁亦不能复生了,青岚想起和莫愁一起的时光,是自己进宫这么多年,最无所顾忌不需低三下四提心吊胆看人脸色的日子,第一次在宫中有了真正的朋友和姐妹,青岚拭去泪水,复叩首道:“奴婢有一事恳求皇上!”   “什么事?”韦臻问。   “奴婢想请皇上的恩典,留在闭月苑,不要将奴婢放出宫。”青岚道。原来,宫中未得幸晋位的宫女,每过些年,便放回本家,许其自嫁,青岚入宫已有五年,年逾二十,已近出宫之期。   “这……”韦臻望着一身缟素的青岚,“你可想好,真要在这座空园子里守一辈子么?”   青岚只是叩头:“求皇上恩准!”   韦臻沉吟一下,语气中有一丝苍凉:“你留下也好,你若走了,这宫里就更没人能和朕谈谈她了。”   韦臻在莫愁的旧室里枯坐,宫室中物品已照原样摆设,但大多已非旧物,韦臻忽想到一事,命李严传旨内务府,不惜重金将莫愁当时流传出宫的字悉数收回。不觉已到日暮时分,晚风吹过,满院枝叶簌然有声,李严数次来请起驾,韦臻只不愿离去,让青岚就在闭月苑中的小厨房做了一两样素菜,一锅粥,权当用膳。   此后,韦臻稍有闲暇,便到闭月苑中,一呆就是半日,若是饿了常让青岚随便做点饭菜充饥,青岚亦只得时时预备着。韦臻有时将奏折也拿到闭月苑来批阅,若是倦了累了便对着莫愁的灵位说几句话,偶尔遇到朝中疑难之事,亦自言自语地和莫愁交谈,想象着她若在,会有些什么主意?批折到夜阑人静时,韦臻便在莫愁的床上和衣而卧,胡乱睡上一宿。   心情略好时,韦臻常和青岚谈论起莫愁生前,尤其是莫愁离开前的那段时日,青岚回忆中的每一个细节,莫愁哪一天吃了什么,穿的什么衣服,说过什么话,是开心还是烦闷?韦臻都一定要刨根问底。听青岚讲到莫愁的趣事,韦臻有时会忍不住微笑,但最终,仍是化作长长的叹息。   韦臻去闭月苑的次数多了,念念对韦臻的态度也从警惕渐到亲近,它如今单独享受供奉,每餐皆是御厨精心烹制的上等膳食。青岚为搏韦臻一笑,便指挥念念做出握手,作揖、摇尾巴、转圈圈等各种动作。但念念每日里的大部分时间仍是端坐在闭月苑门前静静守候,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外面,每当韦臻看见这情形,心头便酸楚难当,只恨不能掩面离去。   自大小周事发之后,韦臻绝足后宫,再不曾召嫔妃侍寝,一时后宫之中百花寂寞,众妃虽心怀不满,亦只能暗自幽怨。过了数月,朝中又有人提议立后之事,韦臻将这些折子一律留中不发,而将上奏之人一个个找借口调往京外,眼不见为净,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提。韦臻不但无意立后,就连例行的选秀与各地的进贡也下诏暂停。   莫愁死后,韦臻甚至很少再想到韫儿,或许是因为时隔多年,当时的浓重的血色已渐渐淡漠,而莫愁的音容却那样鲜活;或许是因为韫儿死于仇敌之手,自己要做的只是不惜代价为她复仇,而莫愁却死于自己的手中,这样的痛和悔远胜过当年,甚至足可摧毁自己的一切防线;或许最重要的是,早在曾经察觉以前,莫愁的笑容就已经牢牢占据了自己的心房中央,一生一世亦无处可逃遁。   嗣后,韦臻曾单独召见过李昊,旁敲侧击问起他当时与童乐同行之事,李昊虽已知道“童公子”实是女扮男装,但并不知道她真名莫愁,更不知晓她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心中仍把她当作兄弟一般,赞不绝口,称“童乐”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年纪虽轻,颇有古名士之风”,“旷世绝尘”,可惜“不能出官入仕,为圣上所用”。   韦臻听罢,怅然叹息道:“她确实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人物,可惜朕已失之交臂了……只是,若没有她,便也没有你的今日,你殿试高中,平步青云,不可忘了她。”   韦臻语气中浸透莫名哀伤,李昊听得一头雾水,不解其意,但想到彩云阁中她曾仗义相助,方成就了自己和蕊雪的一段佳缘,便道:“她的确于微臣有恩,微臣自不敢忘。”韦臻颔首,又勉励几句,令他退下。而高贤和孟凡已到外地上任,韦臻本想询问他们最后与莫愁珍珍见面情景,亦只得作罢。   韦臻摈弃杂念,只专心于政事。记起莫愁曾提醒过该清点冤狱,遂将近几年积压的旧案逐一复核,若有疑点,更亲自提审人犯,讯问口供。 1图治   韦臻详加清查,倒真的查出了不少蒙冤含曲的案子,有的是因贪官污吏欺上瞒下,草菅人命,有的则是律法规定不当,不通情理,或是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以求政绩。韦臻将不法官吏一一绳之以法,又令内阁重议刑法,废除不当之规。   韦臻复想到去年南闵的大旱,而苍龙皇朝疆域辽阔,每年水旱不均,朝廷救灾只能解得一时之急,终非长久之计。便下旨令工部在全国遴选能工巧匠,勘查各地形势,拨巨资大事兴修水利。而凡受灾之地,查明实情,皆减免赋税。为考察民情,韦臻常乔装改扮,出宫微服私访,或混迹闹市茶馆,听人街谈巷议,或涉足田间地头,查看百姓生计。   珍珍因在民间长大,韦臻出宫,有时亦让她陪伴左右。韦臻后提了几次,珍珍仍是不愿选议驸马,只说欲学习医术,以造福苍生百姓,韦臻略知晓她心意,推己度人,情之一字,不能勉强,便由她自便,选了两名经验丰富的御医教她医术。   不提韦臻化悲痛为力量,一心奋发图治,且说江枫将金牌交还珍珍后,日夜兼程,赶回越西国,未进昆都,直接奔往翠屏山凌云峰下。这日恰是午后时分,晴空一碧,阳光灿若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江枫走近莫愁所居的禅院外,忽听见院内有男子说话的声音,江枫一惊,等不及敲门,将门一推,却发现院门是从里面闩上了。江枫双腿一蹬,一个旱地拔葱,干脆从门顶跃入。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倒把树荫下站着的两人吓得惊呼出声!江枫一看,莫愁身边站着一名年轻男子,约二十三四岁年纪,长身玉立,目如寒星,鼻若悬胆,挺拔五官自有一股英气逼人,却是莫愁的二哥,越西国新即位的国王谭天殷。今日他未穿戴金冠王服,只着一身云白软缎长衣,腰间系一条同色玉带,衣上亦无花纹装饰,脚蹬浅青色软底云靴。江枫看到谭天殷身边并无一名随从,想是怕泄露消息,只身微服出来看望小妹。   莫愁仍是一袭素白孝衣,忽见是江枫,惊喜出声:“江哥哥,怎么是你?”   江枫笑问:“那你以为是谁呢?”   莫愁面色微微一红,似荡开浅红的浮云,娇羞可人:“我还说这大天白日的,哪里闯进门来的毛贼?或是有胆大妄为的刺客,想来害我哥哥!”   江枫尚未回话,谭天殷已放声大笑道:“兄弟,你可总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江枫急道:“怎么了?”   谭天殷神色颇为无奈,道:“今天我来看她,还在门外,就听见院子里呼呼作响,推门进来,看见我这刁蛮妹子正在冲园子里的花草大发脾气,”谭天殷一指,江枫方见小花园中一地凌乱残红难缀,如遭了狂风骤雨,落花层层堆积,原本该姹紫嫣红的蔷薇月季,枝头也已是七零八落,江枫不禁会心一笑。听谭天殷又道,“想是她住在这里闷了,这些花花草草便遭了池鱼之殃。我刚一进来,就被她好一通埋怨,罚我在这里站着,大热的天不许我坐一坐,也不许我喝口水,好在你刚巧回来给我解围,不然我的头发怕是也要被她拔光了。”   “哥!”莫愁气呼呼地一跺脚,一双妙目狠狠地瞪着谭天殷,“江哥哥一回来,你就胡乱编排我许多不是,我哪里是在冲花草发脾气,是江哥哥教我的功夫,要我每天练的呢!江哥哥在这里,要给我作证。”   江枫暗笑,这谭天殷虽当了国王,在他妹子面前,这脾气还是一点未改,点头道:“确实是我临走时嘱咐莫愁练的功夫。”   “哦?什么古怪的功夫?”这下轮到谭天殷不解了,“辣手摧花功么?堂堂江大侠,怎么一点儿不知道怜香惜玉?我这千娇百媚的小妹妹,吹口气都怕伤了蚂蚁,竟和你学这些狠辣功夫?”   江枫一向和谭天殷玩笑惯了的,也不以为意,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令妹是女中丈夫,自然也不能过分心慈手软。”   “嗯,”听了江枫此言,谭天殷倒敛了笑容,“江大侠言之有理。”又朝江枫一拱手,“兄弟,你今日回来正巧,我有紧要的事和你商议,里面请!”   侍女蓝儿此时已沏好了茶,请三人进屋入座。这禅院虽不比宫殿富丽豪华,亦是小巧雅致,都用着上好乌木家具和丝缎寝具,焚了清雅宜人的落叶香。谭天殷向来待江枫如自家兄弟一般,也不分尊卑宾主,两人并排坐下,莫愁陪坐下首。谭天殷见莫愁嘟着小嘴,含笑问她:“怎么?还在生气?”   莫愁不满地道:“我哪里有扯你的头发?”   谭天殷哈哈一笑:“原来是为这个?你觉得吃亏,就扯两根好了,哪次你不高兴了。不是我的头发遭殃?”旁边江枫忍不住想笑,忙端起雪瓷茶盏喝了一口,喝得太急,一口热水差点呛到肺里。   谭天殷冲莫愁招手:“莫愁,你过来!”莫愁起身走到二哥面前,谭天殷拉她在身边坐下,道:“莫愁,哥哥知道,这次你回国后,让你受了不少委屈。”莫愁听他这样说,禁不住红了眼圈儿,转过身去,拿背对着他。谭天殷搂她在怀,道:“如今父王走了,当初让你进贡的事,你也莫要太多怪他。你美名远播,那边早就指名要你进贡的,我本是极力反对的,但父王年纪大了,顾虑也多,怕与那边闹翻,再惹战火,方忍痛将你送走,后来他也十分伤心难过……你走后,他思虑成疾,渐渐积成重病……”   莫愁含泪凝噎:“我……我从没怪过父王……我是自愿去的……”   谭天殷神色复杂,眼中有无限怜惜:“好在你平平安安回来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是咱越西国最美丽的小公主,父王和哥哥的心肝宝贝,哥哥巴不得能香车宝马接你回来,金宫玉殿迎你入住,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2添足   2添足   莫愁委屈地道:“我不是说这个……”   谭天殷无奈地叹气:“那你就是怪哥哥没常来看你了?”莫愁点点头,谭天殷柔声道,“现在已不同以前了,以前有父王在,你要我带你溜出宫就溜出宫,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如今哥哥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要到这里来一趟可真不容易!”莫愁沉默不言,谭天殷又道,“你相信哥哥,一心是为了你好。现在绝不能让那边知道你还活着,你先隐居一些日子,等哥哥打败了那边,废了当年的城下之盟,为父王和你报了仇,到时再好好补偿你,堂堂正正恢复你的公主身份,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方不辜负父王临终前的嘱托。”   “不要!”莫愁叫出声,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才不要嫁人!”   谭天殷捉狭一笑,冲江枫挤了挤眼睛,道:“不嫁人也可以,那在凌云寺里陪这群尼姑住着就是。”   “啊?”莫愁撇撇嘴,“哥哥果然是想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我才不干!”   谭天殷笑问:“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那你待怎样?”   莫愁眨眨眼睛:“我干嘛要嫁人?象江哥哥那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自在逍遥不好么!”   江枫终于忍不住插话:“你那扯头发功在江湖上可混不开,还自在逍遥呢,要不了三天,不被人追杀到河里去或掉到悬崖下面去才怪!”莫愁待要辩驳,忽想到上次自己一人游荡在外,就差点被罗天霸追到河里去,虽不服气,也只得咬咬下唇不再做声。江枫又道:“你想行走江湖,先老老实实跟我学上十年,几时能打败了我再说。”   谭天殷闻言,拊掌大笑:“我这妹妹,自小被宠得无法无天,刁蛮淘气,任性妄为,若要嫁人,怕真还没人敢要,有江大侠帮我管着她,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江枫嘻嘻一笑:“刚才我不过说句笑话,你这宝贝妹子,金枝玉叶的千金公主,我哪里敢管?”   谭天殷却正色道:“兄弟,我今日要想求你的,便是这件事。”神色骤然郑重,“你知道,万事开头难,我新近即位,千头万绪,又有父王遗命在身,怎敢不卧薪尝胆,夙夜忧叹,以求早日起事?”   “哥?”莫愁忽打断他问,语气中含了担忧,“又要打仗了么?”   谭天殷眉心紧锁:“莫愁,父王临终前,你也在他身边听过他遗愿,越西苍龙,不免一战,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倒是你,”谭天殷低低地叹息,“哥哥头一件不放心的便是你,如今我国事繁重,真的无暇分身再照顾你了,也不能再带你四处玩儿,要把你孤零零一人扔在这荒山野岭上,更于心不忍……好在还有你江大哥。”谭天殷说着站起身,朝江枫深深一揖,“你我情同手足,有劳你历经万难,救回舍妹,如此大恩,无以为报……”他正说得情真意切,一旁莫愁却“咯”地笑了一声。   谭天殷虽说最宠这小妹,也不禁作色道:“莫愁,你江大哥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好好拜谢他,还笑什么?”   莫愁嘻嘻笑道:“哥哥与其说这些冠冕堂皇的空话,还不如做点要紧的实事,江哥哥把他的断云剑拿去给我换了药,你宫里头有没有上好的宝剑,送他几柄?没有就赶紧派人去找!”   谭天殷听她提醒,果见江枫往日所佩的断云剑不知去向,嗔道:“莫愁,你怎不早说?”对江枫一抱拳,惭愧地道:“这真是我疏忽了,明日便遣人将宝剑送上,虽比不上断云剑无价之宝,兄弟先将就用用,容我再去寻访神兵。”江枫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谭天殷又道:“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了,如今之计,想求贤弟帮我照顾这个小妹,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万望贤弟能答应这不情之请。”   江枫端坐着不动,让蓝儿新换了一盏茶,望着细瓷杯中碧螺春一枚枚绿色的茶果缓缓浮上来,静听那茶叶舒展的声音,待所有的茶叶都展开了,方慢慢地抿了一口,只蹙眉不言。谭天殷有些急了,再次深深作揖,又对莫愁道:“莫愁,你是不是又惹你江哥哥生气了?还不快给他赔罪?”   莫愁扁扁嘴道:“我哪里敢惹他生气?”抬头见江枫神情冷淡,忽想到那日在父王陵前江枫的誓言,心下一涩,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不过也是哄自己一时开心的吧?到现在谁还会在意我?莫愁轻轻咬住嘴唇,忍住鼻间眼角泛涌的酸涩。   江枫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天殷,你当了越西国国王,旁的本事没见长,这说废话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还说君王日理万机,原来都是多此一举!”   谭天殷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与江枫对望一眼,两人相顾哈哈大笑。谭天殷道:“确实是废话,你这脾气,倒和我这妹子是天生的一对,有你这克星管着,我再放心没有了。”旁边的莫愁听了,面颊绯红,随即低头沉默,谭天殷以为她是害羞,也不去管她。   江枫笑道:“我也正要和你说,早就答应了莫愁,回来后要带她出门游历,具体的去处还未定下,我先和你通报一声,别冤枉我拐了你的宝贝妹子。”   “莫愁喜欢,我自然毫无异议,”谭天殷道,略有一丝犹豫:“但若走得远了,如有急事,该怎样和你联络呢?”   江枫道:“每到一处,我会托人给你捎信,你要有事,也可托我几个可靠的朋友给我传话。便是走得远,过年时我们也会回来的。”   谭天殷点头:“这样最好,昆都附近总少不了那边的奸细,带她远走他乡,也可避避风头。”看看时间不早,谭天殷起身,语转慷慨,凛然如出鞘的刀锋,“委曲求全,只为来日方长。昔年岳武穆有言,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待缚得苍龙,你我兄弟定要好好庆贺,痛饮千杯!” 3炫技   江枫却有些担心地道:“说句实话,我总怕此事若操之过急,会欲速则不达。”   谭天殷自矜地笑笑:“我自然不会草率从事,必谋定而后动。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我倒不信,那韦臻也不是三头六臂,我怕他作甚?”   江枫闻言亦不免动容,站起与谭天殷一击掌,目光坚定如磐石:“你既然有此雄心,我虽是一江湖闲人,但亦是越西国的子民,生平所学或可襄助一二,届时若有差遣,必当尽力!”   谭天殷却暧昧一笑:“有我这麻烦妹子在你身边,你怕是无暇顾及其他了。”不待江枫回答,又道:“我得走了,若天黑前赶不回宫,不知会惹出多少事来!”听说哥哥要走,莫愁方回过神,起身欲要相送,谭天殷已大步出门,匆匆离去。   江枫与莫愁并肩站在小院门前,目送谭天殷的背影消失在淡淡的浅白色山岚中。江枫见莫愁眉心微低,似带愁容,携了她的手转身回房,却问:“怎么了?见我回来倒不开心了?”   “没有,”莫愁勉强一笑,“你不是说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么?怎么走了一个多月?”   江枫笑道:“你怎不问问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没有?”   “有礼物么?”莫愁打起精神,“快给我看看!”   江枫呵呵一笑:“不是什么吃的用的东西,是一条大大的好消息。”   “好消息?”莫愁纳闷地问,暗想,能倒的霉全我都倒了,还有什么好消息?   江枫微微一笑,道:“便是害你的仇人周氏姐妹已经死了,是真的死了,可不是学你诈死,她们害你之时,怕没想到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   “啊?”莫愁倒吃了一惊,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老大,“死了?”   江枫便将赶到清河山庄后不见珍珍,又如何追到天京寻她,从珍珍口中得到周氏二人欺君获罪,双双自裁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故意略去了韦臻身患重病的消息,末了笑道:“害人不成反害己,这下该你笑了吧?消了你心头之恨,不比送你吃的玩的更好么?”   江枫的话,字字句句,如尖锐寒冷的冰锥倏然刺入莫愁脑中。假孕欺君?原来周宁容和周怜容不但狠毒虚伪,而且愚蠢奸诈,害死了自己,她们也没能得意几天!他还没能看出那供词中的破绽吧?就因为这样的两个女人,他赐了自己鸩酒或匕首?莫愁的脸色如山间雾气晦暗不明,心中一片灰冷,原本以为他笨,其实最笨的该是自己,竟会喜欢他,听信他的甜言蜜语,和这样的女人去争夺,稀里糊涂将自己的心交给他,如一盏琉璃盏任他摔成千千万万的碎片,再也不能弥合……耳听得江枫道:“这种人,你也不值得为她们生气,她们咎由自取,死得连蝼蚁都不如。”   莫愁长长的指甲在雪瓷茶盏边缘轻轻划过,不留一丝痕迹,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泠然:“江哥哥说得不错,作法自毙,她们死得活该,与我没什么相干。”江枫本以为莫愁会旁敲侧击打探韦臻的消息,莫愁却只字不提,只问了问南闵灾民的近况,复又笑道:“江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走?去哪里玩儿?”   江枫却板起脸道:“就知道玩儿。我上次便说过了,要看你的功夫练得如何?我走了这些日子,你可没偷懒吧?”   莫愁不服气道:“你先就认定了我偷懒,那我练不练又有什么区别?”   江枫微笑:“我只是为了你一张贪吃的嘴巴着想。你练给我看,若没有偷懒,我便烤鱼给你吃。”   江枫走后,莫愁又只好天天吃素,回忆那日溪边美味,正盼着江枫回来为她烤鱼,闻言一笑,翩然进了花园,于一株蔷薇花树前三尺外站定,一掌拍出,风声过处,深红如绸的花瓣果然纷纷扬扬,似细雨飞落。莫愁得意昂首:“怎么样?”   江枫微微摇头:“你以后和人动手,第一件要事是要沉心静气,象你这般心浮气躁,十成功力只使得出五成。”江枫让莫愁摆好架势,道,“你先默默运气十次,再挥掌试试?”   莫愁虽不情愿,但看在烤鱼的份上,仍只得照做,静静呼吸吐纳十次后,将全身力气都灌注于右手,娇喝一声,一掌挥出,这次却如大风刮过,枝头乱颤,花叶如雨疾疾坠落。莫愁见近处的两根枝条只剩了稀稀落落两三片叶子,不禁咂舌道:“江哥哥教的这招还真厉害!”   江枫一脚踢起满地落花,毫不客气地道:“我教的哪招又不厉害了?”望着莫愁,似笑非笑:“适才你二哥说这是辣手摧花功,江湖人士往往都有个响亮的名头,本名倒无人记得,你既然练了辣手摧花功,日后你在江湖上行走,就叫你‘摧花魔女’好了!”   莫愁忿然:“什么魔女?难听之极!我哪里象个魔女了?”   “难听?”江枫作沉思状,“就算名不符实,叫做魔女,便绝不会有人和你本人联想到一处,”莫愁仍是一脸不满,江枫笑道,“不叫魔女,那叫仙子吧!摧花仙子,这名号也不错呀!”   莫愁气呼呼反问:“那你叫什么?大魔头么?”   江枫弹一弹衣襟,负手昂头,道:“我还需要什么名号助威?江湖上提起江枫,谁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句江大侠?”   莫愁从来伶牙俐齿,在江枫面前却总是落了下风,便只好装作没有听见。江枫仍是携了她的手,分花寻路,到那日游玩的清溪畔。此时已近黄昏,一轮夕阳如一颗闪耀的红宝石,灼灼悬于湛蓝天幕,漫天彩霞如五色织锦铺陈天际,幻紫流金,蜿蜒无尽的青山绿野,也染上了这斑斓醉人的七彩霞光。清浅的溪流亦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浅金余晖,远远望去,一条金光如练,缓缓流淌。   这日江枫不再去捉鱼,却对莫愁道:“你要吃鱼,便自己下去捉罢!”莫愁无法,只得除了鞋袜,露出一双晶莹润泽如粉妆玉琢的秀足,挽起曳地裙摆,就要下河去捞鱼。 4拜师   江枫本要去林中拾柴,忽瞥见她一双赤足如玉,心头砰地一跳,面颊就有些发烫,只一眨不眨望着她,一步一步如足踏莲花,迈进溪流,浑忘了周遭万物,直到莫愁惊叫了一声,江枫方回过神:“怎么了?”   莫愁提着裙子跳上岸,咝咝吸气:“这水好凉。”   这溪流是山中冷泉汇聚而成,虽已是暮春,日落后仍寒冷浸骨。江枫忙道:“那你快穿上鞋子,这次便饶了你!”   待莫愁走开,江枫顺手拾起几枚小石子,一粒粒掷入水中,莫愁见他随意飞石,十分轻松,手法亦无甚奇特,但很快水面上便浮起了许多银鱼,江枫仍是下河将鱼一只只丢上岸来。莫愁拍掌笑道:“这招好玩!江哥哥教我这招!”   江枫却道:“这是我们天门派的绝技,不能轻易传人,必须得有条件。”   “什么条件?”莫愁嘟哝道,知道他专在关键时候卖关子,暗中恨得牙痒痒的。   江枫笑而不答,先去拾来柴火,搭好架子,将鱼一条条串起置于火上,莫愁眼巴巴地在一旁望着,过了一会,江枫递给她一条烤的外酥内嫩的大鱼,这才慢吞吞地道:“你要学本门绝技,有两条路,第一条,待我禀明掌门后,你正式拜我为师,便是我天门派第十一代弟子。”   “啊?拜你为师?”莫愁惊奇地道,虽然她曾说过要拜江枫为师,但平日里嘻哈玩笑惯了,何尝正儿八经把他当作师父?   “正是,”江枫点头,故作严肃状,“你要拜我为师,我还得带你回去拜见掌门师尊,看他肯不肯收你,我派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天门派门规严厉,有三百六十条戒律,不知你能不能守?”   “三百六十条戒律?什么稀奇古怪的门派,比出家当和尚还麻烦?”莫愁嚇了一跳,一张脸皱得比苦瓜还苦,扁嘴道,“那……算了,我不学了……”   “你不愿拜我为师也可以,”江枫笑笑,拖长声音,“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莫愁被他勾得又来了兴趣。   “你还是叫我哥哥,我还是传你武功,但你必须听我的话,能做到么?”江枫笑道。   莫愁方明白过来,气恼地道:“江哥哥又是来耍我!”   “我怎么是耍你呢?”周遭的夜色如浓黑的墨汁丝丝缕缕化开,融入天地之间,半弯新月从远远的山头爬上来,踟蹰于树梢之上。江枫语气真挚温和,仿佛四月里吹面不寒的杨柳轻风,握了莫愁的手,柔声道,“这不是玩笑,我在你父王陵前夸下了海口,你二哥又这样郑重其事地将你托付给我,我肩上的担子可比泰山还重!”江枫不再嬉笑,微微地叹了一声,“你又这般精灵古怪,我怎能不防着,若再出什么意外……”   莫愁想笑,原来你天天和我作对,到底还是怕我的,心头却如煦日照耀那般温暖,眼中似有热泪滚过,莫愁忙低了头,道:“江哥哥,以后我自然都听你的。”   江枫朗声笑起来:“这还差不多,我可是相信你的。”又道,“刚才我使的那招,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落雨飞花’,是本门的暗器手法。我瞧你这双纤纤小手绣花差不多,要你拿刀拿剑的,怕没伤到敌人,先砍到自己,只能玩点金针飞刀之类的小玩意,再练好了轻功,学两路拳脚掌法,就算打不过人家,逃命大概是没问题了。”   莫愁本就不喜欢刀枪棍棒,更怕流血厮杀,听江枫要教她这些,自是毫无异议,跺脚道:“好啊!三十六计走为上,逃命神功是最最要紧的!”   “呵呵!”江枫捧腹而笑,“好在没让你叫我师父,收了这种不求上进的弟子,师父的脸也要被你丢光了。”   说话间美味的烤鱼已被两人分食一空,莫愁撑得几乎快动弹不了,半歪在草地上望那天上,月细如钩,繁星点点,颗颗明亮如碎钻闪耀:“江哥哥,你还没告诉我要去哪里?”   江枫望着那溪流,若有所思:“我倒有个主意,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什么主意?”莫愁含糊地问,吃饱喝足后,已有了三分倦意。   “我不是要带你去看海么?我们就顺着这条小溪下山,看它流向哪里?万川归海,顺着它走,我们总能到达海边,对不对?”   莫愁明亮的眸子一闪,如满天繁星中最亮的一颗:“好主意!那我们明天就出发!”   “你还真是说风就是雨,”江枫揉了揉莫愁被夜风吹乱的鬓发,“哪能这样就走?我要做点准备,你也至少得把‘落雨飞花’学会,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我们什么时候才出发。”见莫愁眼神里满是抗议,江枫先发制人:“你忘了你刚刚答应我的话了么?”莫愁想起才亲口答应了要听他的话,真是自己找了个紧箍咒套在头上,但又无法反驳,只得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山风拂过,吹送不知名目的花香,丝丝甘甜的气息诱人入眠。莫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干脆往溪边的草地上一躺,道:“撑得走不动了,我歇会儿。”也不理会江枫在旁,径直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转为平静,竟已沉入了梦乡。江枫守在一旁哭笑不得,俯身将她横抱,寻路返回。   静谧的星光映着莫愁姣美的面庞,小巧的下巴勾勒出完美的弧度,似无暇美玉隐隐泛着柔和的光芒。江枫不禁有点心猿意马,忍不住俯首在那光洁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睡梦中的莫愁迷迷糊糊嘟哝一声:“不要!”江枫一惊,暗骂自己若趁人之危,岂非禽兽?忙稳住心神,足尖一点,施展轻功直奔凌云寺后的禅院。   侍女蓝儿正在门口不安的张望,江枫怕惊醒莫愁,仍是抱着她进了里屋,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他照顾莫愁多时,亦不避嫌疑,帮她除了鞋袜,拉过锦衾盖了,垂下熟罗帷帐,正待离去,忽听莫愁发出锐利的尖叫“啊!” 5续弦   江枫一惊,忙揭开帷帐,摸摸她的额头,察觉那光滑的前额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江枫低声唤道:“莫愁?”莫愁不答,只翻了个身,转头朝里。江枫缓缓地将内力通过手心传递过去,助她调息安神,过了一炷香功夫,方起身唤了蓝儿到外间,轻声问:“你家主子现在还是常做噩梦么?”   蓝儿点点头,满脸忧色:“公主她……十天中倒有七八日要做噩梦,要么就是半夜三更也睡不着,今儿还算是好的。”   江枫闻言沉默,从天京救出莫愁后,一直给她服用安神镇静的药,她方能安睡。后来伤痛渐好,回国途中,有时未给她服药,总要自己陪在她身边,或为她吹笛子,或给她讲故事,哄她入眠。夜里,她时常被噩梦惊醒,睁着恐慌如受伤小鹿般眼睛,却说不清究竟梦见了什么可怕的情景……自己常整夜整夜地守着她,慢慢地,情况有所好转,过了这几个月,未能时时陪在她身边,她又陷入了噩梦之中么?   江枫本来打算今晚到附近的一位朋友处落脚,虽说曾与莫愁同行千里,同宿一室,但凌云寺毕竟是佛门女尼的清修之地,纵然他不拘小节,也不宜留宿于此。正委决不下,忽听内室又是一声尖叫,江枫和蓝儿忙冲了进去。   江枫冲进里屋,抢先一步掀开纱帐,莫愁已惊醒坐起,清冷的月光映着她的面色,苍白而惊恐,如园中凋落枯萎的娇嫩花瓣,一头青丝亦四下散乱。江枫急急地问:“怎么?梦见什么了?”   蓝儿已点燃了灯烛,莫愁无辜地望着江枫,白日里明媚如春水潋滟的眸子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雾气,凄迷如梦。莫愁轻声道:“江哥哥,我怕……”   江枫听那外面山风呜咽之声,悲凉凄厉,如凶猛野兽的嚎叫,让人不寒而栗,笑一笑安慰道:“怕什么?江哥哥在这里陪你,”蓝儿端过一盏热茶,江枫喂莫愁喝了两口,又道,“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好端端的怕什么?怕老虎来吃你么?我倒有个主意,”江枫扶莫愁躺下,为她掖了掖被角,“我去山里捉一只小老虎来让你养着玩,几个月后就长大了,以后你走哪里就带到哪里,你若睡觉它就守着这门口,看谁敢来?你也不会害怕了,这叫以毒攻毒。”   他信口开河,倒逗得莫愁忍俊不禁:“以毒攻毒?我看是养虎为患!”说到这,莫愁忽想起怜怜来,自被赐死后,它会不会出事呢?虽说托青岚照顾它,但青岚怕也是自身难保……“以前我养了只小狗,要是它在就好了。”莫愁幽幽然道。以前?江枫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是说在韦臻的皇宫里。莫愁忽问:“江哥哥,你这次去见了珍珍,她有没有说起一只叫怜怜的小狗?”   江枫哭笑不得:“她没提到你的小狗,你若喜欢,我再去给你找一只来便是。”   莫愁摇头:“我只要怜怜,它可不是一般的小狗……”便将如何救下怜怜,如何为它治伤、取名,被打入冷宫,怜怜又如何为她衔来了般若香……莫愁絮絮地说着和怜怜和青岚的往事,却只字不提韦臻,江枫含笑听着,一手握着她的纤手,偶尔插科打诨,掩饰心底微微的酸楚和不安。直过了午夜,莫愁方倦了,倚在抱香枕上睡去,却是一宿安静,江枫只坐在床头陪了她一夜。   黎明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绵绵密密细如毫毛,弥漫山间似轻纱白雾层层飘荡,连小院中的景致亦看不分明,唯有缕缕湿润的清风送进春日花草清爽蓬勃的气息。莫愁梳妆罢,走到外间,江枫正站在长窗前,负手而立,听到莫愁进来,转头粲然一笑。莫愁见他寒星明眸中杂有淡淡的血丝,愧然低头:“江哥哥……”   江枫眼中有浅淡的笑意:“睡好了?”夸张地打了个大哈欠,“你睡好了,我可困了。”   莫愁益发局促不安:“江哥哥,我……真是抱歉……”   江枫望了望外面朦胧的天色:“今日算你好运气,可以不用练功,躲一日的懒。”话锋一转,“我也不需你抱歉,如你所说,说再多空话不如来点实际的,白日里我不能蒙头大睡,烦你弹两首曲子,权当为我解闷安神,行么?”   江枫话说到这份上,莫愁无法推脱:“我都是乱弹一气,江哥哥别笑话我就是。”   用过早膳,江枫悠悠然在朱漆乌木长椅上盘腿坐了,捧一盏上好的玫瑰花茶。莫愁侧对着他,跪坐于案前的云白绣福字的锦垫上,面对一具焦尾古琴。忽想起自己上回弹琴,却是在天京皇宫中,瑶池旁的散花楼上,清冷月色,凄寒夜霜,而听自己弹琴的却是另一人……不经意一滴清凉的泪珠已滚落弦上,莫愁急忙去擦拭,回头望向江枫,江枫却微微地合了眼,似在闭目养神,毫无觉察。   莫愁定定心,慢拢琴弦,却是一首哀婉凄怨的“伤别离”,如泣如诉。莫愁以前很少留心这类悲伤之曲,弹了几句,渐趋凝涩,曲调愈高,忽听“铮”的一声,如碎晶裂玉,竟是琴弦断了!莫愁尴尬停下,又去看江枫,江枫目光温和,嘴角却有邪邪的笑意,莫愁大窘,慌乱地道:“江哥哥,我献丑了。”   江枫笑容深邃,如一潭不见底的幽幽湖水:“琴弦断了我帮你换一根就是,不打紧。弹琴么,总要选自己拿手的曲子才好。”蓝儿已找出备用的一根琴弦,江枫熟练地换了弦,调试了音阶,复将焦尾还给莫愁:“你再试试?”   莫愁学江枫教她的呼吸吐纳之法,深深吸气,闭目片刻,心头已重归沉静,拨动琴弦,先弹了一支往日闺中喜欢的“春江花月夜”,窗外雨声叮咚,似伴奏相和,益发衬得琴声流水泻玉,珍珠落盘,琴韵汤汤,如大江东去,百川归海。 6飞针   一曲既罢,江枫击节而赞:“不错!女子抚琴,能有此开阔意境的诚为难得!”   莫愁莞尔一笑,如冰雪消融,春花绽放:“大哥谬赞了。”转弦拨轴,更换了一曲热烈欢快的“踏歌行”。弹过几支,莫愁又开始即兴发挥,曲调如天马行空,或喜或悲,或激昂或婉转,不拘于一格。江枫只微笑倾听,不发一言。   见莫愁额头沁出了薄薄的细汗,江枫温言道:“弹了这么久,该歇会了吧?”莫愁正在兴头上,又弹了两段方停下来。江枫起身握了她的手,仔细端详那纤纤玉指,笑容俊朗如明月清辉:“你能弹这许久的琴,这手指应是完全复原了。”   莫愁才知他执意要自己弹琴,还有这一重深意,心头恰如一层温暖的水流漫过,暖意融融包围。她抚琴良久,一直以来的郁结亦尽数宣泄,舒坦许多,瞥见窗外绵绵的春雨已渐渐停了,雨后的树叶儿愈见苍翠清新,檐下的雨滴一点一点落下,映着云层后透出的一线阳光,折射五彩光芒。莫愁赧然一笑:“早就好了,你今儿才发现?”   江枫散漫地伸下腰,微笑道:“要练暗器飞针,指法手法最为重要,不然就是天才盖世,你也学不会!”   忽听外面有人二快二慢地轻敲院门,蓝儿知是宫里派来的人,打开一看,果是谭天殷的贴身侍卫杜荣。杜荣先将一包东西交给蓝儿,却问:“江大侠今日可在这里?”蓝儿点头,将他引进屋来,杜荣与莫愁和江枫见了礼,捧出一柄长剑,道:“这柄宝剑名为‘冰魄’,是陛下送给江大侠的。”   江枫一手接过剑来,见那剑鞘斑驳,显然年代已久,缓缓抽出长剑,随意挥舞两下,冰魄寒光闪烁,如积雪映日,耀得人睁不开眼,江枫还剑入鞘,置于案上,笑道:“多谢陛下的宝剑。”   杜荣躬身对莫愁道:“陛下说,公主殿下若要远行,需要什么,便告诉微臣,好做准备。”说着双手递上一叠银票。   莫愁接过,见大大小小各种面额都有,暗想哥哥果然聪明周到,不劳自己操心,亦老实不客气地收了,道:“出门在外,有钱就行,我可不想带太多的行李。”   待杜荣走了,江枫指着那冰魄剑道:“你也来试试?”莫愁见江枫挥剑甚是轻松,也学着样子一只手去抽那剑,冰魄沉沉地落在手中,莫愁一个拿捏不稳,差点滑在地上,忙双手握紧剑柄。江枫笑道:“哪有你这样握剑的?象是握大砍刀,看来你真是学不了剑法了。”   莫愁听了并不觉沮丧,反如释重负地将冰魄交还江枫,问道:“冰魄比你的断云剑如何?”   江枫摇头:“自然是比不上的,这柄剑锋利有余,厚重不足,只能逞一时之利,不过寻常的敌人亦足以应付了。”   莫愁见冰魄锐气逼人,以为是极好的宝剑了,却被他贬成这样,不由好奇问道:“那除了断云剑,世上就没有可堪匹敌的宝剑了么?”   江枫微一蹙眉:“还有一柄青冥剑,只是久已不现江湖,不知现流落何方?”   莫愁一翘小嘴:“那我让哥哥去找。”   江枫摆摆手:“你哥哥忙不过来了,你还去添乱?谁花这力气去找这劳什子东西?”望门外天色雨过天晴,“我得跑一趟,把你要用的东西拿来。”   江枫天黑后回来,带回了一套飞刀和一套银针。莫愁一枚枚在灯下赏玩,江枫又拿出一双金丝手套让莫愁戴上,道:“我怕你学艺不精,先招呼到自己手上,戴着这副手套,普通的兵刃便不能伤到你手。”   莫愁拈起一枚银针,针尖细如发丝,闪动微微的寒意,这小小的一枚针能做什么用?忽想到上次自己正是被一根银针折磨得死去活来,不禁打了个寒战:“这银针……是用来刺人的手指么?”   江枫被她一句话逗得大笑,一手捂住肚子,见莫愁一脸惘然地望着自己,好容易忍住笑意,道:“亏你想得出来!敌人会乖乖地等你绑住他,刺他的手指?你别看这针极细极轻,若是取人双眼,或是刺入要穴,即可致人死命,也可在针上喂了毒药,更足以见血封喉。”   莫愁砸咂舌,道:“那既然这么厉害,江哥哥你为什么不用,反要使什么宝剑,又笨又重?”   江枫自负一笑:“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柔虽克刚,拙亦制巧。暗器固然厉害,亦有克制之招,何况本人既是大侠,自不能用这些暗算人的手段。”莫愁不满地哼了一声,江枫看她一眼,道:“你又不是大侠,又不是君子,当然是随你怎样方便就怎样用了。”   当晚,江枫待莫愁熟睡后,即守在外间。知道江哥哥守着自己,莫愁竟有种熟悉的心安,一夜无梦。第二日清晨,天气晴朗,晨光灿烂,江枫便在院中立了个靶位,让莫愁练习。先是选了最长最重的飞刀,渐次换到最短最轻,再换为银针,那靶心也渐渐缩小,直缩为黄豆粒一般大小。   为了能早日过关出门,莫愁十分用心。这样练了日,莫愁在十步外飞针已能中靶心十之。江枫又教她识别人体大穴方位,莫愁虽从无经验,但有过目不忘的强记本事,倒是一点就会。末了,江枫再让她了解一些下毒解毒的粗浅知识,莫愁听那种种毒药用途,禁不住胆战心惊,江枫只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莫愁一一熟记。   匆匆到了四月中旬,山间的繁花谢了又开,风中已带了晴暖的气息,莫愁再也等不得,天天催促江枫。江枫觉得练功时日太短,尚不满意。莫愁拽住他袖子,央求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差不多就行了。再说,我有你江大侠罩着,还怕什么?”这最后一句话,却听得江枫如饮甘露,一时高兴便允了她,趁夜带她回宫一趟,向母后和二哥辞行。第二日,即按照计划,沿山间清溪远行。 7坠瀑   这次江枫未让莫愁再戴人皮面具,只脱了素白孝服,仍是换作男装,一身江湖人士的短打装束,在臂上缠一段黑纱,略为易容,扮成一年轻英俊的少年。因着蓝儿丝毫不会武功,莫愁怕她碍手碍脚,便将她留在家中,只身与江枫远行。   春末夏初,碧蓝天空澄澈高远,如一湾醉人的秋水。江枫想到正是一年前,受托去天京救她,今日终能堂堂正正携了她的手,远走天涯,心头欢欣无限,竟似十多岁怀春少年的心思,只盼着这一生都永不分离。   沿溪流而下,那溪水初时清浅,行不数里,渐趋湍急,两岸亦多嶙峋怪石,莫愁依江枫传授的轻功,在石上腾挪跳跃,倒觉十分有趣。顺着溪流奔下一个山头,忽听前面涛如雷鸣,走近了一看,却是流水从绝壁上跌落,下临高崖,形成一道瀑布,如白练悬空,银河倾落,竟约有百丈之高,崖底水雾弥漫,望之惊心。   莫愁俯身一探,那光溜溜的悬崖峭壁无一处可攀援借力,便缩了回来:“下不去,我们绕道走吧?”   “绕道走?”江枫挑一挑眉毛,“说了要沿这条河走下去,走到海边,这才是第一道悬崖就要绕道走?”   “那怎么办?”莫愁翻个白眼给他,“我知道你本事大,了不起,你能下去我可下不去!”   江枫微微一笑:“别急,看我的!”   江枫见那悬崖上有数株深青色的老藤,抽出冰魄剑来,刷刷砍断几根,分成几股,搓成一根长绳,将绳索的一头绑在一株高大的柏树上。对莫愁道:“你来伏在我背上。”莫愁依言趴在江枫背上,抱住他脖子,江枫将那藤绳牢牢地系在两人腰间,打了个死结,又道:“你可抱紧点,死也不能放手。”   莫愁将双手绕到他胸前,用力抓住他领口:“好了。”吐气如兰,在江枫的脖子上轻轻拂过。   江枫抓住那藤绳,足下一蹬,两人便如荡秋千般荡到了半空,饶是莫愁胆大,也吓得轻呼一声,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水气如雨,扑面而来。两人如离弦之箭急坠了十来丈,江枫见那悬崖上有块略微凸出的岩石,借力在那石上一点,下坠之势稍缓,接着又落下十来丈,如此几回,藤绳已到尽头。恰好半山腰中伸出一株老松树,枝繁叶茂,苍翠树冠亭亭如盖,江枫和莫愁落在其上,那老松树只是震了几震,便将两人稳稳地托住。   江枫解开藤绳,笑问:“刚才怕不怕?”   莫愁一身衣衫皆已湿透,眼中闪动雀跃的光芒:“有江哥哥在,我不怕!刚才真象是成了仙,腾云驾雾在天上飞。”   “有你江哥哥在,天上地下都陪你……”江枫低声道,语气中有满足的喜悦,“这下面快到崖底了,我抱你跳下去。”   莫愁三脚猫的轻功自然不能在此时逞能,任江枫将她扛在肩上,纵身一跃,却是飞入了瀑布中央!万千水流激荡,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到两人身上,莫愁吓得紧紧抱住了脑袋,耳听江枫笑道:“下来吧!”莫愁睁眼一看,才发现竟然已安然落地。这是瀑布底的一个巨大洞穴,银瀑如帘,于洞口飞泻而下,落入深潭。   两人沿洞侧绕到瀑布正面,此刻由崖底仰望,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如一匹巨大的银绸,凌空飞舞,涛声动天,更觉气势磅礴,蔚为壮观。尤为奇异的是,飞瀑入潭,腾起水雾数丈,阳光透过轻纱般的雾气,竟折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环,如斑斓缤纷的彩虹架于碧潭之上。别说莫愁,连江枫游历四方,也难得见此奇观,笑问:“如何?你若是要绕道走,可就看不到这般美景了。”   莫愁仍沉浸于适才惊心动魄的一跳,这样的经历,仿佛……只有那次,骑旋风跃过山涧,也是这般似飞翔天外……但那好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象是上辈子的回忆,和江哥哥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不再去想……崖底一阵劲风吹过,莫愁忽打了个喷嚏。江枫忙握住她的手,察觉她手心湿冷:“别只顾玩得开心,要冻坏了可就走不成了。”   江枫让莫愁在大石上盘腿坐下,手掌抵住她背心,送入一股真气,助她驱寒。这样过了约半个时辰,那七色彩虹渐渐隐去,惟留潭中倒映的悠悠蓝天缕缕白云。两人身上打湿的衣裳亦干了大半,而随身带的包裹皆由防雨的油布裹了,并无大碍。江枫找出几块干粮让莫愁吃了,便又上路。   因无要事,一路赏景观花,任意流连,头一天下来,不过走了数十里。近傍晚时,便借宿在一农户家中,两人共宿一室,以兄弟相称。夜间江枫让莫愁睡床,等她睡熟了,却从后窗跳出去,就在檐下站了一夜。   穿峡谷,越重岭,莫愁整日里在太阳下晒着,原本白皙的肌肤已变成健康的麦色,倒更象是个小子了。连续十来日徒步行走,有江枫在一旁督促教导,莫愁的轻功亦进益良多。将近五月,终于走出莽莽群山,那溪流一路欢歌,沿途汇集泉水山涧,聚成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奔腾东去。问过渔人,得知此水名叫澜江。这时尚不亦行舟,江枫便自行扎了个竹筏,顺水漂流。   莫愁本走得累了,见改乘竹筏,开心不已,便坐在筏后戏水晒太阳。水流清碧,回环九曲。两岸青山如黛,相对而出,倒映水中,似巨大的绿色屏嶂,奇峰如剑似戟,巍峨峥嵘,树木苍郁,繁花如锦,人行水上,似在天堂。莫愁索性脱了鞋袜,将一双玉足浸在水中,嬉戏玩耍。   江枫任她玩了一日,并不管她,第二日,却叫住莫愁道:“三天不练手生,今天你得练功了。”   “练什么功?”莫愁拍起水花,溅到江枫身上。   “照我这样。”江枫从撑船的竹竿上掰下一节,剖下两片半寸见方的小竹片,随手掷在筏后的河面上,接着将身一纵,轻飘飘地飞上水面,一左一右踏住那两片竹块,不紧不慢与竹筏同行,此处水流稍急,雪白的浪花翻卷如雪,皆从他足下掠过。 8挂帆   踏浪前行数十丈,江枫方轻轻跃回筏上,脱下青色缎面软鞋让莫愁查看,莫愁见那鞋面竟未沾上半点水滴,不禁大为叹服,惊喜叫道:“江哥哥,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凌波绝技!今天你露这手,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江枫未见过她跳凌波舞,自不明白她话中所指,甚少听她称赞自己,微感得意:“那你也来试试?”打量莫愁一眼,忽悠然一叹,“可惜你换了男装,否则在这碧波上踏浪而行,当真如仙子一般。”   莫愁闻言,愈见窘迫,道:“我哪会这个?”   江枫笑道:“放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不能叫你一口吃个胖子。”   江枫找到一水流平静处,将竹筏靠岸停下,另劈了两片竹块,每块三寸来长,又在那竹块上各凿了一只小孔,以细绳从孔中穿过,系在竹筏尾部,这才将那竹块抛于水面,道:“你上去吧!”此时竹筏静止不动,岸边水流清浅,莫愁学着江枫的样子一跃而起,去踩那两片竹块,落下时用力不均,足尖已被河水润湿。江枫摇头:“本想让你站半柱香功夫,还没开始便湿了鞋,那再加半柱香。”   莫愁虽不情愿,但不敢分神,提气屏息,踮着足尖站在那竹块上。她既练过凌波舞,轻功又大有长进,那竹筏泊于岸边,河水静静地从脚下流过,莫愁并不觉十分吃力,只默想着轻功要诀。过了不到半柱香功夫,江枫缓缓地撑开竹筏,莫愁不防,身体往前一倾,好在那竹块与竹筏栓在一起,莫愁虽未摔倒,那鞋面又湿了几分。江枫哈哈大笑,莫愁气道:“你又暗算我?”   江枫嘿嘿笑道:“我是看你太轻松了,增加点难度,试你一试。”一面撑筏,一面给莫愁讲解要领。   莫愁初时有点心虚,玩了一会,倒觉这样踏波而行,十分有趣,咯咯笑道:“江哥哥,你也下来!我们不坐船了,一路踩着浪花滑到海边去,那才叫好呢!”   江枫唇边浮现一个戏谑的浅笑:“你踩着浪花滑到海边?我看是被浪花卷着冲到海里去吧!”说着俯身一扬手,一片水花便飞了过来。   莫愁猝不及防,被他浇了一头一脸,脚下一滑,差点跌入水中,气呼呼地道:“江哥哥,你在做什么?”   “我是看你鞋子都湿透了,索性身上也浇点水,”江枫却收了笑容,正色道,“弄湿了衣裳倒不要紧,若这水花换成敌人发出的暗器,你可能躲得开?”   莫愁吐吐舌头:“哪有那么多敌人?连玩一玩都不许了么?”   “要玩也可以,”江枫眨眨眼,伸出一只手,莫愁扶住他的手,跃上竹筏,江枫道,“那我下去,你来往我身上浇水,半个时辰内,若落在我身上一星半点,就算我输了,今天就放你一天假,可好?”   莫愁暗想,这还不容易么?欣然答应。江枫即跃上竹块,随波前行,莫愁双手搅起水花,不住往江枫身上招呼。但不管她怎样努力,要么被江枫闪开,要么未近江枫身前,就被他袖风挡住,远远地就落入河中。直到莫愁两臂酸痛,江枫仍是衣袂翩然,滴水不沾,神态悠闲。莫愁不禁丧气,这样下去,肯定是自己输。莫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装作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往江水中栽去!   江枫识破她的伎俩,故意不加援手,莫愁收足不稳,当真掉入水中。这里水流虽不算深,莫愁亦慌得手足乱挣,连呛了好几口水,方觉衣领一紧,被江枫拽着领口拎上竹筏。莫愁惊魂未定,双手抱住江枫脖子,如八爪章鱼般攀在他身上,江枫嘿嘿一笑:“这下你得逞了?”   莫愁俏脸通红,忙从他怀中跳下,见江枫的衣衫已是湿得能拧出水来,仍是得意:“愿赌服输,你怎能赖我?”   江枫微笑道:“你的这招我还真没法子破,你若愿每天到水里去滚一次,你的轻功暗器都可以不练了。”莫愁被他说破算计,只面红耳赤不做声。   两人上岸,寻一处僻静之地换了衣裳,重新易容,这一日江枫任莫愁在竹筏上观景晒太阳。第二日仍是板着脸要莫愁练功,莫愁不好意思再耍赖,只得乖乖练习。过了几日,经过一处大的市镇,两人上了岸。江枫先将莫愁在客栈中安顿住下,再修书一封托人带给谭天殷,让可靠的朋友雇了一艘精致的小舟,携莫愁登船,挂帆远航,直下沧海。   江枫选择走水路,也是为了避开陆上的人多眼杂。帆船虽小,设施一应俱全,不需上岸投宿,若有需要时,便泊舟靠岸,让船夫去买必须的用品,江枫只陪着莫愁守在船上。怕引人注目,凌波踏浪的轻功自不能练了,江枫便让莫愁练那暗器,以飞刀或银针刺那水中的游鱼。   澜江水流汤汤,游鱼于水中浮沉不定,倏尔不见,自然比在小花园中射靶难得太多,头两日莫愁都一无所获,倒是随身带的飞刀银针都被江水冲了个精光。江枫只得让船夫上岸找到铁匠铺,照样又赶制了一套。到第三日下午,莫愁才刺中一尾青色的鲫鱼,江枫掂起鱼尾看了看,道:“这鱼烤了不好吃,只能熬汤了。”问莫愁,“我熬的鱼汤,你敢不敢喝?”   这是莫愁生平亲手捉住的第一条鱼,当然眼巴巴地盼着能赶快吃进嘴里,奇道:“什么鱼汤?世上还有我不敢喝的鱼汤么?”   江枫笑得不怀好意:“别说大话,到时你就知道了。”   江枫到船尾去烹鱼,让莫愁在船头坐等,不许她看。大半个时辰后,江枫捧了一大碗鱼汤过来,莫愁远远地就闻到香气扑鼻,看那鱼汤清澈纯净,色泽诱人,除了几星翠绿的葱花和香菜末漂浮汤面上,再无半点杂质,忙想端来就喝。江枫挡了一挡:“慢点。”莫愁不听,一口热汤喝进去,却几乎如弹簧般直跳了起来,若不是那汤碗还捧在江枫手里,定已被她摔成碎片! 9弄潮   莫愁瞪着眼睛,樱桃小口张得老大,几乎能吞下一整只鸡蛋,舌头也长长地伸在外面,半天缩不回去。过了好一阵子,莫愁才回过神,咂舌道:“你这哪里是鱼汤,根本就是辣椒水!”   江枫笑得乐不可支,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鱼汤,方摇头晃脑地叹息道:“好鲜啊!看来你是无缘这道绝世美味了!可惜啊可惜!”莫愁好奇心起,又不服气,鼓足勇气凑近碗边,先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了一滴,再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嘴喝了几口,方慢慢尝出其中滋味,果然是从未尝过的鲜香麻辣,回味无穷。   莫愁喝了小半碗,却突然捂住腹部弯下腰去,一脸痛苦表情,嚷道:“不好了!我肚子都被辣痛了!”江枫笑笑,从怀中摸出一只白色小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要莫愁含在口中,那药丸甘甜生津,渐渐在舌下化开,辣得火烧火燎的口腔和肠胃总算松了口气。莫愁缓过来,转转眼珠,忽嘻嘻笑道:“江哥哥,这又是你什么害人的花样?快教给我,以后谁要我做菜,我就上这道拿手的绝技!”   江枫故作不满:“我这鱼汤,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美味。好心熬给你喝,你还说我是害人?你学会了,又想去害谁?”但经不住莫愁软磨硬泡,这才细细道来,“这鱼汤是用上好的野山椒、新鲜的米粒红椒、青椒并新花椒、胡椒、生姜、大蒜、生葱等辛辣调料与鲫鱼一锅用文火细熬……”   江枫话没说完,莫愁已啊了一声:“难怪不得,我就说是辣椒水嘛!”   江枫笑而不言,去找了一粒野山椒来,递给莫愁,“你咬一口试试?”那浅青色的野山椒约半寸来长,细若小指,莫愁依言轻轻咬了一口,立时辣得眼泪直流,忙吐了出来,江枫哈哈大笑,又接着道,“汤中略加几滴香醋,直至各种调料香味尽出,再用细纱布滤去残渣,只剩清汤,最后洒入盐末及葱花等,便成一碗极品辣味鱼汤了。”   江枫仔细讲了一遍,第二日莫愁又捉了两条鲫鱼上来,便如法炮制,自己熬了汤喝。江上捉鱼,既好玩又能饱足口福,莫愁兴趣大增,不用江枫督促,镇日里无事便守在船舷边,用银针射那游鱼。久而久之,手法日益娴熟,捉住的鱼越来越多,江枫变换花样,菜式层出不穷,莫愁顿顿饱餐,大快朵颐。将近六月,快入海时,莫愁天天吃鱼已吃得腻了,坐船也坐得烦了,便缠着江枫要上岸去。   临海正有一大都会名为海州,繁华锦绣,风俗人物却与内陆相异,酒楼菜肴亦大都是时令的海鲜虾蟹,海鲜难以保存运送,莫愁虽贵为公主,自小也少有吃过,十分新奇,尽拣那些闻所未闻的古怪东西点了一桌,想不通海里面怎会长出这许多奇形怪状的玩意?江枫看着亦觉得有趣,道:“你若不相信,我便带你到海底去看看。”   “好啊!”莫愁兴奋地道,和江枫出门一个多月,再没有一件烦心的事情,莫愁又渐渐恢复了顽皮好奇的本性,再无顾忌,“江哥哥以前来过这里?”   江枫轻笑,点点头:“你江哥哥什么地方没去过?海州以东五十里,有一处珍珠群岛,风景绝佳,你想不想去?”   莫愁斜睨了江枫一眼:“你也喜欢说废话了?”   于是第二日清晨,江枫另选了一艘海船,带莫愁出海。碧海似一块硕大的晶莹透彻的美玉,与蔚蓝色的天际融为一色,无一丝杂质,迷醉的蓝色仿佛要将整个人都融了进去。小舟迎着初升的红日飞驶,船头劈开碧波,浪花翻滚,卷起千堆雪,映了朝阳,染上点点金光,间有纯白色的海鸥从船头一掠而过。   莫愁从未见过大海,自是欢欣雀跃,恨不能自己也如那海鸟,振翅高飞。江枫扶了莫愁的肩,并立船头,极目沧海,水天相连处一串大大小小的翠绿岛屿,犹如一串闪亮的宝石,镶嵌于碧波之中。美景如画,江枫心头柔情涌动,轻拂了一下海风吹乱的莫愁的长发,莫愁抬头,嫣然一笑,如春花乍放,恰迎上江枫的双眸,眼眸中温柔的光辉盈动,莫愁面上悄然浮起一抹红霞,慌慌地低下了头。江枫如饮甘泉,一缕缕的甜意从心头浸出,弥漫四肢百骸,直渗入每一处毛孔。   珍珠群岛翠岛星布,白雾缭绕,犹如蓬莱仙境,最大的一处岛屿名叫月亮岛,方圆数十里,其得名是因沿海岸有一片银色的沙滩,状若新月,称为银月沙滩。岛上有几处渔村,数百户人家。船停在一天然港湾处,江枫与莫愁并两名船工上了岸,临海处多有渔民搭建的小木屋,江枫寻了一处空置无人的小屋,让船工略作收拾,以供暂住。   月亮岛上重崖叠嶂,怪石林立,古木苍苍,洞穴通幽。用过午饭,莫愁再等不得,拉着江枫四下游玩,穿密林,钻古洞,一身大汗淋漓,待来到银月沙滩,已是日影西斜。盛夏季节,海边虽无炎热暑气蒸人,白日里大团大团的金灿灿的阳光仍晃得人睁不开眼,此时斜阳的余晖却极是温柔。一轮如火的夕阳红得如要滴落一般,半空中流光溢彩的晚霞如变幻的万花筒,明黄、金紫、橘红、浅粉,宝蓝色的海面波潮涌动,似托出一幅最灿烂辉煌的海市蜃楼般的画卷。   莫愁痴痴地望着那落日,却没注意到江枫什么时候已经离开,直到太阳渐渐隐没于海平面下,忽听“嗨”的一声,莫愁回头,看江枫正背着双手,从头到脚已湿透,发梢上还滴着水,莫愁奇道:“江哥哥,你跑哪里去了,到海里去打滚来着?”   江枫嘻嘻笑道:“我说要带你去海底看看,刚才我潜下去了一趟,下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不过,我倒带了两件好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莫愁伸出手。 10待晴   江枫伸出右手,莫愁眼睛一花,忽见一条绿底黑色圈纹的海蛇倏地蹿出,吐着舌信便朝她扑来。“啊!”莫愁吓得惊声尖叫,不要命地拔足就逃,旁边礁石上栖息的白色海鸟亦被惊得扑棱棱飞起。莫愁将所学的轻功发挥到极致,一溜烟跑上沙滩,惊魂未定地回头,那海蛇已自顾自地钻入了水中。莫愁方拍拍胸口,停下脚步。   江枫追了上来,眼底有邪邪笑意:“还有一样东西,你要不要看?”   “不要!不要!”莫愁吓得急忙摆手,“吓死我了……”   “真的不要么?”江枫笑容灿烂,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又变出一支红珊瑚来。那珊瑚有一尺多高,色泽纯正,璀璨如宝石,晶莹如美玉,夕阳辉映,光彩变幻。   莫愁惊喜接过:“真好看!送给我的?”   “刚才不是说不要么?”江枫揶揄微笑:“这月亮岛附近有一圈珊瑚礁,在海面两三丈下,你要多少都有。”   “真的?那我们运回岸上去卖,不是发财了么?”莫愁欢呼道。   “哈,好啊!看你能拿动多少?”江枫刮一刮莫愁的鼻梁,俯身拾起一枚彩色贝壳,放入莫愁的掌心,“还有这些贝壳,你不喜欢么?”   莫愁一看,银白色的沙滩上镶嵌了许多五彩斑斓的贝壳,如草原上朵朵盛放的野花。莫愁一路跑过去拾贝壳,跑了几步,索性脱了鞋袜,赤足踏上银月沙滩,银白色的沙粒细如雪末,踩在足下绵绵的十分松软,极细的沙粒从脚趾缝中如细流般漏出,痒痒地拂过脚心。傍晚正是涨潮时分,喧嚣的浪花一浪一浪冲上沙滩,莫愁轻盈地在雪白的浪花间穿梭,洒落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忽然一个大浪扑来,将莫愁卷住拖下海里,江枫一直坐在不远处含笑望她,不由一惊,忙奔过去拉她。恰好一个更大的浪头扑过来,冲在两人身上,江枫忙拉着莫愁俯在沙滩上,紧紧贴住地面,听那浪花在身后退去。江枫侧望莫愁,海水浸湿了她的面庞,冲去了易容之物,露出本来绝美的容颜,微光下两片樱唇鲜艳如盛放的石榴花,江枫一时心摇神旌,忽飞快地在那唇上落下一吻。   莫愁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江枫听潮声又近,忙拉起她,几个起落,跃上沙滩附近的一块高高礁石。一轮银白色的满月正从东面的海边缓缓升起,浮沉于碧涛之上,莫愁只望着那明月出神,听那脚下的潮声澎湃,汹涌地扑上礁石……原来在这浩瀚无际的大海边望月,真的和皇宫中的瑶池不同……   江枫沉默了一阵,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   莫愁轻轻一笑,道:“我知道。”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良久,江枫拉过莫愁的手,莫愁微动一动,并没有抽开。江枫悠然道:“其实,我真的很想永远就这样陪在你身边,你愿意么?”莫愁避而不答,只是沉默。江枫缓缓地道:“你不必现在给我答案,就算你现在答应,我也不会答应,”江枫极目望向月光下浪涛翻涌的海面,“别说你现在还在孝期之中,古人都知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只要开开心心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但我如果不能尽到我应尽的责任,为你报仇,为你消除隐患,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的答案?”江枫握紧莫愁的手,深深地凝视她的双眸,“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再给我一个答案,好么?”   莫愁一震,仿佛一枚石子掷入一湾平静的湖水,荡开一圈圈涟漪,毫无疑问,江哥哥是世上待自己最好的人,甚至胜过了二哥,没有他,也就没有自己的生命……和他在一起,那些噩梦般的前尘往事渐渐越来越远,几乎再想不起,也不会夜深人静尖叫着醒来,茫然面对窗外的黑夜……那样心安,那样温暖的感觉,好象是世外桃源……对,世外桃源!谁说桃源只在武陵源,在江哥哥身边也是无忧的桃源……就这样,象云一般,象风一般,自由自在地过一生,不正是自己最大的愿望么?其实,刚才的一吻,虽猝不及防,那一丝甜蜜的感觉仍萦绕心头……莫愁低低地道:“江哥哥,你是最好的,一直对我很好很好,我现在很开心。其实,你不用惦记着为我复仇,我从来……从来没恨过谁……”   江枫点头:“这我知道,但我不能让你一辈子埋名偷生。”忽感觉手中一暖,是莫愁的小手反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指,两人就这样握着手,不再言语。过了良久,江枫笑了笑道,“碧海潮声伴玉箫,今夜月色这样好,我没带玉箫,凑合吹首笛子给你听吧!”   江枫取下腰间的玉笛,笛声如月光奔流倾泻而出,气象雄浑,恰似“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莫愁临睡前听他吹笛,已成习惯,听了一会,便靠在江枫的肩头,闭上双眼,欲要入眠。一曲未终,江枫忽将她摇醒,指着海面上道:“你看!”   刚才仍是万里无云,月明如昼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密布漆黑的乌云,月亮隐藏在重重乌云之后,再不见一点清光,海面上刮起了大风,黑沉沉的海水如野兽咆哮着象岸边冲来。江枫皱了皱眉头:“看样子要下雨了,不知道会不会是风暴?”拉起莫愁,“我们回去吧!”   果然半夜里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而更可怕的是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的狂风,地动山摇一般,间有古木折断的巨大声响。莫愁和江枫歇脚的木屋在狂风中摇摇晃晃,似乎要被整个掀翻。好在江枫所选的木屋建在避风的山坳间,地基坚实,又是用极结实的木桩钉在一起,才勉强挨到了天明。   天亮后,风渐渐地小了些,雨势却愈发地大了,哗哗如柱,暴雨倾盆而下,如无数条鞭子暴烈抽在地上。小木屋没有窗户,屋里也积了数寸的水。江枫将木床挪到稍干的角落,搂着莫愁听那外面的风声雨声。有他在,莫愁亦不觉害怕,只问:“这就是海上的风暴么?这么吓人?” 11遣使   江枫淡淡一笑:“这点风浪不算什么,有比这大得多的风暴,能将沿海方圆数十里地都夷为平地呢!”   “啊?真的?”莫愁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嗯,”江枫点一点头,却带了几分忧虑,“不过,这风暴来得突然,我们在岛上虽是不妨,但不知道海上有没有渔船来不及返航的?若尚未入港,可就危险了。”   “那怎么办呢?”莫愁有点紧张。   江枫摇摇头:“能有什么办法?说什么人定胜天,风暴面前,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整日风雨大作,出不了门,两人只好啃了点干粮充饥,到傍晚时,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江枫这才推开木屋房门,看那苍天大海,仍是浪卷云涌,而月亮岛上,许多树木已被连根拔起或是拦腰折断,枝叶杂堆,一片狼藉。江枫冒雨出门,正打算检查一下小木屋的房顶,莫愁跟着他后面钻出来,四处张望,忽轻叫了一声,指着远远的海岸边的礁石旁:“那是什么?”江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有一团黑乎乎的暗影,似乎是……一个人?   江枫一惊,已如离弦之箭奔了过去:“我去看看!”施展轻功,跳下悬崖,迅速奔到近旁,见果然是一名男子俯面躺在地上,江枫忙去探他鼻息,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这时莫愁也已经赶到了,江枫将那人翻过来,轻拍他腹部,助他吐出淤水,又俯身以口相对,度入一股真气。过了好一阵,听那人喉间响了一声,江枫方松了口气,又摸出一粒红色的丹药喂入他口中,   江枫这才仔细打量此人,约二十的年纪,身上的透湿的朱色衣衫虽已被划得破烂不堪,但仍可见衣料名贵。非普通百姓之物。江枫环顾左近的海滩,不见有旁的落水遇险之人,不由蹙眉道:“这人看来不是渔民,也不象是越西国的商贾,难道……”   莫愁忽插嘴道:“那他是海盗?”   江枫又被她逗笑了:“若是海盗,最精于天象,风暴到来之前就躲得远远的了,还会在海上等死?”远远地望着东面的大海,“再往东就是东番国了,看他的服饰,难道是东番国来的?到这里做什么?”   莫愁不耐烦了:“江哥哥,你不忙着救人,在这里瞎想啥?要知道他是谁,等他醒了一问不就行了?”   “有道理。”江枫呵呵一笑,抱起那名男子,拉着莫愁回到木屋。   这时住在旁边的那两名船工也已过来,江枫让他们想法子生火烧点水来,又将那人放在半湿的木床上,仍是运功度气。过了约有一个时辰,那人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此时天色已全黑,木屋内没有灯烛,黑暗中那人目不能视物,带了几分质问语气:“你是何人?我这是在何处?”   江枫听他口气,不但不感激,反似有强烈的戒意,微感奇怪:“这是珍珠群岛上的月亮岛,你被海浪冲到了岸边,恰好被我们看到了,将你救了回来。”   船工开门送了热水并油灯进来,昏暗的光线下,亦看得出此人皮肤白净,眉清目秀,身宽体胖,应是养尊处优之辈,江枫心下略微有数。只听那人问:“多谢侠士救命之恩,敢问侠士高姓大名?”   江枫呵呵一笑,道:“你不必问我名字,你是从东番来的么?”   那人面显诧异:“正是,你怎么……”   江枫不待他多言,又道:“你可是东番派往越西国的使者?”   那人蹭地坐起来,眼神中尽是疑惑,失声道:“你是什么人?”   江枫微一用力,便将他压下,拿出金疮药来,为他包扎被尖锐的礁石棱角划破的伤口,似漫不经心随口而言:“你身上穿的,应是东番的官服,听你的口音,也是东番的官话,你这副样子,又不可能是武将。东番的文官进入越西国境内,不是使者又是什么?至于我是什么人?”江枫自矜一笑,从怀中摸出一面墨玉制成的玉牌,上刻一只雄狮,江枫道,“你看看这个。”这玉牌是临走时谭天殷交于江枫,用于标明越西国王室身份的信物,怕莫愁不稳妥,只让江枫保管。那人接过玉牌端详一阵,仍是不放心地道:“你说你是越西国……但我怎能信你?”   江枫不禁微怒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连你现在的性命都在我手上,我骗你有何必要?无论你是要回东番,或是要前往昆都,都必须借助我的帮助,你连这都不明白,还能以一国使节出使他国?”   那人低哼一声,似乎颇为不满,又问:“那你要我怎样?”   江枫气得倒仰:“我要你怎样?等雨晴了,我用船把你送到临州,你要怎样就怎样,与我什么相干?”   那人方似明白过来:“你把我送到临州?我的随从,文书……都没了,我……你帮我?”   “我帮你?”江枫已包好了伤口,斜睨他一眼,反问一句,“我是什么人?你肯信我?”说完不再理他,叫那两名船工进来,把这人抬到他们住的屋里去。   莫愁一直知趣地远远躲在角落里观望,待那人出去了,方蹭过来,问道:“江哥哥,这人真是东番的使者?怎么如此无礼?”   江枫点一点头,放低声音:“上次吊唁的使者已经回国,这是东番年内第二次派出使节,看来你二哥是想要和东番结盟以对付苍龙皇朝了,这虽算一条上策,但这名使者蠢笨如猪,不知审时度势,权衡利弊,那国王和官吏能好多少?和这样的国家共抗强敌,又让人不免担心呢!”   莫愁听了,急问:“江哥哥,真是要打仗了?”   江枫拍拍她的肩头,尽量轻松地道:“你二哥厉兵秣马,执意要战,打仗总是早晚之间的事,他的才干你也该有信心。不过,开战不是小事,一时半会也打不起来,我们还有时间及时行乐,玩够了再回去助阵不迟。”又笑问莫愁,“这是你第一次到海边,不会这么快就想回去了吧?” 12起兵   莫愁从来都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人,听说一时半会不会打仗,便将刚才一点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只道:“好啊!我当然想多玩几天,但海上是不是常有这样狂风恶浪?那我们怎么玩法?”   江枫安慰道:“通常夏天是风暴季节,但一年最多也不过数次,明日待我将那家伙送回了岸上,再做安排。”   第二日,那东番使者已能下床,先来向江枫致谢,语气已不似昨日那般倨傲。江枫看在谭天殷份上,也便忍了气与他交谈,才知他原是东番国的三王子番禹,作为特使出访越西。哪知出海后竟遇到了风暴,三艘大船都沉没海中,他和另两名随从坐了小船逃生,小船亦被风浪掀翻,他昏迷后便被海浪冲到了月亮岛。江枫并不多问他出使目的,莫愁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七,江枫便借她之名,自称是越西国的七殿下,名为谭天乐,闲来无事,微服到海边游玩。莫愁穿了男装,脸上抹了点烟灰,缩在江枫身后,江枫只说她是自己的义弟,番禹客套了两句,莫愁含糊应付,番禹也无心多与她攀谈。   番禹的衣衫残破,江枫找了套自己的衣服让他先换上。番禹身材臃肿,江枫的衣服套在他身上便如一个包裹得结结实实的大粽子,莫愁偷笑不已。午后雨势已小,江枫便带了莫愁送番禹回到临州,上岸已是傍晚,先找了客栈住下,帮他重新置办了衣服和行装。晚上,江枫给谭天殷写了一封亲笔信说明原委,用火漆封了,交给番禹,道:“你拿这封信到了昆都,谭天殷看过便知。”番禹此时方信了,感激不尽,盛情邀请江枫到东番游玩。江枫以前去过东番,倒是可有可无,莫愁在一旁听了东番国的风俗人情,大感兴趣,忍不住问东问西。番禹听出她声音原是女子,恍然大悟,原来这谭天乐是出来游山玩水,寻芳藏娇,呵呵一笑,也便写了一封书信交给江枫,道:“你们到了东番,带上这封书信进京见我父王,他一定欢喜不尽,盛情款待。”   翌日,江枫又与江湖上的朋友联络,找了几名身手不错的武林人士护送番禹,将他送出城外作别。料理完,莫愁缠着江枫要同去东番玩耍,于是,两人在海边游玩了几日,看过当地的风景名胜后,即雇了一艘大船,趁风和日丽的天气,远渡东番。这一路却是顺风顺水,到了东番,江枫先进了京城平野,持番禺的信件和墨玉狮牌求见国王。国王看了信,知道他救了王子,感激涕零。江枫问及结盟一事,方知原来苍龙国离东番边境不过一百里处,有一富饶的金矿,东番垂涎已久,边境常有冲突,苍龙亦派了重兵保卫金矿。去年一场大仗,东番战败,不但未占到便宜,反割地赔款,签了城下之盟。东番国王积了一口气,故此次谭天殷提议联盟,一拍即合。   江枫听了,东番与苍龙之争只为小利,这结盟不可能长久,惟作一时之计。东番国王盛情难却,江枫盘桓几日,便说另有要事,辞别国王,另修书一封,托人带给谭天殷,阐明自己对与东番结盟的看法,随即携莫愁云游四方。东番国与越西国面积相似,风景却大相径庭,莫愁样样都觉新鲜,竟乐不思蜀,从夏入秋,又迎冬来,全不提回家之事。   这年天京的冬天极冷,刚进十月初冬,就天降大雪,大雪纷纷扬扬而下,皇宫中白茫茫一片,除了苍松翠柏,尚未凋残的树木花草,雪后亦一片萧索惨淡。而韦臻在勉力支撑了半年后,入冬后又再度病倒,心慌气短,咳嗽不止,入夜后更为严重,痰中甚至偶有血丝。御医诊断后说是肺虚,积劳所致,加之饮食、气血不调,便开了药慢慢将养着。   莫愁忌日那天,韦臻亲自点香蜡,焚纸钱,敬供奉,为莫愁做了个小小的法事。当夜韦臻便宿在莫愁的旧居里,与念念相顾无言。整整一年过去了,一年三百六十日,没有她的每一天,不知道是怎样捱过来的?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清晰如昨,那深入骨髓的痛已融进血脉中,陪伴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痛,才使自己区别于行尸走肉……韦臻低低地叹息,莫愁,应该等不了多久了,或许一年,或许两年,等朝中政事一切上了正规,我便从皇室兄弟中择一传承皇位,然后就来找你,我们再不会分开……莫愁,你还会记得我么?还会等我么?   是夜,韦臻受了寒,病情加重,连续多日不能视朝。待稍微好转时,已近年关,皇上病重,宫里自然也无喜庆气氛,新年就这样冷冷清清地过去了。直到出了正月,天气渐暖,韦臻方恢复早朝。   而这一年,直到三月,全无越西国依例进贡的消息,也无任何文书通报,韦臻虽有心免除越西国美女献祭之例,但越西国不发一言的态度却激怒了某些老臣。韦臻与朝臣商议后,决定派出使节质问。   使节派出后,又是一个多月没有回音,昆都的细作却传来密报,谭天殷已将韦臻派出的使节扣押,图谋异动。韦臻正欲调兵遣将,加强西线边防,以备战事,东线却突然传来消息,东番撕毁前年的和议,大举入侵苍龙国边境,来势汹汹。韦臻料到必是与越西国与东番联合,但暂时只得调动部分兵力东线御敌,而薛龙铎一党失势,许世远因周浩天一案受牵连而入狱,一时朝中竟无得力大将。韦臻无力亦无心亲征,经会商后,决定派韦臻的四弟豫亲王韦珅领兵,讨伐东番。   东线的战事尚未安排妥当,西线空虚,越西国果然趁虚而入。出征前,韦臻派出的使节被谭天殷杀了祭旗,消息传来,苍龙皇朝朝中大哗,纷纷要求皇上立即出兵,以训顽敌。 13析局   但东西两线同时被夹攻,韦臻调兵不免捉襟见肘,便有官员上书请镇国公薛龙铎出山。韦臻虽有顾虑,但他既然不能亲征,思前想后,除镇国公外,朝中亦难有大将能担此重任,且当时是让镇国公在家休养,其爵位俸禄一律保留,并未获罪,如今当是用人之际,官员上书,韦臻并无理由驳回,即派人去镇国公府探其口风。镇国公推辞一番后,仍表态愿为国出征,韦臻即拜他为兵马大元帅,统领西线人马,又厚赏了大批金银财宝,加以抚慰,薛龙铎信誓旦旦,大表忠心,韦臻又举行隆重的阅兵饯行典礼,送其西征。   莫愁在东番国流连忘返,冬季江枫又带她到深山中打猎滑雪,莫愁不亦乐乎,新年时都顾不上赶回昆都,江枫只得托人带信回去。因行踪不定,过了许久,才只收到谭天殷一封回信,说国中一切事务都照计划进行,让他们不必急着回来。其间,江枫见缝插针,日日督促莫愁练功,莫愁本就聪明伶俐,又得良师指点,轻功暗器皆进益良多,只是全无机会实践。江枫刻意避人耳目,行止皆是低调,偶遇歹徒宵小,都被江枫随手打发了,哪用得着莫愁动手?   春暖花开时节,东番国樱花如云,观者如堵,江枫便陪着莫愁四处踏春嬉戏,直到东番发兵的消息传来,江枫方携了莫愁星夜赶回越西国。还未到昆都,闻知越西国已起兵,国中十五至五十的男子皆征召入伍,其形势显然是倾力一战。虽然早料到战火将起,但谭天殷即位刚一年有余,就大肆用兵,江枫仍觉出乎意料。   进入越西国境内后,江枫飞鸽传书报与谭天殷,谭天殷即派人来接二人。这次却并未将莫愁送回凌云寺安置,而是在昆都城西准备了一处宅邸,让莫愁和江枫住入,又选了几名可靠的下人服侍。   宅邸名为怡园,处于一条偏僻小巷中,内外两进院落,青砖碧瓦,外部并不奢华,其内虽占地不大,但假山水池错落有致,花木扶疏。此时已是初夏时节,院中浓荫匝地,极为清幽。石榴花嫣红如火,栀子花莹白似雪,繁盛妍丽,满院空气中都弥漫着甘甜的清香。蔷薇花旁紫藤缠绕,一架秋千随风轻摇,数只黄鹂画眉,花木深处婉转歌唱。   莫愁这趟远行万里,竟不知不觉过了整整一年,自己也感惊讶,总算回了家,连日赶路甚觉疲惫,进了门便倒在绣床上蒙头大睡。一觉醒来,透过半朦胧的浅碧色纱帐望去,案上已点燃了灯烛,夜幕降临,凉风习习透进床帏。莫愁揉揉惺忪的睡眼,欲要起身,却听是蓝儿的声音:“主子醒了么?”   莫愁懒洋洋地问:“这都什么时候了?江哥哥呢?”   蓝儿回道:“已过了初更了,宫里的主子来了,正和江大侠在书房说话呢!”   “宫里的主子?我二哥来了?”莫愁兴奋地跳起来,“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蓝儿笑道:“陛下刚才来时,先进内屋看了一眼,见主子睡得正香,陛下知道主子长途奔波累了,特意嘱咐不要吵醒了主子。哪知主子心有灵犀,陛下刚一出去,主子就醒了。”   莫愁叫嚷道:“快帮我收拾!我要去见二哥!”   蓝儿忙侍候她穿衣,莫愁换了一身雪白的绢裙,因三年孝期未满,衣上也无繁复花饰,只用暗纹绣了几朵将开未开的素白荷花,愈显得清丽高洁。这也是莫愁一年来首次换上女装,忍不住在镜前左顾右盼了好一阵。鬓间也未戴钗环,只松松地挽了个发髻,黑发如云,髻上插一朵白色的栀子花,行动间自有香风细细。莫愁草草更衣梳妆,不等蓝儿带路,已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门去。   书房是在花园尽头,独立的一间幽室。夜色如水,莫愁裙袂翩然,穿花寻路,她此时轻功已高,行动间不闻一点声响,到了书房门前,正打算冲进去扑进二哥怀里,突见茜色窗纱上映着两人的影子,正是江枫和谭天殷,似在商议什么。莫愁好奇心起,他们两个躲进这里嘀嘀咕咕说什么?我先听一听,便将身体贴在门外的墙上,屏息听屋里两人说话。谈话声音虽低,但以莫愁此时的功力,仍是清晰入耳。   却是谭天殷的声音:“老弟,你觉得我是操之过急,我却认为此时出兵,是天时地利人和万般俱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略停一停,接着道:“首先,国内兵精粮足,士气正旺,东番又与我国结盟,共抗苍龙,左右夹击,当是趁热打铁之时。何况,今年我再不能卑颜屈膝,将我国的好女子送到苍龙皇朝去进贡,那边已派了使节质问,我若不进贡又不立时起兵,那边有准备,便不易与了。其次,那苍龙国国中现无堪用的大将,又派了薛龙铎出征,他倒还罢了,他那当先锋的儿子纯粹就是个不学无术纸上谈兵的草包。且薛龙铎与韦臻嫌隙已深,将帅不和,乃兵家大忌。我在他军中有人,只要打败他先锋,再以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便可兵不血刃,直下龙城!再次,那韦臻病势沉重……”   莫愁刚听谭天殷说到这里,忽传来江枫的揶揄笑声:“你还不进来见你二哥,打算在外面偷听多久?”   莫愁面上一红,知是早被江枫察觉。吱呀一声,江枫推开窗户,冲莫愁招手。莫愁一笑,也不走正门,轻轻一跃,跳窗进屋。谭天殷正坐在案前的金丝楠木大椅上,身穿一件湖水色轻锻长袍,见莫愁跳进屋来,笑意盈盈地道:“一别多时,我这妹子愈发不象样子了,看来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莫愁一头扎进他怀里,撒娇道:“二哥,我好想你!”   谭天殷搂她在怀,仔细端详,经年不见,别时苍白憔悴的小妹却已容光焕发,面上略带红晕,娇俏动人外又多了几分妩媚风韵,心下十分欣慰,口中却笑道:“拿什么鬼话来骗我?好想我?用脚趾头想的么?一跑就是几万里,一年到头不见影子,果然是有了驸马就忘了我这当哥哥的!”   莫愁脸色绯红如霞,双手握拳,用力捶了谭天殷胸膛几下:“哥哥!你胡说些什么?”   “哎呀!”谭天殷夸张地喊痛,瞪着一旁的江枫,“你瞧瞧,都教给她些什么功夫?全拿来招呼到我头上!”江枫笑着将莫愁拉开,让她在一旁靠着自己坐下。谭天殷又道:“我这妹子,从小就出名的刁钻古怪,现在更被你教成野蛮凶悍,我看除了你,再也没人敢要她,你这驸马,当真是跑不掉了。”   莫愁俏脸愈红,岔开话题道:“哥哥,怎么这次好心让我住回城里?”   谭天殷微笑道:“和那边开战之前,我全面搜捕了昆都城内那边的之鱼,现在要出城出国都不容易,这里又极僻静,你回来住在这里,只要不出去乱跑,应该是无妨的。”停一下又道,“你再忍耐一时,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就等着抱你上轿了。”越西国风俗,女子出嫁时,都要由娘家的兄弟抱上花轿。   莫愁闻言,面上发烫,扭过头去,恰对上江枫含情脉脉的目光,那浓黑的眼眸亮的灼人,如有璀璨的虹霓闪耀,一丝笑意在他唇角微微荡漾。江枫伸出手握住莫愁,莫愁娇羞一笑。这一年来的朝夕相处,早已不知不觉,将江哥哥当作是世上最亲密的人,每一天都那样快乐无忧……以前曾以为,今生不可能有洞房花烛夜,而眼前这人,自己就要与之偕老了么?莫愁倚着江枫,眼神迷蒙如水,甜蜜的喜悦一层层漫上心头……   忽一转头,瞥见谭天殷不怀好意的笑,莫愁嘟起了小嘴,哼了一声:“哥哥,你要抱我上轿,嫁妆可得先准备好哦?”   谭天殷大笑道:“女大不中留,你这刁蛮无理的妹子,只要能把你嫁得出去,赔多少嫁妆我都情愿,到时你看上什么尽管拿去就是。”   江枫轻唤一声:“莫愁?”莫愁抬头,见他似是得意,撇一撇嘴道:“你得意什么?那嫁妆又不是给你的,我还没答应你,再说,父王三年的孝期未满,我也不能成婚。”   谭天殷即板了脸训斥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父王殡天了,自然是母后和我为你做主,母后没有异议,我已将墨玉牌都给了你江哥哥,还轮得到你说话?等一切安排妥当,三年的孝期也就差不多了。”   莫愁扁了嘴,一副要哭的表情。江枫忙笑一笑:“我也没让你现在答应我,我以前不是说过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却对谭天殷道,“天殷,其实与苍龙之战若能大获全胜,就是送给莫愁最好的一份嫁妆了。”   莫愁方破涕为笑,眨眨眼睛,插话道:“哥哥,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我一进来你们怎么就不说了?”   谭天殷宠爱地一笑,道:“有你捣乱,我还能和你江哥哥商量什么军国大事?我刚才说到哪里了?”侧头一想,“对,那暴君韦臻病了,据说病得不轻,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几乎起不了床,没几天能上朝理事。那韦臻虽然暴虐无道,用兵打仗倒还有几分真本事,他现在病得半死,岂不是天赐我越西的良机?”呵呵一笑,“如果我军大捷,那暴君气血攻心,说不定会一命呜呼!他膝下无子,剩下那几个兄弟都是碌碌庸才,苍龙国国中定会乱作一团,那时才有好戏看了。真是如此,也算是为父王为你,为我越西国历年来无辜枉死的女子出了口恶气!”   莫愁静静地听谭天殷说话,韦臻?一年多再无人提起这个名字,现在乍一听到,忽勾起某些模模糊糊的记忆,仿佛有过泪,仿佛有过痛,却仿佛是远远天边的流云,飘飘忽忽再也抓不住……他病了?怎么病了?反正和自己没有关系,不觉得痛快,也不觉得伤心,他会不会死?那又怎样呢?自己也不是死过一回了么?……莫愁忽开口问:“他为什么要我们每年进贡女子?越西国和他到底有什么过节?以前我年纪小,父王和哥哥不愿意和我多说,现在能告诉我了么?”   谭天殷哼了一声:“那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才会想出这种残暴无德荒淫无耻的主意,还有什么是非道理可讲?成王败寇,战败国自然无力反抗,只能人为刀俎……”   莫愁打断他道:“但我曾听说他仇恨越西国和他母后有关?”   谭天殷满脸不屑地道:“他父王也是个大色鬼,当时看上了我们越西国的一名美丽女子,强要我们送了去,拥美入怀,喜新厌旧,把他母后冷落一边,后来他母后自己受不了上吊死了,怪得了谁?至于他么,当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哦?”莫愁轻轻地哦了一声,是这样么?那只是他父王的不是了,还能怪到旁人头上?是啊,他也不就是那样的人么?陈芳林,周怜容,据他说以前还有一位“故人”?不知道现在身边又是哪位?反正选秀进贡,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年复一年新欢旧爱层出不穷,如庭前四季花开花谢……莫愁忽自失地一笑,自己还想这些做什么?早是被他赐死的人了,现在他只是父兄的仇人,越西国的敌人,以前只怪自己年幼无知,误入歧途,好在还有江哥哥,一切都不算太晚……   江枫笑道:“天殷,我巴巴地拍马赶回来,可不是要住在这院子里养老的,你打算派我个什么差事?好歹让我带几个小兵,上阵去厮杀拼搏一番,等庆功宴的时候,也好分一杯酒喝。”   谭天殷也不由一笑:“谁叫你玩得忘乎其形,现在要回来领兵已经晚了,我的先锋和大将都已经派出去了,”顿一顿,“现在大军应该在梓关附近鏖战,不出意外,明后日就当有战报传来。你只好先等在后方,以备不时之需。” 14传捷   江枫的目光一黯,似有点失望,旋即道:“那我只好谨遵圣旨了?”   谭天殷拍拍她肩头,笑道:“老弟何必沮丧?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才是名将所为。你在宫里帮我参赞军机,不比前线赤膊上阵乱杀一气的好?何况,”谭天殷望着莫愁,一脸坏笑,“就算我舍得让你去前线,也有人舍不得,万一你出了一星半点的意外,某人的辣手摧花掌岂能饶得过我?”   “哥!”莫愁不满地直嚷,“你们说正事就说正事,别夹枪带棒又扯到我头上。”   谭天殷不解地道:“我哪里扯到你头上了?你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莫愁说不过他,羞得面色通红,跳起来就要去扯谭天殷的头发,江枫忙把她拉回来坐好。“好了,别闹,我们说正事,”江枫问谭天殷道,“那我军的大将和先锋都是谁?”   谭天殷道:“大将是单存,先锋是郁炳。”然后两人又讨论了一阵攻防战略,听得莫愁昏昏欲睡。末了,江枫道:“天殷,看来你这次诸般准备皆为完备,只是大将单存年轻气盛,不要轻敌就好。”   谭天殷却不以为然:“老弟,虽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但你也未免太谨慎过头了些,年轻气盛也没什么不好,能打胜仗便是好将领!”江枫还待说什么,谭天殷站起来,伸了下腰,“你一回来我就拉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不饿,莫愁怕也要饿坏了!”   谭天殷便偕了莫愁和江枫,到前厅用膳。怡园的厨师也是谭天殷钦点的,知道莫愁回来,特意选了几样以前莫愁爱钟爱的菜肴。莫愁尝了几口,却似乎没多大的食欲,只拿着象牙雕花的筷子在镶银盘碟里挑拣来挑拣去。谭天殷纳闷:“怎么?你是不饿还是不合口味?”   莫愁郁郁地道:“还是江哥哥烧的菜好吃。”   谭天殷大笑,正待取笑江枫几句,忽然门外进来一名贴身侍卫,正是杜荣,附耳对谭天殷说了几句。谭天殷未听完,已是满面喜色,转头对江枫道:“前方捷报,我军已拿下梓关,大破敌军前锋薛龙铎的长子薛之栋,下一步将是郾城,拿下郾城,再直捣薛城,八百里失地,可尽复也!”   江枫闻报,亦是惊喜非常,即令传上夜光杯与葡萄酒,满满斟了两杯酒,递给谭天殷一杯,道:“我今日回来便传此大捷,当真是可喜可贺!且敬你一杯!”   两人举杯一碰,正要尽饮,莫愁见那夜光杯中,葡萄酒色泽莹莹,晶亮透明,红如宝石,极是喜人,便拉住江枫的衣袖道:“我也要喝!”   谭天殷瞪她一眼:“小女孩子怎能喝酒?”   江枫却道:“这是祝捷酒,她喝一口又有何妨?何况,莫愁都快十八了,你再说她是小孩子,她可要和你急了。”遂先将那杯中的葡萄酒喝了一半,再递与莫愁,莫愁得意洋洋地瞥了谭天殷一眼,举杯一饮而尽。   谭天殷发出一声悲叹:“你看看,人说出嫁从夫,这还没出嫁呢,眼里心里就只有你未来的夫君江哥哥了,我这嫡嫡亲的二哥,从此就要被你打入冷宫。”又笑着对江枫道:“捷报已送入宫中,你也和我一同进宫去看看,让这小妮子一个人疯去。”   江枫便随谭天殷入宫,莫愁因不便出外见人,只得守在家中。第二日,江枫回来告诉莫愁,原来梓关的捷报到了,跟着又是盟国东番送来的密报,东线亦凭借地利,将苍龙皇朝的大军困在洛水与崎山之间,敌军进退维谷。东西两线捷报频传,谭天殷自是踌躇满志,留着江枫说了半宿的话,只觉全胜已指日可待,恨不能即刻荡平敌寇,马踏天京。江枫本来对与东番联盟尚有一丝疑虑,此时亦烟消云散。   谭天殷将江枫封为御前参事,随时可出入宫廷商议国事。是日晚间,江枫仍是偷偷地带莫愁去永陵拜谒。这回莫愁爬高窜低,驾轻就熟,再无所惧。来到永陵前,江枫依例敬了香,暗暗祝祷,若陛下在天有灵,一佑越西国一战成功,永享太平,二佑莫愁能与我白首偕老。祝祷毕,二人并肩立于陵前。江枫想起去年谒陵的情景,心头万千感慨,暗想,上回莫愁初遭大变,自己亦心怀忐忑,如今却已算得上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待下次来时,但愿已好事成双,此生即再无所求。拉过莫愁,轻轻在她发际一吻,莫愁仰头,笑靥如花,犹胜瑶台之月。   梓关失守的坏消息传到天京宫中明心殿时,韦臻正在为东线被困之事而焦头烂额,出兵之前,自己虽多番叮嘱,四弟韦珅不谙地理,仍是骄敌轻进,被敌军围困险境,一时固守突围皆是两难。韦臻将几员兵部要员召到御书房密议,铺开东番边境地图,商议了半日,尚未觅得良策,此时外面一声声报来:“边关八百里战报到!”   韦臻令传入,传报兵士递上急报,韦臻忙拆开,匆匆扫了一眼,立时变了脸色,韦臻定定神,又读了一遍,狠狠地将那战报摔在地上,重重的一拳捶下,声音里有不可置信的惊异:“梓关丢了!”一言既出,兵部尚书上官杰等重臣面面相觑,全都呆若木鸡,不知所措。韦臻握紧双拳,恨意如刀:“薛龙铎让他的儿子为先锋,一来就丢了梓关,简直岂有此理!”众臣见皇上震怒,忙跪下磕头。   韦臻吸口气,忍住头晕,又令人将越西国的关隘形势地图铺开,挂于墙上。韦臻站于地图前,仔细端详,梓关以东,郾城乃四战之地,不宜留守,那就只剩了薛城尚可一战……这是自己亲率大军,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一寸一寸打下来的江山,难道今日又要拱手送人?韦臻脑中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倒。一旁的上官杰忙扶住他,担心地道:“皇上,您……” 15呕血   韦臻倚住御案,忍住剧烈的头痛,胸间似有什么烦腻之物不住翻滚,腥咸的液体涌到喉头,韦臻生生地咽了下去,顿了一会,方低低地开口道:“朕不要紧,只是好几日未曾合眼,有点头晕。”   众臣忙道:“皇上殚精为国,保重龙体要紧!”   守在门外的李严听见不对,忙进来将韦臻扶到蟠龙雕花大椅上坐了,一旁的小太监捧上早预备着的参汤,韦臻喝了两口,闭目养神一会,睁开眼,虚弱地道:“如今东西两线我军皆遇挫折,朕有心亦无力,众位爱卿有何主意,都说说看?”   几位大臣得旨,即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韦臻只听得昏昏沉沉,半点不得要领。过了一个多时辰,快到晚膳时分,众人见皇帝脸色灰败,精神委顿,皆知趣告退。群臣散去,韦臻呆呆地坐了一会,李严来请皇上起驾回宫,刚扶着韦臻起身,韦臻突然脚下一软,向前栽倒,沉入一片昏黑之中。   韦臻醒来时,已是午夜,睁开眼,便见床前鎏金烛台上的红烛闪着幽暗不明的光,映着数名太医焦灼而忧虑的面容。窗外隐隐似有风雨之声,韦臻苦笑了笑,让李严扶自己坐起来,对那几名太医道:“你们都下去吧,朕这病也不是你们能治好的。”那几名太医愧然低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韦臻又问李严:“边关可有什么新的战报传来?”   李严摇头:“回陛下,并没有新的战报。”擦擦眼角,低声劝道,“皇上,如今国事危急,皇上更要保重龙体,咱苍龙皇朝都看着皇上您啊!”   韦臻吁出一口气,道:“朕知道,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当下。”接过李严呈上的药碗,一饮而尽,“你把今日的战报和奏折抱来,朕再看看。”   韦臻刚看了两份奏折,忽听宫外又一声声传来“边关八百里战报到!”由远及近,一声更比一声急,在风雨交加的夜空中一遍遍回荡,竟有几分悲凉凄厉,如同催命的幽灵之声。韦臻心头咯噔一跳,涌起一种不祥之兆,此时传来的战报,决不可能是什么好消息。很快,急促的脚步声进了外殿,一身风尘的传报兵士匆匆奔入,在韦臻龙床前跪下,双手将战报高举过头:“皇上,东番边境发来的急报!”   韦臻的手指微微颤抖,接过急报,撕了几下竟没撕开,李严见状,小心地拆了火漆,将那黄纸展开,铺在韦臻面前。韦臻见那战报上写着,豫亲王韦珅欲率精锐突围,却被流矢所伤,不治身亡,所部伤亡亦重。如今东线大军暂由副帅韩庆掌管,已退守洛水边的小城丹西乞援。韦臻看罢,双眼圆睁,突然大叫一声,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再度人事不醒。   第二日傍晚,韦臻方悠悠醒转,窗外的风雨愈大,呜咽之声似孤魂无依的幽泣。寝宫昏暗的灯光摇曳不定,龙床周围站着的不仅是太医,还有右相陈维舟等一干重臣,尚在京中的几名皇室兄弟也环伺左右。韦臻想到四弟韦珅,心头又是一痛,嘶声问:“东线的消息,你们都知道了吧?四弟他……”众臣皆无言点头。韦臻深深吸气,让李严扶起自己,半坐床头,道:“众位爱卿此时来见朕,有什么主意?”   右相陈维舟撩衣跪下,其余人众也皆拜倒。陈维舟磕头道:“皇上!如今边关战事危急,皇上病重,国中不能无人主持大局,祈请皇上立靖亲王为摄政王,暂摄朝政,以度此难关!”   “暂摄朝政,度此难关?”韦臻默念,转头见二弟靖亲王韦璟亦跪在一旁,笑一笑,“朕丧土失地,四弟也丢了性命,不配为天子,愧对列祖列宗,朕也累了,这肩上的担子也该找个人接替了……”对陈维舟道,“你替朕草拟一份罪己诏。”   陈维舟闻言大惊,惶恐无地:“臣……臣不敢……”   “不敢?”韦臻目光一凛,仿佛重病的狮子,虽然气息虚弱,仍不改天生的威严,“朕还没死,还没逊位,你就不欲遵旨了么?”   陈维舟伏地不起:“皇上恕罪,臣……不是……”   “不是抗旨,那你还不去?”韦臻扫一眼众人,“你们都退下,朕有几句话要与二弟说。”   待众臣退下,韦臻朝韦璟招招手,让他过来。身着品蓝色亲王衮服的韦璟膝行上前,跪伏韦臻塌下。这时李严又端了一碗参汤来,韦臻喝了,微微地叹口气,声音疲惫而灰冷:“二弟,朕本来想做个好皇帝,但天不遂人愿,事事皆不如意,朕没想到还是要扔个烂摊子给你……”   韦璟听韦臻隐有遗嘱之意,眼中含泪:“皇兄!”   韦臻神色愧疚:“即日起,朕下旨封你为摄政王,临危受命,这军事政务的重担,都要落到你一人头上了……”   韦璟忙叩首道:“望皇兄安心养病,臣弟一定鞠躬尽瘁,不负使命!”   韦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韦璟:“实在是难为你了!朕膝下无子,倘若朕有什么意外,你便当承祧苍龙。”韦臻便要李严扶了自己起床,欲亲拟诏书。   突然一阵劲风扑入,灯烛全灭,“砰”的一声,内殿沉重的镶金大门被人猛力撞开,夜空中一道巨大的闪电劈过,将寝宫照得如同白昼,映着内殿门口珍珍苍白如纸的面色,一身藕荷色锻裙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雨水沿着额上发梢滴答而下,身子摇摇欲坠,似风中飘零的落叶。“大哥!”珍珍哭着扑了过来,脸上纵横交错,流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李严见韦臻病重,怕有不测,想到皇上与这义妹向来亲厚,便令人去告知仁安长公主。因最近形势紧急,韦臻忙于战事,珍珍已多日不曾进宫。忽听大哥病重,衣冠不整冒雨就跑了出来。她手持韦臻赐予的金牌,一路畅行无阻,直闯入乾元宫。   珍珍此时已顾不得行君臣之礼,扑入韦臻怀中,痛哭失声。韦臻搂住她,见她如此伤心,心下也有点难过:“珍珍,大哥早晚都有这一天,大哥对不起你了!” 16振聋   “不!不!大哥!你不要,不要这样说……”珍珍双手环住韦臻的腰,慌乱地喊叫道,见韦臻眼神迷茫涣散,空洞无物,显然不为所动,珍珍咬咬牙,似有一柄尖刀将心剖成了两半!或许,只能试试那最后的办法了,莫愁姐姐,你不要怪我,你如果看到大哥今天的样子,也不忍心让他蒙在鼓里就这样离去吧?珍珍端端正正地跪下,正色道:“臣妹前来,是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禀告皇兄。”   “什么事?”韦臻奇道。珍珍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韦璟,韦臻会意,让旁人下去,“你们出去等着,未得朕的命令,不要进来。”韦璟和李严等退出,韦臻转向珍珍,“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大哥!”珍珍聚集一身的勇气,叫道,“我骗了你,莫愁姐姐她……她其实没有死,她是回越西国去了!”   “哈!珍珍,”韦臻忍不住笑了,将珍珍拉起来,“朕当你要说什么紧要的事,你不用来安慰朕了,朕也多么希望她没有死,但人死不能复生,她走了一年多了,朕已经能面对这个事实了……”   “大哥!”珍珍急得满头大汗,用力地摇着韦臻的肩头,“大哥,她……她真的没有死啊!”   此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映着珍珍泪汗交流的面颊,韦臻搂着她,轻轻帮她理一下鬓边的乱发:“朕知道你是好心……”方说到这里,腹中忽一阵痉挛,韦臻一手扶住那坚硬的案角,口中一甜,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来,喷在珍珍襟前,一片惨红!珍珍手足无措,嘶声唤道:“大哥!大哥!”   韦臻微闭了眼,只道:“你唤李严进来,扶朕回床上去躺会。”   珍珍站着不动,沉默一瞬,神情由慌乱转为决然:“大哥,您一直待我很好,我……我有一件事情瞒了您,就是莫愁姐姐的事。”珍珍语调转急,“姐姐并没有死,她并没有喝下鸩酒,而是服了一枚预先准备好的诈死的药丸,运出宫后被越西国的侠士救走,早已安全地回到越西国。大哥,您还记得我求您赐予金牌的事么?那就是让他们逃走时用的,后来,救走姐姐的侠士又潜回来将金牌还给了我。”韦臻本闭着眼静静呼吸,听珍珍说到这里,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目中仍尽是不可置信。   珍珍咬住下唇,将左手中指上戴着的绿玉扳指取下,放入韦臻掌心,道:“大哥,那救走莫愁姐姐的侠客名叫江枫,这是他天门派的信物,他送还金牌时交于了我,大哥一查便知真伪。”珍珍凄然一笑:“大哥,对不起,我瞒了您这么久,您今天当然难以相信我,这是欺君的大罪,而且我也答应了莫愁姐姐,绝不将这件事情说出去,我……我也愧对她!大哥!您的大恩我来生再报!”说完,珍珍挣开韦臻的怀抱,一头便往殿中的蟠龙巨柱上撞去!   韦臻听她提到江枫,已是一震,握着那枚绿玉扳指,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如果是编了谎话安慰自己,又怎么会知道江枫?珍珍后面说了什么,韦臻全没听清,忽见珍珍一头往巨柱上撞去,韦臻大惊失色,本能地伸手一拉,手中一空,只唰的一声扯下一幅藕荷色的衣襟,珍珍去势稍缓,但仍额头撞在柱子上,鲜血汩汩流出,珍珍轻哼一声,已软绵绵地倒在了血泊中。韦臻的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忙奔过去,俯身抱起她的头,见珍珍额头破了约两寸大小的口子,血流如注,双目紧闭,昏迷不醒,急得大叫:“珍珍!珍珍!来人啊!传太医!”   李严等一拥而入,忙七手八脚为珍珍止血,韦臻令将她就抬到龙床上躺着,自己则坐在一旁,一手握住珍珍的手,一手攥着那枚绿玉扳指,不住地道:“珍珍,你不能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韦臻病后,偏殿中不分昼夜,一直有太医值守,闻报后太医迅即赶来。很快止住了伤口流血,太医诊后,告之万幸尚性命之忧,但怕会昏睡一些时候。   李严来请韦臻今夜何处安置?韦臻此时已急得如万蚁挠心,哪里还等得住?即令传张治觐见。张治一来,韦臻不待他行礼,忙将他唤到身边,递给他那枚绿玉扳指:“你看看,这是什么?”   张治接过仔细端详一刻,疑惑地道:“回皇上,这绿玉扳指是天门派的信物,江湖上人称‘鹰戒’,只有天门派武功最高的三人才得拥有,皇上是从哪里得来?”   韦臻不答,却问:“那你上次提到的江枫,可有这种扳指?”   张冶似明白过来:“他是天门派青年一代中的第一高手,应当有这种扳指,皇上的这枚扳指是他的?”   韦臻微一点头,默想珍珍去年回家的日子,道:“你立即去查一下,去年腊月期间,出天京到越西国边境一线,可有人赐御赐的金牌通关的?查明后速速报来!”   张冶领命去了,韦臻又唤过李严:“你回想一下,去年赐死莫愁时,你确定有没有亲眼看到她喝下鸩酒?”   李严仔细回忆片刻,道:“回皇上,奴才没有亲眼看到娘娘服下鸩酒,当时奴才等都守在门外,昭仪娘娘独自在里面,待奴才等进去时,只看到娘娘倒在地上,血红的鸩酒洒得到处都是。”   韦臻唔了一声,微微松口气,却又似置身一片茫茫混沌之中,寻不到出路。她没死么?难道真有这种可能?胸口一阵紧窒,韦臻猛地大咳起来,李严担心地扶持着他,又令人端上一碗参汤。韦臻却摆摆手,道:“你去把那如意匣子给朕。”   李严忙从龙床旁的香木鎏金柜中找出一只玉雕如意六角小匣子递给皇上,匣子上了暗锁。韦臻摸出怀中的那个破败褪色的骷髅头香袋,倒出一串银匙,用最小的一枚打开那如意匣子。 17明志   揭开匣盖,一股浓烈的药香溢出,匣子纯白色的丝绒衬垫上,并列着两粒拇指大小圆溜溜的黑色药丸。这药丸名为“补天丸”,是以千年的人参、灵芝、何首乌,以及西域的雪莲、虫草等九九八十一种罕见药材历数十年之功制成,是天下至宝,有起死回生,返老还童之神奇效用。韦臻了无求生之念,虽缠绵病榻多时,却不愿服用此神药。而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朕不能死!不能死!在查清这件事情的真相之前,朕绝对不能死!”韦臻拈起一粒药丸,和着半盏茶一口吞下。吞下药丸后,须臾,即有一股温暖的气流慢慢在丹田聚集。韦臻让李严拿来一紫色镶金边的绣垫,铺于寝宫地上,就地盘膝而坐,默默运功。那暖流如泉,缓缓在四肢百骸间行走,打通一处处凝滞的气穴关节。到天明时,韦臻已觉精力似乎恢复了几分,腹中亦感到饥饿,即令李严传来早膳。   韦臻病中饮食极少,太医或内侍想方设法劝说,才略进少许,今日主动下令传膳,李严惊喜异常,忙叫送上许多滋补之物。韦臻仍不用荤腥,只进了一盅南瓜餐,吃了几只山药茯苓包子。用罢早膳,见珍珍仍是昏睡不醒,韦臻传太医来,嘱咐要用最好的药物,尽早让她醒来。   这日,韦臻并不询问战事关报,亦不召见臣下官吏,只专心运功。那补天丸疗效甚是奇特,一日之后,韦臻积郁而成的内伤已趋平复,神清气爽,一改多日的气虚疲惫。二更时,张治来见,韦臻急问:“你可查问到了,可有其事?”   张冶道:“回皇上,边境路远,微臣尚来不及查问,但已派出快马,问了天京及沿途二百里以内的关卡,天京守军回忆说,去年底进了腊月不久,一日清晨,确实是有一辆马车持御赐的金牌出了西门,其他的关卡尚未回报,臣怕皇上等得着急,先来回禀。”   韦臻的呼吸亦似乎停了一刻,握紧了拳,掌心有一点刺痛,提醒他这不是做梦:“好!你速速继续查明沿途的情况,每一处关卡都不可放过!”   张冶出去,韦臻凝望着那枚绿玉扳指,纯净的绿玉于灯下闪烁幽幽的光,那些沉重而痛楚的记忆如这微光,一点点变得明晰……忽想起珍珍辞行自己赐予金牌那次,她只字不提莫愁,言语间也毫无悲伤之色,当时自己便曾有疑虑,只是未曾深思,难道真的是因为莫愁没死……莫愁没死??忽听珍珍怯怯地唤了声:“大哥!”   韦臻忙奔到龙床前,声音已是控制不住的急迫:“珍珍,你醒了?”   珍珍伤在额头,此时仍有些头晕,神智不清,软软地伸出一只右手,韦臻忙握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值守的太医已捧了一碗药来,韦臻亲手端到她面前。珍珍感激地一笑,顺从地喝了药,旋即闭上眼睛,倚在韦臻怀中养神。   韦臻此时已急得如坐针毡,又不敢逼问她,先让众人退下,只留李严侍候。过了一盏茶时分,珍珍睁开眼,慢吞吞地问:“大哥,我头晕得很,我怎么了?”   韦臻忙道:“你撞破了头,太医说了,并无大碍,过几日就好了。你快告诉朕,莫愁怎样了?”“莫愁?”珍珍似想了一会,方又道,“大哥,莫愁没有死,大哥相信我……”   韦臻用力握住珍珍的手,急道:“朕相信你,你快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珍珍望着韦臻,愣愣地不发一言,韦臻急得摇了摇她的肩膀,珍珍忽然泪流满面:“大哥,我不该瞒你这么久,可我答应了莫愁姐姐……大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痛苦……大哥,你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我恨不能把这颗心掏出来给你看,我……”   “是!是!朕知道,”韦臻一迭声地道,心中愈加着急,珍珍要是被撞糊涂了可该怎么办?“好妹子,你快告诉你大哥……”   “大哥,”珍珍仍是不紧不慢,听若不闻,韦臻心头乱跳,恨不能冲她大吼大叫。“大哥,我喜欢你,自从你救了我,我就只喜欢你,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我知道大哥最爱的是莫愁姐姐……我只希望大哥幸福,大哥和莫愁姐姐分开,我好难过,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大哥有什么意外……”这是她长久以来郁结心头的情感,今日迷迷糊糊中,一股脑儿全倾诉出来,“大哥要怪就怪我吧,我犯了欺君之罪……   “珍珍,珍珍,朕知道,你是朕最好的妹妹,大哥不会怪你,”韦臻无暇体会珍珍的深情,忙忙地打断她,额上沁了一头大汗,青筋累累暴动,“但是你如果还不快说,倒是真要把你大哥给急死了!”   “嗯,让我想想……”珍珍神思恍惚,又闭上了眼,韦臻只得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等她开口。   过了约一刻钟,珍珍方缓缓道来,此时她的声音犹如天籁,韦臻生怕听漏了一个字。“是……是什么时候的事?对了,那是我们第二次溜出公主府去玩,逛了一阵,我们到了一家茶楼,碰见了一名青年男子,名叫寒山,也就是江枫……”寒山?江枫?韦臻心头一跳,真的是他?这正好与张治上次禀报的江枫营救计划,还有那支来路不明的黑色短笛相对应,韦臻不由对珍珍的话信了几分。听珍珍又道,“莫愁姐姐说寒山是她表哥,后来我想,或许他们是约好了在那里见面,”她果然和江枫私下会面,韦臻皱了下眉头,没有做声。“见面后,他们在茶楼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得了……回去遇见了皇上,姐姐要我不要声张,我就没告诉大哥……后来姐姐没办法再轻易出宫,就让我帮她和表哥联络,传递信息。”韦臻记起那次,恰好自己去了珍珍府上,她们乔装出门被抓个正着,看来当时自己的疑虑亦并非是空穴来风,只是没想到,单纯的珍珍也会和莫愁串通一气。 18访址   听珍珍又道:“我后来又去见过江枫两次,帮他们传递口信或信件。有一天半夜,江枫突然到我府上找我,交给我一封密信,说是有紧急的事要我赶快交给莫愁。我第二天便进宫去见姐姐,她看完了密信,便哭了起来,说是她父王病重,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我也很着急,问她要不要去求求皇上,她说皇上恐怕不会答应,表哥倒是一直想救她走,但她迟迟没拿定主意,因为她说她答应过皇上,不会离开……”   珍珍的话语字字入耳,韦臻忽颤了一下:“你是说,她说她答应过朕?”   “是啊,”珍珍微仰起头,神情专注,“姐姐说她答应过皇上,不会离开,我本以为姐姐是那种什么都不会在乎的人,可姐姐当时,说得很认真……大哥,”珍珍失声哭道,“其实姐姐也是很爱大哥的!”   “朕……”韦臻一时凝噎,不知该说什么,咬了咬嘴唇,“是,是朕辜负她……后来呢?”   “后来……我们正在屋里商议,姐姐说写封回信让我带给江枫。这时大哥忽冲了进来,龙颜震怒,怒斥姐姐擅自闯入禁地冷梅园,将姐姐打入了冷宫……”   珍珍说到这里,感觉手臂被韦臻捏得生痛,不由挣扎一下,忽瞥见韦臻眼中似有晶莹的泪光闪烁,“大哥?”   “你继续说。”韦臻简单地道。   “我曾向大哥求情,您不许,想来想去,事情紧急,只有去找江枫。他听了,安慰我说会有办法救姐姐。让我不要着急,密切注意宫中的动态。但过了几日,等我再进宫时,才知道姐姐已经被……被赐死了,”珍珍此时回忆起当时情景,仍含泪凝噎,“我听了当场便昏了过去,醒来后已被送回府上,我躺了两天,怕江枫还在等我的消息,便溜出去找他。到了他那里,才知道莫愁姐姐已经被他救活了,我真是大喜过望……”   韦臻的声音都变了调:“救活了?真的救活了?你亲眼看到的?”   “是的,”珍珍郑重点头,“我当时就见到了姐姐,她虽然仍在昏睡,脸色也很不好,手上还有伤,但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韦臻蹭地跳起来:“她还活着?快带朕去见她!快!”   韦臻一把就把珍珍从龙床上拉起来,拖着就要出门,珍珍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哎哟一声就倒了下去。李严忙奔过来,将珍珍扶回床上,又传太医来看,折腾了好一阵,珍珍又昏昏睡去,只留下韦臻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内殿里团团转圈,口中不停地念:“朕要见她!朕要马上见她!”   韦臻一刻不停地转了一个多时辰,珍珍仍沉在梦乡。此时天色微明,窗帷叠合的缝隙间露出浅白的一线晨光,化去空寂寝宫中深沉如墨的夜色,连宫内的器具摆设都染上了一层浅淡如瓷器的微光,数日的大雨已是停了。韦臻等不及珍珍醒来,只好又盘坐地上运功疗伤,但心烦意乱之下,全无半点进益。   好容易等过了辰时,珍珍方悠悠醒来。韦臻一个箭步冲上去,急问道:“珍珍,莫愁既然没死,那她现在在哪里?你快带朕去见她!”   珍珍迷惑地望着韦臻:“大哥,莫愁姐姐早就回了越西国了,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啊……”   “回越西国了……”韦臻重复了一句,一拍脑袋,方似恍然大悟,“她早就回去了,朕真是糊涂了……朕真是愚蠢……”   听韦臻这样说,珍珍忽然心念一动,道:“大哥,不过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韦臻问。   珍珍抿抿唇:“大哥先不用多问,去了便知道,请大哥换身便服,我带大哥去。”又问,“那枚绿玉扳指呢?等会可能用得到。”韦臻将绿玉扳指交换她,珍珍仍是套在左手指上。   很快,韦臻便装束停当,换了一身深蓝色织回文的锦袍。珍珍亦新穿一件黛紫色平罗衣裙,皆是普通装束。只是珍珍额前伤口未愈,仍包了厚厚的纱布,长发不能挽起,只束在脑后。珍珍行走间仍是头重脚轻,举步维艰,韦臻半搀扶着她,上了一顶油壁马车,驾车的则是大内侍卫。   出了宫门,珍珍即吩咐车夫去佳和茶楼的方向,到了近前,韦臻揽着珍珍的腰,将她抱下车,吩咐车夫在茶楼外面等着,由珍珍陪着进去。一年多未来,佳和茶楼门前一切如旧,迎出来的正是阿成,见到珍珍,吃了一惊:“姑娘,你怎么受伤了?”   珍珍只道:“江大哥有事让我来,你带我去见掌柜。”   见到掌柜郑铭,珍珍将那绿玉扳指给他瞧:“江大哥的萧然居还在吧?”   “在,在,一直都给他留着呢!”郑铭本就见过珍珍几次,又有绿玉扳指为信物,再无怀疑,“姑娘是要?”   “江大哥要我带个人来,找一样东西。”珍珍面不改色。   郑铭虽看出韦臻武功不弱,气宇轩昂,非同常人,但珍珍不说,也不好多问,带他们进了茶楼后院的萧然居。珍珍进屋,又对郑铭道:“江大哥说那东西在地下的密室里,麻烦掌柜开一下门。”郑铭打开密道,点了一盏油灯,欲带二人下去,珍珍却道:“我们自己下去便好,麻烦掌柜在外面等一会。”   韦臻在一旁观察珍珍言行,暗暗惊异,一言不发接过郑铭手中的灯盏,与珍珍一前一后弯腰进了那倾斜向下的狭窄地道。须臾已到地道尽头,那密室的小木门却未上锁,韦臻推门而入,却听见珍珍在身后道:“当时莫愁姐姐被救出后,就是在这里养伤。”   韦臻将油灯置于案上,借着微弱的光线环顾室内,这密室显然已长久没有人来,四处皆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韦臻的目光仔细地搜寻床上床下,忽见床踏旁微露一点红色,忙弯下腰,揭开床帏,却是一双绣鞋!拍去灰尘,粉红色的苏锻鞋面上绣了一双戏水的交颈鸳鸯,那鸳鸯的翅膀镶嵌了极薄的金片,缀有细小圆润的米粒珍珠,一看这质地和样式便是出自皇宫中。 19运筹   韦臻默想片刻,最后一次见到莫愁时,她似乎确实穿的一双粉红色的鞋子……“是她的!”巨大的狂喜顿如滔天的海浪,排山倒海般汹涌扑来,韦臻颤抖着,站立不稳,往后一退,正抵在墙壁上,心头的呐喊象是要冲破天空,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韦臻只闭了眼,将那双绣鞋紧紧地抱在怀中……   “大哥?”珍珍不放心地唤道。   “珍珍!”韦臻忽大叫了一声,吓得珍珍一个趔趄,好在那密室门关上后,外面的人再听不见动静。韦臻一把将珍珍抱住怀中,他抱得那样紧,那样紧,珍珍几乎透不过气,却可以清晰地听见韦臻的急促的心跳,珍珍忽有点悲哀地想,这恐怕是大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拥抱自己了,这样的拥抱只是因为莫愁姐姐……珍珍的一点悲哀很快被韦臻狂喜的声音打断:“珍珍,珍珍!她还在!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真的是苍天有眼啊!”韦臻一连说了十几声,到最后已经呜咽不能成声。忽有一滴滚烫的液滴落下来,落在珍珍颈上,那灼热的温度如烙铁一般,烫得珍珍几乎跳起,费力仰头,却见韦臻的漆黑双眸中似有明亮的火苗簇簇燃烧,整个人都因此而闪耀而有了光彩,连这间幽暗狭窄的密室亦灼灼生辉……   很久没见过大哥这样的神采飞扬了,自从莫愁走后,就不曾见过他有过一丝开心的笑容,哪怕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也像是被千年的雪山冰封冰冻,再透不进一丝一毫的温暖……仿佛放下了积压心头多时的一块千斤巨石,轻松愉悦的感觉从珍珍心底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发肤,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只要能让他开心一笑,所有的后果自己宁愿一人去承担……   过了似几千几百年那么久,韦臻方缓缓地将珍珍放开,却就在那床头坐了,小心地抚过那枕头、被褥,仿佛还能感觉到莫愁的身体的余温……“你曾在这里见到她?”韦臻问。   珍珍在韦臻面前蹲下,双手扶着他的膝盖,低声道:“是的,大哥。”   “那她……她的伤?”狂喜过后,韦臻声转低沉。   “大哥放心,我临回清河山庄之前,来送金牌,最后一次见她时,姐姐已好了许多,能坐起来和我说话了。”珍珍忙安慰道。   “她和你说话了?她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谈到朕?”韦臻急切地问,眼中似有些期待,又有些慌乱。   “有……”珍珍迟疑地道,“她说……她说……”   “她是不是说她恨朕?”韦臻抿着唇,嗓子发干。   “没有,不是的……我……想不起来了……”珍珍一脸苦恼地道,“我……我头晕……大哥……”   “她是不是说朕日后会后悔?”韦臻又试探问道。   “好象……不是……”珍珍竭力思索,终于摇摇头。   “那她是不是说……说要朕做一个好皇帝?”韦臻又问。   记忆的火花突然从反面点燃,珍珍眼睛一亮:“不是,对了!姐姐说,皇上只是太笨……这么笨,怎么能当好一个皇帝?”   韦臻愣住,整个人都似变成了泥胎木偶,须臾,两行清泪从韦臻面上缓缓滚落,溅在珍珍手背上,韦臻竟浑然不觉,珍珍亦不敢惊动他,密室里静谧无声。不知过了多久,那幽暗的油灯“啪”地爆了个明亮的灯花,韦臻方似惊醒,语气竟是轻松释然,带了一丝笑意:“太笨,朕真的太笨了,她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大哥,不是的……”珍珍试图劝解。   韦臻径直说下去,语气自信坚如磐石:“不过,那是以前。朕要她回来,哪怕她在天边!朕要打败越西国,朕要她回来!她是朕的,终究是朕的!”   珍珍一惊,忙恳求道:“皇上,求您开恩!不要降罪于姐姐,姐姐她……是迫不得已……”   “朕知道,”韦臻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清明,声音利如出鞘之剑:“朕要她回来,是要她亲眼看到,朕如何君临天下,做一代雄主!”   韦臻揣了莫愁留下的那双绣鞋,偕珍珍回到宫中,即让人好生护送仁安长公主回府养伤,又将最好的太医拨去照料珍珍。韦臻一年多来过得浑浑噩噩,此时头脑却无比清晰。略进了一点膳食,依旧静静运功。到晚间,西线传来战报,薛龙铎已退守郾城,正与敌军僵持,韦臻读罢那战报,忽有了一个主意,急传二弟韦璟来见。   韦璟见驾叩拜毕,不过二日,皇兄竟然神采奕奕,似换了一个人,韦璟心头亦大为惊异。如今国事艰难,他虽有取代之心,但又不知该如何收拾眼下的烂摊子,正为难之际,见皇兄抖擞精神,略感失望,但也松了口气。韦臻赐韦璟坐了,开门见山地道:“朕还是欲下旨封你为摄政王,统摄朝中大小事宜,以为骄敌之计。”   “皇兄的意思是?”韦璟甚是意外,忙问道。   “你为摄政王后,务必散布消息,就说朕病势沉重,危在旦夕,不理朝政。从今日起,朕不再召见任何大臣,所有的政令皆由你出,每日早朝,皆由你代朕召集,明白了么?”韦臻道。   “臣弟遵旨。”韦璟恭敬应道。   韦臻又道:“如今我国腹背受敌,首尾不能兼顾,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最要紧的是必须集中优势兵力,先消灭一路之敌。越西与我国是不共戴天的世仇,东番争夺只为小利,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速派密使与东番和谈,他们要那座金矿,给他们便是,前年占的地也归还他们,进贡的金银财帛加倍送还,再多在东番派出的使节身上花点功夫。总之,不惜一切代价,尽快与东番达成和议,令其退兵,拆散越西和东番两国联盟,东线的兵力即可调来增援西线。越西国虽有备而来,毕竟国小兵寡,怎挡得住我国全力一击?” 20消夏   韦璟不由频频点头:“皇兄英明!”   韦臻略一思忖,又道:“至于西线越西国的战事,你且下令让薛龙铎想尽一切办法,尽力拖住越西国主力,保存己方实力,不得擅自与敌军决战,若有必要时,可放弃郾城,退守薛城,朕自有处置。事不宜迟,你这就去办。”韦臻说完,即口授敕封摄政王的诏书,让韦璟誊写了,加盖上玉玺,并赐予韦璟尚方宝剑一柄,令其代行国事。   韦璟刚退下,李严却来报,说是御史李昊求见。韦臻这一年来对李昊倚畀甚深,整肃朝纲监察官员他亦出力良多,立有大功,韦臻方才对韦璟说了再不见外臣,本欲拒绝,听是李昊,想起是莫愁保荐之人,便迟疑不决。李严又道:“李大人说他有至关紧要之事,必须得面禀皇上!”韦臻即令召入。   李昊觐见,韦臻故作委顿之相,倚在龙床头,有气无力地问:“爱卿紧急求见,有何要事?”   李昊神色沉重:“皇上,微臣有机密之事回禀。”韦臻让众人皆退下,李昊方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道:“薛龙铎的副帅郭成与微臣是同乡好友,他日前送来一封书信,要微臣务必将这封信转交皇上!”   韦臻疑惑着接过信,打开细细读过,看到后面,脸色已阴翳如霜,合上信,沉声问:“你怎样看?”   李昊叩首道:“君帅不能同心,此乃兵家之大忌,取败之道,皇上圣明,自有决断。”   韦臻冷笑一声,不置可否:“说得倒是不错,那你这同乡郭成如何?”   李昊语气郑重,凛然道:“郭成对朝廷对陛下忠心不二,微臣可以身家性命作保。”   韦臻笑一笑:“临阵换帅,亦是兵家之大忌!”   李昊抿紧双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又递上一份折子,道:“这是臣弹劾薛龙铎的奏折,早已呈与皇上,但因皇上龙体欠安,迟迟未复。臣便又写了一份。”   韦臻自病重以来,难得上朝,群臣的奏折皆是送到宫中来,十停中亦批阅不了一停,而战事开后,更将其余政事搁置一旁,李昊的奏折,自然亦淹没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了。韦臻此时方接过折子来细读,那奏折中证据确凿,条理清晰,让人不得不信。韦臻看罢,不动声色地道:“你所奏之事,朕已知晓,你先退下。以后若有要事,可直接进宫见朕。”   待李昊退下,韦臻即传张治来见,把李昊的书信和奏折都给他看了,直截了当地问:“你认为此事如何?”   张治沉思一刻,道:“臣以为,此事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薛帅与越西国暗通款曲,意图私下媾和,并非没有可能,但仅听李大人一面之词,亦不可取。”   韦臻点头:“朕也是这样认为,朕命你为军中特使,带上大内侍卫中的精锐高手,迅速赶赴前线,不必先去拜见薛龙铎,且暗中调查此事真相。”韦臻哼一声,“若真如李昊所说,不用回禀,你可立斩薛龙铎及其子,捉拿其余党,传朕密旨,令副帅郭成取而代之,对外只说是将帅不和而内讧。此外,你一定要严令我军保存实力,守住薛城,薛城若失,无论何人,都以军法从事!”   张冶躬身道:“臣谨遵圣旨。”韦臻即手写了一份密诏,令张冶贴身藏好,又赐予他一面金牌,行先斩后奏之权。   这一番运筹帷幄,如疾风骤雨,韦臻安排停当,丝毫不觉疲倦,却令李严捧出一方镶金剑匣,打开剑匣,取出其中那柄长剑,韦臻凝视着那剑柄上雕刻的两个篆书大字“青冥”,寂寂一笑。青冥宝剑乃天下神兵,曾求之多年,三年前方得,而彼时烽烟已熄,天下太平,宝剑只得深锁匣中,英雄无用武之地,未料今朝终得见天日!   韦臻缓缓抽出长剑,那剑身黝黑如墨,不见半点锋芒。长剑在手,韦臻回想当年金戈铁马的往事,一时心潮澎湃,豪情满怀,难以自己,便脚踏四方,在宫中舞一套流星追月剑法,点点剑光如满天繁星闪烁,又似水银乍破,明珠四散。舞罢,韦臻发声长啸,声震殿宇。此番决战,更不同当年复仇之战,而事关朕的一生!上天既然开恩,肯再给朕一个机会,朕无论如何不能再错失,莫愁,朕要你回来,朕要堂堂正正地把你要回来!   已是六月,天气益发炎热,空气中一丝微风都没有,大团大团的灿烂金光透过水碧色纱窗,滤出几许清凉,午睡方醒,莫愁慵懒地倚在铺了青丝细篾竹席的凉榻上,不想起身,望见窗外美人蕉开得如烈烈火炬,清浅的水池边,翠绿的杨柳只静静地垂着,池中绽放了几朵娇嫩小巧的白莲。榻前的景泰蓝大瓮里奉着几大块冰雕,渐渐融化了,浮冰微微一碰,“叮铃”一声轻响。梧桐枝头的蝉鸣远一声近一声地递进来,蓝儿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柄绣牡丹美人薄纱团扇,摇得莫愁昏昏然睁不开眼。   虽说前方战事方酣,莫愁幽居在这怡园里,却颇有些躲进洞中,不知世上风云的意味。回来一个多月了,不能出门,就算能出去,大热的天也哪儿都不想去。每日闲得无聊,莫愁唯一的乐趣便是用银针钉那花园中的飞虫,傍晚在花园里荡荡秋千,连弹琴都提不起兴致。回想起来,还是去年在大海边度夏来得舒服,虽然皮肤晒得黑了点儿,那碧蓝的海水,银白的沙滩,五彩的贝壳,清爽的海风……每一样都让人怀念,整日整日都不会觉得厌倦。过去的一年有太多精彩的回忆,外面的世界那样辽阔,就象无穷无尽的宝藏,等着自己去发掘,每一天都有新的惊喜……要是不打仗就好了,说不定现在还和江哥哥一起在外面玩儿,唉,只希望这场战事能早早结束吧,以后再也不要打仗了,自己可不想长久被困在这里。 21候扉   悠闲的日子中,战争于莫愁唯一的联系,不过是江枫哥哥偶尔带回的片言只语。莫愁返家的第一日,二哥谭天殷来探望后,因处于非常时期,事务繁忙,无暇再踏足此地,只是令送来诸样供应,与莫愁以前在宫中时别无二致。而江枫几乎日日进宫与谭天殷筹划方略,也没功夫陪伴莫愁。莫愁所听到的,都是前线的好消息,越西国攻打下梓关后,又乘胜占了郾城,苍龙国的军队现已退守薛城,只要能拿下薛城,便大功告成。而苍龙皇朝国内,亦生变故,韦臻因病重,封二弟靖亲王韦璟为摄政王,一应政事都交于他处理。最近的消息则是退守薛城的敌军因战事不利而起内讧,自相残杀,副帅郭成杀了主帅薛龙铎。江枫提及此事时,认为是苍龙朝中新变,韦臻既病重不能理事,而新立的摄政王无威无望,已无法约束前方将领所致。   那天是傍晚,莫愁正在院中荡着秋千,听江枫说起这些,并不太关心,反正有哥哥,还有江哥哥,自己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于是,莫愁只要江枫帮她推秋千,直推到半空中,仿佛在云间穿梭,而高高落下的那一瞬,又象是从悬崖上跌落飞瀑,那般惊心动魄……   江枫忙碌,莫愁的膳食都由谭天殷派来的御厨料理,莫愁不合口味,也只好勉为其难。每天晚上,莫愁都要等着江枫回来,方一起用晚膳,这日天气炎热,莫愁特意让厨下准备了几样清爽可口的小菜,脆腌黄瓜,青豌豆煨云腿,香脆鱼米卷,蟹黄鲜菇等,盛于紫檀木案上,罩了细纹青纱罩,只等他回来。   莫愁独自守在案前,看那天色一点点地暗了,水一般的柔和月色从墨色的天际洒落,点燃灯烛,唤蓝儿去门前张望了好几次,却没望到江枫。隐约传来更漏点滴,案上那红烛燃了大半,莫愁又叫换了残烛,才听见院门开了,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江枫进来,莫愁只背过头去不理他,江枫绕到莫愁面前,笑道:“怎么谁惹你了?这嘴上都能挂油瓶了!”   莫愁气呼呼地道:“你再晚点回来,就没饭给你吃了,我讨厌等你,天天等,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江枫不恼,仍是嘻嘻笑道:“没饭吃,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你是不是想吃我做的菜,才故意和我怄气?”   莫愁面色微微一红,辩解道:“谁说的?”却有几分底气不足。   江枫将莫愁拉回桌旁,带了歉疚地道:“让你等我这么久,当真是我的不是。等过了这一段时间,我每日每顿都给你做饭,就当赔罪。”   “这还差不多。”莫愁莞尔一笑。   “就怕你自己先吃腻了。”江枫弯弯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吃腻了?”莫愁一翻白眼,“我若是吃腻了,你不知道去学几样新鲜的花样?我以后可就只认你做的了。”   “没问题,就怕你牙不好。”江枫一脸正经地说。   “我牙好得很,要不咬你一口试试?”莫愁针锋相对,她和江枫之间熟不拘礼,乱开玩笑已成习惯。   “我不是说现在,再过六十年,你的牙还不掉光么?那时吃什么?”江枫忍住笑。莫愁才回过神,他又是取笑自己,面上红透,想扑上去打他,但明知道打不过,只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埋头吃饭。   席间江枫却有些恍惚,不再如往日般想出诸多笑话来逗莫愁开心,莫愁纳闷地望着他,见江枫握着一双象牙筷,停在半空中,迟迟不曾落下。莫愁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发什么呆啊?”   江枫方似回过神:“今天出了点事。”   “什么事?”莫愁见惯了江枫嘻嘻哈哈,忽见他一脸严肃,心头一跳,“是前线出事了么?”   江枫勉强笑一下,道:“也不是,是东番那边传来消息。东番突然同意了苍龙国的求和条件,决定罢兵休战,而事先他们竟未曾知会我国,今日接到消息,未免有点猝不及防。”   “哦?”莫愁蹙起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苍龙国答应了东番的一切条件,割让金矿,送回失地,又赔了许多金银,东番不顾结盟之义,遂决定独自罢兵。”江枫叹了口气,“我怕的就是东番图小利而忘大义,没想到真是不幸言中。”   “那……”听江枫这么一说,莫愁顿时也没了胃口。   江枫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我军主力现在将苍龙国余部围在薛城,敌军士气低落,已无斗志,薛城指日可下,只要抢在敌军援军到来之前,攻下了薛城,凭借汩江天堑,苍龙国就算调来东线大军,亦无能为力了。”   莫愁听得晕晕乎乎,插不上话。入夜后天气愈发闷热,莫愁嫌身后蓝儿打扇不力,抢过扇子来扇了几下。江枫只在一旁缄默不语,过了片刻,江枫忽然站起来,将面前的碗筷一推,抬脚就往门外走去。莫愁忙拉住他:“你上哪儿去?”   “我想起一件极为紧要的事,要马上见你的二哥!军情如火,耽搁不得。”江枫歉然回头,道,“你用过晚膳早些安置,不用等我了。”说完不顾一脸愕然的莫愁,步履匆匆出门而去。   江枫回到王宫时,已过了二更,大殿中灯火通明,谭天殷正在和一帮将领幕僚聚在案前,商赞军情,见江枫进来,谭天殷笑道:“你来得正好,可用过饭了?正打算派人去叫你。”   江枫顾不得寒暄,急问:“前线战况如何?”   谭天殷神情仍是镇定,指着地图道:“方才接报,目前我军主力已完成对薛城的合围,既然东番已弃义背盟,我国单方作战,务求一鼓作气,速战速决,我已督促主帅单存必须尽快拿下薛城。但据报薛城敌军闭门坚守,目前两军仍在僵持。我欲将留守昆都的军队调往前线增援,你认为如何?” 22请缨   江枫眉峰紧锁:“拿下薛城固然重要,但我想起一件刻不容缓之事,”江枫俯身察看地图,指着东番、苍龙、越西三国边境交界处,道:“苍龙国不惜代价买通东番,其用意自然是尽快将东线兵力调往西线,与我国决战。若通过苍龙国境内调兵,至少需要一个月以上的时间,若令东线困于丹西的军队就地借道东番南部,翻越东恒山,直插入我国,则路程可减少一半,且可绕到梓关与郾城之间,突袭梓关,截断我大军的后路,则局势殆危,胜负将被逆转!东番见利忘义,既已毁盟,亦能落井下石,我国不可不防!”   谭天殷盯着那地图,沉默不语,脸色渐渐凝重,半晌方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江枫决然道:“依我之见,目前最要紧的是调集精锐力量扼守东恒山通往梓关的山口要道,不过好在那山路崎岖险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只需五千精锐之兵,守卫一月并无问题。有一个月的时间,主力亦能攻下薛城,以收全功。”   谭天殷不住点头:“老弟你果然深谋远虑,说得有理,那我即刻派兵前往东恒山山口,同时令梓关守军加强守备。”   江枫目光坚毅,抱拳道:“军情如火,义不容辞,我愿亲率精兵东出梓关,扼守要道,恳请陛下应允!”   谭天殷哈哈一笑,拍拍他肩头:“老弟,你总算等到了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若有江大侠披挂上阵,我自然是高枕无忧。”顿一下道,“我钦点昆都五千守军供你差遣,如何?”   “好!”江枫道,“事不宜迟,请陛下集结军队,我立即整装出发。”   谭天殷匆匆对身边的将领吩咐了几句,却携了江枫的手,往殿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压低声音问:“你要去前线,莫愁知道了么?”   江枫摇头道:“我只说有要事进宫和你商议,其余并未与她多说。”   谭天殷蹙眉道:“老弟,你最好还是和莫愁说一声,以免她担心。”   江枫想想也是,以五千之众拒十倍之敌,胜负殊难逆料,若有万一……自己临别时竟未和她说上一声,怕是永远都会遗憾吧?江枫遂道:“那我先回去一趟,和她告别。”   谭天殷令人牵了马来,亲自送江枫上马,道:“速去速回,我在北校场等你。”   江枫骑马飞奔回怡园,此时城中已经宵禁,大街小巷一团漆黑,得得的马蹄声踏在深巷石板上,分外清晰。到了怡园门外,江枫翻身下马,推开园门,穿过前厅,却见后院莫愁的房中仍亮着灯光,江枫心头一暖,疾步上前,却不走正门,悄悄推开雕花绮窗,见一身素衣的莫愁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灯下,一手支颌,一手不停地飞出银针,去扎围在灯旁的小虫,一针一个,极有准头。   江枫站在窗边看了一会,终于轻笑一下,莫愁闻声回头,欢喜地奔到窗边:“你回来了?正想你做什么去了,转眼就没影了?这么热的天,我又睡不着。”   江枫见她笑容灿烂,如春花映树,却不忍告诉她即将远行,只沉默不语。莫愁察觉他脸色不对,笑容渐渐隐去,担忧地道:“江哥哥,又出事了么?”   江枫勉强一笑,狠狠心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即刻要出发去前线。”   “去前线?”莫愁忽回过神,“江哥哥,你是要去……打仗?”一直以为战争是远在天边的事,此时此刻突然迫在眼前,莫愁一慌,从室内跳窗而出,不自觉地拽住了江枫的衣袖,“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我逃命神功已经练得不错了,对不对?不会妨碍你的!”   “你陪我去?”江枫揶揄笑笑,“你去了,估计士兵们就只顾着看你了,这仗也就不用打了,直接投降了事。”   莫愁气愤地道:“要去打仗了,你还不知积点口德?”   江枫逗了莫愁一句,见她不再惊慌,一时也来不及和她细说,只道:“我什么人?自然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你怕什么?很快我便会回来,以后就算你要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嗯。”莫愁虽明白道理,但抓住江枫的纤纤素手仍不愿松开。   江枫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如云秀发,深深吸入那发际的清香,头顶繁茂的枝叶间漏下清冷月光,点点碎如残雪,江枫温言道:“最多再等一个月,我们今年还来得及去海边,还来得及去山中看红叶,等我好么?”   莫愁抬头,甜甜一笑:“这次去海边,你一定要教会我游泳,我还想去海底挖珊瑚卖呢!”   “没问题,”江枫轻轻地松开手,小心翼翼,如放下一件易碎的珍品,“你二哥还在北校场等我,我必须得走了。你乖乖睡觉去,做梦要梦到我!记住了?”   “美得你!”莫愁啐了他一口,江枫作势一躲,却转身往门外跑去。见他跑了几步,莫愁猛地明白过来,这一次他不是和自己闹着玩,便也追了出去。   江枫不敢回头,一路跑出院门,跳上等在门外的骏马,忽听身后一声呼唤:“江哥哥”,江枫勒住马头,回首一望,莫愁正倚门而立,悠悠夜风卷起她薄薄的雪色衣衫,益发显得弱不胜衣,仿佛随时欲乘风归去,江枫心头一酸,笑着冲她挥挥手:“等我回来!”莫愁亦用力挥手。江枫双腿一夹,飞奔离去,到了小巷口,忍不住最后一次回头,远远地仍看得见那细小的白色人影,如夜色般静默永恒。   江枫赶到北校场,谭天殷已将五千人马召集待命,江枫一到,即简单地举行拜将仪式,授予将印,令江枫全权指挥。江枫点齐人马,星夜出发,谭天殷相送至城外十里方回。   江枫一路兼程,第三日下午,离梓关尚有数十里,却见有一只小股的越西队撤下,约有十数人,士兵皆衣冠不整,丢盔弃甲,身上满是血污泥泞,神情委顿。江枫暗叫不好,忙命人带来查问,一名年纪较大的士兵一见江枫,即跪地痛哭:“长官!梓关失守了!” 23决胜   江枫大惊,紧握双拳,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你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回事?速速道来!”   那老兵哭诉道:“小人名叫胡大勇,是一名十夫长。昨日夜间,成千上万的苍龙国敌军突然从天而降,对梓关发动突袭。我军自从拿下梓关后,主力都调去攻打薛城去了,梓关这里只剩了不到一千的守军,我们深夜沉睡中被惊醒,仓促应战,猝不及防。虽然奋力抵抗,但今天天亮后,敌军又有源源不断的后援部队赶到,而我军的主力还在数百里外,敌我力量悬殊,我军寡不敌众,实在抵挡不住,主帅王永将军战死,梓关很快失守,我们只有一百多人撤了下来。”   江枫咬牙:“那敌军呢?有没有乘胜追击?”   胡大勇惊魂未定地道:“没……小人并没有看到有敌军西出梓关乘胜追击。”   江枫心头一凛,即令五千人马就地停下,派一名骑兵火速去梓关侦察。如果情况真如胡大勇所说,那敌军必定是要救援薛城被围的郭成所部。江枫狠狠地一跺脚,难怪薛城守军闭门不出,当是知道援军将至。自己虽已料到敌军可能会借道东番,突袭梓关,截断我军后路,但无奈得知东番国和议的消息太迟,星夜兼程仍是错过了战机。如今敌军占领了梓关,越西国国内空虚,几不设防,敌军扼守要塞,进退裕如,西向可威胁昆都,东向可与薛城守军合围越西国主力,而越西国国小兵寡,敌军兵临城下,面临覆巢之险。   江枫转念一想,战局顷刻翻覆,难道之前的好消息都是假象?不由一寒,出了一背冷汗。江枫知道这五千人马若去反攻梓关,无疑于螳臂当车,便选了一处小山脚下,避开大道,安营扎寨,静候前方消息,同时派人飞骑回昆都向谭天殷报告。驻扎下后,不断有小股的残兵败将从梓关方向撤下,带来的消息与胡大勇一般无二,江枫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但等了很久,仍不见去梓关侦察的士兵回转。   云开雾散,苍茫的天幕辽阔无际,寥廓群山横亘南北,莽莽的层峦叠峰雄奇壮伟,如巨大的绿色长龙绵延起伏,不见首尾,山口梓关城楼巍峨高耸,一面明潢色的大旗迎风猎猎飘扬。身着戎装的韦臻伫立于三层城楼的最高处,极目远眺。虽然大半个月来,不分昼夜,奔波数千里,韦臻却毫无疲态,目光炯炯,面色冷峻,一身黄金铠甲映着灿烂日光,烁人眼目。韦臻肃然凝望良久,终于微微一笑,眼前壮丽美景一如多年以前,这是自己的天下!如今,再一次站在这雄关之上,按剑而立,万事万物,仍在自己的掌中!   正如江枫所预计的,韦臻令韦璟急速与东番媾和成功后,即率领卫戍天京的御林军精锐,秘密出京,赶到东线,与原东路大军会师,稍作整合后,星夜兼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崎岖小道翻越险峻的东恒山,奔袭梓关。苍龙国大军到达梓关时,方过了子时,星月无光,正是偷袭的最佳时候,不及休息,韦臻即令攻关,并身先士卒,冲杀在前。全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不过半日即拿下了梓关,整个战局顿时逆转。韦臻又派出一部人马,乘胜去攻郾城,与薛城守军遥相呼应。自己则驻扎梓关,只等越西国派人前来。   韦臻微眯着眼,向西眺望,灿烂的红日光芒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逶迤蜿蜒的青山翠林亦映上了日光,变幻多姿色彩。千里目穷处,却望不见遥远的昆都,莫愁,你在哪里?是在那云烟深处么?不管怎样,再过几日,朕就能再见到你了!韦臻握住青冥剑柄,越握越紧,似要与那宝剑合二为一,踩着脚下坚实的石砖,提醒着他这不是做梦!胸间的热血似已沸腾,莫愁,莫愁,你可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你?虽然万里江山可为我变色,存亡胜负可由我而定,但我的这颗心,从此却只为你跳动!   待战场打扫完毕,韦臻慰问嘉奖有功将士已毕,方换了甲胄,在御帐中用膳。膳毕却闻报抓住了一名越西国的探子,韦臻正求之不得,即令押入。那俘虏被带进帐,昂首而立,不看韦臻一眼。韦臻见他鲜衣锦服,与今日交战之敌军显非一部,观其装束武器,当是越西国的御林军精锐,那么就是说,谭天殷亦是今日抵达?韦臻一愣,便有些庆幸,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马不停蹄赶到了梓关,若晚了两日,又当是另一番情形了。   韦臻于大帐正中威严高坐,沉默不语,只盯着帐中那人,那人在韦臻如炬目光的注视下,终于收回了仰视帐顶的视线。韦臻方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谭天殷现在哪里?”   那人哼了一声:“你要杀便杀,不必多问!”   韦臻淡淡一笑:“你这口气,倒还算个汉子。朕不杀你,也不逼问你,只要你带封信给谭天殷。”说着,拿出一只由火漆封好的信封,这封信是韦臻临出发在宫中便已写好。韦臻将信交于侍卫,让他递给越西国的俘虏。韦臻冷然道:“你告诉谭天殷,朕已率领大军占领了梓关,将对你军十万主力形成夹击合围之势,谭天殷若不想当亡国之君,最好答应朕信中的要求。若这封信送不到谭天殷的手中,后果亦自行负责。”韦臻说罢,即令人送这名俘虏出去,打开梓关关门放他出关。   江枫等到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侦察的士兵回转,听他禀报,韦臻竟是御驾亲征,倒着着实实吓了江枫一跳!韦臻不是病重将亡,怎么又突然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前线?好一个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骄兵之计!自己竟然也被他骗过了!听侦察的士兵复述韦臻令转交的信件和口信,江枫气得咬紧了牙关,那信中又会是些什么无耻的要求?越西国虽小,亦不能一再受辱!国难当头,怎可束手待毙! 24谋刺   江枫接过那封信,但见信封上只写着“谭天殷”三个毫不客气的红色大字,除此之外再无一言。江枫凝视那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嚣张跋扈,一笔一划都象是韦臻嘲弄的冷笑,殷红的颜色似剑尖滴下的鲜血。江枫愤愤地将那信封攥在手中,揉成一团,恨不能将其撕成千千万万的碎片!   旁边的副将轻唤一声:“将军!”江枫方回过神,轻抿嘴唇,舌尖尝到淡淡的腥咸,那是咬破的唇流出的血。江枫即令取了纸笔来,匆匆写就一封致谭天殷的信件,告知敌我双方目前的态势,想提出建议,一时竟无良策,又不知韦臻信中的内容,只得请谭天殷自行斟酌决断。江枫封了信缄,唤过一名副将,将自己和韦臻的两封书信交与他,道:“事态紧急,你速骑快马,带上随从进京,将这两封信面呈陛下,并恳请陛下从全局出发,早做决策!”   副将领命去了,过了一日,第三日清晨,却飞骑回来禀告,陛下已亲临前线!江枫闻报忙率众迎了出去,果然行不数里,便见山路尽头灰潢色的沙尘飞扬,很快,十余骑飞奔而至,为首的正是风尘仆仆的谭天殷。原来谭天殷一接到江枫派人告之梓关失守的消息,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即刻轻装简从,带上随身侍卫匆匆奔赴前线。   江枫接了谭天殷,懊悔地道:“可惜,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谭天殷无言点点头,顿了顿,道:“你已经尽力了,这也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轻敌。”   江枫知道谭天殷自即位以来,雄心勃勃,豪情万丈,一心要一战雪耻,作战亦是倾尽全力,眼看胜利在望,却瞬间遭此变故,心情可想而知。江枫找不出什么话来劝慰他,默默并骑行了一段,忽问:“我捎来的两封信看到了么?”   谭天殷面色凝滞,道:“一路赶得匆忙,尚未来得及拆开来看,我们先回大营,再做商量。”   进了江枫的帅帐,谭天殷顾不得坐下休息,即令人摊开地图,分析形势。一贯言行不羁的江枫神情凝重,道:“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有正无奇,有奇无正,则为取败之道。如今的形势是我军主力已暴露在敌军的两面夹击之下,国内又难以筹措援军,已成有正无奇,有奇无正的被动局面,而敌军则有正有奇,可进可退,因此我方前景不容乐观。”   谭天殷脸色隐隐发青,深黑色的眸中暗藏幽深的恨意,一字一顿地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越西国君民绝不能做亡国之奴!我这次亲到前线,就是打算万一不能成功,自当成仁,最后与敌决一死战,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亦胜过俯首称臣忍辱投降!”   江枫忙劝道:“事情还未到绝望时刻,只要有一线胜机,就不可轻言玉碎!”咬咬牙,道,“只是这次韦臻突然御驾亲征,敌军怕是早有预谋!”   “韦臻?”谭天殷脸色霎时一变,“竟是他来了?我还以为这封信是他写好托人带来的。”重重的一拳砸在案上,“这么说,什么病重将死都是他故意装神弄鬼,为迷惑我军放出的烟雾了?”谭天殷蹙了眉头,在大帐中团团踱步:“难道他早就知道了我的复仇之计?包括与东番结盟?难道他从去年年底就一直在装病?不然怎么一到危急关头,突然就大病痊愈,率领大军从天而降,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梓关?既然如此,为何当初又要放弃梓关?任命薛龙铎为帅,又将他杀死?又要将他的四弟派到前线去送死?如果都是他有意为之,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江枫亦纳闷地道:“这其中的关节,我一时也未想得明白。不过兵者,诡道也,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韦臻向来狡诈多计,这也不算稀奇。且看看他信上说了什么?”   谭天殷冷哼道:“还能什么?无非就是恐吓勒索,要我国投降。”摸出韦臻的信来,唰唰撕开封口,扫了一眼,却愣了愣,随即转交给江枫。江枫见那信上只简短地写着:“谭天殷,汝若欲保全越西十万将士性命,务必赴梓关与朕当面一晤,朕静候回音。”耳听谭天殷问:“他要我亲去见他?他派人送信来时,还说了什么?”   江枫道:“是我派出查看敌情的士兵被他俘虏后将信带回的。”于是将那名侦察兵的话复述了一遍。   谭天殷沉着脸道:“若我不想当亡国之君,若要保全十万将士,必须得答应他信上的要求?他有话为什么不直说,反要我亲去见他?是想把我扣为人质,还是要当面羞辱折磨。哼!见他一面又有何妨?就算他是阎王转世,我亦何惧之有?大不了,我就拼了这七尺之躯,和他同归于尽罢了!”   江枫闻言不由轻笑:“陛下可是一国之主,前方将士,后方黎民,百万性命,皆系于陛下一身!怎么能说出这种逞一时血气之勇的话来?”   谭天殷不以为然:“事已至此,总不能束手待擒!”   江枫沉思片刻,忽道:“其实,事情并非毫无可为,我倒尚有一计!”   “什么妙计?快说!”谭天殷倏然瞪大眼睛,露出急切的期待之情。   江枫以目示意,让帐中众人尽数退下,方附耳对谭天殷说了几句。谭天殷听罢,不喜反忧,神色黯然:“这算什么妙计?太冒险了!你我情同手足,我怎能让你单身涉嫌?此计决不可行!”   江枫墨色的瞳孔如两泓幽潭般深不可测,语气不容置疑地坚定:“这并不是我突发奇想,要想败中求胜,这是当下唯一的一条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韦臻身为苍龙之君,亲临前线再好不过。敌军虽然人多势众,一时占优,但若能一举击杀韦臻,群龙无首,定会自乱阵脚,我军趁胜掩杀,必可以四两拔千斤,挽狂澜于既倒!” 25蹈火   江枫又道:“自从得知梓关被敌军偷袭失守后,我便下了此种决心,必须得倾力一搏。我曾见过韦臻多次,也和他交过手,可谓知己知彼。若要行刺,非我莫属!   谭天殷仍是顾虑重重:“你若要暗杀他,何不扮作我的贴身侍卫,趁我与他会面时,寻找机会,击而杀之?”   江枫摇头:“他见过我的真实面目,又交过手,熟知我武功路数,我即使乔装改扮,恐怕他也会有所察觉,那便反倒不妙了。现在我去行刺,他摸不清我的来历,若他见我与你一起,万一刺杀失手,他怕反会变本加厉报复越西国。”   谭天殷眉间蹙成一个川字:“那你单身一人,潜入敌营去暗杀他,以一敌万,岂不是更加危险?就算能杀了他,你又怎生脱险?”   江枫却胸有成竹地一笑:“他恐怕料不到我会在此处行刺,他还不知道我是越西国的人,上回我率人拦截他,是在他苍龙国内,他怎能想到是我?更不会想到我已在他左近。前日派出的侦察士兵被他俘虏后放回,告知了我他的御营位置和各营方位,我已画了草图,想好了行动的路线,他既然能突袭梓关,我为何不能突袭他!今天晚上我就行动,杀他个措手不及!何况,你还不相信我的身手么?除了韦臻本人尚可一战,其余的都是酒囊饭袋,就算有千军万马,我也只当是扫荡尘埃。”   谭天殷没他那么乐观:“你不用说大话来宽我心。还是等我先去见了他再说。而且,我还打算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莫愁就托付给你了,你若不在,以后莫愁该怎么办?我可是答应过父王,今生要好好照顾她,还要为她找个可靠的驸马。”   江枫心道,你答应过她父王,我也答应过她父王呢!只狡黠微笑道:“你是她十几年来最最爱的二哥,你要是出什么意外,我更没法向她交代。如果我万一回不来,你便告诉她,我被青梅竹马的美貌小师妹拐去云游四海了,不要她了,你再给她选个好驸马就是。”   谭天殷一脸苦笑:“老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开这种玩笑?”   江枫双手叉腰,于帐中傲然而立,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我也不和你多说了,趁着现在时间还早,我先吃饱喝足,再好好地睡上一觉,养足精神,今天晚上才好行动。”拍拍谭天殷的肩头,“天殷,你不用杞人忧天,坐在帐中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江枫说完,不待谭天殷答话,即把帐外守候的众人召了进来,又令传膳。人多眼杂,谭天殷不好多说,只是忧心忡忡,食难下咽。江枫却若无其事地大吃大喝,饱餐一顿。膳罢,江枫对众将道:“如今陛下亲临前线,自有决断,一应指挥事宜交由陛下亲做处置。”趁诸位将领向谭天殷禀报军情之际,江枫偷偷地溜了出去,回到寝帐,蒙头睡觉。   但躺在帐中,江枫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临别那夜莫愁晚风中倚门而望的纤弱背影,难道那一眼就是永远?江枫自嘲一笑,不羁浪子江大侠,怎么也如此多愁善感了?难道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了么?无论如何,我必须得完成对莫愁的承诺,与她相守相伴,共度此生。江枫索性盘腿而坐,默默运功,压下心头的纷繁杂念。谭天殷处理完事务,来看了江枫一眼,见他专心用功,也不好打扰,只得叹了一口气,悄然离开。   傍晚时分,下起绵绵细雨,远山近树,皆罩在蒙蒙雨雾中,暑热尽褪。江枫换上一袭黑色的夜行服,黑纱蒙面,手握那柄冰魄剑,不禁微微有点失落,若是断云剑仍在,应有更大的胜算……江枫悄悄地从后帐钻了出去,潜入旁边的山间密林之中,回头望见主帐仍亮着灯光,营帐门口正站着一个魁梧的人影。江枫默默向谭天殷挥一挥手,即转过身再不回顾,辨明方位,向梓关赶去。怕被敌人察觉,江枫并未骑马,只冒雨施展轻功翻山越岭。到达梓关时,细雨初晴,已是月上中天,乳白的月光似笼在轻雾中,晦暗不明。   江枫站在山顶,俯视梓关。夜色下的梓关傲然屹立,如饱经了无数沧桑患难的老者,对世间的风云变幻早已无动于衷,只有城头那面明潢色的大旗依旧在夜风中猎猎飘扬。关后的山谷中,掩映着大大小小的深色营帐,若不细看,连绵营帐似与苍山夜色已融为了一体。江枫沿着山崖下到近处,借着模糊的微光,已可辨认出韦臻的御营所在。此时整个营地全无灯火,一片静谧,只隐隐能听到巡夜士兵的打更声。   眼前的情形与被俘的军士所叙述的并无二致,江枫即按原定计划,蹑手蹑脚潜到营帐左近,觅到一偏僻处进入营地之中。营中巡逻的士兵很少,江枫凭借帐篷暗影的掩护,悄悄接近韦臻的御营。见御帐之前有数名侍卫守卫,江枫即轻轻绕到帐后,侧耳听见帐中似有极轻微的呼吸之声。   江枫判断韦臻应在其内,摸出一柄锐利的小刀,由上到下于篷布上一划,那营帐便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江枫闪身而入,御帐内并无灯烛,模模糊糊可看到后帐中,一张临时搭成的行军床上,似有一个人向里侧卧,江枫屏住呼吸,手按剑柄,如一阵清风无声无息地飘到床前,刷地利剑出鞘,便往床上那人颈间砍去!一剑砍下,却只是软绵绵的一团,江枫大惊,忙撤回长剑,心知已然中计!正欲离去,帐外却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霎时间,无数支火把将御营团团围住,营帐内外通明如同白昼。   江枫明白敌人早有准备,今夜已万难全身而退,干脆在帐中站定了不动。此时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江枫细细一辨,更是惊骇,这香气竟是天下最厉害的香——无色散。 26倚剑   无色散传说是数十年前的一名西域高僧所制,无色无味,可杀人于无形。若非江枫内力深厚,断断察觉不到这极轻极淡的气味,但饶是如此,哪怕只吸入少许,也足可使内力受损。江枫不敢大意,忙凝神静气,屏住呼吸。却听一人哈哈大笑,掀开帐门,大步而入,正是韦臻,十余名手持火把的大内侍卫亦一拥进帐,将江枫围在核心。韦臻此时并未穿铠甲,只着一袭黑底闪金绣龙袍,气宇轩昂,不怒自威。韦臻于江枫前三尺外站定,微笑着朝他一拱手:“江大侠,我已等你多时了!”   江枫心知自己的行藏身份定早已败露,看以待,请君入瓮,但何处露了破绽?忽一转念,难道是珍珍?但此时却不是探寻究竟的时候……江枫虽知一开口说话就将吸入无色散,却不愿示弱,被敌人看轻,失了锐气,只道:“你设计诱捕,意欲何为?”   韦臻淡淡地道:“我并不敢为难江大侠,只是眼下我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必须江大侠助我一臂之力,我留江大侠在此处盘桓数日,待事情一了,我即亲自送你回去。”   韦臻的语气极是客气,江枫心下更是疑惑,冷然一弹长剑,道:“你要留下我,也得看我手中的长剑答应不答应?”   韦臻听他这样说,即脱了绣龙长袍,露出一身深蓝色的短打装束,拱手道:“当日龙门山一别,我一直念念不忘,总想着能再向江大侠讨教,何幸今日得此良机?”朝帐外一指,“请!”   江枫不发一言,昂首走出帐门,扯下蒙面的黑纱,深深吸一口气,仰望苍穹,天际辽阔无尽,月光昏黄如烟,周遭的景色都有些模糊,山风入夜强劲,鼓起衣衫,呼呼作响。江枫忽想,莫愁此刻会在做什么?是已安然入睡,还是撅着小嘴在灯下等候?远方遥遥的几颗寒星,正如她深情守候的眼眸,江枫心底不觉泛起一股酸涩,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想念她了?今夜的刺杀之举,日后若让她知道了,会不会责怪自己贸然涉险,置她于不顾?但若要相守一世,又怎能苟活一生?莫愁,莫愁,如果我能活下去,希望你能原谅我,如果我不能归来,希望你能忘了我……   韦臻随后亦出帐,立在江枫下首。左右捧过一柄宝剑,韦臻接过,拔剑出鞘。江枫见那剑锋黝黑如墨,不由一震,难道那青冥宝剑竟是落入了他的手中?暗中一运功,发现自己的内力至少已损了两成,屋漏偏逢连夜雨,看来今日真的是凶多吉少!   韦臻微微躬身,道:“今日我若侥幸胜出,即麻烦江大侠暂留几日,绝不加害!若江大侠获胜,本人是生是死皆听凭君意,我军决不会追击围攻。”江枫并不回话,韦臻以无色散暗算自己固非光明正大,但自己偷袭暗杀亦不合正道,如今之计,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韦臻沉声道:“有请江大侠赐教!”示意江枫先发招。雪白的剑光一闪,江枫手中利剑已如雷电之势,刺向韦臻的面门。韦臻轻盈转身,躲过这招,挺剑与江枫斗在一起。江枫心知自己必须得速战速决,绝不能与敌缠斗,即施展开一套闪电剑法,连环六六三十六剑一气呵成,疾如闪电划破长空。   韦臻且战且退,连退了数十步,已靠近山崖边。但他身形敏捷,江枫虽招招取他要害,却被韦臻一一化解,毫发无伤。江枫见韦臻欲与他游斗,心头略感焦躁,剑势愈急,如疾风暴雨将韦臻笼罩在一片凌厉的剑光之中,韦臻只是从容招架,并不主动还击,上回在龙门山交手时,两人各尽平生所能,也不过势均力敌,最终战成平手,而今日江枫纵然求胜心切,但面对无论内力还是兵刃都略胜一筹的韦臻,拼尽全力也难占到上风。   堪堪又过了数十招,江枫的剑招渐渐慢了下来,刚要使一招“水落石出”,忽见韦臻的肋下露出一个细小的破绽,江枫一喜,不及多想,冰魄剑锋一转,即刺向韦臻肋下。剑尖刚刚触及韦臻的衣衫,忽似刺入了一团软软的棉花之中,力道全失。江枫心道不妙,他身上必是穿了天蚕软甲之类的防御之物,刀枪不入!欲将长剑撤回,已来不及,韦臻的青冥宝剑迎刃一削,已将江枫手中的冰魄利剑断为两截!   韦臻随即将青冥剑架在江枫的颈上,朗声道:“江大侠,得罪了!”   江枫将断剑一抛,冷冷地盯着韦臻:“堂堂一国之君,如此卑劣下作!不觉得胜之不武么?”   韦臻得意神情尽去,隐有一丝愧色,面上现出难以言说的复杂表情,沉默半晌,韦臻语气诚挚地道:“事急从权,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有委屈你几日了,以后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江枫听他反复说到有要事急事,不由疑窦丛生,他如今已占了梓关,胜券在握,还有什么紧迫之事?不计手段将自己留下又是何意?韦臻令人将江枫用手铐脚镣锁了,带入一间营帐中,由数名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寸步不离地看守。   刚才一战江枫已耗尽体力,这会昏昏欲睡,知道暂且逃脱不了,也只得既来之且安之,先养足了精神再说。那帐中铺有锦垫,江枫一头倒在垫子上,沉沉睡去。待到醒来时,睁眼一看,明亮的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天色早已大亮,但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   见江枫醒来,一名看守的侍卫急急离开,似去传信。另一名则上前将江枫扶起,捧上盛了饭菜的托盘,恭恭敬敬地道:“请江大侠用饭。”江枫睡了一觉,仍觉头脑昏沉,全身乏力,略略一运功,竟发现自己的内力如泥牛入海,全无踪影。江枫一愣,旋即明白,定是韦臻趁自己熟睡之际,用无色散化去了所剩的内力。 27促膝   但自己既已束手就擒,又被严密关押,他为何还如此忌惮自己的武功?江枫正疑惑间,帐门忽被掀开,进来的又是韦臻,已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绸袍,腰间系白玉鱼龙扣带围,整个人神采奕奕。   江枫垂下双眸不理睬他,韦臻并不介意,先令侍卫打开江枫的手铐脚镣。江枫暗笑,自己内力已废,于敌人万军之中,插翅亦难逃,有没有铁链还不是一样?江枫活动下手脚,舒适地伸个懒腰,半靠枕垫,嘴角漾起一丝嘲笑,斜睨着韦臻,端看他的行动。   韦臻让看守的侍卫全数退下,走到江枫面前,就地盘腿而坐,从怀中摸出一枚澄澈碧绿的扳指,递到江枫面前,道:“江大侠,这枚扳指是你的吧?今日可物归原主了。”   乍见扳指,突如其来的愤怒从江枫脸上一闪而逝,随即变为淡然的失望,冷笑道:“不出所料,果然是她!”   韦臻将那枚扳指置于江枫身旁的紫檀木小几上,沉默一下,语气里有深深的歉意:“你不要怪珍珍,要怪就怪我好了!反正,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是我欠你的,日后便当还给你。”   “我?救你的命?”江枫诧异地问,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韦臻肃然点头,却低声问道:“是你将莫愁救走的?她现在还好么?”   听韦臻忽提起莫愁,江枫愣了愣,腾地升起一股怒气:“她是被你赐死的人,你问她做什么?你还想干什么?”   韦臻略低了头,声音低沉而忍耐:“我知道我不该再问起她,但我很想她,我要她回来。”   韦臻谦卑容忍的语气一反常态,江枫心头的重重疑团忽似被风吹散:“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知道莫愁没死,知道我,才故意守株待是吧?难道你是想把我当成人质,要挟越西国将莫愁送回?”   “对,”韦臻神情决然,“不惜一切代价,我也要她回来!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实在是对不起。”   江枫冷笑不止:“好个如意算盘!拿我当人质就想与莫愁交换?你做什么白日梦?莫愁是她二哥的心肝宝贝儿,肯再送来让你折磨得不成人形后再杀死?你有种就杀了我,玩这些卑劣无耻的勾当,你也不怕笑掉世人的大牙?”   韦臻面上云淡风清,静静地听他怒骂,待江枫骂完,韦臻方不疾不徐地道:“我连这条命都可以不要,还怕人笑话么?你是莫愁的救命恩人,就算谭天殷不答应,善良如莫愁,也会知恩图报……再退一步说,我军已占领了郾城,越西国攻打薛城的十万将士,生死都在我手中。消灭了这十万人马,旌麾西指,谭天殷又拿什么来拱卫昆都?眼前的局势,你知我知谭天殷亦知,不然你也不会冒险行刺!我就不信,他能为了莫愁一人,断然放弃整个越西国!”   江枫惊讶地瞪大眼睛:“难道,你所说的条件就是……”   “正是,”韦臻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只要莫愁平安回来,我即刻打开梓关大门,放十万越西国大军回国,从此两国按战前的疆域划界而治,各安其分。越西国不必为战败赔偿,我还可免除越西国每年的进贡之例。你说,这样的条件谭天殷会不答应么?”   韦臻的这番话大大出乎了江枫的预料,不但没有要越西国再度称臣投降,割地赔款,反倒废除了越西国所深恶痛绝的进贡之例,江枫有些难以置信:“你若真有向善之心,又何必再以一介弱女子为胁?”   韦臻抿紧了薄唇,眼中慢慢笼上一层深灰色的痛楚,原本锐利如刀锋的光芒一点点黯了下去,脸色亦变得苍白:“你不会明白的,这一年多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她,一切对我而言,都没有意义……”韦臻缓慢而沉重的声音里浸满了沉重的哀伤,江枫亦不禁微有动容。韦臻又道,“你放心,等你回去后也请转告她的二哥,虽然两国之仇不共戴天,但我韦臻向来恩怨分明,我做错了的事,我也会一人承担。日后,我会尽我的全力好好地相待莫愁,再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哼,”江枫眼中越过一道凌厉的怒火,“她现在就很好,开心快乐,无忧无虑,没有你的每一天,都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你若是真的为了她,不劳你出力,也不需假惺惺地说这些话,只要离她远一点就阿弥陀佛。你放莫愁一条生路,等到你百年之后,她还可以到你坟上去进一炷香,算是感激你当年的赐死之恩!”   韦臻微微地低了头,半晌不语,似陷入了无尽的沉思,待开口时,眼中痛楚更深,声音反愈加斩钉截铁:“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但既然上天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绝不能再轻易放弃。无论如何,我若不尽力试一试,如果不见她一面,我死也不会瞑目!”韦臻停了一下,又道:“这次确实是我对不住你,你有大恩于莫愁,便即是有大恩于我,日后我自然会报答你的!”   江枫听得哈哈大笑:“你不觉得你讲的笑话太离谱了么!废掉我全身的武功,挟我为人质,便是你对恩人的报答?有你这种感恩戴德,在下可真是三生有幸啊!”   韦臻深深俯首:“你骂我也好,斥我卑鄙无耻也好,我只要莫愁回来,等她回来了,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江枫目光一凛,冷笑不止:“什么条件都答应?那把你的皇帝宝座让给我坐几天可好?”   韦臻闻言颤抖一下,唇角显出一丝苦笑:“你以为我很想当这个皇帝么?只是列祖列宗传下的基业,我不能不守,我不能做一个不肖之子……其实,象你这样浪迹天涯,游侠江湖,一生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才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我羡慕你都来不及,你倒还想做皇帝么?” 28折戟   “呵呵,”江枫轻蔑一笑,尽是不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江山在怀,还要美人入梦,一样都舍不得,既然贪得无厌,又何必故作姿态?说实话,你那金銮宝座,我还真瞧不上眼,只当是粪土尘埃。你做一百年的皇帝,也及不得我一日的逍遥。”江枫双手枕头,靠在垫子上,散漫的眸中微有晶亮之光,似望着遥远不可及的地方,一年间和莫愁万里同行的一桩桩开心快乐的趣事浮现眼前,甜蜜的温馨如春日山间清新的晨雾,一层层弥漫心田。江枫脸上露出柔和的微笑,悠然道:“你舍不得皇帝宝座,我也不强人所难。但我曾在莫愁的父王陵前发誓,要照顾她一生一世,要让她从此远离痛苦和伤害,你想要回莫愁,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只要我一息尚存,决不会放过你!”   听了江枫的话,韦臻脸色大变,失声问:“你……你是说?”   “不错,”江枫转头迫视着韦臻,锐利的眼神如利箭直穿人心,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莫愁和我已有婚姻之约,她的一生就是我的责任!”   “婚姻之约?”韦臻愣了愣,片刻后,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情轻松地道,“那就是说,你还没有正式娶她?那就还做不得数。她是我的,以前是,以后也是。”   江枫倒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反唇相讥道:“强盗抢去的东西,也会说原本就是他的。”   韦臻急急辩解道:“不!我不是抢她回来,我是真心爱她,我会给她正式的名分,她对我……对我也是一往情深……”   “一往情深?”江枫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重重地在案上拍了一掌,声音里泛着凛冽恨意,“韦臻,你不但是个暴君,还是个无耻之徒!是你亲手赐死了她,到现在,你还有什么资格说你爱她?还有什么资格认为她对你一往情深?”江枫自昨夜失手被擒,即将生死置之度外,武功全失仍冷静自持,此时却怒发冲冠,咄咄逼人:“你爱她?你知不知道,若没有事先准备好的那粒诈死的药丸,她已经早赴黄泉,这就是你的爱?你知不知道,寒冬腊月,她被扔在冰天雪地的乱石岗上,几乎被冻成了僵尸?你知不知道,我救下她的时候,她原本粉雕玉琢的十个手指头都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肿得象一根根的红萝卜,不能伸也不能弯,差一点就留下了终身的残疾?你给她用了什么酷刑?你知不知道,她的父王因为她而思念成疾,她历尽千辛万苦回国,只见了她父王最后一面?你知不知道原本从无烦恼的莫愁,有多长的时间脸上再见不到一丝笑容?你知不知道她曾经每晚都做着噩梦,惊恐不安无法入眠?现在她刚刚过上安宁平静的日子,你竟然厚颜无耻地来说你爱她?你可以杀死她,你何必这样侮辱她?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没有一丁点的人性?”   韦臻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发一言,双手抱住脑袋,慢慢地将头低下,似要逃避,却又无处可躲。江枫一口气吼完,恨不能跳起来痛打韦臻一顿,无奈他内力全失,刚一站起,用力过猛,反倒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韦臻将他扶上睡垫躺好,见江枫怒容满面地瞪着自己,韦臻低声说了一句:“我……我都知道……对不起……”嗓子里便似有什么堵住了,韦臻转过头,疾步走出帐外,抛下一干随从,登上梓关城楼,望着那云山尽处,两行清泪终于顺着腮边滚落。   谭天殷一夜未眠,只对着灯烛在帐中坐了一宿,等到天亮时,江枫还没回来,谭天殷已知不妙,心急如焚,正要派人去打探,外面却报来苍龙国方面派了使者,谭天殷令传入。进来的却是韦臻的侍卫首领张治,谭天殷并不认得他,但亦明白定是与江枫有关,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张治略施一礼,对谭天殷道:“陛下让我将这个送来。”便呈上一只三尺来长的红木匣子。   谭天殷的后背被冷汗湿透,握紧拳头勉强使自己镇定下来,左右将红木匣子转交谭天殷,谭天殷令打开匣子,里面竟是那柄冰魄宝剑,只是已断为两截!谭天殷神情大变,差点跳将起来:“他怎样了?”   张冶见谭天殷慌张,淡淡地一笑,道:“这是昨夜刺客暗杀陛下时所用的兵刃,刺客已被抓捕,并未受伤。陛下要我带话过来,若想他安然归来,就不要再打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了,趁早答应陛下先前的要求,否则下次送来的,恐怕就是他的人头了!”   谭天殷听说江枫无恙,悬着的心方放下少许,江枫与自己情同手足,又是莫愁的救命恩人,未婚夫君。事到如今,也只有先去见韦臻一面再说了,哪怕是虎穴龙潭,也得去闯一闯!   便问道:“要再何处见他?”   张治拱手道:“今日酉时,请到梓关的城楼下相见。”   谭天殷只道声:“好!”,即令送张治出帐。   酉时,谭天殷带了十余名随从,骑马如约来到了梓关脚下。已近傍晚,山崖被余晖染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金色的霞光映着梓关城楼顶上的琉璃瓦,闪动粼粼耀目的金波,巍然屹立的古老要塞,更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城楼下已临时搭了一间明潢色的帐篷,帐篷两边威武的侍卫持戟而立。谭天殷翻身下马,立在帐外的张冶见了,转身进入大帐,禀报韦臻:“皇上,他们来了!”   韦臻点头:“让谭天殷一人进来便是,你们都离远一点,未得朕的命令,不许靠近大帐。”   片刻后,张冶将谭天殷带到大帐门前,道:“陛下已在内相候,请!”谭天殷掀开帐门,大步跨入。那大帐内铺满了大红色的绣蛟龙出海的锦毯,正中置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的镀金烛台明晃晃的巨烛亮如火把,映着韦臻肃穆的脸色。 29挟质   韦臻身着明潢色云纹九龙华袍,头戴镶红蓝宝石的束发金冠,坐在檀木案后,见谭天殷进来,即起身相迎。谭天殷在韦臻面前站定,并不见礼,目光如剑,冷冷地对视着他。这是这两国君主的第一次会面,仇人相见,皆不发一言,一时气氛剑拔弩张。两人沉默中对峙片刻,各自转着念头。韦臻暗想,这便是莫愁心心念念的二哥么?仔细端详,眉目之间倒和莫愁有三分相似。他一想到莫愁,心头便柔情涌动,本来和越西国世代为仇,此时恨意却消融了大半。而谭天殷怒视着韦臻,则想,看他倒还长得人模人样,怎地如此残暴毫无人性?   韦臻不介意谭天殷的倨傲,打破沉默,指了指身旁空着的紫檀木大椅,道:“请坐下说话。”   谭天殷上前,老实不客气地坐下,仍是冷然望着韦臻:“江枫怎么样了?”   韦臻微笑:“他现在很好,毫发无伤,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即刻将他放回。越西国的十万将士,我也放他们一马,亦不追究你犯境之罪,非但如此,我还可免了越西国每年的进贡,以后两国各守其境,各安其民,永不相犯即可。”   韦臻口气谦和,且未自称为“朕”,与谭天殷所设想的暴君形象相去甚远,谭天殷知他诡计多端,对他示好之举益发狐疑,问道:“什么条件?为何一定要我来见你?”   韦臻仍是笑笑,却不乏胜者为王的自信:“说起来,这也算是一件私事,不便写在信中,故邀你来,当面商谈为妥。”停了一下,韦臻缓缓说道:“我只要一个人,只要你把莫愁送回来,其他的一切都好商量!”   “莫愁?”谭天殷惊得霍然站起,“莫愁?你想怎样?”   韦臻见他如此反应,益发确信莫愁定在越西国境内,亦随即站起,双手在谭天殷肩头轻轻一按,谭天殷只觉有一股大力如泰山压顶一般,逼得自己喘不过气,不由自主跌坐回椅中。韦臻压制着心头的激动,温言道:“我不会将她怎样,她本是我的,我只是要物归原主而已。”   “物归原主?”谭天殷顿时怒不可遏,“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贪生怕死到这种地步,再将死里逃生的莫愁拱手送回地狱?”   韦臻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柄纯白色的鹅毛羽扇,一面摇扇,一面悠哉游哉地道:“你自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不然也不会以卵击石,贸然进攻我天朝上国,自取灭亡之道!但是,你不要忘了,江枫还在我手中,他可是莫愁的救命恩人,莫愁若知道了,她从此就能心安理得么?你难道能瞒她一辈子?好吧,就算我不杀江枫,只要我告诉你在前线那被困的十万将士,我的这个小小的罢兵要求,你可以想象他们的反应!至于莫愁,当年你们将她送来,她便早已是我的人,我要她回来,天经地义!”韦臻一字一字地说完,静待谭天殷回话。   “你……”谭天殷漆黑的星目已被怒火烧得血红,被他当面羞辱却无法反驳,如果他真的告诉前线的将士,只要莫愁一人就可脱困,不用说军心必定动摇,自己若不大义灭亲,后果将不堪设想!他这一招,无疑是插入了自己的软肋!就算是要取自己的性命,也不比这招狠毒!“无耻!”谭天殷脸涨得通红,怒吼着,几乎是声嘶力竭,“冤有头,债有主,这次战争和莫愁毫无关系,你要怎样,都冲着我来就好!何必牵扯上一名无辜的弱女子?”   韦臻岿然不动,微笑道:“无耻?什么叫无耻?以一人换十万人,任谁看来,也是我吃大亏的买卖。你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再说了,你认为这场战争与莫愁毫无关系,对我而言,却是有绝大的关系!”韦臻忽敛了笑容,浓黑的眉毛如两支利剑,轻轻一挑,话中的森冷之意如出鞘的刀锋,直逼到谭天殷身上,“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我,但我还是得告诉你,你唯一的出路,就是选择相信我。我只是要莫愁回来,并不是要和她算账,更不会杀她。我言尽于此,你若执意要为江枫和那十万将士收尸,我也成全你!”   谭天殷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脸色铁青,攥紧拳头,指甲已深入掌心,全无身为一国之君的沉稳冷静,良久才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你待要怎样?”   韦臻不紧不慢地道:“我限你七日之内,将莫愁送来,我们便可握手言欢,否则,”韦臻目光骤然一寒,唰地拔出腰间的青冥长剑,雪白剑光闪过,面前的紫檀木长案之一角已不翼而飞,韦臻的声音冷冽如冰:“否则,你的越西国,便如此案!”   晚间,韦臻再次来到关押江枫的营帐,帐内一灯如豆,脸色苍白的江枫正靠着床垫闭目养神,听见韦臻进来,头也不抬。韦臻仍是在江枫面前盘腿坐下,尽力平息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阵,方开口问道:“这一年多,莫愁都是和你在一起么?”   韦臻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醋意,江枫听了莞尔一笑,声音满足而温柔:“是啊,我们每一天都在一起,形影不离。”   “你……”韦臻咬住嘴唇,明知道是自取其辱,仍忍不住想多探听一点关于她的消息,“那她……现在还好么?她喜欢些什么?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   “她喜欢?”江枫饶有兴致地望着韦臻,“她喜欢什么?她喜欢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她喜欢云游四海,赏尽天下的风光,她喜欢我在她身边,陪她笑,陪她闹,陪她看日落日出,陪她过春夏秋冬,这些你能给她么?”   韦臻似被人当头棒击,眸中渐渐蒙上一层无言的痛楚,似冰面上的薄雾笼罩,但很快换作了自信的微笑:“不管怎样,我是第一个拥有她的男人,她也曾真心爱过我,就算你和她在一起十年八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30临危   “看来我对你的评价又要多加上一条,狂妄自大,”江枫的表情不屑一顾,冷冷地道,“就算莫愁爱过你,那个爱你的莫愁也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她现在所爱的是我!”   “不!”韦臻的声音里透着欢快和喜悦,“今天下午,我已见过谭天殷了,七日之内,她就会把莫愁送回来。她既然能够死而复生,就没有什么事情不可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以前能爱上我,以后也能。”   江枫对视着韦臻,见他的表情不似作伪,迟疑问道:“你见了谭天殷,他竟然答应你了?”   韦臻自得一笑:“他能不答应么?”   江枫忿忿地怒视韦臻,恨不能将眼前这人杀死或将自己杀死,若当时知道他会以自己为人质来交换莫愁,宁可拔剑自刎,也不愿落入他手中!莫愁,江哥哥对不起你……曾发过誓,宁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让你再受一点伤害,却没想到有一天,正因为我而将你再次陷入虎口……江枫转过头去,难过地闭上双眼……   谭天殷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的营帐,咬碎了钢牙,却也无可奈何。谭天殷沉思良久,此事怕还得回京城和重要的幕僚等商议,而五千军马留在此处已毫无用处。于是谭天殷令拔营回京,自己则轻骑前行,星夜兼程赶回昆都,顾不得歇息,连夜召心腹幕僚在宜德殿相商。   到了如今,谭天殷无计再隐瞒,只得将前线的局势并与韦臻的和谈情形据实告之,诸位幕僚听罢,皆面面相觑,既为莫愁公主诈死归来而惊讶莫名,更为韦臻提出的罢兵条件而犹疑不定。半晌,一位参事方试探道:“陛下,臣觉得此事大有可疑,韦臻并非等闲之辈,怎会轻易为公主殿下一人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大胜?臣以为其中必定有诈,若依他之言,献上公主,他若不退兵又当如何?”   “言之有理!”谭天殷一击掌,“孤也是这样认为,那么依爱卿之见,我们就当拒绝他的条件。那又该如何退敌?爱卿可有什么计策?”   “这……”参事面显难色,不敢对视谭天殷的目光,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悄悄地退到一边。   谭天殷颇觉失望,暗中叹一口气,转向其他的几位幕僚:“诸位爱卿还有何高见?”   另一名幕僚上前道:“臣以为,敌方提出的这个条件不似作伪,敌军现在扼守要,别说要公主殿下,就是要灭亡我国,也不会费多少周折,到那时,他要什么没有?何必使这种诡计?”见谭天殷铁青着脸,那人仍侃侃而谈,“这是微臣的忠心之言,就算陛下认为微臣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微臣也不得不说,为保全江山社稷,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答应苍龙皇帝的条件,以公主殿下一人换来天下太平,比之先王当年签的城下之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听苍龙皇帝的意思,只是欲要回公主殿下,而并非是要伤她的性命,望陛下权衡大局,早做决定!”他一说完,另有几名臣属亦纷纷表示赞同。   谭天殷阴沉着脸不吭声,在这帮人眼里当然不会有什么兄妹之情手足之义,就算有,那也比不上所谓的国家大义,火烧眉毛的眼下,即使抬出父王的遗命也无济于事。但自己怎么能再次将莫愁拱手让出?谭天殷狠狠地握紧了拳头,韦臻那嚣张跋扈的神气似在眼前……上一回,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送走,无能为力,后来费了千般周折,才侥幸将她救回,怎么能再让她落入魔掌?何况,父王临终时,曾说过,送走莫愁是一生的耻辱,而自己亦对天发誓要保护她。若她有什么意外,自己还有何面目去见父王的在天之灵?   谭天殷站起身来,离开御座,缓缓从众人面前走过,目光逐一扫过诸位谋士:“难道除了答应韦臻的无理要求,各位足智多谋的爱卿,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众人皆沉默不语。谭天殷殷切的眼神渐化为冰冷的绝望,从未有过的无力感笼罩全身,以前自己也曾暗中怨恨过父王的软弱无能,却没想到自己即位不到两年,就陷入了同样的境地,甚至比父王输得还惨,这都是自己的错。只恨不能拔根毫毛吹口气变成千军万马,横刀立马,再与敌人决一死战!但纵有玉碎之心,但为什么,要想拼个同归于尽都这么难?   谭天殷徘徊一阵,终于又坐回御座,沉默不言,宜德殿中死一般地寂静,众臣亦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着。已过了三更,宫内传来的梆子声声声入耳。过了良久,突然一名名叫高德的参事出列道:“微臣尚有一计。”   “说!”谭天殷嘴角微微一动,有气无力地道。还能有什么计策,无非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高德望向左右,谭天殷摆摆手道,“众位都是孤的心腹,爱卿不必忌讳,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高德察颜观色,小心地说:“陛下与公主殿下手足情深,但国难当头,不能不舍小义而全大节,”谭天殷一轩眉毛,又是这番废话?耐下性子听他又道,“但此举甚为屈辱,甚至比和亲不如,公主殿下死里逃生,再度献祭,无疑羊入虎口,若生意外,也恐伤了先帝的在天之灵。”他这几句话倒说到了谭天殷的心里,脸色稍霁。“既然如此,臣以为,何不考虑于宫中和民间挑选与公主殿下容貌相似,年龄相仿的女子,冒充公主殿下之名送过去……”   高德刚说到这里,旁边一名幕僚即打断他道:“万万不可,行此鱼目混珠之计,那苍龙国皇帝暴虐成性,若被他发现,我越西国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谭天殷也是一脸不解地望着高德:“莫愁是我国第一美女,仓促间到哪里去选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太不可行了吧!”   高德微微一笑:“也不必一模一样,有几分相似,再略加易容,大致就可蒙混过去了。只是此女必须得有破釜沉舟,为国牺牲之志!” 31抒难   高德的话音里带了一丝蛊惑,“不是要将她献给韦臻,而是只要将其送到韦臻面前,就可让她即刻吞下毒药,以死明志!为求逼真,可让公主殿下先亲笔准备好一封言辞恳切的遗书,放在此女的身上,以求打动韦臻,使其深信不疑。公主殿下才华横溢,当不必臣等班门弄斧,捉刀代笔。倘若如此,韦臻当面见到公主殿下自杀,又怎能算我方之过?”   谭天殷沉吟片刻,道:“此计确有可取之处,但若被那暴君识破,则后果不堪设想,即或未能识破,他若恼羞成怒,拒不放人,拒不撤军,又当如何?”   “不可!”窗外忽传来一声女子清脆的娇喝,众人惊诧,齐齐偱声往窗外望去。“叮铃”,那雕花长窗忽似被风吹开了,一个白色的人影翩然飞入,如一片白云轻轻地飘落宜德殿中,众人眼睛一花,尚未看清来者是谁,谭天殷已惊道:“莫愁,你怎么跑来了?”   俏生生立于殿上的果是莫愁,雪白的衣衫似隐隐散发着冷月的清辉,美若天仙的面容却带了几分憔悴,几分疲惫,更有不安和焦虑。众臣忙齐齐跪下,行参拜之礼,这也是莫愁回国之后,第一次在人前抛头露面。众人想到刚才正在背后议论她,均觉忐忑不安。莫愁却不理睬他们,蹭噌几步,径直走到谭天殷面前,语气颇为不满:“哥哥,我都听到了,你还想瞒我多久?”   谭天殷暗中叫苦不迭,韦臻已经搞得自己焦头烂额,这个淘气刁钻的小妹还要来忙上添乱?“莫愁,我正在和诸位大臣商量国家大事,你不要来捣乱,我叫人送你回去!”   莫愁蹙起两弯细细的柳叶眉,忿忿然道:“和我相关的事,我为什么不来?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就是找个人冒充我,让无辜的女子代替我去送死?”   谭天殷训斥道:“你知道什么?不懂就不许乱说!”   “我不懂?”莫愁委屈地扁着嘴,即刻就要哭出来,“你们都以为我不懂,总是骗我,说什么战况一帆风顺,一切都好,但江枫哥哥呢?他在哪里?为什么你去前线不告诉我?为什么你回来了他却没回来?”   谭天殷不知她在宜德殿顶上都听到了些什么,当着诸位幕僚的面,只求能赶快将她打发走:“你江哥哥过几天就会回来,你先乖乖地回去!”   莫愁哼了一声,打断他:“你还想糊弄我?他怎么回来?你找个我的替死鬼,就能换他回来么?有这样容易的事?还有你困在前方的将士怎么办?”   莫愁的话一针见血,她自小被父兄宠得无法无天,谭天殷被她当面抢白,又不好发作,来者不善,看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只得对呆站在下面的幕僚挥挥手:“诸位爱卿暂且回去,此事明日再议。”众人知趣地退下。   莫愁见众人走了,一头扑进谭天殷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你们为什么都要瞒着我?为什么?”   原来,自江枫走后,莫愁每日苦守在怡园中,得不到半点消息,渐渐心神不宁,昨日再也坐不住,悄悄地易容改扮,出去打探消息,才知道连谭天殷也去了前线。莫愁愈觉得心慌意乱,今日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偷偷溜进宫来,打算另找人询问,却意外发现宜德殿内微有灯光。宜德殿向来是议事之所,莫愁心知必有重要事情发生,即施展轻功,悄悄潜上屋顶,却听到了谭天殷与一班重臣的一袭对话。莫愁惊心莫名,当听到要用无辜的女子代替自己时,终于忍不住现身。   谭天殷从来最怕莫愁哭泣,耐下性子低声哄劝她,等她哭声渐渐地小了,方捧起莫愁的小脸,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痕:“瞒着你,也是为了你好,让你知道了,有什么好处?”   莫愁止住哭泣,定定地望着谭天殷,目光清澈如同雨后纯净的天空:“他是不是要我去交换?我可以去,可以去换江哥哥回来,可以换回越西国的太平,你为什么不答应他?”见谭天殷沉默不语,莫愁急急地又道,“你不要打冒名顶替的主意,根本就是弄巧成拙。诈死之计已经用过一次了,他还会上当么?”   谭天殷当然也知道莫愁所得有理,自己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但又怎甘心放弃?神色凝重地道:“莫愁,我知道你知恩图报,也知道你深明大义,但你也记得父王临终前的话,你也知道,是花了什么样的代价才将你从那边救回来?你的命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所有为你付出的人的,不到最后关头,我们都不能轻言牺牲!”谭天殷携了莫愁的手,轻轻将她搂着,“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一切明天再说,你放心,你的江枫哥哥,现在很安全。”   莫愁被二哥拉着出了宜德殿门,天际月影西沉,寒星闪烁。莫愁多时不曾进宫,朦胧夜色中,周遭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望着那夜幕下肃立的赤色宫墙,莫愁忽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难道,他终究是自己摆脱不了的梦魇?那些留在前世的记忆此刻变得清晰而鲜明……并不是怕死,两年前第一次被送到他面前时,自己只希望是最早被送上祭台的那个,只要曾快乐地活过,死有什么可怕?但……这一回自己面临的将是什么?虽是盛夏时节,莫愁却无端涌起一股寒意,连设计得天衣无缝的诈死都会被他捉回去,从此怕再没有逃脱的机会,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在那高墙深院里关一辈子吧!那样的日子,比死更可怕……   很快备好了车辇,谭天殷亲自陪莫愁上车,返回怡园。一路上,兄妹两人都默不作声,只有辚辚的车轮声碾碎寂静的夜,如碾在二人心上。回到怡园,谭天殷将莫愁送入内室,嘱咐侍女蓝儿,好生服侍莫愁安置。就着灯烛,谭天殷仔细端详莫愁,仿佛一眨眼就再也看不到,她生下来的第一天,不过是个一尺来长襁褓卷儿,自己就抱过她,现在,她都长这么大了…… 32拦路   莫愁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推了谭天殷一下:“哥,你发什么呆啊?”   谭天殷苦笑道:“我在想你小时候,就这么长一点儿,”谭天殷比划了着,“红通通的小肉球一只,难看得很,谁知道长大了,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我小时候很难看?才不信!”莫愁气鼓鼓地反驳。   谭天殷沉默了,莫愁也沉默了,两人都心知肚明,不管愿不愿承认,同意韦臻的要求是目前最好也是唯一可行的出路。正如韦臻所说,只能够相信他,只能够赌这一回……谭天殷心头难过之极,几乎要落下泪来,半晌方凝噎道:“莫愁,是哥哥无能,对不起你。”   莫愁扁了扁嘴,不以为然地道:“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啊?我还好端端地活着呢,又没死,就哭丧着个脸,真是大不吉利!你放心,韦臻虽然残暴,一般倒还守信用,他说了不杀我,就不会杀我。反正日子还长,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再想办法就是了,只要你和江哥哥好好的,我们总……”她本想说“总能团圆”,但想到这种希望怕是比铁树开花还渺茫,莫愁也说不下去了,打个大大的哈欠,以手掩口,眯起双眼,懒洋洋地道:“哥,天都要亮了,你还赖在这里不走,我困死了,你不睡我也要睡了。”说完便将谭天殷往门外推。谭天殷听她嘻嘻哈哈的,言语无忌,满腹的烦恼也被冲散了些,嘱咐了莫愁几句,便乘辇离去。   待谭天殷走了,蓝儿来催促莫愁安置,莫愁怎么睡得着?倚坐案前,一手托着下巴,怔怔地望那烛光出神,自从江哥哥走后,每一夜,自己都在灯下等待,等待他轻敲窗棂上……这几天,窗外有一丁点动静,自己就会惊醒来,推窗察看,可不是夜风就是野猫,唯有天上的寒星,如他深邃的眼睛,遥遥地注视着自己……   今天终于知道,再也等不到他了。莫愁抿紧嘴唇,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压下心头如潮水般泛起的疼痛,再一次环顾室内,以前都是他将自己救出险境,这一回,也该轮到自己了……莫愁沉吟良久,却让蓝儿重新点了一支明烛,铺开纸笔,分别给谭天殷和江枫写了一封信,写完封缄,压在青玉镇纸下。   此时已过了五更,夏季里天亮得早,窗外已隐隐透出淡青色的晨曦,室内器物都被镀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微光。莫愁让蓝儿侍候宽衣上床,便吩咐蓝儿也到外间去休息。蓝儿一宿未眠,此时也已疲惫不堪,关上莫愁卧室的门,退到外间,很快就沉沉睡去。   莫愁的内力已今非昔比,耳听得蓝儿呼吸转为深沉,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找出一套紧身的月白色短衣换上,这还是和江枫出游时的穿着,草草地挽起长发,用银簪固定在脑后,来不及乔装改扮,推开后窗跳了出去,沿着墙根溜到花园中。   黎明时分,晨光轻薄,天空偶有洁白如絮的流云缓缓地飘过,怡园静悄悄地没有半点人声。莫愁怕人发现,仍是纵身跃上一丈多高的花园后墙,再轻盈地跳下,沿着小巷匆匆往外走去。   哥哥,你不会怪我吧?与其让你亲自送走我,再来演一场悲伤欲绝的生离死别,还不如自己神不知鬼不地去见韦臻,莫愁一想起“韦臻”这两个字,便有一种冰凉的感觉浸透全身,似乎已被冻僵,那个冰天雪地的冬日,寒风凛冽,大雪纷飞,那是生命里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莫愁下意识地直起了腰,其实自己并不是害怕,他也并非是红眉毛蓝眼睛的魔鬼怪物,而且自己也有足够的信心应付他,却为何再不能如两年前那般若无其事从容镇定?   小巷中行人绝迹,莫愁一路小跑,刚到小巷口,却差点和迎面来人撞了个满怀,莫愁一闪身正要走开,那人却焦急地叫了声:“殿下请留步!”   莫愁一惊,原来哥哥早派人在门外守株待兔了么?垂头丧气地停下脚步,却发现来人并非谭天殷的御前侍卫,一身青衣绸衫,书生打扮,眉清目秀。莫愁看着有些面熟。奇怪地问:“你是?”   那人深深一揖:“微臣宋睿,参见公主殿下。”   莫愁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在宜德殿,仿佛曾见过这个宋睿,他当时似乎从头到尾都未发过一言,对旁人的种种议论亦不置可否,因此丝毫不引人注意,加之今日他脱了官服,莫愁乍一看竟未认出他来。“宋大人?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宋睿低声道:“请殿下借一步说话。”莫愁看看四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浓荫蔽日,便走过去,靠着那粗大的树干站定,树下密密的灌木恰好挡住了路人的视线。宋睿又施了一礼,方道:“微臣昨日已见过殿下,辞驾回去后,微臣思前想后,以为如今之计只有殿下能挽狂澜于既倒,解苍生于倒悬,故微臣一早就来求见殿下,未料竟不期而遇……”   莫愁没好气地打断他:“我还当你要说些什么,这样拐弯抹角的。无非就是要我同意去见韦臻,你那些大道理都不用讲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宋睿却摇了摇头:“非也!殿下莫要着急。国家危难之际,殿下自不会袖手旁观,这点又何须微臣多嘴多舌。但将殿下送去献祭,无疑是万不得已的下策,微臣以为,殿下可以做到更多,存亡兴废,皆取决于殿下。”   莫愁不耐烦地问:“你少讲一点废话,听得我牙都酸了,到底要我做什么?”   宋睿直视着莫愁,一字一顿地道:“殿下当知荆轲聂政之故事!”   “啊?”莫愁吓得倒退了一步,“你是说,要我去刺……”   宋睿以目示意,止住了莫愁后面的话,压低了声音:“殿下不必惊讶,微臣久仰殿下之名,素知殿下胆略见识,非凡夫俗子浊世庸人可比。殿下既有西施之貌,兼貂蝉之智,又有荆轲之勇,昨夜乍见殿下的身手,亦胜常人,殿下若肯出手,何愁天下不平?” 33望儿   “这……”莫愁被他几句话搅得心头乱成一团,她虽一直跟着江枫学习武功,一年多来大有进益,但本是为了好玩,或者打算万一遇险时,逃跑专用,要她去杀人,却是想也不曾想过。莫愁慌乱地直摆手:“不,不行,我从来没杀过人,再说,你要我去杀韦臻,不是以卵击石么?连江枫哥哥都杀不了他,我有什么本事能杀他?我不是怕死,但我死了不打紧,哥哥怎么办?越西国怎么办?”   宋睿却镇定自若:“殿下不必担心,只要殿下肯答应,别的一应事宜,微臣自然会作出周密的安排。”   莫愁好奇心起:“你怎么个安排法?”   宋睿胸有成竹地道:“江大侠行刺,那是强强相争,必有一伤,敌人又先有了安排,因此失手也在情理之中。殿下自然不能以力取胜,若能以智取胜,以柔克刚,自然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宋睿望着莫愁,目光中似大有深意,“殿下冰雪聪明,当知韦臻要殿下一人,意味着什么……”说到这里,宋睿恰到好处地停下。   莫愁的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他没说出的意思莫愁不是不懂得,只是不愿意深思……韦臻,事隔一年多他还要千方百计地找自己回去,甚至肯为了自己一人而答应退兵,显然不管是恨也罢,爱也罢,他都不曾忘记我,这就是自己可以利用的机会么?莫愁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寒战:“不,我……我不能……”   “不能?为什么不能?”宋睿的语气中忽有了一种迫人的气势,“殿下深明大义,连性命都可以牺牲,还有什么不能?”   “我……”莫愁心虚,“我……我不行……”   宋睿紧逼不舍:“微臣只是想问殿下愿不愿意,至于行不行,那是下一步微臣的计划。”   “我……”莫愁被他逼得无路可退,只得搬出谭天殷来,“就算我肯答应,我二哥他也绝不会同意的。”   “殿下若肯答应,陛下那里,微臣自会去劝说,殿下此举,是造福于越西国,也是造福于陛下。殿下乃我越西国的巾帼英雄传奇女子,若能成功,当千秋万代,彪炳史册,自陛下到黎民百姓,感戴不尽。微臣更是肝脑涂地,以报大德。”宋睿慷慨陈词。   莫愁心乱如麻,犹疑半阵,方喃喃地道:“我……我不知道。”   宋睿微微一笑,不再相逼,只道:“微臣来求见殿下,是想让殿下去一个地方,请殿下随我来。”   莫愁疑惑地一扬眉:“去哪里?”   宋睿指着不远的街道拐角处停着的一辆四轮马车:“请殿下上车,随微臣出城一行。”   宋睿此举显然不合常理,但莫愁好奇心重,行事又向来随心所欲,也不拒绝,依言上了马车。宋睿随后进来,吩咐启程,此时天色已大明,又是一个碧空如洗,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一路上莫愁问了几遍去处,宋睿都避而不答,只催促车夫加快速度。马车出城往北,跑了约有一个时辰,离开官道,拐上崎岖的田间小路,莫愁被颠得七荤八素,恶心欲吐。又行了十来里,马车才终于停下了。   宋睿恭谨地道:“请殿下下车。”莫愁松口气,轻盈跳下车,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一处小山村前。村庄背靠丘陵,依山而建,稀稀落落的茅屋竹舍,住了有几十户人家,普普通通的小山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宋睿的脸色忽转沉重,径直在前面带路,莫愁跟着他穿过村落,路上碰见了几位村民,宋睿对他们似乎甚是熟识,不住点头示意。莫愁估计这该是他以前住过的地方,但把自己叫来做什么?不觉到了村尾,山脚下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小茅屋,柴门紧闭,不见人影。   宋睿上前,用力一推,将那摇摇晃晃的柴门推开,大声道:“娘!我来看你了!”娘?莫愁吃了一惊,这宋睿也算是个不小的官了,怎么把他娘扔在这穷乡僻壤里受苦?简直不孝至极!莫愁探身往门里望了一眼,黑糊糊地看不分明。宋睿又喊了一声:“娘!”大步走进去,莫愁一肚子纳闷,也跟了进去,被那潮湿霉暗的刺鼻气味一激,又忙退到门外。   片刻后,宋睿扶着一位老妇出来,那老妇满头白发,脸上皱纹密布,目光浑浊,颤巍巍地拄着一根藤杖,看样子该是六旬上下。宋睿歉然地对莫愁道:“殿下,她腿脚不便,眼睛瞎了,耳朵也不好……”   莫愁已是火冒三丈,人家说子不嫌母丑,这个宋睿,简直可恶!莫愁冷哼了一声:“她是你娘?”   宋睿尚未及答话,那老妇乍一听到莫愁的声音,忽然扔了藤杖,甩开宋睿,一下子扑向莫愁:口中狂喜地叫道:“儿啊!你回来了!”   莫愁吓了一大跳,怕她摔伤,忙扶住她:“老人家,你慢点儿。”   那老妇听若未闻,紧紧地一把抱住莫愁,浑浊的眼中泪水长流,声音里既是惊喜又是伤心:“儿啊!我的儿啊!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娘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啊!让娘好好看看你!”莫愁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怔怔地呆住,进退不得。老妇抱着莫愁,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又将她推开了一点儿,费力地睁大眼睛,茫然的目光却没有焦距,过了半晌,老妇伸出一只粗糙苍老的手,抚上莫愁的面颊,一点点仔细地抚摩她的鼻子、眼睛,摸到耳垂下,忽然,老妇的手停下了,整个人也变得僵直,似被抽走了灵魂,语气陡然焦急:“阿梅,你是阿梅吗?你左耳垂下的那粒痣呢?娘记得那里有一颗红色的痣,是你生下来就有的……”   原来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女儿?那她的女儿呢?“我……”莫愁正要开口解释,忽望见一旁宋睿的目光中满是无奈和哀伤,顿时明白了其中的缘故!莫愁心头一颤,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伸出手指,疾如闪电般点了老妇的昏睡穴。 34铸怨   那老妇软绵绵地向后便倒,宋睿忙双手将她托住,半抱着进了里屋,扶着她躺下。莫愁亦再度进屋,发现这小茅屋分为内外两间,只用了一幅门帘相隔。外间正中搭了张陈旧的八仙桌。宋睿请莫愁于上首坐了,找出只粗瓷碗,倒了一碗清水奉上,躬身道:“殿下屈尊至此,微臣实在惶恐。”   莫愁低声问:“她是你娘?”   宋睿缓缓地摇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不是,阿梅曾是我的未婚妻。”   莫愁霎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宋睿微低了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声音冰凉如冻结的河流:“她是阿梅的母亲,阿梅长得十分标致,是这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美女,我和她是在一年一度的对歌会上相识的,”对歌会是越西国民间风俗,春日里花好月圆的时节,青年男女于村头聚集,互相对歌,表白心意,若女子对哪位男子有意,则遗以绣帕,男方即可持之提亲。宋睿从怀中摸出一方白色的锦帕,那上面绣了粉红的并蒂芙蓉图案,年深日久,那白色绣帕已有些发黄。莫愁忽想到自己曾绣过的香囊,不禁咬住了下唇。   “我现在还记得她的笑,美得象那天晚上的月亮……我们一见钟情,很快我家就上门提亲,婚事就安排在那年年底……”宋睿沉浸在遥远的往事中,“但是,韦臻忽派了大军大举进攻越西国,阿梅的父亲和哥哥都匆忙上了战场,然后,他们都死在薛城……”宋睿停了一下,又道,“只剩下阿梅母女两个,再后来,战争结束了,却轮到了阿梅,阿梅,是第一批被送走的……”虽已料到,莫愁仍颤抖一下,似猛地被人推下了深渊,后面的结局不用再问,仿佛有烈酒那如锐利的刀锋划过喉头,那是世上最苦的鸩酒,莫愁闭上了眼睛……听说,自己当初被赐死后,是被埋在了天京城外的乱坟岗,那也该是阿梅最后的归宿吧!   “那一天突如其来,事先我们没有任何准备,”宋睿道,时隔多年,当年的痛已沉淀为心底的伤,他一直温文尔雅,谦卑有礼,此时声音里却泛起凛冽的恨意,“我……我当时恨不得与将她带走的人同归于尽,但我知道那样做没有任何用处,真正的罪魁祸首只是一人。于是我努力奋发,考取功名,终于成为了当今陛下的一位谋士。我只有一个目的,要为阿梅报仇!”   宋睿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复谢罪道:“微臣失礼了。刚才阿梅的娘是把殿下当成了阿梅,万分唐突,请殿下恕罪!”莫愁点一点头,听他解释道,“这些年,我喊她娘,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供养。阿梅走了,她娘彻底垮了,家也毁了。我眼看着她,日日夜夜不停地流泪,哭瞎了眼睛,头发也全白了,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听到年轻的女子说话,往往就当成了阿梅,拉住人家不放……”   “村里人把她当作疯子,几乎没人敢靠近她,她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里。我入仕后,曾想把她搬到城里我的府上去住,但她说什么都不肯,她要等阿梅回来,她怕阿梅回来时,找不到她,我只能十天半月来看望她一次,给她送些吃的和穿的来……”宋睿抬起头,目光幽深,“殿下相信么,阿梅的娘现在才不过四十岁,年轻时也是风华绝代。”   “啊?”莫愁轻呼出声,刚才看见那老妇,以为她有六七十岁了,哪知才不过四十?   宋睿无声地笑了笑:“殿下不必惊讶,阿梅不过是历年来进贡的女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名,微臣这几年,走访了进贡的女子的家庭,收集了她们全部的资料,比阿梅的娘凄惨的大有人在。”说着又摸出厚厚的一叠信封,呈给莫愁。   即使小屋中光线晦暗,莫愁也看得到他的眼中汹涌的恨意,如怒海波涛般翻滚不息,莫愁心头似被鞭子狠狠地抽过,这个男人多年来如此隐忍,该有怎样的爱和怎样的恨?眼中有滚烫的液体即要落下,莫愁一手遮住眼睛,一手将那叠信封推得老远:“不!我不要看!”   宋睿突然扑通一声在莫愁身前跪下:“微臣恳求殿下相助!”   莫愁的嗓子干如火烧,说不出话,捧起水碗啜了一口,方艰难地道:“我……如果他不杀我,我劝他永远免除进贡之例……”   宋睿冷哼了一声:“那样的禽兽,就算他一时答应又能如何?若不斩草除根,任何时候他都可以翻脸不认,殿下劝得了他一时,能劝得了他一世?”   莫愁无言以对,亲身的经历便是最好的例子,要求自己承诺永远不离开他,又亲手将自己赐死……怎么能保证他不会出尔反尔?再说,阿梅,还有其他好多姐妹,就那样白白地死了么?莫愁一直不曾正视过这个问题,她当年虽然早就注定了当祭品的命运,但有着父兄的宠爱,她只是无忧无虑的莫愁公主……直到今天,她才真正面对背后这沉重如泰山般的苦难,这苦难下面,更埋藏着深邃如大海的仇恨……报仇?那些美丽的生命如尚未绽放的花蕾,却就此香消玉殒,葬身荒野,家破人亡,自己怎么能心安理得若无其事?是的,自己是越西国的公主,血管里永远流淌着越西国的血,为姐妹们报仇义不容辞。他是越西国最大的敌人,也就是自己最大的仇人,纵不能持干戈卫社稷,也当殉大义慰亡灵……   莫愁沉吟不语,宋睿只一下接一下地磕头,额头碰在坚硬的泥地上,沉闷有声。良久,莫愁抿了唇,深深地吸口气,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沉稳冷静:“我答应你,必当尽力。”   宋睿大喜过望,竟至啜泣出声:“微臣枉为七尺男儿,却不能报此夺妻之恨,实在无颜苟活天地之间,幸得有殿下成全,殿下之德,昭如日月!” 35负重   莫愁虽长于王宫,心中却从来没有等级贵贱之分,举止行事大大咧咧,全不似高高在上的公主,此时却端正坐了,声音不怒自威:“你起来,说吧!要我怎样做?”   宋睿再度谢恩,又连磕了几个头方起身,道:“微臣已准备了详细的计划,还请殿下先回城再做商议。”   莫愁嗯了一声,缓缓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出那低矮的柴门,肩头似沉甸甸地压着什么,身形不复轻盈如燕,连呼吸亦沉重起来。已是正午,门外的阳光益发金灿明朗,田野里繁盛的禾苗蓬蓬勃勃,浸润着将要成熟的芬芳气息,不过短短的一上午,莫愁却象是过了十年,经过这一天,自己似乎长大了。那些少不更事的日子,终于如过眼的云烟,东去的流水,再无处可寻觅。   宋睿服侍着莫愁上车,一路颠簸,待回了城,已是日影偏西。马车刚进了怡园门前的小巷,就听到外面有人喝令:“车上何人,速速停下!”莫愁掀开车窗,见车前站着两名谭天殷的御前侍卫,威风凛凛,莫愁蹙一蹙眉,道:“谁让你们拦车的?”   那两人见是莫愁,慌忙行礼:“殿下总算回来了!陛下正急得派人四处去找呢!”忙令人去怡园通报。   原来谭天殷凌晨回宫,刚歇息了一会,却听怡园有人来报“公主殿下失踪了!”谭天殷大惊失色,急急赶到怡园,没见着莫愁的人影,却发现了莫愁留在案上的信笺。莫愁留书告之,已独自前往梓关,要谭天殷善自珍重,勿以为念。谭天殷读罢,更是三魂吓得去了两魂,忙派出快马,急速离京,沿途搜寻。直到了下午,尚无消息回转,谭天殷正焦灼万分之时,听得公主殿下回来了,赶快出门察看。   马车到了怡园大门,宋睿先跳下车,打起车帘,莫愁亦随后跳下,谭天殷一把拉住她,怒气冲冲,颤抖的声音里流露出担心与后怕:“你跑哪里去了?又在胡闹什么?”转头见宋睿和她在一起,谭天殷更是诧异:“宋爱卿怎么和公主在一起?”   莫愁心知哥哥定已看过了自己的信,现在他在气头上,最好先不要惹他,便推了宋睿一把:“怎么回事,你去和我哥哥解释。”又拉住谭天殷的衣袖撒娇道:“哥,我这不好端端地回来了么?热死我了,等我先去换件衣服再说。”   宋睿躬身对谭天殷道:“陛下,微臣正有要事禀报。”   谭天殷不知这两人又在搞什么鬼,见莫愁香汗淋漓,神色疲惫,衣衫上沾了不少尘土,想到诀别在即,和她相处的时间只能用时辰来计算,怒火已烟消云散,不忍再责备她,只道:“厨房已预备了冰镇的西瓜和酸梅汤,你先去更衣,我让他们将膳食送到你房里。”   谭天殷与宋睿去了书房,蓝儿上前扶了莫愁,回房沐浴更衣。莫愁脱了男装,换上一件乳白的流云轻纱绢衣,下着同色的轻罗长裙,她这两年为父守孝,穿衣多为淡雅素色。莫愁从昨夜到现在,水米未曾沾牙,梳洗罢,方觉已饥饿难耐。小厨房先送了几样清淡的菜色,京糕蜜山药、鲍鱼如意卷,银鱼虾仁烩什锦,百花酿豆腐,鸡腿竹荪汤等,并一应时令水果糕点,莫愁只觉不过瘾,蓝儿忙吩咐再添汤加菜。珍馐美味源源送来,莫愁索性放开手脚,饕餮大嚼。想到上回去了天京,在宫中就日日捱饿,难得饱餐几顿,这回怕更没有什么好日子过,这最后几餐可要吃个够本。   莫愁正大快朵颐,忽见一名太监在门外探头探脑,莫愁招手让他进来,太监惶恐地道:“陛下让奴才来看看殿下用完膳没有,不让打扰。吩咐待用完膳后,方请殿下到书房,有要事商议。”   “哦?”莫愁眉尖微颦,不知宋睿怎样游说二哥的,想到白天所见阿梅母亲的情形,莫愁顿时没了胃口,将碗筷推到一边,“我这就和你去。”   踏上五彩细石铺就的园中小径,傍晚时分,满目森绿的树叶都已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暮霭,风吹过庭院,簌簌有声,灼灼如火的木槿花在泣血的夕阳下鲜红浓郁欲要滴落一般,莫愁忽想起回来的第一日,也是这样的傍晚,也是去书房的小径,那时是哥哥和江枫哥哥,商议怎样对付苍龙,现在该轮到自己了,莫愁轻轻地苦笑了一下,该来的,总是躲不开的,或许自己一直想逃避,但哪怕逃到天涯海角,终究需要直面以对……   莫愁走到书房门外,听里面寂然无声。领路的太监上前叩开门,禀道:“公主殿下到!”随即请莫愁进去。莫愁一眼看到宋睿仍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坐在金丝楠木大椅上的谭天殷则脸色阴翳,如满天铅色乌云低垂。莫愁径自走进,回身关了大门,就在谭天殷身旁的小凳上坐了,笑问:“哥哥不饿么?怎不去用膳?”   谭天殷却笑不出来:“宋睿已和我说了今日之事,他说你已经答应了?”   “嗯,”莫愁认真地点点头,“我已经答应了。”   “你……”谭天殷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莫愁转转灵活的大眼睛,莞尔一笑:“哥哥别急,我当然不想白白去送死,不过,宋大人说他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不妨先听他说一说。如果真有可取之处,我愿意尽力一试,如果纯粹是胡说八道,哥哥也不用理他,直接用乱棍打出去就行了。”   谭天殷脸色稍霁,对跪在下面的宋睿道:“那你先起来,说说你的计划。”   “谢陛下!”宋睿道,又对莫愁行礼,“谢殿下!”站起身来,道:“公主殿下是先王的掌上明珠,与陛下手足情深,臣虽一心愿为越西国历年惨死的无辜女子报仇,也不敢轻易以公主殿下的性命相搏。只是,微臣以为,既然那暴君千方百计欲要回殿下,又承诺不伤殿下的性命,其中或有可乘之机。” 36制毒   宋睿微微一顿,续道,“以殿下的花月之貌,杨柳之躯,自不能以须眉男儿般以刀剑行刺。恰好臣有一味毒药,名为‘醉生梦死’。微臣求之多年,欲献于陛下备用,年前机缘巧合,幸得高人所授。‘醉生梦死’与鹤顶红、砒霜等普通毒药大相径庭,无色无味,可涂于银针上而不变色,无论是置于饮食中,或是沾染伤口,哪怕极少一点,都可使人中毒。”   “哦?有这样厉害的毒药?”莫愁不由惊奇地张大眼睛,打断他问。莫愁学习飞镖银针等暗器时,江枫也曾给她讲解过江湖上一些常用的毒药毒性,但却从未听说此物。   “醉生梦死的妙处不仅在此,”宋睿不慌不忙地又道,“更神奇地是中毒以后,并没有任何明显的中毒迹象,也查不出原因。三个月后毒发,只是全身乏力,毒发后再经三个月,方逐渐衰竭而死。因中毒后毫不痛苦,故得名醉生梦死。”   “竟有这样的毒药?”谭天殷也来了兴趣。   “微臣以身家性命担保,绝不敢欺骗陛下。”宋睿叩首道。   “那你的计划是?”谭天殷探身问。   “微臣的计划是,让公主殿下带上‘醉生梦死’去见韦臻,待到万无一失的机会,方可下毒。下毒后,趁韦臻病重,国内必定混乱,陛下则可想法将公主接回,如此既报了仇,又保全了公主,岂不是一举两得?”宋睿侃侃而谈,“新旧君主交替之际,我国也可以趁机收复失地,如此,国耻可雪,夙怨可报矣!”   “嗯,”谭天殷心头微动,转向莫愁,“你觉得如何?”   莫愁想了一想,问宋睿道:“那我怎么带上这药呢?”   “公主虑之有理,”宋睿道:“直接带上醉生梦死,怕会被韦臻察觉,也不便下毒。微臣可将银针用药水浸泡一夜,即可用银针下毒。即使在他的饮水或食物中略浸一浸,都可使其中毒,若以银针刺破肌肤,则效果更好。”   用银针……刺破肌肤……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听上去那么容易,莫愁的飞针已练得极为纯熟,若与他朝夕相处,该有很多机会,只要轻轻一下,就可以完成多年来父王、兄长和江哥哥未曾完成的事业,多么诱人,简直是天赐良机!只是……莫愁摔一摔头,摔去那最后的犹疑,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罪有应得,自己心慈手软没有半分好处。“好,就照你说的,准备一枚银针。”莫愁道。   “但是,”谭天殷忽想起一事,“这醉生梦死可有解药?他若制成了解药,岂不是前功尽弃?”   “有,”宋睿答道,“不过其一,中毒后,几乎无法察觉,不知道已中毒,自然也不会去寻找解药。其二,这解药亦非普通药材所制,无一年两年之功绝难制成,届时,暴君早已毒发身亡,要解药又有何用?”   “不错,”谭天殷方放下了心,道,“那你就先下去准备吧!”   宋睿谢恩告退,谭天殷借着烛光,久久地凝望着莫愁,眉宇间有复杂难言的神色:“莫愁,你自己拿了主意,哥也不阻止你。你比哥哥聪明百倍,自然知道该怎样做。都是哥哥无能,答应了父王,却又不能护你周全,反倒连累你。”   莫愁嘻嘻一笑:“哥你放心吧!江枫哥哥教了我两样绝技,一是银针下毒,二是逃命神功,我可是日日苦练,皆已炉火纯青,这下正好能派得上用场了。等我大功告成,就想办法逃回来找你,你转告江枫哥哥,可要等着我哦!还有你欠我的嫁妆,可不许赖。”   谭天殷也笑了笑,这样与众不同的小妹,难怪连那暴君也念念不能忘:“等你过去了,我会安排人想法接应你。”   听他这样说,莫愁忽想起上回江枫哥哥千辛万苦救自己回国的经过,这回,还有谁能再帮自己了吧?“等我去见了他,立即就让他放了江哥哥,只不过江哥哥身份暴露,怕也没法再潜入苍龙国了,哥哥你如果找不到比江枫哥哥更厉害的人物,也不用安排什么人来接应,反倒碍手碍脚的。”莫愁拍拍胸脯,得意地笑道,“我又会乔装,又会轻功,打架不行,逃跑还是有十足十的把握。”   谭天殷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心下盘算着,再过三日,就是韦臻设定的最后期限了,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莫愁却哈欠连天地道:“我昨天可是一晚上都没睡,今天又折腾了整整一天,真是撑不住了,就算要刺杀,也得精神抖擞才行。”说完揽住谭天殷的脖子,撒娇道,“哥,我困死了,走不动了,你抱我回去吧!”谭天殷拗不过她,俯身将她横抱,莫愁偏着头,偎在他怀中,竟闭上了双眼。   谭天殷抱着莫愁出了书房,穿过后花园,将她送回卧室中,看着蓝儿服侍她躺于雕花绣床上,垂下熟罗轻纱帐。莫愁一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合着,似是困倦已极,不多时已沉沉睡去。烛光明灭,与碧色窗纱里漏进来的清亮月华交织成深浅不一的光泽,谭天殷又在她床前坐了良久,轻轻为她打扇驱热,直到更深漏残,方怅然离去。   莫愁这一觉却睡得香甜,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蓝儿侍候着她起床,用过早膳,莫愁忽见自己前日写给江枫哥哥的那封信还压在青玉镇纸下,抽出信纸来,又读了一遍,写得情真真意切切,要江枫哥哥从此忘了自己。莫愁嗤的一笑,自己真是糊涂了,说了些什么废话?遂让蓝儿点了一支蜡烛来,将那信纸移近跳跃的烛火,看着它化为一团灰烬。   莫愁叫蓝儿去找一张浣花笺来,浅青色的花笺是莫愁少时亲手浸染而成,江枫去苍龙国营救莫愁时,曾带了些折成万字结,与莫愁互通信息。留在越西国的花笺已不多,蓝儿翻箱倒柜,总算找出了一张。 37舍身   莫愁铺开花笺,那花笺上印染着素洁浅淡的花纹,如落花片片飘零。柔软的笔尖饱蘸了乌黑的浓墨,莫愁一笔一划地写下“山长水远,待我归来。”写罢,待那墨迹干透,莫愁仍是将花笺折成万字结,复压在镇纸下,吩咐蓝儿道:“江哥哥回来后,你把这万字结交给他。”蓝儿忙应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莫愁不屑地撇撇嘴,那是荆轲,不是莫愁,莫愁还会回来的。为了江枫哥哥,为了哥哥,无论如何都得回来,终有一天,自己会携了江枫哥哥的手,继续那天涯逐梦的旅途……江哥哥,我等了你好多天,也该轮着你等我了,当然,就算我不说,你也会等我的,或者会来找我,你怎么可能忘记我呢?想着江枫,莫愁心里泛起一丝丝感动与甜蜜……   忽听得门外喧哗,莫愁探头一看,一大批侍卫仪仗涌簇着谭天殷进来,今日他穿了正式的金黄螭龙锻袍,腰悬和田白玉带,头戴嵌七宝紫金冠,仪容威严。莫愁笑着迎出去:“哥,今儿是吹了什么风?穿得这样光彩照人的。”   谭天殷拉着她的手道:“我是来接你进宫的,母后,还有你其他的哥哥姐姐,都等着你呢!”   莫愁一怔,旋即明白,这是哥哥安排的让自己与家人最后再团聚一次。莫愁自从苍龙国潜逃回来,一直隐姓埋名,不敢见人。除了二哥谭天殷和母后外,这一年多尚未见过其他的兄弟姊妹,如今莫愁既然已决定了再度去国献祭,自不必再隐藏身份,故可光明正大地进宫。莫愁强颜笑道:“好啊!我也正想他们呢!可恶的哥哥,把我关了这么久。”   谭天殷苦笑:“若知道有今日,不如早把你搬到宫里去住,还可多陪母后几日。”   两人同上了朱红色的镂金御辇,莫愁仍如往时那般腻在谭天殷怀里,娇声问:“哥哥,你送我去梓关么?”   谭天殷搂着她,心头又似被刀划了一下:“我当然送你,”望望窗外的日色,“明日一早,我们就该启程了。”   进了宫,谭天殷先将莫愁带到宜德殿后的偏殿,令传宋睿觐见。少时宋睿进来,谭天殷屏退众人,招呼宋睿近前。宋睿从怀里摸出一只檀木小盒子,打开,里面的黑色丝绒上放了两枚细如胎毛的银针。宋睿拈起一根,道:“公主殿下可将此针藏于发中或袖里,以伺机而动。”莫愁接过银针仔细端详,与普通银针并无差异,复交与谭天殷。宋睿又道:“为防万一,公主殿下可先服下一枚醉生梦死的解药,这样即使食用了有毒的东西,也可保无虞。”   莫愁笑道:“你想得倒还周到。”   宋睿又拿出一只白玛瑙瓶子,倒出一枚白色的药丸来,道:“这解药我这里只有两枚,皆是赠药的高人所赠,殿下请先服一枚。”莫愁将药丸放入口中,有一股凉凉涩涩的味道,和水吞了。宋睿叩首道:“微臣恭祝殿下马到成功,早日平安归来。”   此事极为机密,除了莫愁、谭天殷并宋睿三人外,更无旁人知晓。安排完毕,谭天殷让宋睿退下,携莫愁去拜见太后兄姊。   因是家宴,就设在莫愁母后所在的颐乐宫。莫愁年纪最小,上有四个哥哥二个姐姐,莫愁自小深得兄姊疼爱,忽听说她竟安然无恙地在京中,都惊喜异常,齐齐来聚。莫愁的母后四十余岁,今日穿了一件深紫色闪金缂丝凤袍,坐于上首,仪态慈祥,高贵端庄。莫愁欢喜地扑进她怀中,嚷道:“母后!我陪你坐。”   太后搂住她,怜爱地唤声:“我的儿!”说不出话。莫愁微一抬头,忽瞥见母后鬓间已有几缕白发,顿时想起阿梅的母亲,鼻间一酸,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是贵为王后,还是贫如村妇,失去女儿的心情怕都别无二致吧!自己若不去报仇,也是对母亲的不孝……   于是莫愁在太后左侧坐了,谭天殷陪在莫愁身旁,其余兄姊,各按长幼之序入座。虽是难得团聚的家宴,但众人皆知莫愁又将远行长别,不免悲伤气愤,席间一片默然。莫愁嘿嘿一笑,问谭天殷:“哥,今天许不许我喝酒?”   谭天殷微微叹气:“你要喝就喝吧,不过不要喝太烈的酒。”   莫愁眼波流转:“那就来一坛‘女儿红’吧!”   少时,美酒送到,莫愁先为母后满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透明澄澈,纯净可爱,香气馥郁。莫愁举杯敬道:“母后,你就当我是远嫁了,反正女大也不中留,也省得在母后面前讨嫌。只求母后身康体健,长命百岁,说不定哪天我就回来看你了!”   莫愁的母后擦了擦眼角,想着两年多前也是这样送走她,不管怎样,她还是活着。遂接过酒杯来,喝了一口。“好孩子,母后会日日念佛为你祝祷的。”   莫愁又为谭天殷倒了一杯酒,嬉笑道:“哥,你几时娶嫂子?你看人家大哥可是当爹的人了,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无?”拉着母后道:“他不急,母后也不急么?”   谭天殷因国耻未报,不曾大婚,而莫愁的大哥早几年已娶了正妃,如今已育有一子一女。莫愁笑言晏晏,谭天殷也不由莞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莫愁在席间穿梭,一位位敬过去,她不住地插科打诨,说起幼时的种种趣事,闹了一阵,众人到底被她逗笑了,几乎忘了她的使命。   莫愁敬完一圈酒,虽然女儿红酒性不烈,莫愁也有些晕晕乎乎,用了一些膳食,就歪在谭天殷身上。谭天殷也拿她无法,好在座间都是和莫愁一同长大的兄弟姊妹,见惯不惊。谭天殷无奈笑笑,抱她起身:“母后恕罪,我先送她回去。”   太后道:“今天就让她留在我的宫里吧!”   谭天殷遂将莫愁抱入颐乐宫后的内室,莫愁攀着谭天殷的脖子,吐气如兰,迷迷糊糊地道:“哥哥,你要记得抱我上花轿哦!我还要看我的小外甥,白白胖胖的小外甥……”谭天殷心中酸楚,一滴眼泪落下,正落在莫愁白玉般的颈间,莫愁却浑然不觉。 38献祭   莫愁喝得醉醺醺地不省人事,留在太后的颐乐宫里宿了一夜,第二日醒来,残酒未消,头脑仍是晕眩,浑身慵懒无力,想了半阵,才记起今日便要上路。   莫愁撑起床,未及梳妆,谭天殷便又来了,让侍女退下,亲手打散莫愁的发髻,将一枚银针贴在莫愁鬓边的肌肤,以胶牢牢地粘了。银针深藏如云黑发中,即使路途颠簸,也不至滑落。另一枚银针则别进莫愁的袖口,莫愁今日一袭白色窄袖绢衣,袖口恰好有一圈银饰花纹,那银针插进去,只留下一点针头,几乎难以察觉。   谭天殷反复检查,确信没有破绽,又殷殷嘱咐道:“行刺一事,若能成功固好,若没有合适的机会,千万不可贸然行事。”   莫愁俏皮地刮了他面颊一下,拉长声音道:“知-道-了!二哥今年才二十五,怎么便如五十二了那般唠叨?”   于是二人一同出来,向太后辞行。太后到底饱经人世沧桑,见多了悲欢离合,虽然绝难割舍,终是忍住了泪,亲自将莫愁兄妹二人送出宫外,看着他们上了华云玉辇。   谭天殷昨日便已派出快马,飞骑前往梓关告知韦臻。韦臻接报大喜,上下忙碌,安排迎接莫愁。韦臻一宿未眠,第二日一早,就派人在关口等着,自己亦站在城楼上凝目遥望,直过了正午,仍不见半个人影,韦臻焦灼不安,急得在城楼上团团转圈,张冶实在看不下去,提醒道:“皇上,昆都到梓关路途非近,即使快马加鞭,亦需两日左右,他们最早也得今日晚间才到。”韦臻清醒过来,暗笑自己急得乱了方寸,想了想,便又去找江枫。   江枫武功既被全废,每日关在营帐里,来之安之,大多数时间蒙头大睡。这日忽听韦臻唤道:“江枫!”   江枫转头,一脸讥笑:“陛下是不是闲来无事,又想来听我和莫愁的故事?”   韦臻摇摇头,微微一笑:“她今日就要来了,我便当送你回去。”从怀中摸出一粒透明的药丸来,“这是无色散的解药。”江枫接过,心想自身内力既然已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也没必要骗我,便一口吞了。却听韦臻道:“服下这解药后,过半年内力方可恢复。”江枫顿时变了脸色,狠狠地怒视着韦臻,韦臻移开视线,低沉的声音似是愧疚:“我需要半年的时间,你若要找我算账,半年后,我等着你。”随即解下腰间所佩的青冥剑,双手递与江枫,语气诚挚:“宝剑赠侠士,我听说你以前有一柄断云剑,不知此番为何不见?这柄青冥剑倒也抵得过了,请江大侠笑纳,算我一点小小的赔罪之心。”   江枫不料他竟有此举,当是何意?眼中满是狐疑,又想起那日被他的青冥剑削断了兵刃,心头怒气升腾,将那长剑推到一边:“江某虽是江湖粗人,亦不受嗟来之食。陛下所赐,江某不敢领!”   韦臻呵呵一笑:“你不要,我也会让人送到越西国的。”又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放眼天下,你我当算是棋逢对手,前日江大侠落败,非战之故。我素来自负,但如今对江大侠只有敬佩感激,并无他意。这柄剑我以后多半用不着,若能陪着你闯荡江湖,快意恩仇,正当是物有所值。”韦臻说罢,便即起身离去。   莫愁谭天殷一行抵达梓关时果已是傍晚,日落西山,余晖如锦,湛蓝的天际里彩霞满天,幻紫流金。谭天殷的仪仗在关口下就被韦臻派出的守卫拦下,说是传皇上旨意,只须莫愁一人进去。谭天殷紧紧握住莫愁的手,千言万语皆化为了无声的沉默。莫愁倒神色轻松,便如去参加一场欢宴盛会,或是会见哪位经年不见的老友。   谭天殷携莫愁下了车,莫愁附在谭天殷耳边轻声道:“哥哥,别忘了我说的话哦!”说完咯咯娇笑,便随接应的侍卫翩然而去。   韦臻人在军营,本是身穿黄金甲胄,但忽想到莫愁若见了自己戎装在身,怕会觉得是在耀武扬威,若穿正式的龙袍,又觉得太严肃拘谨,若穿常服,又有些不伦不类。韦臻踟蹰良久,于大帐中折腾了半阵,终于换上件明黄宝团纹蛟龙出海长袍,腰际束绛色白玉鱼龙长青带,头戴折翅起梁金纱冠,倒也衬得他气度高华,刚毅英武。他这一年多来,一直腰系素色麻布带,为莫愁戴孝,直到出征前,获知莫愁尚在人世,才恢复了平日装束。   韦臻穿戴完毕,又让人取了铜镜来,瞻前顾后,只怕有何不妥。忽听张冶来报:“莫愁已经进关了。”韦臻一惊,忙正衣弹冠,迎出帐去。他身为帝皇,一生居高临下俯视他人,朝臣嫔妃,使节百姓,受他接见时,无不恭恭敬敬战战兢兢,今日却是生平头一遭,怀中如揣了只小兔子般突突直跳,掌心也已渗出一层细汗,韦臻站在大帐门前,竟是手足无措。   此时夕阳如血,落日的万道金色霞光中,遥遥望见一名白衣女子缓缓走来,衣袂翩然,似乘风而降的仙子,余晖将她周身皆镀上了一道金边,整个人都似融入了灿烂落日之中,闪烁着迷人的金色光芒。身后巍峨高耸的梓关投射成巨大的黛色剪影,更衬得此情此景如诗如画如梦幻般不真实。   韦臻呆呆地站着,一时连呼吸都已停止,只怕一眨眼,眼前的幻象就会如一缕轻烟般消失无踪影。莫愁一步一步地走近,如一片白云飘至韦臻身前,随即缓缓拜倒,行礼如仪:“罪妇莫愁,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复叩首再拜。   那声音清脆如风中铜铃,婉转如隔叶黄鹂,多少次曾在梦中萦荡,却始终飘飘忽忽捉摸不定,韦臻只是听得愣了,竟忘了叫她平身,直到站在一旁的张冶轻咳了一声,韦臻方突然醒悟,是莫愁,是莫愁回来了! 39毕功   韦臻狠狠咬了下嘴唇,很痛!这回不是做梦!!一颗狂喜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膛,韦臻一把将莫愁抱起,双手将她高高地举过头顶,就势转了一个圈。莫愁的身子腾在半空,几乎要飞出去,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韦臻忽又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热泪伴着热吻雨点般地落在莫愁面颊上,凝噎不能成声:“莫愁,是你!你回来了!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虬杂的胡须扎得莫愁有点生疼,心下震惊莫名,未料到甫一见面,他竟会这样!莫愁本能地有些微抗拒,想将他推开,韦臻却一俯身,索性将她横抱于胸前,大踏步往御帐内走去。莫愁的双手环着韦臻的腰,心念如电,摸索到别在袖口的那枚银针,轻轻抽出,隔着韦臻的衣衫往他腰间一刺!   针尖插入肌肤时虽有微微的刺痛,狂喜之下的韦臻却毫无察觉,只当是莫愁的指甲轻轻划过。一刺成功,莫愁愈发惊讶,难道……难道所谓的大计竟是这样地容易,难道……难道这已经得逞了?指尖微微一松,那枚银针已无声无息地落入尘埃。   韦臻将莫愁抱入御营后帐,众人都识趣地退了出去,韦臻抱她坐于膝上,泪眼朦胧,怔怔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莫愁却挣扎着从他怀中跳下,跪下道:“奴婢欺君擅逃,今日归案,请皇上治罪!”   韦臻的泪水倏然涌出,用灼热的双唇堵住了她后面的话。莫愁被他吻得几乎窒息,那已经生疏的霸道气息扑面而来,心下更增慌乱。良久,韦臻方放开莫愁,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凝脂般的面颊,似乎不敢相信,魂萦梦牵的莫愁真是活生生地就在眼前,“莫愁……莫愁……”一遍一遍,韦臻在她耳际轻轻呼唤,喃喃地直念了有数十声,“莫愁,你是在怪朕……怪我吧?不管怎样,你回来了就好,就是最好……”韦臻忽郑重地道:“以后你不用称我皇上,也不用自称为奴婢,你想怎样叫我,我都喜欢。”   莫愁神色却是淡然:“谢皇上恩典,奴婢不敢。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皇上饶恕,只身来归,但凭皇上处置,惟愿皇上勿忘休兵之诺。”   韦臻只听若未闻,握住莫愁的纤手,反复摩挲,颤声道:“莫愁,你瘦了好多,让你吃苦了!”   莫愁浅浅一笑,明媚动人:“皇上看错了吧?奴婢离开皇上这一年多来过得很好,不劳皇上挂念。”韦臻闻言一凛,忽想到江枫,莫愁和江枫一年多朝夕相处,她所说的过得很好指的就是这个?韦臻虽极力自持,心头仍十分不是滋味,不由松了手,果然听莫愁问:“江枫哥哥呢?皇上可以放他回去了么?”   韦臻自我安慰道,不管怎样,总算得偿所愿,让她回到了自己身边,一切都还有时间挽回,即唤了张冶进来吩咐:“代朕好生送江大侠回去。”   莫愁却道:“奴婢想再见江哥哥一面,想看看他是不是平安无事?恳请皇上准许!”   韦臻心里自是十二万分的不情愿,但想到今日刚刚与她劫后重逢,不愿惹她不开心,何况江枫终究是她的救命恩人。韦臻动了动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我陪你去。”   韦臻欲去牵莫愁的手,莫愁却冷冷地甩开他,恭敬地道:“军中重地,请皇上自重。”   韦臻闻言一愣,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莫愁向来最不羁于上下尊卑,繁文缛节,如今竟以此为借口来推脱拒绝,可见心中怕是对自己厌恶痛恨已极。韦臻讪讪地缩回了手,只让张冶在前面领路,去见江枫。   到了关押江枫的营帐外,江枫已被侍卫带了出来,暮霭中高大的身影尤显萧索。几日不见,原本意气风发的江哥哥头发凌乱,容颜憔悴,黑色的夜行服也破损了好几处,莫愁奔上前几步,本想如往日般一头扑进他怀中,到底顾忌韦臻在旁,只在江枫身前两尺停下,唤了声:“江哥哥!你还好么?”   江枫乍见了莫愁,又是惊讶又是惭愧:“莫愁,我……”   莫愁眼眸中水波盈动,灿烂一笑:“江哥哥,哥哥就在关外等你,你快去吧!我好好的,你不用挂念,我给你留了封信,你回去看了便知。”   江枫瞥见韦臻在侧,虎视眈眈,此处绝非倾诉衷情之地,想到柔弱无依的莫愁从此又将沦落暴君之手,只如万箭攒心,痛不可抑,而自己竟中了暗算,失了绝世武功,又将怎么救她回去?韦臻虽说半年后便可复原,却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这半年莫愁又要吃多少苦头?而没有莫愁的这半年的日日夜夜自己又将怎样度过?江枫只深深地凝望莫愁,莫愁亦痴痴地对视着他。两人就这样含情脉脉地对望着,周遭的万事万物都已化为虚空……直到张冶高声催促:“江大侠,时候不早了,请上路吧!”   江枫忽一把将莫愁拉入自己怀中,莫愁将头靠在他胸前,听见那熟悉的沉重有力的心跳,本略有慌乱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张冶见状惊讶,正要上前将二人分开,江枫已推开莫愁,大踏步地向梓关外走去,再不回顾。暮色四合,绚烂的晚霞已渐渐地隐没,深蓝色的天幕如滴了浓墨般透出缕缕黑意。江枫的身影很快融入梓关那巨大的剪影之中,终至消失不见。   莫愁望着江枫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化成了一座石雕,晚风吹乱了她的秀发,莫愁却浑然不觉。直到天黑透了,四周的营帐皆亮起了灯火,韦臻方上前轻声唤她:“莫愁,进帐去吧!该用晚膳了。”他声音温柔,全无丝毫怒意,莫愁一愣,反倒忐忑不安,如今他大军压境,如箭在弦,若只图自己痛快,得罪了他,他翻脸不认,可是大大地不妙。往日自己别说和男子肌肤相触搂搂抱抱,就是提到谁的名字,他也是醋意大发,轻则咆哮,重则责打,今儿怎么一反常态? 40休战   这是不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平静?莫愁暗暗叮嘱自己,切切要小心应付,却瞥见天边几粒稀疏的星辰闪烁,正映着韦臻的脸色,苍白而无血色,与方才的容光焕发大相径庭,莫愁吃惊,难道是那醉生梦死的毒性发作了么?也太快了吧!不是说三个月么?不知怎地,莫愁见他这样子,心里并不觉欢喜,反而十分地不自在。   两人各怀心事,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回了御帐,韦臻便令传膳。他一年多来吃斋茹素,饮食极为简单,率军出征后更是与将士同住同食,嚼大饼,啃干粮,行军奔波时,更多日吃不上一口热饭。今日他知道莫愁要来,特意让随军的伙夫多做了几样菜品,但这军中膳食到底比不得御厨,无非是大块的牛肉羊肉,牛骨头熬的汤。   韦臻让莫愁靠在自己身边坐了,莫愁见面前的粗粝饮食,想到在怡园时每日江枫哥哥亲手做的可口别致的菜肴,莫愁竟不知如何下著。韦臻以为她挂念着越西国前线的将士,便道:“越西国的十万大军明日将在郾城受降,受降缴械后我即放他们回国,绝不加害。”   投降?哦?毕竟越西国又一次战败了,投降了,自己亦再一次成为胜者的战利品……莫愁起身,跪下谢恩:“奴婢叩谢陛下天恩。”   莫愁愈恭谨疏远,韦臻心头愈痛,他朝思暮想,一心盼着莫愁回来,满腔的别情离绪欲向她倾诉,待到此时相对,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说了也是自讨无趣,无声将莫愁拉起,嗓子有点发涩:“莫愁,你以后不必和我拘着这些礼,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由着你高兴,知道了么?”   “奴婢知道了。”莫愁仍是规规矩矩地答道。   韦臻只在心里叹气,静静地望了莫愁一阵:“莫愁,你……变了。”   莫愁淡然地道:“奴婢长大了,知道安守本分,不会再惹皇上生气。”   “不!”韦臻再忍不住,猛地抓住莫愁的手,“你是在生我的气,以前是我错了,你不要……”   莫愁打断他道:“皇上说哪里话?皇上是圣明之主,行止无亏,罪皆在奴婢。”轻轻抽回手,不经意看了一眼,却发现韦臻的一只手上只有四根手指,莫愁讶异,本能地询问:“皇上的手受伤了么?”   韦臻赐死莫愁后,伤痛无极,曾自断一指,忽听莫愁问起,她毕竟还关心自己,并非视而不见,不闻不问,韦臻心头一暖,自不愿和她说出实情,只含糊其辞地道:“不过受了点小伤,也不碍事。”复郑重地捧起莫愁的手,见那纤纤十指修长而如瓷器一般细致莹白,握在手中竟有些微的寒意,反复端详,已完好如初,再看不出一点瑕疵,韦臻欣喜地问:“你手上的伤都全好了么?还痛么?”   莫愁亦轻轻一笑:“回皇上,一年多前就好了,当时是江枫哥哥用断云剑换了雪玉膏,治好了奴婢的手。”   江枫,又是江枫?这两个字便如两根尖锐锋利的刺,刺得自己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却没有半点反抗挣扎的余地……韦臻咽下一口口水,嘴唇微颤了几下,方艰难地道:“那就好。原来他的断云剑是拿去给你换了药?难怪不得……我已将青冥剑送给他了,作为谢礼。”   “青冥剑?”莫愁略显诧异,“原来青冥剑是在皇上这里?”原来,江哥哥没有与之匹敌的断云剑,才会落败,自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莫愁暗中叹一口气。   “怎么?你也知道青冥剑?”韦臻奇道。   莫愁答道:“回皇上,江枫哥哥曾和我提起过。”又道,“皇上有此神剑,难怪捉拿刺客,手到擒来。”   韦臻听她言中颇有讥诮之意,微红了脸,若她知道自己设计江枫的不光彩手段,怕更会看轻了自己,心里甚不是滋味,复又想,她倒底忍不住,还是这般伶牙俐齿,毕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到这,韦臻会心地微微一笑,他这一年多来日夜思念,回忆与莫愁的种种前尘往事,莫愁的每一次笑每一次恼每一句说话,哪怕是当时曾令其火冒三丈的嘲讽讥笑之语,亦曾无数次在他脑海里回放,种种回忆,既是甜蜜又是痛楚。今日韦臻见她的神情依稀当年,温柔的情愫悄然涌动,终究盖去了那些许不快。   韦臻转过话题,道:“你今日远道而来也累了,先用膳吧!”他今日的言行古怪,莫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握着两根竹筷,反复拨拉着碗里的米粒,毫无食欲。韦臻帮她夹了几片熟牛肉放在碗中,见她食不下咽的样子,温言劝道:“是这菜不合口味么?”   “嗯,”莫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军中比不得宫里,你暂且将就一下,待我把这里的军务交代了,明日我就先陪你回京去,”韦臻道,莫愁只恍然不闻,怔怔地似神游天外,韦臻振作一下,笑道,“我让御厨学做你家乡的口味,你喜欢么?”   韦臻连问了两声,莫愁方恍然抬起头来,眸中闪过一丝慌张,答道:“喜欢,谢皇上……”顿了顿又道,“其实皇上不用费心的,奴婢并不特别在意吃什么,奴婢这些日子,只是常吃江哥哥做的菜,至于旁人做的,其实都差不多。”   莫愁左一个江哥哥,右一个江哥哥,一餐晚膳未吃完,韦臻初见莫愁的喜悦已荡然无存,他从昨日得知消息,一天一夜,都一直兴奋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此时已胃口全无。难怪江枫会说莫愁喜欢的是他,难怪他那样自信……江枫为她舍生忘死,为她不惜以宝剑换灵药,为她烹制美味佳肴,陪她游山玩水,每日相依相守,形影不离,甚至已有了婚姻之约……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莫愁只念着他,自己怕已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41无寐   这也怪不得她。相比之下,自己又为她做了些什么?和她相处不到一年,其间又经历重重波折,难得有开心欢愉的日子,就算有,到最后怕也被那杯鸩酒给伤透了……韦臻咬咬唇,自己好不容易等她回来,不是为了和她赌气争执的,是要诚心弥补往日的过错,求她回心转意,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怎么能就此认输?……但虽是这样想,韦臻心下却已是冰凉一片,倒比打了一场大败仗更加垂头丧气。   两人相对无言,草草地用了晚膳,韦臻将莫愁送到御营旁的一座小巧的营帐中,那帐内虽布置得简单,却整洁清爽,韦臻又唤人送来沐浴的热汤。韦臻指着帐内的一只大红木箱子道:“箱子里是给你备下的衣服鞋袜,我出征前临时找了些带上,也不知是否合你的意?”看莫愁身上装束,却问:“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十分爱穿白衣?”   莫愁微微垂眸:“自父亲过世后,奴婢一直穿着白衣。皇上若不喜欢,奴婢换下便是。”   韦臻才想起,赐死莫愁后不久,谭参昱亦归天了,莫愁仍算在三年服中,他这回出来得匆忙,哪虑到此节?一箱子都是金光灿烂的绫罗绸缎。韦臻愣了愣,下意识地道:“对不起。”他这声“对不起”一出口,反让莫愁吃惊不小,以前只有自己向他赔罪说对不起,几时他曾如此低声下气?莫愁尚未回过神谢恩,外面进来一位中年妇人,跪下磕头请安,是军中烧火做饭所雇的仆妇。韦臻吩咐道:“你好生侍候公主沐浴。”便即出帐。   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浴桶已置在帐中,莫愁料到沐浴后,韦臻多半会让自己侍寝,虽万分不愿但也无计可施。乘那仆妇准备沐浴用品时,莫愁悄悄抿下粘在发际的另一枚银针,取了所佩的梅花银簪,将银针插入簪子的细缝中,随即扯散如云的秀发,由着那仆妇宽衣解带,将全身浸入热水之下。   莫愁半坐在桶中,任凭仆妇摆布,恍惚又想起那年的三月,未满十六岁的自己初次与他相见,那第一夜也是这般如待宰羔羊被送到他的龙床上……时空早已变换翻覆,情景竟依稀相似,今生今世,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命中注定的轮回吧?莫愁微闭了眼,泛起听天由命的无奈……   莫愁磨磨蹭蹭地沐浴了许久,方由仆妇侍候着更衣,拣了一件烟水色的柔绢纱裙,纱裙并无繁琐的花纹,只在裙角绣了几朵浅潢色的水仙花,益发衬托得出浴后的莫愁清新可人,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如雪肌肤,吹弹得破。连仆妇亦觉得她气质华贵,不敢仰视,只是眉宇间笼着轻烟般的忧愁,又平添了几分西子捧心我见犹怜的娇美。   收拾完毕,莫愁待在帐中,等候韦臻传自己过去。过了片刻,帐门忽然一动,却是韦臻掀开门帘进来,显然他亦已沐浴更衣,脱了龙袍,只穿了件天青色的薄罗长袍。莫愁忙起身迎接,欲要拜倒,已被韦臻扶住:“我已说了,这些俗礼都不必守了,我也不喜欢。”   “是,”莫愁虽明知今夜躲不过去,仍是紧张得出了一头细汗,只觉帐内闷热难耐,几乎透不过气。莫愁掩饰着慌乱的情绪,低声道,“奴婢不敢。”   韦臻看出她的惊慌尴尬,也不多解释,只携了她的手往后帐走去。营帐中并没有床,从帐顶直垂下的青色帘帐隔开了前后帐,后帐中只铺了一层深紫色的毡毯,上覆浅青色竹块凉席。韦臻先躺在竹席上,顺势将莫愁一拉,让她也躺在自己身边。   有微凉的风从帐外透进来,韦臻嗅着身旁伊人芬芳的气息,不由心摇意荡,声音温柔如碧波荡漾:“莫愁,你离开我已经有十九个月了,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其实,我每一天都在想着你,每一天,每一夜,每时每刻……莫愁,你有没有想到过我?哪怕一点点?”   韦臻转过头,对视着莫愁,帐外透进朦胧的灯光,莫愁见他深邃的眸中仿佛有光,仿佛有火,仿佛有许多的期待,莫愁闭上眼不去看,韦臻轻轻在她鼻尖吻了一下,又问:“告诉我,有没有想过我,说实话就是了,我不会怪你。”   莫愁闭着眼,轻声道:“有。”   韦臻大喜过望:“真的?你想我?什么时候?”   “回皇上,做噩梦的时候。”莫愁睁开妙目,眼中尽是无辜。   韦臻的笑容霎时凝固在脸上,五官都已僵硬,似戴了层面具,缓缓地放下莫愁。两人之间虽然离得这么近,近得靠在一起,近得一伸手就可触到,却又象比天涯海角更遥远,凝固的空气似在两人之间筑成了一堵无形的墙,虽可隔墙相望,却已可望而不可及……过了良久,韦臻方开口问:“我听说……听说你常常失眠做噩梦,现在好些了么?”   “皇上……”莫愁忽觉有些恍惚,眼前这忍气吞声的人是那从前曾经熟悉的暴君么?那个天字第一号的大恶霸?或许自己不该考验他的耐心,但为什么忍不住?莫愁抿了抿唇:“皇上,奴婢已很久不曾做噩梦了,睡不着的时候江哥哥陪着我,给我吹笛子,或是给我讲故事,我就不会做噩梦。”   韦臻猛地狠狠攫住莫愁的手腕,他攫得那样紧,象是一把钢钳将她牢牢钳住,莫愁轻轻呻吟了一声。韦臻气馁,复摔开手,语气中有按捺不住的恼怒:“我再说一次,你不要再自称奴婢,你不是,再也不是任何人的奴婢,你明白了?”   “是,”莫愁疑惑地应道,“但,那为什么……”   “那我为什么要把你抢回来?”韦臻接口道,无声地苦笑一下,“我会慢慢告诉你的……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勉强你,勉强你做不喜欢的事,这是朕的金口玉言,绝不反悔。”韦臻忽站起来,声音已转为温柔:“你也该累了吧,好好休息,我走了。”抛下这几句话,韦臻掀开帘帐,大步而去。 42纳凉   莫愁不及起身相送,韦臻的脚步声已远去,莫愁听他走了,复躺在凉席上,合上双眼。虽奔波竟日,却哪有半点倦意?此时安静下来,脑子里反乱成一团。他今天是怎么了?竟会这样轻易放过自己?还说什么不再勉强?想到今日韦臻种种古怪的言行,这真的是他么?莫愁几乎要怀疑是有人乔装改扮冒名顶替了韦臻,而她这些举动又是什么意思呢?   莫愁本以为见了韦臻,就会被他关起来,押送回天京,就算他承诺不杀自己,怕也从此没什么好日子过,最好的可能也就是在那不见天日的活死人墓里天天苦捱,却没想到他会如此隐忍,是因他旧情难忘么?或是因赐死了自己而后悔?但自己诈死逃走不也是大罪么?再说,当初他待自己最好的时候也不曾如此温柔忍耐……   莫愁复想到见面时刺在韦臻背后的一针,这就是杀人么?自己竟能亲手杀了他?杀了这个让多少人咬牙切齿却有无可奈何的暴君?简直轻松得难以置信,原以为杀人总是要打得你死我活,血流满地,怎么比用银针去扎一只小小的飞虫还容易?自己练的那些暗器功夫好象全没派上一点用场,莫愁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似乎有点胜之不武啊?但良机不可错失,失不再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他偷袭越西,掳掠妇女,又哪里有什么光明正大可言?但那一枚小小的银针就能置他于死地么?古怪的毒药还要三个月后才发作?莫愁越想越觉得心中无数,取下别在头上那枚银簪攥在手中,好在还剩了一枚银针,找机会可以再补上一针,若再不顶用,那也怪不到自己了……   莫愁思前想后,烦躁不安,忽又想到江枫哥哥,他现在应和二哥在回昆都的路上了,回去就会看到我的信,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耐下性子忍耐,好寻找时机逃走,得尽量少在韦臻面前提起江哥哥,他显然十分地不痛快,若惹起他的疑心,就麻烦了……   残烛已尽,帐中一片漆黑。莫愁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外面巡夜的军士梆梆打过三更,已是夜深人静,莫愁却仍觉得暑气难耐,干脆起身悄悄摸到后帐,掀开帐篷一角,贴着地爬了出去。   晴朗的夜空中,一弯清浅新月如钩,繁星似海,漫天静谧的星光如无数璀璨的明珠,四下散落,徐徐夜风于耳边吹过,清爽宜人,莫愁轻轻吁口气,仰望营地两旁的山峰,夜幕下怪石参差,如嶙峋巨兽张牙舞爪。莫愁信步穿过营帐,往山间走去,忽听身后有人呼唤:“莫愁!”   莫愁回头,星光下,韦臻只身一人急匆匆地走来,莫愁记起他说不用行礼,只微一屈膝:“皇上,夜已深了,怎么还不安置?”他在暗中监视自己行踪?会不会察觉了什么?莫愁有点心虚地想。   韦臻面现关切,却蹙眉问道:“太晚了,我放心不下你,你怎么不睡觉独自跑出来?”   莫愁用手扇了扇风:“天太热了,我睡不着,想到山上去吹风乘凉。皇上是怕我逃跑么?”   韦臻神色一黯:“我还信不过你么?你既然肯回来,自然不会轻易离开,只是我……我也睡不着,便陪你走走,吹吹风吧……”   莫愁不便拒绝,韦臻遂牵了莫愁的小手,两人默然走到山侧,沿着山间小径,穿过一片密林,星光下忽现一片开阔的缓坡,坡上芳草茂盛,点点的萤火虫在草丛中闪烁明灭,与天上繁星交相辉映。韦臻脱下外袍,铺在草地上,招呼莫愁:“坐吧!”两人遂并肩坐了,皆不发一言。   凉风习习,丝丝缕缕化去莫愁心头的烦躁,良久,莫愁忽问:“皇上,今儿是什么日子?”   韦臻一愣,道:“今天是七月初五了吧!”这个日子自己该好好地铭记,两年了,上一回和她共度炎夏还是去南闵微服私访啊!那些相守相依的时光,便如这天上的繁星,永远闪耀在夏夜的记忆里。   莫愁遥望天上银河繁星:“后天就是七夕了。”   “对,该是七夕了,我都差点忘了,”韦臻望向莫愁,眸中光芒闪动,“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天上人间,都该是有情人相聚的日子。”   莫愁接口:“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韦臻的目光微滞,仿佛是明亮的烛火突然被冷雨浇灭,她口中所说的久长两情,自然与己无干……韦臻心底发窒,有钝钝的痛,这种痛并不强烈,却如一把钝刀一刀一刀缓慢而永无休止地凌迟,全部的痛皆要尽数品尝,一点儿也不会拉下。韦臻回转头去,静静地望着脚下黑黝黝的连绵营地,这广袤的山川土地是自己的,这天下是自己的,但这身边的人,可还是自己的?韦臻深深地吸口气,终于缓缓地道:“你既睡不着,我便给你讲个故事听吧!只是……这个故事并不有趣,我也一向……一向不会哄你开心。”   莫愁正在寻思,他怎么忽有闲情逸致讲什么故事?听他语气里仿佛有深自压抑的悲哀与自嘲,不由心悸,却听他复开口道:“从前,有一个强大的帝国,帝国有一位神武英明的皇帝,一位温柔贤淑的皇后,帝后相敬如宾,育有一子,那孩子肖似他父皇,满月时就被立为太子,太子自小聪敏过人,资质出众,甚得父王母后的喜爱。”   莫愁本想问是哪个国家,突然明白过来,这显然与韦臻自己有关,所谓的强大帝国就该是苍龙皇朝,难道他是要谈到苍龙越西两国之间的恩怨往事?莫愁心跳莫名地加快了,虽然她曾就此问过二哥,但二哥一语带过,自己也尚有许多疑团未解,而以前莫愁凡在韦臻面前稍一提起与越西国相关的问题,韦臻皆暴怒异常,不料他今日竟会主动谈到?莫愁屏住了呼吸听他下文。 43追昔   寂静的夏夜里,唯有清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伴着韦臻徐徐的话语:“这个帝国周围的小国大都臣服于它,只有西边相邻的一个小国,边境常有摩擦,但一直未曾爆发过大战。和所有的皇帝一样,这个君王后宫中除了皇后,也有三宫六院,数十位嫔妃,也免不了一些明争暗斗,但宫中国中一切还算得上按部就班,中规中矩。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太子文武双全,不曾辜负父皇母后的殷殷期望。”   “直到有一年……有一位大臣进献皇帝一幅女子的画像,那画上的女子有绝世之容,倾国之貌,皇帝一见就茶饭不思,令人四处打探,最后终于得知,那女子是西边邻国的美女。”莫愁闻言一凛,这就是二哥口中的所说的“从越西国强要去的美丽女子”了么?是不是韦臻认为她害死了母后?果听韦臻道:“于是皇帝就遣使向邻国索要,虽然两国素有不睦,但或许是慑于大国的势力,邻国接受了皇帝送去的大批金银珠宝,寻来这名美女献上。”   莫愁一哂,面露不屑,韦臻微觉尴尬,却没有停下:“美人名叫杨雯,送到了皇帝的宫中,后面的情形……便和‘长恨歌’里说的一模一样,‘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很快这女子就被封为淑妃,炙手可热势绝伦。自皇后以下,六宫几同虚设。皇后与皇帝是十多年的结发夫妻,伉俪情深,又是六宫之主,执掌后宫素来严明,此女进宫之后,皇后察言观色,总觉得她心术不正,费尽心机蛊惑帝王,怕是另有所图,于是曾屡次婉言向皇帝进谏,要皇帝清心勤政,莫受美色之惑。初时皇帝还敷衍一下,说得多了,对结发的皇后也冷淡下来,只是日日与杨雯待在一起,旁人的进谏,当然更听不进去。”   “过了几个月,一天,杨雯突然患了急病,昏昏沉沉,胡言乱语认不得人,宫中太医用尽良方仍束手无策,皇帝心急如焚,便有人进言,请法师辟邪一试,皇帝无奈之下,便请了法师来大做法事,法师做完法事后断定,淑妃之病是后宫有小人作怪,诅咒淑妃。于是皇帝便下令彻查后宫,包括皇后的寝宫也不放过。果然,在皇后的寝宫中发现了一个扎满了银针的木偶小人,上面写了杨雯的名字。”   韦臻缓缓地道,语气波澜不惊,仿佛讲述的是与己无关的一件事:“皇帝勃然大怒,不听皇后的辩解,也不理睬群臣的求情,以皇后嫉妒失德之名,执意要废了皇后。正式降旨废后那天,太子苦苦哀求,总算见了皇后一面,皇后只叮嘱太子,要他劝谏皇上,提防西边的那个邻国。皇后随即被打入了冷宫,这也是太子最后一次见她……”   说到这,韦臻停下来,陷入良久的沉默。莫愁也不去打扰他,只想,原来哥哥说得没错,说到底,这也是他父王的错,为什么要怪到我们越西国头上?自己贪图美色,昏庸无能,就怪女人是祸水,匹夫何罪?怀璧其罪!古往今来的昏君都是这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想到冷宫,想到那寒冷的冬夜,那皇后被变心的皇帝抛弃,扔进冷宫,也和自己当初一样难过吧?不由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恻然。   忽听韦臻问:“这故事是不是很没趣?你还要听么?”   “嗯,我在听,”莫愁点点头,“皇上请讲。”   “皇后被废后,杨雯的病没几天就痊愈了,这下更没人能劝得住皇帝,对其宠爱愈盛。太子曾试着为母后求了几次情,反倒惹恼了皇帝,对太子严加斥责,后来索性将太子派到北疆去戍边了。”韦臻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北疆苦寒寂寞,倒也是对太子很好的磨砺,当时太子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与戍边将士一起饮冰嚼雪,枕戈抱鞍,勤练武功,熟读兵书,数年过去,却练就了一身用兵打仗的好本事。”韦臻笑了笑,有些自负,亦有些悲凉,“这几年,皇帝只在盛大庆典时偶尔召太子回京觐见,父子相见,亦无什么话好说,囚在冷宫中的废后,自然无由再探望一次。太子常年在北疆,消息不通,只知道杨雯长宠不衰,皇帝还为她大兴土木,广建宫室……”   “熙乐园?”莫愁脱口而出,忽想起那次瑶池赏月,乘船夜游熙乐园,韦臻曾说过那是先帝修的。   韦臻略为惊讶地看了莫愁一眼,即道:“是,熙乐园……你该猜得到,那皇帝就是我父皇,那太子就是我,那淑妃,就是越西国来的女子……”   “我曾经不明白,一位能掌控天下的帝王怎能那样痴迷一个女人?直到我遇上了你……”莫愁闻言一颤,韦臻拢了拢她的秀发,幽幽一叹,“听我讲完,好么?”不待莫愁回答,韦臻继续道,“那几年,我也曾听到不断的传言,父皇颇有废立之意,但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保留了我的储君之位,也动过立杨雯为后的念头,一帮老臣以死苦谏方才作罢。我虽一直记着母后的嘱咐,担心越西国图谋不轨,也曾屡次向父皇上疏,但我在京中时,父皇都听不进去,那时我被放逐边塞,当然更鞭长莫及……”   “后来,耗尽无数能工巧匠心血的熙乐园终于修好了,精美富丽,巧夺天工。而与越西国的战争也终于爆发了……”韦臻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声音泛起一丝寒意,“因为以前也与越西国常有边境摩擦,互有胜负,而淑妃也并非越西国主动进献,父皇初时并未在意,对淑妃的恩宠不衰,但战况的发展却急转直下,越西国连连攻城拔寨,直进逼到汩江岸边,父皇调去的援军也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44积仇   “加之修建熙乐园耗尽了国库积蓄,甚至挪用了上百万白银的军费,粮草不继,父王也实在无力将战事延续下去,最终不得不遣使求和。两国约定,以汩江为界分治,我国割让汩江以西的大片土地,包括郾城,薛城,献上大批珠宝贡品,并答应了其他无理的条件……”韦臻眼中忽有愤恨的火苗一闪而过。   “什么无理的条件?”莫愁问,暗想,再无理也比不得你的条件无理。   韦臻却不回答,只道:“父皇专宠淑妃,荒废朝政已久,加之这一仗战败,堂堂上邦,竟向小国求和,自是极为耻辱的事,苍龙国几乎要一蹶不振,父皇终于将我从边疆召回,主持朝纲。我虽未参与当时与越西国的战争,但仔细思量后,又询问了诸多参战将士,总觉得这一仗败得不明不白,于是派人暗中调查。大半年后,我将如山的铁证呈到父皇面前,指证淑妃便是越西国安插的内应。父皇起初不敢相信,但人证物证俱在,再无可疑,只得将淑妃拿下审问,淑妃抵赖不过,只好将内应窃密的经过全数供出。”   莫愁轻笑:“那淑妃所盗的军事机密里,是不是也有那本边关要略?”   “是,其中有那本……”韦臻一愣,旋即明白她言中所指,急急地道:“莫愁,你是被人陷害冤枉的,但那淑妃不是,当时审理淑妃时,我从头到尾全程在场,你就算恨我怨我,也该知道,我并不是那种没有证据就屈打成招的人。”   莫愁不作声,韦臻看她表情,知她是默认了,方道:“原来越西国进献淑妃时,便定下了这美人计,淑妃便是另一个西施罢了,当初皇后一案,也是她处心积虑的陷害。案情水落石出,我也终于还了母后的清白。父王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于是也将淑妃废黜,贬入冷宫。同时下诏复母后之位。但是……”韦臻的神情转为凄然,“但是,母后就在接到复位诏书的当日,即自缢身亡了,而最终,我也没能再见上母后一面……”   “啊?”莫愁轻呼了一声,“冷梅园?”   “对,就是在冷梅园中,那里是以前冷宫的旧址,现在还有母后居住过的宫室……母后很喜欢梅花,所以我即位后,就将那里展拓为冷梅园,作为纪念。”韦臻道。梅花?冷梅园?莫愁忽想到怜容也是喜欢梅花,还曾与韦臻合奏梅花三弄,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正待问时,韦臻又讲了下去,“母后骤然离去,父皇这才追悔莫及,大加追封,母后虽极尽哀荣,到底也于事无补了……父皇遂亦将淑妃赐死。母后忠心劝谏,竟至蒙冤而死,父皇念及结发之情,免不了伤心难过,不过半年便亦驾崩了……父皇临终前,特意将我召到榻前,坦言他平生最悔之事便是对不起我母子二人,嘱咐我定要卧薪尝胆,收复失地,报仇雪恨,所以,我即位后,就有了后来的战争……”   莫愁听他说到这里,忽想起自己的父王临终前,亦是要二哥发誓报仇雪恨,多么似曾相识的情景!冤冤相报,世世为仇,莫愁不由激灵灵打了冷战,自己就因为生于越西,便莫名其妙也被卷入其中……韦臻察觉她的异样,关心地问:“冷么?”   莫愁摇摇头,脸上表情古怪,不知是哭是笑:“皇上今晚讲的故事真是新奇,奴婢以前从未听到过,不然也不会不明不白就成了淑妃第二。”   韦臻抿了抿薄唇,歉然道:“对不起,都怪我,识人不明……但你知道,那是我的父母,我只想当它从未发生过,不愿人知……”   韦臻的语气谦卑而诚恳,莫愁一怔,忽有些明了他的心情,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寻常人家亦不愿说先考先妣的是非长短,何况他贵为天子,其父为帝,其母为后,其中的恩怨过节又这样复杂,他自然要为尊者讳,难怪决不许人提起!而若真如他说的那样,他当时的境遇也是十分可怜,母亲被诬,又失爱于父王,还被放逐到边境苦寒之地,待真相大白时,又是家破人亡……自己竟是在可怜他么?那越西国那么多无辜枉死的女子又是谁来可怜?莫愁暗暗叹气,唉,算了,反正我已替天行道刺杀成功了,他也活不了多久,稍稍同情他一下也无伤大雅。   莫愁正胡思乱想间,听韦臻问:“怎么不说话了?”   “我……”莫愁忽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韦臻,“皇上,莫愁不再是当年的莫愁了,皇上现在接我回来,不怕我也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么?”   韦臻反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不怕,我只怕你不肯回来,别的我都不怕。我给你讲这个故事,是我不想再对你隐瞒什么,而不是……不是想为自己找什么借口。”韦臻望向天际,满天的星光不知何时已悄悄隐没,渐露出极浅的青白色曙光,轻柔地化去漆黑浓重的夜色,这一夜未眠却如此短暂,韦臻赧然道:“不知不觉天都亮了,你累了吗?”   他这样一问,莫愁方觉真是累了,几乎想闭上眼就势往草地上一倒,但不愿在韦臻面前随性放松,只道:“回皇上,不累。”   韦臻半抱了她起来,微笑道:“还要硬撑?军营里,大天白日是不能蒙头睡觉的,今天我们还是照原计划启程。”望了望将晓的天色,“刚才和你说过的话,自母后薨逝后,我从未和旁人讲过这些事情……其实,还有个故事,今日来不及了,过两日再说给你听。你如果还有什么不解,都可以问我,我都会如实告诉你。”   “是,谢皇上。”莫愁到底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韦臻见状好笑,扶着她慢慢走下山去,黎明的露水清凉,濡湿了莫愁的发梢,莹莹发亮。韦臻将送她回营帐,莫愁听他说今日便要上路,不敢睡觉,只和衣靠在案前打了个盹,睁眼时天已大亮。 45乞巧   莫愁摔摔头,恍惚间似仍在怡园,往日夜间守在案边等江哥哥时,若倦极也会趴着打盹。忽听有陌生的声音道:“请公主洗漱用膳!”莫愁环顾四周,才想起已是在韦臻的军营里,和他重逢后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昨夜有太多的事发生,有太多的意外,还来不及细细思量。   仆妇送来早膳,莫愁胡乱嚼了几口大饼,喝了半碗米粥。韦臻却又驾临,吩咐下人收拾东西,送莫愁上车。莫愁忙道:“我尚未来得及梳妆更衣,不成体统,请皇上少待。”   韦臻扶了她的手,揽着她往外走:“罢了,你不用打扮更好看些,我也喜欢你这样子。”   韦臻赶赴前线时是轻装前进,翻山越岭,千里偷袭,他自己只骑了旋风,未备车驾,此时张冶找来的也只是一架四乘普通马车。韦臻因是提前回京,只带了一队亲兵随行,他将莫愁送上马车,自己却跳下车来,骑马走在车前。   这一带群山起伏,重峦叠嶂,马车在山路上颠簸前行,车内虽铺了软垫,仍颠得莫愁昏昏沉沉,睡又睡不着,醒又醒不了,只是浑身乏力,又想着昨夜韦臻讲的故事,这就是事实的真相么?但看他也非大奸大恶之人,就是因此年年奸杀越西国的女孩,也太……莫愁想得头痛,索性抛开一边,不去管它,只回想和江枫哥哥云游四海的趣事经历,不觉神飞天外……   将近正午时,韦臻令车马停下稍息,莫愁亦下车透透气,却发现是在一山顶附近,而脚下山势已尽,平原辽阔,田园如畴,极目眺望,隐隐可见一座城池模样。莫愁记起这条路自己往复两次都曾走过,依稀有些印象,前面该是郾城,遂问韦臻:“皇上,今日是要到郾城受降么?“   韦臻确实是打算要到郾城驻扎,听莫愁问,忽想到今日受降,若自己带她去见故国降兵,怕会让她极为难堪,韦臻沉吟一下,吩咐张冶:“今日不进郾城了,在郾城外十里处扎营。”   “是,”张冶应了一声,又疑惑地道,“但郾城的周将军还候着陛下……”   韦臻摆摆手道:“你派快马通知他,受降的事他自己相机处理就是,若有事要禀,让他晚上到城外来见朕。”   张冶只得领命去了,莫愁又问:“皇上,去天京就只有这一条路么?”   “是啊,”韦臻道,忽觉莫愁话中似另有深意,补充道,“还有些偏僻的小路,便是这一条最近最平坦。”   稍事休息,继续上路,傍晚时分,韦臻一行果在郾城外十里驻扎,莫愁此时倒真的疲惫不堪,用过晚膳便回帐沐浴歇息,郾城守将出城拜见,韦臻与诸将商议撤军及守卫事宜,又嘉赏诸位有功将士。此夜二人相安无话。   第三日,韦臻令加快速度,天黑时终于赶到薛城,此时薛城之围已解,守将郭成率大队文武官员出城迎接,将圣驾接入将军府,安排盛大筵席为韦臻接风。莫愁见了这些排场,心中只觉凄惶,他胜者为王,我败者为奴,便借口身体不适,不愿出去。韦臻知她心里不痛快,也不勉强,只让人特意选了些精致的菜色送到莫愁房中。   韦臻挂念着莫愁,早早结束了宴会便到莫愁住处,莫愁已换了身梨花白素锦寝衣,正歪在床头看书,闻报刚欲起身,韦臻已进屋来,握着她的手,笑道:“莫愁,今天是七夕了,你怎么这么早就躲在屋里睡了?”七夕又名乞巧节,是当时女子尤其是少女少妇一年中最为重视的节日,七夕要遥拜织女,穿针乞巧,或行各种闺中游戏,向织女求赐智慧和巧艺,祈祷姻缘美满。   莫愁懒洋洋地答道:“皇上不是不知道,我素来笨手笨脚的,针线女红一窍不通,就算今年求到明年也是无用的,又何必白费力气?”   韦臻微笑:“你不拜织女,那我就陪你看星星吧!”   莫愁起身,少时换了件浅青色的丝罗上衣,配碧色曳地长裙,颜色素雅,通身亦再无珠翠装饰,更显雨后新荷般的天然之美。韦臻让人将葡萄石榴西瓜等时令瓜果摆在庭院中,屏退下人,只与莫愁同赏星月。晚风吹过,四周花树颤颤摇曳,白日里暑气被风吹散,夜凉如水,半弯新月渐渐从东边升起,徘徊天际。   七夕是鹊桥相会的日子,韦臻凝视着那隔了迢迢银河相望的牛郎织女星,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剥了几粒红灿灿的石榴,置于莫愁面前的红玛瑙碟子中,问道:“莫愁,你以前在闺中时,七夕是怎么过的?”   莫愁规规矩矩地谢了韦臻,道:“早些年七夕节,姊妹们也要乞巧玩耍,我从小顽劣,不事女红,当然每次都是必输无疑。她们便拿我取笑,或是要罚我跳舞……”莫愁说到这,忽住了口,其实,虽然乞巧总是输,但只要轻舒广袖,临风起舞,自是满座皆惊,倒比心灵手巧的姐姐们更为出彩。只是,跳舞?唉,现在还有什么跳舞的心境……   韦臻亦停了停,问:“莫愁,还记得……还记得你的凌波舞么?”   “回皇上,记得。”莫愁答得四平八稳,并不多说一个字。记得又如何呢?难道还想我给你跳一次么?当然,以我现在的轻功,不用再费心在水下钉什么木桩了,但你若要让我跳,我宁可栽到水里也不跳。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舞蹈,凌波起舞,宛然如仙,”韦臻神情有淡淡的惘然,似乎欢喜又似乎神伤,“只可惜,再不得见了,莫愁,那件霓裳,已经没有了。”   “霓裳?”莫愁记起来,那可是件绝世的宝物,得值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价值连城都是低估了它,怎么就没有了?莫愁心疼,惊道:“那么贵重的霓裳怎么就没有了?”   韦臻平静地道:“那也不值什么,我本以为……以为你不在了……既是赐你的,世上再无人配得上穿它,我不能让它落入旁人手中,便一把火烧掉了事。” 46逝川   莫愁一愣,心头似被重锤击了一下,说不清是痛还是闷,旋即屈膝跪下,俯首道:“奴婢欺君死罪!”   韦臻一把将她拉起,语带嗔怪:“我说的话,你总是不听么?”莫愁知他说的是不要自己自称奴婢,不要行礼,只装作不知。韦臻叹道:“你若不欺君,我现在又怎能再见到你?你还记得前夜我给你讲的故事么?你以前不管做过什么,我都不会再怪你了。”说着从怀里摸出那个骷髅头香袋,“这是你当初要送给我的香袋,还记得么?我一直都贴身带着,”呵呵一笑,“你别说你做得不好,就算拿织女亲手绣的香袋来换,我也不会换。”   莫愁更是诧异莫名,接过来看了,果然是当初自己亲手所制的香袋,只是年深日久,紫罗兰色的缎面早已晦暗变色,上面还有暗红的斑斑印记。莫愁自然不会忘记,因绣了个骷髅头,韦臻不肯要,后来自己便拿来装了诈死的药丸,一直随身带着,若不是到最后这香囊救命,自己也早魂归黄泉。诈死前香囊还在自己身上,诈死后怎么落到了他手中?莫愁红了脸:“皇上,这……怎么在皇上这里?”   韦臻苦笑一下:“落在了冷宫里,我去的时候恰巧捡到了。”想到当时的万念俱灰,韦臻仍不由一颤,只望着莫愁不言。   他去了冷宫?那这么说,他识破了周氏姐妹的毒计?他后悔了?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莫愁被他瞧得心慌,转开视线:“皇上?”   “嗯,莫愁,”韦臻道,忽将莫愁抱起,放在自己膝上,莫愁不敢用力挣扎,只不安地扭着身子。韦臻柔声道:“别动,我只想抱着你,才知道你真的还活着,不是我的梦,不会化作一缕轻烟飘走……”他说得深情如许,莫愁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抿着唇不吭声。韦臻轻声道:“你说过,我会后悔,正如你所料,你走后,不过两三个月,我就后悔了,只可惜已经悔之晚矣。”   “我知道,我现在来说这些,你也许会嘲笑我,也许根本不肯相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莫愁,在我心里,其实,其实从来没有放下过你,即使是……即使是我赐死你的时候……”韦臻声音低沉厚重,略带点磁性,“这香囊上染了你的血,当时我见到,真……真恨不能随你去了……”   莫愁嫣然一笑,笑靥绽放,宛如月下的蔷薇随风浮动:“其实没什么,我是觉得好玩,故意涂了些血上去。”   “好玩?居然觉得好玩?你……”韦臻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复又笑了,“你还说你变了,可不还是这样子么?”   韦臻的笑容真诚而温暖,心底似乎有什么极坚硬的东西被打破了一角,莫愁掩饰地扔了颗葡萄入口,眨眨眼道:“不好玩么?人生难得死几回?何况我还捞着个诈死的机会?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是那鸩酒,苦得要死,辣得要命,没法入口,我尝了一点儿就喝不下去,皇上下回记得让人兑点蜜糖在里面,一口就喝完了。”   “你……你还去真去尝了那鸩酒?”韦臻一跺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莫愁点头,一脸的满不在乎,“那种酒寻常又喝不到,极为难得,我便尝了一点,也不多。”   “你……”韦臻本来含情脉脉,被她几句话就搅得哭笑不得,怅然叹口气,“你这小妮子,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莫愁微微垂眸:“奴婢知错了。”   韦臻郁闷地挠头:“唉,我并没有说你错,”看她神情娇憨调皮,依稀仍是往日,心下感叹莫名,怜惜地抚了下莫愁的面颊,“你以后别再拿这些事情开玩笑,若真有个好歹……算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让你看见那些东西。”   此时月已近中天,乳白的月色如朦胧的雾气笼罩,而星光粒粒,似钻石般明亮,韦臻望着天空,沉吟半晌,忽道:“今夜夜色甚好,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莫愁纳闷地问。   “你不用多问,去了就知道。”韦臻道,却唤张冶备马。   韦臻不欲惊动他人,只携莫愁出了后门,张冶已牵了旋风等在外面,韦臻飞身上马,随即将莫愁抱上马背,张冶欲要骑马随行,韦臻却制止了,只带着莫愁,飞驰而去。那旋风风驰电掣,韦臻怕她坐不稳,只将她牢牢地控在怀中,两边模糊的景物一闪而过,到了城门,韦臻摸出令牌,守门的军士慌忙打开城门,目送那一骑东去。   旋风奔跑了约一个时辰,韦臻方让它放慢脚步,前面却出现一条大河,波光粼粼,韦臻抱着莫愁下了马,将缰绳一扔,让旋风自去河畔饮水,望着那汤汤流水,韦臻问:“来过这里么?”   “汩水?”莫愁侧头望了韦臻一眼,汩水是天京路上的一条大河,来来往往必要渡过此河,莫愁自曾经过。   韦臻望见不远处,月下江岸边正有一叶扁舟,便道:“我们到河对岸去。”牵了莫愁走上岸边的乱石滩,上了那小船,解开缆绳,向对岸划去。莫愁坐在船中,听那水流之声,只想,他今日怎有如此闲情逸致?又想学上回八月十六瑶池泛舟么?想到瑶池那夜,莫愁心头一痛,便仰头去望那星河。此时夜色已深,千万颗繁星闪耀无尽,天地明光濯濯,舟行水上,长河浩浩奔流,星光倾倒在河中,如泛舟浩瀚银河之中,分不清是天上还是人间。莫愁忽想起与江枫乘风破浪,舟行万里的往事,那时的夜色,也如这般好,而今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不觉已渡过汩水,离岸尚有数尺时,莫愁已轻盈一跃,飞身上岸,看得韦臻一愣:“你的轻功倒长进不小!”   莫愁微微一笑:“皇上谬赞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只是为了紧急关头好脚底抹油,号称逃命功。”韦臻闻言,更增酸涩,莫愁的轻功,自然都是江枫教她的了,也怪自己,当时她想学,却不肯教她。 47碎玉   汩水东岸有一大片茂密的柳林,千万条袅袅柔枝垂拂水面,韦臻径直入了那片柳林,于林间穿来穿去,似在寻找什么,半晌,忽叫道:“是它了!”便招呼莫愁,“莫愁,你过来!”莫愁偱声走过去,韦臻指着一棵一尺来粗的老柳树道:“就是这棵了。”拍了拍那树干,莫愁疑惑,借着星光上前细看,发现柳树的一侧树皮已被剥光,光滑的树干上刻了一柄利剑,那刻痕既深且粗,显是久经岁月风霜。韦臻低低地喟叹一声:“这是我当年送别韫儿时刻下的,斗转星移,算算已有十一年了……”   “韫儿?十一年?”莫愁一头雾水。   韦臻攀住那棵柳树,折了一截三尺来长的柔软枝条握在手中,不言不语出了柳林,莫愁亦只得跟在他后面,韦臻在临水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指指身边,让莫愁也坐了。韦臻道:“古来行人多在汩水送别,送别时,常折下一枝柳条插在河岸上,久而久之,便有了这片柳林。黯然销魂,惟别而已,因此,这片柳林另有一个名字,叫作断魂林。”   韦臻语气感慨:“当年,我送别韫儿时,正是杨柳如烟春水如蓝的季节,我也曾折了一枝柳条,让她带走,却在折柳的那棵树上刻了一柄剑作为记号,那时树干尚不堪盈握,如今已粗如椽柱。忧愁风雨,树犹如此!”莫愁听他似颇为伤感,他做皇帝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韫儿是谁?让他有这么多烦恼?韦臻用柳枝轻轻搅动水波,搅碎一片银色星光,仿佛此刻凌乱的心:“韫儿名叫章含韫,是我的表妹,瑾馨郡主,那时候你还小,多半也不曾听说过。”瑾馨,章含韫,确实很陌生,莫愁愈加茫然,但知她与韦臻定有绝大的关系。   韦臻似乎笑了笑,“你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有皇后?每个人都在劝我立后,但……如果韫儿还在……”韦臻长长地叹气,声音中听不出悲喜,“如果韫儿还在,她该早就成了我的皇后,那就没后面的事了,我也遇不到你了……韫儿的母亲靖阳大长公主与父皇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韫儿年幼时,大长公主带着她进宫,母后一见便十分喜欢,后来便常留她住在宫中,待她便与公主无异。少时我和她十分投缘,众人眼里,我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璧人,母后的意思,也是希望她成为东宫正妃,而我,记得还是十岁时,我们就曾……嗯,算是私定终身吧!我曾经承诺过,如果日后我做了皇帝,她便是我的皇后……”   皇后?多么遥远的一件事情,他口中的韫儿,仿佛与自己没什么关系,是不是他找不到人倾吐久远的往事,需要我做他的听众?……莫愁望着那倒映汩水中的满天繁星,模模糊糊地想,忽然记起一件事,脱口问道:“她是不是也很喜欢梅花?”   “是……”韦臻似乎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是的,我曾和你说过,周怜容象一位故人,就是韫儿……”提及周怜容的名字,韦臻声音里有明显的厌恶,没继续下去,“韫儿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和母后一样,最爱傲雪寒梅,为此,母后也格外喜欢她……”莫愁想起了挂在韦臻寝宫里的那幅怜容的画像,他口中的韫儿长得就是那模样么?莫愁微微皱了皱眉头。   “但谁知道突生变故,还没等到父皇指婚,母后已被废,我也被贬逐北疆,这婚事自然是遥遥无期。世上多有趋炎附势之人,我漂泊在外那几年,名义上虽仍是太子,一旦失势,也没少看旁人的冷眼。只有韫儿,与我互通书信倾诉衷情,从未间断,甚至,有一年她还偷偷地逃出京城,想到边关来看我……”韦臻道。   “哦?”听到这,莫愁不禁微微动容,那样文弱的女子,胆子倒还不小,可以和自己比一比了,倒对韫儿生出一丝好感,想来她,也是个痴情的人了……   “边关离天京有千里之遥,她只带了个贴身的丫鬟,说是到庙里去上香还愿,两三日便归,便溜了出来……过了四五日还不见回家,她的父亲忙派人四处去寻,料到她可能会来找我,派了人沿途追踪堵截,终于在半途将她拦住,带回天京。从此将她禁足,再不许她出门一步,也不许她与我互通消息。他父亲认为我大势已去,迟早被废,忙着给她物色人家,都被她断然拒绝了,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她从来未曾忘记过,我们之间的承诺……”韦臻的声音随着夜风远远地散了开去。   “就这样,直到……直到父皇战败,你不是问我,苍龙答应了什么无理的要求么?”韦臻转向莫愁,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凝视半晌,复转过头去,将那手中的柳枝远远一抛,柳枝落入江心,打了几个旋,随波远去,“要求就是要我国公主下嫁,嫁与越西国的元帅郝寿钦,这是你父王答应他的赏赐!得胜之师,自然予取予求。当时宫中并无适龄的公主,要么已经下降,要么年纪尚幼,但越西国执意催逼,于是父皇便将韫儿封为公主,远适越西……”韦臻一直语调平静,此时忽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本来,上邦公主,即使和亲,也当嫁与一国之君,但父皇听了杨雯的话,竟然同意了让她嫁给郝寿钦。韫儿可以抗拒她的父亲,却无法抗拒我的父皇,国家有难,她自不能推辞。等我奉诏回京时,一切已尘埃落定,无可挽回,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最后送她一程……”   “我执意要送她,父皇也只好同意,从天京出发,一直到汩水,我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但终于到了汩水,当时两国以此水为界,越西国派了船来接她,到此地我再不能前进一步……” 48悼亡   “最后,韫儿终于上了船,进了船舱,而我站在汩水东岸,吹一曲梅花三弄,她亦在船舱中以琴声相和,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琴笛合奏……曲散人去远,寂寂不复闻。送走了她,我在那棵柳树上刻了一柄剑,我没有告诉她,我要她等我,等我踏平越西,接她回来……”韦臻停下,四周出奇地安静,只有湍急的汩水奔流不息,如泣如诉,无穷无尽,如亘古不变的呜咽……   良久,莫愁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后来?”韦臻挑了挑眉毛,嘴角轻轻一动,“她死了,她没能等到我。一年不到,她便死了。”死了?莫愁倒吸一口凉气,听他语气,这当是他极伤痛的往事,自己还是识趣点儿,不要多问,于是只陪韦臻静静地坐着,等他下文。果然,停了好一阵,韦臻又道,“我回京后,不愿住在宫中,便在宫外开府另居,一天夜里,突然有一名青年男子到太子府求见,说带来了韫儿的消息,我忙让他进来,却是韫儿的贴身侍女玲珑女扮男装,玲珑一见我便伏地大哭,求我为瑾馨公主报仇。我大惊失色,急问她缘故。”   “原来,韫儿成婚后,一直落落寡欢,郝寿钦察觉她心另有所属,屡次逼问,韫儿都不发一言,既不辩解,也不承认。那厮大发雷霆,对韫儿非打即骂,百般虐待,韫儿本就郁结于心,又受了诸多凌辱折磨,不久便香消玉殒,殒时尚不到十八。”时隔多年,韦臻语气仍让莫愁不寒而栗。韦臻忽握了莫愁的手,歉然一笑:“吓着你了?”   莫愁摇头:“没有,我哪有那么容易就吓倒?”夜深露重,莫愁微微瑟缩了一下,韦臻脱下自己的外袍,温柔地披在莫愁身上,顺势将她搂在怀中。   韦臻继续,语气却愈发寒冷:“其中种种令人发指的细节,我也不必和你多说了,总之非常人所能忍受。玲珑讲完,哭求我为韫儿报仇,我听到韫儿的死讯,犹如五雷轰顶,自然不用说也会答应。玲珑见我应允了,磕头谢恩毕,突然一头撞上殿中梁柱,当场身亡!”说到这里,察觉莫愁的手指紧紧地扣着自己,尖锐的指甲划破手背,韦臻反手将她的小手团在掌中,只道,“你可以想见,我自然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仇人碎尸万段,当即发下血誓,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后面事情的发展你便知道了,十八岁我即位,因我已潜心军事多年,即位后又花了三年的时间卧薪尝胆,周密准备,务求一战全胜。三年后,我率大军亲征,夜渡汩水,奇袭薛城,聚歼越西精锐,残敌望风披靡,随即我军攻克梓关,最后逼近昆都城外五十里之地,谭参昱不得不签订城下之盟,我总算为父王母后为韫儿报仇雪恨。”韦臻说得意气飞扬,莫愁想到父王临终前,曾说过这是平生之奇耻大辱,只默不作声。   韦臻道:“郝寿钦死在战场上,倒白白地便宜了他,我将韫儿的遗骨寻回,按公主之礼入葬皇陵。我即位之初,百废待兴,国恨家仇在身,自然顾不上立后,而边境初定后,这些年,群臣举荐的皇后人选也不少,但我……一直以为,再没有谁能比得上韫儿,再没有谁能当我的皇后,叫我一声‘臻哥哥’,”他说到这三个字,莫愁眨了眨眼,没做声,“大婚之事就一天天拖下来了……当然,既然我胜了,我遭受的一切,我所爱的人所遭受的一切,就要越西国十倍百倍地偿还!如果……如果不是因为五年后遇到了你……”   这就是他种种暴行的原因么?阿梅母亲满头白发的苍老面容在莫愁面前一晃而过,奇怪地是,莫愁并不象宋睿那般切齿痛恨,只觉有种莫名的难过和悲哀,忽打断他问:“皇上,你认得阿梅吗?”   “阿梅?”这个名字太陌生,韦臻蹙眉想了片刻,确信记忆里没有这个人名,“不认得,她是何人?”   莫愁微低了螓首:“皇上自然是不记得了。阿梅是越西国的一位女孩,是……是第一次献给皇上的七名美女中的一位,我曾见过她的母亲和她的未婚夫。”韦臻攥紧了她的手,莫愁吸口气,决定长话短说,“能送给皇上的女孩当然都很美丽,阿梅也不例外。她的父亲和兄长都死于那场战争,只留下阿梅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阿梅与未婚夫本来也早定了婚期,但突然有一天,阿梅被人带走了,再没有回来……阿梅的母亲不肯相信女儿不在了,年年月月,一个人守着一间残破的茅屋,直到现在,还在等着阿梅回来,她的眼睛瞎了,耳朵聋了,神智也不清楚了。当时我去看她时,她听到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竟把我当成了阿梅,抱着我大哭……阿梅的未婚夫在我哥哥手下做事,至今也未曾娶妻……皇上当然不记得了,阿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还有其他许多和阿梅同样命运的女子,她们的生命她们的感情她们的亲人都如蝼蚁一般,自然绝不能与皇上您和瑾馨公主相提并论。”   莫愁说完不再做声,只静静地望着脚下的流水。韦臻也沉默了,许久,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我给许多人带来了痛苦,并不比我所受到的为少。但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我若怜悯别人,谁又来怜悯我?我胜了,就赢得一切,生杀予夺,为所欲为,若是我败了,车裂凌迟,株连九族,那也是我活该。”   “是,皇上说得极是,”莫愁道,不知为何,鼻头却有些发酸,她多年前就早知道自己祭品的命运,从未为此自怨自艾,此时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越西国胜了,便有瑾馨公主远嫁,皇上您胜了,便该轮到我,这本是最公平不过。” 49横刀   “莫愁,”韦臻急切地唤了她一声,“不!你是不同的,旁人怎样看我,认为我是残酷无德的暴君也好,认为我是十恶不赦之徒也罢,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有本事,便来杀我就是。但是你,你是不同的,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死有余辜?”他语气郑重,莫愁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只缄默不言。韦臻凄然笑了笑,道:“我这一生或许做错过许多事,但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将你赐死,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强把你抢回来么?因为我,我不能求你,我没有资格求你原谅……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想为自己开脱,也不是需要你的怜悯,我愿意接受你审判。”   忽然眼前寒光一闪,莫愁尚未回过神来,韦臻手上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莫愁一凛,这又是什么招数?是不是只要自己说错了话,就来上这么一刀?莫愁正惊疑不定,韦臻却拉过她的纤手,倒转手柄,将匕首递给莫愁,莫愁握着刀把,茫然地望着韦臻。韦臻目光波澜不惊,唇角隐隐似带一丝苦笑:“我知道,我赐死了你,你好容易死里逃生,我又强掳了你回来,你心里并不情愿,是我伤了你,何况,你是越西国的公主,两国世代为仇,积怨已深,你恐怕更认为我罪大恶极,如果你真的认为我该死,我给你一个机会,”   韦臻突然站起,捉紧莫愁右手手腕,将她往上一提,莫愁身不由己被他拉起,两人迎面对立,江风入夜强劲,贴着面颊刮过,卷起衣袍,吹乱鬓发。那匕首映着天上星月,刀刃光芒闪动,显然极为锐利。两个人的影子映在石上,交相重叠,凌乱地纠缠一起。   韦臻把着莫愁的手,将那匕首的刀锋贴在自己颈间,笑一笑道:“我给你一个机会,也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如果你恨我,认为我罪该死,就在这里用力一划,一切就解决了,我绝不会动一动。然后,你可以将我沉到汩水里去,神不知鬼不觉,从容逃走。你去找你的江哥哥也好,回去当你的公主也好,没有人能拦着你。你杀了我,也是为越西国报了仇,当是大功一件,上至你二哥,下至那些冤死女子的家人,想必都会高兴得很。”   韦臻说完松开了手,莫愁握着匕首,手指不住颤抖,咬着唇,哑着嗓子问:“皇上……你,你开什么玩笑?”   韦臻眼睛不眨,声音却极是温柔,如三月里的和风轻拂:“你看着我,我决不是和你开玩笑……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有时活在世上,更比死了痛苦,如果让我选择的话,能死在你手中,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样的场景全然超出了莫愁的想象,那匕首既轻又薄,吹毛立断,莫愁握在手中,却似有几千几万斤重,颤着抖个不停。韦臻的双眸沉静如海,波澜不兴,莫愁忽想到自己刺入他体内的那枚银针,心下慌乱,哐当!那匕首已落在石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莫愁的手僵在半空,韦臻仍是微笑着望她,眼中尽是鼓励:“别怕,莫愁,把匕首捡起来,拿出点勇气来!你虽然没杀过人,但我是你和你的越西国最大的仇人,手刃仇敌,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动手吧!”   “不!”莫愁忽然惊叫一声,双手掩面,身子已软了下去,“不!皇上,你……”那大石上本不平坦,莫愁摇摇欲坠,晃了几晃,便要往江中落去,韦臻一惊,忙扶住她。莫愁哽咽道:“皇上,我,我并不是恨你……”   韦臻扶着她重新坐下,一迭声地道:“别哭了,莫愁,我不是想惹你哭,不是想逼你,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你哭……”莫愁呜咽不止,韦臻柔声劝道,“别哭了,再哭,肿了眼睛可不好见人。”摸出一方月白手巾来,欲为莫愁拭泪。   莫愁接过手巾,胡乱地擦了几下,抽泣道:“皇上其实不用为赐死我这件事耿耿于怀,我没有为此恨过皇上,当时没有,现在也没有,皇上别为这难过……”   “为什么不呢?我宁可你恨我……”韦臻道,脸上却殊无轻松喜悦之色,反似极为失望,“是了,你觉得我太笨,甚至不屑于恨我……”   珍珍将这话都说给他了,莫愁勉强镇定下来,道:“不,皇上,我不是这个意思……”   韦臻却不管她,自顾说下去:“我岂止太笨,简直是愚不可及,你当时被逼呈供,一定是相信我能发现那供词中的破绽,你既然能过目不忘,又何必藏一本边关要略在自己的屋里,这圈套也太拙劣了,对不对?”莫愁在他目光下无可遁形,只得点一点头。韦臻惨然一笑:“我连这都想不到,反去相信那蛇蝎心肠的周氏二女,就凭这一点,也是该死了。莫愁,你当时求见我最后一面,如果我来见你,是不是一切还可以挽回?”   莫愁咬了咬唇,那是一段从不愿再回忆的经历:“当时……嗯,我只是想再见皇上一面,或许会说出真相,或许不会,如果皇上真的要我死,我就选那匕首。”韦臻一惊,不自主握紧了莫愁的手,似乎怕一松手她就消失。莫愁笑了笑:“皇上不用紧张。其实,生死有命,我真的不是很在乎,本来我初见皇上后,第二日便是死期了,能多活了那么久,经历了许多事,也算是我的造化,仔细想来,皇上待我本人,一直也算不错,是我自己不知进退,不知分寸……”   “莫愁!”韦臻忽大叫了一声,粗暴地打断她,“莫愁,你不要这样说,我宁可你骂我,恨我,甚至杀了我,不要说你不在乎!”   “我……”莫愁见韦臻目眦皆张,似是癫狂,后面的话噎在喉间,说不下去,过了一阵,方低声道:“其实,我当时就算向皇上说出实情,皇上也是要赐死我的,不管怎样,我都是罪有应得,难逃一死,我真的不曾为此怨恨。” 50剖白   “皇上也许已知道了,我确实去过冷梅园,半夜三更去吹那短笛,是想和江枫哥哥联络,那短笛的声音太尖锐,我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而那支黑色短笛,正是伴驾南巡时江枫哥哥给我的。”莫愁顿了顿,反正现在也没必要再瞒他,索性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从头说起,“皇上该知道了,我们在醉月楼上,是见过江枫哥哥的,后来,在山间沐浴那次也见过……”   “沐浴?”韦臻忿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莫愁不知怎么,忽觉得好笑,他到现在还不忘吃醋,自己和江哥哥朝夕相处这么久,岂止沐浴,要怎样也早怎样了,他来吃什么干醋?看他生气,莫愁并不多做解释:“江哥哥是受了二哥之托,到苍龙国来营救我。第二次见面商议后,后来在清河山庄我们又见了一次,就是皇上进城劫粮那回……”韦臻记起,那天回来时,是曾看见有人翻墙而出,还派了人追踪,那就该是江枫了。想到莫愁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江枫互通款曲,韦臻仍不禁沉下了脸。   “江哥哥一直暗中跟着我,寻找机会,龙王庙祈雨那天,皇上进庙里去祷告时,我在后山会了江哥哥。”韦臻静静听着,其实已知道那次龙王庙危急关头救下莫愁的便是江枫。莫愁不敢看他眼睛,声音轻如耳语:“他给我找来了两枚药丸,其中一枚是诈死药,另一枚则是装病用的,当天回了山庄后,我就吃了那粒装病的药,十天的药效内,症状酷似风寒,但无药可治……那一回清河山庄身染急病,其实是我装的,江哥哥要我趁重病的时候服下诈死的药,就可以不知不觉地将我救走……”   这下轮到韦臻吃惊了,这是他以前从不知道的,原来那回重病竟然是她装的,她从那时起就已把自己骗得团团转,那些焦虑,那些承诺,那些真情剖白,那些不眠不休的昼夜,在她眼里都不过是笑话吧!韦臻呼吸急促,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转过头去,凝望那河水,一江繁星闪耀,如银河奔涌而过,滔滔不止。   半晌,韦臻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按照这天衣无缝的计划行事?”   莫愁只觉面颊已是滚烫,困难地道:“我……我试过,但我觉得太冒险,到底不敢……”   “是不敢吗?你还有不敢的事?我不信!”韦臻莫高深测地笑了笑,眼中似有虹霓似的一星光芒闪过,“那后来落水那次也是江枫策划的吧?”莫愁轻轻点头。“那你当时,不是已经如愿逃走了么?我又没找到你,你为什么不去找江枫?为什么不回越西国?”   “我……”莫愁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到,“我……找了,没有找到。”   “那你为什么又要回天京来呢?”韦臻步步进逼。   “我……我想他可能会到天京找我……”莫愁慌乱地道。   “不!不是的,莫愁,”韦臻急促地道,“你是想回来见我的,对不对?”   莫愁抿唇,这事不能逃避,干脆痛快承认:“皇上为我干冒奇险,虽然是……是场误会,我不愿皇上为了我,出什么意外,所以我回天京,也是想顺便打听一下皇上的消息。”   “你不能否认,你曾经为我感动,对我有情,这就足够了。”韦臻微微一笑,“你能主动放弃逃走,回到我身边,答应我永不离开,我该知足了,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皇上……”莫愁有点懵了,这个皇帝脑子里现在想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啊?完全颠覆了以前积累的经验。“皇上,现在你知道了,其实我一直是瞒了您很多事。后来回宫后,有一天晚上,我换了小太监的衣服,到冷梅园去吹笛,引来了江枫哥哥,夜里溜到冷梅园也不一次两次,是后来我还和珍珍出宫去见过他,最后安排了那次诈死。”   韦臻望着她,面带笑意,莫愁反倒心乱如麻,他为什么不暴跳如雷大吼大叫?这早该超出了他能容忍的底线。“皇上,您并没有冤枉我,如果当时您知道了事实的真相,也一定会将我打入冷宫尔后赐死,所以我不能说实话,我自己死了不打紧,不能连累江枫哥哥,不能连累其他的人。皇上,我本来就犯了死罪,我从来没怨恨过您,您也不必再为此难过。”   “莫愁,你说的这些,我出征之前便早就知道了,你说得不错,”韦臻神色惘然,有难以言说的复杂,“如果是当时,我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大发雷霆,就算不赐死,也会将你终身幽禁,那样的结果,反倒更糟了。所以……”韦臻无奈苦笑,“所以虽然我妒忌江枫,但我如今,还必须得感谢他,感谢他屡次救你性命,感谢他让你逃走,感谢他让我认清了自己,也认清了别人,没有他,就没有你,没有你,就没有我……不管以前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   “莫愁,我给你讲到母后讲到韫儿,不是说,我对过去的仇恨还念念不忘,我已经承诺过,以后将废除越西国进贡女子之例,虽然以前做过的事,就象这逝去的江水,不可挽回,但至少,你不必担心,以后再有阿梅那样的女子被送到天京了。”韦臻的言中似有悔意。莫愁暗想,他如果以此为条件,要我留下,似乎我还是赚了?“自从有了你,我现在最恨的已不是越西国的女子了,我恨的只是我自己,”韦臻一笑,“我将这些往事说给你听,是想……或许你能多少明白我当时的心情。不是我不爱你,我对你的心从没有改变过,我也知道你对我的一片真心,但你要求我只爱你一人,我当时……当时确实是很害怕……害怕往事重演,恰好又来了个酷似韫儿的周怜容,一切都象是冥冥之中的轮回……” 51覆水   “这也难怪,皇上,若换了我,我也会喜欢周怜容的,她温柔淑雅,善解人意,我只会惹是生非,徒增皇上的烦恼。”莫愁双眸微睐,接口道。   韦臻的神情却极为懊恼:“莫愁,你是在讽刺我吧?当然,是我错得离谱……周怜容是周宁容故意挑选了一名相似韫儿的青楼女子,加以训练调教,冒充是周浩天之女,送进宫来。”   莫愁也吃了一惊,变了脸色:“青楼女子?那不是欺君大罪么?”   “是啊!我只恨自己糊涂!居然让其鱼目混珠,伴君承恩,直到她假孕败露,这桩旧案才东窗事发。”韦臻提到周怜容,想起赐死莫愁后,自己曾和她的那一夜……让其得了机会设计假孕,最终成了一场滑天下之大稽的闹剧,韦臻既是惭愧又是愤怒,不愿详谈其中的经过,“只是,我虽然将那二人赐死,但那时你……你已经走了。”   莫愁倒似毫不生气,想了想道:“皇上,其实就算周怜容该死……天下之大,您也可以再找一位象瑾馨公主那样的女子,并不是都象周怜容那样的。”   “不,不可能了,”韦臻坚决地摇头,“以前是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后来经过这些事,我才终于明白,韫儿是独一无二的,莫愁也是独一无二的,我错就错在痴心妄想,去寻找一个韫儿的替身,来代替韫儿,代替你,演变为一场噩梦。韫儿和我是青梅竹马,我们相识、相知然后相爱,如大江东去,春去秋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她似乎天生就该是我的,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我对她,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和承诺。但莫愁,你绝然不同,你带给我的感受太过强烈,太过奇特,就象是一块威力巨大的磁石,我是皇帝,阅人无数,可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女子,或许你自己都不曾在意,但如寒冷的冬夜温暖的火炉,我不能不被你吸引,我也曾逃避过,也曾抗拒过,冷落你,压制你,但是……没有用,莫愁,你是我命里的克星,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人……”   “是么?”莫愁的眼中有明显的疑惑,仿佛并不相信,“皇上这样说,我可担当不起。”   韦臻涩涩一笑:“莫愁,我知道你不相信。但韫儿,我再爱她,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以后会全心全意地待你,莫愁,虽然你也骗过我,但我还是认为个最真的女孩,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敢爱敢恨,有时都让我自惭形秽。”   “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还有用吗?”韦臻深深地望进莫愁的眼里,“是不是已经太晚了?莫愁,你是不是再也不会信任我?”   “呃,皇上,我……”莫愁被动地道,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不怨你,我们两不相欠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苦苦追问这样的问题?忽想起初见时刺他的那一针,与他之间的恩怨纠葛并未结束,莫愁遂住了口,转开头去。   “莫愁,你既然不怨恨我,那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韦臻鼓足勇气道,眼中似有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忘掉过去的所有,一切从头来过,好不好?”   韦臻语气热烈,握住莫愁的双手,莫愁察觉那手心烫得如火,无声地轻笑了一下:“皇上,你为主,我为婢,你为王,我为虏,你何必问我的意见,我若说是又如何?说不又如何?”   “说是又如何?说不又如何?”韦臻细细体味着莫愁的话,“你口口声声说不恨,其实你还是怪我的,怪我为何又要强迫你来?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没有别的法子,如果我不能再见你一面,和你说清楚这一切,我决不能甘心!”   “那皇上的意思,是要我做什么呢?”莫愁神色平静,淡然道,“皇上有何吩咐,我自当遵从。”   “不,我不是……不是想要你为我做什么?是想再试一试,试一试我们还有没有未来,还有没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一天,”韦臻的笑容惨淡,语气却极为坚定,“无论如何,我要试一试,莫愁,你愿意,愿意做我的妻子吗?”莫愁一震,怔怔地望他,不明其意。“不要想着我的皇帝身份,只把我看作一个追慕你的普通男子,你愿意,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我唯一的妻子?”   “妻子?”莫愁困惑地重复,“皇上的妻子?”   “是的,如果你愿意,我会正式与你大婚,册立你为皇后,但这不是主要的,我知道你要的也不是皇后的虚名,宫中的荣华富贵,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与我共度此生?”韦臻解释道。   “可是……”莫愁总算回过神来,讶异地张大嘴巴,使劲眨眨眼,“皇后,我哪里当得了皇后?皇上是不是……”本想说皇上是不是昏了头?话到嘴边,生生咽下。   “你当得了,只要你愿意,我说你当得了,你就当得了。”韦臻目光炯炯,毫无戏谑之意。   “但……”莫愁一咬牙,“皇上如果不介意的话,莫愁自然没什么话好说,莫愁既已归来,愿意服侍皇上,不管是宫女侍婢,还是皇后贵妃,莫愁一切都听从皇上的安排,但莫愁心里已经有他人了,莫愁不能欺骗皇上,若结为夫妻,怕是不能全心全意地对待皇上……”其实,还有什么必要和他说这些呢?反正再过半年,一切都完事大吉了,和他挑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韦臻的脸色霎时如经霜的秋叶,再无一点生气,松开手,半晌方问:“莫愁,你的心上人是江枫?你很爱他?如果我不寻你回来,你们就要成婚了是吗?”   “嗯,他说等我三年服满,哥哥也是赞同的。”莫愁老实答道。   “他待你……待你很好么?”韦臻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声音里浸满了深切的痛楚,其实是明知故问,不用想也知道,那答案会是一把利刃,将自己的心活活劈成两半。 52约期   “是……”莫愁听他并未恼怒,略略放心,咽了一口唾沫,“江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几次三番冒险救我,为我受伤,为我差点送命,为我付出很多,我很感激他。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和他在一起,我很自在,很开心,是真正的快乐和自由,无拘无束……我根本不用刻意去迎合他,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从来不担心他会莫名其妙大发雷霆,也不用整天如履薄冰忐忑不安,我烦恼的时候他总能想出办法来把我逗笑,不会伤心,更不会流泪……他有时候也会恶作剧,会捉弄我,而我也可以和他吵架,可以撒娇,可以生气,可以扯他的头发,喷他一头的水……他带我去了很多没去过的美丽地方,去看过大海,去山里滑雪,去周游列国,还做各种各样好吃的,还教我武功……”莫愁说起江枫,便似开了闸的水,眼中流动着温柔的光波,唇边也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疼痛在韦臻心间漫无边际地弥散,连那温柔的银色星光也象是亘古的寒冰,将自己冰封,身旁的莫愁口角噙笑,美得令人心醉,似周身散发着光芒的月宫仙子。她的美丽是为另一个男人绽放的,但……韦臻想起当年她在宫中时,十次见她,倒有八次都是愁眉不展,至于和自己之间,光称呼一件事情,就不知纠缠了多少次……到如今,再想她唤自己一声“臻哥哥”,怕也是终不可得了吧?韦臻心底最后一点幻想也破灭了,或许,鸟儿该属于蓝天,为了她的这份美丽,自己该放她远走高飞?不!韦臻摔一摔头,还没到最后关头,为什么要轻言放弃?   “莫愁,我明白了,你不是不相信我,是已经完完全全地忘了我”韦臻脸色灰败,声音低沉,“……你和我在一起,难得开心,难得笑一笑,你爱的是自由,而宫里有很多规矩,等级森严,我……我还经常罚你,”韦臻说到这里,松开莫愁,拾起了落在石上的匕首,缓缓地道,“我一生做错了很多事,还有很多事是迫不得已,你现在喜欢上了别人,是我……是我咎由自取。”   韦臻的嗓子似有些嘶哑,眼中似有酸涩的液体将要滚落,不!自己不能在她面前流泪,不是需要她可怜,“我说过,我不再勉强你,但莫愁……我想问你,你以前是不是也曾为我动过真心?动过真情?你告诉我实话,不管是什么。”   “那……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莫愁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是的,都是过去的事了,但你不能否认,”韦臻复又振作起来,“你曾说过喜欢我,只喜欢我一个,也曾希望我只喜欢你,”韦臻心头愈痛,死死咬紧牙关,“你现在是不是都忘到了脑后了?或者,你以前只是骗我?”韦臻扳过莫愁的肩头,正视着她。那漆黑的眼眸中有晶莹的液体闪动。莫愁似乎感受到了那浓如夜色的绝望,心中一恸,往事纷至沓来,微垂了长长的睫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上一回,你在我身边不过一年,这一回,我不敢求你更多,你给我半年时间,好不好?我可以为你改变,你能不能试一试?”韦臻声音温柔如水,“只要半年,半年后若你能接受我,当然最好,如果仍然不能接受我,我也就彻底死心了,这半年就当我……当是你留给我的最后最美的回忆,”韦臻温和地笑笑,“我从此放你自由,两不相干,永远不再烦你,怎样?你如果要和你的江哥哥完婚,半年后也还来得及,是不是?”   半年?莫愁骤然回过神,那醉生梦死三个月后毒发,再过三个月……刚好是半年,半年后,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自己本来也打算忍耐半年,那……是不是该答应他?但,这不是骗他么?这个机会根本就不存在……莫愁心乱如麻,犹豫地道:“皇上,我……我必须得答应么?”   “当然,这取决于你,”韦臻再度将匕首交到莫愁手上,“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立即杀了我,你可想清楚,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与我回天京去,半年后听你来去自由。”   莫愁这回倒不害怕,大大方方地接过匕首,放在手掌中翻来覆去地把玩,那匕首小巧精致,纯金的刀柄上嵌了一粒黑晶石,闪闪发光。这也能杀人么?倒象是件玩具,见那锋刃薄似透明,莫愁好奇,轻轻地用左手食指摸了摸,顿时拉出一道一寸来长的血痕,冒出几粒殷红的血珠,韦臻一惊,忙夺过那匕首,刷地割破一幅衣襟,手忙脚乱地为她包扎,口中嗔道:“怎么如此不小心?这也是好玩的么?”   莫愁听他关切之情流露,抿了抿唇,只乖乖地等他包扎止血。完毕,韦臻又问:“莫愁,你想好了么?”   莫愁忍不住笑了笑:“皇上果然还是那样霸道。”   韦臻听她语带戏谑,悲愤绝望的心情竟被她的笑语冲淡许多,亦赧然一笑:“不错,就让我最后再霸道一次吧……”叹一口气,“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这几个字倒象几根极细的针插进莫愁心里,最后一次了,自己或许应该答应他……毕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其实,听了他的故事,他也有许多的不幸,半年,他这最后的愿望也不算过分,不过,又得在那宫里关半年,江哥哥,唉,好想他,这半年该怎么过?……但现在就杀了他?这……从来没有这样的准备……一刀下去就死了?要早知道这样,似乎不该准备那银针了?   “还没想好?”韦臻问。   莫愁沉思:“我在想……杀个人就这么容易么?”   “容易?你要觉得一刀不过瘾,多来几刀也行,不过你得抓紧时间了,”韦臻望了望天色,如钩的新月已渐渐西沉,满天的银河繁星也悄然隐没,只有汩水依旧,奔腾不止。 53感恩   一年一度的七夕不知不觉已过去了,牛郎和织女又将隔河颙望,守候三百六十日,再得相会……韦臻又催了一句:“你要动手就快点,天亮了张冶就会派人出来找,你要逃走时间就不多了。”   “逃走?”莫愁忽想起一件事,“我没钱啊!”   这下轮着韦臻发晕了,未料到这种时候,莫愁竟会冒出如此古怪的问题,韦臻摸摸怀中的口袋,他此次是行军打仗,也未带上银两,忽想起那回醉月楼付不出帐的尴尬经历,韦臻佯怒道:“你这丫头,又来捉弄我?”   “奴婢不敢。”莫愁小声地道,偷偷地瞟了韦臻一眼。   韦臻见莫愁眼波流转,神情俏皮,心头如有暖流涌过,不由笑道:“你要钱也容易,随我回天京去,要多少银子都随你拿!”   “呵呵,”莫愁蹙眉道,“跑回天京去拿,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呢!等拿到了,可就走不了了,要了钱又做什么呢?”   “那就正好不走了,莫愁,答应我了,好么?”韦臻殷切地望着莫愁。   那目光幽不见底,便似深邃的大海,莫愁几乎要沉没其中,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韦臻欣喜若狂,复问道:“莫愁,你答应了是吗!说话啊!”   “嗯,”莫愁只觉得心虚,初秋的清晨,江风扑面,微有凉意,莫愁却出了密密的细汗,江面上有薄薄的一层水雾,看不清远处的景物,莫愁只觉自己的未来也似笼罩在这茫茫的水雾中,再不分明。罢了,反正自己除了和江哥哥在一起的日子,其他的时候大都是身不由己,暗中低低地叹惋一声,迷惘望向来处,“嗯,半年,皇上,我答应你。”   “莫愁,谢谢!”韦臻郑重地道。半年,半年后江枫的武功也恢复了,他就会来找莫愁,那时,自己还有把握留得住眼前这人么?   “谢谢?”莫愁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皇上……”   “是的,我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但你不能再反悔。我们拉勾。”韦臻伸出左手,才想起那个小指已斩去,尴尬地笑笑,又看了一眼右手所持的匕首,当时,也是用的这把匕首,但此刻的心情已迥乎不同,韦臻手一抛,那匕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如一道闪电,直坠入江心。   “啊!”莫愁惊呼一声,那匕首镶金嵌玉的,值不少的钱吧!就这样白白扔了?莫愁嘟起小嘴:“皇上,扔了太可惜,皇上若不要,赐给我就可以了。”   “你既已放弃,就再没这机会了,这匕首太锋利,我怕你误伤了自己,”韦臻揽过莫愁,“你答应了我,你不后悔?”   莫愁缓缓地摇了摇头:“不。”   韦臻一笑,复叹息道:“莫愁,其实算是我逼迫你,无论如何,你是下不了手杀我的,算是我强人所难了!”   “我……其实,皇上,杀人也可以不用刀。”莫愁喃喃地道,“小小的一枚银针也足够了。”   韦臻自然听不懂她言中的意思,道:“是啊,不用刀,也不必用针,不见血才是杀人的最高境界,莫愁,你若要我性命,原也不用那么费事。”   莫愁却心不在焉,忽似想起了什么,打断他问:“皇上,你杀过很多人吧?你杀人的时候,会不会害怕,手会不会抖?”   莫愁问的问题总是大大出乎预料,韦臻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见莫愁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韦臻踌躇半阵方道:“实际上,需要我亲自动手的时候并不多……但当了皇帝,没有不杀人的,那些作奸犯科之徒,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我不能不杀……”   “嗯,不能不杀……”莫愁慢慢地重复这四个字,不再多说。   此时朝阳初升,水面上淡薄的雾气也消散无迹,粉白、宝蓝、明黄、橘红七彩的朝霞倒映碧绿澄澈江水中,如铺开一幅烂漫的画卷,变幻多姿。莫愁忽然身子一轻,已被韦臻拦腰抱起,莫愁本能地挣扎道:“皇上!”   韦臻的笑容如天际灿烂的霞光,挥洒四落,满足而欣喜,柔声道:“你累了么?累了就在我怀里睡一会儿。”   那怀抱坚实而温暖,莫愁忽想到江枫哥哥,他的怀抱也似这般,如最安全的港湾,可以抚平所有的疲惫和不安。自己就这样在别的男人怀里睡?但要挣扎,又怕韦臻不高兴,反正也就答应了他半年,江哥哥知道我是迫不得已,也不会怪我的,至少他并没有强迫我侍寝,已是谢天谢地。倦意袭来,莫愁打了个哈欠,阖上双眼,靠在韦臻胸前,朦胧睡去。   待莫愁醒来,睁开眼,却见窗外一缕阳光斜斜地射进来,应已是下午了吧!莫愁环顾四周,自己躺在床上,灰白色的床帐,土潢色的薄被,十分简朴,显然并不是昨夜的薛城帅府,房中的布置甚是陌生,倒象是一间客栈,一转头又对上韦臻的目光,“皇上,这是在哪里?”莫愁撑起来,拥被而坐,奇怪地问。   “是在汩水附近的小镇上的一家客栈,”韦臻解释道,“回薛城去太远了,我怕你太累,先将就在这里歇会吧!”   “唔,”莫愁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那还要回薛城么?”   韦臻笑道:“薛城那里无甚要事,不用回去了,张冶他们方才已找了来,我让他们暂驻扎镇外。”   “但皇上没带钱,怎么住进店里来的呢?老板许你赊账么?”莫愁似担心地问   “呵,”韦臻被她一本正经的问话逗笑,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你操心些什么啊?我有这个,谁敢不让我住店?”解下腰带内系着的一块金牌,递给莫愁看。莫愁想起以前自己曾找他要过金牌,被他断然拒绝,只瞄了一眼,便还给韦臻,记得上回珍珍要来的,也和这一样。韦臻却道:“你拿着吧!这金牌归你了!”   “归我了?”莫愁有点不敢相信,“皇上,这金牌上面可刻着‘如朕亲临’,是我看错了么?”莫愁一字一字地念道。 1从头   “对,”韦臻颔首,揶揄一笑,“你不是一直想要么?还找珍珍来骗我的金牌。这金牌只有三块,一块给了珍珍,一块给你,还有一块我得自个留着。”   上回珍珍去求金牌,莫愁并不知情,但也算是蒙其之助,方得顺利脱险,今日听韦臻这样说,倒也不好反驳,只道:“奴婢该死!”   “呵呵,我并不是要找你秋后算账,”韦臻道,将金牌复放入她掌中,“如今你便大大方方地拿着,以后想做什么都方便些。如果有人敢欺负你,拿金牌出来,吓他们个半死。”   拿你的金牌去吓唬别人,明显是狐假虎威嘛!莫愁仍是摇头:“没有人会欺负我,除了……我用不着这个。”若你欺负我,这金牌又救不了我的驾。   “你是说除了我没人再欺负你吧?”韦臻自嘲一笑,“我多说了你也不信,如果以后你觉得我欺负你,也可以拿这个出来做挡箭牌。”   “那是不是以后不管我做什么,皇上都不会罚我了?”莫愁一挑秀眉,略带挑衅地问。   “只要你不杀人放火,我就不罚……”韦臻说到这,忽改口道,“我都说些废话不是?你自然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相信你,我不罚你。”相信我?莫愁一愣,这三个字倒象是沉甸甸的石头,压得莫愁喘不过气来。韦臻见她低着头似无精打采,笑问:“光顾着说话了,你是不是饿了?”   听他一问,莫愁倒真觉得肚子里在大唱空城计,顺水推舟地道:“是啊!快饿死了。”   “你等一下。”韦臻转身出去了。   莫愁正打算穿衣,韦臻守在屋里,却不好意思让他出去,见他主动走了,暗想他倒算是体贴一回,见自己的外衣与长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想到韦臻抱自己进来,为自己宽衣解带的情景,不由绯红了脸,窘迫得无地自容,忙忙地抓过衣裳穿好,尚未梳头,韦臻又已进来,见状笑道:“不用梳头了,用过膳天就要黑了,你又可以睡了。这不是宫里,你不用拘着这些礼。”   “是。”莫愁应道,却有点悲哀地想,不是宫里不用拘礼,但没几日就又要回那深宫里去了,到时候还不是处处掣肘,就算现在能放肆几天,又有什么用?   说话间伙计已毕恭毕敬地送了晚膳进来,这小镇地处乡野间,亦无什么美馔佳肴,不过红烧了一条草鱼,酸萝卜炖了一只老母鸡,切了两斤经年烟熏的老腊肉和香肠,再加一些醋腌黄瓜、白油笋片、红烧豆腐等素菜,都用土瓷大碗装了,便已是上好的膳食了。   韦臻怕莫愁吃不惯这粗茶淡饭,更怕她喋喋不休地夸奖江枫的厨艺,心下惴惴不已。好在莫愁今日实在饿了,从见了韦臻就几乎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也顾不得挑剔,埋头用膳。韦臻撕下那母鸡的两只鸡腿,堆在莫愁碗里,笑道:“这鸡腿当然是给你的。”   莫愁呆了一下,明白他影射自己以前半夜偷吃鸡腿的事,不好意思笑笑:“皇上果然好记性,到现在还不忘取笑我。”   “不是取笑,我就喜欢看你啃鸡腿的样子。”韦臻似不经意地道,“不思量,自难忘。每一天都要想千百次,怎么会忘呢?”又夹了一块红烧鱼肉,小心地剔去其中的杂刺,放入莫愁碗中,莫愁忙推辞道:“皇上,该我服侍您呢,怎么能让您动手?”   “我喜欢。”韦臻笑盈盈地道,“你喜欢吗?”   莫愁想起江枫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心下便有些不自在,道了声:“谢皇上。”   “唉,”韦臻叹气,“和你说过,你和我单独相处的时候,就不要当我是皇上。”   “可是……”莫愁暗想,那又怎样,单独相处时要我和你亲密无间,大庭广众之下还不是君君臣臣?无非什么场合都是要我迎合你,博你的欢心,莫愁没说出口,只道:“谢皇上恩典。”   韦臻也拿她无法了,自己夹了一筷鱼肉尝了,问:“这鱼是不是烧得过了点?”   “嗯,”莫愁本想说比江哥哥的手艺差远了,改口道:“马马虎虎,还没我做的鱼好吃。”   “你也会做菜了?”韦臻惊讶,“真当刮目相看,我有没有机会尝一尝?”   莫愁所会的也就是当时船上江枫所教的极品辣味鱼汤,点点头道:“我也就会做一道鱼汤,不过常人是不敢喝的。”   韦臻以为是莫愁谦虚:“只要是你做的,不管什么样的,我都要喝!”   “是吗?”莫愁忽来了兴致,既然他送上门来,何不捉弄他一下?“皇上若要我做,我不敢不从命,只是待烧好了汤,皇上若一口都喝不下去,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怎么会?”韦臻想到莫愁要亲自为自己洗手作羹汤,喜上心头,乐滋滋地道,“不管你烧成什么样,不管有多少,一碗也好,一锅也好,我都要喝光,一滴不剩。”又款款深情地道,“莫愁,你还记得你为我做的燕窝羹吗?可惜当时我没有尝到,一直很遗憾呢!”说到这,韦臻已有几分迫不及待,“等回宫了你就做给我好吗?我都要等不及了。”   莫愁妙计得售,想着韦臻喝那辣味鱼汤时狼狈的样子,不由扑哧一声,笑得如春风拂柳:“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皇上可得说话算话。”   “那是当然,”韦臻又为莫愁夹了几片香肠,“不过,要等着张冶他们同行,回京还不知要多少天呢!一路州府官员,又免不了有许多迎来送往,不如我们先骑旋风走吧!”   “皇上……皇上怕不好吧!”莫愁却正色道,“皇上这次挽狂澜于既倒,藏锦囊以安天下,扫荡劲敌,立下了不世功业,各地军民自然要歌功颂德,亦盼着得睹天颜,回京之时,文武百官当会恭迎圣驾,庆贺凯旋。皇上怎么能草率行事?单枪匹马就跑回去呢?” 2舒颜   莫愁这番话听得韦臻一愣一愣的,半晌道:“莫愁,你不是这样说话的,你也不用讽刺我,罢了,越西国战败,你心里不痛快。”韦臻想起那个万念俱灰的雷雨之夜,神色寂寥,“但你不知道,其实……其实若没有你,我已是必败无疑。”   “皇上此话怎讲?”莫愁纳闷问道。   “这……”韦臻苦笑一下,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又一时怎与她讲得清?何况若让她知道自己如此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说不定只会更瞧不起自己,韦臻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你还记得李昊么?”李昊?为他几次担了掉脑袋的风险,怎不记得?莫愁点一点头,听韦臻道:“这次我军能坚守薛城,幸亏有了李昊。”   “他不是御史文官么?难道还会打仗?”莫愁更加莫名其妙,印象中的李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难道是真人不可面相?韦臻便将李昊的密报弹劾薛龙铎、举荐守将等事说了一遍。莫愁听完,倒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这么说,自己间接地倒成了韦臻战胜越西战胜哥哥的帮凶了?只是人家是卖国求荣,我帮了敌国,又求的是什么呢?   韦臻为莫愁倒了一小碗鸡汤,莫愁这回忘了道谢,只是无意识地用勺子搅着那汤,韦臻不意莫愁又似不高兴了,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莫愁忽似笑非笑地问:“既然皇上的大胜也有我的功劳,皇上准备怎样加我的官,进我的爵?”   韦臻语塞:“你要怎样?我昨夜不是和你说了么?你如果愿意,只要点头,我便去安排。”   莫愁知他说的是册后一事,便不接话,心里愈发闷得发慌,转过话题问:“皇上还回薛城去么?”   “既然已过了汩水,便不再回去了。你歇一两日,休息好了我们便出发。”韦臻道。   “是。”莫愁应道。   韦臻见莫愁如今处处拘谨,心事重重,再不似当年与自己微服出游时那般言行无忌,复想到她所说的,和江枫在一起快乐自在的时光,懊悔和嫉妒便如毒蛇啃啮着心尖,若是这样,她便答应留在自己身边又如何?何况半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到那时,自己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韦臻忽有些慌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那边莫愁也愁眉不展,过一两日就出发?闭月苑四周的高墙似重重地压下来,压得喘不过气,只有青岚,还有怜怜是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唯一的安慰。“皇上,”莫愁犹疑地问,“皇上知道青岚的情况么?她……”莫愁有点紧张,自己这个没用的主子,连累了她许多次,不知道她会不会出事?   “她还好,”韦臻道,“你走后,她请旨一个人守着闭月苑,等你回去,她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对,还有念念。”   “念念?”莫愁奇道。   “嗯,就是当初你救下的那只小白狗,”韦臻微笑道,“怜怜这名字不好,我改为念念了,它真可爱。”   “怜怜还活着!太好了!”莫愁禁不住拍掌欢呼,惊喜过望,“我走了后,怕它有个什么意外,一直提心吊胆的。就算皇上答应放过闭月苑里的下人,但一只小狗谁会去管它呢?不是被打死就是饿死,那我可真是对不起它了。”   “念念,青岚说,你嘱咐了要青岚照顾它,要它等你回来,他们两个都记着你的话,青岚把它养得很好,念念也一直风雨无阻,守在闭月苑,等你回去。周怜容曾想害它,被我拦下了。”韦臻道,见莫愁兴奋不已,心底酸楚难当,这几天来一直未听她问过自己半句这一年多来过得好不好?在她心里,我的生死倒还当不了这只小狗了吧!韦臻强忍住心酸道:“念念确实很可爱很忠诚,我已下诏封它为一品忠犬,配享俸禄,”不无醋意地笑笑,“我可没亏待它,吃得比我还好呢!”   “真的?”莫愁眼睛亮晶晶的,“那真是多谢皇上了!我这次回去,也要好好地犒劳犒劳它,它可救过我的性命!”   “它救过你的命?”这倒大大出乎韦臻的意外,“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在冷宫的时候,它打了地洞来找我。”莫愁想到怜怜,莞尔一笑,它真是一只天底下最聪明可爱又忠诚的小狗,“它为我衔了般若香来,诈死后,江枫哥哥要凭那香的气味找到我,才能救我,若有什么差错,我就没命了。”   莫愁绘声绘色地将当时的情形讲了一遍,倒听得韦臻张大了眼睛:“了不起!它不愧是你救下的小狗,才有这样的本事!”   莫愁听他夸奖自己,倒也心花怒放,娇羞一笑,一边想着毛茸茸的怜怜欢喜地扑到自己身上来的情形,一边对付那香喷喷的鸡腿,对回宫倒也不那么抗拒了,又想,如果以后要离开时,是不是也该把怜怜带回家去?   韦臻见莫愁总算开心了,心情也不由好了许多。唉,现在要哄得她真心笑一笑还真不容易呢,以前总觉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太过荒唐,现在轮到自己,若是莫愁一直板着脸不笑,怕比周幽王更荒唐的事自己也做得出来。韦臻试探着问:“等回了宫,迁你到长乐宫去住着可好?反正那里现在空着也是空着。”   长乐宫宏大富丽,是宫中的主要宫殿之一,历来多赐予正一品皇贵妃或从一品的四妃居住,莫愁在宫里的日子虽不多,也曾打那里经过几次,知道现今常年无人,却眼珠子一转,俏皮笑道:“长乐宫太小了,皇上再修一座熙乐园那般的园子吧!”   “啊?”韦臻吃惊,未料莫愁会狮子大开口提这种条件!父皇当时为了淑妃大兴土木,物议沸腾。熙乐园耗尽民脂民膏,百姓苦不堪言,也导致了后来的兵败越西。莫愁以前和自己在一起时,从未向自己索要过金银珠宝之类的赏赐,吃穿用度亦不曾刻意追求,这也是自己看重她的不同之处,今日竟会提出这般要求? 3纵马   难道她真的变了?若答应她吧,这战火方息,百姓疲惫,国库空虚,又哪里有钱?若不答应她吧,她怕更会疏远自己,韦臻沉吟良久,以商量的口吻道:“你若喜欢,我把熙乐园赐给你居住也是可以的,就不用再修别园了吧!”韦臻素不喜熙乐园,一年之中也难得去上一两回,但若莫愁住在那里,自己只得破例。   莫愁却摇头道:“那就不必了,我只是与皇上玩笑,请皇上恕罪!皇上若不愿再修馆舍,也不用劳师动众,赐我回冷宫里住就可以了!”   冷宫?韦臻初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细想了想,旋即明白过来,愧然道:“莫愁,冷宫再不会为你而开,你若不放心,待我回去写封特赦的诏书。”   莫愁语气转为平淡:“谢皇上隆恩,却不敢劳陛下为我破例。”   “你又说什么话?”韦臻无奈,“我为你破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莫愁想想他重逢以来,对自己倒是多方忍让,便不再争执,两人安静用过晚膳,如水般的夜色果然已悄然滑落,莫愁简单地洗漱毕,向韦臻道了晚安,先送了韦臻回房,便又上床睡觉。房中仍有些许闷热,莫愁到底是疲倦了,昏沉沉地半梦半醒,但睡得并不安稳,薄被被抛在一旁,额上仍沁出密密的汗珠。睡到半夜,朦胧中忽觉有凉风习习拂面而来,恍然如在昨夜的江岸上,又有冰凉的湿毛巾拭去额头的汗珠,莫愁懒得睁眼,惬意地翻了个身,朝向帐里,酣然入睡。   莫愁第二日醒来,睁眼见屋里阳光灿烂,大概已近午时,自己这一觉倒睡得足够,懒洋洋伸一下腰,莫愁撩开纱帐,不意发现韦臻正靠在床头打盹。“皇上怎么在这里?”莫愁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醒了?”韦臻睁眼,“昨夜睡得还好吗?”   昨夜?那习习的凉风,清凉的毛巾?是他么?“好……”莫愁疑惑不安,“皇上昨夜竟守在这里,一夜未眠?”   “唔,没打搅你便好,”韦臻温和地笑道,又似不好意思,“我睡不着,想多看看你,想看看你睡着的模样是不是和我梦中一样,也不知还能这样守着你多久,多看一刻便是一刻吧!”   “皇上,您……”你何必这样?莫愁心道,让我觉得似乎对不起你,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皇上,您这样做,会让我于心不安的。”   韦臻闻言,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若不安,又当如何?”   不安又当如何?你想要如何?我不和你玩这种文字游戏,莫愁不回答,只问:“皇上,今天该启程了么?”   “你还累么?”韦臻反问。   “不累了,”莫愁伸了下腰,望了望窗外的金光四射,“就是天气有点热。”   “是啊,”韦臻亦觉燥热,见莫愁额上又渗出了细汗,用手绢为她擦去,“白日里太热,要不等傍晚再走?就是不知走夜路你是否吃得消?”   “皇上,我也没那么娇气。”莫愁道,往日和江哥哥同行时,兴之所至,也常夜半纵马飞驰。他这样小心翼翼,倒真是让人不习惯呢!   “那你先起来,用早膳,不,应该是午膳了。”韦臻揶揄一笑。   果然等到夕阳下山时,韦臻才陪了莫愁上路,照例让她乘坐马车,莫愁却不依,嚷着要骑马。韦臻见她穿了一件浅蓝的藻纹云霏纱裙,飘逸清淡,美则美矣,但实在不适合骑马。韦臻一笑:“你要骑马,也只能我抱着你。”不待莫愁回答,一手环抱着她,一手拉过旋风的缰绳,飞身上马,将莫愁揽在胸前。   夕阳西下,殷红如火的落日已失去了正午灼目的光芒,余晖将树木田野都镀上了一层醉人的金色,远远的村庄里,升起袅袅青色的炊烟,有牧童横笛,悠悠然骑牛而过。韦臻轻轻放开缰绳,让旋风撒开脚步奔跑,心中暗叹,不管怎样,总算带着她踏上了归程。   风声呼呼,响过莫愁耳边,道路如飞一般直往后闪去。这条路以前也走过两次,不过都是坐在马车里,闷得要命,第二次更是受了伤,行动不便。记得那时天气很冷很冷,就算坐在马车里,寒风照样嗖嗖地灌进来,车外的景物也是一片荒芜……   旋风脚程甚快,不久即将张冶等人远远地抛在后面,跑了近一个时辰,韦臻停下来等。莫愁不待他发话,已自行跳下马,跑到旁边的小溪边坐下,索性脱了鞋袜,赤足浸入沁凉的溪水中,脚尖轻拍,溅起一片水花。咯咯的笑声传来,韦臻倒是一愣,她现在竟已如此随便了么?她和江枫在一起时就是这样放纵?   韦臻不免有些许生气,蹙了眉头,走到莫愁身边,忍耐地道:“他们就要来了,你还是穿好衣服吧!”   莫愁本拾了一把小石子,想去打那水中沉浮的游鱼,听韦臻这样说,将手中石子一洒,站起来裣衽施礼道:“皇上恕罪,奴婢失仪了。”韦臻低头,瞥见莫愁晶莹光洁的玉足踩在茵茵绿草中,朦胧夜色中更美得如不真实,这双秀足,是不是也曾在江枫手中把玩过?一时妒火攻心,韦臻怕自己失态,扭头走开去。   莫愁穿好鞋袜,整齐衣冠,规规矩矩到回韦臻身旁,侍立一侧,两人皆尴尬不发一言。韦臻叹口气,自己毕竟不是圣人,做不到心无芥蒂,反手将莫愁拉到身前,忿忿地瞪视着她:“我真是拿你无法,见不到你的时候想你,见到你的时候又受不了你。”   韦臻一副苦恼的样子,就象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莫愁觉得好笑,几乎忘了他是皇帝,口中也便放肆了:“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只能自认倒霉!”韦臻见莫愁一脸掩不住的笑意,心中的怨气转瞬已烟消云散,眼前是俏生生活真真的莫愁,自己还有什么不愿的呢?“算了,只要你一天到晚不苦着脸对我,我也就认栽了!” 4媚上   “呵呵,”莫愁笑道,“那皇上也不要苦着脸对我才好。”莫愁妙目如波,巧笑倩兮,韦臻只觉美到了极致,忍不住揽过她,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吻,却见莫愁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抗拒,韦臻心头一沉,手已松开,告诉自己还得耐心,再耐心。韦臻呼出一口气,望见林梢的半轮月色明如白玉,静柔如水的月光从缝隙洒落下来,依稀前夜。   等了好一阵,张冶才率了几十个侍卫匆匆赶来,而大队的人马还在后面。张冶见了韦臻便翻身下马,磕头道:“微臣该死!未能跟随陛下左右,陛下若有何意外,臣万死难恕。”   莫愁听他之意本是怪韦臻抛下大队,只身前行,认罪之词听来甚是刺耳,莫愁扑哧一笑:“张大人若要能追得上旋风,那倒是天下的奇事了!”   张冶和另几名侍卫以前曾伴驾出巡南闵,知道莫愁言行无忌,倒也罢了,其他的人只觉莫愁说话太过大胆,皆面显惊异。韦臻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又不能训斥莫愁,只得轻咳一声,算是提醒,随即挥一挥手:“你们既已来了,那就继续上路吧!”又问莫愁:“你还要骑马么?我打算天明时赶到宛城,如果骑马跋涉一夜,怕是辛苦得很。”   莫愁本是极喜欢驾驭旋风那如飞的感觉,而且她练了轻功,骑马亦并不觉得疲惫,但想到要被他在马背上抱一夜,便犹疑不语,和江枫哥哥相处日久,对与他肌肤相亲便有一种本能的抵触,莫愁装模作样地打个哈欠,故作惊讶地道:“要骑马跑一整夜啊!那……那我还是坐马车好了,请皇上见谅。”   韦臻虽有点失望,也便依着她,等待后面的马车。见张冶等散在稍远一旁,韦臻低声道:“你若和我单独相处时,要怎样都可以,若在人前,能不能好歹给我留三分颜面?”   莫愁本想说:江哥哥就不用说了,我父王和哥哥不一样地居庙堂之高,也从来没给我定这些杂七杂八的规矩,人前人后都是任我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但听韦臻言中颇多求恳之意,想到他的难处,心下不由软了,低声应道:“是,我知错了。”   “唉,我并不是要你认错,”韦臻摇摇头,帮莫愁理了理夜风吹乱的鬓发,“你不管怎样做,我都喜欢,只是你若能多少顾及到我,便是最好。”   一路无话,莫愁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初时颠簸睡不安稳,到后半夜时也迷迷糊糊地靠着座椅睡着了。待醒来时,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条杏潢色的薄毯。莫愁一愣,怔怔地望着这薄毯,最难消受君王恩,君王施恩,必要有回报,如今他处处刻意恩宠,自己又怎样回报他?又有什么可回报他?   宛城并无战事,知府韩平闻报圣上凯旋归朝,途径此地,一清早便率治内官员并大批百姓出城迎接。远远即见彩旗如云,锣鼓喧天,韦臻即在马上受了朝拜,率一众亲兵入城。莫愁掀开车窗帘偷窥,见黄土铺路,净水泼街,两边千万百姓拜伏于地,排场盛大。待马车停下,便有几名侍婢在车外施礼:“奴婢参见公主。”接着有人上来挑起车帘,安了踏凳,另一人小心翼翼扶着莫愁下车。莫愁见那几名侍婢穿红着绿,打扮得十分光鲜,模样儿也标致,不知怎地,忽想起那年南闵于厚德府中的红玉绿珠,唇边绽出一丝笑意。那些婢女不明其意,只诚惶诚恐地将莫愁迎入院门内。   这里却不是府衙,是韩平的一处别馆,仿江南园林所建,内有春夏秋冬四景,安排莫愁所居的畅春阁竹林环抱,绿影映窗,尤显幽静,有流水从竹根处潺潺而过,叮咚如琴韵悠悠,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那室内的布置也颇具匠心,兰花竹叶的镂空长窗,临窗小几上放着一尊汝窑白瓷美人觚,洁白如玉,内插着新鲜的月季花,艳红而妩媚。一张彩绣牡丹的檀木杨妃榻,榻旁三面皆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万里江山图各据一角。鎏金异兽纹铜炉内燃着清雅的百合香,氤氲的淡烟若有似无地悠然散开,铺在半透明的纱帷上。   莫愁一进来,婢女们忙着打扇的打扇,看茶地看茶,稍歇一会,便又侍候着沐浴更衣。沐浴毕,婢女却奉上几套绫罗绸缎,说是知府夫人孝敬公主的。莫愁见那些衣衫颜色样式都极富贵华丽,她本在服中,这些日子穿了几件颜色稍鲜艳的衣服已是不安,见了这些更是蹙眉不喜,却又转念一想,他们这样巴结我,且看有何用意?便拣了一件蜜合色系襟纱衣,下着玫瑰紫轻罗长裙,清清袅袅,不染纤尘。下人又侍候着梳头,并捧出一盒首饰请莫愁挑选,莫愁见那匣中一片金光闪耀,几乎晃花了眼睛,便推说乏了,也懒得均面挽发,只去杨妃榻上歪着。便即有婢女上前捶腿打扇。   莫愁朦胧睡了一会,忽觉似有一片阴影遮在面前,莫愁以为是韦臻,睁眼却是一名三十余岁的贵妇,一身品红纹锦琵琶襟上衣,下着深红色的闪珠锻裙,鬓角上插着明晃晃的流苏金钗,妆容富丽。见莫愁醒来,贵妇即拜了下去:“妾身阮氏,拜见娘娘!”   莫愁睡意未消,懒洋洋地由侍儿扶起,半晌方倨傲地问:“你是?”   “妾身乃知府韩平之妻阮氏。”阮氏恭谨答道。   莫愁“哦”了一声,挥一挥手:“免礼。”她一举一动气派十足,旁人不由更增敬畏。   阮氏躬身道:“娘娘旅途疲乏,妾身是来服侍娘娘用膳的。”说罢一招手,候在门外的侍女鱼贯而入,先抬进一条香楠木长案,接着各色佳肴如流水般奉上,燕窝鱼翅,熊掌海参,应有尽有,与莫愁这些天来粗淡饮食不可同日而语。 5敛财   阮氏延请莫愁入坐,莫愁暗想,她既已送来了,我不吃白不吃,连手也懒得抬,只大大咧咧地道声:“有劳了。”阮氏不敢怠慢,亲自盛汤添菜,殷勤服侍莫愁进膳。莫愁酒足饭饱,用玫瑰花茶漱过口,众人撤下膳席,莫愁又去榻上歪着,让人给她捶腿,这才吩咐阮氏道:“坐!”   “谢娘娘!”阮氏谢过,旁边侍女抬来一只紫绒绣墩,阮氏只斜斜地坐了,以目示意,室内的众多侍女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你有什么事?说吧!”莫愁慵懒地问。   阮氏满面堆笑,道:“娘娘果是善解人意,难怪皇上盛宠非常,今日得睹娘娘风华,妾身实乃三生有幸。”   莫愁散漫一笑:“你不是来和我说这些的吧?”   阮氏略显局促:“不瞒娘娘,妾身确实是有事相求,此事对娘娘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对外子却是洪恩浩荡。”   “唔,先说来听听。”莫愁呷了一口白瓷茶盏中的木樨花茶,不置可否。   “实不相瞒,外子在宛城任知府,已近三年,今年就当任满。他对皇上一片赤诚,素来勤政爱民,极愿报效朝廷,娘娘得便的话,望能多多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阮氏谄笑道。   “不知你想我美言些什么呢?”莫愁又问。   “这……外子听说湖州都转盐运使有缺,不知皇上意下如何……”阮氏试探道。莫愁笑一笑,并不立即答话。阮氏见状,忙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到莫愁面前,道:“这是外子孝敬娘娘的一点小意思,请娘娘笑纳!”又捧上一只锦盒:“这是妾身孝敬娘娘的,宛城地处偏僻,不成敬意,万望娘娘莫要嫌弃。”   莫愁一瞟,见那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心道,这知府比起于厚德来也忒小气了,但这白花花的银子送到面前,不要白不要,莫愁即不动声色将那银票揣入怀中。又打开那锦盒,是一支金累丝镶宝石牡丹发簪,其价亦不下千金之数。阮氏看莫愁收了钱,喜形于色。莫愁却似漫不经心地道:“我前日里曾听皇上说,京城的府尹也将卸任了,正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知知府大人有没有兴趣?”   京城府尹为正三品,比从三品的都转盐运使更高了一级,加之在天子脚下,升迁机会甚多,历来是外官中难得的肥缺。阮氏听莫愁的口气,似要举荐韩平出任此职,更是大喜,这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忙行礼谢恩:“京城府尹责任重大,外子虽然有心,但恐凯觎此位的人甚多,娘娘若肯成全,外子并妾身皆感激不尽。”   莫愁嘴角现出一抹浅笑,只将那支金钗推过去,道:“多谢盛情,只是我一向不喜欢这金的银的。”   阮氏见莫愁收下了银票,却拒绝那金钗,心下已经了然,忙道:“是妾身唐突了,请娘娘恕罪。”莫愁淡淡嗯了声,面露倦容,阮氏识趣地退下。   阮氏走了,莫愁斜靠在榻上假寐,少时韦臻进来,见莫愁一脸盈盈笑意,似遇到了什么喜事,连自己进来也恍若不见。“莫愁,”韦臻奇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莫愁看是韦臻,也懒得起来施礼,只笑道:“凡人高兴之事,无外乎升官发财,升官我是不指望了,发财倒还找到了一点儿门路。”   见莫愁难掩得意,韦臻益发好奇:“什么发财的门路?你还缺钱花么?这么财迷?”   “奴婢不比皇上富有天下,攒点体己的私房小钱,皇上不会怪罪吧?奴婢所谓发财,比起皇上来,当不得九牛一毛。”莫愁微翘了小嘴,半是赌气地道,“至于奴婢赚钱的法子,登不了大雅之堂,更不敢有辱圣听!”   韦臻想她这精灵古怪的脾气竟分毫未改,颇觉有趣,当然不去责怪她,也不再追问:“好吧!就让你藏点私房钱,”环顾四周,“这畅春阁你还住得惯么?”   莫愁眉眼含笑:“这里挺好,不知皇上是停驾何处?”   韦臻道:“我住在后面的晴辉堂,他这一园之中集四季之景,倒也别致。”   莫愁忽想到黄石山,一山之间而有四时之景,随口道:“人工雕琢之园,哪比得上自然天成之景?好虽好,到底是落了下乘了。”   韦臻本欲约莫愁游园,听她这样说,以为她言中所指又是与江枫同游之地,甚觉无趣,停了片刻道:“既然你觉得这里不错,那就多住上一两日吧!你今日累了,好生休息,我还有些公事与韩平商议。”   莫愁听他说有公事,亦不挽留,只道:“皇上公务繁忙,不用挂念着我。”起身欲送,韦臻却摆手,示意不必,径直去了。   那畅春阁中四处皆以瓷罐置了窖藏的大冰块,加之窗外竹林森森,极为清凉,莫愁睡至傍晚才醒,由侍女服侍着梳头更衣,头上只插了那枚藏了毒针的银簪。用过晚膳,阮氏却又来了,照例屏退下人,这次阮氏送来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莫愁来者不拒,仍是收了。第二日一早,韦臻来陪着莫愁用过早膳,便说要去韩平治内查访民情。莫愁暗想,这韩平真是好本事,韦臻本归心似箭,也能被他留住,莫愁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字不提。   等韦臻走了,阮氏又来陪莫愁游园。园中以叠石为山,叠石似云翻雾卷之态,远观舒卷流畅,近视则玲珑剔透,似峰峦、似洞穴。山上古柏,苍翠葱郁。山阴处有一涓细流直落池塘,叮咚作响,池中游鱼嬉戏穿梭于睡莲之间,静中有动,情趣盎然。莫愁拾级迤逦而上,阮氏随侍于侧。莫愁轻摇团扇,低声道:“今日我已探了皇上的口气,皇上既不说不,也不说是。”   “那……”阮氏垂首道,“有劳娘娘了,还请娘娘多多美言。”   莫愁嗤地笑了一声:“你说错了吧!我可不是什么娘娘,皇上曾亲自下诏将我贬为庶人,如今仍是待罪之身,你唤我娘娘,可知是犯了大罪?” 6没顶   阮氏一愣,莫愁已蹭蹭地上了假山顶。一株百年的紫藤盘根错节,缠绕于山顶的拂云亭上,亭中益显灵秀幽静。莫愁倚着红木雕花亭栏,满园佳境,尽收眼底。阮氏匆匆走近,陪笑道:“娘娘说什么笑话呢!谁不知道娘娘尊贵显赫?皇上是极看重娘娘的……”   “是么?”莫愁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阮氏,“那贤伉俪呢?倒把我当成了什么?”阮氏听她言中之意,似是嫌进贡的钱少,心里直骂莫愁贪心,口中诺诺不已。莫愁冷笑道:“我去庙子里上次香,香火钱也不止一万两,怕是在你们眼里,我还当不得那些泥塑木雕的东西吧!”   阮氏闻言惶恐,忙跪下叩首道:“小人无意间冒犯了娘娘,求娘娘恕罪!”莫愁冷哼了一声,却一甩手,径直去了,只留下阮氏呆站在山顶,进退不得。   韦臻至傍晚方才回来,照例先到莫愁房中探望。韩平夫妇见韦臻如此殷勤,既忧又喜,当天晚上,阮氏便又悄悄给莫愁送来了两张各一万两的银票。莫愁算算,几次下来,也有将近三万两银子进帐,该差不多了,这才和缓了脸色,勉为其难地收下,并承诺京城府尹之事包在她身上。阮氏方放了心,千恩万谢地去了。   次日一早,莫愁又是在睡梦中被韦臻唤醒,那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阴了,连日火辣辣的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之后,清凉的风透窗而来,莫愁精神一爽,笑道:“皇上,今日天气这样凉快,不如趁着好天气就启程吧!”韦臻昨日奔波了一日,韩平又刻意挽留,本待今日稍歇一下,但听莫愁催促着上路,心下欢喜,便即应了,让人立刻去安排。   虽然韦臻仪仗从简,也花费了一两个时辰方得上路。韩平特意备下了一辆朱红色的大车,阮氏亲扶莫愁上车,临别时,又试探着说起所托之事,莫愁只道:“你们若信我,便安心在府中等好消息,若不信我,我们即刻三家对六面与皇上说清楚。”这种事怎能与皇上明说?阮氏不敢再多言,恭谨退下。   一路上,莫愁想着这笔天外飞来的横财就心花怒放,果然是马无野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上回于厚德送的那串宝贝珠子最后是被皇帝收回去了,这回当然不能让他发现,或者最好在他发现之前挥霍一空,至于那韩平么?哼,也不知道这些钱财是下面的人送给他的,还是他自己收刮来的,总之是不义之财,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敲他一记竹杠正是应当!还想我去举荐你当什么京城的府尹,做梦吧你!   近午时,天色愈暗,不久狂风大作,卷起沙石枯枝,扑面而来。接着暴雨倾盆而至,豆子般大的雨点夹着狂风呼啸,泥泞的山路处处积起了雨水,车轮过处,溅起一片浑浊水花。韦臻本骑着旋风,在张冶等人的劝说下,亦钻进了马车。   车外雨越下越大,恰好前面经过一处小山村,村前立了一座土地庙,韦臻便令先到庙中去暂歇。马车停下,侍卫送上雨衣,韦臻将莫愁连头带脚用雨衣裹了,横抱着下车,进了土地庙中,令人铺下防水的毡子,且坐下歇息。十余名贴身侍卫进庙守卫,其余亲兵不敢入内,只在雨地里站着。此时天晦如夜,唯有一道道耀睛夺目的电光倏尔划破天幕,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夹裹着一场暴雨惊天而下。   侍卫拿出干粮来,请韦臻用膳,韦臻递给莫愁,莫愁接过,啃了一口,想起自己那些宝贝银票还没裹好,若是被雨水泡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便找张冶要防水的油纸,韦臻虽不明其意,还是让张冶给了她,莫愁假装内急,绕到神像后,摸出银票,仔仔细细地用油纸包好,这才安心。啃了半块大饼,莫愁便说饱了,韦臻将她揽在怀中,莫愁只蜷成一团,闭着眼养神。   雨下到半夜时,那雨水便已漫过庙门,将灌进来,张冶忙指挥众人往外舀水,又用毡子等塞住门窗缝隙。韦臻见这雨没半点要停的样子,即问张冶:“此处是谁人治下?”   张冶禀道:“回皇上,此地已离了宛城,进入了萧县境内。”   韦臻蹙眉道:“那你速派人去通知萧县县令,令他即来接驾!”   张冶领命,派出两匹快马前往县城通报,但报信的人直到天明亦未回返。韦臻焦急,暗想不如暂退回宛城,再做打算。令人去打探道路,不久探马倒是回来了,说是返程的道路已被洪水冲毁。此时天色稍亮,韦臻出门察看,但见一夜之间,山中突然冒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洪流,沿山沟崖壁奔涌而下,四处肆虐,栖身的小土地庙在洪水的冲击下,已是岌岌可危。张冶奏道:“皇上,水火不容情,附近村民大都已连夜上山避难,请皇上速速起驾,上山暂避,免生意外。”   韦臻回望莫愁,莫愁倒仍是一副嘻嘻哈哈无所谓的表情。韦臻心下稍宽,携了她的手,暗道,破镜正将重圆,怎能再出什么意外?遂仍是亲自抱了她,由张冶领路,爬上附近的山坡高地。这一带的山皆是土山,洪水一冲,泥流滚滚而下,山上没有房舍,连山洞也找不到半个。韦臻令就地扎营,那山上土石松软,帐篷亦难以生根。数名侍卫分站帐篷四角,用力压住,方勉强维持稳定。站在山顶,望脚下洪水奔涌,一座座小山包犹如摇摇欲坠的孤岛,山下村庄几成泽国,而那座土地庙也很快被淹了小半。   韦臻见去报讯的人迟迟不还,亦无人来接驾,不免暗生恼怒,张冶又前后派了四人去县城报信。直等到将近入夜时分,方见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昨夜派出去的两名亲兵。来人到了韦臻的营帐外,跪倒在雨地里,磕头不已,韦臻怒喝道:“谁是萧县的县令?” 7赏贤   一阵难堪的沉寂,片刻后,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答道:“启禀皇上!微臣是萧县的典史王昌,不知皇上驾到,加之山路崎岖,洪水势大,接驾来迟,罪该万死!”   韦臻听了,简直怒不可遏,堂堂天子,驾临地方,何等的大事?且被洪水围困,十万火急之下,居然连七品芝麻官的县令都不肯亲来接驾,只派了个不入流的典史来打发朕么?韦臻咬牙道:“县令是谁?为何不见?”   王昌匍匐于地,抖如筛糠:“回……回皇上,县令卢麒卢大人并县丞昨日一早都已去城外的潜江巡查提防,转移村民了,只留了微臣看守县衙,以接收赈济逃难进城的灾民。”不等韦臻答话,又道:“雨大路险,不宜骑马乘车,微臣已带了轿子来,皆由本地经验丰富的山民担任轿夫,恭请皇上起驾,先回县城安置,再行请罪。”   韦臻见此情形,于这荒野之外与他纠缠也是无益,且先进城。王昌带了两顶青篾小轿来,遂服侍着皇上与莫愁上轿,那轿子是以极细的青竹篾条密密编成,轿顶和四周围了厚厚的油布隔雨,轿中只容一人乘坐,两名轿夫一前一后抬轿,另有两名轮换。张冶与王昌带了一路人马打着火把,在前开道,剩下的随从跟在轿后。此时雨势不减,轿夫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水深处已漫过小腿,莫愁坐在轿中仍觉十分平稳。   冒雨走了约有五六十里地,总算进了萧县的县城。县城傍河而建,暴雨后河水猛涨,已浸入城中部分街道,此时虽已过了三更,住在低处的人们仍忙着搬运细软家什,也无人列队接驾,加之韦臻的随从一直冒雨行进,个个淋得如同落汤鸡般狼狈不堪,情形与前几日宛城万人空巷,恭迎圣驾之盛况自不可同日而语。   萧县有接待往来官员专用之馆驿,坐落在条石砌成的高台之上,安全无虞。馆驿为一进庭院,狭窄逼欠,仅够安顿韦臻与莫愁住下,并留几名贴身的侍卫,其余亲兵,还得另找空地搭营。安顿下韦臻后,王昌不住磕头,只说难得有上官莅临鄙处,馆驿设施简陋,伏请皇上恕罪。少时膳食传来,不过三四样简单菜肴,与那日在汩水旁的小客栈之粗鄙饮食不遑多让。韦臻怕莫愁吃不惯,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在案上一拍,怒气冲天:“大胆卢麒,实在欺朕太甚!”   众人皆惶恐拜伏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得外面雨声哗哗,唯有莫愁坐在一旁,有一粒没一粒地朝口中扔油炸花生米,似乎毫不在意。王昌硬着头皮道:“微臣已派人去通知卢大人,卢大人即刻便到!皇上息怒!请再稍候片刻!稍候片刻!”   韦臻发了一大通脾气,将众人赶了出去,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莫愁不管他,先自顾自吃饱了饭,才问韦臻道:“皇上缘何大动雷霆之怒?”   韦臻气道:“你何必明知故问,火上浇油!那卢麒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莫愁掩口轻笑,似恍然大悟地道:“卢麒得罪了皇上,那是他自讨苦吃。皇上必是很欣赏宛城知府韩平吧?是否有意提拔重用?”   “不错!”韦臻也正想着韩平,“他治下井井有条,为人处事亦极为得体,那象卢麒这般一塌糊涂?”   莫愁仍是笑问:“那照皇上看来,若是宛城遇到了这样的暴雨洪水,而皇上又恰好驾临,会期望韩平如何做?”   “他……”韦臻一张口,即发觉不对,若暴雨袭击宛城时,自己刚好驾到他处,难道仍希望韩平大张旗鼓地迎接自己进城?或是每日住在他精致的别馆中,由他陪着逍遥,而不管外面老百姓的死活?想到方才从轿帘内望见外面的百姓满脸焦灼,难道还要他们强颜欢笑接驾供奉?这样看来,卢麒倒没错得太多……   韦臻火气稍平,正沉吟间,莫愁又道:“若是求官,便当是韩平,若是爱民,则为卢麒,皇上明察秋毫,请自行斟酌。奴婢妄言政事,实属不当,皇上恕罪!”说罢微一欠身,“奴婢尚未更衣,先行告退了。”不待韦臻首肯,便已退了出去。   莫愁回到房中,更衣沐浴完毕,已近拂晓,暴雨竟日,天阴晦暗,不知晨昏。昨夜在土地庙里整夜不寐,莫愁已是倦极,倒在床上便睡。这次韦臻并没有过来,也无人打搅她。莫愁一觉睡醒,只着寝衣,走到外间,见托盘上放了几碟小菜,一碗米饭,想是送饭来时,下人见自己仍在沉睡,就搁在了这里。   此时雨略小了些,莫愁端碗站在窗前,望见那馆驿外有成群结队的灾民扶老携幼,从城外的方向涌来,挤在县衙附近,莫愁估计是县衙在赈济灾民,不由想到当年南闵施粥的情形。这皇帝真够糊涂的,遇到于厚德那样的官员暴跳如雷,现在遇着了主动救灾抚民的官员还是暴跳如雷,国中多是于厚德韩平这样的官员也就毫不奇怪了,到底他的面子才是大事。   望着那外面茫茫雨雾,莫愁摸到怀中的那几张银票,灾民受苦受难,自己腰缠万贯,总不能坐视不理。可怜,这送上门来的银子还没捂热呢,又要送出去了……唉,莫愁无奈叹口气,转念又安慰自己道,管他的,这次就当个过路财神,总比以前变卖了首饰字画救济灾民要好,至于发财赚钱么,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以后多半还有这样的好事,也不急在一时。   莫愁用过饭,坐困室内,闲来无聊,就默背江枫所教的轻功要诀,到初更时分,骤雨稍歇,忽听有人敲门,莫愁开门见是张治。张治行礼道:“萧县的县令回来了,皇上要去县衙一趟,让卑职来传话,请公主不用等他,早些安置。”   莫愁笑道:“有劳张大人,我知道了,请皇上放心。”张治又行了一礼,便即告退。 8募捐   莫愁好奇心起,不知这卢麒是什么样的人物?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倒是胆大包天!等我去看看热闹。听外面没什么动静,莫愁即推开窗子,攀上馆驿房顶。天上黑沉沉一片,全无半点星光,莫愁辨明县衙的方向,趁着夜色,施展轻功,猫着腰悄悄地靠过去。那县衙四周的围墙约有一丈多高,如今对莫愁而言已不成问题,轻轻翻墙而入。见县衙大堂似有灯光,莫愁潜到近旁,那层窗户纸已被雨水浸透,莫愁用纤纤手指一戳,戳出一个小洞,屏住呼吸,将一只眼睛贴着那小洞往里望去。   堂前灯火通明,韦臻端坐堂上,脸色不善,下面跪着一地低级官吏,为首一人,莫愁只看得到他的背影,身材瘦削,从那浅绿色的官服看来,应正是萧县的县令卢麒。莫愁略感失望,原来他也不是三头六臂的人物。韦臻尚未开口,卢麒已不慌不忙,摘下了官帽,放在身侧,头发散落下来,还滴滴答答地滴着雨水。卢麒叩首道:“微臣怠慢圣驾,致皇上身临险境,罪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韦臻冷着脸,沉声问道:“你既已知罪,朕自会按律处置,你还有什么话要讲么?”   旁边县丞等齐刷刷地磕头不止:“皇上开恩啊!卢大人日夜抗洪,保境安民,求皇上念他忠心爱民,从轻发落!”   韦臻不理旁人,只问卢麒道:“卢麒,你胆大妄为,未将朕放在眼中,如今还有要说的么?”   莫愁听韦臻声色俱厉,颇不以为然地吐了吐舌头。卢麒声音里并无一丝慌乱:“臣有罪该死,绝无怨言,只是尚有一事,若得陛下首肯,微臣九泉之下,亦感激陛下隆恩厚德!”   “什么事?”韦臻问。   卢麒端端正正跪直,挺起腰身道:“微臣就任萧县县令两年,一直欲加固潜江堤防,但由于钱粮匮乏,至今尚有大半未曾完工,若逢暴雨,万一潜江溃堤,则下游的万名百姓皆成鱼虾。此乃百年之计,臣为此夙夜难寐,今日得上达天听,朝廷若能督促修缮潜江堤防,实乃萧县百姓之大幸!臣有一套堤防工程的预算及详图,请皇上过目!”说罢双手举起置于身前的一幅卷轴。   有侍卫上前接了,呈给韦臻,韦臻打开,草草瞄了一眼,那图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蓝标注,备极详尽,显是花了许多心血。韦臻合上卷轴,淡然道:“水利堤防,本是朝廷职责,朕自会派人去办,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卢麒叩首:“皇上圣明!”想了想,又道,“此次暴雨成灾,百姓流离失所,庄稼绝收,仅今日为泄洪,扒开了潜江的一处堤防,虽然民众已疏散到城中,但仍淹没了良田数百亩,民房近百间。臣肯望朝廷能抚恤灾民,减免赋税。”   韦臻道:“朝廷自会酌情赈恤灾民,你不用操心。”   “如此,臣再无憾矣!”卢麒慨然道,“陛下为贤明之主,臣愿来生再为犬马效忠陛下!”   韦臻听他当此之际,不顾自身生死,亦不为自己求情,所思所虑尽是百姓的安危福祉,亦有几分动容,又想到莫愁的话,心头的火气已消了大半,沉吟片刻,手持惊堂木,重重拍了一下长案,众人皆屏息静气,听他判决。“卢麒,你本罪不容诛,但洪水未退,正当用人之际,朕特暂缓发落,许你戴罪立功……”   莫愁听到这里,暗喜卢麒保住了性命,料到韦臻定会很快返回馆驿,自己得赶紧回去,即顺原路,翻窗入屋。她来去自如,并无人察觉。   半夜里再度豪雨如注,第二日一早,韦臻便让人请莫愁过去。莫愁进门,韦臻本在翻看昨夜卢麒呈上的图纸,朝她招一招手,莫愁走近,韦臻让她坐下,讲起昨夜发落卢麒之事,莫愁早已知道,听得心不在焉,只想着自己那近三万两的银票该怎么处理,就算直接把银票交给卢麒,他也派不上用场。莫愁正为难间,忽听韦臻唤道:“莫愁,你觉得如何?”   莫愁根本未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惶惶然抬头道:“陛下圣明。”   韦臻因当年识人不明,冤枉了莫愁,加之听了珍珍叙述,说莫愁认为他当不好皇帝,韦臻一直憋着口气,要好好做番事业给她看看。但无论是战事还是政事,莫愁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昨天因她的一句话,自己便放过了卢麒,今日也只得她一句不痛不痒的套话,韦臻不免颇为失望,勉强道:“虽然治国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但事到临头,有时还须你提醒。”   莫愁明若寒星的双眸扑闪了一下,不解地道:“朝中文武百官,人才济济,皇上不缺人辅佐,我胡言乱语,妄议朝政,不是等着掉脑袋么?”   韦臻笑笑:“可贵的就是你不怕掉脑袋的胡言乱语,才让朕能听到几句真话。”又认真地道,“可惜你是女子,不然一定是朝中的重臣。”   当你的官?我才不稀罕,每天要摆出一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磕头撞柱地死谏,仿佛大义凛然,实则奴性十足。为了那点儿俸禄就卖身为奴?要你当明君,搭上我自己,岂不是天底下最亏本的买卖?岂不知不为五斗米折腰,白送我我也不要!莫愁嘟哝了一句:“这是你的天下,管我什么事?”   莫愁的声音虽低,韦臻倒听得清清楚楚,到底禁不住生气,眉毛一挑:“你说什么?”   莫愁面无惧色,嘻嘻一笑,道:“我说国家大事,非我份内之责。”   韦臻不豫反问:“那什么才是你份内之责?”   莫愁俏皮笑道:“我可以出点私房银子赈济灾民,算是我的份内之责。”   韦臻稍缓了脸色:“这还差不多,”想一想又道,“你倒提醒了我,洪水无情,朝廷赈灾的钱粮一时半会到不了,不如派人去通知附近州县,若家有余粮余钱的,捐也可,赊也可,先过了眼下的难关再说。若是赊账,便记在官府的头上,待银子拨下来了,再还给他们。” 9贪墨   莫愁拍掌赞道:“皇上这主意倒不错!”   韦臻笑问:“那你打算认捐多少?”   “不多,两三万就是了。”莫愁冲口而出,话方出口,大是后悔,却已来不及改口。   果见韦臻表情惊愕,眼珠子都似掉了出来:“两三万?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呃,”莫愁吐吐舌头,面现红晕,一时编不出合适的谎话,只好搪塞道“这个皇上就不用管了,反正我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   “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难道是天上掉的么?”韦臻追问。   “对!对!天上掉的。”莫愁赶快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韦臻被她气得笑了,当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想来她从越西国回来时,显然身上未带上银子,而在汩水河边,她还曾说她想逃走但“没钱”,怎么几天不到,竟如此财大气粗?韦臻略一思忖,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前日里在宛城时,韩平送她的。韩平向莫愁行贿,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求官。想到这,韦臻声音里已带了三分恼怒:“你不说就打量我不晓得你那钱是哪里来的么?受贿所得的赃款,居然不上交,你可知道这是贪污的重罪?”   韦臻疾言厉色,若是二哥这样训斥,莫愁早扮个鬼脸,扑上去扯他的头发了。此时只得暗中叹气,这里毕竟不是家里,这韦臻也不是二哥或江哥哥,口里说得再好听,心里想的也是君君臣臣,莫愁忍气吞声地道:“奴婢不学无术,不清楚什么贪污什么罪,只知道送上门来的钱不要白不要,奴婢本就是待罪之身,如今再多犯一条也不算稀奇,皇上尽可数罪并罚,按律惩处!”   韦臻听莫愁这样说,亦懊悔自己将话说得太重,见身旁站着侍卫,挥挥手让他们下去,尽量压抑怒火,放缓脸色,温言道:“算了,我也不怪你,我知道你不过是一时兴起,何况你此时拿出来赈济灾民,也是物当其用。至于那韩平,连我也差点被他迷惑,任用这样的官员,是我的错。不过,你若真需要钱,直接和我说,要多少都随你,为何又要收他的赃款?”   “嗯,”莫愁心道,找你要钱?不又要欠你的人情么?钱债好还,情债难偿,我才不能上当呢!看你认错诚恳,就暂时不和你计较了。莫愁眼珠一转,笑道:“皇上不用自责,其实这也不是皇上的错,这种贪污行贿之事,历朝历代都有,就算皇上胜过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位居古往今来的头号明君,也免不了下面的官吏收受贿赂。”   “是啊!”韦臻眉头紧锁,“这两年来,我已大力加强官员监察,严肃吏治,却仍有韩平这样的官吏,实在让人失望!这究竟是何道理?”   “道理很简单啊!”莫愁想也不想便接口道,“朝廷的大小官员,升迁只凭上司的一句话,下级自然而然就有收买上级的动机。而上级呢?只要是官,则免不了私心,没有私心的,他也不会去当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莫愁的话一针见血,韦臻虽极不愿承认,亦无法反驳。莫愁扁扁小嘴,又道:“不信皇上设想一下,如果不给官员名利地位,不封其妻荫其子光其门楣,仍要其效忠朝廷,朝堂上还会剩下几人?一旦官员大权在握,他必然要谋求自己的利益。这样上下各取所需,行贿受贿当然就免不了了,只是,若国家法度严明,威慑之下,这种事情就少一点,相反就多一点,但总之都无法杜绝。”   “你说得也有道理。”韦臻一脸沮丧,叹道,“那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啊?我只是胡说几句,”莫愁扮个鬼脸,“皇上千万不要当真了!何况,这恐怕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难题,连无数明君贤臣都解决不了,我哪里能想得出办法来?我要是想得出办法,我还用和皇上说么?我不自个去当皇帝好了?”   这句话十足十地大逆不道,莫愁口无遮拦,说完了只双手一摊,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韦臻无奈摇摇头,也不能深究,苦笑一下,好在她不是朕的官员,否则,若常在朝堂上不管不顾地冒出这种话来,便是朕身为九五之尊,怕也难以保全她的性命。   韦臻收回思绪,眼下要紧的是救灾,即令传了卢麒来,详细询问他萧县的地理与灾情,又做了具体部署,自己的随从与萧县官吏兵分三路,一路去察看附近州县的灾情,请求救援。韦臻特意嘱咐派往宛城的人,先不要说是皇上的圣旨,只说是知县卢麒求救,看他如何反应?一路下乡巡视,关注各处河堤险情,转移灾民。一路留在县城中安置救济灾民。   莫愁见有人来了,便偷偷溜回房中,张冶怕莫愁乱跑,不待韦臻吩咐,已派人守在门外,大天白日的,莫愁也不能翻窗跳墙。雨下得愈来愈大,哗哗如柱,激起茫茫水雾。连日暴雨,城中有些街道的积水已有三尺来深,成了一条条波涛滚滚的小河,低洼地的房屋更是已近没顶,未来得及逃走的人们仓皇失措地站在房顶上,有几艘乌蓬小船来往穿梭接应。莫愁远远观望雨中情景,仿佛江南水乡,觉得甚是有趣,却让人拿了纸笔来,要画一幅城中积水图。   莫愁画得专心,由早至晚,韦臻进来时毫无察觉,直到韦臻站在她身后,咳了一声:“你在画什么呢?”   莫愁回眸笑道:“无聊信手涂鸦消遣罢了,”忙扯过一张白纸盖在画上,“皇上看了只会笑我。”韦臻此时没有心情与莫愁玩笑,只闷闷地坐在案前,不发一言。莫愁又画了两笔,听外面打过了三更,转头见韦臻愁眉不展,满面忧色,莫愁轻声问:“皇上,是灾情严重么?”   韦臻略点点头:“卢麒行动及时,大部分百姓已转移到高地,伤亡倒不算严重,只是现在灾民缺吃少穿,缺医少药,人手也紧缺……”   “哈哈!”莫愁闻言,忽笑出声来,“原来皇上和我一样,都喜欢临时抱佛脚啊!” 10储粮   “你!”饶是韦臻对她忍耐已超乎寻常,也差点跳将起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这次重逢以来,莫愁也就规矩了一两天,如今言辞越来越放肆,难道就要这样纵容她一辈子?那岂不是自己要头痛一辈子?   莫愁只装作没瞧见韦臻恨不得咬自己一口的表情,反问道:“皇上,萧县常发洪水么?”   “嗯,虽不算经常,但三五年也有一回。”韦臻提起这个就忧心忡忡。   “既然三五年就有一回洪灾,难道官府就没储备粮食么?不知道未雨绸缪,要等到水涨起来了才去找粮食,那不是临时抱佛脚么?”莫愁理直气壮地诘问。   “谁说没有?”韦臻同样理直气壮反驳,“只不过……”说到这里,韦臻忽似想起了什么,“对了,虽有准备,但无差别,都是朝廷统一安排。应该根据各地历年受灾的不同情况储备粮食,还应当准备一些棉被、衣物、帐篷、药材等。”   “皇上果然一点就通,”莫愁满意点头,“其实小小一县中也不用储备太多,皇上可考虑在全国选取若干交通便利的安全地点,修筑坚固的仓库,专门储备救灾所需的各种物质,平时派专人看管,若有急需时,即刻便可运到。至于人手么……”莫愁忽住了口,似乎犹豫不决。   韦臻正听得专心:“怎么不说了?”   “奴婢妄议朝政,怕皇上生气。”莫愁怯怯地道。   “别的话你都没记住,就只记住了这句?”韦臻没好气哼一声,拧住她粉白珍珠似的耳垂,“少卖关子了,我若不是要问你的意见,与你说这些干嘛?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有什么好主意或馊主意,都先说来听听。”   莫愁听他着急,方不慌不忙地道:“很简单啊,皇上现在有许多士兵都在前线,除却平时驻防边境的,将来大部分都要解甲归田,皇上可留一部分加以特殊的训练,若有灾害时,即可发挥作用。国家幅员辽阔,水旱不均,总要有备无患才好。”   “好!”韦臻一击掌,随即将莫愁捞入怀中,“你还说是我的天下,不关你的事?我看你也没少操心呢!”   莫愁听韦臻语气温柔,呼吸急促,怀中炙热的气息扑来,莫愁心下慌乱,颊上倏尔罩了一层红云,忸怩不安地扑腾了几下,她手中还攥着一支画笔,上面正饱蘸了土潢色的颜料,这一挣扎,即横七竖八地在韦臻天青色的锦袍上划了好几道。韦臻只得放开她,莫愁暗悔自己多管闲事,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呢?非要逞能,唉,真是自找麻烦。“皇上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莫愁心慌地道,虽然明知道不会发生什么,却有点害怕与他单独相处,怕他灼热的眼神,怕他似水的柔情……   韦臻却不动弹:“不妨事,要现在去换了,待会还是要葬送在你手上……”回想莫愁方才的建议,韦臻略显犹疑,“你的主意算是可行,只是要修筑仓库,储存物质,培训士兵,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岂不是又要增加税赋?”   莫愁叹气,才说他一点就通,原来一知半解,别后多时,这笨皇帝没见有多少长进,和江哥哥的智谋百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江哥哥面前,哪里轮得到自己说话?嘻,自己怎么老将他与江哥哥相比?这两人有什么可比性么?莫愁抿嘴一笑:“这还不简单,皇上可以设立单独的一项税收,专款专用,百姓若知道是防灾之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怎么会不愿意呢?救灾的物质可让地方百姓和名士协助监管,防止贪污挪用。再说,若早有准备,防灾减损,每年也可省下朝廷不少赈灾的费用,两者相抵,说不定还有富裕呢!皇上既长于用兵,当初练兵之时,必定听说过平时如战时,战时如平时的格言,抗灾也是一样的道理,若能平时如灾时,自然亦能灾时如平时了!”   “平时如灾时,灾时如平时,”韦臻默念着这两句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便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韦臻刮了下莫愁的鼻尖,呵呵一笑:“小妮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当然!”莫愁不假思索地道,眼看韦臻变了脸色,赶快加上两个字,“当然不是……”   “呵呵,”邪邪的笑意在韦臻唇角荡漾,“我可记住了,你觉得我笨也好,呆也好,我要你做我的皇后,再不放过你。”   “可是……”莫愁心跳骤然加速,“皇上不是说……不是说半年么……”   “半年……”韦臻忽似被一记惊雷惊醒,眼中跳动的火焰似被一阵狂风扑灭,颓然靠在椅背上,“是啊,半年……我这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能留你半年已经是奢望了……”   韦臻的声音酸涩无比,象是一个孤苦无助的孩子迷失于茫茫黑夜之中,莫愁忽有些心酸,不由自主在他身前蹲下,将脑袋藏在他的袍摆中,喃喃地道:“皇上,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怪你,那是我自己说的话,总得言而有信,”韦臻轻抚着莫愁柔软的长发,笑容如晨雾深重的林间透过的一抹稀薄阳光,“莫愁,有你在身边的日子真好,就象这样,听你妙语连珠,笑颜解惑,连我都觉得自己聪明了些……如果能让时光就此停留,我宁可用我的生命去交换……”   韦臻的体温透过厚实的掌心传过来,如此真实,莫愁却象是裸露于凛冽的隆冬寒风之中,哆嗦了一下,用生命去交换?实际上,半年后……半年后眼前这人就将化为冰凉的尘埃了么?再不会笑,再不会怒,再不会愁眉苦脸,也再不会说这些疯疯癫癫的话……当年被他赐死时,自己曾说过,但愿他不会后悔,而以后,我会后悔么?其实,也许会后悔吧,夫差死的时候,西施有没有后悔呢?自己有没有她那么坚强?……   沉默片刻,韦臻打叠起精神道:“时候不早了,明日卢麒要组织本县的乡绅捐赠,别忘了你那几万两银子哦!” 11返京   听他要离开,莫愁如释重负,难为情地吐吐舌头:“我就知道皇上会惦记着。”忽又想起一事,“皇上,我听说,大灾之后得防大疫,等雨停了,洪水退了,皇上还得调集些医生来才是。”   “对!我也想到了此节,已令随军的军医先到各处救治,”韦臻点头,“待回京后,我从太医院抽一些太医,再征集民间医生,多带些药材来。”说罢,弹一弹衣襟,低下头,仔细欣赏了一下莫愁留在衣上的杰作,苦笑道:“我真得去换衣服了,”扶着莫愁起来,怜惜地道:“路上这些天,你也未曾好好休息,累坏了吧?待回京了便好了。”   “皇上说什么啊?我哪里比得了皇上辛苦,就是关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莫愁莞尔一笑,想起白日里所见在城中穿梭来往的小船,若自己能坐那船玩玩该多有意思?说不定还能捉住几条鱼呢!要是江哥哥在就好了,定会象往日那样陪我去捉鱼的……   韦臻想的却是当年南闵时,莫愁日日顶着酷暑陪自己东奔西跑的情景,此时只觉得有一股暖流漫过心间,异样地感动,声音益发温柔:“我知道你想出去,但这洪灾不比旱灾,路可能断,房可能塌,危险得很,而且这外面下着大雨,你身子又弱,若淋了雨再生病了可怎么办?”我怎么身子弱了?莫愁不满地想,忽记起那一回就是淋雨后装的病,大概是把他吓坏了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不是和他说了么,是装病不是真病,怎么还抱着老黄历不放?莫愁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嗓子里反倒似被什么堵住了。韦臻又柔声道:“我不想你有任何意外,知道么?”   “知道,谢皇上。”莫愁用力点头。   第二日,卢麒果遍邀当地士族,在县衙大堂前举行捐赠仪式。城里城外的灾民听说皇上亲自驾临,冒雨蜂拥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县衙。莫愁这日打扮得甚为简朴,上着天水碧的对襟羽纱衣裳,下系浅绿色无花纹的曳地长裙,腰间打着烟霞色的束带,发式亦梳得清爽简洁,只斜插一支水玉珍珠簪。韦臻携她出席,旁人只道她是宫里的宠妃,见她清丽脱俗又平易近人,皆是赞叹敬畏。   莫愁率先捐了二万八千两体己银子,一众士绅自然也不会落后,不多时便已收到了七八万两并粮食、衣物等。而派出去查看附近州县的快马也陆续回来,此次水灾,萧县及位于其西南的诸州县受灾较重,亟需朝廷救援,东方,北方则情况较好。地方官听说皇上坐镇萧县求援,自然倾力已出,粮食等源源不断送来,不少官吏更星夜亲自赶来。只有派到宛城去的快马回报,因开始只说是卢麒求援,韩平只找了个知事来打发,推脱宛城受灾亦重,无力救援,要卢麒另行设法,而据快马沿途看到的情景,宛城的灾情远比萧县为轻。   韦臻听了,心头火起,暗中咬牙,果然又是个媚上欺下的贪官,心里已有了打算,只暂时忍耐,且不发作。此后几日,韦臻由卢麒陪同,视察灾情,并亲到灾民家中慰问,再赶赴周围各府县巡视。这一带原本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多年来,就连京城里来的大官也几乎未见着一个,更罔论天子御驾亲临,自是感激涕零。莫愁则留在城中,每日指挥分发钱粮物资,她反应敏捷,将一应纷繁杂乱的事务安排得条条有理,一众官吏无不佩服。晚上回来,韦臻若有踌躇难决之事亦不忘与莫愁商议,莫愁虽劳累疲惫,倒还顾全大局,有问必答,言谈中常有奇思妙想。韦臻又与卢麒等商议了几回,关于储备仓库与水利工程的设想也趋于成熟。   这样过了十余日,莫愁与韦臻之间的关系渐为融洽,已不似初时那般尴尬,而韦臻更不知不觉间将莫愁当成了一位谋士,一位知己,益发离不开她。   直到七月下旬,连日滂沱的大雨终于渐渐地小了,韦臻盘桓日久,即择日启程。临别那日,数千民众自发相送,拜伏于洪水刚刚退去的街道两旁,滚了一身泥泞,仍是磕头不止,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韦臻骑马走过,感慨万千,此时能得百姓真心实意的拥戴欢送,岂不比当初宛城的表面文章强上万倍?于是令张冶快马传旨,沿途各个州县,皆不须百姓迎送。   数百百姓依依不舍,尾随御驾仪仗之后,相送萧县城外十里。韦臻下马,卢麒并随从官员皆跪下礼送。韦臻亲手将卢麒扶起,令赐酒,旁有随从用红木托盘捧上两杯酒,韦臻举起白玉酒杯,亲手递给卢麒,道:“爱卿忠心可鉴,胆识非常,七品县令是屈才了,朝廷必会擢升重用,望爱卿谨慎如初,珍重前程。”   卢麒谢恩,仍是不卑不亢地道:“微臣无意高官厚禄,只愿能造福一方百姓足矣!皇上若能早日修浚潜江堤防,微臣已感激不尽!”   韦臻一笑,将酒一饮而尽,翻身上马,远远扔下一句话,绝尘而去:“朕要修的,可不止是潜江的堤防!”   莫愁折腾了这许久,也只盼着早日返京,能好好地歇一歇。韦臻令加快行程,若非必须,尽量不在沿途停留。待到暑气消弭,桂花飘香时节,终于又到了上京城外。秋高气爽,碧空无垠,金风徐来,带着萧疏清朗的气息。而皇上亲征,凯旋回京,却是免不了盛大仪式,莫愁一想到此就头大如斗。进京前一夜,宿在离京五十里外,第二日清晨,尚未出发,莫愁便对韦臻诉苦,说是头痛疲惫,想先回宫休息。韦臻自然无有不允,即让人先陪莫愁抄近路入城,再从偏门入宫,又特特吩咐,若有不适,即召太医来看。   辇车停下,却是在乾元宫前,李严接报莫愁回来了,一早便候在宫门外,忙打起红罗车帘,亲自来扶莫愁下辇。 12见微   莫愁乍见李严,想起当初在宫中时,李严一直对自己关照有加,上回也正是他送来鸩酒,自己要这要那,着实折腾了他一番,最后还在他眼皮子玩了诈死的花招。今日重逢,莫愁颇不好意思,只低着头轻唤了一声:“李公公!”   李公公抬头,仔细端详一阵,见果真是莫愁,已禁不住老泪纵横,声音颤抖着变了调:“娘娘!真是娘娘!娘娘总算回来了……老奴就知道,娘娘不是凡人,不是那些奸人想害就能害得了的,娘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呜……”李公公用衣袖拭了拭浑浊的双眼,复堆笑道:“老奴该死,老奴见了娘娘就欢喜得失态了,娘娘勿怪!”   莫愁听他一口一个娘娘,浑身都不自在,好容易逮着机会插话道:“李公公,多谢你还惦记着我,我还是先回闭月苑去歇一会,容后再向公公致谢!”   李公公忙忙摇手:“皇上早有吩咐,娘娘先请在皇上的寝宫休息,闭月苑还没收拾呢!再说,这回娘娘回来,怎么会再住闭月苑那种地方呢?”   莫愁眉头一紧:“公公说这样的话我可担当不起,何况,我怎能擅自进皇上的寝宫呢?这不合规矩,是大逆不道之事。”说罢,撇下他便欲往闭月苑的方向走去。   李公公情急,扯了下莫愁的轻罗裙摆,莫愁诧异回首,李公公慌忙跪下道:“娘娘这样说话,老奴才是担待不起,皇上特意传旨,请娘娘暂歇于乾元宫,等皇上回来,再另行安排。娘娘若执意不肯,皇上怪罪下来,老奴岂不是死罪?万望娘娘垂怜!”   原来,韦臻派人传话,让莫愁回宫后,先在乾元宫休息等他,是一层原因。第二层原因则是闭月苑一直设了莫愁的灵堂,当时韦臻获知莫愁未死,一面放出病重的烟雾,一面暗中潜到前线,万里亲征,军情如火,自然顾不上打理闭月苑。如今莫愁平安归来,灵堂依旧,该怎么处理,韦臻尚未明示,李公公亦不敢擅作主张,更怕莫愁见到,不好解释,故坚持留她在乾元宫。   韦臻脾气古怪,迁怒下人是常有之事,莫愁无奈,只得请李严起来,由他扶着往乾元宫走了几步。初秋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乾元宫的殿顶上,将鎏金的走兽映照得一片金光闪闪,细看下却那金漆已有些剥落,不经意中显出几分萧条破败。碧空如海,恢宏巍峨的乾元宫将长长的影子投射在殿前的丹墀之上,那些身着暗红色衣袍垂首静穆而立的内侍皆隐没其中,几片枯黄的树叶飘飘然落在玉阶前,尚未拾掇,整个宫殿安静得似无人居住的巨大坟墓。一别多时,眼前的乾元宫既熟悉又陌生,不知怎的,莫愁心里无端涌起一股寒意,遂停下脚步,问身边的李严:“李公公,皇上是一直住在这里么?”   李严陪笑道:“娘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乾元宫是皇上的寝宫,皇上当然一直是住这里的。”   莫愁“哦”了一声,不再多问,却想,他为何让我先到乾元宫,难道以后都要住在这里?那可是糟糕透了!身不由己地跟随李严跨进镶金飞银的宫殿大门,绕过正殿,却到东室的寝宫。莫愁一进去,就发现有什么不对,依旧是层层叠叠明潢色的帷帐,从殿顶直垂而下,依旧是鎏金蟠龙的宝座,乌金翔龙的大鼎中仍焚着沉静的龙丹香,淡薄如烟,散入殿阁深处,但……莫愁仔细一看,紫檀木的博古橱中,描金雕花的御案上,少了许多古玩摆设,皇帝寝宫中向来陈设华丽,却不知缘何这些东西不翼而飞?   莫愁奇道:“皇上的宫里是遭了劫了么?或是皇上急缺钱用,把古玩字画都拿去卖了钱?”   虽说李严自见了莫愁,一直恭谨慎微,听她这样问,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娘娘还和以前一样,真是会说笑话。这宫里是因为皇上龙体抱恙多时,不喜繁华,金银玉器都叫人撤去了。”   “哦,”莫愁想起哥哥出兵时,是曾说过韦臻生病之事,似乎还病得不轻,这些天来倒未曾听他提起,随口问道,“皇上的病怎样了?可大好了么?”   “好了!自然是好了!”李严一迭声地道,“娘娘平安无事,皇上的龙体当然也就痊愈了!”   莫愁负手在宫中转了一圈,暗想,我又不是太医,还能治好他么?他能气势汹汹地杀到梓关来,哪见有什么病呢?也不知道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却有两名月白宫装的宫女上前行礼道:“请娘娘沐浴!”沐浴?莫愁一愣,未见有人抬什么木桶热汤之类的进来啊!忽想起乾元宫寝殿后有一温泉玉池,很早以前……对,那回也是初秋,也是从宫外被他捉回来,他曾于宫中赐浴,不,不是赐浴,是同浴,莫愁的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   那两名侍女款款殷勤,将莫愁迎进了浴室,侍候着她宽衣解带。莫愁赤足跨进白玉池中,温润的水流霎时漫过身体,温温凉凉,仿佛千千万万的毛孔皆舒展了开来,说不出的舒服惬意。莫愁微闭了眼,享受这片刻的舒适,连日来奔波操持的劳累辛苦渐渐弥散于氤氲雾气之中……周遭的情形如此熟悉,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记得那一回,自己先挨了一顿痛打,然后被他……莫愁不愿去想,但尘封脑海深处的记忆却愈发清晰,那是难言的耻辱与痛苦,如果没有后来的诈死,没有江哥哥陪伴度过的欢乐自在的时光,自己就任他作践到死,倒也无怨无悔,但现在,为什么要在这里再次受他的侮辱?他所谓的恩宠又算是什么?还不是始乱之,终弃之?高兴了扔个骨头过来,我还得乐颠颠地衔着,不高兴了就是一棒子狠狠地打在头上,打得你晕头转向,一命呜呼……莫愁咬紧贝齿,腾地一下站起来,池边侍候的宫女急忙问:“娘娘是要更衣了么?” 13置气   莫愁只闷闷地唔了一声,宫女忙捧出早准备好的一身湖水色薄绢寝衣,请莫愁换上,揉干如云的墨色长发,松松披于脑后,几委于地。宫女将莫愁迎出浴室,躬身问道:“娘娘是要先用膳还是先要小憩片刻?”   莫愁遥遥地望了望那龙床,几乎已记不起自己上一回进这寝宫上这龙床是什么时候了,仿佛是很久远以前的事,应该是……周怜容过生日后自己就未再踏足过这里半步,而那之前,也已有一段时间未曾蒙召,记不得了,反正就算召来,也是待他欲火过后就被赶走……床头原悬挂着的周怜容的画像已不知踪影,对了,他说是那是象韫儿章含韫的模样,心里想着他青梅竹马的韫儿,怀里搂着娇羞可人的周怜容,他还真是个艳福齐天的多情种子呢!莫愁又瞄了眼那华丽堂皇的宽大龙床,明潢色的锦缎床幔重重垂下,黄金钩挑在两边,绣龙描凤的被褥整齐垛在床里,无限富贵……眼前似浮现那一幕幕颠凤倒鸾的场面……这是他的龙床,他的欢乐场,自己跑来睡在这里,算是什么?   莫愁厌恶皱眉,跺一跺脚,便往殿外走。侍立一旁的李公公忙拦住她:“娘娘是要上哪里去?”   莫愁懒得和他啰嗦,直接摸出怀中的那面刻着“如朕亲临”四字的御赐金牌,在他面前一晃:“我要上哪里去,还要向你报告不成?”   莫愁虽然时常惹皇上生气,但对待下人向来和颜悦色,通情达理,从不恃宠而傲,这也是李严从心底喜欢她的原因之一,这般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倒还是破题儿头一遭。李严有些惊惶失措,她刚回宫来,也不知是哪儿惹了她,若是自己侍候不周,皇上怪罪下来,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李严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娘娘息怒!娘娘有何吩咐,还请明示!”   莫愁柳眉一竖,冷然道:“我又不是和你生气。”撇开李公公,拔脚就要往外走,低头见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莫愁简短吩咐道:“去拿件衣服来!”   莫愁金牌在手,宫女们不敢违令,忙捧上一件柔软轻薄的晚霞紫系襟纱衣并一袭浅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莫愁此时也懒得挑剔,抓过来穿了,头发随随便便挽成一个如意髻,仍是只插了自带的那枚银簪。李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忐忑不安地守在旁边,亦不敢离去。   莫愁换衣毕,甩开众人,蹭噌就往外走,径直出了乾元宫大门,便施展轻功,脚步如飞,李严等人哪里跟得上?眼见她拐了个弯,便已消失无踪。李严看那方位,应是闭月苑方向,忙带人追了过去。   莫愁一口气跑出乾元宫,沿一条碎石小径奔近闭月苑前,方长长地呼出郁积胸中的闷气,放缓脚步。这条小路她向来熟悉无比,就是现在,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不假思索便寻路回来。路旁浓荫匝地,遮天蔽日,远远望见闭月苑朱红色的月形门洞,莫愁想起韦臻说的,青岚和怜怜一直在等着自己,不由微微地笑了,还是他们好……   走到闭月苑旁,莫愁忽然童心大起,不去敲那正门,却绕到闭月苑的后墙,那青砖后墙上的藤蔓年深日久,更加错综纠结,莫愁踏在那青砖的凹凸处,攀着一根深褐色的粗壮老藤,三下五除二便上了墙顶。她以前半夜翻墙进出,去冷梅园密会江枫,早就操练得纯熟,今日故技重施,自觉轻功大进,颇为得意。   那苑内的一座玲珑假山几乎与后墙持平,莫愁沿着假山悠悠然下来,见苑中水榭亭台,草木扶疏,景色如昔,那棵老槐树绿叶亭亭如盖,更加枝繁叶茂,而前岁曾凌波起舞的清池仍碧水似镜,池畔又值金桂盛放,空中飘来桂子浓郁甘美的香气,花影重重,全无半个人影。   莫愁轻轻走近宫室正门之前,忽见那门楣当中系着一朵硕大的素色绢花,那花色甚新,纤尘不染,仿佛近日刚系上去的,莫愁奇怪,这是怎么回事?闭月苑里死了人了么?是谁?……莫愁心下一凛,正要伸手去推门,忽听身后“汪汪”的一阵急促犬吠,莫愁一回头,但见一抹雪白的影子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直扑过来!“怜怜!”莫愁惊喜叫道,半蹲下身子,刚伸开双手,怜怜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莫愁的怀里,莫愁一把将它抱住,“怜怜!怜怜!你还记得姐姐啊!”   怜怜将毛茸茸的小脑袋拱进莫愁怀里,嘴里发出呜呜的欢喜叫声,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拼命地摇摆,似风中绽放的一朵大丽菊。莫愁轻拍着它的脑袋,咯咯直笑:“怜怜,怜怜,你长得好胖了,哪里是狗?简直是头小猪,姐姐都快抱不动你了!”   青岚正在闭月苑的小厨房里用午饭,听到外面动静,端着一碗粥出来察看,乍见莫愁抱着怜怜又说又笑,青岚如被人施了定身法术般,整个人都一动不会动了,呆站片刻,手一松,哐当一声,那白瓷粥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粥水溅了她的白衣一身,青岚恍然不觉,只瞪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莫愁。莫愁放下怜怜,快步走到青岚面前,用力拍了下她的肩膀:“姐姐,你发什么呆啊?不认得我了么?”   “啊!”青岚张大口,表情木然,仍似未回过神来,“你是……”   “我是鬼,”莫愁明白青岚是以为自己早已命赴黄泉,干脆翻个白眼,吐出舌头,口中阴森森地道,“我-是-吊-死-鬼!”   青岚倒还真的被她吓得倒退了几步,哆嗦着失血的嘴唇,说不出一个字,就差没转身夺门而逃。忽听到外面砰砰的敲门声,青岚定了定神,飞奔去开门。只有怜怜仍开心地在莫愁脚边蹭来蹭去,莫愁见青岚被自己吓得脸色发白,大感得意,笑得前仰后合如弱柳扶风。 14撤祭   青岚打开苑门,却是李严带了一大队内侍急匆匆赶来,望见莫愁正远远的站在青岚身后,李严等人齐刷刷地跪下:“娘娘恕罪!”   莫愁以为他们是来催自己回乾元宫的,没好气地道:“你们都回去吧!我过来看看青岚姐姐和怜怜,管你们什么事啊?”   青岚见李严称莫愁为娘娘,又听他二人问答,才敢战战兢兢地相信眼前的莫愁不是一缕虚无缥缈的鬼魂,而是活生生的人,但是她怎么复活了?又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青岚一年多来一直在闭月苑中为莫愁守灵,深居简出,不闻世事。韦臻走时匆忙,未告诉青岚莫愁尚在人世,而前方的情形也难以传入深宫之中,故今日莫愁突然现身苑中,倒着实吓了她一跳。   李公公不知莫愁是否已见到了灵堂,无论如何,她如今平安无事地回来,却看到为自己设祭的灵堂,总是一件极晦气的事。但灵堂是韦臻亲手布置,此时又无法请示皇帝,李公公只得俯首劝道:“娘娘!老奴怎敢阻拦娘娘?只是这闭月苑常年无人,阴气甚重,请娘娘稍候片刻,老奴带人收拾停当后再请娘娘过来。”   “常年无人?青岚不是人么?”莫愁反顶了他一句,不知怎地,从梓关到天京一路上倒还心平气和,但自进了宫,心情就特别烦躁不安,这里真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阴气甚重?”莫愁忽想到刚才所见门楣上的素白绢花,是哪个宫里死了人,在闭月苑里停灵么?莫愁益发地不高兴,雅致清幽的闭月苑几时成了殡仪馆?罢了,自己不过是个奴婢,又不是这里的主子,何况人走茶凉,自然随着人家折腾。莫愁不耐地挥挥手:“那你们去收拾吧!我就陪青岚姐姐说几句话儿。”莫愁有吩咐,李严也等不及韦臻回来了,想来皇上也不至怪罪,李严应声是,使个眼色,带了众人进去了。   莫愁将青岚扯到一边,不怀好意地直笑:“姐姐被我吓住了?我是从后面跳墙进来的。”   “啊?!”青岚此时已完全相信她就是莫愁了,高兴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莫愁又摇了摇她,青岚擦擦眼睛:“莫愁!莫愁!真的是你?”   “你们怎么见了我都是这副样子?”莫愁佯嗔道,“我本来要死的,没有死成,也值不得这样大惊小怪啊!”   青岚抹去眼泪,哽咽道:“莫愁,你说什么啊?大惊小怪?你不知道,你若真的……”   莫愁忽打断她问:“闭月苑里怎么设起灵堂了?是谁死了?”   “这……”青岚倒不知该怎样回答。   莫愁这时才注意到青岚的一身素衣,鬓上也插着一朵白绢花,疑惑地问:“你这是为谁……”忽想起韦臻说的,青岚一直守在闭月苑,并未换别的主子,莫愁顿时明白过来,讶异莫名:“是为我?”   青岚尴尬地点一点头:“嗯,我们都以为……”   青岚一袭白衣如雪,益发衬得她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似霜打的秋叶,莫愁心头一阵难过,执了青岚的手,勉强一笑:“姐姐受苦了,现在我好端端地回来了,姐姐快去把这身衣服换了吧!”   青岚破涕为笑:“我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这个,”低头见衣衫溅上的粥水,“你等等,我换件衣服就来。”   莫愁看她回屋去了,俯身抱起怜怜,却想:原来他们是为我设了灵堂,我自己的灵堂是什么样子?待我再去看看。莫愁方走到宫室门前,李公公已带了人出来,一对对内侍皆捧着白幡挽幛,李严则恭恭敬敬地捧着一面白玉牌位。那该是自己的灵位了!莫愁好奇心大起,我死了后灵位上写的什么?上前抢过牌位一看,见那上面赫然刻了四个字“爱妻莫愁”,笔迹却是韦臻的,莫愁一时未转过弯来,忽听外面通报“皇上驾到!”   文武百官恭迎韦臻入京,于皇城前的宏安门接受万民朝贺,韦臻却挂念着莫愁,一俟封赏完有功将领,立即骑马回宫。到了乾元宫,却听说莫愁回闭月苑去了,韦臻连衣裳亦来不及换,又忙催马赶到闭月苑。   韦臻跳下马,冲进苑去,众人皆跪地请安,莫愁亦行礼如仪。韦臻忽见她手上攥着那面白玉牌位,心头顿时一跳,她见了这牌位会做何想法?韦臻象是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捉住的孩子,面颊已是滚烫,吸口气,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让众人平身,从莫愁手中拿过那块牌子交给李严,道:“你们先去吧!”李严如闻大赦,急带着内侍,将灵堂内的摆设很快搬得干干净净。   韦臻上前携了莫愁的手,问道:“不是头晕么?怎么不在乾元宫歇息,还到处乱跑?”口气里虽带了斥责,仍柔煦得象拂面的轻风。   莫愁的双眸中有冷凝的厌烦:“回皇上,我本来是有点头晕的,但一进乾元宫,头就更痛得厉害,因此才出来透透气,看看青岚和怜怜。”   怜怜和韦臻也本已混得熟了,本来一直在莫愁身边寸步不离,这会也跑过来蹭噌韦臻的云龙出海金线靴,韦臻低头摸摸它的脑袋,莫愁却已抛下他,一扭身进屋去了。韦臻和怜怜忙跟进去,青岚也要进门,韦臻摆摆手,让她在外面等着。   莫愁四下一望,正堂家具摆设依稀旧制,窗户却是紧闭的,光线昏暗,有森森然的寒意,莫愁蹙眉,怎么这宫里,处处是阴沉古怪的气氛?莫愁推开雕花绮窗,金色的日光从纱窗的格子里细细地筛进来,将室内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细看来却不染半点尘埃。韦臻靠近莫愁,担心地问:“怎么一回宫就不高兴了?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故一直在这里设灵祭祀……”   莫愁巧笑倩然:“皇上说什么话?我怎么会不高兴呢?皇上亲自为奴婢设祭,奴婢自是感恩不尽。”说罢端端正正地跪下去,叩首道:“奴婢谢皇上隆恩!” 15聚首   韦臻一把将莫愁拽起来,面上闪过一丝愠怒,随即变为忧伤的苦笑:“你何必这样?所谓祭祀,也不过是活着的人一点痴心妄想而已,总希望死者有灵,能稍有寄托,但人死而不能复生,若你真的已香消玉殒,神形俱灭,如此种种也不过是徒劳罢了!”韦臻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在她灵前度过的无数心碎肠断的不眠之夜,往昔的苦痛如潮水般涌来,韦臻转过头去,抿紧了薄唇,仍抑制不住双手的微微颤抖。莫愁见他难过得几欲落泪,心下亦是恻然,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却不知该怎样开口,停了一阵,又听韦臻说道:“那牌位是我亲手写的,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样的追封才适合你,毕竟……也没办法问你,但你走后,我才知道,我对你的心,其实并不是皇帝对宠妃的心,而是丈夫对亡妻的心,所以……”   韦臻说得情真意切,几近凝噎,莫愁却突然扑哧一笑,韦臻涨红了脸,咬着牙忍耐地问:“你觉得我所作所为很好笑是不是?”   莫愁笑逐颜开,双手乱摆:“皇上,我哪里敢笑皇上?皇上写什么自然都是好的,皇上御笔钦赐的灵位,该是多难得的宝贝!如今我回来了,皇上干脆把牌位就赐给我吧!等我以后穷愁潦倒没饭吃的时候,还指望卖了它养老呢!”   韦臻现也知道,自己越要正经说话,莫愁越要插科打诨胡搅蛮缠,倒不如顺着她,在她月下春花似的笑容中,韦臻只觉得万般伤心皆没有一点来由,她已归来,自己还有何不满?亦笑道:“可不是么?当年先帝后的牌位都不是我自个写的,你这块可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皇上可是记错了吧?”莫愁眨眨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难道瑾馨公主的灵位也不是皇上亲手写的么?”   “不是,”韦臻听她提到韫儿,神色亦转为黯然,“她入葬皇陵之时,这些事情自有礼官去办。”忽似明白过来,将莫愁扯近身旁,顺势抱着她往紫檀木的椅上一坐,“小妮子,你这是在吃醋么?难怪今日一回宫就不痛快,从乾元宫跑了,见了我也作脸作色的。”   吃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莫愁倒是一怔,我这是在吃他的醋么?不然莫名其妙又发什么脾气呢?还扯到瑾馨公主头上。想起韦臻谈到韫儿时的脉脉柔情,莫愁心里竟颇不是滋味,嗯,真的是在吃醋?可这关自己什么事啊?他喜欢韫儿也好,喜欢周怜容也好,还有这个贵妃,那个芳林的,三宫六院,左拥右抱,他爱怎样就怎样,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莫愁微微一笑:“我哪里会吃醋呢?皇上如此厚待我,我只是心中不安,亦为瑾馨公主有些不平呢!”   韦臻听了,果然有些失望的神气,却道:“你还为她不平,这可都得怪你,若没有你,我又何至于……”   莫愁歉然:“皇上这样说,倒还真是我的不是了。这也简单,等我去寻个画师来画幅像,待今年选秀的时候,按图索骥,再选十个八个相像的秀女,日日围在皇上身边……”   她话还没说完,韦臻已捏住了她小巧的鼻子,莫愁只得被动地张开樱唇,后面的话自然也说不下去。韦臻露出得意的微笑,似轻风吹动碧波荡漾的湖面:“还说不是吃醋?我得派人去查一查,你是不是把御膳房里的醋缸子都抱着喝了,浑身上下都是酸味儿。还说你不记仇,一桩桩都来秋后算账。韫儿去的时候,你才多大?她的醋你也要吃么?”她肯吃醋,倒是难得之事,她究竟是在意的,在意过往,也就会在意当下,“实话给你说,这宫里不会再选秀了。”   “为什么?”莫愁奇道。   “为什么?因为这宫里已经太满了,住不下了。”韦臻一本正经,似颇为难地道。   “太满了?不会吧!”莫愁惊讶地道,“我看光瑶池那一带,就还有许多地方没有人住呢!什么采薇宫,延禧宫,落雁堂,羞花居,还不说熙乐园那一大片……实在不行,我也可以把这闭月苑腾出来啊!”   “你腾出来?”韦臻轩一轩剑眉,“你还不明白么?这宫里有你,再住多一人也是拥挤不堪,若没有你,纵使千红万妍,佳丽如云,也是空旷如荒野……”他的话中大有深意,莫愁倒听得愣住了。   韦臻忽问:“你以前画过像么?”   莫愁想了想,迟疑道:“不记得了,就算有,也是很早以前的了。”   “那就对了,”韦臻笑道,“我可是没办法让人画出一张你的肖像,更不用说找个和你相似的人了,你若有那本事找到一个,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好啊!这还不容易,皇上说话可要算话!等下我就去找陈双,他一双妙手变也能给皇上变出一个来。”莫愁拍手笑道。   “嗯,还弄一真假美猴王呢!”韦臻想起莫愁那些乔装改扮的杰作,“不过,我可不象唐三藏那么好糊弄,假冒的莫愁别想在我面前蒙混过去。”   幸好当时哥哥没真的找人来冒名顶替,莫愁暗暗叹口气,忽听外面通报:“仁安长公主到!”珍珍来了?莫愁紧一紧眉头,显然自己诈死之事是珍珍告诉韦臻的,当时千叮万嘱,她也信誓旦旦,转过头还不就抛在一边!也难怪,她的大哥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神仙,虽然认了我当姐姐,也当不得她大哥的一根脚趾头。莫愁颇不高兴,碍于韦臻在旁,不好发作。   韦臻放下莫愁,让她先立在一旁。很快珍珍便扶着侍女月儿进来,珍珍今日与往日打扮大为不同,一身上下富贵喜气,绣海棠春晓的朱砂色盘金褂,玫瑰红洒金百褶长裙,长发挽成百花髻,戴一枝镂金攒珠钗,一枝点翠簮珠步摇,容色明媚如春霞映日,仿佛有无限的欢悦从周身溢出来。 16冷场   见了韦臻,珍珍盈盈拜倒:“皇兄劳师远征,得胜凯旋,臣妹不胜欢欣。”莫愁见她穿得光彩照人,又如此得意洋洋,面色更是极为难看。   韦臻忙道:“你快起来吧!你莫愁姐姐也回来了,你还不快去见她!”   珍珍果见莫愁侍立韦臻身旁,欢喜万状地奔上前去,握住莫愁的手,开心笑道:“姐姐!你可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   莫愁冷冷地摔开珍珍的手,屈膝行下礼去:“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公主万福金安!”   珍珍一愣,笑容便僵在脸上,讪讪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方道:“姐姐,你这是在怪我么?”   莫愁面无表情地道:“奴婢不敢,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奴婢岂敢高攀?殿下的这声姐姐奴婢万万担当不起,公主请自尊重,千万莫乱了尊卑上下之序。”   珍珍哪说得过莫愁?求助似地望着韦臻,韦臻一面拉起莫愁,一面对珍珍道:“她这些天马不停蹄,今儿刚回来,说是累了,又头晕,正闹别扭呢!”忽想起什么,“莫愁,你还没用膳吧?”便让青岚唤李严进来,吩咐传膳,一并留珍珍用膳。   待御膳摆上时,已近傍晚时分,莫愁这一天基本未吃什么东西,却毫无胃口,韦臻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也吃不下东西。只有珍珍,总算大哥重病痊愈,得胜归来,莫愁也重得团聚,打心眼里为他二人高兴,但问起莫愁别后情形,莫愁只是嗯哼呵哈,爱理不理。珍珍心知莫愁对自己生了嫌隙,犹疑良久,开口解释道:“姐姐,我知道姐姐怪我,说了不该说的事……可……可我也是不得已,皇上这一年多来,思念姐姐,忧虑成疾……”   韦臻当时确实是病在旦夕,如今却不愿莫愁知道,一则怕她担心难过,二则毕竟身为帝王,不愿她对自己心生怜悯,打断珍珍道:“这事也不能怪你,是朕逼你说的,你总不能抗旨。”   莫愁亦停箸正色道:“奴婢诈死潜逃本是欺君之大罪,公主殿下首告奴婢本是理所当然,奴婢岂敢有怨怼之心?”   莫愁这样说,就明明白白是在赌气了,席间气氛顿时极为尴尬,珍珍委屈地涨红了脸,几乎要落泪,韦臻又不能低三下四地向莫愁赔礼,只得端正颜色道:“莫愁,你既已回宫了,这诈死潜逃之话,再不能随便乱说,不然就是朕,怕也难以护得你周全。朕稍后便下旨,是朕当时已发现你窃书通敌一事另有蹊跷,即以赐死为名,令人暗中送你出宫暂避,后因生疾病,流落民间,杳无消息,辗转多时,如今才将你接回,仍按旧制复为从二品昭仪,以彰懿德。”   “陛下圣明,”莫愁闻言起身谢恩,“谢陛下圣恩!”心下暗道:另有蹊跷?出宫暂避?我就知道,无论如何,皇帝永远是不会错的。莫愁归位,三个人一时冷了场,各自默默地想着心事。   半晌,珍珍问道:“大哥,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要回来了呢?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路上遇到了暴雨,洪涝成灾,在萧县救灾耽误了一些日子,莫愁也出力良多,”韦臻说起灾情,忧心忡忡,“现在洪水虽退去了,还得帮灾民重建家园,修筑河堤,此外,还得派一批医生到灾区去,防疫治病。”   “要派医生去救灾么?那我也去吧!”珍珍急急地道。   “你去?”韦臻摇了摇头,“你一个女孩子跑到那穷山恶水的偏远地方去怎么行?你别以为你是公主,那县令卢麒,就连朕当时被洪水困住,十万火急向他求助,都被他晾了好几天不理不睬,你去了可没人管你。”   “竟有这样大胆的人?”珍珍奇道。韦臻便将在萧县被困求救经过大略讲了一遍,珍珍听了,倒益发来了兴趣,央求道:“大哥,卢麒还真是难得,就让我去吧!我向太医院的师傅学了这么久,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能多救一人也是好的,再说,我从小就是在民间长大的,风风雨雨也见得多了,哪有那么娇气呢!”禁不住她再三求肯,韦臻终于点头答应。   救灾的事刻不容缓,膳后,珍珍暂回公主府准备行装,韦臻即令传太医院的全体太医来见,又令连夜张榜征召民间大夫,朝廷出诊费路费,同时在京中及附近州县收购药材。韦臻公务繁忙,无暇劝莫愁去乾元宫,只得仍让她住回闭月苑,吩咐青岚早些侍候莫愁安置,便起驾去了。   闭月苑莫愁的居室一切如旧,韦臻以前常在此过夜,青岚亦日日打扫着,倒也不须特意地准备。韦臻临时拨了两名太监服侍,莫愁草草沐浴躺下,她本已疲累,蒙头沉睡,一夜无梦。   次日,莫愁睁眼,望见那水碧天青纱帐上的一团团兰花暗纹发呆,这是在什么地方?莫愁一时想不起……莫愁刚动了动,忽然什么湿漉漉的柔软温暖的东西正舔着自己的手背,莫愁转头,看见两只漆黑溜圆的大眼睛,原来是怜怜正望着自己,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在床沿,“怜怜!”莫愁回过神,握住它的手,“你来叫我起床了?”是了,是在闭月苑,是在韦臻的皇宫中……听到动静,青岚推门进来:“莫愁,起床了么?刚才李公公派人来打招呼,说是皇上等会有重要的旨意下来呢!”   青岚上前掀开纱帐,扶莫愁起来,她的动作如往日那般纯熟,仿佛侍候自己不曾中断,抬头四顾,恍惚间莫愁有一丝错觉,自己是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里,从未离开,每一天从早到晚,坐困囹圄,眼巴巴望着那窗外的一线蓝天……李公公?皇上?旨意?曾经熟悉的话语,今后又将千篇一律重复这样的日子了么?   莫愁由青岚侍候着穿衣,随口说道:“我以为闭月苑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呢!没想到还和以前一模一样,他们没为难姐姐和闭月苑中的其他人么?” 17乔第   她无心一言,勾起伤心往事,青岚一阵难过,强颜笑道:“当时闭月苑里确实什么都没剩下了,我们也都被派到其他各宫打杂,好在皇上很快为娘娘平反昭雪,一切都按旧制重设,亦不许闲人再踏入闭月苑。”   莫愁忽想起那灵堂,笑道:“呵呵,还设了灵堂,不知道有没有给我上供品啊?”   “有啊!”莫愁问得好笑,青岚却答得正经,“每日里都有时令的果品和鲜花供奉呢!”   “果品和鲜花?”莫愁拉长了脸,“那些东西怎么吃得饱啊?我若真的死了,岂不是日日要饿肚子?再怎么着,姐姐也得给我偷几个包子点心啊!”   “你还不知足?”青岚不满地道,“只要进了这闭月苑,除了怜怜,旁人都得吃素,就是皇上来了,也只喝一碗稀粥……”   “皇上喝粥?谁敢饿他啊?”莫愁惊奇莫名。   青岚正欲解释,忽听外面传来“圣旨到!”青岚忙应了一声,让那传旨的公公稍等,手忙脚乱地为莫愁换上一袭殷红色纱缎宫装,金银丝线绣成的君子兰朱红挑花纱质褶子裙,臂间挽了一条玉色烟纱绞碎珠银线缠帛,头上戴五彩祥云玉石簪,鬓角斜插金凤步摇,垂下串串闪烁明珠,尤显明媚照人。莫愁只惦记着那枚银簪,悄悄地贴身藏了。   莫愁更衣毕,于闭月苑正堂听旨,传旨的正是李公公,韦臻的圣旨中,正式为莫愁正名平冤,复莫愁为从二品昭仪,这些昨日韦臻都已说过,只是又加了一条,即日起迁居长乐宫,另青岚忠心为主,升为正五品尚仪。传旨毕,李公公又是一迭声地恭喜。莫愁只纳闷问道:“这闭月苑里住着不是好好的么?干嘛又要迁到长乐宫去呢?”   李公公呵呵一笑:“老奴早说了,娘娘这次回来,必不会再屈居闭月苑。依老奴看,长乐宫也不是娘娘的久居之地。皇上虽然只是复了娘娘昭仪之位,皇上心里可看重娘娘日后作凤鸣宫的主子呢!”   凤鸣宫是历代皇后的寝宫,莫愁斜了他一眼:“公公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今日倒信口开河?不怕死么?”   李公公并无惧意:“娘娘既然知道老奴是宫中的老人,这自然不是胡乱说话,老奴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的心意老奴总略知一二,皇上认定的事情,哪怕千回百折,也是绝无更改的。”   千回百折,绝无更改?莫愁一惊,感觉如有一,密密从头罩下,仿佛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莫愁望了眼四周的高墙,这是第三次进这深宫了,这次进来,可还有机会离开?却听李严催促道:“长乐宫已连夜收拾好了,辇车凤仪也已备在门外,娘娘若用过了早膳,便请登辇起驾,其余的事情,皆由内务府安排。”   莫愁迟疑地问:“公公能不能代我上覆皇上,我已习惯住在闭月苑,没必要大动干戈搬什么家。”   李公公笑容可掬:“皇上只是让老奴来传旨,皇上现在上早朝去了,这是回京后的第一次朝会,皇上公务繁忙,特意吩咐老奴安排娘娘在长乐宫先住下,他晚上再来探望娘娘,娘娘若有什么话,可晚上自与皇上说。”   “哦!”莫愁无声叹口气,本来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住哪里也是他说了算,罢了,自己又无行李,又无随从,宫里何处不是一样?   早膳亦是御膳房送来的,莫愁略用了些,就抱着怜怜,在青岚的陪同下上了门外的鸾凤肩舆,行至长乐宫。长乐宫离韦臻的乾元宫不远,宫宇巍峨,金碧辉煌,远远就望见澄澈蓝天之下的一重重金色的宫脊,梁柱上雕刻孔雀、青鸾、蝙蝠等吉祥图案,旁绘彩云缭绕,似高翔于九天。飞檐的四角都坠有花纹繁丽的镂空金球,金球里各有两颗金铃,风过便“叮叮”作响,清晰入耳。长乐宫前遍植银杏、水杉、香樟等高大乔木,繁密的木槿织成一排绿篱,浅蓝淡紫的花朵点缀绿荫之中,迎风招展,阳光下如一粒粒璀璨的宝石,娇艳夺目。   青岚扶莫愁下辇,正门前“长乐宫”金光闪闪的篆字牌匾下,已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见了莫愁,齐声道:“奴婢给昭仪娘娘请安。”莫愁见这些服侍的下人,倒更比当年初晋主位时闭月苑里的多了几倍。莫愁微微地叹息一声,就算有这么多人,又怎样呢?谁能为我烤美味的鲜鱼?谁能为我捞海底的珊瑚?他说,这宫里住了我一人便拥挤不堪,而我心里,住了一人,也是拥挤不堪,再有旁人,可能挤得进来?而没有他的身边,又是如此地空旷寂寞!   莫愁想起江枫,便懒洋洋地再无情绪,随意一挥手,让众人起来。李严上前禀道:“娘娘,闭月苑的旧人大都在此,小福子仍做首领太监,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好,”莫愁颔首,想到这些人当初随自己吃了不少苦头,却问李严,“李公公,我现在可以支钱了么?”   李严点头道:“当然可以,娘娘要支多少钱?”   莫愁指着那帮下人道:“以前是闭月苑旧人的,每人赏二百两银子,新来的每人五十两银子,另外,将我的俸例分一半给青岚。”   青岚忙辞道:“娘娘如此厚赏,奴婢万万不敢当。”   莫愁拉过青岚,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我们是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什么不敢当的?”又道:“杂事你让小福子去做,先陪我进去歇歇吧!”   进了正殿,绕过殿后十二幅的乌梨木雕花屏风,穿过雕花鎏金门廊,便是后殿寝宫,层层如雪的白色帷帐深处,竟是一汉白玉砌成的水池,水波荡漾,水池中心一朵巨大的白色睡莲正宛然盛放,莫愁忽惊讶地咦了一声,原来,那不是白莲,而是以白玉雕成的莲花睡床,晶莹剔透,迷彩光华,池前鎏金异兽纹铜炉中焚着的迦叶香缕缕散开,轻烟缭绕,帷幔低回,衬得这长乐宫室恍如瑶台仙境。 18融冰   莫愁走近池边,轻轻抚摸那洁白的玉莲,入手温润细腻,是什么绫缎都无可比拟的柔滑。莫愁绕玉床走了一圈,发现那睡莲竟是由一块巨大的整玉雕凿而成,不由奇道:“青岚,这里以前是观音庙么?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一座莲台?”说罢脚尖一点,轻轻跳上榻去,盘腿打坐,双手合十,笑问:“嘻,青岚你看我象不象?”   青岚也惊奇无比,讶然道:“这白玉莲榻我也只是听宫里的老人说过,是宫中的极品珍宝之一,绝世工艺且不必说,光这一整块的上好和阆玉,就是万年难得之宝。皇上将此赐给娘娘所用,可见当真是视娘娘如稀世的宝贝呢!”青岚自进了长乐宫,见如今莫愁恩宠非同往日,便改口称莫愁为娘娘,“这榻下的水池,夏日里注以冰水,冬季注以热水,冬暖夏凉……”   莫愁一听,吓得忙跳了下来,躲在一旁,半晌道:“稀世的宝贝?这也太贵重了,我躺在上面,恐怕都睡不着觉了,还不如冷宫里的那张四面漏风的破床好呢!”   “娘娘你说什么笑话呢?”青岚的口气没半分玩笑,“我早就说过,皇上是真心喜欢娘娘的,哪一样最好的不是留给娘娘?以前不过是被奸人蒙蔽,如今误会烟消云散,失而复得,皇上自然会对娘娘爱若珍宝。”烟消云散么?可惜,有些事情发生过了,便如那门前流水,永不能西……莫愁在榻旁的黄梨木小椅子上坐下,摇摇头,忽听青岚问道:“奴婢不该多嘴,可是娘娘能否告诉奴婢,当初皇上赐死娘娘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莫愁想到昨日用膳时青岚未在旁,韦臻吩咐的,诈死潜逃之类的话不可再说,便扁一扁小嘴道:“什么事?方才李公公来宣旨你不是也听到了么?皇上是圣明之君,赐死都是皇上事先安排好的,为的是引蛇出洞,惩恶治奸。”   青岚摇头道:“不可能,奴婢绝不相信是皇上事先安排的,如果他知道你没死,怎么会……”说到这,青岚抿了抿唇,目光犹疑。   “不会什么?”莫愁奇怪地问。   “娘娘,你知道皇上断了一根手指么?”青岚忽低声道,小心地望了望四周,下人们未得莫愁的允许,皆守在外面,寝宫内并无他人。莫愁点点头,疑惑地望着青岚,难道这断指有什么古怪么?“皇上的手指是他自己用匕首切断的……”青岚吞吞吐吐地开口。   “自己断指?他疯了么?”莫愁蹭地一下跳将起来。   “嗯,奴婢觉得,皇上那时……其实,失去娘娘之后,皇上就象是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好象确实,他象是变了一个人,变得自己都快认不得了……又听青岚道:“赐死娘娘后,皇上后悔万分,曾几次亲到城外去寻找娘娘的灵柩,但前前后后派了许多人,将那座山都差不多翻了一遍,也没有结果,皇上急得吐血,又淋了夜雨,大病了一场,差点就……”青岚擦了擦眼泪,抽泣道:“皇上无法可想,等到稍好一点,便打算为娘娘建个衣冠冢……”   “衣冠冢?”莫愁益发惊奇,原来自己不但有灵堂灵位,还有了陵墓,一应俱全,他想得还真周到……   “嗯,”青岚道,“衣冠冢就在闭月苑里,奴婢想,皇上可能是因为灵堂墓冢都在闭月苑里,十分不妥,才坚持要娘娘搬到这长乐宫里来。”   “在哪里?”莫愁蹙眉,“我怎么没看见?”   “就在那棵大槐树下,有一个小土包,皇上没有留下碑记,但逢年过节或是娘娘的生辰忌日,当然,是他认为的娘娘的忌日,皇上都会亲来上香的。”青岚神色黯然,眼中有晶莹的光芒闪动。   莫愁倒还真没注意什么大槐树下的小土包:“那断指又是怎么回事呢?”   “皇上是将以前赐给娘娘的霓裳焚了,烧成灰盛在青瓷罐里,埋在那下面,”青岚不直接回答,缓缓地说道。霓裳被烧了莫愁是知道的,心疼地直叹气。青岚眼睛向下,望着自己浅紫色鞋面上的一朵粉红桃花,“入殓的时候,皇上便用匕首切断了自己的一根小指……”当时那血淋淋的一幕似历历如在眼前,青岚咬了咬嘴唇,停住不言。   莫愁倏地睁大眼:“他干嘛啊?”   “当时奴婢不在场,不是很清楚……后来念念来唤,我们才冲进去,皇上只是说,他想知道断了一根手指有多痛……”   青岚的话语便如一支利箭,直刺入莫愁的心窝。断一根手指有多痛?他不会是傻了吧?这还要自个试了才知道么?莫愁无意识地瞄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柔荑洁白无瑕,如鲜嫩的青葱一般,忽然明白了,是因为我曾受过拶刑,受过那样的痛苦,他才用断指来惩罚他自己,那些久远的痛楚早已不留痕迹,此刻却如感受到那十指连心的撕裂之痛,莫愁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那匕首的寒光在眼前闪耀,仿佛他将那冷冷的刀锋横在颈上,微笑着说:“我宁可你杀了我。”……   莫愁微微低下头,良久方道:“皇上并没有和我说过。很痛吧,他……”他一定流了很多血吧?是不是痛得晕了过去。   “应该……很痛吧,但皇上当时一声都没有吭,也不肯让人请太医,他恐怕不愿意更多的人知道,”青岚话语里忽似有些懊悔,“当时他就特意叮嘱,不许我们说出去,旁人都只道皇上不慎受了伤,他不告诉娘娘,该是怕娘娘难过吧……这件事,娘娘不要和皇上提起好么?”   “嗯,”莫愁不置可否应了一声,却忽然觉得周遭的空气都似已凝固,闷得她透不过气来,连呼吸都极为困难,而明明,这宫室中四面来风,清爽宜人……   “娘娘,”青岚试探地道,“如果皇上真的是事先安排娘娘诈死,他怎么会有这种种不合常理的行为?而且皇上思虑过甚,加上操劳过度,这一年多来,大半是在病中,情形一直不太好……” 19登楼   又是生病?好象每一个人都说他生过重病,莫愁问:“皇上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呢?”   “这个……”青岚无奈地摇头道,“皇上的病,就连太医也不大清楚,但奴婢觉得,皇上恐怕是七分心病吧,娘娘走了,自然就无药可救,娘娘回来了,奴婢看皇上的病竟已大好了呢!”莫愁听了,只是沉默。青岚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是不是还在生皇上的气?可是,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娘娘能否也为他想一想?皇上一直很后悔,赐死周氏姐妹后,皇上这么久以来,没有召幸过任何一位别的娘娘……   “不召人侍寝?那他每天晚上做什么呢?”莫愁纳闷,自己在时,难得见他一次,“死”了后,难道他会天天来陪自己的灵位?   却听青岚道:“皇上有时忙公务就在御书房或乾元宫,若清闲一点,就到闭月苑里来,问我娘娘以前的一些琐事,或者看看怜怜,更多的时候,皇上就一夜一夜地点着蜡烛,守在灵堂里……若是饿了,就让我熬一碗清粥给他,他说,以前让娘娘挨饿,他也再不愿吃那些山珍海味……”   “够了!”莫愁忽粗鲁地打断她道:“你不要再说了!”   莫愁如此疾言厉色,青岚还是头一回见,惊讶万分,随即跪下道:“奴婢该死!”   莫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姐姐,你起来吧!这不关你的事。”   青岚应声是,再不敢多说。莫愁只觉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站起来,在宫中转了几个圈,浑身都不自在:“我闷得很,得出去走走。”青岚欲要跟上,莫愁摆摆手道:“你不要跟着我,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说罢匆匆离去,待到青岚追到长乐宫门口时,莫愁早不见了踪影。   莫愁坐在散花楼的最高层,这次她没爬上楼顶,只是倚栏而坐,望那琉璃般平滑的浩渺瑶池。近午时分,波光粼粼,浮光跃金,湖畔清秋菊花已次第开放,姹紫嫣红,争繁斗艳,枫叶如火,簇拥着亭台水榭,倒映水中,仿佛铺开的一幅幅锦绣画卷。莫愁微微地叹息,当年觉得这样的秋景已是极美了,如今不过尔尔,没有围墙的天地,才是真正的壮丽。   青岚的话仍在耳边回响,到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不是当年的他,莫愁也不是当年的莫愁了,当年的莫愁会缠着他,要他答应只喜欢自己一个,现在的莫愁,却只希望拥有一片自由的蓝天……当年的他,喜怒无常,捉摸不定,高高在上,坐拥佳丽三千,现在的他?……现在的他,对自己迁就纵容,一心一意,百般迎合,无可挑剔,但再好又怎样呢?已是匪我思存……   青岚说的那些,都是自己“死后”的事了,无知无觉就无所谓,不怨他也不爱他,但为何自己的心不能如这瑶池般平静无波?为何还会感到心痛?为何会难以呼吸?受了拶刑手指可以治愈如初,而他的断指,却永远无法复原了,就象过往的一切,再有补天妙手,终究残缺不全……莫愁悠悠地叹了口气,谁能借我一副铁石心肠,任它雨打风吹,亦自岿然不动。而为什么人和人差别就那么大呢?江哥哥从不会伤害我,如果我受了伤,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治好我,而他呢?总是让我受伤,让我痛,再让他自己受伤,他自己痛;江哥哥只会让我开心欢笑,他总让我哭泣叹息……但为何他们眼中都藏着同样的热望,那种可以将自己燃烧成灰烬的热望……   莫愁闷闷地散花楼上坐了良久,方慢吞吞地蹭下楼来,独自在湖畔信步而行,今日天色明丽,瑶池碧波如镜,却罕见散心赏花的嫔妃,偌大的园子显得十分空旷寂寞,莫愁想到韦臻这一年多没召幸任何嫔妃,那这些人的日子又是怎样过的呢?她们也真是可怜,如果长期以往,和打入了冷宫有什么区别?唉,帝王的恩宠便如那春雪朝露,一旦失去,便再无迹可追寻,只能在漫漫的长夜中等待到老,等待到死……   莫愁胡思乱想中,忽听一人道:“娘娘请留步!”莫愁一看,原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宫门附近,把门的侍卫拦住莫愁,“宫禁重地,娘娘请回!”   莫愁闷得慌,正欲出宫去走走,索性摸出御赐的金牌来,道:“我要出宫!”   侍卫们面面相觑,镇守宫门多年,后宫嫔妃单身一人大摇大摆就想出宫的事从未见过,一时皆不知所措。莫愁将金牌一晃,提高声音道:“你们没见这上面写的字么?还不跪下?”侍卫们见那上面写着“如朕亲临”四个字,果然齐刷刷跪倒。莫愁笑一笑,快步如飞,扬长而去。   出了皇城,莫愁放慢脚步,左顾右盼,不错,有了这金牌,出门竟然方便多了,以后是不是每天都可以溜出来玩呢?莫愁摇摇摆摆地刚走了几步,忽发现有什么不对,街上的行人商贾纷纷停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个个神气古怪,莫愁往脸上一抹,没有锅灰啊!再低头一看,不好,还穿着早上的那件殷红色的纱缎宫装,这种质地样式的衣裳,一看就知道是宫里出来的,在这市井之中太过引人注目。又走了几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莫愁益发地不自在,不行,不能被他们当成杂耍的猴子围观。莫愁分开众人,蹭地跳上路边的房顶,几个起落,即消失不见,只留下观者如山,目瞪口呆。   莫愁绕了一圈,无处可去,悻悻然回宫,行到知香榭附近时,却是青岚带了人来找,将莫愁迎回长乐宫。青岚得了教训,绝口不提和皇上相关的事,侍候莫愁用膳,莫愁只吃了几片西瓜,便恹恹地上那玉榻上躺着。玉榻触体温凉适宜,莫愁本以为会睡不着,微闭上眼,但觉身上无一处经络不畅通舒适,一觉醒来,已是日影偏西。 20剪烛   莫愁梳洗罢,在窗下看了会书,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心头如千万条乱麻搅在一起,扯不出头绪。青岚来问晚膳,莫愁不禁加倍郁闷,怎么这一天到晚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想了想道:“早上李公公说,皇上晚上会过来,还是等他来了再用膳吧!”   天色渐渐地暗了,不知何时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雨,雨点淅淅沥沥打在窗外阔大的芭蕉叶上,沙沙作响。莫愁只抱着怜怜,定定地望着窗前那支红烛,深红的烛泪一滴滴落下,似情人多愁善感的情泪……   韦臻入更后方到,听见外面“皇上驾到!”的通报,莫愁也不出去迎接,仍怏怏地坐着不动,片刻后,似一阵风卷过,身着深蓝色披风的韦臻大步进来。莫愁方站起,放下怜怜,怜怜一溜烟地跑到他脚下,摇尾欢迎。莫愁微一屈膝:“皇上来了?”   “今天是回宫的第一天,事务太多,让你久等了,”韦臻急急地道,握住莫愁的手,许是沾了雨水的缘故,那掌心有点湿润,“搬到这里来觉得怎样?时间太仓促,这宫里还有许多不完备之处,你若缺了什么,便和我说,我若不在,就找李严。”   莫愁缓缓摇头:“不差什么,就是太奢华富贵了,象那莲榻,皇上如此厚爱,让我万分不安呢!”   “我早就说过,这长乐宫归你,”韦臻眉目间尽是狡黠笑意,道:“这莲榻也是为你预备的,你可在上面睡过了?”莫愁微微点头。韦臻笑道:“我赐这莲榻给你,不仅是因为它贵重难得,可还有一番绝大的妙处,玉能养颜,你若日日睡在玉榻上,便再过一百年,也还如今朝这般美丽无双,肌肤如玉。”   莫愁不由失笑:“皇上可真会说笑话,我哪里活得了一百年?过不了多久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不,”韦臻正色道,“不!你能……我要你再活一百年,开开心心地再活一百年,答应我,虽然我是看不到那一天的,你也要答应我,一百年后,你到我的坟上来告诉我好么?”   “皇上!”莫愁叫道,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中滚落,莫愁忽慌了神,却挡不住鼻尖浓烈的酸楚,声音便有一丝颤抖,“皇上,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他的坟上?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是不是已察觉了什么异样?但为何自己的心头象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别哭啊,”韦臻笑着为莫愁擦去眼泪,将她抱在膝上,“我是说的实话,我自己知道,我杀的人太多,做错的事不少,是注定会折寿的,我也便是多活一天算一天罢了。你却不一样,大难不死,又积善行德,福泽深厚,必定会长命百岁。”   “谢皇上吉言,”莫愁勉强笑道,“皇上也必定万寿无……”莫愁忽住了口,咽下了那个“疆”字,醉生梦死的毒进入他体内已有一个多月,也就是说,他今生剩下的时间不到五个月了?而再过一个多月他便会毒发?莫愁第一次觉得,这半年时间实在太短……   韦臻忽问:“你用过晚膳了么?”   莫愁有气无力地摇头:“没有,知道皇上要来,便一直等着皇上呢!”   “那可把你饿坏了吧?”韦臻歉然地道,忙吩咐传膳。   内侍们忙着摆膳,请皇上并娘娘入座,韦臻正要起身,忽看见面前的小几上放了一只缠花银柄的小剪刀,韦臻拿过剪刀,却交到莫愁手上。莫愁不明其意,韦臻握了她的手,小心地剪去那红烛长长的烛蕊,笑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今日与你剪烛西窗,没想到我还能有这一天……”他的话语如红绸般的温柔烛光,悄然融化于缠绵的夜色中,而窗外的秋雨,绵绵密密,益发大了。   席间,莫愁亲为韦臻捧上一盏燕窝羹,道:“听说皇上龙体一直欠安,这些天又辛苦操劳,当要适时进补,保重龙体才好。”   韦臻见她殷勤体贴,不似昨日那般满腹怨气,心中不胜欢喜,笑道:“今儿是有点忙,但想到晚上就能见到你,便丝毫不觉得累了。”又道,“你也奔波了许多天,今日刚搬了家,可休息好了么?”   “嗯,”莫愁顿了顿,老实答道,“今天下午我在宫里逛了一圈,还顺便出宫去玩了一会。”   这回韦臻听了,却并没显出惊讶愠怒之色,只问:“你出宫去了?只是你一个人么?”   “嗯,我一个人就好,不喜欢许多人跟着,碍手碍脚。”莫愁道。   韦臻知她轻功了得,亦不追究,宽容地笑一笑道:“才来第二天就溜出宫去了,你还真是闲不住,可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么?”   莫愁扁一扁嘴,委屈地道:“没见什么有趣的东西,倒被别人当作稀奇。我没换衣服,出去走了一小段,街上的人都把我当怪物看,我赶紧就溜回来了。”   韦臻听她这样说,忽似想起了什么,叫过李严,附耳吩咐了几句,李严即领命去了。韦臻一本正经地对莫愁道:“我看你整日关在宫里闷得慌,常常溜出宫去我又放心不下,不如到御书房陪陪我,如何?”   御书房?莫愁忽想起当年也是这时候,自己刚好在御书房里当过几天班,最后的结果是矫诏、招蜂和关黑屋,霉运当头,不欢而散……“不,”莫愁脱口而出,忽见韦臻的脸色霎时灰淡,急忙改道:“臣妾遵旨!”   韦臻叹口气,道:“算了,我说过,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勉强你。”   于是两人闷头用膳,莫愁恰在韦臻左侧,不经意间忽见他左手仅剩的四个手指,那小指是齐根断了,刀切的断口仍清晰可辨,莫愁心下一阵抽痛,便再转不开眼。韦臻察觉异样,侧头问:“怎么了?是这菜品不合口味么?”   莫愁抿抿红唇,道:“不是,是……听说皇上建了……”侍立一旁的青岚忙给莫愁使了个眼色,莫愁停下,欲言又止:“我是在想……想皇上早上颁的那道圣旨……” 21备衣   “怎么?那旨意有什么不妥么?”韦臻急忙问道。   “没有……”莫愁忽笑问,“只是,皇上这次怎地没恢复臣妾的封号呢?”   “你是说那个‘静’的封号么?你难道还对那个封号念念不忘?”韦臻闻言不由笑了,“那封号不妥,已在你谥号中用过了,我倒另想了几个,贤,淑、贵,你喜欢哪一个?”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要晋封她为从一品贵、淑、德、贤四妃之一了,周宁容原本是德妃,韦臻自不会以此册封莫愁。   “谥号?我还有谥号么?”莫愁闻言乐不可支,却不搭理他后面的话,“皇上为我赐的谥号是什么?”   韦臻也觉得这话问得颇为滑稽,但此时心情欢愉,亦不以为不祥,想到为她取的谥号,不禁微有赧色:“呵,那谥号,你知道定然不会喜欢的,谥号为‘真静’。”   莫愁一听,果然笑得直不起腰,差点将一口饭全喷出来:“真静?还假动呢!皇上,你也太有意思了!”   那份刻骨铭心的痛在她看来不过是太有意思?韦臻心头掠过淡淡的伤感,但这一点伤感旋即溶入她银铃般的笑声中,韦臻佯怒道:“太有意思?你是嫌我太笨了吧!把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的谥号取得象个尼姑……”   “哈,皇上当真是圣明天子,颇有自知之明,”莫愁直言坦承,全无惧怕,笑嘻嘻地道,“不过勤能补拙,皇上若现在开始想我的谥号,下一次就能用得上了。”   “下一次?”韦臻的笑容悄然隐去,温柔的眸中却有坚定的光芒,“你不会走在我前面,我不许……”   这已是今晚韦臻第二次谈到这一话题了,莫愁变了脸色,攥住韦臻的衣袖,讶然道:“皇上,你今天怎么啦?怎么老说这些?”   韦臻反握住她的手,见莫愁眼角似有泪痕,她毕竟在意自己……韦臻心下无限怜惜,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你别难过,倘若……倘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尽量多陪你一些日子,但我比你大这么多,怕也难……你想,等到我老得走不动路了,白发苍苍,你还是这般青春美丽……”   莫愁吸了吸鼻子,却吸不回腮边流下的泪水,莫愁双手掩面,呜咽着撒赖:“皇上,你就知道欺负我,总是把我弄哭……”   “那看来还是我的不是了?”韦臻见莫愁哭得梨花带雨,忽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无赖,这样哭闹,呵呵一笑,“怎么能怪我?是你先挑起的话头。”   “是你!明明是你!”莫愁赌气地道,挣开他,忿忿扭过身去。   韦臻笑着扳过她的双肩:“好吧,都算是我的错,”便吩咐内侍倒酒来,“那我便自罚一杯好了,你不哭了好么?”斟了满满一杯春雨秋露,一口饮下,“这些话以后我都不再说了,你冰雪聪明,自然明白我的心思。”莫愁方破涕为笑,韦臻又让人上了几样精致小菜,两人慢慢地用膳。   韦臻不无歉意地道:“这些天恐怕我都会很忙,没有多少时间陪你,等过了这一段,我便带你去阳明行宫住上一阵。”   莫愁心道,金牌是个好东西,你忙你的,我自己溜出去玩就是了,何须你陪?便道:“皇上国事要紧,不必顾念着我。”   韦臻安慰她道:“就算再忙,每天我下了朝,还有晚上,都会过来看看你。”   “谢皇上!”莫愁低头,扒拉着雪瓷碗中的珍珠米粒,每天早上和晚上过来,晨昏定省,我不成了他娘了么?不禁莞尔一笑,忽问:“那皇上晚上在何处安置呢?”   韦臻意味深长地看了莫愁一眼,口中只道:“你回来了,我自然是回乾元宫去。”   若没有青岚告之,莫愁也听不懂韦臻这句话,忍住眼中涌起的一股热潮,单刀直入地道:“皇上繁忙国事之余,子嗣上也该上上心了,皇上该多和后宫嫔御亲近才是。”如果注定他将夭寿,若能有子嗣……哎,自己干嘛操这些心呢?   子嗣?韦臻一惊,许久不曾想过这问题,如果……如果当初没有那黑色的药丸,或许现在自己已有儿女绕膝了吧?韦臻深深地望着莫愁:“子嗣?我只想要嫡子。”一只手抬起莫愁的下巴,唇边浅笑:“亲近后宫嫔御?你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你是装糊涂还是真心的?”   莫愁只装作不明白他的话:“是……我回来后,发觉宫里冷清了许多,以前的那些娘娘呢?”   “唔,”韦臻沉思道,“她们还在,我在想,是该把她们都迁到别处去,还是将她们改为宫中女官?”   “皇上?”莫愁虽有准备,仍不免惊异出声,韦臻的意思,明明白白是要为自己废了六宫?“这……”   “这事你不必管,我再想一想,”韦臻淡淡地道,“方才我问你的,贤、淑、贵的封号,你要哪一个?”   “贤、淑、贵?”莫愁慌乱摆手,“这些封号都不能要,全是名不符实!”   韦臻正待再说什么,李严却带着两个太监从外面进来,抬了一口红木描金的大箱子,韦臻让送入莫愁的寝殿。此时晚膳已进得差不多了,韦臻接过茶水漱了口,便令撤席,携莫愁进了内殿。   韦臻让人打开那口红木箱子,莫愁初时以为又是他赐的金银珠宝,浑不在意,却见是一箱子绫罗衣裙,皆是浅白银灰的素色,衣衫长裙上稍有淡黄天蓝的清雅花纹,或是同色的绣花暗纹,全不见大红大紫的富贵色泽。听韦臻道:“这宫里非有国丧,嫔妃是不宜戴孝的,也只好先这样了。”   似被什么一拨,莫愁方明白过来,他竟然顾及自己尚在服中,特意准备下的,莫愁屈膝:“谢过皇上!”这一回却是真心实意,恭谨诚挚。   韦臻扶她起来,笑问:“你怎么谢我?”   莫愁心下咯噔一跳,怎么谢他?难道他是要我侍寝么?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呆了半晌,勉强道:“皇上要臣妾怎么谢?” 22捎话   韦臻见她神色瞬间变为僵硬,微微一叹,打消掉仅存的非份之念,揶揄一笑,道:“怎么谢?你忘了回京前你曾答应过我的事了?……”   是……对,是说过要为他熬鱼汤,他不提起,莫愁倒还真的忘了,听他是这意思,莫愁转忧为喜,哈哈,他还惦记着这个,到时让他知道什么是自找苦吃!莫愁即笑盈盈地道:“这个容易,等长乐宫安顿好了,我便下厨,为皇上洗手作羹汤。”   韦臻面上掠过欣然的喜色,却道:“我还有一大堆奏折要阅,今日不能陪你了,你早些休息。”便令起驾。   莫愁将韦臻送到长乐宫门前,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雨中,千万条雨线随风潇潇,绵长如丝,似莫愁怅然若失的纷乱心绪。站了一晌,青岚陪着莫愁回宫,一面回禀道:“今日下午,有各宫派人来朝贺娘娘的,奴婢说娘娘身体不适,便擅自打发了她们,她们送来的礼物娘娘要过目吗?”莫愁只懒懒地摇头。   回了内殿,莫愁从那一大箱子里找了件烟白色绣荷花暗纹的罗衣换上,却发现箱子底下除了宫装外,还有几套深蓝月白天青色的男装,莫愁奇怪,拿出来一看,每一套皆裁剪得大小合体,质地上乘,似是量身定做。莫愁顿时醒悟,这是韦臻听说自己穿了宫装出门去被人围观,特意预备了让出宫时穿的。莫愁颊上飞红,似被人看穿了心事,浑不自在,心底的喜悦却象是鸟儿欢快地扑腾着翅膀。莫愁小心地放下那些男装,正愁没地方买衣服呢,他就送上门来了!莫愁恨不得马上就换了衣裳溜出去。青岚见莫愁高兴得眉飞色舞,也不由喜笑颜开:“娘娘什么事这么高兴?”   莫愁笑道:“我要早点睡觉,你快去准备沐浴。”   莫愁卧上莲榻,雪白的轻纱幔帐层层垂下,朦胧烛光中,如瑶台仙子般悄然沉睡。第二天,窗外刚露出第一抹浅白色的晨曦,莫愁便就催着青岚侍候起床,梳洗用膳,换上了一件天青色的男装,青岚讶异地问:“娘娘怎么穿这种衣服?”   莫愁嘻嘻一笑:“皇上赐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能穿?”收拾停当,见外面天色尚早,莫愁撇下青岚,悄悄地从长乐宫的后门溜了出去。   这一回莫愁轻车熟路,到了昨日那宫门前,侍卫们乍以为这宫里怎么突然冒出一名男子,皆大惊失色,莫愁又摸出那面金牌,众侍卫方知她就是昨天出宫的昭仪娘娘,更是面面相觑,呆若木鸡,莫愁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果然今日街上无人再盯着她看,莫愁悠哉游哉地四处闲逛。这也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宫,那年虽曾和珍珍溜出去过两次,却是有特别的事情,提心吊胆,做贼心虚,哪象今日这般轻松愉快招摇过市?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莫愁驻足街头,看了一会卖艺的杂耍,又买了几串烤肉,边走边吃。   莫愁逛了两条街,忽然发现,自己走的竟是佳和茶楼的方向,佳和茶楼,那是江枫哥哥开的,如今他还会不会在那里等我呢?眼前似浮现江枫阳光般的阔朗笑容,莫愁念及于此,忽又兴奋起来,说不定江哥哥已经又找来了,虽说现在他的身份已暴露,再潜入天京太过危险,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江哥哥总会想得出办法的……   莫愁虽然知道能再见江枫的希望极为渺茫,仍忍不住往佳和茶楼走去,一路施展轻功,时快时慢,穿街过巷,留意身后的动静,确信无人跟踪。大半个时辰后,莫愁凭记忆来到佳和茶楼附近,远远地却望见茶楼门扉紧闭,那大门上的金字招牌亦不翼而飞,似乎已经人去楼空。莫愁正待上前敲门,忽想起来,这茶楼珍珍也来过好几次,既然诈死的事她告诉了韦臻,这茶楼的秘密自然也保不住了,不知道郑掌柜和阿成有没有出事?会不会已经被韦臻抓住了?   莫愁怕暴露行踪,不敢再上前,悻悻地转身往回走,刚走了不远,忽然一驾黑色的油壁马车停在身边,车夫探出头来道:“公子,要坐车么?”   莫愁听那声音有点熟悉,抬头一看,见车夫竟是阿成,大喜过望,忙跳上车,钻进车厢,才发现车里坐着掌柜郑铭。莫愁惊喜问道:“郑大哥,是你?茶楼出什么事了么?”   阿成唰地甩出一鞭,蹄声得得,马车飞驰,七弯八拐,进了一条僻静的青石小巷,阿成将马车在路口旁停下,郑铭方压低声音道:“上个月,我们接到江大侠托人传来的消息,说这茶楼已经暴露,不能再开了,我们便立即关了门,但为防万一,还在那附近留了眼线,恰巧今日碰到了殿下。”莫愁暗自盘算,上个月?也就是江哥哥刚刚从梓关回去后,他果然已想到了。郑铭又道:“江大侠还捎话来,说公主殿下又被带回天京来了,让我们想办法和你联系。”   “是啊,我前天才回来的,”莫愁急急地问,“江哥哥他还好么?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的?”   “他说,”郑铭道,“如果我们见到了你,就告诉你,他很好,叫你不要担心。只是他一时无法来接你,你千万要珍重,再忍耐几个月,他一定会再次想法带你回国的。”   “嗯,”几个月?莫愁听说江枫暂不能来,有些淡淡的失望,却又似放下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也好,反正自己已答应了韦臻,半年之内不能走,无论如何,也该留在这里等上半年吧!其实……现在要逃走倒是容易了,可以在他的默许下大摇大摆地出入宫禁,又没有人跟踪自己,加上易容术和轻功,任何时候要走就走……莫愁想了想,却问:“郑大哥能帮我给我二哥或江哥哥带个口信么?”   “当然可以,愿为殿下效劳,不知殿下要带什么口信?”郑铭忙问。 23嗜赌   莫愁迟疑片刻,微低了眉心:“你告诉他们,我一切平安,不用担忧……另外,那件任务,我已经顺利完成了……”莫愁顿了顿,嗓子有点发干,呼吸亦转为急促,抿抿唇,“还有,你转告他们,我……我年底的时候,就能回来了……”   “殿下放心,在下一定会想办法转告陛下和江大侠的。”郑铭道,“殿下现在出宫方便么?”   “方便……”莫愁道,“但以后我若有事,怎样和你们联系呢?”   郑铭指着巷口道:“这里名叫青衣巷,殿下注意到巷口那块石碑了么?殿下若有事要找我们,在那石碑背面轻叩三下,便是联络的暗号。”   “好,”莫愁掀开窗帘,果见巷口的石碑刻着青衣巷三字,默记了此处方位,道,“多谢二位,此处不宜久留,我先走了,二位也多加小心。”说罢跳下马车,匆匆离去。   此时尚不到午时,莫愁也不急着回宫,先找了一家烤鸭店,美美地饱餐一顿,又去一家茶馆,沏上一壶碧螺春,悠悠然地听了一段评书,讲的是梁山好汉的故事,说了一个多时辰,方散了场,莫愁却听到邻座的两名男子交谈,一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道:“昨日兄弟手气不错,今日我们再去玩几把?”   另一人年纪较轻,语气迟疑:“王哥,今天恐怕不行……”   王哥不以为然地道:“你怕什么?怕回家被弟妹骂么?你赢了钱回去,弟妹自然没话可说。”   那人似被说中了心事,一时红了脸:“不!不是!改天再说,我先走了。”说完挣开王哥,急急忙忙下楼走了。   那叫王哥的男子似有些失望,回头见莫愁正眨巴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自己,复笑一笑:“这位小兄弟可有兴趣去玩几把?”   “玩什么?”莫愁好奇地问。   “你去了便知道,包你玩得痛快!”王哥拍拍胸脯。   “好吧!那你带我去瞧瞧。”莫愁反正闲来无事,乐得到处去看热闹。   出了茶楼,往西行了一条街,却来到一处园子前,莫愁见那大门上写着“逍遥园”三字,听里面人声喧哗,门口站着几名青衣小厮,见来了客人,忙将莫愁迎了进去。只见园中遍布赌摊,赌客如云,呼卢喝雉,嘈杂吵闹,原来这竟是一座大赌场。那王哥见莫愁惊诧的神情,笑问:“小兄弟以前没玩过这些么?”   莫愁摇头:“我一窍不通。”   “这就是兄弟的不对了,”王哥不无遗憾地叹气,“人生最快活的事无非两件,一件是在这逍遥园中赢钱,一件是赢了钱到花街去找个姑娘陪一晚……”他话没说完,莫愁已俏脸通红,转身便想往外走,王哥一把拉住她:“我不会骗你,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王哥将莫愁推到一处赌摊前,这里玩的却是最简单的掷骰子,一副骰子为三粒,置于白色的盅碗中。那守摊的小庄家见了王哥,笑着招呼道:“老王,今天来得早啊!来玩几把?赌大还是赌小?”   庄家看见站在他身边的莫愁,随口问道:“这是你新交的小朋友?长得倒俊。”   王哥笑道:“是我刚才在茶楼遇到的兄弟,顺便带他来玩玩。今天先赌大吧!”说着摸出一块二钱左右的碎银,换成了两个蓝色的筹码。这掷骰子的规则却极简单,便是轮流摇那副骰子,三粒骰子加起来点数大的为赢。庄家先摇出三个五点共十五点,王哥摇的却是两个六点一个四点共十六点,这一把却是王哥赢了,面前的筹码便加了两个。那王哥的运气似乎不坏,连赢了四把,面前的筹码已堆成了一小堆。   莫愁在一旁看着,果然来了兴趣,这钱赢得也太容易了吧!不由心痒难熬,叫道:“等等,我也来玩一把!”   “这位客官贵姓,怎么称呼?”那庄家忙停下问道。   “免贵姓童,单名一个乐字。”莫愁仍是沿用当年的化名。   庄家又问:“童公子,赌大还是赌小?”   莫愁道:“大。”却去翻兜里的钱袋,摸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   庄家暗暗吃惊,看来这是个有钱的金主,若能钓他上钩,定会是财源滚滚,满面堆笑地给莫愁换成了一个红色的筹码,这回庄家却让莫愁先摇。莫愁摇出来,揭开盅盖,却是一三一四一六,十三点。莫愁沮丧嘟起小嘴,将盅碗推过去,庄家掷出来的却是三个四十二点,仍是莫愁赢了。“哈”,莫愁开心地抢过庄家面前的红色筹码。   莫愁的运气甚好,连赢了五把,除了第一把莫愁下注的是一百两银子外,后面皆是二百两银子的赌注,五把下来,便已是一千两银子。莫愁兴高采烈地抓起一半的筹码塞在王哥手上,道:“谢谢你带我来这个好地方,赢的钱分你一半。”王哥喜出望外,不料天上竟会掉下这笔横财,五百两银子,自己辛苦十年也未必能有这么多!连声称谢,收入怀中,先去换成了银票,见莫愁仍玩得痴迷,即悄悄地顺着墙根溜走了。   莫愁赌上了路,便一发而不可收拾,直玩到天色擦黑,园里点上了灯烛,一众赌客继续挑灯夜战。莫愁方忽回过神来,这玩了一整天,该回宫了!韦臻晚上怕还要来与自己共进晚膳,都什么时候了?莫愁吓了一跳,又发现肚子也饿得咕咕叫,算了,明天再来吧……莫愁恋恋不舍地将面前的骰子一推:“太晚了,我得走了……”   庄家殷勤挽留:“童公子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贵人,手气不是一般地好,怎么不乘兴多玩几把?”   莫愁闷闷地道:“不玩了,有事得回去了。”   清点战果,除了送给王哥的五百两银子和本金一百两外,还另外赢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虽然这点钱对莫愁而言不算什么,仍是十分开心,今天的本钱才一百两,若是拿一万两银子来作本,岂不是已经赢了二十万两了?莫愁心花怒放,得意的神色便全写在脸上。 24护榻   庄家心中暗笑,真是个不知死活的雏儿,一面按规矩递上兑换好的银票,将莫愁送到逍遥园门口,躬身道:“童公子明天一定要来哦!”   “好啊!”莫愁拍手笑道,“明儿你等着,我多带点钱,赌大一点的,你们输了可不能赖账哦!”   庄家笑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们既然开了这逍遥园,童公子大可放心,不管赌多少我们都奉陪。若是赖账,怎么还能在这江湖上混下去,不早就被连人带骨头都拆了么?”   莫愁心满意足,一路欢快地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跑回长乐宫。此时月华初升,水一般银色月光自天际云间倾泻而下,莫愁老远就望见青岚在灯火辉煌的大殿门前张望,刚叫了一声,青岚已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大口喘着气道:“小祖宗,你这是上哪里去了?奴婢都快急死了!”   莫愁见青岚面色焦急,满头是汗,心里也有点打鼓:“姐姐,是皇上来了么?”   “皇上还没来,”青岚跟着莫愁往回走,“不过早上皇上下朝后曾来过一回,却未见着娘娘。”   “那……”糟糕!他昨天就说过他下朝后就会来,自己怎么把这回事都忘光了呢?莫愁懊悔地问,“那皇上说什么没有?”   “皇上没说什么,见娘娘不在便走了,刚才皇上让人捎话来,他会晚点再过来,吩咐娘娘不必等他用膳。”   “哦,”莫愁听韦臻并未追究,便放下心来,却摸出今日赢的那张银票,交给青岚,“喏,给你的。”   青岚惊异:“娘娘?”   莫愁撇撇嘴:“这是我自己挣的钱,给你你就拿着好了,怕什么?”   “娘娘哪里挣的钱?”青岚一头雾水,张大嘴巴合不拢了。   “我挣钱的法子多着呢!”莫愁将下巴一仰,趾高气扬地道,“这点小钱算什么?反正有我的,便有你的。”   青岚不知她所云,纳闷地谢了恩,收下赏银。   莫愁今日却是饿了,来不及换下男装,便令传膳,长乐宫中有不少闭月苑的老人,知道这位昭仪娘娘向来特立独行,精灵古怪,只暗地里偷笑不止。莫愁独自用过晚膳,这才沐浴更衣,换上一件月白色的薄绸睡衣。她跑了一整天,也有些累了,等了一阵,不见韦臻的人影,便靠在案前迷迷糊糊地打盹。“莫愁?”忽听人轻声唤道。   “谁啊?”莫愁半睁开朦胧睡眼,瞟到一角明潢色的袍袖,“皇上?”莫愁含糊不清地道,却没有一丝力气,“皇上怎么才来?”   “我说了你不用等我,若累了就早点儿睡觉,”韦臻俯身横抱起莫愁,往内殿走去,“秋来夜凉,你这样打盹很容易着凉的。”   莫愁低低地唔了一声,安静地蜷在韦臻怀里,柔顺得如一汪静水,双手松松地环在韦臻的颈间,阖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精致的面颊上投下一小圈浅青色的暗影,韦臻一笑,温柔地在她宝珠似的光滑额前落下一吻,莫愁无意识地摇摇脑袋,似乎想要躲避,神情益发娇憨动人。韦臻轻轻地将她放在莲花玉榻上,拉过锦绣罗衾为她盖好,放下雪白的素绡幔帐,吹熄红烛,殿中寂寂无声,窗外的淡淡月色如轻纱般笼罩玉榻,柔光之下,莫愁的睡颜如仙子般娇美宁静,韦臻不忍离去,只静静地望着她,屏住呼吸,仿佛吹一口气,她便会消失无迹。   莫愁第二日醒来,已不记得昨夜发生的事,青岚为她梳头时,莫愁蹙眉问道:“昨天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皇上没来吧?”   青岚掩口笑道:“娘娘真是糊涂了么?昨天是皇上将娘娘抱到榻上去的呀!皇上守了娘娘好久,走的时候,已过了三更了。”   “啊?”莫愁面颊滚烫,自己还真是想不起了,他把我抱到床上去,然后……我睡着了,他在做什么呢?莫愁下意识地低头察看自己的衣服,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青岚忽问:“娘娘这些天休息好了么?”休息?自己哪有在休息?等下还要出门呢!莫愁翻了个白眼,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青岚压低声音道:“皇上日日过来,娘娘真的就不念着皇上了么?就忍心让他夜夜独宿?”   莫愁正尴尬着,听青岚这样问,脸色益发涨得通红,只道:“姐姐别乱开玩笑。”   青岚神色有一丝凝滞,勉强笑道:“奴婢哪敢开娘娘的玩笑呢?奴婢只是觉得皇上也挺苦的……”   莫愁想起前日青岚说的那些话,心头一丝丝被扯得生痛……他有他的苦,我也有我的……好吧,我不苦,但我……莫愁蹭地站起来,硬邦邦地道:“这是我和皇上之间的事,你以后少来多嘴!”   三天之内已碰了两次钉子,青岚暗暗叹气,总觉得莫愁回来后,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青岚跪下请罪:“娘娘息怒,奴婢知错了。”   莫愁摆摆手,赌气似地道:“我要出去了。”   忽听前面报来“皇上驾到!”青岚忙率众人出门接驾,莫愁仍躲在内殿不出来,只对着鎏金镂花的铜镜有一下没一下地梳那满头的青丝,忽然右手手腕被人捉住了,韦臻拿过她手中的玉色象牙梳,笑道:“我来帮你梳头。”   莫愁望着镜子里的他,问:“皇上下朝了么?今日挺早的啊!”   韦臻似不经意地道:“我怕我来晚了,你又出去了。”   莫愁想着自己昨日疯玩了一天,略有点不好意思:“皇上国事要紧,等闲了过来也是一样的。”   韦臻幽幽一叹:“我早上来时,你已经走了,我晚上来时,你又睡着了,总是错过……我真想从早到晚都守着你,能见到你的日子不知还有几天?也许……也许,多过一天便少了一天,多见一次便少了一次,每一次我都不想浪费……”   莫愁一怔,十指下意识地扣住了梳妆台的边缘,水葱样光滑修长的指甲已没了血色,多过一天便少了一天,多见一次便少了一次……透过那铜镜望去,见他形容消瘦,丰润的双颊已深深凹陷,唯有那双眸仍是明亮灿烂,莫愁不忍多看,默默转开视线…… 25吞饵   却听韦臻问:“昨日你上哪里玩儿了?玩得开心么?”   莫愁当然不能和他说跑到赌场赌钱的事,也不能说去佳和茶楼的事,只拣无关紧要的话题敷衍了几句,却道:“皇上,我记得皇上说过回京后会给我银子的!”   “呵,你这倒还记得,”韦臻一笑,语气宠溺,“你要多少?直接找内务府支便是。”宫中嫔妃俸例皆有定数,韦臻此言,却是为莫愁开了先例。“你要银子,倒是无妨只是你出宫去玩,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韦臻想起上回莫愁大闹彩云阁,被满城追杀之事,蹙起了眉头特特叮咛。   莫愁只怕他追问自己的去向,柔顺答道:“我知道的,皇上不用太担心。”韦臻今日提前散朝来看望莫愁,却召了几名大臣在御书房相候,不能久留,又嘱咐了莫愁几句,便自离去。   莫愁于是便让青岚去找内务府的总管,让先支五万两银子来,青岚吓了一大跳:“娘娘,要这许多银子是……?”   莫愁不耐烦地道:“皇上不是说了么?若要银子只管找内务府支,何况我又不是白拿他的,借来用一用,回头便还给他。”青岚无法,只得去内务府,韦臻对莫愁的恩宠无人不知,又有皇上的圣谕,青岚很快便带了五万两银子的银票回来。   莫愁仍旧如昨日一般打扮,溜出宫去,先找到一家大钱庄,将那银票换开,便轻车熟路地直奔逍遥园。这日莫愁不再满足于掷骰子,又学了其他几种花样,开始时手风不错,莫愁益发兴致盎然。时近中午,昨日那位小庄家将莫愁请入堂中用饭,饭后说,园主要亲自接待贵客。   小庄家姓李,在前面带路,将莫愁请入后园,那后园却与前头不同,一带一人高的镂空花墙隔开喧嚣的外园,垂拱门前,几竿修竹亭亭玉立,假山水榭错落有致,虽已是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的时节,后院中仍是树木葱翠,半点不见凋零枯黄之色,唯有深深浅浅的绿映在阶前池中,金色日光从薄薄的云层中透射下来,似轻雾缭绕花木之间,别有一种苍郁静谧的气氛。莫愁笑道:“你们这后园倒还雅致。”   小李恭谨地道:“童公子乃是贵人,岂可让那些浊物污了公子的眼?”   这句话莫愁倒听得舒服,走进花园深处,却见绿荫掩映着一处堂馆,门前正站着一赭衣男子,约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魁梧,气势迫人,见了莫愁,那人拱手道:“幸会幸会!鄙人是此处园主殷康,童公子请了。”   莫愁还了一礼,大摇大摆地进去,许是窗外浓密的枝叶遮住了阳光,室内的光线略显昏暗,堂中以四扇青色浮雕屏风隔开,屏风后只摆了一张楠木八仙桌,两把黄花梨透雕靠背椅。殷康请莫愁坐了,笑道:“听说童公子怕鄙园赔不出银子,我怕下面的人侍候不好,因此特亲来陪童公子玩几把。”   莫愁不愿示弱,装作老练地道:“好说,好说。”   有小厮沏了香茶来,两人寒暄几句,即开牌下注。莫愁见这里环境舒适,比外面乱糟糟的强了许多,也不作他想。开始时两人还能输赢对半,但大半个时辰后,莫愁渐渐地落了下风,十次中只赢得了两三次,越是这样,莫愁就越是不服气,赌注也下得越来越大,从开始的一把两三百两银子,到后面的一把两三千两银子。   莫愁玩得入迷,浑忘了时光的流逝,直到室内光线暗得再也看不清,殷康令人点了灯来,又问莫愁是否要用饭?莫愁方才惊醒,忙跳将起来:“不好!我要回去了!”   “回去?”殷康一脸似笑非笑,唤过身边的小李,“你帮童公子算算账?”   那小厮拿过一只算盘,三下五除二拨拉了一阵,对莫愁道:“童公子,你一共输了七万五千九百两银子,付清了便可走了。”   “七万五千九百两?”莫愁立时蹦了起来,差点没跳到桌子上去,“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殷康仍是微笑道:“小李,你好好给童公子算算。”   于是小李便拿过记录的本子,一笔一笔念给莫愁听,莫愁记性本是极佳,回想起来,一笔一笔倒也是清清楚楚,明白自己当真输掉了七万多两银子时,莫愁霎时变了脸色,自己只带了五万两,这可如何是好?何况,若让韦臻知道了,自己是拿了国库的钱,一掷千金地豪赌,那更加无法交代。   莫愁急得团团转,对殷康道:“我这里只有五万两银子,我先给你,剩下的我写个字据,改天再来还你。”   殷康听说莫愁身上随随便便就带了五万两银子,不知是怎样的富贵人家?怎肯再放她走?笑道:“没有现钱却是不妨,童公子可告诉我们贵府地址,我们派人去取便是,还请童公子先在这里稍候片刻,待钱一取到,我们即刻便礼送童公子出门。”   这分明便要挟自己为人质了!莫愁愤愤地一跺脚,但无论如何又不能告诉他自己是皇宫里出来的,咬着下唇,只是追悔莫及。一时心里闪过纷乱的念头,想把金牌摸出来吓吓他们,但这些人说不定见也没见过御赐的金牌,要是吓不住该怎么办?而且,如果他们认得金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金牌一现身,明天全天京城都知道自己跑出来赌钱的事了,韦臻自然也会知道……   莫愁左思右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之计,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命功得派上用场了!莫愁一扫屋内,见只有那殷康并两个小厮,便抓起八仙桌上那副骰子,笑嘻嘻地道:“殷园主,不如我们再来玩一把?”殷康尚未回过神来,莫愁已手腕轻动,三枚骰子如闪电般飞出,分取屋内三人的面门。三人未料到她竟有这招,那两名小厮应声倒下,殷康功力不弱,袍袖一卷,将那枚骰子卷入袖中。莫愁趁此间隙,已冲到门外的花园中。 26博彩   莫愁正待夺路而逃,忽然一声呼喝,周围的树丛长廊的暗影中倏然钻出了二三十名护园的家丁,个个膀大腰圆,手持棍棒,将莫愁团团围在核心。殷康缓步从屋里出来,嘿嘿一笑,对莫愁道:“童公子好俊的暗器功夫,原来是殷某有眼不识泰山。”又吩咐众家丁道,“这位童公子是我们的贵客,不可伤了他。”   这言下之意便是说此人是棵大大的摇钱树,家丁们心领神会,围成一圈,一步步地逼了上来。莫愁往后退了几步,突然一提气,往上一跃,欲跳上房顶,身在半空,左脚脚踝猛地一痛,莫愁惨叫一声,跌下地来。原来殷康见莫愁会些功夫,便留了心,看她身形一动,已扣了一枚金针在手,恰恰钉入莫愁的脚踝关节处。   莫愁脚踝受伤,摔入草丛,纵跃不得。家丁们见状,一窝蜂地拥了上来,莫愁只恨手中没有防身的银针,再无法可想,只等束手就擒,突然“砰”“砰”两声闷响,冲在最前面的两人已横着飞了出去,跌落五丈开外,翻滚在地,蜷成一团,痛呼不止,显然是折断了骨头。殷康大惊,转头却见庭院正中,一名青衣男子负手而立,面容冷峻,英气逼人,却无人知道他是何时从天而降。   满园家丁顿时安静,只听见那两人的惨叫,莫愁一看,“皇……”差点惊呼出声,忽见韦臻身着便装,赶紧住口。却听到“汪”“汪”的犬吠,一道白色的影子猛地从人群下面冲了过来,冲进莫愁怀中,正是怜怜。   原来韦臻想着昨日去长乐宫太晚,怕今日莫愁又会久等,特地早早过去,哪知听说莫愁一早便出宫了,仍未回来。韦臻想到她日日早出晚归,不知所踪,不禁烦闷不安,问起青岚,听说莫愁支了五万两银子,追查细节,韦臻心里有数,莫愁大约是去赌场了。韦臻更是焦灼,欲派大内侍卫搜查,全京城大小赌场无数,又觉无从下手。忽见追随左右的念念,韦臻计上心来,急急换了便装,让念念在前头带路,果然顺利地找到了逍遥园。韦臻在前院便听见后园吵闹喧哗,动静不小,即跳上房顶,追了过来,刚好及时援救莫愁。   韦臻走近草丛,俯身抱起莫愁,柔声问道:“你伤在哪里了?”   莫愁乍见韦臻,又喜又怕,喜的是他来了,这帮毛贼再不能欺负自己了,怕的是被他当场捉住,不知回去后会面临什么样的责罚?听他语气温柔,并无责怪之意,莫愁拽住韦臻的衣袖,楚楚可怜地道:“伤在脚上了。”   “我们走吧,回去再说。”韦臻道,急欲带着莫愁和念念离开。   殷康却将手一挡,道:“阁下留步,这位公子欠了鄙园七万五千九百两银子,你说怎么办?”   “七万五千九百两银子?”韦臻征询地望着莫愁,莫愁极轻地点一点头,面色通红,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下去。韦臻无奈一笑:“你果然是好本事,若不惊人誓不休。”打量殷康一眼,“你说要如何办?”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走遍天下都是这个理,你说是不是?”殷康理直气壮地道,“阁下不还钱,还打伤了我的人,是何道理?”   殷康寸步不让,韦臻心头不由腾起一股怒火,又见莫愁的神色似极气愤不甘,便附耳对她道:“你等着,我帮你找回这场子。”往怀里一摸,摸到一对碧绿的蝶形玉佩,韦臻随手掷给殷康一枚,“你看看这玉佩值多少银子?”   殷康就着树下的灯笼一看,不由愣住,那玉石晶莹剔透,浑然天成,绿如澄澈碧潭,全无半点杂质,正是玉中极品。殷康端详半阵,方道:“黄金有价玉无价,这玉佩乃是上品,鄙园估价向来公平,论价而言,得十万两银子。”   韦臻冷然一笑:“十万两银子还少了点,就算便宜你了,抵你的欠债够了么?”   殷康一迭声地道:“够了!够了!”便吩咐打开大门,恭送二人出园。   韦臻却一摆手:“且慢,这里还有一枚玉佩,我就以此为本,再和你赌上一把如何?”   殷康微微一愣,此人身手非凡,怕是来者不善,但若怯场,这逍遥园的牌子也就砸了,殷康不动声色地道:“阁下既肯赏光,在下荣幸之至。”   韦臻哼了一声:“我先得为她处理下伤势,你给我准备一间偏房。”   殷康旁观两人神态,已知所谓童公子是女扮男装,亦不由惊奇此女胆大包天,遂命人准备房间并上好伤药。韦臻不愿旁人看到莫愁的玉足,将莫愁抱进房中,关紧门窗,置于床上,就着烛光小心翼翼脱下她的鞋袜,那中针的左脚脚踝处已渗出血来,肿得老高,韦臻心疼不已,忙将针头拔出,用棉花蘸了药酒,仔细地清洗伤口,复用纱布包好。   莫愁见今日自己这般胡闹,他不但不斥责怒骂,反如此关怀体贴,心下歉疚,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咬牙忍痛。韦臻包扎好伤口,摇头道:“伤了关节,你一时半会怕是不能出来蹦跶了。”   莫愁微低螓首,轻声道:“是我胡闹得太过分了,请皇上治罪。”   韦臻叹气:“这帐我们回去再算,你要不要看我如何收拾那家伙?”   莫愁此时当然明白,今日是中了他们设好的圈套,正窝了一肚子火,自是求之不得,兴奋地道:“好啊!皇上要帮我出气啊!”   韦臻仍是抱了莫愁,来到正堂,也即下午莫愁与殷康赌博之地。堂内点了数十支明晃晃的巨烛,照得四下通明,如同白昼。家丁仆从,团团将那八仙桌围住。韦臻将莫愁就抱在膝上坐下,随意地将玉佩抛在桌上,道:“这把就赌十万两银子。”   殷康问:“如何赌?”   韦臻一皱眉头:“就掷骰子好了,公平合理。”   “好,”殷康又问,“那赌大还是赌小?”   “赌小方见真功夫。”韦臻道。 27镇庄   小厮送上一副象牙骰子并青瓷盅碗,请韦臻验看。韦臻将那骰子合于掌心,轻轻晃了几下,复一粒粒抛入盅碗中,推将过去,“你是庄家,你先来。”殷康接过盅碗,来回摇晃几下,往桌上一掼,揭开盅盖,却见两枚骰子已停下,皆是一点,另一枚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停下却是一个二点,加起来正是四点。三枚骰子最下也得三点,四点已是极为难得了。   殷康擦擦额头,舒了口气,暗想这把该是稳操胜券。韦臻淡淡一笑,亦捧起盅碗,随意摇了几下,揭开却是三个一点,共为三点。“哈!我们赢了!”莫愁欢喜鼓掌,喜笑颜开,趴在桌子下的怜怜亦跟着吠叫了两声,极是兴奋。韦臻一挑眉毛:“刚才那枚玉佩,该还给我了吧!”   殷康无奈,只得复取回那枚蝶形碧玉佩还给韦臻,他自是不甘心一番辛苦设计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功亏一篑,但又怕再赌再输,正犹豫着,韦臻已将那两枚玉佩皆放在案上,道:“这一把,就赌二十万。”   “这……”殷康面有难色,“在下未准备这么多现钱。”   莫愁方出了口恶气,脚上还痛着呢,怎肯善罢甘休?瞪了殷康一眼,得意洋洋地道:“没现钱也行,把你们逍遥园的匾额摘下来赌!”   殷康的脸已涨成了猪肝色,狠狠咬牙,碍于韦臻武功高强,又不能发作。韦臻微微一笑:“这主意不错,你若没现钱,便拿你这园子来赌,我看凑合也值二十万了。”   “你……”殷康气得站起,却想到心浮气躁乃是赌徒之大忌,复又坐下,尽量平稳地道,“好!我就舍命陪君子,再陪阁下玩一把!”对视着韦臻,“只是……尚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韦臻道:“在下姓曾,单名一个伟字。那就这样定了,这把我赌这两枚玉佩,你赌这逍遥园。”   殷康兀自撑着一口气:“这把你先来。”   韦臻也不推辞,接过盅碗摇开,端端正正又是三个一点。殷康顿时白了脸色,这是不能再赶的了,不由怀疑是曾伟捣了手脚,但这骰子这场地都是自己的,旁边又有这么多自己的人众目睽睽地盯着,再说是他出千无凭无据……韦臻啪地合上盅盖,语气蔑然:“还玩么?”   殷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攥紧了拳头,砰的砸在八仙桌上,霍然站起:“姓曾的,我再和你赌一把!”   韦臻悠然地望着他:“赌?你拿什么来赌?”   殷康哗地撕开衣服,露出满是横肉的胸膛:“我赌命!”   “赌命?”韦臻仍是淡淡地笑着,嘴角微微往上一弯,“你一条命就能值四十万么?”   “姓曾的,你不要欺人太甚!”殷康眼中血红,恼羞成怒。   韦臻却不看他,只凝视着莫愁,沉默片刻,徐徐地道:“好吧!你用针伤了她,你便拿命来赔,这却是你自找的。”将那骰子推过去,“这一把就让你先掷,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殷康声音已有些颤抖,照理说,上把曾伟赢了,这一把就该由他来先掷,但自己若不能先发制人,怕就危险了!   韦臻呵呵一笑:“条件是若你掷出三点小,我可以赶。”   殷康一盘算,自己是有把握掷出三点的,而若他再掷出三点,多半是有鬼了,只要认定他出千,园里这么多人即可蜂拥而上,料他双拳也难敌四手,殷康即应道:“好!”   殷康捧着盅碗,却不急着摇动,先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这才站起身来,哗哗摇动骰子,脚下不停,一面绕桌按八卦方位游走,一面不住煞有介事地口中念念有词,摇了约半盏茶功夫,方将盅碗往八仙桌一放,揭开一看,果然是三个一点。   韦臻见他装神弄鬼,但笑不言,接过骰子,方低声对莫愁说:“你等着,看我给你变个戏法!”莫愁饶有兴致地点头,晶亮的眸子里尽是期盼。韦臻却将她的一双莹白如玉的纤纤小手合在盅碗上,笑道:“你来摇。”莫愁轻轻摇了两下,韦臻摆一摆头,“不是这样的。”复将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莫愁又看见他那残缺不全的手指,黯然转开视线。   韦臻盖着莫愁的手,手腕摇动,只听那盅碗里骰子哗哗作响,片刻后却停了。韦臻松开手,示意旁边的小厮揭开盅盖。盅盖甫一揭开,旁观众人全都“啊!”地惊叫出声,原来那碗中的三个骰子已化为了一堆白色的粉末!韦臻瞟了一眼殷康:“庄家,你说这算几点?”   殷康面白如纸,更不答话,他倒不是甘愿认输,而是这隔空发力,轻轻松松就将骰子摇成粉末的手段,显然是这世上的顶尖高手,其实力深不可测,自己这么多人,怕也挡不住他。殷康不言,韦臻又低头问莫愁道:“你想他怎么死?”   “啊?”莫愁这才明白,这是玩真的了,不由有点惊慌,扯扯韦臻的衣摆,“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倒是大方,但既然赢了,这彩头不能不要,”韦臻转向殷康,“我懒得动手,你就自裁好了!”   殷康怎肯束手就戮?朝众家丁一使眼色,众人便围了上来,殷康却悄悄地退后,打算趁乱溜走。韦臻看在眼里,吩咐莫愁道:“你抱紧我!”莫愁双手揽住韦臻的腰,韦臻仍是将她牢牢地抱在胸前,突然腾身而起,飞出数丈,一记连环霹雳腿,恰好踢在殷康的后背。殷康惨叫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出,伏地不起。这一下兔起鹊落,众人只是眼睛一花,就见庄主倒在了地上,皆吓得战栗不已。   韦臻一脚踏在他的背心,怒道:“本来想饶你一条狗命,但你要和我玩这种花样,却是怪不得我了!”左手一拎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沉声下令道:“前头带路!”殷康不敢不从,只得在韦臻的挟持下,跌跌撞撞地往园外走去。 28容错   殷康走不数步,忽又喷出一口鲜血,灯光下,赭色的衣衫已成深紫,面色如死,煞是吓人。家丁小厮们见到这情形,都不敢上前,只战战兢兢地在后面跟着,怜怜则一溜烟地跑在了前头。   韦臻押着殷康,到了逍遥园大门口,韦臻狠狠地他掼在地上,朝他背后重重踢了一脚,殷康又是一声惨叫,挣扎了半晌,却爬不起来。韦臻森然道:“看在内子的份上,饶你不死!你好好地躺个十年八年,或许还有能起床的那天!”顿了顿,又道,“我限你明日一早,搬出这逍遥园,若再想歪门邪道骗人钱财,我定取你项上人头!”莫愁听他将自己称为“内子”,不由大是尴尬,面红过耳,但心里竟又不再觉得反感排斥。韦臻又踢了殷康一脚,将他踢进门里,遂抱着莫愁大步离去。   莫愁想要下来:“皇上,让我自己走好么?”韦臻果将她放下来,莫愁试着用左脚一触地,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莫愁忍着痛,单脚跳了几下,差点摔倒,又回头求救似地望着韦臻。   韦臻负手旁观,见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便似当年从墙头摔下去断了腿时一般,心头一颤,积累的怒气已消散了大半,复上前抱起她,口中却道:“看你逞能,便该让你一只脚跳回长乐宫去!”   莫愁暗想,今天行事这般荒唐,又大闹了一夜,回去肯定没自己的好果子吃,不如先发制人,先把他哄高兴了,或许能躲过一劫,莫愁眨眨眼睛,声音里满是惊喜崇敬:“皇上刚才太厉害了,那家伙简直没有招架之力,真是为我出了一口大大的恶气!”   韦臻听她称赞,以为她是夸奖自己的武功,倒也不以为意:“你就这样看轻我么?他那点三脚猫功夫,岂能容他在我面前过上一招?”   莫愁却将头摇得象拨浪鼓:“不是,我是说皇上这掷骰子的绝技,怎么能每次都恰好掷成小三点?早知道皇上这么厉害,我就不跑到这里来玩了,先拜皇上为师,好好地学上几招,一定能大小通吃。”   “你!”韦臻忍不住敲了莫愁的额头一下,“你还想着大小通吃?”   “是啊,”莫愁厚着脸皮央求,“吃一堑长一智,皇上教教我嘛!”   韦臻拗她不过:“你想要学倒也容易……”   正说话间,忽听前面马蹄声响,原是张冶带了大队宫中侍卫赶来接应,并牵来了韦臻的宝马旋风。韦臻抱着莫愁翻身上马,张冶则抱了怜怜,一行人疾驰回宫。   进了宫门,此时月影已偏西,月色却是极明,晶莹一轮如白玉盘一般,皎皎清辉,漫天投下,若银色的瀑布倾泻于宫阁楼台的琉璃碧瓦之上,溅开无数明光。莫愁望着那皎洁月轮,忽问:“皇上,快到中秋了么?”   她一问,韦臻倒是一怔,旁边张冶在马上略一欠身,道:“回娘娘,今儿是八月十四,明日便是中秋佳节了。”   中秋佳节?莫愁飞快地转头看了韦臻一眼,却发现他深黑色的眼眸亦定定地凝视着自己,莫愁心头一慌,忙扭转头去,颊上却有些发烫。韦臻并不多言,只轻揽她纤腰,催马前行,奔到了长乐宫前,青岚等已候在门外。   韦臻抱了莫愁进去,口中吩咐道:“去拿些伤药药酒来。”啊?莫愁又受了伤么?天!青岚又惊又急,不敢怠慢,忙翻箱倒柜找出药箱,送入内殿。韦臻已将莫愁平放在白玉莲榻上,殿中红烛散开柔和的光芒,辗转迷离,轻薄如纱。韦臻让青岚将药箱放在身旁,对莫愁道:“刚才那里的伤药我不放心,还是用宫里的好。”   莫愁任他脱去鞋袜,果然那脚踝处已肿得犹如发酵的馒头,青紫一片。韦臻刚刚一碰,莫愁已惨叫出声,韦臻心疼地道:“忍着点。”将那活血化瘀的御制药酒倒了些许置于掌心,便在莫愁的脚踝关节处用力地搓揉起来。   莫愁痛得“哎呀!哎呀!”地直叫,眼泪都快滚出来了,“皇上,轻点好么?”莫愁忍不住哀求道。   “你得忍着点,揉开了淤血,才恢复得快,不然你得在床上躺上大半个月了,我还打算过几日就带你去阳明行宫呢,你不想去了么?”莫愁听说过几天就可以出去,便又咬牙忍耐。韦臻摸出一方白绡手巾,为她拭去额前细密的汗水,眼角晶莹的泪痕,笑着哄她:“你方才不是问我那掷骰子的绝技么?”   “是啊!皇上教我!”莫愁来了兴趣,蹭地坐起,暂忘了脚上的疼痛。   “这个说起来倒也容易,”韦臻问,“但你会暗器功夫么?”   “会啊!”莫愁的眼睛亮晶晶的,灿然一笑,“江哥哥就教了我两样功夫,一样是轻功,一样是暗器,都是预备逃命时用的,我便称为逃命神功,可惜今天没准备好银针,不然也不会跑不掉……但暗器功夫和掷骰子有什么关系么?”   韦臻听她又提到江枫,心下有些不豫,再听她说会暗器功夫,更隐隐地觉得不安,但却说不出缘由,转念又想,好不容易才她才回到身边,若是日日没来由地为此吃醋生气,岂不是白白错失良机?何况,江枫教她这些功夫,也是为了她防身,江枫的武功和自己在伯仲之间,想来他教莫愁也不会差了。韦臻勉强笑一笑道:“你会暗器功夫便好办了。开始我验那骰子时,便是掂量它的重量,骰子因每一面刻的点数不同,便不均匀,哪一面向上,有细微的差别,你只要手上用力得当,想要几点就是几点,可以随心所欲。”   “真的?那太好了!”莫愁急不可耐地拍手嚷道,“皇上什么时候教教我这绝招啊!”   趁莫愁精力分散,韦臻已为她重新上好了药,复除去她男装外衣,扶她躺下,望望外面的天色,声音里有一丝疲倦:“改日吧,都五更了,我得去上朝了。” 29举案   莫愁抬头见镂花长窗的缝隙间已透进蒙蒙的青白晨曦,竟然已过了整整一夜,案上的残烛映着韦臻疲惫憔悴的脸色,莫愁羞愧难当,歉疚低头:“皇上,对不起,昨日的事,是我错了,请皇上责罚。”说罢挣扎起来,在榻上跪下,俯身叩首。莫愁在回宫的路上,便盘算着今日回去,八成不是挨打,就是挨饿,最轻也是被关黑屋,但一则咎由自取,二则当场被擒,实在没啥好说的。却不料韦臻只是为自己疗伤,还一同探讨赌技,莫愁不知不觉间竟将闯祸一事全然抛到了脑后。   韦臻等莫愁拜完,却复在榻边坐下,握了她的手,眼中染上了一层忧虑之色,声音仍是温和:“责罚?唔,我说过不罚你了,而且,你的腿伤了,也算是你自作自受,得了教训。你先放心睡觉吧!”   莫愁忽记起,此番归来后,他确实曾答应过无论犯了什么错,都不再责罚自己,他竟如此言而有信,宽宏大度?但……莫愁反而不觉轻松,自己这样放纵张狂,却是滥用他的承诺了:“可是……皇上,是我错了。”   韦臻揉了揉莫愁的头发,唇边有浅浅的笑意和安慰:“你从来就是这样,闯更大的祸的时候也多了去了,我早就该习惯了,却也说不上是你的错,”低低叹一口气,“说起来,倒是我疏忽了,思虑不周,一则是最近太忙,几乎没时间陪你,二则只知道将你放出去玩,却没安排人好好保护你,还让你受了伤……”   莫愁听他反倒向自己认错,益发无地自容:“皇上,我……我以后再不敢乱跑了……”   “呵呵,你这话谁会相信?”韦臻一笑,复正色道,“我倒不是反对你出去玩儿,只是怕你出事,怕你受伤,我本该想得更周到些……”   “皇上……”莫愁低低地唤了一声,有许多话,却噎在心头,说不出来,哑然对上他的双眸,那温和的目光凝幻成幽蓝之色,似对自己的纷繁心事了然于胸,却又坚定自信如磐石融去每一寸彷徨踌躇。   韦臻宽和微笑:“我必须得走了,还得回乾元宫更衣上朝,文武百官已等在殿上了。你好好睡一觉,晚上我再来给你换药。”韦臻起身离去,莫愁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想起今儿已经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今天晚上……   莫愁蒙头大睡,过午方醒,起床梳洗,微一活动足踝,仍是痛得呲牙咧嘴,丝毫不能着力,只得由两名宫女扶着到外面用膳,却见门外的天色已是阴了,一团团乌云遮住了碧蓝无垠的苍穹。待用完了膳,莫愁行走不便,只挣扎着在窗前坐了一会,却见骤风乍起,庭院中金银桂花纷纷而落,如一场漫天飞舞的花雨,积满庭院。眼看那天阴欲雨,莫愁颇为扫兴,撅起小嘴,埋怨道:“今天是八月十五,看这样子又见不到月亮了!”   “是啊,”青岚接口道,“最近几年的中秋节真是冷清。”   莫愁记起前年中秋,自己还被关在小黑屋里,又冷又饿,狼狈不堪,那天晚上被放出来,天上也是在下雨,什么也没看到,但第二天,十六那夜……莫愁忽问:“姐姐,去年中秋节你是怎么过的?”   “去年?”青岚慢慢地回想道,“去年的中秋节好象……是有月亮的,但宫里并没有设宴,皇上只推身体不适,连宗室兄弟都一概都未请,后宫的娘娘们也都各自待在宫里。入夜后,皇上却独自到闭月苑来了……”青岚一面说,一面小心观察莫愁的脸色,只怕又惹恼了她,“皇上什么都没说,只要奴婢陪着他在瑶池边走了半宿……”   “哦,”莫愁这回却没有发火,只想,去年中秋?他在瑶池边转圈子?我呢?我是和江哥哥在一起的,正去了东番国,他知道我喜欢大海,特意纵马带我到大海赏月,还雇了一艘船,在那明月波涛中沉浮流连,深蓝色的大海,银白色的月光,还有那月下一望无际的沙滩……   莫愁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外面却已下起雨来,几片墨色的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微雨绵绵而下,细如游丝,秋风秋雨中,窗外落花黄叶翻飞,尤显萧疏。几缕细细的雨丝斜斜地飞进雕花长窗,凉凉地落在莫愁的面颊上,莫愁倏然惊醒,却问青岚:“姐姐,什么时候了?”   青岚道:“已快酉时了,娘娘是要用膳了么?”   “不,不,”莫愁闻言一笑,“才吃了一个多时辰又要用膳,你当我是猪啊?”青岚亦忍不住笑了,再过多少年,这个主子也没半点正经,却听莫愁道,“不知皇上今儿什么时候过来,姐姐到厨下去吩咐一声,让他们好好做几样皇上爱吃的菜品,还有月饼点心水果等也得预备好了,今晚就算饱不了眼福,也得饱饱口福才是。”青岚见莫愁心情甚好,欲与皇上同庆中秋,极是惊喜,忙应声去了。   莫愁又坐了一会,乌云沉沉,天色已是一片漆黑,雨下得越来越大,一声声打在殿顶的铁马铜铃上,噼啪作响。待青岚来复命时,莫愁已有点不耐,又问道:“姐姐,皇上这会该在哪里?”   青岚答道:“皇上处理政事,通常会是在御书房。”   “那姐姐能不能跑一趟,去问问皇上,今儿几时能过来?就说我在等着他。”莫愁扁了扁小嘴,无奈地吩咐道。   青岚打着伞,由知雨陪同去明心殿,莫愁枯坐在内殿里,只有怜怜跑前跑后地滚着一只粉色的绣球,莫愁远远地将球抛出,怜怜再奔过去衔回来,玩了一阵,莫愁将它抱起,抚摸着它蓬蓬松松的大尾巴,笑道:“怜怜,好怜怜,你还真是好汉不减当年之勇,逍遥园那么远的地方你也找得到,又得谢谢你救我了,你喜欢吃月饼么?今天让你也换换口味。” 30陪驾   怜怜仰着小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望着莫愁。莫愁忽想起皇上已将它改名为念念,“念念?怜怜?你喜欢哪个名字呢?”停了一会,莫愁微微叹息,又自语道,“好吧,你不说话……那以后我也叫你念念了……”   天已黑透,长乐宫中点上了灯烛,初更后,青岚方回转来,身上黛青色的暗花绫衣已被雨水润湿,莫愁见她单身一人,隐隐有点失望。果然青岚禀道:“回娘娘,皇上说他今日事务缠身,一时尚过不来,让娘娘不必等他。”   “又过不来?”莫愁愤愤地蹙起眉头,在搞什么?当年在御书房当差时,也未见他这样繁忙。   “这……”青岚面有难色,“娘娘,你知道,皇上定是愿意时时陪着娘娘的,但皇上自出征到回宫,这几个月的政事都积压下来了,不然也不会……”   “那他昨日……”莫愁本想说,那他昨日怎么就早早跑来了?忽住了口,昨天他被自己折腾了整整一夜未曾合眼,想必误了不少正事,今日一大早又上朝去了,韦臻疲惫的神情似在眼前,他为国事日夜操劳,自己还给他惹麻烦,莫愁只觉万分愧疚,挣扎着站起,吩咐青岚:“你让人准备两个食盒,将月饼膳食等装上,我自个给皇上送去。”   这倒出乎青岚的意外,欢欢喜喜地应了声“是”,让知晴知雨下去准备,看见莫愁的伤脚,却又担心地问:“娘娘这脚上有伤,外面又下着雨……”   莫愁扶着她的手,道:“不妨事,这点小伤算什么?你帮我换件衣服吧!”   莫愁换了件银丝镶边的雪白贡锦纱羽缎芙蓉裙,那裙上绣有精细白丝织就的凤凰图样,隐在层层皱褶之中,虽是素色,却不掩华贵气度,外面罩一件银白色的软缎衔珠披风。眉黛轻扫,乌发如云,高高挽起,鬓边只插一支刻丝镂空的雕银凤簪。   长乐宫备有小厨房,并选有最好的御厨服侍,各色菜品一应俱全,毫不逊色御膳房,少时食盒已准备好了。小福子来报,肩舆停在门外,莫愁由青岚搀扶着,单足一跛一跛地跳到长乐宫大殿门口,由小福子服侍上了轿,青岚撑着雨伞随侍一旁,知晴知雨则捧着食盒跟在软舆后面。   赶到明心殿时,雨下得愈发大了,莫愁下了软舆,艰难地走了几步,守在殿外的御书房总管康海见是昭仪娘娘冒雨驾到,忙要进去通报,莫愁却摆手制止,从怀里摸出那面金牌,带了青岚并知晴知雨进殿去。   进了内书房,远远地便见韦臻俯首御案前,两边的奏折堆积如山,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埋在其中,蟠龙烛台上的灯光映着他的面颊,消瘦苍白,额上青筋累累,红木雕花御案前的碧玉缠丝炉中的轻烟自他眼前拂过,那面目便有些朦胧而不真实。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莫愁心头一酸,眼中热泪一动,移步上前。   不知是如山的奏折遮住了韦臻的视线,还是他太过全神贯注,竟未察觉。侍立韦臻身后的宫娥轻唤了一声“皇上!”韦臻猛然抬头,忽见莫愁,惊讶地睁大了眼,旋即那目光一亮,如夜空璀璨星子光芒闪烁,黯淡的容颜亦骤然如穿透乌云的阳光,映得整个内殿都明亮起来。   莫愁欲要行礼,早被韦臻一个箭步抢上,揽入怀中,声音里尽是难以置信的惊喜:“你怎么跑来了?”随即将莫愁横抱,令人抬了铺紫绒绣垫的红木靠椅来,让她坐下,“你的脚不痛了吗?又到处乱跑?”   莫愁见他举止亲昵,此处在御书房中,众目睽睽,莫愁羞红了脸,垂首低声道:“皇上,今儿是八月十五,皇上操劳国事,怕已是忘了,我来为皇上送几个月饼。”便让知晴知雨奉上食盒。   韦臻懊恼地一拍脑袋:“你不说我倒真是忘记是中秋了,难怪你特地派人来问我几时回去?”韦臻眸中掠过感动的喜色,如清晨天际浅红的浮云,转头望了望窗外绵绵的夜雨,复将莫愁搂住,理开她额前一绺湿发,怜惜地道:“要送月饼派个下人送来就是,这么大的雨你还跑来,看这头发都湿了。”   莫愁忸怩挣开:“我在长乐宫闲着无聊,便来看看,皇上若嫌我打扰,我便回去了。”   “呵呵,你故意讽刺我么?”韦臻将莫愁搂得更紧,喜笑颜开,“你肯来,我是求之不得呢!”随即挥一挥手,让众人都退了出去。   莫愁拿过一只蜜桂火腿馅的月饼,欲递给韦臻,“皇上还没用晚膳吧?”韦臻就着莫愁的手咬了一口月饼,便又定定地望着她,笑而不言。莫愁被他瞧得颇不好意思,转开头,另寻个话题:“中秋偏要下雨,还真是扫兴。”   韦臻想起前年也是一个中秋的雨夜,也是这般与她相对,共品月饼,然后……韦臻即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今日下雨,明日该就天晴了,十六赏月也是一样的。”莫愁一听,脸色愈红,韦臻看着眼里,但觉那潋滟的眼波便是这世上最醉人的美酒,不由痴了……   莫愁将那月饼放入韦臻手中:“皇上,这月饼不好吃么?”   “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月饼,”韦臻笑意盈盈,亦递给莫愁一只,“你也多吃几个。”   莫愁又打开食盒,取出几样精致的菜肴,酒酿清蒸鸭子,黄金茶香牛肉丝,鲍鱼如意卷,银鱼虾仁烩什锦,清炖金钩翅。韦臻一年多来吃斋茹素,带莫愁回宫后,又日日忙碌不已,难得正经用上一餐膳食,见这几样菜肴都是自己从前喜欢的口味,色色鲜香诱人,知道是莫愁特意准备的,心中大是感动。   两人同进晚膳,听那外面的滴答雨声,缠绵悱恻,如泣如诉。韦臻歉然道:“这些日子我确实太忙了,抽不开身,疏忽了你,等过几日闲下来好好陪你。” 31沐辉   莫愁听他这话已说过几次,见他双眼通红,血丝密布,亦感难过:“皇上,您昨日一夜未眠,今天早点歇息吧!”   韦臻笑着指了指案前三尺余高的奏折:“今日把这些奏折看完,就可以歇息了。”   莫愁吓得吐了吐舌头:“这么多?那不又得到天亮去了么?皇上不如留到明日再看吧!”   韦臻苦笑:“一日事一日毕,若今日不看完,明日便又会堆这么多。”   莫愁想到是自己为他忙中添乱,这些奏折多半就是昨天堆积下来的,便默不作声。   少时用完了膳,韦臻让侍从撤下餐具,对莫愁道:“要不我先为你换药,然后送你回去休息?”   莫愁摇头道:“皇上别为我误了正事,我便在这里等一会就是了。”   韦臻听她言下之意,竟是愿意陪着自己,这原是他求之不得之事,不由大喜过望,念头一转,却愁眉苦脸地道:“你在这里陪我,好固然是好,可我必然阅得更慢了,左右你闲着无事,不如帮我看几本折子?”   “啊?看折子?”莫愁吃了一惊,“皇上,这……这怎么成?”   “有什么不成的?”韦臻不以为然地道,“在萧县救灾时你可没这样说,这一堆折子里也有不少是关于救灾善后的,你先帮我看看,也算是帮我一点忙,就算是报答我昨日帮了你的忙。”   莫愁听他这样说,倒也不好再推拒,于是韦臻便分给了她几本折子,又递给她一支狼毫小楷笔,让她看过后将回复意见写在小纸条上,夹在折子中。这几本折子都是关于洪灾后重建与潜江治水的,各样情事回宫之前韦臻已曾和莫愁多次讨论。莫愁逐一翻阅,因是轻车熟路,不多时便已批阅完毕,却挑出一份折子递给韦臻,道:“皇上,你先看看这个,卢麒上的折,他还真是个人才。”   韦臻匆匆看过,又看了莫愁的批语,两次赈灾,已见识过莫愁的才干,此时更是暗中赞叹不已,笑道:“他是个人才,你也是。”又道,“回京后,我一直欲擢升他的职务,却忙得忘了,今日你既来了,就帮我草份旨意,迁他为宛城知府,再拟诏将那韩平远远地给朕贬到西北充州去!”   莫愁掩口一笑,即磨墨动手,心中幸灾乐祸,韩平当初给自己送钱时,可没想到有这一天,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莫愁本在宫中长大,少时常混在父王面前看他处理政务,对阅折拟旨这类事务并不陌生,很快便分别草好了两份诏书,请韦臻过目。韦臻看了,甚合心意,又称赞了她一番,另塞给她一堆奏折,让她帮着批阅。   莫愁虽然不喜,但顾及终究是自己连累了他,亦认认真真地一份份看过,若有不明白之处,便向韦臻请教。她本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有她帮忙,那如山的奏折渐渐地矮了下去。听外面打过三更,韦臻合上最后一本奏折,伸已伸腰,欣慰笑道:“幸好今儿你来了,不然我就别想睡觉了。”   “皇上日理万机,辛苦操劳,千万要保重龙……”莫愁顺口说道,忽想起醉生梦死,他就只剩了几个月时间了,自己还要他保重什么呢?岂不是过分虚伪?而他还蒙在鼓里,难道就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一直到死么?……   韦臻起身扶住莫愁,满足地笑道:“难得你这样体贴,你既要我保重,最好时常帮我分担一些,明日你还来么?”莫愁迟疑一下,仍点了点头。韦臻大喜,却想,原来要她乖乖听话本也不难,只要自己宽容一些,忍耐一下,她竟如此乖巧柔顺,善解人意,可惜当初不曾明白她的本性,一味打骂训斥,真是南辕北辙,误入歧途。   韦臻搀着莫愁走出殿外,此时夜雨已暂歇,通明夜色似水洗了一般,不染半点尘埃,中天云破处,涌出一盏雪白玉轮,清澈华光,圆满无缺。雨水积在丹墀御道上,一汪汪映着月华,冰辉洒落,一时分不清是月色如水,还是水如月色。   肩舆停在石阶前,韦臻要抱莫愁入轿,莫愁却贪看那月亮,道:“皇上,我想走回去。”   韦臻也觉今夜的月色分外奇异,天地万物都似沐在浩浩如水的清光中,亦道:“这雨后的中秋之月如此清明,真是与众不同,可是你的脚?怎么走回去?”   莫愁俏皮一笑:“这容易啊,皇上帮我找两只拐棍来就是了。”   “拐棍?”韦臻瞪了莫愁一眼,想象着她拄着拐棍蹒跚而行的样子,“你还生怕没人知道你干下的好事吗?”   旁边的李严忙禀道:“皇上,奴才记得内务府有四轮的小车,不如……”   这倒提醒了韦臻:“那你还不快去拿来?”   李严飞奔而去,很快命人抬来了一辆四轮小车,韦臻亲手抱莫愁坐上去,推着慢慢地往长乐宫走。夜色静谧,圆月愈发明亮起来,灿灿银辉无边无际,夜风拂落片片树叶,桂子清香缀满衣襟。两人皆静默不作声,   莫愁遥望天际,又是中秋了,却未料到自己今生又会回到这里来,又会和身边这人同望明月。四海沐清辉,天涯共明月,不知道江哥哥和哥哥此时又在做什么呢?江哥哥说他暂时不能来,不会有什么事吧?临别时见他还是好好的……嗯,只要他平安就好,来不来倒没关系。此刻他在千里之外,若亦在望月,必也是会思念我的……莫愁想到这里,隐隐有些愧疚,自己本和江枫哥哥已有了婚姻之约,却还主动向韦臻示好,岂不是对不起他……但,韦臻,为什么自己还会为他心痛,会觉得他很可怜,没办法将他拒之千里之外?唉……若是自己会分身法术就好了,一个留在这里,一个飞回江哥哥身边……   车轮缓缓地滚动,长乐宫的雕栏飞檐重重宫宇已然在望,莫愁忽道:“皇上,其实,你不必这样待我……”   “你说什么?”韦臻一时未明白她的意思。 32阅折   “皇上……你这样待我……你待我太好,我……我很不安……”莫愁嚅嗫着,声音断断续续,近乎耳语。   “待你太好么?”韦臻呵呵一笑,“我只是觉得,我原本就该这样待你,我们原本就该这样……你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不……可是……”莫愁一时语塞,原本就该这样么?可是我们已经……已经注定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如果象以前那样,打我骂我,我心里倒还好受一点,可以心安理得,但你的柔情似水,我亦只能还君明珠……   “可是什么?我想……还不算太晚吧?对么?”韦臻的语气复又热烈,“退一万步说,就算太晚了,也是我心甘情愿……”   “可是……”莫愁仿佛只会说这两个字了,后面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算了,就让他存着一点幻想吧,或许这样我们都好过一点……   韦臻将莫愁送回长乐宫,又为她换了药,已经四更。韦臻唇角含笑,亲昵地道:“夜深露重,主人可愿留宿我一晚?”   莫愁大窘,忙欠身道:“臣妾脚上有伤,怕不便服侍皇上。”   韦臻听她忽换了自称,便有些讪讪:“我不是要你服侍……只是想在你身边躺一会,就陪着你也好……”   莫愁听那更漏点滴,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该五更了,他若赶回乾元宫去,怕还来不及沾床就又要上朝,夜夜不眠,又怎能支持得住?莫愁撑起来:“皇上若不嫌弃,就在这里安置吧!臣妾就在外面贵妃榻上偏一会就好。”   韦臻邪邪地一笑,按住她道:“你说什么笑话呢?我在你宫里还要和你分床而眠?传出去让我如何自处?”不由分说,已脱了靴子上床去,莫愁只得往里靠了靠。韦臻即在她身旁躺下,顺势将她一拉,揽入怀中,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微笑道:“睡吧!时候不早了。”   “可是……”莫愁艾艾地小声道,“这样皇上睡不好的……”   韦臻在莫愁的发际轻轻落下一吻,幽香满怀,韦臻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若在你身边我都睡不好,那天下没地方我能睡了。”韦臻说完,果然便阖上了眼睛,片刻后,已传来均匀深沉的呼吸声。   莫愁靠在他怀中,耳听熟悉的心跳呼吸,却大睁着眼睛毫无困意,思绪烦乱,怕吵醒韦臻,又不敢稍稍移动。莫愁就这样僵直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面李严高声叫道:“皇上,该起了!”莫愁慌忙闭上眼睛。韦臻腾地坐起来,虽是闭着眼,莫愁也能感觉到韦臻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也知道那眼中似水如火的深情,果然韦臻俯首又在莫愁额上亲了一下,低声道:“小懒猪,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今天要去书房陪我,我下朝后就来接你。”莫愁只装作熟睡不言,韦臻替她掖了掖被角,即轻手轻脚地去了。   听到李严侍候着韦臻穿上衣服摆驾离去,莫愁方长长地出了口气,放松几乎僵硬的身体,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唤声“青岚”。   青岚快步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么?”   莫愁道:“你点一柱安息香来。”青岚点了催眠的安息香,沉静的香气淡淡如细雾飘出,莫愁又按江枫教的内功心法,凝神静气,缓缓吐纳,良久,终于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莫愁睁开慵懒的双眼,忽正对上韦臻含情脉脉的目光,莫愁顿时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想翻身起来,却又牵动脚上的伤口,“哎哟”惨叫一声。韦臻纳闷地道:“你怎么了?见着鬼了么?”   “不是,”莫愁有点惊魂未定,“皇上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无时无处不在,让我无从逃避?听他问是不是见了鬼,却想起当年初见他时,自己便讽刺他是鬼,后来被他绑去侍寝,竟也睡着了……莫愁思及于此,登时俏脸飞红。   韦臻笑道:“你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小懒猪。我下朝后就来了,你睡觉的样子就象个笑婴儿,我舍不得吵醒你。”却不明白莫愁缘何突然羞红了脸,便似涂了一层绯色的胭脂一般,红晕如醉,一双黑白分明的剪瞳亦迷蒙如春水荡漾,烟波缭绕。“怎么了?看你一会你也会害羞么?”   莫愁抬头凝视韦臻,这还是她自重逢以来第一次仔仔细细端详眼前这人,他……较之当年初见那残忍冷酷的君王,似乎有什么不同了,完完全全地不同……但究竟是什么,莫愁却又说不上来。韦臻拉起她:“别愣着了,起床用早膳,不,该是午膳了,然后你陪我去明心殿。”   莫愁在他的催促下,匆匆起床梳洗,果然已过了午时,韦臻便赖在莫愁宫里用膳。莫愁本没什么胃口,但架不住韦臻不停地为她布菜,韦臻的理由很简单,不能让她回了宫比在宫外时还瘦。莫愁每每想拒绝,但一对上韦臻那深情的目光,埋怨的话全只好通通咽下,只得埋头苦吃。   膳后,莫愁仍是陪着韦臻乘肩舆到了明心殿,一进内书房,见那御案上的折子又堆积如小山。莫愁蹙起眉头,暗叫一声苦也,若天天被他押来批阅奏折,岂不是惨不堪言,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韦臻忙问:“怎么了?”   莫愁摇头,唉声叹气:“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当皇帝?一天到晚和一群死气沉沉的老夫子打交道,又要没日没夜地忙,简直是自讨苦吃。”   韦臻闻言,不以为忤,哈哈大笑:“你这样一说,我倒还真觉做皇帝没什么趣味了,不过,若我不是皇帝,又怎能遇得见你?”   他这样一说,莫愁想到自己两次被迫献祭的经历,顿时黯了脸色,韦臻见状,亦自悔失言,但太监宫女在侧,又不便解释。于是两人不再多说,如昨日那般,韦臻分给莫愁一些奏折,若有疑难之处两人便共同商议,间或也让莫愁草拟几份诏书。此时,远征越西的军队业已回转,韦臻又和莫愁讨论建立储备仓库和训练救灾人员之事。 33落叶   不知不觉已近傍晚,浅金色的暮霭落在远近宫殿华丽的琉璃瓦上,映得御书房内亦一片金光闪闪。两人用过了晚膳,又接着看了一会奏折,韦臻却教人先送莫愁回去,说是还要接见几位大臣。   莫愁在长乐宫下了肩舆,抬头望见月华初生,亦是一轮莹白玉盘,遥遥悬在墨蓝色的天际,忽想起今日是八月十六,一时愣住,心下竟不知是何滋味。又想,好在他今日事务繁忙,竟浑忘了,不然自己如何与他相对而处?   莫愁怕韦臻夜里再来,早早地便点了安息香歇下了。第二日清晨醒来,听青岚说,昨夜皇上三更前后曾来了一趟,只问娘娘是不是睡了,听说已睡下了,未有言语,便即离去。莫愁听了,反觉坐立不安,捱到早朝散后,韦臻复又来了,神情仍和往日一般,不见异样。先为莫愁换药,那脚踝的淤血已散了小半,也不觉十分疼痛了。   这日到了御书房,韦臻却唤过莫愁:“昨儿是八月十六,我却忘了,实在是对你不住。”   莫愁看他的表情,并无懊悔沮丧的样子,又不似真的忘了,只含糊其词地道:“皇上国事繁忙,记不记得并没什么要紧的。”   韦臻意味深长地微笑:“这都不要紧,还有什么要紧?”却道,“有件礼物,两年前便该送你的,拖到了今日,也不知你还会不会喜欢?”   韦臻摸出一串银匙,从中选了一枚,打开御案旁边的一个鎏金蟠花的楠木小柜子,复取出一只枷楠香木嵌银丝的小盒子,盒上系了大红的缎带。韦臻那郑重其事的神态便似捧着极贵重的宝物,莫愁不由好奇,是什么礼物值得他珍藏了两年,自己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听说?   韦臻将香木盒子递给莫愁,莫愁亦被他庄重的神态所感染,双手接过盒子,小心翼翼掀开盒盖,一看之下却大是诧异,那盒中只有一片红叶,别无他物,莫愁纳闷地取出,翻过来却见叶面上的题诗“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正是韦臻遒劲刚毅的笔迹。莫愁忽想起,当年十六之夜在瑶池之上,赏月行令,自己便曾说过这句诗,还曾被他罚酒,再看那片红叶已色泽暗淡,边缘处已有些微的破损,显然年深日久,莫愁惊道:“皇上,这是……?”   韦臻嘴角一弯,似自嘲地一笑:“唔,这是我两年前……亲手做的一枚红叶书签,当时……没能给你,现在……你还肯收下么?”   两年前?两年前……若那时我看到这片红叶,该会是极欢喜的吧?但现在……时过境迁,早已不复当年,莫愁心乱如麻,手一松,那片红叶便晃晃悠悠悄然坠落地上,如心底一声的无言的叹息。韦臻俯身将它拾起,复交给莫愁:“你肯收下么?”莫愁抿着嘴唇,垂下长长的睫毛,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般,不敢正对他清亮眸中跳动着的期盼火焰。   此时此刻,莫愁忽然有些明白了韦臻当年面对自己时的心情,当初是我要求他的承诺,如今是他要求我的……但当初,你不能给我的,如今,我也给不了你……我们之间的未来,早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就已断送,现在回到你身边的,不过是我的躯壳而已……   韦臻在沉默中坚持,整个御书房安静得恍若一潭深水,寂然无声。时间仿佛停滞了,似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莫愁终于狠狠心,将那片红叶推回去,断断续续地低声道:“皇上的这礼物太贵重,我……对不起……我……不能……我要不起……”   “要不起?”韦臻的嘴唇霎时没了血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淡淡地道,“你若不愿意要,再贵重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右手一合,将那枚红叶书签揉入掌心,随即松开,已化为一团暗红色的粉末。   莫愁惊呼:“皇上?”   韦臻似毫不在乎地笑笑:“无所谓,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左不过是一片树叶子罢了。”   莫愁无言可对,只默默地陪坐韦臻身边。韦臻倒浑若无事,仍是分了一些奏折让莫愁帮着看,莫愁魂不守舍,翻开一本奏折,盯着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莫愁撑着起身,欠身道:“臣妾今日身体不适,怕不能陪伴陛下了,请陛下恕罪!”   韦臻深深地望着她,眼中雾光氤氲,复温和地道:“那我让人先送你回去,你好好歇息,待我忙完了再过来陪你。”莫愁不敢看他,只恨不能飞奔逃走,偏偏腿脚又不灵便,只好在侍从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外挪去,而身后韦臻追随着的目光,却象滚烫的烙铁一般,烙在莫愁心上,火烧火燎。   莫愁回了长乐宫,仍是无事可做,心情烦躁,看谁都不顺眼。青岚猜她定又是与皇上闹别扭了,暗想,这还真是一对冤家,好了没一日两日,却又折腾上了,只分外地赔着小心。午膳晚膳莫愁都全无胃口,几乎什么都没吃。   这日韦臻来得算是尚早,不到二更天便已驾到,进门便嚷着要用宵夜,青岚忙让令厨房备膳传来,莫愁只得打叠起精神相陪。两人心有默契,皆故意回避白日之事,韦臻只问:“明日你还去御书房么?”   “我……”莫愁犹豫地道,“皇上,我……我不想去了……”   “那你想做什么呢?”韦臻揶揄笑问,“还想去逍遥园?”   “不是……”莫愁涨红了脸,却想,不去御书房,每日里闷在这宫里,更是穷极无聊。   韦臻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你若不去,我可不教你那手掷骰子的绝技了。”   莫愁对新奇玩意最是喜欢,听韦臻这样说,大是失望:“皇上答应过教我的,金口玉言,怎能反悔?”   “我现在就可以教你,不过明天你得去御书房,什么时候你能赢得了我,你就可以不去了。”韦臻摆出了条件。 34礼佛   莫愁暗想,你来教我,你若不想我赢你,再过一百年我也赢不了,但犹豫了一阵,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心,点头同意。   韦臻于是让李严去拿了一副象牙骰子来,先让莫愁拿了一枚在手中,教她掂量重量,分辩每一面的细微之处,手指手腕的力道要拿捏得分毫不差,才能随心所欲掷出想要的点数。莫愁本苦练过暗器飞针,反复练了一会,便已能掷得不离十。莫愁正玩得高兴,韦臻却起身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练,我也得回去了。”莫愁知他是故意吊着自己胃口,只好悻悻送驾。   此后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每天韦臻按时来接莫愁去明心殿,两人共理国事,晚膳前后再将莫愁送回来。有莫愁襄助,韦臻堆积成山的政事也渐渐理上了正轨。莫愁呢,虽不是十分喜欢,但总比瘸着腿整日里守在长乐宫中百无聊赖地好,也不必去应付宫中的其他嫔妃。反正脚伤尚未痊愈,没指望到处乱跑,莫愁便安心陪伴韦臻。其间,接到珍珍的一封家书,她尚在去萧县的路上,沿途已救治了不少灾民百姓。韦臻亲笔写了封回信嘉勉慰问,莫愁此时对珍珍的怨气已然消散,亦手书一封,一并捎去。   晚上韦臻依诺教她赌博绝技,七八天后,莫愁已能空手玩转三枚骰子。韦臻又教她如何隔着盅碗用力,莫愁学得亦是认真,只盼着能有一天能再战江湖大显身手。莫愁身为一宫之主,爱好赌博,长乐宫中上行下效,赌风大胜,小太监们没事就在一起聚赌,吆三喝四,毫不避讳。莫愁不但不加以约束,有闲暇时反一同去凑个热闹,有皇上每日指点教导,没多久,莫愁已是长乐宫第一高手。若是莫愁赢了,便让小福子去宫外买来好吃的犒赏大家,若是她输了,赌注却是加倍地给付,因此阖宫上下,无不盼着与昭仪娘娘共博一局。   莫愁的脚伤渐渐地好了,待到能触地行走,又已近莫愁的生日。八月二十五这天,韦臻陪莫愁用过晚膳,却道:“莫愁,明天便是你十八岁的生辰了。”   “嗯,”今年莫愁刻意不提生日之事,就是怕韦臻要大张旗鼓地庆祝,更增尴尬,但亦知韦臻并不会忘怀,闻言忙谢道:“皇上国事繁忙,这是小事就不用惦记了。”   韦臻却不理她,若有所思:“在宫里为你庆生左右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我看你也不感兴趣,我们这里过生日有许愿的习俗,不如明日我带你到城西的积香寺许愿,据说那里祈福许愿是极灵的。”   听说能出宫,倒是极中莫愁的下怀,她少时在闺中时,每当月初月半,也常陪母后并姊姊们到城外的庙里烧香祈祷,实则是趁机溜出去游玩,最是开心不过。只是韦臻不大相信神佛,除非重大庆典,极少去庙里上香,自遇了莫愁,这还是第一次提出带她去进香。莫愁拍手笑道:“好啊!但……出去玩一天,岂不是要误了皇上的政务?”   “一年三百六十日,就这一日是你的生日,再怎样,也要偷得浮生半日闲。”韦臻微笑道,语气轻松。   “皇上去进香,不知会准备多少香火钱?那庙里可要发财了!”莫愁眨一眨眼,忽问。   “你就知道钱,钱,钱,莫不是前辈子是穷死的?”韦臻忍俊不禁,忽想起了一事,“你倒提醒了我,明日我们便悄悄地去,可以省下不少的银子。”   “哈哈!”莫愁用食指刮下面颊,“还说我?皇上也是这般财迷。”她本在发愁,若明天排开一大堆皇家仪仗,浩浩荡荡,折腾一日,怕到了寺庙天都黑了,怎能玩得尽兴?韦臻提出微服前往,莫愁正是求之不得。   韦臻含笑望着莫愁:“明日下了早朝,我便过来,你的手艺还没拉下吧?”   莫愁一愣,方明白他说的是易容乔装之术,盈盈一笑,掩不住得意:“举手之劳,皇上尽可放心。”   韦臻又问:“你的脚怎样了?能走得动路么?那积香寺的台阶很长,走不动就只能找人抬你上去了。”   莫愁忽想起那次在南闵祈雨,韦臻背着自己上山的情景,面上微红,忙忙地道:“全好了,别说走,就是跳也行。”说完真的起身,原地跳了几下。   “呵呵,”韦臻笑笑,忽想起莫愁十六岁生日那天的凌波舞步,如今她轻功大进,若再临风舞一曲,必定更曼妙绝伦,冠绝古今,但……就算再有一件霓裳捧到她面前,结局也不过和那片红叶一样,化为尘土吧……   第二日下了早朝,韦臻果就按时来到长乐宫,莫愁已准备好了易容之物,亲自动手,将韦臻打扮成一位翩翩公子,着一袭云烟刺绣薄罗长袍,清淡如月光的颜色,儒雅风流,便似春风得意的状元才子,全不见君王的强横霸气。莫愁则仍是着女装,浅紫色的绣花罗襦,月白色的软缎百褶罗裙,简单的衣饰,益发衬得她体态娇怯,轻盈如燕。却将黄粉调了少许,敷在如玉般白皙的面上,稍稍黯淡了脸色。两人并肩而立,便如成婚未久的一对璧人。   韦臻带了十来名便装侍卫,打扮成车夫随从,因大白天骑着旋风御驹穿街过巷太过显眼,两人仍是同坐在马车之中。近午时分,到了城西栖霞山的积香寺。韦臻将一干侍卫留在山下,只让张冶和陈双两人陪着同进山门。   秋光正浓,栖霞山漫山的树叶都被秋霜染成了五彩斑斓的色泽,金黄橘红,明丽的阳光下,恍若一天的彩云铺叠。山门之内,便是长长的汉白玉台阶,如通往白云深处的登天梯,两旁丹枫如火,一树树火炬明光,碧蓝的天空亦似被点燃。红叶片片翻飞,落在莫愁面前,莫愁拾起几枚,笑着对韦臻道:“这积香寺的红叶真美。”   韦臻瞟了一眼:淡然道:“美么?再美也不是我要的那枚。” 35掷币   莫愁一听,旋即明白他言中所指,看见枫树,忽又想起江枫来,这几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忙的缘故,自己想到江哥哥的时候竟越来越少,莫愁低低叹气,自己的心志竟如此不坚定么?……兴致全无,放开手,任那红叶轻轻飞落。   韦臻说得没错,积香寺的台阶果然是长而又长,进了山门,上行百余丈,却是第二道山门,再行百余丈,方到前殿,直到山顶在望,才进了正殿,若是不会轻功的普通香客,到此处多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虽然八月二十六不是烧香礼佛的正日子,殿中香客仍络绎不绝,香火旺盛可见一斑。韦臻是不肯轻易下拜神佛的,只在佛前敬了一炷香,双手合十低头默念了几句。待莫愁礼罢,韦臻让张冶去送了一千两银子的香火钱,却问接引的灰衣僧侣:“贵寺的许愿井在哪里?烦请引路。”   僧侣见此二人气质不凡,不敢怠慢,即躬身施礼道:“二位施主请随小僧来。”   僧侣带韦臻二人绕过大雄宝殿,却是一道月形的偏门,门外是一条幽深曲折的碎石小径,苍松翠柏,重重树影遮蔽,不见日光。小径的尽头,是以青条长石砌成的一个圆形空地,方圆十丈左右,石上无风自净,不染半点尘埃。正中有一眼四方古井,却用青石栏杆围了四周。井面以石盖严严封住,不留一点空隙,只是井盖正中有两寸大小的一只圆孔。接引僧侣道:“此处便是许愿台,那方古井便是许愿井,已历千年。施主请站在这石圈外,若能钱币投入井内,即可许愿,佛祖有灵,自当庇佑。”   那石圈周围围了十来名香客,一枚枚地往那井盖上掷铜板钱币,但因距离太远,而井盖上的圆孔又太小,钱币皆落在井盖上,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竟无一人能如愿。莫愁找张冶要了一枚钱币,在手中掂了掂,转头见韦臻正笑嘻嘻地看着她,莫愁即将铜板递给韦臻:“主子,您先来。”   韦臻随手一抛,铜板端端入井,旁观的香客爆发出一阵欢呼赞叹。韦臻闭目合十,片刻后,揽过莫愁,在她耳边低语道:“我便许了一个愿,愿以后年年今日都能和你在一起,能陪你过生日,这个愿望定能实现的,对不对?”   这句话听来耳熟,仿佛曾听另外一个人说过,那是在月下陵前,莫愁一惊,挣开了韦臻,勉强笑道:“主子,让我也试试。”   莫愁暗器师承高手,数十步以内尚能飞针伤人,掷币入井自然不在话下。接过张冶递上的铜板,手一扬,亦轻松落入井内。众人见这弱质女子亦如此了得,更是欢声雷动。莫愁学韦臻的样子,闭眼合十,却想:我许个什么愿呢?愿母后长命百岁,愿二哥身体康健,愿江哥哥一生平安……愿所有我在意的人都平安……可是,莫愁眨一眨眼,眼角的余光瞄到韦臻,他也算是自己所在意的人吧,可是他……他又怎能平安……   算了,这个愿肯定是实现不了了,还是换一个吧……莫愁转念一想,为我自己许个愿?我有什么愿望呢?最快乐的日子便是和江枫哥哥在一起的时光,今生所想要的,也就是一份自由自在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个愿望应该能实现吧?再过四个月左右,自己就能回家去了,和江哥哥团聚,做他的新娘,从此逍遥自在……但,那时,身边这人,是否已变成了一抔黄土?他若死了,是自己亲手杀了他,今生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快活逍遥?他若不死,又怎么对得起二哥?对得起阿梅?又怎么向越西国那些枉死的女子交代?   莫愁胡思乱想,良久仍一动不动,韦臻终于忍不住碰了她一下:“许个愿也这么难么?半天不见动静?”   “就是想不出要许什么愿,”莫愁闷闷地道,“算了,我们走吧!”   韦臻今日特意陪她到这里来,便有佛前定盟之意,听莫愁这样讲,不由甚是失望,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安慰道:“你运气这样好,掷入了钱币,不许个愿岂不可惜,你看旁人都巴巴地望着你呢!”   莫愁想了想,低头默念一会,笑道:“我自己没什么愿好许的,只求四海清平,风调雨顺,年年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   莫愁许的这个愿虽不是韦臻所想,但见她心怀天下,亦甚感欣慰,道:“你一心想着黎民苍生,若得贤后若此,夫复何求?”   他两人的举止非常,对话亦是怪异,有耳尖的香客,忍不住指指点点。韦臻亦不理睬,携了莫愁转身离去。接引的僧侣请二人到斋堂用斋,韦臻犹豫着问莫愁:“今日是你的生日,怎么好让你吃素?”   接引僧侣忙道:“敝寺的素斋是远近闻名的一绝,并不逊色京城内有名的大酒楼内的筵席。”   莫愁最经不得美食的诱惑,即道:“那就在这里用膳吧,生日礼佛吃素,有利健康长寿。”   于是二人便到素斋堂,因是贵客,单独隔开了一间小小的厢房,窗明几净,点着上好的檀香,益显清雅幽静。厨下送来的素斋颇有几样好口彩的菜品,如凤戏牡丹,鸳鸯海参,翠柳黄鹂等,韦臻喜悦,便又吩咐张冶赏了不少银子。许多菜肴亦是莫愁以前从未吃过的,颇觉新奇,却又想起去岁生日时,江枫特意操办一桌,样样皆是他亲手做的,心下便有些怏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尝到他做的美味?   斋堂听说是莫愁的生日,特意为她准备了一碗上等长寿面,那满满的一碗只是一根极长极细的面条,莫愁用筷子拨弄了半天也夹不起,韦臻笑道:“这既然是寿面,可不能断了,必须得一口气吃下。”却端起面碗道,“你吃不了么?我来喂你。”莫愁知道他是故意捉弄自己,又没法反驳,韦臻拼命往她嘴里塞那根面条,塞了满满一嘴,噎得莫愁直翻白眼,到底也没能一口气吃下去。 36烹肴   韦臻看着莫愁狼狈不堪的样子,乐得哈哈大笑。莫愁呛得大咳不止,一连喝了两大碗茶才缓过劲来,忿忿地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走着瞧!忽问韦臻:“主子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呢?”   韦臻笑道:“你中午还没吃饱么?又想着晚上了,有了,今天中午委屈你吃素,晚上便招待你吃烤全羊如何?我记得你是最爱这道菜的。”   “烤全羊?”嗯哼?莫愁想到上回吃烤全羊吃到腹泻的丑事,对了,上回也是被你害的,饿得半死时才送来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这回么?新帐旧账一起算,我吃我的烤全羊,你喝你的辣椒水,不错!于是莫愁故作兴奋状:“好啊!多谢主子!我可一直惦记着呢!不过,主子还有没有兴趣尝尝我的手艺啊?”   韦臻闻言大喜:“你是说?”   莫愁含羞娇笑道:“主子忘了么?我答应过主子要亲手做一道菜,作为敬献主子的谢礼的。”   “呵呵,”韦臻喜出望外,“我当然没忘,只是等着你呢!你今日愿意献艺,就太好不过了!”   “只是……”莫愁吞吞吐吐地道,“我长久不曾下厨,手艺生疏,主子不要嫌弃才好。”   “当然不会,”韦臻握住莫愁的手,郑重地道,“只要是你做的,便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佳肴。”   独一无二?嘿嘿,今天晚上等你尝过以后,便知道什么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佳肴了,莫愁只羞赧地道:“主子谬赞了。”   膳后少事歇息,韦臻即与莫愁起驾返程,进了天京城内,莫愁见街市繁华,若是平时,一定会想办法溜出去逛街购物,这会却一心念着要去熬那辣椒水,径直回到长乐宫。莫愁即卸了妆容,取下钗环,令青岚找出一套粗布衣服穿了,围上围裙,对韦臻道:“皇上安心去忙正事,今日晚膳时,臣妾在此恭候。”韦臻笑笑,吩咐御膳房准备一只烤全羊送到长乐宫,即暂行离去。   莫愁挽起袖子,先到长乐宫的小厨房中检查原料,又开了一张详细的单子,令厨师照单准备妥当,于是便将众人皆赶了出去,独自在小厨房中忙碌。   韦臻揣摩着莫愁一个娇滴滴的公主会做出什么?好奇心大起,下午在御书房与几位内阁大臣商议完政事后,也无心批阅奏折,便又赶回长乐宫坐等,想去旁观莫愁,却被她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傍晚时分,御膳房的烤全羊已准备好了,如上回那般遣人以大盘抬了过来。韦臻见那羊肉烤得色香俱全,亦不由食指大动,暗想,今日这烤全羊她应会喜欢了,便让青岚去请莫愁。   青岚先后去请了三次,莫愁方姗姗地来了,却亲手捧着一只紫金大砂锅,远远地韦臻便闻到浓郁的香气,但觉腹中饥饿,笑问:“你做的什么好吃的?闻着便这么香?”   莫愁撒娇似地道:“只是一道最简单的鲫鱼汤,也不知皇上是不是喜欢?”   忙有内侍小心翼翼地接过莫愁手中的砂锅,揭开锅盖。韦臻见那汤色澄清,并无半点杂质,上面浮着几片透明如白玉般的水萝卜,点缀着翠绿的葱花细末,极是诱人,韦臻咽下一口口水:“我喜欢,一看便知是极好的。”   莫愁笑而不言,用镶银刻花细白瓷小碗为韦臻盛了一碗,捧到他面前:“皇上请先尝尝。”   韦臻道声“好!”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却顿时变了脸色。   原来,莫愁今日存心要报一箭之仇,熬汤时比平日里更多放了三倍的各种干椒、青椒、红椒、泡椒、米粒小辣椒、花椒、胡椒、生姜、大蒜……等等各色辛辣调料。韦臻素来不喜辛辣之物,这汤一入口,便发现不对,又怕失态,只得咬紧牙关咽了下去,却觉从口腔到下腹,顿时皆如着了火一般,辣得面上五官都扭曲在一起,眼中亦快流下泪来。韦臻忙拭了拭眼角。莫愁故意委屈地扁一扁小嘴,蹙眉问道:“皇上怎么了?这汤不合口味么?”   韦臻端起茶盅喝了一大口,方苦笑道:“这汤……你喜欢这种口味么?”   “喜欢啊!”莫愁无辜的眼神尽是期盼,“就是因为喜欢,才特意学来的,不然也不会做给皇上喝了。”莫愁吸吸鼻子,满脸失望,翘起了小嘴,“我就知道我做的,皇上不会喜欢的……”   “喜欢,我喜欢啊!谁说我不喜欢?”韦臻忙强笑着安慰她,但望着面前的那碗鱼汤,却怎么也不敢再尝一口。   莫愁拿过勺子,资格舀了一口喝下,抿抿嘴唇道:“这是我的最高水平了,皇上若不喜欢,我也再没办法了,要不就撤了吧!”   “不!不要……我……我喝。”韦臻咬咬牙,拿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勇气,硬着头皮又喝了第二口。   莫愁见已让他顺利上钩,心花怒放,却道:“皇上,我想吃烤全羊!”   “吃吧!吃吧!这不就是为你准备的么?”韦臻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旁边服侍的太监忙为莫愁奉上切好了的烤羊肉,莫愁这回却不再狼吞虎咽,只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尝,这滋味果然比上次好多了,一面欣赏韦臻的窘态。韦臻咬着牙关,奋力地与那碗鱼汤作战,他本有些饿了,但几口辣椒水灌下去,食欲全无,整个人都象是燃烧了起来。莫愁笑盈盈地望着他,似十分满足。韦臻暗想,不管她是害我也好,爱我也好,便为了她这明媚动人的笑容,我也得把这碗汤喝下去。   韦臻好容易喝完了一碗,正以为能松口气,莫愁却又起身为韦臻盛了满满一碗清汤,双手捧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道:“今儿是臣妾的生日,这汤是臣妾亲手做的特地孝敬皇上的,皇上要多进些才好。”   韦臻暗中叫苦不迭,罢了罢了,今日便当是舍命陪佳人,接过汤碗来,横下一条心:“我说过,只要是你做的,莫说是一碗,便是一锅,我也会喝得干干净净。” 37代劳   这餐晚膳用了将近两个时辰,莫愁慢嚼细咽仔细品尝那烤羊肉,大饱口福,完了又进了一些消食去油的新鲜水果,而韦臻从头到尾都在那锅辣椒汤里苦苦挣扎,脸色也由红到黄,尔后变得苍白。每当他喝完一碗,莫愁便立即为他又盛上一碗。其间那汤冷了,莫愁还亲自下厨去热了端来。直到那一大砂锅的汤都快要见了底,莫愁方心满意足地放过他,切了一盘烤羊肉送到韦臻面前,殷勤地道:“皇上这么爱喝臣妾熬的鱼汤,臣妾真是受宠若惊,感激不尽,不过,虽说鱼汤美味,皇上也不要忘了尝尝这烤全羊啊!”   韦臻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喝了你熬的汤,天下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入口了。”撑着案沿站起来,“你今日也奔波忙碌了一天,我回去了,你早点歇息吧!”   莫愁躬身礼送,韦臻出门刚走了几步,忽一手捧着腹部,身子便软了下去,旁边两名太监眼疾手快,忙扶住皇上,李严惊问:“皇上,怎么了?”方才他虽在席间服侍,但只看见那砂锅里明明是一锅清汤,怎料到有如此古怪?   韦臻吸一口气,声音竟已有点发颤:“你快去请个太医来,速到乾元宫。”韦臻就算重病卧床,危在旦夕之时,也少有主动叫传太医,李严见状大惊,忙命人紧急去请太医,自己则搀着韦臻上了御辇,令速回乾元宫去。   莫愁这生日过得精彩纷呈,好不惬意,一夜甜睡无梦。第二日,莫愁没等到韦臻照惯例散朝后过来,却是李严派人来传皇上口谕,请昭仪娘娘到乾元宫去一趟。莫愁纳闷地道:“去乾元宫?皇上今儿没上朝么?”   内侍摇头:“皇上昨夜腹痛了一宿,没能去上朝,现在还在乾元宫里歇着呢!”   “啊?”这结果倒出乎莫愁的意料,不就是一碗辣椒鱼汤么?会这么严重么?……前段日子他不眠不休大战赌场后,还能坚持去上朝,今儿却……看来情形不太妙啊!   莫愁做贼心虚忐忑不安地来到乾元宫,这也是她此番回宫后,第二次到这里来,进了寝宫,远远地便见韦臻斜靠在床头,殿内光线蒙昧不明,明黄的床帏映着他的面色,益显得蜡黄无光,莫愁趋步上前:“皇上?”   韦臻看了她一会,表情似笑非笑,低声道:“莫愁,这下你满意了么?”   “皇上!”莫愁知道躲不过去,便欲屈膝请罪。   韦臻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叹道:“我并没有怪你,昨儿是你的生日,又是你亲手做的汤,我舍命相陪便是,别说是一碗辣椒水,就是一碗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即是毒药亦甘之如饴?莫愁闻言,心头砰砰乱跳,无言以对。此时李严奉上一碗上等珍珠碧粳米熬的莲子百合粥,莫愁接过瓷碗,道:“我来服侍皇上用膳。”说完,舀了一勺稀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韦臻面前。韦臻昨日中午在积香寺进的素斋,晚上强灌了一大锅辣椒水,彻夜疼痛,后半夜又腹泻不止,太医们折腾了一夜,好容易才缓解了腹痛腹泻。韦臻本是筋疲力尽,毫无胃口,但见莫愁主动亲手喂粥,若生病了能得她陪伴服侍,倒也是值了。   莫愁侍候韦臻进了一小碗莲子百合粥,又喂他喝了一碗姜糖水,韦臻恢复了几分精神,却蹙眉道:“你这汤哪里是什么鱼汤,分明是害人的霸王汤!你从哪里学的?以前有没有害过人?”   “霸王汤?好名字,多谢皇上赐名!”见韦臻哭笑不得的样子,莫愁掩口而笑:“这汤其实真的很不错的,”莫愁不理睬韦臻抗议的眼神,放低了声音,“只不过我技艺生疏,昨儿一不小心多放了一些的调料,皇上见谅则个……”韦臻只瞪着她不言,莫愁又小心补充道,“其实,我也是被人害过,才学会的……”   韦臻一听即便明白,定然是江枫教她的,长叹一声,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就算两人真能和好如初,她和江枫在一起度过的数百个日日夜夜,也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痕迹。自己以前放不下韫儿,不惜让她伤心,现在她放不下江枫,真是天意循环,报应不爽……   李严复又来禀报,今日皇上未上朝,文武百官的奏折都已送入宫中来。韦臻狡黠一笑,道:“今日不去明心殿了,你把折子搬到乾元宫里来吧!”李严领命去了,韦臻转向莫愁,“你可知罪?”   莫愁吓了一跳,怎么刚才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了?却见韦臻一脸笑嘻嘻的,不似生气,亦笑答:“臣妾知罪……皇上饶命……”   “饶命?死罪可饶,活罪难逃,你自己说,该怎么罚?”韦臻追问道。   “罚?”莫愁苦了脸,“皇上,不……”   韦臻嘿嘿一笑:“你害得我起不了床,多少正事都耽搁了,怎不该罚?我也不多罚你,你就在这乾元宫里,把今日的奏折看完就是了。”   “啊?”这样啊……莫愁暗中抱怨,但又无话可说,谁叫自作自受呢?他现在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这些事情便理所当然地推给自己做……真是乐极生悲啊!   少时,李严果让人抱来了一大堆奏折,莫愁吐吐舌头,无法可想,只好就守在龙床旁的小几前,一封封代韦臻批阅,韦臻妙计得售,大感得意,笑道:“昨日一宿未眠,我先睡一会儿”,说罢即蒙头睡觉。莫愁仍是将批阅意见先写在小纸条上夹在折子中,若有复杂疑难决断不了之事,即暂留一边,待稍后与韦臻商议。   韦臻一觉醒来,莫愁仍专心致志地俯首案前,明潢色的窗纱隔开外面的暖阳,只余朦胧的微光映着她优美动人的侧影,韦臻一手枕头,痴痴凝望,神情如醉。莫愁回头,嫣然一笑,无限明媚,却关切地柔声问道:“皇上醒了?感觉好些了么?我来服侍皇上进午膳吧……” 38度假   莫愁温柔字句,恰似朵朵白莲花于韦臻心池间悄然盛放,映着明月清辉,光华簇簇,韦臻凝视莫愁的无瑕笑颜,唇边逸出一抹满足的微笑,许多年来,终于有这样平静安宁的时光,激荡的幸福一时充溢心头,真希望这一刻便是永久。韦臻笑道:“你要害我,却又不得不守在这里服侍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莫愁猛然想起,醉生梦死下毒后,已过了近两个月,若再过一个月,他毒发了,又该是怎样的情形呢?他还会这样望着自己,自己还会这样守着他么?莫愁勉强一笑:“我哪里知道……皇上怕今日一天都得喝粥了……”   “我喝粥,你吃肉,这是什么世道?”韦臻无奈地长叹一声。   莫愁嘻嘻一笑,仍是先服侍韦臻进了膳喝了药,便有太监另准备了丰盛的菜肴请莫愁用膳,莫愁故意当着韦臻的面大吃大喝,韦臻只笑着望她。膳罢,莫愁继续批阅奏折,韦臻乐得一天清闲,歇到晚间,韦臻的精神已好了许多,一同用过晚膳,莫愁方告辞离去。   第二日,莫愁一早又被韦臻叫到乾元殿,如此一连三天,韦臻已经大好,实在赖不下去,这才恢复早朝。莫愁总算松口气,遂告假休息,溜回长乐宫,正盘算着要不要混出宫外去玩耍,这日韦臻却早早地来了,见了莫愁便笑:“莫愁,你还得再帮我几日。”   莫愁撅了撅小嘴,老大不情愿:“皇上,我都快累死了……”   “我知道你辛苦了,”韦臻劝慰道,“只是我查了黄历,下月初八是出行的好日子,我早就说过,要带你去阳明行宫住上一段时间,在此之前,我们得把朝中诸事暂且了解了。”   “真的?”莫愁蹭地站起来,“九月初八就去?”   韦臻笑着将她按住:“你还说风就是雨,若干不完活儿了,初八就走不了。”   此后数日,莫愁即乖乖地陪韦臻清理政务,想着能出去玩儿,自然任劳任怨。九月初六之前,朝中之事终于告一段落,韦臻暂将朝政托付给右相。然后收拾行装,准备出发。这一回算是皇帝正式巡游,吃的穿的用的,甚至还有补药,大包小包,各种东西都要预备,莫愁只恨不能即刻出发,每日在长乐宫跳上窜下地指挥,最后装了满满的三大马车。此外,太监宫女,厨师侍卫,随行的人员也一个不能少。   九月初八清早,天色未明,莫愁已早早起来梳洗准备,忽然报来“皇上驾到!”莫愁欢喜地迎出去,“皇上也起得这么早?”   韦臻笑道:“我带来一件好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好东西?”莫愁偏着脑袋四下张望。   韦臻招招手,一名内侍即牵了一匹骏马从长乐宫大门外进来,那马浑身雪白,没半根杂毛,油亮的鬃毛在微薄的晨曦下闪闪发光,气态昂扬,一看便知是极品宝马。韦臻介绍道:“这是今年西域进贡的宝马,与旋风不相上下,这回正好赐给你了。”   “真的?多谢皇上!”莫愁开心地抚摸着那马儿的长毛,有一匹旋风那样的宝马御风飞驰,一直是她梦寐以求之事,那马儿对莫愁似极友好,神气地长嘶一声,伸出舌头在她的手心舔了一下。莫愁咯咯直笑:“真乖,它叫什么名字?”   “啊,对了,它还没汉语的名字呢!你给它取一个吧!”   莫愁想了想,“和旋风不相上下的宝马?那就叫闪电吧,风驰电掣,正是一对!”   “哈哈,好!旋风与闪电,正是一对!”韦臻大笑,别有意味地重复道。莫愁顿时红了脸,自己怎么取了这名?恰好被他套了进去,话已出口,要后悔已来不及。   韦臻令人装上一副缠金嵌宝石的雕鞍,又捧出一套黑白相间的骑马装赐与莫愁,莫愁益发兴奋:“皇上,我今天就可以骑马了么?”   韦臻摇头:“我只是先给你看看,路上你乖乖地坐车,别妄想惹是生非。”   莫愁老大不情愿,趁早膳之时央求了几次,韦臻不为所动。此时张冶来了,禀报仪仗车马都已准备完毕,请皇上与娘娘启程。莫愁想了想,却道:“坐车的话,我要念念陪我一起,好和我做个伴。”韦臻只得答应,青岚抱念念出来,陪莫愁坐在云锦翠凤流苏辇中,那辇车富丽堂皇,镂金镶银,彩绣辉煌,比之皇后宝辇亦不遑多让。莫愁却坐不安稳,不住地向车窗外张望。韦臻则跨上旋风,意气昂扬地走在大队仪仗之前。   阳明行宫距天京有一百多里,占地广袤,山高林密,原是皇家避暑的胜地,兼作围猎之所。此时已是深秋,早过了避暑时节,算是秋围。近三年韦臻因种种缘故,再未驾幸此处,这回除了几员心腹大臣,便只有莫愁同行,其余嫔妃,皆留在宫中。   路上行了两日,第二日下午,终于到了阳明行宫。与天京城内的禁城不同,阳明行宫依山傍水而建,错落有致,并无一定格式,小巧玲珑处仿佛江南精致秀色,大气磅礴处又似塞外雄浑风光。行宫之前是一大片湖泊,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洒在晶莹剔透的湖面上,清澈如蓝宝石的水波幻变成五光十色,湖边水草丰茂,一对对美丽高贵的天鹅相依相偎,相亲相爱,间有白鹭在水边嬉戏。再往南是开阔的草原,纵马其中,颇有几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美,白色的大小帐篷如星辰般点缀其间。行宫之北,地势渐高,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林木葱茏,野兽成群,正是绝佳的围猎之处。   辇车刚驶入草原,莫愁已按捺不住,不待车停下,倏地跳下来,就地在草地上打了个滚,一干随从皆愣住。韦臻勒马回头,倒是见惯不怪,俯身将她抱到旋风背上,便陪着她在草原上纵马狂奔,直到天色擦黑,方尽兴而还。 39赛驹   这日韦臻却不在行宫内设宴,就在草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烤了一只鹿腿,和莫愁一人拿把小刀,慢慢地割肉喝酒,又说些往年在此处打猎游冶的趣事,莫愁吃得津津有味,亦听得津津有味,吃饱喝足后,便顺势躺在草地上,仰望无垠苍穹,深秋的夜风已有些寒意,莫愁喜欢这幕天席地自在的感觉,任韦臻如何劝说,皆不愿进屋。莫愁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待到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帐篷内,透过帐顶的纱窗,仍可望见天上的繁星点点。   第二天,恰好是九月九重阳节,一早韦臻即带莫愁莫愁去登附近最高的摩天岭。莫愁第一次骑上了闪电,刚开始亦有点战战兢兢,不久即敢放开步伐一路奔跑。摩天岭在行宫之外,奇峰插云,高不可攀。但两人轻功不俗,很快便将随从甩下,将近正午时,抵达峰顶。秋高气爽,碧空一洗,万里风光一览无遗,群山起伏,层林尽染。登高御风,飘然若仙。   第三日韦臻又带莫愁于阳明行宫各处游玩,行宫占地极广,虽亦有围墙与外界相隔,但人在其中,根本看不到边界何方。比起天京的皇宫画地为牢,这里自然强了百倍,莫愁便如一只挣脱了镣铐的鸟儿,自由地在天空飞翔,只愿长居此处,再不回那皇宫里精雕的牢笼。   韦臻本打算少住半个月左右便回京,但见莫愁喜欢这里,亦想到征战赈灾之后,自己也未曾好好休整,归期则一延再延。若有十分要紧的事务,便令人快马加鞭从天京送来,不过朝中有丞相主持,报到韦臻这里来的奏折毕竟少了许多。闲暇时,韦臻或陪着莫愁在湖边戏水垂钓,或是骑马流连于青山绿水之间。莫愁最爱的便是骑着闪电飞奔,她初时骑术不精,还从马上摔下来过两回,好在韦臻紧跟左右,眼疾手快将她接住,侥幸未曾受伤。   韦臻又教她骑术,到十月初时,莫愁驾驭的闪电,已能与韦臻的旋风一较长短。莫愁好胜心切,便缠着要与韦臻赛马,韦臻陪她玩了两次,皆轻松赢下,莫愁极不服气,用心练了十来日,一天清晨,又软磨硬泡地将韦臻拽到跑马场上,提出再决胜负。这回韦臻却不肯轻易答应,只道:“每次赢了你,我也未见得有什么好处,真没意思。”   “那皇上想要什么好处?”莫愁问。   “你若要比赛,我们便正儿八经地赌一局,”韦臻不怀好意地笑道,“若我赢了,事不过三,你便随我回天京去,明年我再带你来这里避暑,玩上两个月。若你赢了,便许你再待上十天半月。”   莫愁求战心切,顺口答应道:“行啊!”   韦臻喜道:“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不能反悔。”   莫愁方回过神来,他若赢了,自己就随他回宫去,明年再带自己来这里避暑?可再过一年,自己不早该离开苍龙国了么?这是自己输不了的赌注啊……莫愁心头涌起难以言说的情绪,微垂眼眸,强笑道:“皇上别夸海口,还是等赢了我再说吧!”   “呵呵,”韦臻朗声笑道,“那你说怎么比?”   莫愁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道:“前两回都是在草原上转圈子,没什么意思,这回我们跑到后面的棒槌山再跑回来,来回一趟,看谁先到!”棒槌山是行宫以北二十余里的一座石头山,高不过十来丈,本来没有名字,因山形突兀,拔地而起,恰似矗立平地的一支巨大棒槌,莫愁就管它叫棒槌山。   “好!”韦臻道,虽知莫愁进步迅速,但自己马上纵横二十年,只当她是蚍蜉撼树,全没放在心上,又道,“我便让你先行,我随后再来追你。”   莫愁自是毫不客气,长发盘在脑后,换上一身黑白分明的骑马装,配上铮亮的黑色皮靴,手中握一根嵌了红蓝宝石的黑色马鞭,一改素日的弱不禁风的娇柔,颇有几分飒爽英气。莫愁抓住缰绳,翻身跃上闪电,踏蹬扬鞭,小跑了几步,却回首笑望韦臻,扬了扬手中的素色手巾:“皇上!这是记号,看好了!我先走了!”说完双腿一夹,闪电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韦臻望着她飞驰而去的背影,含笑不语。   莫愁之所以提出以往返棒槌山为赛程,是因这几日她趁着独自练习骑术的机会,发现了一条通往棒槌山的偏僻小路,可比大路节省三分之一左右的路程。她盘算着闪电与旋风的脚力相当,就算韦臻骑术高超,驾驭得当,自己抄近路赶去,也是稳操胜券。   莫愁跑了两三里后,即策马绕过一座小山丘,寻到林中捷径,快马加鞭,直奔棒槌山而去。这一段全是茂密的松柏,参天古木郁郁森森,虽已是深秋,仍旧不改青翠苍绿之色,地下落了满满的松针,似铺着厚厚的织锦地毯,马蹄踏过,全无半点声息。莫愁一口气跑出密林,再拐了两个弯,前面便已是棒槌山。   棒槌山下不见半个人影,韦臻显然还未赶到,莫愁大感得意,笨皇帝想赢我可没那么容易!跳下马来,在山脚清澈的溪流边掬起一捧凉水,洗去额上的细汗,却将白色的手巾掷在溪边的大石上,作为标记。   莫愁稍事休整,便沿原路返回,路上也没碰见半个人,回到出发之处,韦臻亦不见踪影,只有张冶接住莫愁。莫愁笑问:“皇上呢?”   张冶恭敬答道:“娘娘出发后约半刻钟,皇上方赶了去,现在应还在路上吧!”   莫愁胜券在手,志得意满,这下可以至少再多玩半个月了!正兴奋时,忽想起一事,自己来回都是抄的近道,未曾与韦臻照面,等会他回来了问起自己的行踪,可怎么交代?不管了,反正只说是到棒槌山往返一趟,可没说必须得走哪条道!莫愁骑在马上眺望一阵,仍不见旋风的影子,哈哈,他被我拉下了许多么?待我去看看。 40坠鞍   莫愁于是沿通往棒槌山的大路寻去,不多久,便进入一条幽深山谷,远远听见前面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是旋风的声音,却不似往日那般急速,莫愁迎声寻去,转过山麓,果见旋风一路小跑过来,看来韦臻知道已经是必输无疑,所以干脆慢慢腾腾的,莫愁正打算好好地嘲笑韦臻一番,突然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骑在马背上的韦臻摇摇晃晃,似抓不稳缰绳,却低着头象在打瞌睡。“皇上!”莫愁刚叫了一声,此时旋风刚好跳过一条小溪,韦臻一抬头,突然脚下踏着的马鞍一滑,身子一歪,竟从旋风的背上滚了下来!   “皇上!”莫愁大惊失色,忙跳下马奔了过去,扶起韦臻,却见他的左手手臂在山石上擦破了皮,渗出一片血迹,“皇上!你怎么样了?”莫愁急问。   韦臻欲撑着起身,却使不上力气,只在莫愁的搀扶下慢慢地爬起来,靠着旋风喘息片刻,方道:“我没事,只是……只是今日有些疲惫,想是昨夜睡得太晚的缘故。”韦臻掩饰着懊丧的神情,南征北战多年,多少不世功业,皆从马上得来,今日怎么会阴沟里翻了船?一条平平稳稳的山路,不但输给了莫愁,还莫名其妙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韦臻苦笑道:“恭喜你,今日是你赢了!”   莫愁听韦臻说感觉疲惫,心头顿时大震,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那醉生梦死的毒性已在不知不觉中发作了!不然以他的功力,就算十天八夜不合眼,也不会从旋风的背上摔下来!算算日子,从梓关重逢下毒至今,已经过了三个半月左右,自己真是该死,自从离开京城到了阳明行宫,日日玩得不亦乐乎,竟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但自己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天终于来临,莫愁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那毒性已侵入了他的肌肤他的骨髓,迎接他的,将是缓慢而不可逆转的死亡……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下了不到一百天,“他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莫愁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有这五个字反反复复回旋在耳边。   “莫愁?”韦臻轻唤了一声。   “啊?”莫愁的面色惊惶而苍白,游移不定的目光泄露了心底的慌张。   “怎么?吓着你了么?”韦臻尽量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回去吧!”   “嗯。”莫愁心虚地应了一声,却挪不动步子。   “不过是不小心摔了一下,你的脸色怎么都吓白了?”韦臻握了下莫愁的手,但觉她掌心湿滑冰冷,心想,她自己摔断了腿时,还不曾这般紧张,我一点小伤,她竟这样关心,心下不由大为感动。   “皇上,你小心些,要不我去叫张冶他们来接你回去?”莫愁喃喃地道。   “多大的事?你怎么也大惊小怪了?”韦臻怎愿让侍卫知道自己摔下了马?拉住缰绳,吸一口气,跃上旋风。莫愁便也跳上闪电,跟在韦臻后面,一前一后回到行宫。   莫愁将韦臻送入行宫的正殿天宝殿的内室,便有内侍来服侍皇上更衣,韦臻见莫愁还穿着那身骑马装,笑道:“你不去换衣服么?”   莫愁望着韦臻渗血的手臂,含泪嚅嗫道:“皇上,你的手……我来帮你包扎吧!”   韦臻虽觉不必大动干戈,但莫愁愿意主动效劳,自是欣然同意。莫愁褪去韦臻的衣袖,仔细地为他清洗伤口,韦臻见她泪珠盈睫,神情凄楚,笑着安慰道:“你不用心疼,其实一点儿也不痛的。”   “我……”莫愁凄然摇头,“都是怪我,若不是我……”莫愁话到嘴边又咽下,“若不是我执意要和皇上赛马,皇上也不会受伤……”   “哈!没想到你也这么笨,”韦臻刮了下她的鼻子,“你不和我赛马,难道我自己就不骑马了么?难道以后我摔了都是你的错么?”   他愈是安慰,莫愁心头就愈是难过,似有一柄锐利的小刀在心口来回搅动,剜心剜肺地疼痛,莫愁咬紧下唇,强忍住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匆匆为韦臻清洗包扎好了伤口,道:“皇上,我先告退一会。”   莫愁在行宫住在蒹葭馆,与韦臻的天宝殿仅百步之遥。青岚本在天宝殿门外等候,莫愁却不理她,疾如流星,快步奔回到蒹葭馆,冲入里屋,将门从里面栓上,扑到床上,泪水已无声地涌了出来……莫愁不敢哭出声,将头深深地埋入镂花云锦桃红绣被中,用被子堵住嘴,一任眼泪奔流而下……   门外传来青岚焦急的呼唤:“娘娘?娘娘?”莫愁只是不理,哭了良久,方渐渐地收了泪,全身冰冷,已被汗水湿透,整个人都似已虚脱,如搁浅沙滩上濒死的鱼,无法呼吸……本来是不应该哭的,这是自己一直等待的结果,但为什么,当自己面临死亡时也不曾有这样的痛?……   莫愁慢慢起身,靠在床头坐了良久,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六个月的期限,便是他的死期,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还有别的事可做么?莫愁忽想到宋睿那里还有一枚醉生梦死的解药……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自己心慈手软,但他杀了阿梅,杀了那么多无辜的越西国女子,却是确凿无疑的,这样的血海深仇,又怎么算?还有父王的遗命,二哥的屈辱,能刺杀他是多少越西国的勇士多少年来梦寐以求之事,自己若为一己之私放过了他,岂不是成了越西国的千古罪人?   莫愁摸出一方手巾,胡乱地拭去残留泪痕,打开房门让青岚进来。青岚见莫愁双目通红,肿得如两只水蜜桃一般,大为诧异,试探问道:“娘娘?”   莫愁神色沮丧,不耐地道:“我没事,你别多管。”   青岚无奈,只是暗中纳闷,便有太监送来了午膳,行宫的膳食多是新鲜的山珍野味,但此时莫愁哪里还有胃口?勉强喝了半碗竹荪野菌山鸡汤,便放下了筷子。 41杀生   膳后莫愁在床上歪了一会,睁着眼睡不着,便要青岚陪着去湖边散步。阳明行宫外的湖泊名为静海,面积比皇宫里的瑶池大了一倍不止,三面环绕行宫,恰似一个半岛。湖边无堤无岸,浅滩处是大片大片的芦苇,此时正是芦苇开花的时节,远望去,白茫茫一片,便如积雪覆盖的无边旷野。西风拂过,洁白的芦花纷纷扬扬,一片片一团团,犹似漫天飞舞的白雪。莫愁绕湖走了一段,忽问青岚:“姐姐,是不是就快要下雪了?”   青岚忙答道:“娘娘,下雪还早吧,总还要等一个多月……”   “哦……”莫愁抬头,凝望湖面,原本成双结队嬉戏的天鹅已不见踪影,想是已飞去了温暖的南方,“一个多月……快了,下了雪,就快到年底了,我也就该回去了……”   “回去?”青岚惊道,“娘娘要回哪里去?”莫愁的声音里有浓重的哀伤,却是青岚从未见过的。   “回去……”莫愁无意识地重复道,眼神迷蒙。   莫愁只默默在湖边漫步,再无一言,青岚和念念皆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莫愁走了足足有两个时辰,虽是深秋,念念也热得吐出了长长的舌头。青岚终于忍不住又问:“娘娘,出了什么事了么?”莫愁摇头不语。此时湖面上风骤然大了,吹皱一湖碧波,似将要下雨了。   莫愁转身进了行宫大门,路过天宝殿前,莫愁忽停下,似自言自语地问:“皇上这会在做什么呢?”   青岚忙跑过去打探,片刻后回禀:“皇上午睡刚刚起床,娘娘要去看看么?”   莫愁看看天色,韦臻这一觉竟从中午睡到了下午,而往日他难得午睡,便睡亦半个时辰左右足矣,想起宋睿说的,醉生梦死毒发后症状便是倦怠无力……莫愁抿抿唇:“我去看看。”   进去时韦臻正坐在案前读着一份文件,随意穿一袭淡青色银丝宝相花纹锦缎长袍,意态慵懒,见到莫愁,韦臻微笑道:“正要找人去叫你,你倒来了。”   “皇上……好些了么?”莫愁不由自主地开口询问。   “我又没病,只是有点疲倦,睡了一觉便好多了,”韦臻闲闲地笑道,“我找你来,是刚刚接到珍珍的书信,她就要回来了。”将手中的信笺递给莫愁。   莫愁草草地扫了一眼,珍珍信中说到因防治及时,灾区并无大的疫情,天气转凉,她已随派出的太医等返京,这两日便将到京。莫愁这会已全无心思去关心珍珍,只随口问道:“珍珍要回来,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天京去了?”   “不,”韦臻略带诧异地望着莫愁,“你不是赢了么?我答应过你若你赢了,便让你再玩一段时间,不如把珍珍也接到行宫来与你做伴,你喜欢么?”   “嗯,谢皇上!”莫愁只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韦臻这才察觉她的神情异样:“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是哭过了么?谁欺负你了还是……”还是又想你的江枫了?后面的话韦臻忍住没说出口。   “没有,”莫愁慌乱地解释道,“刚才我去静海边散步,不小心被风沙迷了眼……”   韦臻并未深究她拙劣的谎言,却道:“你发现没有,珍珍在信中多次提到卢麒,赞不绝口,看来这仁安长公主的驸马是有着落了。”   他这样一说,莫愁倒意识到方才曾在珍珍的信中看到卢麒的名字,珍珍终于要有驸马了么?忽记起二哥给自己指的驸马江哥哥,莫愁一直盼着和江枫的婚礼,此时却对自己的未来有一分莫名的恐惧……见韦臻望着自己,莫愁动动嘴角,扯出一丝笑容:“卢麒倒是个好人选,珍珍嫁给他,皇上也可放心了。”   韦臻满意点头:“是啊,我以前就承诺过带她到京城来,要给她找个好女婿。你不也盼着参加她的婚礼么?”   莫愁想到韦臻当初收珍珍为义妹时自己的戏言,苦涩一笑:“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皇上倒还记得。”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韦臻认真地道。莫愁低头不言。韦臻见她闷闷的样子,又问:“你想好没有?剩下的半个月怎么玩?”怎么玩?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玩的?莫愁仍只是摇头。韦臻以为她是腻烦了与自己一起,心下难受,强打精神道:“阳明行宫也是皇家围猎之所,不如我带你去打猎?你可以试试你的暗器啊!”   打猎?莫愁眼前闪过韦臻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情形,忙道:“皇上,我……我不想打猎……”   “不想?为什么?”韦臻锁紧了眉头,忽似明白了,“是了,你心地善良,从不杀生,当然不喜欢打猎了。”   韦臻不经意的一言,却似一支利箭插入了莫愁的心扉,莫愁咬紧牙关,痛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半晌方道:“皇上,我……我杀过……杀过……人的……”   “你杀人?哈哈!”韦臻大笑,“怎么杀啊?将匕首递在你手上,你都拿不稳……”韦臻笑声未停,却觉脑中一阵晕眩,身子晃了一晃。   莫愁忙扶住他,焦急地道:“皇上!”   韦臻皱一皱眉头:“我的精力怎地如此不行了?难道是老了么?”望了望案上,“偏偏今日还有几样紧急的事情要处理……”   莫愁勉强抑制快要失控的情绪,道:“皇上,有我能效力的地方么?”   这是莫愁第一次主动提出帮忙,韦臻自是开心,笑着将几分奏折推到莫愁面前,道:“这些都是今日方从天京城里送来的,你先帮我看看,拟了回复,晚上我再来过目。”   莫愁遵命,翻开奏折,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考所奏报的国事,仿佛这样做,可以稍稍减轻一点心底的愧疚。过了不知多久,有内侍进来点灯,莫愁一扭头,发现韦臻倚着案头,阖着双眼,竟是睡着了。莫愁忙命内侍将他扶到床上去,凝望着他的睡颜,略带点苍白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棱角分明的五官不经意地流露出疲惫,似巍峨玉山横倒。 42陷困   这是莫愁第一回仔细端详韦臻沉睡中的样子,凝望良久,莫愁忽闪过一个念头,他会不会就这样睡着了,永远不再醒来?永远再看不到他那深情如水热情如火的墨色眼眸……恐慌的情绪瞬间紧紧地攫住了莫愁,“皇上!皇上!”莫愁一边大声呼唤,一边用力地摇晃韦臻。   过了半阵,韦臻方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在床上,奇怪地道,“我怎么又躺在床上了?”   “嗯,”莫愁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皇上,该用晚膳了。”   于是韦臻起床,莫愁陪着他用了晚膳,又与他一道商议了今日的几件紧要的政事,刚不过二更,便服侍韦臻睡下,莫愁即回了蒹葭馆。回想今天一天的情景,莫愁哪里睡得着?伴着一盏明灭不定的幽幽孤灯,倚窗坐到半夜,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夜雨,如一首深情而悲伤的曲子。青岚反复劝说了几次,莫愁方上床躺下,辗转反侧到五更时分,才迷迷糊糊合眼睡了片刻。   第二日莫愁亦是疲惫不堪,头痛得厉害,但仍是一早到韦臻处问安,韦臻却迟迟未醒,醒来用过早膳后,莫愁怕他又要睡觉,坚持要他相陪到行宫附近闲逛。雨后的湖水略显浑浊,劲风扑面,苍茫无垠的天宇下,静海水波汤汤,有一种悲凉的美。两人绕着静海走了约有半个时辰,韦臻拣了一块大石头随意坐下,招呼莫愁坐在身旁,沉思了一会,忽道:“莫愁,珍珍的婚事怕还得你来操办了。”   湖水静静地在脚下荡漾,莫愁对韦臻的话听若未闻,眼前的情景仿佛几个月前,与他并肩坐在汩水边,听他讲韫儿,讲那些多年前的无穷恩怨……为什么事情会到了现在这一步?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哪一步走错?难道这就是唯一可能的结局么?   “莫愁?你在想什么?”韦臻见莫愁半天没反应,奇怪地问。   “我……”莫愁猛然惊醒,“皇上,我在想……天越来越冷,冬天就要来了……”   冬天?冬天已成为韦臻心底不可触及的暗礁,虽然如今莫愁就在身边,但一想到那绝望无助的冬日寒夜,漫天的雪无穷无尽地飘落,整个世界皆似被冰封……韦臻便是一阵阵心悸,此刻忽听莫愁提到,韦臻以为她仍因当年之事记恨在心,终于长长地叹息一声:“冬天就要到了,莫愁,你不想在这里过冬了么?”   “我……”莫愁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小心地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我说过……”韦臻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我说过,我决不会再勉强你,六个月的期限已过了大半,我能做的我都会去做,只是不知你怎样想?不过,不管怎样,我也不会后悔了……”   韦臻的语气疲惫,似有深深的灰心与失望,莫愁不由震惊莫名,望了他一眼,韦臻微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印象中的他是强悍霸道的,只要认定的事,永不言放弃,这种软弱无力的情绪却是从未见过……难道这醉生梦死的毒药连他的心性也改变了么?   莫愁无言以对,唯有长久地深深沉默,终于还是韦臻打破了僵局:“你还在生珍珍的气么?”   “没有。”莫愁扯动一下嘴角。   “那她的婚事还得你操心一下,”韦臻继续刚才的话题,字斟句酌地道,“珍珍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子,但她虽是我的义妹,其他的皇室宗亲却与她生疏隔膜,只有你你素来与她交好,她的婚事我想尽快操办了。等她回来了,你问问她的意思,若无意外,我便下旨赐婚,婚礼的事就交给你了。”   “嗯。”莫愁轻声应道,珍珍若能早点完婚,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也算是了却他的一桩心事吧!   两人又默默地坐了一会,韦臻见莫愁心事重重,兴趣缺缺,心头颇不是滋味,又觉有些疲倦,便起驾回宫。莫愁将韦臻送回天宝殿,已近午膳时分,韦臻全无食欲,吃了很少一点东西,便要午睡,李严亦请莫愁暂回蒹葭馆休息。莫愁回到寝宫,坐了一会,忍不住又回了天宝殿。韦臻仍在熟睡,莫愁便坐在外殿守候。到下午时,有人快马加鞭从天京城里送来了几份奏折,这回莫愁不去请示韦臻,便自行帮他批阅。但不同以往,莫愁再无法聚精会神,心无杂念,盯着那奏折时不时地走神,愣愣地不知折上所云。不过韦臻这一觉,又睡了足足两个时辰,待韦臻醒来时,莫愁已将奏折初阅完毕,呈与韦臻。韦臻草草看过,觉得并无不妥,便按照莫愁的纸条抄了一遍。   此后两日,莫愁仍是按时去帮韦臻处理政事,只是日益沉闷,有时一天到晚都不说两句话,韦臻问她三句也答不上一句,韦臻试探了两回,莫愁只避而不言。韦臻无奈,只当她是思乡心切。   莫愁每天在蒹葭馆独处时,心绪没片刻安宁,只怕韦臻会突然发生意外,想要到天宝殿守着他,而真正见到他时,又只想逃避他那疑惑不安的探究目光……每到夜深人静,莫愁都忍不住蜷在床角,用被子蒙住头,无声饮泣……莫愁觉得,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等不到半年期满,自己恐怕都已疯了。   两日后,珍珍到了阳明行宫,一行的还有几位同去救灾的太医。当日,韦臻设宴为珍珍和太医们接风,却让莫愁回避。宴后,照预定的安排,莫愁将珍珍迎到了蒹葭馆,两人稍叙别情,言归于好。而韦臻则在天宝殿接见那几名太医,询问灾区的情形。   珍珍虽是风尘仆仆长途跋涉连夜赶到,却满面春风,飞扬的眼角眉梢有掩不住的喜色,莫愁暗暗吃惊,旁敲侧击问起她几个月来的见闻经历,珍珍果然一提起卢麒,便不由自主流露钦慕之情。若是以往,莫愁必要好好地取笑她一番,此时见她心有所属,对比自己的处境,却只是难言的悲哀……莫愁强打精神道:“看来妹妹的好事近了,皇上已打算将卢麒指给长公主当驸马了……” 43避见   珍珍闻言,面上红晕顿现,但亦不反驳,只是听莫愁提到皇上时,目光略黯了一黯,笑容里有了一丝苦涩,低声道:“姐姐莫要取笑我……不过,这次回来,见到姐姐和大哥和好如初,妹妹真是打心眼里高兴呢!大哥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便只是姐姐一人,我只愿姐姐能和大哥相亲相爱,白首偕老,便再无他求了……”   相亲相爱,白首偕老?莫愁连苦笑的心情都没有了,只道:“既然问明了妹妹的意思,我会如实回禀皇上,你就安心等皇上的旨意吧!皇上和我都盼着能早日喝上你的喜酒呢!”   珍珍的脸色愈发绯红如朝霞,正待说什么,忽然一名韦臻身边的内侍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匆匆行了一礼,禀道:“长公主殿下,昭仪娘娘,不好了,陛下刚才晕过去了!”   “啊?”珍珍一听,大吃一惊,忙跳起来就往天宝殿跑。   莫愁心下一凉,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几乎挪不开步子,青岚忙上前扶住她,莫愁慢慢吞吞地动身,往天宝殿挪去,短短的百余步路程,却象天堂通往地狱的道路那般漫长……好容易到了天宝殿大门前,莫愁见一队队内侍宫女神情紧张地来来去去,几乎没有勇气去询问韦臻的情形……青岚见莫愁呆站着不动,焦急唤道:“娘娘?怎么了?”   莫愁勉强稳住心神:“你先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岚遵命去了,很快回转禀道:“回娘娘,皇上是方才与太医们议事时,忽然就晕过去了,什么原因尚不知道,现在还未醒来,不过,几位在场的太医都是当世名家圣手,现在全守在皇上床前,娘娘大可宽心。”   “嗯,”莫愁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半点悲喜。   莫愁扶着青岚的手进了天宝殿外殿,想要进韦臻的寝宫去看看,刚到门口,又缩回了脚,那些太医都是当世名家,会不会看出了些端倪?如果……如果被他发现了真相?他……莫愁的心头乱成了一团,倒不是自己贪生怕死,但若让他知道了背后的真相,这几个月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一场可悲的笑话,那他会怎样?莫愁不敢再想下去……转身道:“我们不进去了,就在这里等候消息吧!”   莫愁神思不宁,等了约一盏茶功夫,却是珍珍先跑了出来,见莫愁坐在外面,忙上前拉住她的衣袖道:“皇上醒了,姐姐快去看看吧!”   此时李严又开门出来,莫愁忙问:“皇上他醒了么?”   “回娘娘,皇上已经醒转,并无大碍,请娘娘放心!”李严答道。莫愁微微出了一口气,正要与珍珍一同进去探视,却又被李严拦住,“太医吩咐,皇上现在需要静养,无要紧的事最好不必惊动陛下,请昭仪娘娘暂且回宫休息。若皇上有事欲见娘娘,自会令人传旨。”又对珍珍道,“皇上吩咐,让公主殿下暂居玉叶轩。”   李严的态度虽仍是恭敬婉转,语气却不容置疑反对,莫愁愣了愣,不便再坚持,只道:“那烦请公公回禀皇上,就说我……”说我什么呢?说我关心他的安危还是盼着他早点死呢?莫愁无法继续,低了头,慢慢地转身离去。   哪知此后两日,莫愁每天到天宝殿去求见,韦臻都避而不见,只是李严出来回话,总说皇上需要静养云云,亦不再让莫愁批阅奏折,参与政事。第三日下午,莫愁再去时,却见着一身整齐的天青碧丝绣宫装的珍珍正从天宝殿里出来,身边的侍女还捧着红漆食盒,莫愁唤了声:“珍珍?”   珍珍回头,看到莫愁,快步过来,道:“姐姐是去探望皇上的么?皇上今日已好得多了。”   “是么?”莫愁闷闷地道,“可是我这两天都没见到他呢!”   珍珍微笑道:“我这两天侍候得多些,皇上是怕姐姐见他生病,担心着急吧!”   “哦,”莫愁心底的不安如风过静海湖面上的涟漪,一圈圈地扩大开来,他宁可让珍珍陪侍床前,也不让自己见一面,故意冷淡疏远,拒之门外,这举动实在是太奇怪,且不合常理,除非他……除非他已察觉了是自己下的毒……莫愁勉强镇定地道:“我先去看看来。”   李严仍是将莫愁拦在天宝殿内殿之外,青岚亦有些急了:“为什么仁安长公主殿下能进,我们不能进?”   李严点头哈腰地笑道:“姑娘息怒,咱家也是奉旨行事,姑娘不要难为咱家……”   青岚气愤地对莫愁道:“娘娘不是有御赐的金牌么?”   莫愁略一沉吟,摇头道:“用不着金牌,我们先回去吧!”   青岚不明究里,只得随莫愁回了蒹葭馆。莫愁吩咐道:“麻烦姐姐去趟御膳房,帮我领一只上等的燕窝来。”   青岚恍悟:“娘娘是要……”   “嗯,”莫愁若有所思,“既然要去看望皇上,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待莫愁熬好一盅燕窝羹,让青岚捧着,一同再来到天宝殿时,斜阳已渐渐西下,初冬的夕阳被荒寒的天空染上了苍白的灰色,再不似盛夏那般金光灿烂,殿宇楼阁,远山近树,都在晚霞暮霭的暗淡余晖下,演变成深邃单薄的墨色剪影。这回李严进去通报,果然片刻后回禀:“皇上请娘娘进去。”   莫愁小心地踏上内殿朱红色绣如意云纹的锦毯,心跳骤然加速,却不敢抬头四望,只盯着自己的绣了粉色并蒂莲花的鞋尖,忽听韦臻轻咳了一声,莫愁偱声望去,韦臻只着一袭月白锦袍,倚坐在床前案旁的黄花梨透雕靠背椅上,烛光摇曳,映着他的容色沉静如水。莫愁低眉道:“皇上龙体违和,臣妾特地亲手熬了一碗燕窝羹,请皇上品用。”   韦臻却全不似往日那般欣喜若狂,只点一点头,以目示意,让青岚将那燕窝盅置放书案上,却挥挥手,青岚便随宫里的众人一并退了出去。 44放手   寝宫中只剩了莫愁与韦臻两人,莫愁知他有要紧的话与自己说,益发惶恐不安,攥紧的手心里亦沁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咬咬嘴唇,决定先发制人,不待韦臻开口,莫愁便柔声问:“皇上这两日休息得可好?皇上嘱咐臣妾询问长公主的事,臣妾问过后尚未及回禀皇上,确实一如皇上所料,现在就等皇上下旨赐婚了。”   韦臻似乎轻笑了一下:“珍珍的事,朕也问过她了,但朕今日见你,却并不是为了她。”从案上拾起一份奏折,递给莫愁:“这份奏折你先过目一下吧!朕正想找你商议。”   莫愁听韦臻重又自称为“朕”,自重逢以后,他在自己面前,几乎从未用过这样的正式称呼。究竟是出什么事了?莫愁双手微颤,接过奏折,怕韦臻察觉异样,忙忙打开,就着灯光下一看,原来是一封劝韦臻大婚立后的诏书,力荐江阴候刘世泽之长女刘瑜入主后宫,端庄贤淑,容德皆备,宜佐宫闱云云……这江阴候算是世代皇亲国戚,他本人是世袭贵族,娶了平阳大长公主为妻,而他的姐姐曾是先帝宫中的贤妃,如今的明贤太妃,就其显赫的家世而言,其女册为皇后实在无可挑剔。   莫愁看罢奏折,不明其意,怎么韦臻会突然谈到册后的事,是要来试探自己么?莫愁交还奏折,迟疑道:“皇上,我……臣妾对这刘氏并不太了解,还请皇上自行斟酌决断。”   韦臻不置可否,只问:“莫愁,你回来也有四个月了,这四个月,你过得快活吗?”   四个月?莫愁的瞳孔倏然张大,竟已是四个月了么?可不是么?现在已经十一月初了,整整的四个月了,自己过得快活么?似乎,回到他身边后,从未能深思过这个问题,最初是为了刺杀他,尔后又忙于救灾,再后来回到宫中,一个月左右便又到了阳明行宫,四个月期间,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一百多天转瞬即逝,或许谈不上快活不快活,至少,与和江哥哥在一起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全然不同,但确凿无疑的是,自己的心境已不复当初在梓关初见,毫不犹豫刺下那致命的毒针之时……   莫愁半晌不答话,韦臻悠悠长叹一声:“朕其实不必问你也当知道,你的言行举止都早已说明,你过得并不快乐。”   “我……”莫愁语塞,“我不是……”   “你不用多作解释,”韦臻打断她,“朕已经了解了,你喜欢的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过不惯宫廷里沉闷枯燥的生活,朕曾经想过,希望你来做朕的皇后,但现在看来,不过是朕的一厢情愿罢了。”韦臻自嘲似地一笑,“其实,让你当皇后,无论是于朕,于你,于苍龙皇朝,都未必是件好事。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要紧的是端庄贤淑,嘉言懿行,以协坤仪而辅君德,象你这样跳脱放纵,随心所欲,只会惹事闯祸,朕无一日能放心,如何能够主理宫闱?”   莫愁呆呆地听着,完全没能明白韦臻的意思,当不当皇后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韦臻的态度怎会变化如此之快?便如从盛夏的炎炎烈日而至寒冬的茫茫飞雪。几天前,自己缠着他赛马时,他还对自己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几天不见,他怎么就象突然换了一个人?莫愁惊诧莫名,嗓子里却火烧火燎地干涩,脑袋也昏昏沉沉。   莫愁费力地张了张嘴:“那皇上的意思是?……”   韦臻语气益加郑重,一字一句清晰入耳,似在宣布一项深思熟虑的决定:“四个月前,你为了越西国的存亡安危,不得不勉为其难,回到朕的身边,但恐怕一直是心不甘情不愿。朕原本和你约好了半年之期,不过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韦臻略顿了顿,沉静的目光犹如波澜不惊的幽深古井,“你既然不愿意也不适宜胜任苍龙皇朝的皇后之位,朕决定收回当初的约定,没必要再多留你了。”   莫愁身子倏地僵直,整个人刹那间几乎变做化石,连一双灵动的眼珠子也如被定住,再不会动一动,他在说些什么?他要提前放我走么?韦臻不理会她震惊的表情,继续道:“刚才那份奏折你也看到了,朕思前想后,朕已即位多年,年近三旬,六宫仍然无主,实在不是长久之计,遍观本朝待字闺中的名门淑女,江阴候之女甚有懿德,亦是当下最合适的皇后人选,朕决定册她为后!”   册她为后?这四个字便如一记惊雷在莫愁耳边炸响!心脏的血液仿佛如潮水一般冲到了脸上,喉头有滚烫的东西翻涌。他不会是疯了吧?怎么突然就要立后?难道他不知道,他只剩下了不过两个月的时间?“皇上?”莫愁艰难开口,“皇上怎么突然就……”   韦臻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模糊笑意:“这并不是朕心血来潮,立后之议,从朕即位之初至今,就从未中断过,朕一直延宕多时,拖到如今,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事情终究得有一个结局。”   “那皇上召见臣妾,是要臣妾……”莫愁鼓起勇气对视韦臻,那深邃的眸中却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朕的意思是,”韦臻吸一口气,语气略有急促,“你这几个月来,对国事襄助良多,该当嘉奖,朕决定放你自由,提前让你回越西国,最快你明天便可启程,你若还有什么要求,也可提出。当然,你若愿意留下来,朕亦仍以昭仪之礼相待,另外,朕已决定年内大婚,你有兴趣的话,也可留下观礼。”   “皇上?”莫愁失声唤道,大婚?观礼?前几日他还将珍珍的婚事托付给自己,怎么今天居然变成了他自己的大婚?这世界上的事情,怎么能变得如此之快?“那长公主的婚礼呢?”莫愁徒劳地问。   “珍珍的婚礼,如果来得及,就安排在下个月吧!朕知道你归心似箭,若你急着要走,朕可另外找人主持。”韦臻不以为然地道。 45泣泪   “皇上,但是……”莫愁嘴唇惨白,毫无血色,想说点什么,却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预料,但自己还有什么立场说话?告诉他,自己不再离开,与他相伴一生么?那该是多么可笑的谎话?或者,将真相和盘托出,告诉他是被自己杀死,他的生命将只能以天来计算?   “对了,”韦臻忽似想起了什么,“你大可放心,朕已经答应过,免除越西国历年的进贡之例,你回国之后,朕亦会信守当初的承诺。此外,上次你在内务府支取了五万两银子,朕再给你五万两,这十万两银子,便作为对越西国历年进贡女子家人的抚恤……你若要青岚和念念陪着你回越西国去,亦无不可,就当朕对你的赏赐……”   “皇上……”莫愁头痛欲裂,双手抓住御案的一角,指甲深深地抠进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片浮木,却仍免不了没顶之灾,眼前似有一片浓重的暗影悄无声息地袭来,一阵天旋地转,莫愁的身子缓缓滑到在地,失去了知觉……   莫愁醒来时,闪烁不定的烛光透进豆青闪金帐,帐中有温暖的檀香气息,这是蒹葭馆么?莫愁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娘娘!”耳边是青岚熟悉而焦虑的呼唤。   “我怎么在这里?”莫愁转过头,想坐起来,却是头重脚轻,复又一头倒下。   “娘娘,”青岚忙搀住她,面上灰白的忧色如霜,“奴婢方才守在天宝殿外,娘娘突然晕过去了,皇上吩咐下人将娘娘抬回来,可吓死奴婢了……”   “哦,”莫愁总算想起来了,他说要放我走,他说要立刘氏为皇后,莫愁只觉口干舌燥,“那皇上还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青岚心下有无数疑团,又不敢直言相询,只道,“皇上说是倦了要安置,旁的没说什么。娘娘,出了什么事了么?”   莫愁摇摇头,合上双眼,身子却象是漂浮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找不到落脚之处。我晕倒了么?要是往日,他必定忧心如焚,但今天却如此冷漠,看来他真的是要放手了……韦臻的话语,一字一句重在耳边回响,如一枚枚的银针扎入莫愁心间,明天就可以回家了么?可以和哥哥和江哥哥团聚,那曾经远在天涯遥不可及的自由已在眼前……但真的就能这样一走了之么?任他沉沦于永无轮回的地狱?而他突然如此反常,究竟用意何在?   莫愁向来聪明机巧,能想明白的事很快就能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则抛在一边,从不放在心上,此时走不能走,留不能留,脑中痛得似要爆炸了一般,莫愁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青岚忙摸了摸莫愁的额头,顿时惊叫起来:“娘娘!你的额头好烫,烧得厉害,我马上去请太医来!”   青岚转身就要跑出门去,却被莫愁死死地一把拽住:“不要去!”莫愁低声简短地命道,不怒自威,不容抗拒。   “但……娘娘……”青岚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皇上前几日病了,娘娘吃不下睡不着的,日夜难安,如今娘娘再病了,可怎么好?”   “我没事,”莫愁强撑着道,“你不要去请太医,我就要走的人了,何必闹得上下不宁?”   “走?”青岚大惊失色,“娘娘要走哪里去?”   莫愁正要答话,却被一口痰噎住,猛地大咳起来,白皙如玉的面色涨得通红,青岚忙倒了一盏热茶奉上,莫愁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忽听外面报来:“仁安长公主驾到!”珍珍?她半夜三更地跑来做什么?莫愁只得让青岚扶自己起身,换上一件银白缠丝绞珠软绸长衣,尚未及迎出去,披着雪絮绛纱披风的珍珍已快步进屋,见了莫愁,一下子便扑过来,双膝跪地,抱住莫愁的双腿大哭:“姐姐!姐姐!救救皇上啊!”莫愁被她摇得站立不稳,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青岚吓了一大跳,“娘娘!娘娘!”小福子等从外面拥入,七手八脚地将莫愁抬回床上。   珍珍忙奔到床前:“姐姐怎么了?”   青岚垂泪道:“适才娘娘在天宝殿中晕过去了,醒来后却又发热,奴婢欲去请太医,娘娘又坚持不许。”   “啊?”珍珍闻言亦变了脸色,忙摸了摸莫愁的额头,又请了脉,方道:“姐姐只是疲惫劳累,又染了风寒,并不妨事。”从怀中拿出一只白瓷药瓶,倒出几粒细小的红色药丸来,塞入莫愁的口中,让青岚倒一杯温水送莫愁服下。珍珍又写了个处方,让青岚找人煎药。   过了约半个时辰,莫愁悠悠醒转,青岚将新煎的药喂莫愁喝了一碗,片刻后,莫愁的头痛胸闷缓解了不少,强笑着对珍珍道:“妹妹现在果然是医术高超,药到病除了,”见珍珍面上点点泪痕,弄花了残妆,奇道:“妹妹哭什么?有急事找我么?”   珍珍却踌躇不言,只望了望左右,莫愁示意让闲人退下,珍珍见屋里再无他人,扑通一声忽又跪倒,泪如雨下:“姐姐!求姐姐救救皇上!”救救皇上?珍珍的话明明就在耳边,却似虚无缥缈远在千里之外,全然听不真切,难道连她也知道了真相?莫愁的胸口剧烈起伏,只睁着眼望那帐顶雕刻的朱色龙凤呈祥图案,一言不发。珍珍急得用力地摇晃莫愁的双手:“姐姐,姐姐说话啊!现在只有姐姐能救皇上了!”   “我?……救皇上?”莫愁伸出右手按住胸口,按住那颗即将蹦出胸膛的心,“皇上怎么了?”   她这一问,珍珍益发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气断声噎,仍收不住眼泪。莫愁看这情形,她倒不似知道自己下毒之事,强颜安慰道:“妹妹别哭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来。”   “皇上他……他活不过这个冬天了!”珍珍抽噎着泣不成声。   “啊?谁说的?”莫愁惊道,这句话本身莫愁当然不会吃惊,但他们怎么知道的? 46挽澜   “是……是我师傅说的。”珍珍颤声道,愁容满面。她的师傅是太医院的院长刘太医,医术高超,闻名遐迩,号称当世第一名医,“自前几天皇上昏过去后,师傅就一直忧心忡忡,我软磨硬泡,旁敲侧击,师傅总算告诉了我实话。”   “你师傅?他怎么说?”莫愁噌地一下子坐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见珍珍仍跪在床头,忙拉她起来。   “师傅说,”珍珍起身,挨着莫愁坐在床沿,面色凄楚,泫然泣下,“皇上脉象衰竭,元神尽耗,恐怕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珍珍的话直截了当,如利箭那一点银光灿烂的箭头,狠狠地刺在莫愁心上……但如今最好的办法仍是装聋作哑,先套出她的话来,莫愁故作不信,“皇上不过是劳累过度,晕过去片刻,怎么就会命不久矣?这也太耸人听闻了。”   “不,”珍珍几乎是绝望地摇了摇头,“我多么希望这都是假的,是师傅骗我的……但我师傅从来不会乱说的,他诊断的病人,一百例中错不了一例,何况他一连几日都日夜守护在皇上榻前,他既然这样说了,必定是不离十的。”   “那……是什么原因呢?皇上不一直好好的么?”莫愁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这……我医术尚浅,也说不清楚,但听师傅的意思,应该是皇上去年到今年,沉疴难起,大伤元气,虽然暂时痊愈,终究落下了病根……”珍珍嘤嘤地哭起来,无助地绞着手中的一方锦帕,“姐姐你不知道,就在皇上出征前几天,还吐了好多血,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差点就……去年春节后,我回到天京时,皇上也曾吐血……他稍好一点,又忙着千里奔波,带兵打仗,回朝后又日夜操劳政事,没有片刻休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上积劳成疾,他……”   “吐血?”莫愁倒真有些吃惊了,“吐了好多血?怎么回事?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皇上……”珍珍微微摇头,沉默片刻,语气却陡然急促,“姐姐!姐姐一定要救救皇上啊!除了姐姐,再没有人能救皇上了!”   “我?”莫愁吃惊,珍珍不知道韦臻中毒,不知道醉生梦死,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但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当世第一名医都回天无力,我对医术一窍不通,又怎么能救得了皇上呢?”莫愁道,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姐姐,只要你留下来,留在皇上身边,他就会好起来的!”珍珍哭道。   “是……是皇上和你说了什么么?”今天傍晚自己去见他,他才说要让自己走,这么快珍珍就知道了么?他到底在搞什么鬼?欲擒故纵?莫愁蹙眉:“是皇上让你来的么?”   “不!不!不是的!”珍珍忙一迭声地否认,“我今天刚刚从师傅那里打探到真实的情况,今天晚上借请安之名去探望大哥,想观察一下他的情况……”   “请安后,大哥忽然说起,即日就将为我赐婚,下个月就要我和卢麒完婚,并说姐姐马上要回越西国去,他另外找人为我操持婚礼。他还特意嘱咐我,千万不能泄露姐姐即将回国的消息。我吓了一跳,忙问大哥,姐姐怎么突然要走?他立即怒斥我,说是他准许的,不许我多问。我见他那样,心都凉透了,师傅说得没错,大哥一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不然不会着急把我嫁出去,他是在……在安排后事……”珍珍无意识地咬住嘴唇,咬出一圈青紫的细密牙印,“我私心揣测,大哥他……他不愿意姐姐留下,也是怕姐姐难过,他是希望姐姐永远都幸福快乐,没有烦恼……”   怕我难过?他已经知道了没几天活头,还要放我走?莫愁的头又痛起来了:“但我就算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只要姐姐留在大哥身边,大哥就一定不会死,一定会好起来的!”珍珍的眸光倏然一亮,仿佛被点燃了火苗的蜡烛,“姐姐也许不相信,但我相信!”珍珍充满期待地道,“我知道姐姐心里怪我为什么会背信弃义,泄露了姐姐假死的秘密,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向姐姐当面解释,我不求姐姐的谅解,但我当时,也确实迫不得已,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珍珍将自己从清河山庄返京后,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所眼见耳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来……说到动情处,珍珍声泪俱下,让人若亲临其境,直听外面打了四更,珍珍方讲完了这段故事,抬起一双迷离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莫愁:“姐姐,如果当时姐姐看到皇上的样子,也不会忍心再瞒着他,让他不明不白地愧疚而死,对吧?皇上听说姐姐没死,顿时如换了一个人,就象沙漠里奄奄一息的鱼儿重新游入了大海,姐姐,你就是那救命的甘泉,比什么灵丹妙药还神奇……那时姐姐还不在大哥身边,现在姐姐如果留下,哪怕就一个眼神一句话,也胜过太医一万副处方……”   是因为我,他才活下来?莫愁初时震惊,旋即释然。难怪二哥当时得到的情报,他重病不起,不足为虑,后来却一夜之间如神兵天降梓关;难怪战事初起,他的军队会节节败退,后来却绝地反击……种种残存的疑点,此时都如风吹云散。如果当时看到他的样子,我会不会告诉他真相,重回到他身边?莫愁的头又开始痛了,如果……如果没有和江哥哥朝夕相处的一年半,或许会吧……但现在,一切还能回到从前么?眼前人影重重交叠,一会儿是江枫哥哥明朗如暖阳的温柔微笑,一会儿是韦臻深邃如碧潭的痴情目光……莫愁怎么想,也想不清楚……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韦臻突然肯放手让我离开,不为别的,只因他爱我爱得太深…… 47斩钉   珍珍说得没错,现在能救他的只有我,只有我才能拿到醉生梦死的解药,还他生命。莫愁心底忽有一个声音不断回响,越来越大,和着剧烈的心跳,似沉重的钟声反反复复地撞击:不能死!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不为他,也为自己,如果他死了,自己今生怕再没有快乐和幸福可言……   莫愁双眼微阖,露出痛楚的表情,珍珍担心地问:“姐姐怎么了,不舒服了么?”   “嗯,”莫愁轻轻地应了一声,“时候不早了,妹妹快回去安歇吧!我也倦了……妹妹说的话,我都知道了,让我再想想……”   珍珍闻言,从怀里又拿出一枚乳白色的药丸请莫愁服下,道:“这舒神丸是我师傅特制的,有极好的安眠镇定之效,姐姐好好休息,我暂回去了……”珍珍顿一顿,又道“大哥和姐姐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姐姐能救下大哥,大恩大德,珍珍世世代代结草衔环相报!”说罢又欲跪下给莫愁磕头。   莫愁拉住她的手,虚弱地一笑,终于忍不住揶揄她道:“珍珍,我看你虽然只是皇上的义妹,倒比当皇后的人还操心呢!”   珍珍的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莫愁不理会她的尴尬,眨眨眼睛:“不过,皇上不但马上要为你指婚,还要给你娶个皇嫂……皇上说了,将册立江阴候刘世泽的女儿刘氏……”   “怎么可能?”珍珍未听完便惊叫出声,“皇上心里只喜欢姐姐一人,怎么突然要册封皇后?什么刘氏,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他……他一定是……”珍珍说不下去,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定是为了赶我走,才这样安排的……莫愁亦住了口,只剩一声叹息,唤了声青岚。青岚与珍珍的侍女月儿双双进来,扶了珍珍出去。   有宫女奉上汤药,莫愁默默地喝光,不知其味,然后又将珍珍留下的药丸一口吞下。闭上眼缓缓呼吸吐纳,心头却不再烦躁不安,现在没什么好多想的了,他既然要我回去,我明天便走,骑闪电赶回越西国,找宋睿要来解药给他,应该还来得及,其余的事等救活了他再说吧……莫愁无奈地撇撇嘴,原来还是舍不得眼看着他死,原来自己终究当不了西施……宋睿会失望吧?谁能再为他的阿梅报仇?十万两银子?就算是百万千万两银子,又怎能弥补失去至爱的痛?……二哥也会失望吧?我是个任性又没用的妹妹,不过,反正我一直都那么任性,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哥哥,你会原谅我么?……江哥哥,唉,你在哪里?这次回去能见到你么?我想你……等我把这一切都了解了,我们再一起远走高飞……   莫愁打定了主意,不久即沉沉睡去,珍珍给的药丸果然奇效,莫愁醒来已是第二日下午,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许多,热度也退去了。莫愁睁眼,见又是珍珍坐在床边,着一身素雅的宝石青的盘金彩绣锦裙,云鬓半偏,正低头垂泪。莫愁奇道:“你怎么又哭了?”   “姐姐,皇上他走了……”珍珍抽泣。   “走了?”莫愁一下子跳将起来,瞪大眼睛,“走哪里去了?”   “今天一早,皇上就起驾回宫了。”珍珍拭了拭眼角。   “哦,”莫愁舒出一口长气,原来是回宫去了,“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吓我……皇上回宫,那是理所应当的啊!你怎么没跟着皇上回去呢?”   “我……”珍珍摇头,“我留下来……留下来等姐姐一起走。”   “走?”莫愁笑笑,“我要回越西国去,你也和我一起走吗?”   “姐姐!姐姐!”珍珍闻言,惊慌地扯住莫愁的衣袖,“姐姐真的要走?不能啊!皇上离不开姐姐,求求姐姐留下吧!”   莫愁冷然,似不为所动:“是皇上亲口答应放我回家的,我为什么不回去?我现在就要走!”说着便让立在一旁的青岚侍候穿衣。   青岚也多少明白了事情的一些原委,亦扑通跪下,磕头泣道:“娘娘!奴婢求娘娘别走!皇上若说了什么,不过是一时的气话,娘娘不能当真啊!娘娘放不下皇上,皇上更是对娘娘铭心刻骨,娘娘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莫愁见支使不动青岚,索性自己起床穿衣,却找出那套黑白相间的骑马装换上,蹬上一双马靴,又将头发高高地挽在脑后,取出压在枕下的那枚银簪,插在头上,这才斩钉截铁地道:“不管你们怎么说,现在我马上得走了!”说完竟一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这时念念也从外面跑了进来,它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象往常那样兴奋地扑到莫愁腿上,而是在离莫愁一步远的地方坐下,仰着脑袋,眼巴巴的望着莫愁,大眼睛里有无限祈求。莫愁俯身抱起它,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却什么都没说,又将它放下。青岚从里屋追了出来,递给莫愁一张银票:“娘娘,这五万两银子是李公公一早送来的,说是皇上赐给娘娘的。”   莫愁接过银票看了一眼,揣入怀中,淡淡地道:“姐姐,以后我都不是娘娘了。”   青岚见莫愁心意已决,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得含泪道:“娘娘别这样说。娘娘还需要什么?奴婢这就去收拾,今日天色已晚,要不……要不娘娘明天再走吧!”   “不必了!”莫愁摆手拒绝,“早走早好!多留一晚又有什么用处?”转头却见珍珍倚站在内室门口,脸色苍白如纸,身子如风中的一片枯叶,摇摇晃晃,莫愁急忙一推珍珍:“你快去扶住长公主!”她话音未落,珍珍已身子一软,栽倒在地。   “殿下!殿下!”珍珍昏倒,宫内的太监侍女顿时乱作一团。莫愁趁无人注意,偷偷地溜出来,直奔马场附近的马厩。第一间马舍里,韦臻的旋风已不见影子,第二间马舍关着闪电,莫愁进去时,闪电正悠然地打盹。 1掣电   闪电见莫愁来了,亲热地打着响鼻,喷出热气,莫愁解开缰绳,将它牵出来,翻身上马。韦臻已带了大队人马回京,仅留了一名内侍看守马厩,听到动静,忙忙赶出来,未及询问,莫愁摸出那面御赐的金牌在他面前一晃,马鞭一挥,闪电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绝尘而去,风驰电掣,很快消失在天边。   莫愁执意要走,珍珍苦求无效,当即晕倒,醒来后,第二日挣扎着动身回京。回到天京,已是几日后的傍晚,珍珍挂念韦臻,不及回府,直接入宫求见。韦臻今日却在乾元宫,珍珍见过皇兄,韦臻一脸倦容,只道:“你回来就好,这几个月你也辛苦了,先回府去,好好休息几日,改日我在和你商量大婚之事。”   珍珍见韦臻只字不提莫愁,忍不住诘问道:“大哥,你为什么要放姐姐走?你为什么要告诉姐姐你要册立他人为后?”   珍珍的口气几近无理,韦臻的眼中有忍耐的怒意,冷哼一声:“你这是在质问朕么?”   珍珍吓得连忙跪下磕头:“臣妹失礼,请皇上恕罪!”   大殿内只如长夜般的寂静,良久,韦臻终于开口问:“她走了?”低沉的声音里波澜不惊。   “是。”珍珍自悔失言,不敢再多说。   “她……”韦臻踌躇片刻,又问,“她有没有说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   珍珍摇头:“姐姐只收下了皇上赐的那五万两银票,别的什么都没带走,对了,当时我不知道,后来听说,姐姐是独自一人骑着闪电离开的。”   “哦,”韦臻轻轻一喟,隐隐的失望过后,反有一丝轻松,“这样走了也好,对她,对朕,都是一件好事。”对珍珍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可是,”珍珍站起,鼓足勇气道,“大哥对姐姐情深如海,怎么能舍得她离开?大哥,”珍珍企图挽留最后一线希望,恳求道,“大哥现在派人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韦臻好笑:“来得及?她骑的是日行千里的闪电,除了长了翅膀能飞,还有什么来得及?也罢,朕赐给她那闪电,倒是成全了她……”韦臻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几个字已不可闻。   珍珍无奈,只得请安告退。殿外的落日将乾元宫染成一片金黄,珍珍走了数十步,蓦然回首,却见金光闪烁中,有一个高大而寂寥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于丹墀之上,凝望着夕阳西下的远方,纹丝不动,恍如一座石刻的雕像……珍珍愣住,亦如中了定身法般站在原地,直到渐渐暗淡的余晖模糊了那黑色的人影……   韦臻料得没错,莫愁已骑着闪电,奔驰在千里之外。她自离了阳明行宫,便日夜兼程,赶回越西国。当天莫愁找了一家客栈打尖,易容改扮,买来男装换了,带上足够的干粮和饮水,为防万一遇见歹徒,还特地准备了银针暗器。此后,莫愁一路风餐露宿,再不曾歇息。   天京到梓关的这条道路,莫愁往返来去已有四次,此番踏上归途已是第五次,每一次的境遇迥乎不同,心情亦大相径庭。上一次重返天京,尚是夏末秋初时节,如今已是寒风凛冽,路程依旧,但草木凋零,景物萧疏,沿途风光无限荒凉。   有了御赐金牌开道,一路上众多关卡畅通无阻,莫愁轻车熟路,出宛城,渡汩水,数日后,到了梓关脚下。莫愁径行入关,进入越西国境内。她这次回来,并未通知谭天殷,自然无人迎接。莫愁星夜奔波,早已疲惫不堪,便寻了一户农家借宿一晚,稍作休整。   这晚莫愁躺在农家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虽然疲惫已极,翻来覆去却怎么都睡不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回来,张口就找二哥要解药,他肯给我么?就算我死缠硬打,逼着他同意了,解药还在宋睿手里,他又会同意么?莫愁忽想到阿梅的母亲,更多了几分心虚。天衣无缝的刺杀计划因自己半途而废,不但没有杀死韦臻,还要为他送去解药,这肯定是自己没理。莫愁叹气,没理就没理吧,反正现在首要的是要尽快拿到解药,如果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看来,还不能直截了当开口就要,如果被拒绝,那就麻烦了,最好的办法是……莫愁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干脆暗度陈仓,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中了醉生梦死的毒,先把解药骗到手,再打主意溜走。不过,当时刺杀之前,宋睿曾给自己服了解药,那又怎么向哥哥解释呢?不管了,我就坚持说我中了毒,反正这醉生梦死中不中毒又看不出来,哥哥疼我,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要哥哥相信了,宋睿那里,就由他出面去搞定……   莫愁打定了主意,第二日一早启程赶往昆都,临近城时在一条小河边洗去脸上的易容之物,恢复本来面目。进了昆都,莫愁快马加鞭赶到皇宫门前,却被几名不相熟的侍卫拦下,莫愁本能地掏出怀中的金牌:“金牌在此,还不让开?”   一名侍卫看了金牌一眼:“这什么金牌,哪里来的假货?”   莫愁才想起这金牌只能在苍龙皇朝里横行,但现在是在家门口,当然用不着金牌,一挑秀眉:“你不认得金牌,也该认得我,我是莫愁公主,你们还不让开?”   侍卫上下打量了莫愁一阵:“公主?莫愁公主殿下早不在国内了,你是哪里来的公主?”莫愁的容颜虽然美丽,但身上穿了件土潢色不伦不类的男装,长途跋涉,翻山越岭,那身绸袄已沾满了灰尘泥水,看不出本来颜色,前襟和袖口处还被树枝割开了几道口子,已是衣衫褴褛,怎么看也不象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你是公主,可有墨玉狮牌?”侍卫又问。   墨玉狮牌是越西国的王族信物,莫愁的那面谭天殷给了江枫。莫愁见这帮人夹杂不清,懒得和他们纠缠,从怀里摸出一把银针,手腕,朝侍卫们当头罩下。 2使诈   莫愁本意不在伤人,而王宫侍卫们个个武功不俗,自然不会被这小小的几枚银针困住,但他们怎料得到眼前娇滴滴的女子会突然使出这招?闪躲招架之时,莫愁已马鞭一扬,胯下的坐骑便真如一道白色的闪电,疾驰入宫门。   莫愁刚刚骑马进宫,没跑几步,迎面便碰上了谭天殷,身后跟着几名臣属,莫愁一眼看到宋睿亦在其中,顿时心头狂跳,却大声叫道:“二哥!”   谭天殷乍见有人骑马强行闯入,正要叫人捉拿刺客,却听是莫愁的声音,大惊失色,忙甩开众人,急急奔了过来,果见马背上坐着莫愁:“莫愁!”   谭天殷刚唤了一声,莫愁已拍马驶到他身边,神情凄楚哀哀地唤了声“二哥!”身子一软,便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一头栽进谭天殷怀里,晕了过去。   “莫愁!莫愁!”谭天殷一把将莫愁横抱,连声呼唤。莫愁却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谭天殷吓得不轻,忙命人去请太医。   这时守在宫门的侍卫已赶了过来,见谭天殷将刺客抱在怀里,面面相觑。“陛下,此人拿了一面假金牌,冒充莫愁公主,恐怕……”   “混账!”谭天殷怒吼道,“她本来就是莫愁公主,何来冒充之说?”侍卫们一听,吓得忙跪下请罪,谭天殷没工夫和他们啰嗦,径直抱着莫愁大步向昭阳殿内的寝宫走去,却没注意身后的宋睿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   莫愁一见谭天殷就即晕倒,一半是用计,一半也是她连日来辛苦奔波,而病体尚未痊愈,身体虚弱,已经支持不住。莫愁昏昏沉沉,畏寒发热,谭天殷忙请了太医来诊脉处方,煎药服下,到了晚间,莫愁的热度总算渐渐地消退。   莫愁醒来已是第二日上午,谭天殷因她特地停了早朝。莫愁睁眼,左右张望一下,入眼是十二扇的紫檀木落地屏风,想起这里是昭阳殿,以前父王的寝宫,现在的主人换成了哥哥。太后和谭天殷都守在床前,太后见莫愁醒来,喜极而泣,忙抱住她哭道:“我的儿啊,你受苦了……”   莫愁亦哭出声来:“母后……”一时悲从中来,不能成言,两人抱头痛哭。   谭天殷一旁劝道:“莫愁既然已平安回来了,母后也不用太过伤心,母后守了半夜,请先回宫歇息,这里有儿臣在呢!”劝说一阵,送走了太后。   等谭天殷回转,莫愁忙问:“哥哥,江枫哥哥呢?怎么没看到他?”   谭天殷闻言,似笑非笑地道:“我就知道你一醒就会问他,”却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江哥哥中了韦臻那厮的无色散,被化去了武功,据说需要半年才能逐渐恢复功力。江枫被韦臻放回后,心急如焚,即赶回天门派求助去了。”   莫愁一听,也着了急,怎么又是中毒,又是一个半年之期?难怪不得这几个月都没有他的消息,他还托人捎话让我不要担心?想到江哥哥的一身绝技,莫愁急得冒汗:“那江哥哥现在在哪里?情况怎样了?”   “他还在天门派,”谭天殷忙微笑着安慰她道,“这几个月我有时收到他的书信,他的内力已在恢复之中……他也很挂念你,一心想早点去救你。”   “哦……”莫愁稍稍放下心。   谭天殷又道:“你一回来,我就派人去给他传信,要不了几天他就会回来了,呵呵,”谭天殷笑得不怀好意,挤一挤眼睛,“你就算再想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哥哥!”莫愁打断他,“你是一国之君,怎么就没半点正经?”   “见了我的宝贝妹妹高兴一下不行么?好吧,不说这个了,”谭天殷收敛笑容,“我正要问你,你怎么提前两个月就回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莫愁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眉目间似有无限委屈难以言说,却对谭天殷的问题避而不答:“哥,既然江哥哥要回来,我想先回怡园去等他。”如果住在哥哥的寝宫里,到处戒备森严,说不定就会露出破绽,而且自己想溜走也没那么容易,怡园那里就方便多了。莫愁说完,阖上双眸,似极为疲倦:“哥,我累了,别的事等我先睡够了再说吧!”   莫愁甜甜地睡了一觉,到下午,热度已全然退去,莫愁养足了精神,醒来后又提出要回怡园。谭天殷让人准备了丰盛的晚膳,样样皆是莫愁以前最爱吃的菜肴,莫愁这些天忙着赶路,往往只就着冷水啃几口干粮,饥一顿饱一顿的,多少天没吃过一口热饭,回来后又昏睡了两日,此时望着满桌佳肴,莫愁饿得肚子咕咕叫,暗中直咽口水,但想到自己的计划,莫愁强压下饥火,只尝了两片面前的菱角豆腐,又喝了一小碗松茸桂鱼汤,便放下了筷子。谭天殷担心地蹙起眉头:“你怎么只吃这么一点?想吃什么,我让他们去做。”莫愁摇头,只坚持要立即回怡园。   谭天殷无法,令准备车辇,见莫愁精神不济,谭天殷亲手将她抱上云锦内制流苏辇,陪她回到怡园。莫愁和江枫不在的日子,怡园一直留有人看守打扫,清幽雅致,一切如昔,虽已是冬季,但昆都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园中红色的茶花开得烂漫如春,像冬日里熊熊的火焰,点缀着这个萧瑟单调的季节。   谭天殷将莫愁抱入内室的花梨螺钿绣床上,为她拉过芙蓉色的金心闪缎的锦衾盖上,又问:“你是先要休息还是再吃点什么?”   莫愁不答,却一把拽住谭天殷的袖子,霎时泪如雨下,白皙的脸庞上泪痕交错:“哥哥!哥哥救我!”莫愁将头埋在谭天殷的袖中,神态惊慌而无助。   谭天殷从未见过她这样子,顿时慌了神,忙抱住她:“莫愁?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莫愁哽噎道:“哥哥,我要离宫回怡园来,是不愿让母后知道……哥哥,我……我中了醉生梦死的毒……”   “什么?”谭天殷跳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3取丹   莫愁这两日已想好了说辞,声音益加哀婉凄楚,迷蒙的泪眼,似受伤的小鹿般楚楚可怜:“我……我被韦臻带走之后,想方设法,虚以为蛇,渐渐赢得了他的信任,过了一个多月,我趁给他煲燕窝羹之时,放入了一枚淬了毒药的银针……但他执意要我和他一起服用,我怕他疑心,只好陪他喝了一碗……”   谭天殷眉尖紧蹙,忽打断莫愁,“你不是先服了醉生梦死的解药吗?”   “是啊!”莫愁轻轻点头,晶莹的泪珠缓缓地滚过面颊,挂在腮边:“本来我也以为,先服了解药就没事了,但可能是下毒之时那解药的效力已经过期了吧,这几个月,我越来越没有精神,整天就只想睡觉。韦臻的毒性也开始发作,和我一样,浑身无力。我……我好害怕……害怕中了毒,害怕见不到母后和哥哥,见不到江枫哥哥……”   江哥哥,不知道我这次回来能不能见你一面?莫愁心底无声叹惋,却又转念一想,江哥哥不在也好,我这篇谎话漏洞百出,骗过哥哥倒还没什么问题,反正从小到大,他对自己都是言听计从,我要说太阳是方的,哥哥也不会说是圆的,但若江哥哥听到了,以他的机敏睿智,恐怕就很难蒙混过关了,而且,江哥哥若知道我是因为韦臻来骗他们,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呢……莫愁抿了抿唇,一阵内疚难过。我怎么这么笨呢?就想不出一个两全的法子?   但谎话总得编下去,莫愁断断续续又道:“我……我想哥哥,想江哥哥,前段时间,我陪韦臻到阳明行宫去,他骑马时摔了下来,后来又在议事时突然昏倒,重病不起,行宫里乱作一团,侍卫随从都忙着服侍他,又送他回天京,我趁乱骑马逃了出来,一路乔装改扮,昼伏夜行,可能韦臻病势沉重,顾不上管我,没派人追捕,沿途也没被谁发现,我……我总算能再见哥哥一面……”说罢,莫愁又嘤嘤地哭泣不止。   谭天殷自将莫愁送回到韦臻手上,悬着的心就一刻未曾放下,每每想到父王临终前的遗言,谭天殷便五内如焚,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后来江枫的江湖朋友从天京传回消息,说曾亲眼见到莫愁安然无恙,且下毒刺杀计划已经成功,谭天殷才稍稍定下心,对这个最小的宝贝妹妹更是在愧疚之外,又多了一份钦敬。近日谭天殷正在选拔武功高强的勇士,欲秘密潜入苍龙国内,待韦臻驾崩前后,觅机接回莫愁,哪知莫愁却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但一回来便即昏倒,醒来后又说是中了毒。所谓关心则乱,谭天殷一听说莫愁中毒,便慌了神,想到她昏迷时的苍白虚弱,望着她消瘦疲惫的面容,更是心如刀割,哪还顾得仔细听她讲述事情原委以分辨真伪,更不会想到自己亲爱的妹妹会帮着曾赐死她的仇人来欺骗自己。   谭天殷听莫愁说完,略一沉思,即镇定下来,为她拭去眼泪,柔声安慰道:“妹妹,你不用着急,宋睿那里不是还有一枚解药吗?就是为了防备这样的不时之需,我让他拿出来就是。你为国立了大功,为他报了大仇,怎么能再让你受伤中毒?”谭天殷看看窗外天色已晚,浅淡的月光于窗纱上映下斑驳的痕迹,站起来道:“我这就去,今夜就把解药给你取来!”又安慰了莫愁几句,便即匆匆离去。   莫愁暗喜,一切都如此顺利地都按事先的计划进行,今晚就能拿到解药,下一步,自己再想办法溜走,骑闪电赶回天京,解毒的时间绰绰有余,只是……韦臻若知道是自己下的毒,他会是什么反应?自己又该怎样面对他的目光?如果他服下了解药,没有生命之虞,还肯放自己走么?……莫愁越想越烦,气哼哼地翻身坐起,守在床头的蓝儿忙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莫愁嘟着樱桃小嘴:“我饿了,给我拿点吃的来!”   蓝儿立即服侍莫愁起身,换上一件梨花白的云锦缎衣。少时,两名侍女奉上几样精美可口的菜肴,皆是怡园厨下准备的,莫愁倒真的已饥渴难耐,狼吞虎咽,顿现贪吃成性的本色,风卷残云一般,似乎要将所有的烦恼都统统吃掉。   莫愁一餐饭还未用完,谭天殷便已回转,一进门就看见小妹正大快朵颐,不由颔首微笑。莫愁见谭天殷回来了,忙放下筷子迎上去:“哥哥,怎么就回来了?”   谭天殷笑道:“解药取到了,当然就回来。区区一桩小事,看把你吓得,我刚才直接去了宋睿府上,你看这是什么?”便拿出一只白玛瑙小瓶子递给莫愁。   莫愁记得上回宋睿正是从这个瓶子里取出的解药,忙打开瓶盖一看,里面果然是一枚圆溜溜的白色药丸,莫愁喜不自禁,拍手欢呼道:“太好了!谢谢哥哥!”   谭天殷不乐意了:“莫愁,你怎么突然这样见外了?你是我的宝贝妹妹,你中了毒,还给我说谢谢?”   莫愁怕他起疑,忙道:“我一高兴就说错了,哥哥别生气。”   谭天殷隐隐觉得莫愁总有些不对,言行举动都不象往日那般,但又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只道她是中毒后思念亲人,心情忧虑所致,宠溺地一笑:“我不怪你,你快把这解药服了吧!”   莫愁却不着急,将白玛瑙瓶子放在紫檀木案上,继续大吃大喝,一面口齿不清地道:“不急,等我先吃饱了再说。”   莫愁故意拖延时间,不住地添汤加菜,谭天殷却耐心等候,听外面打了三更,莫愁撑得再吃不下一口,只得令人撤去残席,重新奉上香茶。莫愁撒娇似地对谭天殷道:“哥哥,我撑得连茶水都喝不下一滴了,这解药等到明天再服吧!”   谭天殷奇道:“刚才你不是着急要么?怎么解药拿来你又不急了?” 4鉴伪   莫愁甜甜地冲谭天殷一笑:“既然解药已拿到手,当然就不着急了,时间不早了,哥哥快回宫安置吧!”   谭天殷却说什么也不肯:“不看着你服下解药,我怎么能放心离开?这解药宋睿曾千叮万嘱,眼下世上只剩了这一枚,你这马大哈,我一转身你就弄丢了,可怎么办?”   莫愁见谭天殷眼中关切殷殷,哥哥死活不走,我有什么办法?眉头一皱,已有了主意,便打开那白玛瑙瓶子,倒出那枚白色的药丸,放入左手掌心,张开口,手掌在嘴边一晃,旁人只当她已将药丸倒入口中,莫愁却手腕一动,借着宽阔的衣袖遮掩,那枚药丸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滚进了她的袖子里。莫愁谙熟暗器手法,这点花招不过是微末小计。   莫愁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水,装作努力吞咽的样子,噎得翻了个白眼。蓝儿忙上前为她捶背,莫愁大口喘气道:“哥哥,你这下该放心了吧?再不走,明天起不了床,上不了朝,文武百官还会以为你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呢!”   莫愁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天衣无缝,谭天殷未看出半点破绽,闻言只佯嗔道:“你这小妮子,才服了解药,就原形毕露了?”想到莫愁回来后,这两日白天黑夜都忙着为她治病求药,政事全抛在脑后,她现在服了解药,确实也不用自己担心了,又笑道:“你别急着赶我走,我是看你江哥哥不在,越俎代庖,过几天等他回来了,你要请我过来,我也再不来了!”   “哥!”莫愁不耐地叫了一声,“我要睡觉了。”   “好!好!我走了,反正你也只有要救命的时候,才会想到哥哥。”谭天殷故意长长地叹口气,转身走出门去。   莫愁听他语气中颇多无奈,甚至有隐隐的心酸……自己刚才还哭着求他“哥哥救我!”莫愁又唤了声“哥!”   谭天殷回头:“什么事?”   “没……没什么……哥,对不起……”莫愁慌乱地垂下螓首,哥哥,对不起,我骗了你,你……你别怪我……   谭天殷走后,蓝儿来侍候莫愁宽衣就寝,莫愁却道:“我这会儿还睡不着,想看看书,你先出去等着吧!”   蓝儿许久不见莫愁,摸不清她的脾气,只应了一声“是”,躬身退出卧室门外。   莫愁跳起来,牢牢地闩好内室房门,拉上深紫色绣五彩祥云的软绒窗帷,确信外面再看不到室内动静,方回到紫檀木长案前,摸索出藏在袖中的那枚白色的解药,就着烛光仔细端详,药丸晶莹剔透,如无暇的白玉。鎏金烛台上的红色巨烛已燃了大半,滴滴透明的烛泪如离人的眼泪,累垂不止,长长的黑色灯芯的光焰已渐渐黯淡,莫愁拿起一把小剪刀,剪去那烛芯,拨亮灯光,忽然想起,曾有一个雨声淅沥的夜晚,有一双温暖的手臂抱着自己,一同去剪那窗前的红烛……   而曾共剪西窗之烛的那人,此时的生命之火却已成这风中残烛……莫愁手握着剪刀,竟自呆住了。半晌,莫愁方回过神,拾起放在案上的药丸,放入那白玛瑙的小瓶子,正欲藏入怀中,却发现方才檀木长案放解药的附近,有几只黑色大蚂蚁的尸陈于斯。这屋子许久没有人居住,虽时常打扫,有几只蚂蚁也不足为奇,但怎么这几只蚂蚁都突然死在了这里?   莫愁暗觉奇怪,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地一闪念,难道是那解药有什么古怪?莫愁忙把玛瑙瓶子里的药丸倒出来,拿到鼻子前使劲闻了闻,似乎有一股甜得腻人的气味。莫愁伸出舌头,舌尖轻轻在那药丸的表面舔了一下,果然是甜的!但……但我记得很清楚,上一回服下的解药,明明是凉凉的,涩涩的味道,有一点儿苦……不好!这不是真的解药!莫愁大惊失色,赶快吐出口中沾了药粉的唾液,又忙忙地倒了一杯清茶漱口,连漱了两杯茶水,直到口中再没那种味道。莫愁又用指甲刮下一点点药丸的粉末,手一挥,捉住一只扑火的飞蛾,将那药粉涂在蛾子的身上,松开手,那只飞蛾扑腾了一下,便当场死去。   这不是解药,而是剧毒的毒药!已是确凿无疑!顿时莫愁吓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发白,如果不是因为那几只死蚂蚁,自己绝对不会留意,定将这当成了真正的解药,待到自己千里迢迢赶回天京,把这枚“解药”给韦臻服下,却将成为他最后一道催命符,而自己便将真正地亲手杀死了他!   莫愁忽想起以前江哥哥教自己暗器轻功时,曾讲解过江湖上的各种毒药解药,其中有种白葫芦,便是白色的剧毒之物,但味道香甜,难道这解药便是以此充真?这毒药绝对不可能和哥哥有关,哥哥要亲眼看着我服下这解药,他怎么可能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死?那就只可能是宋睿了,莫愁的第一反应就是向哥哥报告,逮捕胆大妄为的宋睿,治他欺君谋杀之罪!   但……不对啊!莫愁又转念一想,宋睿为什么要给我一枚毒药?我和他无冤无仇,他有求于我,我有恩于他,他既对阿梅情深义重,又不象是大奸大恶恩将仇报之人,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地加害于我?莫愁惊惧不定,忽想到一种可能,是了,他要毒死我本不是我,而该是他看穿了我的图谋,知道我所谓中毒云云都是骗人,千方百计求来解药不是为了自己服用,而是为了交给韦臻,韦臻与他有血海深仇,他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以毒药图之,倒也合情合理……不过,我的那篇谎话虽然漏洞不少,但哥哥身为君王,御下严明,从来说一不二,他亲去要解药,又怎会和宋睿废话许多?何况从哥哥往返的时间来看,根本就未在他府上稍作停留,而这枚冒充毒药的解药必定事先早就准备好了。 5逐踪   但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又是什么时候准备好了这枚足以以假乱真的毒药的呢?我回来后,只是骑马进宫时远远地看到他一眼,甚至连照面都不算打过,是什么地方百密一疏,露出了破绽?……莫愁翻来覆去,想得脑袋都痛了,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唉!要是江哥哥在就好了,他那么聪明机智,什么事交给他处理便好,哪用得着自己操心费神?莫愁每到为难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江枫,如果江枫哥哥在,但……江哥哥也不会帮我去要解药啊!是了,他怎么识破的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拿到真正的解药,既然这是毒药,那解药一定还在宋睿手中……再去找哥哥强行要来?不行!宋睿既然已经识破了我的计策,把他逼急了,说出真相,我恐怕也再遮瞒不过去,但如果不去找哥哥,宋睿找得到我,我又怎么找得到他?   莫愁盘算一阵,先不能打草惊蛇,等明日哥哥来了再说。莫愁拿起那枚药丸,这是毒药,可不能落在别人手里,仍是将其装入白玛瑙瓶子,推开卧室的后窗,轻轻跃出,将那只小瓶子塞入墙根的一处砖缝中。这才又跳入窗内,唤蓝儿进来服侍更衣就寝。   第二日,谭天殷下朝后又到怡园来看望莫愁,太阳已升得老高,卧室内阳光灿烂,莫愁仍在蒙头大睡,谭天殷令人唤醒她,忧虑地问道:“怎么你服了解药,还是昏昏欲睡的?”   莫愁睡眼惺忪,懒洋洋地道:“是啊,还是睡不醒,可能是服了解药,醉生梦死的药性一时尚未全部除去吧!哥哥要是不放心,不如找宋睿来问问?”   谭天殷也正有此意,即吩咐身边的内侍遣人去传宋睿,莫愁则起床梳妆。约半个时辰后,内侍回报,宋睿下朝后便未回府,不知去向。莫愁心下一凉,这宋睿恐怕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自己该上哪里去找他?耳听二哥下令道:“你速带人在京城内寻找,另派人守在他府上,务必尽快将他带来。”   看来宋睿是早有准备,既已逃走,又怎会让二哥找到?当然这话不能和二哥说,莫愁仍是嘻嘻哈哈地和谭天殷开着玩笑,待用过了早膳,却道:“哥哥,我倒觉得这会精神好多了,看来那解药真是有效了,哥哥也不用再急着去找宋睿了。”   谭天殷见莫愁顾盼生辉,双眸亦神采奕奕,亦安了心:“那我就放心了。”   莫愁却又撒娇道:“哥哥,我呆在这里闷得无聊,好久没在昆都城里逛过了,我要上街玩一会儿。”   谭天殷犹豫着不肯:“你跑出去如果又被韦臻的奸细发现了怎么办?”   “哥,你也太杯弓蛇影了,一回来就想把我关在这里!”莫愁撅着小嘴,一副委屈得要哭的表情,“我万水千山地跑了这么远都没被人发现,怎么回了家,在自己家门口溜达一会儿就会有问题了?再说,韦臻也没几天好活的了,就算有心也无力顾得上我。”   谭天殷转念一想,也对,想来韦臻这会该是躺在天京的皇宫里奄奄一息地等死,怎还顾得上万里之外的越西国?却道:“你要出去也可以,我派几个侍卫跟着你。”   莫愁只求名正言顺地出门,出去后要摆脱几个侍卫还不是小事一桩?自无异议,只是问道:“哥,那天我骑回来的那匹白色的马儿呢?”   当时莫愁一见谭天殷便即昏倒,谭天殷手忙脚乱地救她,哪还顾得上什么白马黑马?闪电虽是绝世神驹,他也全无印象,想了想道:“应该栓在宫中马厩,你若要用,我派人牵到怡园来便是。”便吩咐人去牵马,谭天殷有政事待办,留下几名侍卫保护莫愁,便即回宫去了。   莫愁先进屋,换上一件莹白色银丝绣花的窄袖纽罗宫裙,裙摆长止膝下。哥哥遣人送来了一大堆衣物,就是没有预备骑马装,只好先将就穿着这个了。莫愁不愿再乔装,但又怕太引国人注目,便于面上蒙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雪白轻纱。   不久果然听到窗外闪电的一声长嘶,莫愁奔出门,闪电立刻甩着尾巴,蹭了上来,莫愁赞许地拍了拍它的脑袋,这次回来你立了大功,现在还得靠你了!莫愁翻身上马,带着几名侍卫大摇大摆地出门去。   莫愁这一行人高头大马,服饰华贵,一上街便极为显眼,尤其莫愁一张玉容藏在轻纱之后,俯仰之间若隐若现,引人无限遐想。莫愁在街上溜了一圈,众目睽睽之下,哪有心情逛街?而且如果被宋睿暗中看见,更会逃之夭夭。莫愁勒住缰绳,慢慢踱步,却思忖着宋睿会去哪里?对了,上回他曾带我去看了阿梅的母亲,他如果要远遁他乡,不会抛下阿梅的母亲不管。莫愁回忆着去那小山村的路途,当时来回都是乘坐马车,只记得大概的方位。莫愁一边想,一边故意走到城墙的北边的玄武门附近,突然刷地一鞭抽在闪电背上,闪电吃痛,腾空跃起,如流星般飞奔而去,腾起一片烟尘,待烟尘散去,哪还有莫愁的影子?   莫愁冲出城门,在大道上奔驰一段,回头见无人追来,便放缓速度,觅路前行。好在她记忆超凡,闪电更脚力非常,虽走错了两次岔路,但约一个时辰后,还是找到了阿梅母亲所居住的小山村。此时已过了正午,天色却渐渐阴沉,深灰色的厚厚云层遮住了阳光,阴霾的天空下,远望伫立在荒野上的小山村,灰蒙蒙一片,尤显得偏僻寂寞,似荒无人烟。朔风一阵阵扑面而来,莫愁微感寒意,抱紧双臂,原来故乡的冬天也是冷的。   莫愁骑马进村,听到马蹄声,便时有村民出来张望,莫愁奔到村尾,阿梅母亲住的那座小茅屋仍在,却是门扉紧闭,莫愁上前,敲了几下门,里面无人应声。莫愁不耐烦了,飞起一脚将那扇残破的木门踹开,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竟已是人去屋空。 6执恨   莫愁恨恨地一跺脚,又来晚了一步,宋睿定然已早早安排将阿梅的母亲接走了。当然,自己能料到的事,处心积虑的宋睿更能料到。莫愁悻悻地转身出门,见村中的小路上迎面走来一中年农夫,莫愁试探问道:“这位大哥,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宋睿宋大人?阿梅的母亲是不是被他接走了?”   那农夫打量莫愁一眼,摇摇头:“我这几天到外村亲戚家去了,刚刚回来,不大清楚。但阿梅的母亲……”他顿了顿,叹口气,“是两个月前就过世了,当时宋大人是曾赶来送葬,后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就葬在那座山上。”农夫指了指几里外的一座山岭,“他们一家,也真是苦命……”   死了?两个月前就死了?莫愁骤然一惊,难怪宋睿再无顾忌。想起当初他带自己来见阿梅母亲的情形,想起那老妇浑浊的双眼,期盼的呼唤,苍苍的白发……他们一家,也真是苦命……莫愁惭愧地低下了头,一颗心仿佛被扔进了油锅里,阿梅,还有许许多多阿梅这样的女孩子,她们所遭遇的一切,都是韦臻造成的,自己明明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死有余辜,为什么还要不顾一切地救他?然而……韦臻,他的父皇,他的母后,他的韫儿,他的命运又是谁造成的呢?……自己懦弱无能,杀不了他,就算杀了他又能如何?人死不能复生,冤冤相报,何时能了?罢了,如果错了,一切都当是自己的错吧!他们都是苦命的人,只有自己是幸运的,一次次大难不死,还有那么多人宠爱自己,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也算是值得了……   莫愁握紧双拳,摔摔头,摔去心头的犹疑,才发现那位过路的农夫已不知去向,阿梅的母亲过世了,宋睿还会到这里来吗?他不来,那又到哪里去找他?莫愁看看天色,有点着慌了,今天晚上是必须赶回怡园的,如果这两日内找不到宋睿,江哥哥回来了,就更不好办了!   莫愁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敲开路边的一户农家,来开门的是一位五旬上下的老者,听莫愁说明来意,那人摇头道:“你来得晚了,今天早上我曾见他到鸡冠山上去了,”指了指村后,正是埋了阿梅母亲的山岭,“但都到这时候了,他多半已经走了!”莫愁一听宋睿刚刚曾来过,哪还顾得上和他多说?扔下一句谢谢,飞身上马,直奔村后的鸡冠山而去。   鸡冠山远看不高,走近才发现道路崎岖,处处悬崖峭壁,莫愁不能再骑马,即将闪电放在山脚下,施展轻功攀岩上山。天色沉郁,沿路没见到一个人影,莫愁愈发忐忑,这里再找不到,可就断了线索。   莫愁手足并用,接近鸡冠山山顶时,却听有人朗声问道:“是公主殿下驾到么?”正是宋睿的声音。莫愁闻言,又惊又喜,吸气一纵,跳上山顶。果然宋睿一袭白衣孝服,头缠白带,披散长发,临风而立,脚下却是一处悬崖,下临万丈深渊。宋睿见到莫愁,却只是微微躬身道:“小人在此恭候殿下已有多时了。”   莫愁掀开面纱,忿忿地瞪着他,怒道:“你在这里等我?你为什么要把毒药假冒成解药给我?”   宋睿淡淡地一笑,却不正面回答,只指指不远处的一片桃树林,道:“你去了阿梅的母亲家里吧?她就葬在那里,”莫愁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隐隐可见桃林边有一座青石砌成的新坟,坟前还摆了几样花红供品,耳听宋睿悠悠地道:“这片桃林,春天开花的时候,烂漫缤纷,绚丽多彩,如天上的云霞,美不胜收。”他的眼中有深不见底的悲伤,声音却似充满喜悦的向往,莫愁虽不明其意,但不忍心打断他。“我将她母亲葬在这里,因为这里是我和阿梅的定情之地……她的在天之灵必会保佑我和阿梅团聚……”莫愁惊讶不定,这宋睿会不会是疯魔了?阿梅去世了多少年了,又怎能和他团聚?   宋睿忽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宋某向来钦佩殿下见识胆略,请殿下指教,既然人人都免不了一死,那人活一世,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宋睿的问题出乎莫愁的预料,一时语塞,转转眼珠,道:“人活一世,为了什么?每个人的目的都不一样的吧!”   “是,殿下说得不错,”宋睿点头,“人生不满百年,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有人为情,对于我而言,自从阿梅死后,我活着便只有一个目的,”宋睿的声音忽泛起凛冽狠意,如锐利的剑刃上流下的一抹猩红的血色,“就是报仇!”山顶北风呼啸,鼓动莫愁单薄的衣衫,宋睿的声音却比北风更冷,莫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宋睿转瞬恢复了平静,复又微笑道:“殿下今日既能爬上这鸡冠山,想来醉生梦死的毒已尽去了?”   “你昨天给我的根本不是解药!而是毒药!还不快把解药给我?”莫愁气道,她本与宋睿一直保持着两丈左右的距离,听他语含讥笑,忍不住踏上两步。   宋睿跟着后退了两步,一只脚已踏在悬崖边上:“殿下请留步!殿下若再逼近一步,宋某便只能舍身跳崖了!”   莫愁一愣,见他摇摇欲坠,连忙停下,急急叫道:“你不要乱来!”莫愁本扣了数枚银针在手,打算不得已时,便以暗器制住他的穴道,此时怕他掉下崖去,只得暂打消这个念头,莫愁见他眼中的决绝之意,心下忽有不祥的预感,努力镇定道:“你即刻把真正的醉生梦死的解药给我,此事便一笔勾销,我便不向王兄禀报,不治你欺君谋刺之罪。”   “欺君谋刺?哈哈哈哈!”宋睿仰天狂笑,不可自抑,莫愁忧心忡忡,望着他,宋睿止了笑,却道:“殿下要治我的死罪,我也无话可说,殿下以柔弱之躯,蹈奇险,建奇功,遂我平生心愿,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殿下的。” 7化烟   宋睿略停一停,忽问:“只是宋某不明白,殿下要这解药,究竟是为了谁?”   “是……我不慎中了毒,要你的解药,不成么?”莫愁虽然底气不足,仍只得硬着头皮坚持谎言。宋睿嘿嘿一笑,笑得别有用意,莫愁知道他绝不相信,眼下情势,既然不能硬来,便只有软求,莫愁放缓语气,道:“你把解药给我,你有什么条件,都好商量。”   “我有什么条件?”宋睿笑意更甚,“我只是要那暴君死,其余我别无所求,殿下已帮我完成了这桩大事,算来那暴君的死期指日将至,我纵死也瞑目了,还有何求?”   莫愁听他绕来绕去,就是不肯给自己解药,急得声音都变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把解药交给我?”   宋睿语气恭谨:“若是殿下真的中了毒,要我的解药,我自然二话不说,立即双手奉上,但如果殿下是另有他图,宋某却不能从命了!”   莫愁冲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出口便即大悔,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这样一问,便自认说谎,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果然宋睿微微笑道:“公主殿下行刺之前,小人即特意准备了解药请殿下服下,便是为了防备万一,解药至少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功效,这个暂且不论,就算殿下不慎中了毒,毒发之后,又怎可能骑着马日夜飞奔回国?而且,”宋睿的目光骤然一凛,森冷的寒光直逼到莫愁身上。莫愁似被他看穿五脏六腑,无可遁形,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宋睿语气转冷:“殿下骑的,是万里挑一的宝马,手里拿的,是如朕亲临的金牌,殿下既未中毒,恩宠又如此之盛,要想让人不怀疑也难啊!”宋睿虽不曾亲见莫愁的金牌,但听侍卫说起,事后一问便知究竟。   莫愁听得心惊,原来见面当时,即被他识破,亦暗自佩服宋睿的细心,既然话已挑明,不如索性问个明白:“那你是何时制成的毒药?”   “既然殿下并未中毒,那解药殿下自不会服用,即便是毒药,也不会害到殿下,至于谁需要那解药……”宋睿没说下去,却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白玛瑙的小瓶子,和昨夜莫愁所见的那只一模一样,宋睿唇边显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这里面装的就是醉生梦死真正的解药,殿下要的就是这个么?对了,我忘了告诉殿下,这几年,我为了复仇,想尽了种种办法,可叹宋某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不能提三尺青锋手刃仇敌,但好在祖上精通医道,我便一门心思在制毒上下苦功,遍求世上毒药,遍访世外奇人,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机缘巧合得到了这醉生梦死,恰似为我报仇量身定做一般……至于昨日献于殿下的那枚假解药,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日我乍见殿下归来,惊喜之余,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连夜用白葫芦粉末制成了这枚解药。只是殿下果然聪明过人,不过半日便识破了区区的诡计……”   宋睿扬了扬手中的小瓶子,笑容冷如月下山间的积雪:“真正的解药普天之下只有这一枚,解药的方子早在得知殿下行刺成功的消息后,我便已烧掉,而这枚解药,我宁可将它毁去,也绝不能让其落入不共戴天的仇敌手中!”   莫愁见他作势欲将那装了解药的小瓶子扔下崖去,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叫道:“不要!”   宋睿停下,悠然地望着莫愁:“殿下还有何吩咐?”   莫愁咬咬嘴唇,知道此时他稳坐钓鱼台,软硬不吃,自己已无计可施,突然将心一横,扯下一直插在发际的那枚银簪,那里面一直藏着淬了醉生梦死毒药的第二枚银针,莫愁抖出银针,颤声道:“这是你亲手交给我的毒针,如你所说,七七四十九天的解药期限已过,你既然不相信我中了毒,那就让你眼见为实吧!”莫愁说罢,手起针落,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中刺了一针,一粒浑圆的血珠顿时渗了出来,如一枚殷红的珍珠,但并不觉疼痛。莫愁道:“我已中毒,你现在该把解药给我了吧!”   宋睿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不可置信:“殿下,你是宋某的大恩人,亦是宋某今生最为佩服之人,”说着倒出那枚白色的解药,抛掉那小瓶子,将药丸放在手掌中,莫愁以为他将要交给自己,屏住呼吸,心头狂跳,宋睿却蹙紧眉头:“只是殿下大智大勇,为何要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莫愁一愣,宋睿双手一捏,竟已将那药丸捏成了粉末,接着手一扬,朔风吹过,那解药的粉末化作一道白烟,转眼散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宋睿!”当啷一声银簪落地,莫愁惊叫,欲扑上去。   “殿下的深恩,宋某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宋睿话音未落,已纵身跳下悬崖,白影一闪,莫愁听见风里远远传来,“但是……我宁可死,也不能给仇人……一线生机……”   莫愁奔到崖边,只见深渊茫茫,哪还有宋睿的身影?莫愁忽觉脸上凉凉的冰冰的,抬头一望,竟已是下雨了……莫愁站在山顶上,一时彷徨无助,她方才情急之下,刺了自己一针,只是想先拿到解药再说,并未多作考虑,没料到宋睿竟如此决绝,毁药自尽!莫愁亦感歉然,解药没拿到,还逼死了宋睿,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一团糟?……但是,现在该怎么办?解药已经眼睁睁地看着被毁了,这世界上再也没有醉生梦死的解药了,莫愁茫然无措,心下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色渐渐地晚了,冬雨如丝,绵绵不绝,莫愁深一脚浅一脚,冒雨走下鸡冠山,到了山脚,闪电远远地望见莫愁,亲热地奔了过来,莫愁下意识地抓住缰绳,默默地翻身上马,闪电识得归途,径直踏上来时之路。回到外面的官道上,夜色将临,细雨纷纷,莫愁衣衫亦已湿透,无边寒意浸漫,仿佛浑身都被冻住了。 8买醉   莫愁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那枚银簪已落在了鸡冠山上,一头长发散乱地披在脑后,象个孤魂野鬼般在官道上游荡,道路两旁树影幢幢,恍如一群群黑色的鬼魅。走了一阵,身后传来纷杂的马蹄声,莫愁也懒得回顾,突听人惊喜地叫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找到公主殿下了!”原来是谭天殷听说莫愁一个人骑马跑了,忙派出数队侍卫沿途找寻,这便是其中一队,侍卫们此时突然看到莫愁,惊喜非常。   大队侍卫奔到面前,侍卫长行礼道:“殿下,臣等奉陛下之命前来寻找殿下,请殿下速速回府!”莫愁神思恍惚,怔怔不语,任众人拥簇着回城。将近城门,谭天殷闻报,已亲自乘辇出城来接。谭天殷一把将莫愁扯下马来,忍不住颇为愠怒:“深更半夜,你又疯到哪里去了?想把我急死吗?”   莫愁见谭天殷满面焦灼,忽想,若他知道了我今日干的好事,才真会急死吧!不能告诉他,为了越西国的最大敌人,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莫愁强打精神,语带娇嗔:“哥!你着什么急啊?我就是出城逛了一圈,爬了两座山,只怪你那些草包侍卫,骑的马比蜗牛还慢,跟不上我。我这不好端端的回来了吗?”谭天殷见莫愁全身湿透,想她重病初愈又淋了雨,更是担心得不得了,哪还顾得上斥责盘问她,忙抱她上了御辇,赶回怡园,又请太医来诊脉。太医开了副防治风寒,补气安神的方子,谭天殷仍是守着她喝了药,等她睡熟,方起驾回宫。   莫愁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不愿醒来,这一觉竟睡到第二天午时过后方醒。蓝儿侍候莫愁起床后,莫愁也不梳洗,也不进膳,只披了件银灰色的缎面薄袄,呆呆地坐在雕花窗前,望着窗外那一树腊梅。虬枝错节的树干上,一颗颗嫩黄的的骨朵正含苞待放,正午的阳光照下来,晶莹剔透,犹如璀璨宝石,娇艳得欲要滴落,虽无白雪皑皑,依旧傲寒凌霜。“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待这花开了,自己又将在何方?又与谁同赏?莫愁在天京时,常念着能早日回来与江枫团聚,此时最怕见到的人却是江枫……   莫愁呆坐了一两个时辰,脑子里却仍是一片混乱。此时谭天殷的近身内侍来禀,说是陛下今日有要事在身,不能过来看望殿下了,特意送了些点心吃食来,嘱咐殿下按时服药,并问殿下玉体是否安好?莫愁答了句“我很好!”让来人将赏赐的东西放在案上,望着琳琅满目的美食,哪有半点胃口?“莫愁?莫愁?”莫愁喃喃自语,“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吃下去就忘记所有的烦恼忧愁,赐我一样就好了。”忽问蓝儿:“这怡园里有酒么?”   蓝儿躬身:“待奴婢去看看。”少时来报,“回殿下,地窖中还藏了几坛陈年的葡萄酒。”   葡萄酒?是了,该是上次传捷庆功时喝的葡萄酒吧?现在不为庆功,只为解愁,莫愁即吩咐将酒拿来,斟满酒杯。   绿如翡翠般的鸳鸯玉雕刻而成的夜光杯,依旧光彩熠熠,清澈的葡萄玉酿透过薄纸般的杯壁,殷红如血,泛着让人迷醉的光泽。莫愁举杯,一饮而尽,那酒液滑入喉间,初时的甘甜过后,却是浓浓的苦涩,如腮边眼泪般的苦涩……莫愁浅浅一笑,传说一醉能解千愁,若喝醉了,便什么都不用去想了吧?可谁又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待到明朝酒醒,哪里是我的杨柳岸?何处可系一叶兰舟?不如乘风归去,逐那晓风残月……就让他们认为是我任性贪玩,一个人走了,到远远的地方去了,就算找不到我,也不会伤心难过……   莫愁一个人自斟自饮,她酒量本浅,葡萄酒虽是甜酒,烈性不大,数杯酒下肚,也醺然有了三分醉意,抬头望那窗外,苍白寒冷的天际,已是一轮残阳如血,映着园中的茶花,映着杯中的残酒,血红的颜色融为一体,整个世界便似要燃烧了一般。莫愁举杯微笑:“夜光杯本是要对月而饮的吧?今日却成了日光杯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举杯邀落日,对影成三人……唉!可惜了如此美景良辰……”   莫愁话音未落,忽然窗外白影一闪,耳畔传来熟悉的爽朗笑声:“有何可惜?美景良辰,我来陪你喝一杯如何?”   莫愁抬头,剑眉星目,白衣如雪,盈盈笑立,不是江枫是谁?莫愁一惊,怕自己喝醉了眼花,忙用力地揉了揉双眼,睁开果然还是江枫:“江哥哥!”莫愁颤抖着一声呼唤,不禁泪如雨下。   江枫忙跳进窗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一面为她拭泪:“怎么啦?太想我了?看到我都高兴得哭了?”   莫愁泪眼婆娑地点头:“江哥哥……江哥哥,你才回来?我……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要是江哥哥早回来两天,一切或许就会不同,可是现在……   江枫叹气:“我知道你想我,但我没想到你提前回国,一接到消息,我便星夜兼程往回赶,还是让你久等了!但你怎么回来的?”   莫愁知他聪敏过人,怕他多盘问几句,露出破绽,抿抿唇,嫣然一笑,娇羞无限:“你先别问我,你也承认你回来晚了?那可得先罚酒三杯!”   江枫自接到莫愁平安回国的消息,已是激动不已,此时重见莫愁,更加兴奋难抑,闻言哈哈大笑:“罚酒?好!别说是三杯,就是三十杯,三百杯,我也喝!今日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莫愁招手,让蓝儿去换了大樽来,亲手斟满一樽葡萄美酒,端到江枫面前,江枫就着莫愁的手,一口喝下,只觉那酒一路甜到了心里,莫愁又连斟两次,江枫皆一饮而尽。 9销愁   莫愁见江枫喜不自胜,眼角眉梢尽是开心的笑意,如冬日清晨灿烂的阳光,散发着温暖和煦的气息。莫愁益发酸楚万分,江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今日重逢,不醉不归,可是……可是今天醉后,明天,明天我就要离开你了,江哥哥,对不起,我们今生的约定,已经化为了鸡冠山的那缕白烟,再没留下一丝痕迹……   莫愁一时犹豫不决,该不该告诉他真相?江哥哥神通广大,他会有办法吗?但是,他如果知道自己是为了韦臻,那他会怎么想?……正如宋睿所说,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而且,宋睿三番五次强调,这世上再没有醉生梦死的解药,难道让江哥哥忧心如焚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我看着韦臻慢慢地走向死亡都受不了,怎么能让江哥哥痛不欲生?……不!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转眼江枫又喝了两大杯葡萄酒,却为莫愁斟了一小杯,红酒映上面颊,笑意浓如杯中纯酿:“你不是要我陪你喝酒么?怎么光我喝,你倒不喝了?”   莫愁眼中酸痛难当,怕控制不住在江枫面前痛哭失态,忙拭了拭眼角,挤出一丝笑容,勉强道:“江哥哥稍等一下,我进去换件衣服。”   江枫见她的穿着随便,云鬓半偏,仿佛刚刚起床,虽然往日也见惯了她这样子,不以为怪,但想到女为悦己者容,她既肯为自己更衣梳妆,心下亦是十分喜欢,口中却道:“原来小莫愁现在也知道什么是衣冠不整了?”   莫愁哪有心情和他玩笑?掩面低头,逃一般地进了内室,蓝儿欲要跟上去,却被莫愁砰然一声,关在外面。背靠着门,莫愁无力地软软跌坐地上,满眶眼泪止不住奔流而出,不敢出声,只死死地咬着牙关……不久前,自己也曾这样无声地哭泣,那是为了韦臻,今天,又是为了谁呢?为了江哥哥,还是为了自己?为什么莫愁再不能开心无忧?   半晌,莫愁挣扎着站起来,打开衣箱翻找,因在孝期,莫愁的衣衫仍以素色为主,翻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中意的。莫愁想了想,却又翻出另一只衣箱,找出一件压在箱底的大红色锦缎宫装,这是莫愁身为公主的正装。宫装上绣五彩金凤临风凌云图案,下为软银柔绢长裙,群幅及地,如雪下月华流动,轻盈随风,裙摆绣着大朵大朵的朱色暗纹牡丹花,每片花瓣皆镶嵌了几颗银白色的米粒珍珠,璀璨光转,臂上挽彩锦绣制的如意云纹披帛,如虹霓散于碧云青天之中。莫愁穿上华服,将一头乌黑如云的秀发挽成高高的天仙髻,戴一支精美的累丝衔珠金凤,一支点金滚玉流苏金步摇,累累明珠,光华耀目。莫愁又轻匀粉面,描黛眉,点绛唇,揽镜自照,镜中之人明眸皓齿,果然闭月羞花,倾城倾国。   莫愁亦自觉满意,如此芳华,似那静夜里乍然绽放的昙花,又如节日里刹那点燃漆黑夜空的璀璨烟花,繁华如梦,只为这一刻而留驻。   梳妆罢,如水般的夜色已静静降临,莫愁起身,打开房门,款步走到外间,步履轻盈,犹如从九天之上翩然飘落凡间的仙子。江枫独坐樽前,正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忽听环佩叮当,转头一望,竟是愣在当地,连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直到莫愁走到他面前,扯了扯他的耳朵,江枫方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道:“莫愁,你这副打扮,象是换了一个人,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认不出?”莫愁倚着他身边坐下,撒娇道:“江哥哥不喜欢么?是不是嫌我太丑了?”   “不是,”江枫旋即恢复常态,“是平日里你打扮得象个小子,今天还算得上是越西国第一美女,和我在一处,勉强也算相当了!”   “你!”莫愁气呼呼地倒满一杯酒,推到江枫面前,“又绕着弯子骂我,再罚一杯!”   江枫一迭声叫屈:“明明是在夸你,怎说是骂你?听不懂话么?这酒要喝也可以,你得陪我一起喝。你喝一小杯,我喝一大海,算是便宜你了!”   莫愁欣然,于是举杯抿了一小口,江枫倒不和她计较,仍是一口见底。莫愁见室内光线昏暗,便令另拿几个烛台来,换上大红新烛。蟠花盘丝鎏金烛台上,粗如儿臂的红烛一支支点燃,通明如炬,跳动的火焰映得一室灿烂,似铺了一层柔滑的红绸。烛光下的莫愁巧笑倩兮,益增娇艳,江枫一时恍惚,几乎以为这便是洞房花烛夜,身边便是要执手偕老的那人……两人静默无言,只是痴痴对望,目光中交换了千言万语,良久,江枫方紧握住莫愁的手,眸中沉沉,尽是迷离华彩:“莫愁?真的是你么?我只觉得象是做梦……”   莫愁吃吃笑道:“江哥哥,你怎么也糊涂了?是不是在想别人?”   “是啊,在想那个精灵古怪淘气闯祸的假小子,日日夜夜都担心她……”江枫道,抬起莫愁的柔荑,在唇边落下深深一吻……   莫愁心感内疚,歉然道:“江哥哥,你怎么会失了武功?现在恢复了么?”   “是我打狗不成,反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江枫摊摊双手,无奈一笑,“不过你不用担心。本来功力要半年后才能恢复,但我回到天门派,采雪山寒玉之精华,得本门师长相助,以独门心法打通经脉,内力已恢复了七成,不久后,不但可尽复武功,还会更上一层楼。”   “那就最好了!”莫愁欢喜道,“那江哥哥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这倒不是,”江枫摇头,“我只是等不及,只求能早日恢复功力,好再去救你出来!倒没想到,这次是你自己跑回来了。”   “是啊,”莫愁赶快接口,“你教的逃命神功可有用了,当时在行宫,韦臻突然毒发,上上下下乱作一团,我就趁机逃了出来。” 10烙吻   莫愁俏皮一笑,“江哥哥,我肯定会回来的啊!不记得我留给你的信吗?你只要等着我就好了。”   “山长水远,待我归来。”江枫轻声吟道,似重述着世上最郑重的誓言,“莫愁,你果然回来了,唉!都是我……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一点点伤害,面对一点点危险,你也不会再离开,对么?”   “我……”莫愁不敢面对他的眼睛,低声道,“嗯,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回来……”   “你当然会活着,长命百岁,”江枫加重了语气,“你忘了?你说你老得牙齿都掉光了,还要吃我做的菜……”   “明明是你说的。”莫愁忍不住反驳。   “你说的,”江枫针锋相对顶了回去,莫愁忿忿地给了他当胸一拳,江枫不闪不避,趁机将她拉入怀中,眼中光芒如碎裂的流星划破天际,温柔低沉的话语令人沉醉,“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我们还要共度一生一世,有无数的美食,无数的美景,无数的美人……”莫愁抬头翻了个白眼,江枫笑嘻嘻改口道,“说错了,一个美人就够了。总之,有无数的精彩要一起分享……”   要是往日,莫愁定会揪住他不放,此时听他这样说,更加愁绪万端:“可是,江哥哥……如果……如果我死了,我们来生再在一起,好不好?”莫愁凄然道,只觉心脏都似已停止了跳动。   “好好的你怎么说这个?出什么事了么?”江枫眉毛一挑,声音里多了一丝疑惑,右手抬起莫愁的下巴,仔细端详,想瞧出点端倪。   莫愁扁扁嘴:“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对了,你匆匆忙忙地跑回来,我二哥知道了么?”   “我没进宫见他,直接就回怡园了,”这倒提醒了江枫,“对了,该让人去宫里报个信。”   “不要!”莫愁忙拦住他,就怕他见了二哥,问起我回来的情形,他比宋睿更精明,不穿帮才怪呢!“急着去告诉他做什么?他现在跑来,不是扫兴么?”   江枫此刻亦只愿与莫愁独处,闻言一笑:“呵呵,就依你,那我们先喝酒!”   莫愁只求一醉,拉着江枫左一杯右一杯地喝,她任性胡闹惯了,江枫只当她是久别重逢,顺水推舟地迁就她,酒至半酣,江枫讲起别后情形,不时说几句笑话,逗得莫愁哈哈大笑。莫愁自离开江枫后,就难得开怀笑过一次,此时捂着肚子滚进江枫怀里,纵情笑罢,心头却涌起无尽的悲凉,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夜了……莫愁缓缓地推开江枫,江枫纳闷地看着她,不懂她眼中为何忽有晶莹的泪光闪动?莫愁含泪笑道:“大冬天的,这些菜都凉了,江哥哥,我好想再尝尝你的手艺……”   江枫无奈笑道:“呵呵,小馋猫,只知道贪吃,连一晚上都不肯多等,好吧,就让你解解馋。”刮了刮莫愁的鼻子,起身下厨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江枫端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翅汤山珍灵芝野鸡煲回来,却见莫愁东倒西歪地偏在椅子上。听莫愁口中喃喃地念道“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江枫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感伤,摇摇桌上的紫砂酒坛,本来还剩了小半坛的葡萄酒,现已经见底,想是自己在厨下时她一个人喝了,难怪醉得如同烂泥,江枫扶她起来,盛了一小碗野鸡汤喂她:“这是你要的,喝点汤,醒醒酒。”   莫愁就着江枫手中喝了一口,抬头斜睨着他:“我喝醉了?江哥哥,那你醉了么?”   “我?”江枫只是微微有点头晕,“我没醉……”   “没醉?那我们继续喝,不醉不归……”   “莫愁?”江枫望着她,有点不安。   “怕什么?哈哈!”莫愁大笑道,“江哥哥是胆小鬼么?连死都不怕,还怕喝醉酒?人生得意须尽欢,就算醉了,便又如何?”   江枫一想也是,劫后重逢,人生最大的喜事莫过于此,大醉一场,又有何妨?江枫遂令将窖中的酒都搬来,将酒樽换成斗碗,莫愁仍是一小杯换江枫一大碗,两人猜拳行令,莫愁输了三次后,终于抵挡不住,求饶道:“江哥哥,我不行了!”   “不行了?”江枫不怀好意地笑,莫愁脸色酡红,娇艳如阳光下的海棠花,那殷红的酒液点燃了江枫体内深藏已久的某种欲望,按捺不住,在莫愁鲜艳的双唇上深深一吻,“你不喝酒也可以,欠一杯让我亲一下。”莫愁的脸色愈红,江枫已舍不得移开视线,端起斗碗,喝了一大口,握住莫愁的小手,手心却传来一股凉意,“莫愁,你冷么?”   “冷……”莫愁含含糊糊地道,一只手环住江枫的脖子,“江哥哥,抱我,我好冷……”   熊熊的欲望似乎撕裂了一个缺口,江枫俯身将莫愁横抱,雨点般的吻落在她额头、面颊、樱唇,然后向下,吻住她白皙光滑的脖颈,莫愁半睁着眼,眼中水波荡漾,仿佛朦胧的星光沉醉在夜色之中,江枫温润的舌尖轻轻掠过她微翘着的长长睫毛,柔声道:“有我抱着你,你就不会冷了。”   此时已过了三更,夜阑酒残,唯闻铜漏的点滴之声。江枫抱着莫愁,进了内室,房门在身后悄然关上,侍从们也早已识趣地退下。江枫将莫愁放在花梨螺钿绣床上,放下流苏金钩,深青色的闪金织锦绫帐如窗外的夜色般重重罩下,莫愁忽惊慌地唤道:“江哥哥!”   “我在!”江枫应道,掀开锦帐,欺上床去,不待莫愁答话,热吻便又已重重地印在她的唇上,这一次的吻却象是灼热的火焰,要把眼前这人彻底融化……   莫愁有一瞬间的窒息,那火热的吻象是烙在心头,莫愁闭上眼,同样热烈地回应,紧紧拥抱在一起,纠缠着彼此,身子渐渐从寒冷而至滚烫。 11蚀骨   不知何时,两人已是赤裎相对。江枫只觉自己仿佛要爆炸了一般,莫愁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撩动着他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渴望,燃烧的熊熊烈火已成燎原之势。江枫吻得越来越深入越缠绵,终于咬住莫愁珍珠般的耳垂轻唤:“莫愁?”莫愁低低地嘤咛一声,男子的热气扑面而来,有些温柔,有些霸道,清晰的语音里带点儿低沉的磁性,熟悉而又陌生:“莫愁,我要你!你是我的!”   莫愁不说话,只睁开双眸,定定地望着江枫,或许是喝醉了吧,竟然看不分明,汗水濡湿了他额前的鬓发,黑得发亮,印象中清俊的面庞此时更炫耀着如美玉般的光泽,而那双眸子,如两汪碧透的春水一般,跃动着睦睦情意……莫愁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便在他唇角的笑容中沉溺下去……   锦帐外透进模糊的烛光,于莫愁颊上洇开一片醉人的红霞,连那眼皮上都似涂了一层桃红的胭脂,而那娇嫩的双唇,更加红艳欲滴。江枫重又覆上那红唇,辗转吸吮,莫愁口中还带着点葡萄酒的甘甜,江枫一笑,附耳对莫愁道:“你喝醉了样子真好笑,若知道,该早点灌醉你……”莫愁迷迷糊糊中,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终于潮水退去,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江枫仍是搂着莫愁,在她唇上深情一吻,拉过芙蓉锦衾盖在两人身上,随即沉沉睡去。   莫愁却不敢睡觉,凝聚其最后一丝神智,默默照江枫以前传的内功口诀运功,良久,脑袋不再那么昏沉了,身上的力气也回复了几分,莫愁轻轻地从江枫怀中抽身而出,柔软的锦被倏然滑下,莫愁扯过睡衣披上,掀开豆青织锦床帐,床前案上红烛尚未熄灭,积累了一夜的烛泪仍兀自流淌,层层叠叠,如那海底的珊瑚一般嫣红可爱。莫愁凝望那红烛,又转头望向江枫,身边的他闭着眼沉睡,嘴角弯成一道精致的弧线,带着满足的笑意,似沉浸在旖旎美好的梦境中……四下里一片静谧,只听得见身旁的人均匀平稳的呼吸之声,莫愁为他拢好锦被,屏住呼吸,再一次深深地注视他。   这是最后一次了,江哥哥,你的容颜,将从此印在我的脑海里,永不会淡忘,来生,我会再去找到你,我再去看海,再去拾贝壳,挖珊瑚……莫愁以指作笔,凌空虚摹着江枫的眉毛、眼睛、嘴唇,刚毅的五官棱角分明如雕刻而成,这面庞……敌人面前英气逼人,而冲自己微笑时,又是那样地温润和煦,此时睡梦中,却显出一股年少风流的韵致。   莫愁呆看了一会,忽然想起自己也曾这样静静地注视过另一个人的睡颜,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罢了,反正人都要死的,他要死了,我也要死了,就算是我杀了他,我这条命赔给他,也算是能抵得过了。莫愁声音低低,轻如耳语:“江哥哥,昨夜,就当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吧!江哥哥,我……我等不到那一天了……”莫愁说完,挣扎着就要起身,突然腰身一紧,已被人拦腰抱住,一下子跌回床中。   江枫邪邪的笑语欺到莫愁耳边:“你又在闹什么?”莫愁一惊,难道他已听见了?却发现江枫语音含混,显然残酒未醒。江枫将莫愁拉回自己怀中,含含糊糊地道:“时间还早,再睡一会,等天亮了,我进宫去见你二哥……求婚,让他抱你上花轿……”   莫愁听他似并未察觉异样,方放下心来,偎在江枫身边,听他复又睡去,却摸索到墙角的针盒,拿出一枚银针,对准江枫的昏睡穴,悄无声息地插了下去!本来以江枫的功力,即使未曾全复,莫愁偷袭也绝难得手,但江枫对莫愁全无半点戒心,此时又筋疲力尽,醉酒昏沉,竟被莫愁一击得手!睡梦中轻哼一声,已是昏了过去。   莫愁苦笑,没想到江哥哥好心教自己的绝技,最后却用在了他身上,不知这算不算欺师灭祖?莫愁强压住心头的难过,拭去腮边滑落的冰凉泪滴,在江枫唇上轻轻一吻,低声道:“江哥哥,我必须得走了,你就当这是一场梦,一场不会醒来的梦,梦里,我们永远在一起……江哥哥,是我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对吗?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我知道……”莫愁说完,终于独自起床,见自己昨夜穿的那件大红色的锦缎宫装迤逦于地,莫愁笑笑,这便是自己的嫁衣了吧!可惜,哥哥,终于没能等到你抱我上花轿,母后,也没能向你拜上一拜……   莫愁赤足踏过一地的凌乱,重在衣箱里随便翻检了一件珍珠色的流云暗花锦裙,罩上一件银鼠小夹袄。忽又记起一事,找出韦臻让带回来的那十万两银票,压在桌上的砚台下,抽出张信笺,草草写了两句。待停笔抬头,窗外已透进熹微的晨光,莫愁想想,也没什么好带走的,只有韦臻赐的那面金牌不能落下,莫愁仍是将其揣入怀中,蹑手蹑脚走近床边,江枫双目轻瞑,纹丝不动,仍在沉睡之中。 12遁远   莫愁静静地望了江枫最后一眼,转身绝然走出门去。守在外间的蓝儿迎了上来:“殿下,这么早殿下要上哪里去?”   莫愁神色淡定,道:“我想出去走走,”回头望望,“江哥哥累了,还在休息,你们不要惊扰他。”   蓝儿会意,忙点点头:“奴婢知道了。”又迟疑地道,“可……外面下雨了,殿下……”   莫愁不置可否嗯了一声,望那窗外,果然飘着极细极轻的雨丝,莫愁微微一笑,一掀门帘便已来到门外,微凉的雨丝拂在颊上,空气分外清冷,似雪后的寒洌。蓝儿摸不清她的脾气,不敢苦劝,只得进屋拿了件百合色翠纹织锦羽缎面石青刻丝灰鼠里的斗篷为莫愁披上。莫愁走近院中,雨点夹着寒气袭来,莫愁拢了拢斗篷,那帽沿镶了一圈白色的貂毛,痒痒地拂在面上,如某人指尖的温度……   莫愁快步走到院后,牵出闪电,飞身上马,抛下众人,疾驰而去。她一心只想走得越远越好,怕哥哥又会派人来追,一路策马飞奔,出了昆都城,不辨东西南北,便只望那山高林密处跑去。劲风刮过耳边,昨夜的酒意已全消,莫愁脑中一片空明。别了,江哥哥!别了,哥哥!别了,我最爱的一切……   闪电并不需要莫愁指挥,径自在林间觅路穿行,昆都渐渐地抛在脑后,闪电的速度越来越快,如腾云驾雾一般,莫愁索性伏在马上,任它四蹄踏空,如电奔驰,眼前的景物一闪而逝,完全不知身在何处。闪电,你要带我去哪里?不管去哪里,我们都不要回头,带我走得远远的,最好去一个山清水秀,四季如春的桃源,就在那里,过完剩下的日子,倒也不错……   闪电飞奔了好几个时辰,那雨一直不大不小绵绵地罩在天地之间,莫愁未带一点干粮饮水,却丝毫不觉饥渴。前几日,自己也曾这样日夜兼程,只为了……现在不用去想解毒的事了,又为什么而奔波?   闪电忽停下脚步,莫愁勒住马头,原来闪电已跑到一座山顶之上,群山万里,于脚下起伏绵延。这是哪里?怎么看着有些眼熟?莫愁跳下马来,举目一望,万山丛中一座关隘巍然屹立,气势雄浑,梓关!莫愁惊叫,怎的又回到了这里?闪电昂首长嘶了一声,莫愁忽然想起,它是载着自己从那边过来的,自然理所当然也载着自己回去。一转念,进了梓关,便离开了越西国的领土,哥哥他们便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莫愁翻身上马,闪电果然沿着山间的小路,带着莫愁来到梓关城门下。梓关是苍龙皇朝的军队镇守,此时通关行人稀少,莫愁拿出那面御赐金牌,守关的军士验过金牌,便即放行。莫愁只身奔入关门,说来这竟是自己第三次走进这梓关了,每一次进关,都是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莫愁骑马跑了百余步,蓦然回首,巍峨的梓关傲立于苍茫的天幕之下,高耸的城楼投射下巨大的剪影,这情景仿佛似曾相识……莫愁凭借记忆,来到当时与江枫作别之处,跳下马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这里是与江哥哥分别的地方,那个夏末秋初的傍晚,夕阳红得如鲜血一般,天地无极,他和自己紧紧相拥,然后从此分别,融入那无边的暮色中……其实,或许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天的这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所有的期待不过是镜花水月……也许更早,从自己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这片两国征战多年的土地之时,就注定将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就注定了死亡,死亡,那该是自己真正的归宿……自己一直向往着没有烦恼自由自在的生活,或许那只存在于那传说中的天堂……生有何欢,死有何苦?这万丈红尘,勘得破与勘不破,也终将归于黄土……   想到死亡,便又想到韦臻,无论是献祭也好,赐死也罢,还是如今的中毒,所有死亡的阴影,都是他带来的……每一次,他将自己推向死亡,每一次,江哥哥将自己救出深渊……但是,韦臻那深情的双眸,那临别时的决绝,一幕一幕渐渐清晰,如在眼前。其实,自己从来不曾真正地恨过他……到如今地步,都是我的错吧!都是自己任性妄为,就象青岚说的,做事情从来不考虑后果,算了,不考虑就不考虑吧,左右不过一条命而已,还能怎样?   莫愁伫立半晌,复又上马,信马游缰,独行群山荒野之中,走了数十里,当晚借宿于一猎户家中。第二日醒来,天上竟飘起了鹅毛大雪,果然这一入苍龙国,天气便骤然寒冷。莫愁不欲停留,继续上路,闪电倒不惧风雪,撒开四蹄奔跑,白马踏雪而去,了然无痕。   那雪越下越大,积满了道路山岭,森林原野,四处皆是白茫茫一片。那年冬天诈死归来时,也是这样的雪,这样的路……莫愁不知不觉又踏上了通往天京的道路,这一条路已来来回回走了第五次,即使闭上眼睛,也不会错了一步……   当天下午,闪电带莫愁来到了汩水边,往日波涛喧嚣的滔滔江面上已结了厚厚的冰层,如一条凝固的白色巨龙蜿蜒延绵,偶尔有行人踏冰过河,莫愁亦牵着闪电到了对岸。江畔,夏季里那千万条垂柳如碧丝,如今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枝干。莫愁走近柳林,没费多大的力气便找到了当年韦臻刻剑的那一棵老柳树,莫愁折下一截枯枝,回到汩水岸边,当时与韦臻并肩而坐的大石仍在满是积雪,莫愁扫开雪花,仍在石上坐下……面前的河水不再奔腾,但那一夜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却象那江河静静地流过心间……莫愁下意识地将那截干枯的柳枝折成一寸一寸,听那细微的破碎之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13回故   听说人将死之时,便喜欢回忆往事,莫愁轻笑,还有好几个月呢,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回忆……回忆些什么呢?昨夜……江哥哥现在醒了么?或者还在睡觉?莫愁腾地红了脸,心里却泛起丝丝缠绵温馨的幸福,如果能和江哥哥共度过这一生,那该有多好?就是天堂也换不了……莫愁忽哑然失笑,自己也太贪心了吧!因为自己活不过十六岁,前十六年便肆意挥霍着父母兄姊的疼爱,后来虽然被送到韦臻的皇宫里,但又大难不死,反与江哥哥有了一段神仙般快活的日子,及至大军压境,为国赴难也是理所应当,但最后这几个月,韦臻待自己也是无微不至情深义重,还肯放自己回国与江哥哥团聚。活过了,笑过了,爱过了,得到了这么多,却还妄想着与江哥哥一生厮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连老天爷知道了也会发笑的吧!莫愁哂然,心头积郁反倒消散了许多。   今生还有何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有了昨夜,亦当比得过牛郎织女那般天长地久了吧!莫愁弹弹衣襟,拂去落在斗篷上的一团团积雪,仰望苍穹,天色已暗,雪花仍是漫天漫野飞舞,看不见半颗星光闪烁。牛郎织女?还记得今年的七夕是和韦臻度过的,就是在此地,那一天的璀璨明珠,那一江的银河奔流……忽然手心痒痒的,不知何时闪电蹭了过来,甩着长长的尾巴,伸出冒着热气的粉红舌头,轻舔莫愁的掌心,莫愁拍了它脑袋一下,笑道:“你是在催我赶路了么?你要带去哪里?”莫愁望望夜幕笼罩冰雪覆盖的来时之路,若有所思,“我知道了,如果让你带路,你一定会把我带回天京去……”   天京?重回到韦臻身边?他……他现在怎样了?算下来,他也只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了……自从求药不成,宋睿跳崖之后,莫愁便刻意地不去想韦臻,不去想他死期将至……其实珍珍说的也没错,韦臻的情意自己不是不知道。能得到这样两个男人毫无保留的爱,自己实在该知足了!江哥哥和韦臻,都已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中留下了最深刻的痕迹。   莫愁甚少将两人拿来比较,此时却想,原来同样的深情竟会带来全然不同的感受。一想到江哥哥,是敬慕,是亲切,是从身体发肤里溢出的欢喜满足;而想到韦臻,是感动,是歉疚,是刻骨铭心的恩怨纠缠……要说喜欢,当然是更喜欢与江哥哥一起快快乐乐地共度晨昏,但是韦臻,在这样的悲欢离合后,又怎能将他轻易放下?莫愁脚尖一动,将一枚深褐色的小鹅卵石踢向汩水河心,石子砸在冰面上,清脆的叮当一声。想这么多干嘛?事到如今,不管对谁,自己终究辜负了那份情意……江哥哥,昨日之日不可留,那一刹那已成永恒;而韦臻,再过几十天,他就将死在自己手上,怀着对自己的深情,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背后的真实!   不!莫愁突然惊跳起来,自己到底怎么了?总是不断欺骗深爱自己的人,骗了韦臻,又骗了二哥,最后骗了江哥哥,真成了撒谎大王了!就让韦臻不明不白地离开么?难道要等到黄泉路上相逢,再告诉他实话?不!自己这就去天京,原原本本地将刺杀一事和他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听凭他处置,反正自己也逃脱不了一死,什么国恨,什么家仇,现在都可以抛诸脑后了!我一生做事都没考虑过后果,此时还顾忌什么?而且,而且自己也还想再见他一面吧……   莫愁打定了主意,便又骑着闪电上路。路途茫茫,飞雪弥漫间透出苍黑的夜色,不久来到一处集镇,莫愁打尖住店,一进门那老板便不住地打量莫愁,莫愁见惯不怪,初时也不甚在意,只隐隐觉得他有点面熟,直进了房间才想起,七夕之夜,自己倦极睡去,韦臻便是定下了这件客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几个月后又来到此处,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   第二日莫愁冒雪上路,闪电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极速驰骋,五六日后,天京已然在望。莫愁望见那云烟深处熟悉的琼楼玉宇,归去来兮,今日又是在冬季……宫门前的侍卫皆是张冶的手下,乍见到莫愁,颇有些惊异。莫愁也不多和他们废话,拿出金牌,策马进宫。   到了乾元宫前,莫愁翻身下马。当日连日的大雪已经停了,冰雪覆盖的雕栏玉砌,恍如洁白无瑕的琉璃世界,阳光照在乾元宫的鎏金殿顶上,折射五彩斑斓的光芒,恍如天上宫阙。莫愁匆匆来到宫门前,却是李严闻报迎了出来,一见莫愁,李严双膝一软,顿时跪倒在地,涕泪交流,泣不成声:“娘娘!娘娘可总算回来了!”   莫愁身子一晃,惊道:“怎么了?皇上他……他……”脑中晕眩,难道自己已来晚了?见李严等并未戴孝,略略定下心,扶住身旁的一根蟠龙巨柱,稳住身形。   李严哭诉道:“娘娘!皇上得了重病,整日里大多时辰沉睡不醒,醒里梦里就只叫着娘娘的名字!娘娘!娘娘快救救皇上吧!”言罢便不住磕头。   莫愁心头如被鞭子猛抽了一下,痛得吸一口气,忙道:“我去看看!”撇下李严,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后殿。   又有许久不曾到这里来了,殿中灯光昏黄摇曳不定,莫愁径直掀开那一重重明潢色的帷帐,来到龙床前。韦臻果然闭着眼平躺床里,不过大半个月,他似乎又消瘦了许多,两边颧骨高高凸起,脸色苍白,昏暗的烛光映在他脸上,似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莫愁上前蹲下,握住他露在杏潢色锦衾外瘦骨嶙峋的右手,低声唤道:“皇上!”   沉睡中的韦臻似忽被惊醒了:“莫愁?莫愁?”一迭声急促的呼唤,手指骤然收紧,如钢钳般将莫愁捏得生痛,却似在梦魇之中,不肯睁开眼睛…… 14燃光   “皇上,是我!我是莫愁……皇上,我回来了。”莫愁忍住泪意哽咽道。   “莫愁!”韦臻忽拼尽全力大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待看清眼前这人,表情顿时凝固在脸上,似变成了千年的化石,只一眨不眨地望着莫愁,半晌,方几不可闻地低声问:“莫愁?”   “是我,”莫愁与他对视一眼,韦臻的眼窝已深深地陷了下去,本是深邃锐利的目光却已散乱浑浊。曾经勒马倚剑,纵横万里,意气风发的一代枭雄竟奄奄待毙躺在床上等死?莫愁慌乱地转开视线,“皇上,是我。”   “莫愁?”韦臻益发难以置信,“你……你回来了?你怎么还叫我……皇上?”   不叫你皇上叫什么?莫愁虽明知道答案亦不能接口,见他神智尚算清醒,微微松口气,只道:“我……我回来了,皇上,你……你怎样?”   韦臻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忽似明白了这一切,眸中闪过感动的喜悦,如碎裂星辰般耀眼的亮光,韦臻一把将莫愁拽起来,拉入怀中,那手臂依旧强健有力,莫愁本能地挣扎,韦臻却突然手一松,向后便倒。莫愁大惊,忙去拉他,韦臻已软软地倒在床上,双目紧闭。莫愁在他鼻间一探,几乎探不到呼吸,即时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叫道:“皇上!皇上!……”   韦臻病重,珍珍的师傅刘太医日夜守护宫中,闻声忙冲了过来,用力摁住韦臻的人中,又拿出几枚银针在他身上几处大穴扎了几针。约过了一盏茶功夫,韦臻喉间一动,咯的一声,缓过一口气。莫愁惊魂未定,拍拍胸口,差点没瘫坐在地上:“吓死我了!”   刘太医安慰道:“娘娘不必惊吓,皇上不过是过于激动,一时昏厥,也不是第一次了,并无大碍。”   “不是第一次了?”莫愁默然,望向韦臻,那面颊苍白得全无血色,近乎透明。   “前几日也偶尔有过一两次,因此微臣备有银针,以防万一。”刘太医神色黯然。   “那……”莫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象是沙漠中的行人祈求救命的甘露,哀恳道:“太医,还有没有什么办法?你救救皇上!救救皇上啊!”刘太医面色凝重,只是沉默不言,莫愁忽回过神,就算刘太医医术非凡,他又没见过醉生梦死,不知道韦臻是中了奇毒,怎么能救得了他?是的,自己应该告诉他们真相,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韦臻病危,预后不良,诸位太医甚至李严等人皆心知肚明,但却无人敢当面提及,莫愁此时哀哀乞求,挑破了这一层窗纸,大殿内顿时一片鸦雀无声。莫愁正待说出实话,以让太医尝试对症解毒,韦臻却忽然又睁开了眼,轻唤了一声:“莫愁?”   莫愁忙探身问:“皇上?”   韦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撑着坐起来,费力地拉过莫愁的纤手,微笑道:“莫愁,你别担心,你……你回来……了,我不会……不会死,我若死了,你……你怎么……办……”   莫愁本来已是强抑悲伤,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泪如雨下:“皇上……”见他气血不畅,短短的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极为艰难,又怕骤然说出真相反刺激了他,难过地眨眨眼睛,“皇上,你先歇息一会,别急着说话。”   韦臻微闭着眼靠在床头,莫愁茫然无助地回望刘太医,泪眼婆娑。李严见这情形,忽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莫愁面前,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惊喜:“娘娘别急,皇上这里还有一枚‘补天丸’,不妨一试。”   “补天丸?是什么?”莫愁不解。   李严一句话倒惊醒韦臻梦里人,忙道:“你怎不早说?还不快去拿来!”   李严跪下谢罪:“老奴糊涂!”补天丸是宫中至宝之一,韦臻从先皇处得到两枚,一直将其深藏,即位后从未动用,只是上次病危时得知莫愁未死,曾服下过一丸。而这次韦臻每日只是倦怠思睡,昏沉中忘了此药,而韦臻并不似上回那般吐血昏迷,李严忙乱之中,竟忘了此药。   莫愁见韦臻和李严的表情,这补天丸必是极有用的神药,心下亦不由雀跃开心。少时李严拿来药盒,取出仅剩的那枚黑色药丸,并递给韦臻半盏茶水。韦臻和水将药丸一口吞下,随即在床上盘腿而坐,闭目凝神,运功调息。   殿内众人皆屏息静气地望着他。过了约一个多时辰,韦臻缓缓地睁开双目,眼中精光沉静。莫愁见状,欢喜得变了声调:“皇上!你好了?”   韦臻自觉四肢百骸,皆充沛有力,亦是兴奋不已,振作精神,便要下床,一面笑道:“我不是说了,你回来我便不会死,朕是天子,岂会乱说?何况,这补天丸的确有起死回生之效。”   “真的?皇上怎么不早说?”莫愁拍掌欢呼,心下却是悲喜交集,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道他有这枚劳什子的药丸可起死回生,自己何必多此一举跑回去要什么解药,反倒生出许多事来,这下倒好了,他活了,自己便该死了……好吧,好吧,一命换一命,老天爷还是挺公平的,这次跑回天京一趟,倒也不虚此行,他既然安然无恙,过两日,自己悄悄地溜走便是。莫愁一直担心韦臻的生死,此时见他脱险,对笼罩自己头上的死亡阴影,反倒不萦于怀。   韦臻笑着解释道:“我也差点忘了。这补天丸非同寻常,以九九八十一种罕见药材历数十年之功制成,是天下至宝,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神奇效用,宫里仅剩了这一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能轻易动用。”   刘太医上前为韦臻诊脉。莫愁在一旁偷窥太医脸色,刘太医沉吟不语,面上渐渐显出喜色,片刻诊罢,道:“恭喜皇上,皇上脉象平稳有力,元气渐复,实在可喜可贺!”莫愁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却听刘太医又道:“只是微臣总觉得皇上这病来得奇怪,补天丸虽有立竿见影之奇效,怕不能根治,还须观察一段时日。待微臣开一副方子为皇上补气调养。” 15誓娶   韦臻自从近两年前莫愁诈死后,前前后后缠绵病榻多时,太医们软硬兼施,让韦臻喝了无数苦药汤,却从无半点用处,因此最恨吃药,此时听刘太医又要开什么方子,不由蹙紧眉头,颇为不耐地一挥手:“朕已经没病了,还吃什么药?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下去下去!”刘太医等数名太医只得默然退下。   韦臻神奇病愈,莫愁转忧为喜,破涕为笑,半开玩笑地道:“我当只有我不爱吃药,原来堂堂皇上,也怕药苦么?”   韦臻兴致极好,笑呵呵地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莫愁最怕喝药,以前每次为了哄你喝一碗药,威逼利诱,什么法子都想尽了,”提起往事,见莫愁羞涩低头,韦臻揽过她,亲了她面颊一下,“其实我哪里是怕苦?而是既已有了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何必再受那些庸医的摆布?”   莫愁轻轻喟叹:“皇上这里真是好东西多,一枚补天丸,世所难得。”   韦臻笑得暧昧:“我说的灵丹妙药可不是补天丸,你才是最好的良医神药,人到病除,便胜过一百粒补天丸!”   莫愁无言以对,红着脸讪讪陪笑,服侍韦臻起身,韦臻多日不曾下床,此时重病初愈,精神抖擞,深深呼吸几下,恨不得跑出宫去狂奔大叫,却忽觉腹中咕咕作响,原是饿了。韦臻微觉尴尬,见莫愁一身风尘仆仆,面有倦容,想她定也是匆匆赶到,忙命人传膳。   韦臻卧病以来,不思饮食,御膳房准备都是清淡菜肴,少时传到。韦臻让莫愁挨在身边坐了,只喜滋滋地望着她,莫愁见他欢喜,也是开心,忽想起什么:“皇上,怎么没见着珍珍?”   韦臻道:“她要进宫陪着我,是我不许她来。我已下旨将她指婚给卢麒,婚礼便定在七日之后,”微微一笑,“你回来得正好,少不了去喝她的喜酒。”   莫愁见韦臻无恙,本打算即日一走了之,听说珍珍要大婚,心想,等上七天看看她的婚礼倒也不错,自己的喜酒是没得喝了,找她讨一杯喜酒喝喝也聊胜于无,却又冲韦臻一笑:“那皇上的大婚安排在什么时候?我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可是特意来观礼的。”   大婚?韦臻闻言一愣,方明白莫愁指的是上回在阳明行宫自己所言要册立刘氏为后一事,当时急着要赶她走,只有此法最快,自然不择手段,莫愁今日再来追问,韦臻顿时面红过耳,沉默片刻,狡黠一笑,顺水推舟地道:“我病得昏昏沉沉,哪还顾得上大婚?现在既已病愈,这事自然也得吩咐下去,好生安排。要不你先查查黄历,定了日子,我们再做商议。”   莫愁听得一头雾水,你要大婚,干嘛问我日子?难道还要我这快死的人帮你操办不成?不过,刘氏若真如所谓,温婉娴静,贤良淑德,他立刘氏为后,终身有托,自己就更不用担心了……莫愁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又颇觉好笑,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老母亲了,还要操心他的终身大事?不然死不瞑目么?江哥哥呢?他日后又会娶谁?莫愁疑惑地问:“皇上大婚,自然有礼官主持,我对此一窍不通,干嘛问我?”   “哈哈!哈哈!”韦臻得意,放声大笑,“怎么不问你?你刁钻古怪的,他们选了日子,你若不满意,不肯拜堂,怎生是好?”   莫愁方回过神他说的是与自己大婚,刹时变了脸色,怔了半晌,勉强一笑:“皇上不是睡糊涂了吧?怎么好端端地开这种玩笑?”   韦臻笑容隐去,执了莫愁的手,语气重如泰山:“莫愁,你明知道我不是开玩笑。你这次回来是为什么?不会是兴高采烈来看我死的吧?莫愁,我曾说过,要等到半年期满时再问你,不过,我想不必了,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了……”韦臻眸中溢出自信与渴望,一字一字地道:“莫愁,我要立你为后!其实,你也很清楚,除了你,我再不会立别人为皇后,也永不会有洞房花烛之夜。上次我狠心将你赶走,是以为自己将不久人世,不能再陪着你,总不能让你在深宫里孤孤单单地过一生,你不会怪我吧?……你既然肯回来,自然是明了我的苦衷。莫愁,今天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真是让我……我醒来看到你的第一眼,那种感觉,就象是……就象是天地万物都被你照亮,是你重新给了我生命,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娶你……”   韦臻这一番深情告白,直听得莫愁心乱如麻,五味杂陈,唉!唉!真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这就是自己不计后果的后果!好嘛,上次把我抢回来,还装模作样问问我的意,连意见也不用问了,还是等他下旨册后之前赶紧脚底抹油吧!莫愁揉了揉额头,低低呻吟:“皇上,我头晕得很,想是骑马骑得久了,有点儿累了。”   “累了?”韦臻怜惜地道,“用完膳我即让人送你回去歇息,”这才想起关心莫愁的来处,“骑马?你从哪里来?是跑回家去了么?”   “嗯,皇上给了十万两银子,我总得先送回去。”莫愁避重就轻地道,既然醉生梦死的毒已经解了,自己也就不必急着告诉他真相了。   “呵呵,”韦臻淡淡一笑,“果然思乡心切,见到你二哥了?”   “嗯。”莫愁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见到江枫了?”韦臻又问。   “嗯。”莫愁抿抿唇,垂下长长的睫毛。   韦臻算算日子,莫愁在家呆了不过两三天,便又催马返回,不知她是怎样和她二哥与江枫交代的?他们肯定不许她回来,她既然肯离开江枫千里迢迢重回自己身边,这已表明自己已大获全胜,旁的又何必多问?满满的喜悦充溢心中,韦臻笑道:“一趟往返,千山万水,真是辛苦了。” 16送嫁   “大婚之事,你也不必着急,等珍珍完婚后,我们再好好筹划。”韦臻顿一顿,笑如春光,“你放心,虽然你本已位列昭仪,若要立为皇后,只须行册封之礼,不必再行婚礼,但我知道你一直盼着洞房花烛,必不能草草从事,定会按照迎娶皇后之仪式典礼,风风光光地将你娶回。”韦臻忽揶揄一笑,又道,“不过说实话,我已经等不及了呢!最好能在新年前完成这件大事。到明年此时……我便好立太子了。”忽想到当初让莫愁服下的那些黑色药丸,不禁后悔地长叹一声,若不是自己糊涂,如今也该是儿女绕膝了。   韦臻说得眉飞色舞,却不知他那一句句情深意切的言辞,皆化为了一枚枚锐利的银针,扎得莫愁体无完肤,莫愁三下五除二扒光面前的一小碗珍珠香米饭,站起来告辞:“皇上病体初愈,亦要善自保重,不可太过劳累。我头痛死了,要先回长乐宫睡上一觉。”   莫愁说得严肃认真,韦臻听着只觉娇憨可笑,起身陪着莫愁走出乾元宫们,见那外面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林梢枝头,如春风忽来,千树万树梨花盛开。想到渡尽劫波,终于否极泰来,从此将与身边这人晨昏与共,双宿双飞,白首偕老,便看那冰天雪地亦觉得温馨可爱,却吩咐李严道:“娘娘怕冷,长乐宫中可预备好了暖炉么?”   李严忙道:“回皇上,奴才早已派人去准备了。”   韦臻又问:“宫里可还有银狐狸皮斗篷?”   李严会意:“奴才马上派人去查看。”   少时便有内侍捧了一件雪白的狐皮斗篷回来,韦臻接过,亲手为莫愁脱下旧衣,披上斗篷,道:“你穿上这件银狐斗篷,便不会冷了。白狐本就罕见,银狐更是白狐之中的极品,以其皮毛轻软柔滑、光彩耀人而天下闻名,但银狐只生长在漠北极寒之地,且迅捷如风,狡猾机警,极其难以扑捉,这银狐斗篷只作贡品,宫外便有黄金万两,也是难求呢!”莫愁谢过韦臻,她整日里马上奔波,倒不觉寒冷,此时听韦臻一说,下意识地缩缩手脚。韦臻打趣道:“我还想等过几日,带你去骑马登山赏雪,你这样怕冷,看来是不成了。”   过几天骑马?莫愁暗道,那恐怕就不是你从马上摔下来了,该是我滚到山下去了,忙推辞道:“多谢皇上美意,不过我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此番劫后重逢,韦臻但觉离开她一刻也是难舍,听她不住要求回宫睡觉,也只得道:“那你去吧!好好休息,明日还有事要找你。”韦臻站在丹墀之上,依依不舍地目送她上了肩舆,渐渐消失于视线尽头。   莫愁尚未到长乐宫,青岚便已率领众人迎了出来,念念更是冲在前头,莫愁见了他们,也是欢喜无限。每一次莫愁皆是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三番五次之后,青岚倒已是习惯了,不至如上回那般失态,念念则兴奋得汪汪大叫。   莫愁想起过几日自己便要走了,念念也再见不到自己,俯身抱起它狠狠地亲了一口。青岚已得知莫愁回宫后,皇上即清醒了过来,亦是喜极而泣:“娘娘可总算回来了!若早点回来,皇上也不至病到现在。”   还真把我当成灵丹妙药了?莫愁不能和她深说,淡淡地道:“是皇上自个要把我赶走,怎能怪我?”随口问了几句别后情形,进了长乐宫内,洁白的莲花玉榻温润依旧,只是夏季里榻下水池的冰水换成了冬季的热水,四周的紫金暖炉焚了上好的银丝炭,热气一烘,宫内更暖如三春。   莫愁除了斗篷,脱了鞋袜,赤足淌过暖水池,径行跳上榻去躺了,拉过雪锻锦衾合眼睡觉。青岚见惯不惊,放下柔纱罗帐,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面。莫愁困倦,一觉睡醒,宫内已是漆黑一团,却想:他要死时,便将我赶走,他活转来,便要娶我。但现在是我快死了,我当然要离开他,就算我活着,也是要和江枫哥哥共度白头……想到江枫,莫愁心中一痛,唉,不要再想他了。说起来,那傻瓜皇帝也真有点可怜,不管我生还是死,他都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除非……除非我和他一起死了,两人凑合着黄泉路上做个伴还行。想到此处,莫愁哑然失笑,复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韦臻已能早朝,百官欣喜,只是又积压了许多事务。待下午时,韦臻便又派人来接莫愁去明心殿帮忙。莫愁一看,奏折仍是堆积如山,吓得吐了吐舌头,倒也不推辞。两人磋商国事,言笑晏晏。碧玉缠丝炉中缕缕暖香袭人。韦臻不时偷望莫愁,恍惚间似乎已见两人白发如霜,仍这般执手相对……   珍珍得知皇兄痊愈,这日抽空进宫一趟,见莫愁亦回来了,更是惊喜。莫愁亦连声向她道贺。待珍珍走了,韦臻却见莫愁愁眉不展,奇怪相询。莫愁扁起小嘴:“我要去人家府上喝喜酒,却没准备好贺礼,眼下我是穷光蛋一个,也没东西拿得出手,不知该怎么办?”   韦臻大笑:“原来你还操这种心?你就不用准备贺礼了,我们共送一份便好,对了,除了长公主下降惯例的赏赐外,再把于厚德当年送你的那串珍珠加上,便当是你的贺礼了。”   韦臻这样安排有其用意,莫愁不好多说什么。贺礼送到公主府上,珍珍见皇兄与莫愁礼物合在一处,心下明白,忙遣人向莫愁还礼并志喜。   七日后,珍珍大婚之期,因驸马卢麒不肯进京为官,宁愿主理地方,造福百姓,韦臻遂将其升任为九省巡抚,待成婚后即携珍珍上任。卢麒在京中没有府邸,又不愿大事铺张,婚礼便设在仁安长公主府,也未大宴宾朋,只是卢麒的一些亲朋故旧莅临道贺。韦臻怕扰了新人,估摸他二人将拜堂完毕,这才换了便装,轻车简从,与莫愁一同驾临长公主府上。 17蕴悲   莫愁本是后宫嫔妃,不宜出宫参加这种庆典,但珍珍既是她的结拜姐妹,卢麒亦靠她一力举荐,与夫妻二人的关系皆非寻常,自然应当到场。而韦臻带莫愁同行,又有另一层用意。自皇贵妃周宁容畏罪伏法后,莫愁作为从二品昭仪,位列九嫔之首,已是后宫地位最高的嫔妃。韦臻这几日背着莫愁接见了几位心腹重臣,就立莫愁为后一事探问臣下口风,虽个别人有所微词,但韦臻强调此次重病痊愈,全靠莫愁从越西国带回的良药,又指出与越西国公主联姻,可化干戈为玉帛,让两国边境靖宁,永保和平。众人一听觉得有理,毕竟大局为重,又盼着皇帝早定后宫,延育子嗣,以承大统,些许异议即在韦臻的坚持下趋于平息。韦臻只等珍珍完婚后,便正式颁下册立莫愁为后的诏书。   此日雪霁云开,暖阳和煦,韦臻和莫愁同乘一辇,到了仁安长公主府门前。莫愁下车时,远远地忽望见街道那头有一青衣人影一闪而过,仿佛是阿成。阿成?莫愁心头一跳,难道是江哥哥出什么事了么?却又怀疑是自己眼花,这才几天,江哥哥就算神通广大也找不到天京城里来吧?阿成他们怎会料到我又回来了?   莫愁正犹疑间,身着大红喜服的珍珍与卢麒已到门前白玉阶下,叩迎圣驾。莫愁今日为迎合珍珍大喜,特意选了件玫瑰紫绣福字团花的锦袄,下着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曳地缎裙,戴了一对赤金镶红玛瑙耳坠,发髻上插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见珍珍穿了件大红绫罗丝锻的礼服,上用金银丝线绣成七彩祥云并花好月圆的图案,裙摆点缀了无数细小的珍珠宝石,闪闪夺目。莫愁忽想到那夜自己穿的那件大红的宫装,只觉那衣裳红得便似要沁出血来……   珍珍虽以大红盖头遮住面目,但莫愁见她步态轻盈,声音柔婉,想必她心中该是十分欢喜的。卢麒今日也装扮一新,光鲜照人。新郎在前头带路,将皇上迎入府中。莫愁跟在韦臻身后,见公主府张灯结彩,大异往日,门口挂了两对大红的灯笼,正门上贴了红艳艳的烫金喜字,连两只气派威武的石狮子头上也缠了红色的缎带绣球。一进门,从大门到正堂,地上铺了厚厚的大红锻绒地毯,两旁的行道树上则是一串串红灯笼,映得园中的白雪亦红光灿烂。屋檐上悬下一团团五彩攒金绕绒花球,坠着一尺来长的赤红穗子。堂上案前大红喜烛高烧,桌上满满放着赤色的喜果……满眼火红的颜色直逼到眼前,莫愁心头一窒,几乎被压得不能呼吸。   韦臻却未察觉莫愁的异样,见她步履迟缓,回头牵了她的手,并肩来到堂上。卢麒忙延请皇上在上首坐了。韦臻见众人仍跪伏于地,笑道:“今日是朕的义妹大喜的日子,便当是家宴,众位不必拘礼。”座下宾朋大多是朝廷官员,见皇上携宠妃抛头露面,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虽是家宴,除却皇后,其余嫔妃出面皆有违礼数,有知晓内情者暗中以目示意,聪明点的已经恍悟。   珍珍之父刘全先上前敬酒,韦臻笑盈盈喝了一杯,旁边莫愁也陪饮了一杯,砸砸嘴道:“好甜!”   韦臻笑道:“这是宫里赐的喜盈门喜酒,加了不少蜜糖制成,当然是甜的。”压低声音道:“知道你喜欢春雨秋露,到时我们办事时,便喝春雨秋露好了……”   春雨秋露?那是自己喝过的第一种酒,那样浓烈,一沾唇便醉了,莫愁面飞红云,那样烈性的酒,今生还是不要喝了吧!却听韦臻对刘全道:“老人家,当初朕认下珍珍为义妹时便曾许诺过,要为她招个好女婿,今日总算如愿了。”刘全老泪纵横,感激涕零,便要跪下谢恩,韦臻道:“老人家不必多礼,朕是珍珍的长兄,她的终身大事,自然得妥善安排。”   旁边有人忙将刘全扶住,刘全拭泪道:“小老儿一介草民,活了这六十多岁,没想到还能有今天,真是皇恩浩荡,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气!”唏嘘一阵,望望莫愁,又望望韦臻,半晌道:“皇上既然说了今天是家宴,那小老儿就斗胆祝愿皇上与娘娘龙凤吉祥,福寿延绵。”   韦臻心喜,望向莫愁,笑而不言,莫愁心虚转头。韦臻对刘全道:“借老人家吉言,宫中还有一支千年老参,回头朕让人送来。”   韦臻说话间,但觉丹田中微有刺痛之感,也并不在意。珍珍与卢麒夫妇又上前敬酒,韦臻笑道:“你们要敬酒,自己得先喝一杯,先喝一杯交杯酒,朕才能喝你们的酒。”今日虽然宾朋满座,但碍于珍珍的皇家身份,席间亲友不好笑闹,酒宴本有些沉闷,韦臻一来,众人更觉拘束,不想皇上竟然开了这个头,便有胆大的轰然叫好。珍珍脸已红透,只是隔了盖头看不见,卢麒将一只红玛瑙酒杯塞在她手中,两人手臂交缠,喝了一杯。韦臻大笑,忽然腹中如针扎刀剜一般剧痛,额上冷汗渗出,笑声噶然而止。众人皆惊,面面相觑。韦臻怕误了新婚夫妇的喜事,放下酒杯,强撑着靠椅扶手,站起来道:“朕宫里还有要事,便不多扰了,你们欢饮尽兴便是。”又对卢麒道:“贤卿为官清正,精明能干,乃国之栋梁,朕将长公主赐婚与你,望你勤勉尽职,始终如一,勿负朕之期许。”   卢麒连忙谢恩。韦臻又祝二人白首偕老,百年好合。言罢,扶着莫愁的手往外走去。莫愁见他脸色惨白,冰凉的手心中尽是汗水,惊惧不定,碍于众人在前,不便多问。韦臻咬牙一步步挨出公主府大门,上了门外的车辇,莫愁扶韦臻坐下,韦臻方松一口气,弓下身,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莫愁惊问:“皇上怎么了?” 18隐患   韦臻蹙眉道:“突然腹中疼痛,不知何故。”   莫愁冲口而出:“难道是喜酒中有人下毒?”   韦臻凝思片刻,唤过张冶,让他派人去公主府取了刚才所用的酒壶酒杯查验,并留人观察是否有席间是否有可疑之人。张治退下,韦臻复摇摇头道:“我倒觉得,不象是喜宴中有人下毒……自进府后,我只喝了一杯喜酒,照惯例那酒应有人先验过,何况你不也喝了那壶酒么?怎么没事?”韦臻勉强说完,剧痛再度袭来,一手按住腹部,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莫愁拿过白绢手巾为韦臻拭汗:“那……”她本想问那怎么回事,忽记起服下补天丸时刘太医的话,难道……还是那醉生梦死?莫愁心跳骤然加速,怀中如有一头小鹿乱撞,见韦臻满面痛苦之色,如果那毒没有解,反倒更加重了……莫愁下意识地紧紧握住韦臻的手,仿佛一松开,他便会消失不见。   韦臻看她紧张,强笑着安慰道:“你现在知道心疼了?上次用辣椒水灌我时比这还痛呢!或许只是吃坏了肚子,不打紧的。”   “嗯。”莫愁轻声应道,仍是惴惴不安。   李严亦发觉情况不妙,即令辇车启程,紧催慢赶,到了乾元宫,急请太医来诊视。韦臻虽不喜太医,但此时也巴不得有什么药能止痛也好。少时刘太医匆匆赶到,问过发病情形,便为韦臻诊脉。诊罢良久不语,莫愁终于忍不住问道:“太医,皇上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嗯,”刘太医面沉如水,“据微臣看来,皇上不是患病,而是中毒!”   “中毒?”莫愁失声道,“是刚在喜宴上……”   “不……”刘太医缓缓摇头,“据微臣看来,这毒当不是一日两日了。其实自从月前皇上患上怪病后,微臣就一直怀疑皇上可能是中了毒,但这毒十分怪异,应是一种慢性毒药,却没有任何普通毒药中毒的表象。而七日前,皇上服下了补天丸,登时见效痊愈,微臣虽有疑惑,也不敢贸然讲出。如今看来,皇上应是中毒无疑。补天丸虽是世间奇药,但究其根本,也只是一枚补药,可以补气复元,起死回生,却终究不能解毒。当时服下补天丸之后,只不过将那毒性暂时压制住了,或许是皇上内力深厚,气血运行中不知不觉将毒素汇集丹田,故今日毒发便会腹痛。”   果然是醉生梦死的毒!莫愁一听,瞪大眼睛,倒不敢轻率接口。韦臻听了,反倒神色轻松:“既然不是病是中毒,那便好说了,有毒便有解,这种慢性毒药必有解药,只要制成解药,即可万事大吉。”   “是!皇上所言极是!”刘太医答道,“皇上请先服一枚祛痛丸,可缓解腹痛,臣立即去设法寻找解药。”说着打开药箱,拿出一只酒葫芦形状的青花瓷瓶,嘱咐道:“这瓶中有十枚祛痛丸药,皇上疼痛难当时,可暂时服下一枚,只是每日至多一枚,不可多服。”   韦臻点点头。莫愁亲手接过瓷瓶,倒出一枚来,见那药丸颜色大小竟与醉生梦死的解药十分相似!不由心头一震,忙将药丸放在鼻端闻了闻,那气味却与自己曾见过的醉生梦死真假解药皆不相同,莫愁微微疑惑地望着刘太医,刘太医忙道:“娘娘若不放心,微臣可先尝一枚。”   韦臻道:“刘太医主持太医院多年,忠心耿耿,朕自然是信得过的。”拿过药丸来和水吞下,闭目养神片刻,疼痛果然大为缓解。   刘太医又问:“还请皇上仔细回忆一下,是何时何地中的毒?最好能查出下毒的凶手,将其捉住,解药或许就在他手中。”刘太医自顾说着,却未注意到一旁的莫愁脸色灰败。   韦臻一听说是中毒,不动声色中便已将这一两个月来的经历反复揣摩了一阵,却想不出半点端倪,这慢性毒药,最不易防,若是在食物饮水中下的毒,而此毒又能躲过宫中的银牌查验,那可做手脚的人就多了……韦臻静默半晌,问道:“太医可知这是什么毒?”   刘太医惭愧地摇摇头:“微臣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毒?不过……”刘太医沉吟一下,“微臣以为,这绝不是常见的毒药,很可能是从异域传入的,皇上可想一想,身边亲信的人之中是否有人与宫外勾结,或对皇上怀恨在心?”   “嗯,”韦臻一挑眉毛,“朕会去查,你也抓紧时间去寻求解药,若能解了此毒,朕自有重赏!”   “是!微臣必当尽力!”刘太医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待刘太医离去,莫愁缓缓起身,低声道:“皇上,我有紧要之事禀报。”   “你?”韦臻眼中闪过一星难以置信的火花,但终究忍耐着未多说什么,挥一挥手,让李严带着内侍宫女等退到外面,“什么事?你说吧!”   莫愁面对韦臻,慢慢跪下,双膝接触地面的瞬间,冰冷的感觉如锐利的锥尖透过厚厚的绒毯刺入体内,今日说出真相,所有的一切恩怨,也该就此了断了吧!莫愁一字一字地道:“皇上,这毒名叫醉生梦死,是我下的毒!”   “什么?”韦臻的身子晃了一晃,颤声道,“你说什么?”   “对!是我下了毒,”莫愁咬咬牙,重复道,“皇上,你还记得我讲过的阿梅的故事么?这毒便是她的未婚夫给我的。”莫愁于是将如何遇见宋睿,如何听了阿梅的故事后,答应帮他报仇,宋睿又如何制成毒针,让自己藏在身上,在梓关初见面时,如何趁韦臻狂喜之下全无防备而刺了他一针……莫愁隐去了二哥参与其中之事,只说是自己私下答应了宋睿,旁人全不知情,反正宋睿已死,死无对证,韦臻大不了再处死我,却是怪不到越西国头上。   莫愁低着头,不敢去看韦臻的表情,道:“我也不知道这醉生梦死是谁给他的,以什么毒药所制,只知道它非普通毒药,银器并不能验出。” 19欺王   莫愁停了一下,又道:“中了醉生梦死的毒后,不会有任何知觉,经过三个月方会毒发,毒发后只是倦怠无力,不知不觉中耗尽元气,再过三个月,则心力衰竭而死。至于解药……宋睿那里,本有两枚解药,但其中一枚事先给我服下了……另外一枚,”鸡冠山山顶上那缕白烟在莫愁眼前闪过,“另外那枚解药,已被他毁去了,而解药的方子除了他,再没有人知道……据宋睿说,就算得到了醉生梦死解药的秘方,要配置成解药也绝非半年之内所能完成……宋睿得知刺杀成功后,便跳崖自尽了,他说,他不能给仇人……留下一线生机。”莫愁索性一口气说完,当中的种种经过却一语带过,瞒下了自己去找宋睿求药而中毒之事。这样也好,干脆让他死心,我也可以了无牵挂了。   内殿中一片寂静,静得只听见窗外吹过树梢的簌簌风声,莫愁忽想到冷宫里那残破小屋透窗而来的瑟瑟北风,或许,自己剩下的日子又要回到冷宫里了……明明寝宫内的赤金镂花大铜炉中的炭火正旺,热气笼罩犹如初夏,韦臻却冷得浑身似被冻僵,极冷的寒气从每一处骨头缝里透出来,即使咬紧了牙关,仍在咯咯作响,这样的冷,甚至胜过了两年前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良久,韦臻一只手抬起莫愁的下巴,静静地对视着她的双眸,漆黑的瞳仁中有一簇幽异的火苗:“莫愁,是你要杀我?”韦臻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嗓子却干涸生疼,沙哑的声音不似自己发出来的。莫愁被动地抬头望着她,一言不发,脑袋一偏,想转开视线,韦臻却捏住她下颌,不许她躲避:“莫愁,你要杀我?”韦臻重复道。干嘛要一遍遍地明知故问?莫愁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到现在纠缠这些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找太医想办法吗?韦臻眼中的幽恨疑虑更深:“你要杀我,为什么要用这样费力的法子?我曾把匕首递到你手上,你为什么不给我痛快的一刀?一了百了?你为什么要答应我,跟我回来?前些日子,放你走,你为什么又要回来,是想眼看着我死才甘心么?”   韦臻的手上渐渐加力,莫愁一动也动不了,更说不出一个字来。韦臻眼中的恨意如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的锋芒似要将眼前的人生生劈成两半!韦臻的语气渐渐急促:“莫愁,你恨我,可以!你要杀我,可以!这都算我自作自受!我不怪你……但为什么,你要骗我?为什么要给我幻想?为什么?你!你……戏耍我,这是不是很好玩,是么?”浸满悲愤的声音里有锥心之痛,莫愁仿佛看见淋漓的鲜血一点一滴从他心尖滴下,殷红一片。莫愁将心一横,只是抿紧双唇,死死地沉默着,好吧!我该说的都说了,你恨我最好,我正求之不得。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活不了了,顺便让你出气就是了……   韦臻凝望她半晌,眼中的恨意渐化作深刻的悲凉:“你既然要骗我,为什么不骗到底?让我不明不白地死去,以为你对我情深意重,不是更好?今天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实话?是你玩够了么?”韦臻深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抚摸莫愁的面颊,忽柔声道:“莫愁,你刚才说的不是实话,对不对?虽然你刁钻古怪,但你那么善良,怎么可能杀人?就算你恨我……你只是和我开玩笑的,对不对?”   真是十足的大傻瓜啊!难怪不得只能当个昏君……莫愁暗中莫名悲叹,为什么说实话时你不信,撒谎的时候你全听?是你自己喜欢幻想,也怪不得我了啊……“皇上圣明,应当知道我今日说的句句是实。”莫愁俯身叩下头去,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悲喜起伏。   “莫愁,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越西国与我朝积怨甚深,你听了宋睿的话,又受你二哥的指使……”韦臻似自言自语地道。   “不是,”莫愁打断韦臻,面不改色否认道,“这和我二哥毫无关系,和越西国上下毫无关系,全是我自作主张,想为阿梅报仇,想为历年死去的姐妹报仇,除了我和宋睿,其余的人皆不知情。”   “好!好!好!”韦臻连说了三声好,欲要站起,心口一阵窒痛,韦臻不由捂着胸口,复跌坐回床上。   “皇上!”莫愁还是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膝行上前。   韦臻恨极,一脚将莫愁踹翻在地,站起来道:“少来这一套!你骗我还没骗够么?”又一把将莫愁拎起,锐利的眼神直逼视着她,“你告诉我真相,是不愿意嫁给我对么?”差不多吧,莫愁心道,我当然不能嫁给你,就算是皇后也不干!但不想嫁给你很简单啊……韦臻见莫愁不说话,声音愈冷如冰:“你跑回来,是想看着我死了,然后你大仇得报,就痛快开心了不是?就可以和你的江枫远走高飞,逍遥快活一生了对吧!”唉!莫愁暗暗叹气,昏君是被我气得神志不清了,还是中这醉生梦死的毒,不但力气没了,这脑子也越来越糊涂了,你仔细想想吧,你这话有没有一星半点的道理?莫愁只是腹诽,却知道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吭声不辩解,就让这昏君误解了最好。   “好!好!”韦臻怒极反笑,狠狠地拽住莫愁的衣领,突然一扬手,重重地给了莫愁一掌,莫愁再度被他打倒在地,颊上登时肿起几道鲜红的指印,火辣辣地疼痛,一缕淡红的血丝顺着口角流下……韦臻又一把拉起她,用力掷到龙床上,道:“我说过,绝对不再伤害你,但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韦臻声音凛冽如窗外呼啸的北风,“我放你走,放你自由,让你喜欢谁就去找谁,你偏偏要自己跑回来,那就怪不得我了!”韦臻扼住莫愁的咽喉,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休怪我无情,岂能让你再如愿!” 20询寿   韦臻说完,出手如电,点了莫愁的几处要穴,怕她出声,又点了她的哑穴。韦臻放下重重帷帐,以免让外人看见,自己披衣坐在案前,接着传李严进来,令宣刘太医觐见。   莫愁头朝下趴在宽大的龙床上,想换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却丝毫动弹不得,颊上仍是疼痛,心里反不觉难过,她一直因下毒和欺骗之事而心怀内疚,今日痛快说出,反倒似放下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虽说不出话,外面的动静倒听得清清楚楚,呵呵,莫愁得意暗笑,这皇帝总算想起找医生了,但是,他说什么不能让我如愿?怎么不知道这一回我又已经如愿了?“看着他死了开心痛快,和江哥哥远走高飞,一生自在?”若真能那样,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步天地了,你以为我喜欢住冷宫,喝鸩酒么?   听韦臻令宣刘太医,莫愁松了一口气,寝宫内寂静无声,只听得见韦臻沉重急促的呼吸声,莫愁倦意上来,干脆闭了眼睛打盹。过了一会儿,忽听帐外有人声:“微臣叩见皇上!”正是刘太医的声音。救命稻草来了?莫愁打起精神,我别的瞒了你,可关于醉生梦死的毒性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愿这神医能帮你想出法子,不然我也爱莫能助了……莫愁忽一转念,如果刘太医能制成醉生梦死的解药,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有救了?唉,哪有那么多解药?何必再去求他……   却听韦臻道:“爱卿平身,朕已查到这是什么毒药了。”平静的话语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怒意。   刘太医忙道:“敢问皇上是什么毒?毒性如何?是在何处中的毒?”   韦臻泠然道:“此毒名为醉生梦死,”稍稍停了停,又道,“说起来,该是近半年前在梓关前线时中的毒了,当时一日夜间,正急行军时,忽有一蒙面的黑衣刺客行刺,黑暗中朕曾中了他的一枚银针,那枚银针并未刺入要穴,也未觉体内有任何异样,朕只当是寻常暗器,并未喂毒,但适才听太医提示,说朕不是重病而是中毒,且是慢性毒药,朕仔细回想,应该就是那次遇刺时中了毒……这毒名叫醉生梦死,也是多年以前,朕年少习武之时,曾听高手说过,传说是东番的一种奇毒……”韦臻缓缓地道,随即将从莫愁那里听来的关于醉生梦死的毒性等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那……”刘太医问,“刺客现在何处?是何来历?可有捉拿归案?”   韦臻似乎迟疑了一下,道:“刺客当时被捉住,尚未来得及问出其幕后主使,他便畏罪自尽了,朕曾命人搜索他全身,亦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朕看他的武功,也不过是江湖上的三脚猫功夫,以为不过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不知哪里的小角色派来的人物,即下令就地掩埋,不曾深究,后来一直风平浪静,若不是太医提醒,朕几乎要将这件事忘了……”   莫愁听他只字不提自己谋刺一事,而是编了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谎话,微觉奇怪,他说谎的本事可真不怎的,但是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是我行刺下的毒?是怕引起麻烦还是……还是他仍然对自己余情未了?唉,我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剩下的事就是要想办法让他死心……   “醉生梦死?哦?微臣明白了,”刘太医的声音有些惊讶,更有些沉重,“可惜,皇上发现得有些迟了……醉生梦死,微臣也曾听说过,是一种罕见的毒药……”   “你也知道醉生梦死?”韦臻惊奇地道。   “是……”刘太医似有些疑惑不定,“但微臣只是听说过,并未亲眼见过,至于解药如何配置,还得容臣再仔细思量一下。”说罢,便又重新为韦臻诊脉望气,问了韦臻几个问题,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莫愁头朝下,什么也看不到,忽有些心慌,几乎忘了呼吸。   韦臻试探问:“太医以为如何?”   “这……”刘太医放低了声音,“微臣必定尽力而为。不过,皇上最好能找到现成的解药……”   刘太医这话已是明明白白地告诉韦臻,他对解药一事殊无把握,韦臻闻言也沉默了,良久,忽道:“朕问你一句话,你要据实回答,不可隐瞒。”   “是,微臣遵旨。”刘太医恭谨地道。   “如果……如果没有解药,朕还能活多久?”韦臻的声音如银瓶乍破,直刺人心。   “皇上,这……”刘太医颤抖着不能成声。   “生死有命,朕虽是皇帝,也知道人生无常,生老病死之劫谁也躲不过,你照实说就是。”韦臻的语气倒甚是平静,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茫茫海面。   “这……”刘太医鼓足勇气道,“诚如皇上适才所言,中了醉生梦死的毒后,若不能服下解药,最多不过六个月,就将毒发身亡,算来皇上自中毒至今已有五个月了……但皇上近日服下了补天丸,补天丸虽然不能解毒,却有培元固本之效,这醉生梦死主要是消耗人的元气,服用补天丸后,元气充沛,至少……”   “至少可以多捱一段日子是吧?那么,朕可以再活多久?”韦臻的声音里竟似有些笑意。   “回皇上,至少……应当可再多六个月……加上皇上吉人天相,这六个月期间……”刘太医话未说完,已是汗出如浆。   “再多六个月?呵呵,”韦臻笑着止住他,“够了,那已够了。”够了?够他做什么?莫愁疑惑地想。韦臻的语气里有几分轻松:“你暂且下去吧!若制药有任何需求或任何进展,直接可进宫禀报。”   “是,”刘太医应道,“也请皇上保重龙体,不可妄动真气。”   听刘太医退出去了,莫愁知道他该来发落自己了,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情,又闭上眼睛装睡。果然韦臻哗的一声将帷帐掀开,见莫愁侧着头,安详地阖着双眼,似已沉入了梦乡。 21殉葬   韦臻见状,满腔怒火更是不打一处来,一把拎住莫愁的后襟,又将她凌空提了起来。韦臻拍开莫愁被点的穴道,复将她往龙床上一扔,刷地撕开莫愁的玫瑰紫锦袄,露出月白色的抹胸和莲藕似的白皙玉臂。莫愁并不挣扎,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他到底要做什么,见韦臻气势汹汹地扑将上来,莫愁往旁边一让,轻巧地躲开,微微一笑,道:“皇上怎么两年多也没什么长进,既然乐此不疲,是不是还该找根绳子把我的手脚都绑起来?”   莫愁目光如溪流清澈见底,没有半点惊恐不安,嘴角却挂着鄙夷的讥笑。韦臻握紧拳头,那神情分明是在讽刺当初自己和她的第一夜,那也是韦臻从不愿回忆的往事,一种久违的挫败感重又袭来,是了,自己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要想得到女人的身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何须再用这样的手段?朕要的是她的心……而她的真心?她究竟还有没有心?   韦臻勉强压下熊熊燃烧的怒火,缓缓地放开了手,声音如罩在厚厚的冰层之下:“好!朕不强迫你,呵呵,”韦臻笑笑,笑容却直叫人身上发凉,“不过朕也不能让你如愿,你既然回来了,这皇宫不是茶馆,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既然朕来日无多,你就安心地陪着朕吧!朕不会亏待你!”韦臻嘴角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皇后的位置终究是你的,立你为后的诏书朕已经拟好了,朕照原定计划立你为后,让你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朕会风风光光地为你办一场婚礼,也会风风光光地为你……为你办一场葬礼,你是朕的皇后,生同衾,死同穴,朕的寝陵里自然少不了你的位置!朕至少还有六个月时间,看着你走是足够了!”韦臻用力捏紧莫愁的双肩,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痛!莫愁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韦臻说的统统和她无关,而是要立别人为后,是要让别人殉葬。韦臻尽量平静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呃,”莫愁转转眼珠子,好奇地问,“皇上的婚礼打算安排在什么时候啊?”   “还有一个月,就是新年,大婚就安排在正月初一如何?”韦臻笑问,仿佛真是要和她商议筹备大婚的庆典,“皇帝皇后大婚,是天下的喜事,正好四海同贺,普天同庆!”   “嗯,”莫愁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正月初一?皇上觉得好就行……只是不要太铺张了,那么葬礼皇上又打算安排在什么时候呢?”   “葬礼,”虽是自己说出口的,韦臻的心仍被这两个字刺了一下,到底有点沉不住气,“那要看你忌日是何时,选在正月十六,暴病而亡,如何?朕让人来为你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备极哀荣,再风光下葬,你觉得怎么样?”韦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句话。   正月十六?莫愁闻言,目光微微黯了黯,为什么又是十六?莫愁偏着脑袋,似乎在认真地考虑,却是暗中发笑,原来他说够了的意思是六个月足够和我成婚,为我下葬?要我死在你的前头,这主意倒是不坏。莫愁沉吟一下,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多谢皇上美意,不过,七七十四九天的法事太长了,我又不信神佛鬼怪,皇上用不着为我浪费银子,最多七天就足够了!”   “好!朕就照你的意思,你说七天就七天吧!”韦臻道,死死地盯着莫愁,一时不明白她为何还能如此风平浪静?隐隐不甘地问:“你还有旁的要求么?”   “多谢皇上成全,暂时没有了,”莫愁心满意足地莞尔一笑,如春风拂过碧波荡漾的湖面,语气里倒真有几分诚挚的谢意,“我既然回来,就没想过要活着离开,”韦臻一愣,她没想过活着离开?什么意思?未及深思,听莫愁笑道:“呵呵,别的人一辈子只能死一次,我能捞着死上两回,还有皇上亲自为我主持葬礼,真是前世修来的好运气呢!”   韦臻口中说要她殉葬,倒有六分是气话,虽当雷霆震怒之下,恨不得让莫愁陪自己一起死,生生死死永不放手!但也存着隐隐的希望,希望刘太医能制成解药,解了醉生梦死的毒,仍能将她留在宫中天长地久,而眼下莫愁一副满不在乎嬉皮笑脸的态度,反倒激得韦臻益发怒不可遏,一时真恨不得立即将她赐死!韦臻恨恨咬牙:“好!朕这就送你回长乐宫,未得圣谕,不许出宫门半步!你就安心等朕立后的诏书吧!”   莫愁玫瑰紫的锦袄的前襟已被他扯破,衣衫不整,但仍是起身正正衣冠,施施然地行了个礼:“谢皇上!”   韦臻一把抓过莫愁披的那件银狐斗篷,掷到她身上,怒吼道:“滚!”莫愁披上斗篷,又行了一礼,方规规矩矩地躬身退了出去。   坐在肩舆上,莫愁微微闭上眼,浑身如脱力一般,再没有一丝力气,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象是一场梦,该是如愿了吧!……婚礼?葬礼?就是两场戏吧!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游戏,自己临死之前,还能再演上这两出大戏,也真算是不枉此生了啊!他真的要立我为后?正月初一大婚,正月十六赐死,还能白拣半个月足足十五天的皇后来当,哈哈!莫愁几乎要笑出声来,赚到了!这十五天可以做些什么呢?得好好地筹划筹划……   对了,记得当年陪韦臻到南闵微服私访的途中,曾遇到一个算命的瞎子老头,叫做……叫做方之道的,言之凿凿地算出三年之内我定会母仪天下,当时以为他是骗钱胡说,后来不知所踪,没想到而今真是一语成谶。嗯,算起来果然未及三年,他要是得到了消息,会不会跑来要欠债呢?莫愁笑了笑,想来韦臻应该不会赖账的吧! 22降诏   其实……其实很久以前,自己是不是也曾经有一点点的盼望,盼望能够和他有这样的一天……但这在以前,是偶尔点燃的幻想,现在?现在又算什么呢?莫愁心底微微有点疼痛,立后要诏告天下,不久江哥哥和二哥也该知道了吧?莫愁轻轻摇头,这样也好,他们只当我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死了也是活该,不值得伤心……   不多时,肩舆已停在长乐宫门前,青岚迎出来,莫愁扶着她的手下了肩舆。青岚见莫愁脸色不好,关切地问道:“娘娘怎么了?”   莫愁随口道:“今天去喝了仁安长公主的喜酒,接着又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让人高兴得过了头而已。”   “天大的喜事?”青岚疑惑地问,忽然明白过来,欢喜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娘娘!皇上是要……”   莫愁懒洋洋地摆摆手:“你着什么急?过几天自然就知道了……”说到这里,莫愁忽想起韦臻问自己还有旁的要求没有?望着在脚边打转的念念,说什么了无牵挂,自己还是放心不下青岚姐姐和小念念啊!韦臻应该不会为难他们,但如果韦臻也不久于人世,他们留在这宫里,怕也难捱……还是求韦臻开恩,放他们出宫去吧!   莫愁尚未走进长乐宫,却是张冶带着一队雄赳赳的大内侍卫赶来,刀枪剑戟,辉映日光,欺霜赛雪。张冶见了莫愁,恭谨施礼道:“参见娘娘!微臣奉皇上谕令,特派人日夜守卫长乐宫,以保凤驾安全。”   “嗯,你们辛苦了。”莫愁点头,让小福子去拿赏银分发,张冶等坚持不收。这就是韦臻所谓的未得圣谕,不得出宫门半步,便派张冶来当狱卒,好吓人哦!但是他为什么不收回赐我的那面金牌呢?如果我拿出那面金牌,他们会不会拦着我?不过现在我也没打算出去,天寒地冻的,呆在这里也不错。   莫愁转身进宫,青岚见她面色疲倦,忙问:“娘娘是要用膳还是小憩一会?”   莫愁只想安安静静地待一会:“我今天在珍珍府上喝了酒,头晕得很,我先睡一会吧!”   于是青岚服侍莫愁更衣躺下,见莫愁的锦袄破了,青岚奇怪:“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和人打架了。”莫愁笑道,不再多说。青岚听她的口气,以为不过是和皇上之间调情嬉戏,心里既惊有喜,自个倒闹了个大红脸。   莫愁躺在莲花玉榻上,洁白的玉石温暖光润,冬暖夏凉,这还真是个好东西啊!莫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怎么这么困啊!不是还不该到醉生梦死毒发的时候么?莫愁有点儿心酸地想,皇帝对我还真是不错,这次没把我送到能冻死人的冷宫里去,不打不罚,让我吃好睡好,专人侍候,舒舒服服地等死,外带几十个保镖日夜守卫,真得感谢皇恩浩荡了,只可惜君恩深重,无以为报……   莫愁微微叹息,想起冷宫里彻骨的寒风,不禁打了个寒战,那鬼地方不知道还住的有没有人?对了,皇帝大婚,照例要大赦天下,不知冷宫里关着的倒霉鬼会不会放出来?莫愁想到这件事,便又睡不安稳,自己既然要当皇后了,这宫里的大小事务总还得清理一下,有冤的伸冤,有罪的赦罪,有功的赏功,反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能做一件事算一件,以后到了阎王那里,也好早点让我超生。只是……不知道那皇帝还会不会来见我?今天他气得够呛,把我关起来不让出门,他如果将我禁足不理睬我,我当这半个月的皇后岂不成了摆设?唉,要不要想办法求求他?但好不容易让他死心了,怎能再给他机会?   莫愁胡思乱想一阵,迷迷沉沉睡去,梦中一位头戴紫金皇冠身着明黄蛟龙袍的男子站在身旁,从身形上看,似乎便是韦臻,但却看不清他的容颜,男子冷冷地将一杯酒递到莫愁面前,酒色醉人,酒香袭人,馥郁浓烈象是葡萄美酒,却听一个声音道:“请新郎新娘喝合卺酒!”莫愁捧着酒杯,刚尝了一点,那酒却苦如黄莲,莫愁一口吐了出来:“好苦!”身旁的男子冷笑道:“这是鸩酒,能不苦吗?”莫愁一惊,那男人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轰然一声,倒了下去!   “皇上!”莫愁惊叫着醒来,已是一头冷汗。   守在床边的青岚忙为她拭汗:“娘娘,怎么啦?做噩梦了吗?”   “嗯,”被噩梦一惊,莫愁只觉心头极不舒服,再睡不着,披衣起床,这都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啊?不过,鸩酒是够苦的,这次如果他要再让我喝鸩酒,我得多要点蜂蜜放在里头,不过最好是用匕首吧,干净利落。莫愁接过青岚递上的茶水喝了两口,沉吟道:“姐姐,你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我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   “是,奴婢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青岚道。   莫愁便详细问了青岚后宫中的各种事情,尤其关注是否有人受屈含冤,并拿出纸笔一一做了记录。青岚看她认真的样子,显然是在为主理六宫准备,欣喜无限,暗想,娘娘总算熬出头了,宫里有她这样的主子,可是下人们最大的福气!   莫愁出不了门,也就安安静静待在长乐宫中,除了询问青岚宫中事务,有时也看看书,弹弹琴。青岚见她沉静稳重,便似换了一个人般,果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颇有几分皇后端庄尊贵的气派,比什么周氏姐妹可强得多了。   一连三日,韦臻都不曾踏足长乐宫半步。到第四日上午,却是李严率人前来颁旨,青岚见颁旨的内侍皆是一身光鲜,满面春风,知道定是立后的正式诏书,更是喜不自胜。莫愁规规矩矩跪下听旨,诏书和历代立后诏书一样千篇一律,但其中特别提到,“于元旦之日行大婚之礼”。 23训话   要行大婚典礼,莫愁早已知道了,毫不奇怪,但今日终于来了这样一份正式诏书,求仁得仁,本当满足,不知何故,心绪却是复杂难言。青岚倒是惊得几乎不能相信。等李严颁诏毕,莫愁谢恩起身,青岚一叠声地道:“娘娘!你听到了么?皇上不但立娘娘为后,还要与娘娘行大婚之礼呢!这可是宫里从未有过的事呢!”   莫愁看她兴奋得拍手跳脚,呵呵一笑:“姐姐看我大婚这么高兴,是不是姐姐也想嫁人了?也是时候了,不知姐姐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回头我禀报皇上,为你指个好人家,送你出宫去,甜甜蜜蜜地过你的小日子,好不好?”   青岚一听要放她出宫,忙摇头道:“娘娘何必开奴婢的玩笑,奴婢早就禀明了皇上,愿终身服侍娘娘,永不出宫!”   莫愁似笑非笑地接口道:“永不出宫?姐姐还真喜欢这里么?若是我死了怎么办?”   “娘娘!”青岚急道,“今天大喜的日子,娘娘怎么突然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莫愁一脸的满不在乎:“我说的是实话啊!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人都是要死的,特别是在这皇宫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死了,我如果死了,姐姐怎么办?”   “娘娘!”青岚惊道,忙要去掩莫愁的口,莫愁却握了她的手,敛了笑容,面色肃穆地望着她。青岚见她不似玩笑,咬咬牙,将心一横,屈膝跪下道:“娘娘是奴婢唯一的主子,奴婢誓死效忠娘娘!若娘娘……娘娘有什么意外,奴婢自当生死相从。”   莫愁没料她这反应,哭笑不得,双手扶起青岚:“姐姐,我可从来没想当你的主子,我只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姐姐,如果我……我出了事,我只希望姐姐能好好活着,”俯身抱起念念,交到青岚手中,“还有,帮我照顾好念念,你千万不要陪我去死,那样我在地底下也会难过得再死一回的!”   莫愁虽是玩笑话,青岚却有些吃惊,怎么接了立后诏书,一句句却象是遗言,听到要自己照顾念念,青岚又记起那回她被打入冷宫之时的嘱咐:“娘娘……”   青岚还未问出口,外面却又涌进了一大群人,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原来是韦臻颁下的赏赐,服饰皆照皇后礼制,并整箱整箱的珠宝玉器,金光炫目。莫愁乐呵呵地接了,令人先堆在宫中,慢慢挑拣。   皇上正式册后并将举行大婚之礼的消息很快飞遍了后宫,中宫之位空悬多年,最终落到一越西国的祭品头上,一众嫔妃皆是哗然,尽管不满,亦知莫愁之宠遇非常,只得具礼来长乐宫相贺。到了长乐宫门前,见一众侍卫戒备森严,众妃更是不满,只当是皇上特意守卫莫愁的安全,却不知莫愁已被禁足,而她擅长轻功飞针,内侍们哪里看得住她?   莫愁穿了件玫瑰红洒金绣牡丹花的锻裳,繁复精致的立领硬硬地支在颌下,让她颇不舒服,坐在正殿中的鎏金镂花宝座上,只能目不斜视,倒是端庄无比。莫愁逐一扫过座下嫔妃,众人皆正襟危坐,表情却五花八门,有阿谀谄笑的,有强作欢颜的,有不屑冷笑的,更有人因为以前与莫愁不睦而神情惴惴……莫愁微笑,原来在这高堂正中,她们的表演可一览无遗,还真是有趣!不知这些鲜艳华丽的宫装下都有着怎样的心思?   莫愁微叹,后宫中暗流依旧,只是自己早不复当年与怜容争斗时无知无畏的气盛了,再无心与她们计较。她们若知道我只当得了十五天的皇后,不知会不会大放鞭炮来庆祝?而若要她们为韦臻殉葬,又有几人会来争抢这皇后的宝座?复转念道,其实她们也挺可怜的,关在这深牢大狱里一辈子出不去,韦臻活着,她们的幻想不过是镜花水月,韦臻死了,她们就更没什么想头了,白白令红粉成灰而已……自己虽然死得早,毕竟得过那么多人的宠爱,江哥哥,父母兄姊,还有……还有韦臻,倒是比她们幸运得多了……   莫愁也懒得多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直截了当地道:“本宫知道,”她从未自称过本宫,一出口只觉万分别扭,但既然当皇后了,架子总得端足,遂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本宫知道,你们认为本宫无德无能,无权无势,全仗着皇上的恩宠窃据此位,鸠占鹊巢,很是不服气,对不对?”   众嫔妃听她语气严厉,以前没少和莫愁明争暗斗,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当了皇后,该她秋后算账了,怕是日子难过了,纷纷慌乱地低下了头,也有个别胆大的小声反驳:“臣妾不敢!”   莫愁矜持地轻轻一笑,不慌不忙地道:“你们服气也好,不服气也好,过不了多久,你们便会庆幸,本宫当这皇后,该是天底下最让你们高兴的事了!”众人不明其意,只诺诺而已。莫愁一招手,令小福子将皇上今日赏赐的宝贝抬来,除了留下几样自己特别喜欢的玩耍之外,悉数赏赐给诸位嫔妃。众人本以为要受罚,不料竟是分得了厚赏,俱是惊异不定,不知是福是祸。   莫愁打发走了众妃,觉得疲惫,正要小憩一会,却又是珍珍来见,珍珍听说韦臻下了立后的诏书,忙进宫来贺喜,先去见了韦臻,韦臻只推国事繁忙,让她自己来找莫愁。原来珍珍次日就将携驸马启程,要赶在新年前上任,却是来不及参加莫愁的大婚了。卢麒调任九省巡抚,府衙设在南闵,韦臻这样安排,也是有让珍珍衣锦还乡之意。莫愁见她新婚燕尔,春风满面,颊飞红云,忍不住打趣了她几句,珍珍羞不可当,却道:“姐姐怎么不想想自个?姐姐和皇上大婚才是天大的喜事,我一直都盼着呢!若能早点得个小太子就更好了!”莫愁一怔,神色黯然,想起这该是最后一次见珍珍了,心下不免怅然,姐妹一场,自己可有什么能留给她纪念的? 24留痕   珍珍见莫愁忽然不说话,小心地问:“姐姐怎么了?生我的气了?皇上立姐姐为皇后,定是盼着姐姐早生太子呢!”   莫愁缓缓地摇头:“别想这个了。你既然要走,我也没什么东西送你,就写一幅字你带上吧!”莫愁让青岚找了纸笔来,砚好墨,执笔在手,却不知该写点什么?祝贺新婚?太喜,感伤自身?太悲,皆是做作矫情,莫愁沉吟片刻,一挥而就,却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珍珍站在一旁,观摩半晌,啧啧称赞道:“姐姐,我虽不懂书法,但看姐姐这笔锋如刀,想来定是极好的,这两句诗的意境更是和姐姐的生平相配呢!”   莫愁愣了下,才明白她指的是自己当上皇后之事,呵呵,会当凌绝顶?那金殿宝座就算是绝顶了么?壮观绝美之景,自在那无上险峰,可是这皇宫的堆砌雕琢能比?莫愁忽想到黄石山,天下日出光明顶,自己是终不得见了……   莫愁欣赏了一阵自己的手迹,自嘲一笑,好歹这幅字将传之后世了,见那墨迹已干,将字幅卷好交给珍珍,道:“这两句诗和我一点不相干,是祝你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前程似锦的,”嘻笑道,“妹妹如果觉得我的字写得还能入目的话,若缺钱花时,可以拿去当二两银子。”   “姐姐真会说笑话,”珍珍也笑,“姐姐的墨宝,可是万金不换的呢!我这次重回南闵,姐姐待大婚事了,过了新年,什么时候能再和皇上故地重游就好了,我也可尽尽地主之谊。”   故地重游?下辈子吧!莫愁暗道,口中仍是称谢。   莫愁留珍珍用过晚膳,陪她到宫门,目送她走远。抬头见月亮浅浅一钩,悬于天际,月色极明,莹白的月光照在花园中未消的残雪上,如水银般的光华流动,莫愁心下微动,对青岚道:“姐姐陪我出去走一会。”青岚刚拿了银狐斗篷要为莫愁披上,莫愁忽又想起,韦臻已下旨不让自己出宫门半步,若自己要硬闯,也没意思,复颓然进屋,唉!不管是瑶池还是大海,也再没机会去赏月了,任它月圆月缺,这明月也照不了我几天了……算了,自己还是做点正事吧!于是莫愁重新铺开纸张,就重查宫中旧案与青岚婚配之事上表韦臻,请他的旨意。   且说江枫那日一觉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下午,朦朦胧胧中听耳边有人唤道:“江大侠!江大侠!”江枫费力地睁开眼睛,却见是莫愁的贴身侍女蓝儿在床前轻唤。帐垂流苏,被翻红浪,枕边的凌乱,犹记载着昨夜的狂欢,唇际发畔还留有她的余香,江枫转头,却不见莫愁,蹭地一下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仍是赤裸着身体,蓝儿忙红着脸退到一边,江枫扯过外衣胡乱披上,惊问:“莫愁呢?”   蓝儿摇头道:“公主殿下一大早就骑马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也没告诉奴婢她去哪里。殿下临走时特意嘱咐,说让您好好休息,不可打扰,奴婢见您睡得沉,不敢叫醒您。但是刚才陛下来了,正等在外面呢!”   谭天殷来了?江枫见窗外细雨纷飞,看那光景,已近傍晚,不由一惊,自己怎么蒙头大睡了一整天,简直成了一头死猪,连身边的莫愁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虽说武功尚未全复,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啊!江枫心下疑惑,忽见芙蓉色的锦衾上有什么东西闪着微光,拾起一看,却是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该是莫愁留下的,她点了自己的穴道?江枫略一运功,察觉昏睡穴微有酸麻之感,她趁我不备,点我的昏睡穴,又不许下人叫醒我,是什么意思?   江枫心头一寒,直觉莫愁定是出了什么事,正拿着银针出神,房门砰地一下被撞开,谭天殷怒发冲冠地直冲了进来,一把将衣冠不整的江枫从床上拽起,喝道:“好你个江枫!我让你回来,你就忙着和我妹妹上床么?莫愁上哪里去了?”   江枫想到昨夜荒唐,惭愧无地,不敢辩解:“天殷,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罚我都认罪,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莫愁,我怕她会出事!”将手中银针给谭天殷看,“今天早上,她偷偷溜走了,刺了我昏睡穴一下,让我睡到现在才醒……虽说她向来顽劣,但这次的举动太过奇怪,你快去派人找她,迟了就来不及了。”谭天殷听了亦是一惊,忙传了侍卫长来,令人分头去找,他亦打算亲自追出去,江枫却拉住他:“先看看莫愁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忽听蓝儿叫道:“陛下,这里有一封信,好象是公主殿下留下的。”   谭天殷快步奔到案前,见砚台下压了两张银票,一张五万,共十万两银子。旁边对折着一张信笺,谭天殷忙打开一看,那信上果然是莫愁的笔迹,内容写得极为简略,并未说明这些银票的来历,只请二哥分发给历年进贡韦臻的女子的家人,以作抚恤,信末说自己将外出游历,归期未定,请二哥不要担心云云。谭天殷将信笺递给江枫,江枫草草瞄了一眼,信中对自己只字不提,江枫更是心惊,同样浅蓝色的信纸,曾是两人在敌国重围中互通密信的寄托,她也曾在这样的信纸上写下“山长水远,待我归来”,如此情深意重,怎么会在经历了昨天那样的一夜后,就不声不响地飘然远离?   江枫咬住下唇,目光中已有些狂乱:“天殷,不好!你想想看,莫愁回来的这些天,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谭天殷回忆道,“莫愁回来的那天,骑马直闯进宫门,刚见到我就一头栽倒了,人事不清,醒来后,便说要回怡园等你,我送她回来,以为她是长途奔波劳累,她却说她中了醉生梦死的毒……”   “中了毒?”江枫两道浓黑的剑眉骤然拧在一起,这么大的事昨天她一句都不曾提起,难怪不得,她问我是否进宫见了谭天殷,看来她是要故意瞒着我了,“她不是服了解药么,怎么会中毒的?那后来呢?” 25推理   谭天殷便将莫愁所述的中毒经过讲了一遍,又道:“我当时一听说她中了毒,便立即去赶找宋睿,要来了解药,看着她服下了,第二天来探望莫愁时,她的毒已解了,活蹦乱跳的,执意要跑出去玩,我只好让几个侍卫陪着她,她却又瞅个机会,一溜烟独自跑了,不知去野外哪里疯玩了一整天,到半夜三更,我派出的大队人马才将她找回来,当时下着雨,她淋得象只落汤鸡。”江枫不言不语地听着,眉头越蹙越紧,谭天殷说着说着,不免有些生气:“当天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我看她情绪似乎不太好,也就没多问,只是让她先好好休息,昨日我事务缠身,没得空过来,今天才听说你回来了,哪知跑来一看,却是这样!你……”   江枫静默凝神,只呆呆地望着窗外后院的一处青色墙角,似乎并不在意谭天殷责备诘问的口气,谭天殷正要发作,江枫却忽然将身一纵,从后窗跃了出去,谭天殷莫名其妙,却见江枫蹲下,拨开草丛,似在墙根附近寻找什么。片刻后,江枫重又跳进来,手中却多了一只白色的小瓷瓶,谭天殷一见,即是一惊:“这就是装那解药的瓶子,怎么落到了外面?你怎么找到的?”   江枫面色沉重,只简短答道:“这解药恐怕有古怪。”拔开瓶塞,倒出一枚白色的药丸,问:“这就是那醉生梦死的解药么?”   谭天殷惊讶点头:“是……可是怎么这药丸还在?我是亲眼看见莫愁服下去了。”   “呵呵,”江枫冷笑,“这不是解药,而是毒药!”指着窗外墙下,谭天殷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横七竖八躺着几只死去的蜥蜴,江枫道:“我刚才一见这些蜥蜴,便知是中毒而死的,但这园子里并没有种植有毒的花草,那这附近就必有剧毒之物!”江枫用指甲刮下少许白色的药粉,凑在鼻尖嗅了嗅,随即抖落粉末,拍拍手道,“这药丸主要是以白葫芦粉制成,这白葫芦是剧毒之物,只须点滴沾唇便可致人死命,远胜过鹤顶红、砒霜等常见的毒药!”食指拨弄那药丸一下,语气冰冷,“这样的一枚服下去,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了!”   谭天殷心惊,气得狠狠地一跺脚:“这药瓶是宋睿亲手交给我的!竟然敢用剧毒之药来冒充解药,看他文弱儒雅的样子,竟如此歹毒凶残!我这就派人去捉拿他!定不能让他逃之夭夭了。”唤了随从进来,立即传旨下去,出动御林军精锐,全城搜捕,查找一切与其相关之处,并发出通缉令,张榜画像,悬赏捉拿。待侍卫长领命去了,谭天殷方后怕地呼出一口气:“天!幸好莫愁没服下这解药,但我明明看见她……”   江枫嘴角一撇,半带自嘲地笑道:“你忘了我教过她暗器手法?她现在已是青出于蓝,一出手连我都能制住,何况在你面前玩个小小的障眼法?”   “是了!她一定是发现了这枚解药有古怪,”谭天殷一拍脑袋,“拿到解药的第二天,莫愁曾要找宋睿来问问,但当时我派人去找他,就没找到,而且这两日我也未见到宋睿来上朝,看来他果然是处心积虑!但是不对啊……莫愁既然发现了解药的古怪,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实话?让我派人去追索宋睿?”   江枫抿抿薄唇,微一沉吟,忽问:“你那日让她服下解药之前,她有没有仔细地查验过这解药?”   谭天殷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没有,因为在行刺之前,她曾服过一枚解药,外形和这枚一模一样,乍一看足可以假乱真,我也全然不曾防备,一拿到手便交给她,要她立刻服下。”   江枫疑惑地道:“莫愁虽然机敏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对毒药之类从来不曾上心,以她对药物的微末了解,要一眼看穿这是枚假解药,几乎不可能。也就是说,不管这枚解药是真是假,她都没有打算服用,这是为什么?……但她事后肯定发觉了解药有假,不然不会将之藏在窗外的僻静处,也不会急着要求见宋睿,但正如你所说,她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让你去查不是更快捷么?此外,”江枫轩一轩眉毛,眼神有一丝凝滞,“宋睿为什么要以假解药来害莫愁?照理说,莫愁既是主子,更是他的大恩人,他应当感激涕零才是,没道理下这样的毒手啊?若是事成之后要杀人灭口,兔死犬烹也说不过去,倘若莫愁死了,你和我怎么恢恢,疏而不漏,就是他逃到天涯海角,你我也必会将之碎尸万段!”   “知人知面不知心,枉费了我对他的信任器重,”谭天殷冷哼一声,“如今之计,是必须得尽快找到他!莫愁的离奇失踪怕也和他有关!”。   “对,找到宋睿最为要紧!”江枫又想起一事,“你说我回来的前一日,莫愁一个人跑出去玩到半夜?现在看来,恐怕她不是去玩,而是独自找宋睿去了,她找宋睿,必是为了拿到真解药,但她既然情绪不好……”说到这,江枫顿了顿,心底忽一阵阵抽痛起来,昨日傍晚,自己匆匆赶回,悄悄潜在外面的窗下望她,她一个人正“举杯邀落日,对影成三人”,单薄的身影隐在夕阳寂寞的光辉中,那样凄然无助,自己忍不住现身,当时兴奋得过了头,以为她只是如以前那般倚门守望,等不到我而心怀哀怨,未曾深思,现在想来,她显然是在借酒销愁!自己真是糊涂该死,她昨天明明是遇到了麻烦,言行都大异平常,自己不但没在意,还……江枫懊悔不已,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记耳光……   江枫喟叹:“她情绪不好,应是未找到宋睿,或是找到了宋睿,但未得到真正的解药。”江枫不好与谭天殷深说,即沉默不语,谭天殷亦不作声。 26伏线   两人一番推测之后,事实的真相正逐渐地浮出水面,那是无人愿意面对的真相……如果情况确如所料,合理的解释只有一种,莫愁千方百计要得到醉生梦死真正的解药,却不是因为自己中了毒,而是为了……那个名字两人谁也不愿提起,但却都不由自主地想,莫愁被韦臻再度掳去的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半晌,谭天殷喃喃开口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将她亲手再献出去,也不该让她涉险刺杀……”   江枫勉强笑笑,拍拍谭天殷的肩膀,安慰道:“天殷,话不能这样说,当时的情势,非你所能左右,而且答应他的条件,确实是最合理的办法了,何况,莫愁也下定决心,要只身换我回来……”江枫苦笑,“说来只该,被挟作了人质,更让你被动……不过,如今之计,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至少我们得庆幸,莫愁应该未中醉生梦死的毒,也没有服下那枚致死的假解药,不管她现在哪里,都应该好端端地活着。”   谭天殷重重地在案上砸了一拳,咬牙切齿地道:“我只是恨不过!三番五次着他的道!我怕莫愁是中了他的诡计,亦被他下了慢性毒药之类的东西,或被什么事情要挟,才会日夜兼程跑回来找解药,又不敢告诉我们真相,若真正的解药未曾取到,她现在岂不是危在旦夕?”   谭天殷这样一说,气氛重又凝重起来,以韦臻的残暴狡诈,劣迹斑斑,若真察觉了莫愁下毒,以牙还牙要挟莫愁也绝非不可能,而如果莫愁真的中了毒,她这几天的种种举动便即合情合理。江枫眼前浮现莫愁昨夜喝醉后迷蒙的双眸,再度陷入深深的痛惜之中,唉!那样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原本以为是销魂的旖旎缠绵,却不知是蚀骨的无望悲伤……   江枫振作精神道:“天殷,你不要太担心,若真是那暴君以慢性毒药威胁莫愁,要她去求醉生梦死的解药,那么这慢性毒药应该一时不会有生命之忧。就算莫愁见到韦臻的第一天就行刺成功,到现在,算来也还有一个多月韦臻才会毒发身亡,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只要能尽快找到莫愁,就算万一得不到解药,我也可以带她回天门派,求本派祖师以无上内功心法为她驱毒。”   谭天殷听他这样说,略略放心,复问:“那我们眼下到何处去找她?”   江枫眼中光亮一闪,似成竹在胸:“如果上次她未找到宋睿,那这次肯定又是去找他去了,若我们找到了宋睿,肯定会有了线索。你给我一张宋睿的画像,我让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江枫忽转头问道,“你说那日三更半夜方找到莫愁,当时是在哪里遇见她的?”   谭天殷道:“应是昆都北门外二十里左右的官道上。”   江枫又追问了一句:“宋睿以前可曾带莫愁去过那里?”   “以前?”江枫这样一问,记忆的火花忽被点燃,似打开了一扇天窗,豁然开朗,谭天殷一拍额头,“是了,几个月前,宋睿第一次见莫愁,就是偷偷地跑到怡园来找她的,那时你正身陷敌营……那天莫愁也是失踪了很久,回后来说是宋睿带她去了一个小山村。”   “什么小山村?”江枫不解。   “宋睿是去带莫愁见阿梅的母亲,求莫愁为阿梅报仇。阿梅就是宋睿的未婚妻,第一年送到天京去的女子之一,我曾和你说过的……”   “阿梅的母亲现在哪里?”江枫变了脸色,急道。   “在……”谭天殷想了一阵,无奈地摇头,“莫愁似乎没仔细讲过,只说那地方很是偏僻,我当时也没多问。”   江枫握紧拳头,几乎是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对谭天殷道:“既然这样,你赶快派人,带上宋睿的画像,出玄武门,沿官道搜索,官道两旁方圆五十里内的所有村庄都不可放过!我也得去看看,你先在这里等我消息!”   此时天色已晚,谭天殷适才发出通缉令后,已有画师摹画了宋睿的肖像,待送到怡园来,已过了午夜三更。谭天殷既不回宫,也无心用膳,只心绪不宁地望着窗外夜雨阑珊,听那寒风萧萧。江枫揣上一张画像,披了一件黑色斗篷,冒雨骑马出门。   江枫先连夜去找了京城中相熟的一帮朋友,将宋睿的画像一一给他们看了,请他们即刻帮忙寻找,众人皆满口答应。联络完毕,天色已是微明,雨犹未停,江枫出了玄武门,顺官道往北,沿途果见有不少的御林军士来来往往,行了十余里,忽见两名骑兵飞奔而来,江枫忙将他们拦住。因江枫上回带兵时便是谭天殷拨的御林精锐,这些军士皆认识他,见是江枫,忙下马施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江枫问:“你们可得到了宋睿的消息?”   一名军士答道:“正是,据此往前,西北方向二十余里的李家村的村民说认识宋睿,前几日还见他去过。”   “那你赶快前面带路!”江枫令道,遂随军士快马加鞭而去,另一名军士仍回城向谭天殷禀报。   很快赶到李家村,江枫问过一名校尉,得知正是莫愁淋雨的当天曾有人见过宋睿,往村后的鸡冠山上去了,后来不知所踪。江枫逐家逐户地探问,果然这里曾是阿梅母亲的住处,在她母亲生前宋睿常来探望,死后也曾来烧纸上香,而问到一名在村后田中劳作的农夫时,更有了重大线索。农夫告诉江枫,那天下午,曾来了一名年轻的白衣美貌女子,寻找宋睿,当时是自己给她指的路,但宋睿是上午来的,她是下午来的,也不知道她见到没有?   江枫闻讯,忙带着人寻路上山,离鸡冠山山顶不远的地方,果然找到了阿梅母亲的坟茔,坟前还摆着供品,纸钱的灰烬散落一地,益发证明了宋睿曾经来过。 27应变   待到了山顶,但见荒烟蔓草,空山寂寂,崖下云雾缭绕,弥漫着草木的清醒之气,更哪有宋睿或莫愁的影子?江枫令随从散开成一圈,搜索查找,每一寸都不可放过。不久,一名军士忽叫起来:“将军,这里发现一样东西!”江枫忙奔过去一看,那人手上拿了一枚银簪,虽已是半新不旧,花纹雕刻却尽显皇家气派。那银簪尖头的点点光芒,晃花了江枫的双眼,莫愁守孝期间,曾佩戴鬓边,江枫也曾亲手用它为莫愁簪发,再熟悉不过。既然遗落在此,即证明莫愁确实来过此地!但莫愁来后曾发生了什么?宋睿又为何不知去向?   江枫将银簪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望了望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道:“等我下去看看!”他仗着轻功高强,也不须绳索之类,就攀着陡峭嶙峋的岩壁缓缓地滑了下去。随从则在腰间绑上绳索,跟着江枫陆续下到崖底。   崖底四面群山环抱,阴冷潮湿,光线晦暗,如入深穴之中,江枫令人点亮了火把,很快便在一堆枯枝败叶中发现了宋睿,他头朝下俯面躺着,身体冰凉,已经死去多时。但搜索他全身,却未发现有醉生梦死的解药,察看他伤势,确信是坠崖身亡。   宋睿死了?是莫愁来之前还是来之后?解药又到底在哪里?趁众人清理现场,江枫退到一旁,来回踱步,默默思索。忽然脚尖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江枫随手捡起来,却是一只小瓷瓶,和昨日在怡园后院中找到的那只一模一样,打开一看,瓶中空空如也,江枫眉头一皱,顿时全然明白了!忙招呼御林军头领:“你们不用忙了,先随我上去!”   江枫还未上崖,已见闻讯赶来的谭天殷正紧张地向下张望,江枫纵身一跃,翩然落到他面前。谭天殷忙问:“兄弟,怎样?”   江枫凝然点头:“事情已真相大白了,我马上就去找她!”   “怎么说?”谭天殷急道。   江枫将怀里的瓷瓶和银簪拿出来,让谭天殷过目,道:“这银簪是莫愁的随身饰物,是在山顶发现的,证明她确实来过。而我在崖底找到了宋睿的尸身和这只装解药的小瓷瓶,显然,莫愁在这里见到了宋睿,要求他交出真正的解药,宋睿却以死明志,誓死不肯,并毁去了解药。宋睿与那暴君仇深似海,既不能让韦臻活下去,又无法违抗莫破,同归于尽。我刚才在下面的村子里听说阿梅的母亲已经死了,便料到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   谭天殷一愣:“但既然真正的解药不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是不是莫愁拿走了?”   江枫笑笑:“解药本应藏在宋睿身上,若是交给了莫愁,必会装在瓶中,又怎会在崖底找到?再说,若宋睿肯交出解药,莫愁绝不会为难他,又何必一死了之?”   “你说得有道理,”谭天殷点头,“那你现在打算赶去哪里?天京?”   “嗯,事不宜迟,我必须得赶紧走一趟。”江枫口气轻松,目光却是坚定,“如果她真是中了韦臻的毒,不管有没有找到醉生梦死的解药,她也很可能回天京去想办法了。这样也好,至少我们能查到她的下落。”   “但是,”谭天殷有点纳闷地道,“莫愁若是中了毒,她不告诉我情有可原,我毕竟对药物毒性之类一窍不通,武功也是平常,除了干着急帮不上她,但他为什么不肯和你说实话?你是她最钦佩最亲近的江哥哥,神通广大,三番五次救了她的性命,她如果遇到了为难的事,你自然会倾尽全力帮她,她没道理不告诉你啊?”   谭天殷所虑,江枫其实也早就想到,只是不愿多去追究,莫愁岂止是不肯告诉自己,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地隐瞒,而前夜的一度春风,也是她刻意安排的吧?江枫摇摇头,莫愁定然是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是不信任自己,而在经历了那样的山盟海誓,生离死别,乃至抵死缠绵之后,自己又怎能对她有一丝丝的怀疑?江枫遂道:“我也想到了这层,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必须得见了她才能查个清楚,我这就去了,若有任何消息,我即飞鸽传书报与你知。”谭天殷将江枫送到鸡冠山下,江枫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江枫一路催鞭,昼夜兼程,绕荒僻小路越过梓关,略为易容,便沿官道马不停蹄直奔天京。此时正值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白雪纷飞,当年亦是此漫漫长路,护送九死一生的莫愁回归故国,如今自己将再一次担负起这义不容辞的使命!江枫默念着自己在莫愁父王谭参昱陵前发下的誓愿,豪情激荡:莫愁,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护你一生平安……   一日正午,离天京尚有一百许里,江枫饥渴难当,见路边正有家小酒店,一面酒旗迎风招展,上书“又一村”三字。江枫跳下马来,大步踏进店门,天气寒冷,路上行人稀少,店内只有三两位客人。江枫拣了张桌子坐下,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柜上,叫道:“店家,打几碗烧酒来!”店家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精瘦汉子,忙应声倒了一大碗酒出来,又切了一大盘卤猪头肉下酒。江枫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那村野之酒甚为浓烈,呛得江枫咳了一声。   店家见他出手阔绰,气派不凡,满面堆笑地问:“客官是要进京的么?”   江枫点点头:“正是,你这里离天京不远了吧?”   店家露出羡慕的神色:“那敢情好,不远,快的话今日便可到了。客官是要在天京过新年么?正好可遇上一件大喜事呢!”   “大喜事?什么大喜事?”江枫随口问道。   “客官还不知道么?”店家得意起来,“咱们皇上的大婚之喜啊!”   “大婚之喜?”江枫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韦臻醉生梦死的毒还没解,能不能活得过新年还不知道,又玩什么玄虚搞什么大婚?难道是垂死挣扎梦想着冲喜么? 28证明   “是啊!”店家见江枫惊讶的神情,更加故作神秘地道,“客官可知道,咱们皇上立了谁当皇后?”   “谁?”江枫道,只要不是莫愁,立谁当皇后和自己都不相干。   “皇上即位这么多年,迟迟不肯大婚,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呢!看谁会当上皇后?听说咱们的皇后娘娘是越西国的公主,更是越西国的第一美女,当年进献给皇上的,皇上宠爱得不得了,已经下了诏书立她为后,不但如此,还特意要举行大婚之礼,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日子就定在正月初一呢!……”店家眉飞色舞,说得兴起。   江枫脑子里轰然响成一片,如几百个晴天霹雳面前爆炸,脸色霎时变为雪白:“什么?你说什么?”   “客官怎么了?是累着了,不舒服么?”店家察觉异样,关切问道。   “你说韦……立了谁当皇后?”江枫打断他反问。   “是越西国……”   店家话还没说完,江枫已霍然站起,重重一掌拍下,震得桌上的碗盘一阵乱跳:“你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胡说八道?客官,话可不能这么讲,”店家也不由来了气,“皇上立后,要诏告天下,这是多大的事情?我怎么敢胡说?那可是杀头的罪名!你要不信,”店家指了指店内其他几位客人,“问问这几位客官就知道了。”   店内其余几人听见这边吵起来了,纷纷转过头来瞧热闹,其中一人道:“皇上确实是立了越西国的公主为后,我刚听到时也挺惊讶的,但天家的事,也轮不到我们小老百姓……”   后面的话江枫再没有听见,深一脚浅一脚如喝醉了酒一般,东倒西歪地出了小酒店的门,眼前风雪弥漫,似一片混沌未明,分不清东西南北……江枫跌跌撞撞地上了马,一颗心似被生生剜去,没有痛,也没有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不会的!这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莫愁只会是我的新娘!那一夜,莫愁明明特意为我换上了一件大红的衣裳,那样红得刺目,象鲜血一般,欲要滴落,那是她的喜服,那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她怎么能……   江枫狠狠地鞭挞着脚下的坐骑,如狂风一般卷起茫茫沙尘,一路再不敢停留。傍晚时分,江枫抵达了天京,径行奔到青石巷,跳下马在巷口的那块石碑上狠狠击了三下,几乎将那厚重的石碑震裂。少时,巷口果有人探头出来,正是阿成,见到江枫,忙奔过来,惊喜地道:“江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江枫顾不得多说,只问:“郑大哥呢?”   阿成将江枫带入小巷深处的一扇偏僻院门,进了内堂,却又打开藏在衣柜中的一扇密门,穿过一条长长地道。钻出地道,江枫环顾四周,出口处是一座假山的山脚,玲珑的假山旁,倚着数棵虬劲老松,蓬蓬如云,窗前白梅吐蕊,腊梅飘香,正是一处小巧幽闭的四合院。   江枫刚出洞口,郑铭已大步迎上来,一把搂住他:“江老弟,又是为公主殿下赶来的么?”   “对,”江枫单刀直入地问,“你们最近可有见过她,知道她的消息么?”   “别急,先进来说话。”郑铭将江枫让进正屋里,点上一支蜡烛,这才道:“韦臻已下旨立公主殿下为后了,老弟该知道了吧?”   江枫本还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却被郑铭轻轻松松的一句话碾得粉碎,散在寒夜风中,无影无踪……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插入掌心,无边的疼痛终于如浪潮般一层层涌上心头……江枫努力平静地道:“我也是……在路上才听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铭无奈摇头:“事出突然,我也想不明白。自从上回在佳和茶楼见到殿下一次后,这几个月再没机会联系,前几日,听说仁安长公主将要大婚,以前便是公主殿下将她带到我们的茶楼里,我猜测殿下可能会去,便让阿成去探听消息,果然远远的见到了殿下,和韦臻在一起。当时的情形,你还是让阿成来说。”莫愁这次单独跑回国为韦臻求解药之事,郑铭并不知情,只以为莫愁一直留在天京,江枫也不说破。而莫愁刺杀韦臻之事,郑铭等更不知晓。   江枫唤过阿成询问当日情形,莫愁的穿着打扮一举一动都问得十分详尽,问罢,江枫良久不语。算来日期,莫愁离开了怡园就该直接回了天京,韦臻带她去参加珍珍的婚礼,显然是礼遇甚隆,难道韦臻并不知道是莫愁下了毒?那莫愁又怎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而且,韦臻眼下朝不保夕,为什么偏急着这个时候立后,前几个月都做什么去了?迷雾笼罩,疑云重重,江枫无法与他们商议,唯有深自缄默。   昏暗的烛光摇曳,江枫脸色甚为难看,郑铭只道他是长途奔波疲惫,轻拍他肩头,道:“这个院子,只有你进来那条地道通往外面,比以前佳和茶楼的密室更为隐秘,我已为你准备好了住处,你大可放心住在这里,安全无虞。今日你先好好歇息,明日我们再仔细商议。”便让阿成带江枫去后面厢房安置。   江枫脑中混乱一团,哪有心思安睡?强迫自己于床上打坐练功,到子夜时分,方吐出一口长气,渐渐冷静下来。他这些日子赶路亦不忘练功,内力已恢复了九成左右。江枫打开房门,夜深露重,寒意浸骨,独立中庭,仰望天际,钻石般的点点璀璨繁星,闪耀跳动,犹如莫愁明亮的双眸……莫愁,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枫深深地吸一口气,难道自己还不了解莫愁,还不能信任她么?闭上眼凝思片刻,表面的风平浪静不能说明什么,目前看来,立后这件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韦臻要挟莫愁不成,知道死期将至,要拉上莫愁陪葬。另一种……另一种则是莫愁同情韦臻或是与韦臻旧情复燃,自愿答应…… 29集郁   29集郁   江枫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胡思乱想些什么?莫愁那样待我,我还怀疑她和韦臻旧情复燃?真是该死!当然,她心地善良,同情怜悯韦臻甚至对其心怀内疚不是不可能。也许,是所设想的两种可能织在一起,促成了今日的局面……不管怎样,自己都得亲自进宫去见莫愁,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御书房内殿中,静日生烟,暖香醉人,韦臻盯着御案上的莫愁呈来的奏表,不知已呆坐了多久,忽然一股怒气腾起,一把抓起奏表,唰地撕成两半!这几日韦臻虽未踏足长乐宫半步,但莫愁在宫中的风吹草动眼眨眉毛动都自有人一一禀来。她倒象是换了一个人,每日里安安静静悠哉游哉,看书弹琴,既无打算逃跑,也不谋求与外界私通消息,闲得无聊时还过问宫中事务,俨然如准备当这后宫之主。   莫愁这样的反应,再度出乎韦臻预料,若是数日之前,莫愁尚未吐露实情,自己得到这消息,定会十分欣慰开心,现在却是一腔愤懑,她又在想什么花招来欺骗玩弄朕?难道真的料定朕这次不敢再杀她?还有她这张奏表,为青岚求情,为冷宫里的奴婢求情,倒是声情并茂,读之令人动容,她善良单纯,她天真无瑕,她可以为素不相识的路人挺身而出,也会全力呵护一只受伤的小狗,但为什么,对朕,她就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是否朕在她眼中还当不了一条狗?她究竟是怎么想的?竟能如此无情无义!那眸中的泪光,颊边的红云,都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么?   韦臻恨恨咬牙,夕阳透过内殿紧闭的镂花长窗的缝隙,射进一缕苍白的光,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架隐没在淡淡的褐色剪影中,御书房内宁静无声,犹如子夜,曾以为就这样与她共度朝夕,分担天下的责任,分享无上的荣耀,闲暇时听她笑,任她闹,看她绝世的舞姿化作漫天的彩霞,醉在她如碧潭明星的一双秋水里,便是自己这一生所能希翼的完美,便是身为帝王最大的满足,但为什么却是这样?……   韦臻忽觉心烦意乱,胸口闷得透不过气,四面的墙壁似要倾斜过来,将自己掩埋于此,韦臻起身,大步走出明心殿,伫立于殿前的玉阶上,极目四望,深冬时节的宫阙万间,皆泛着苍凉的灰白色,显出一种诡异的荒寒……韦臻低低一叹,这皇宫再富丽堂皇,亦不过象是座巨大的坟墓,与真正的墓地不同,这里埋着的人还会呼吸,会说话,而再过不了多久,自己也终将会沉入那无边的死寂与黑暗……   韦臻郁结难当,即令左右牵了旋风来,一跃上马,不带一名侍卫,只身飞奔出宫。这日韦臻并未换上便装,一身玄色金底绣蛟龙袍,光彩耀眼,于繁华大街上一掠而过,极是引人注目。初时行人只当是哪家伶人穿了戏袍跑出来,纷纷挤在街头看热闹。   韦臻只快马加鞭,横冲直撞,撞翻了无数路人,直冲出天京城的西大门,一路狂奔,马不停蹄冲上离京城三十里的齐云岭峰顶,方勒马站定。这齐云岭是天京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此时落霞余晖已逝,天色晦暗不明,韦臻下马,回望京城,极远的尽头可见隐隐的万家灯火。俯视山脚,依稀可见通往梓关的大道。就是这条路上,曾亲送韫儿远嫁,一步一回首,肝肠寸断;也是这条路上,挥师西进,披荆斩棘,报仇雪耻,拓土开疆,创建了不朽功业;同样还是这条路上,亲率大军接了莫愁回来,那是怎样的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是的,接她回来之时,自己几乎是怀着最诚挚的心,决定原谅她过往的一切,她的欺骗也好,她的胆大妄为也好,她和江枫的朝朝暮暮情深意浓也好……自己都已放到一边,只要她活着,自己甚至愿意接受她的报复,愿意死在她的手中……但为什么,自己的真心换来的只是欺骗?为什么,自己可以征服天下,却征服不了一个女人的心?   韦臻狠狠一掌拍在身旁的一棵大树上,那树干只是哗哗的摇晃了几下即恢复平静,韦臻一滞,自己的力气终究是大不如从前了,就算有补天丸,也是回天无术了……韦臻忽涌起英雄迟暮的悲凉,如果自己注定将不久于人世,回顾这匆匆一生,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或许自己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和父皇一样,,将真心错付!身为帝王,本就只该傲然俯视匍匐在脚下的亿万臣民,除了逝去的母后和韫儿,谁也不该相信!更不该奢望什么真情回馈!   莫愁!这个名字刺得韦臻跳了一下,自己的一片真心,满腔痴情,到最后都被她变成了一场可笑的闹剧!自己曾忍痛放她走,她为什么又要回头,她是要考验自己的忍耐力,还是要戏耍自己,肆意践踏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好!咱们的帐,这辈子算不完,到了阴间地府再仔仔细细地从头算来!   韦臻一时复又怒气冲天,转身跃上旋风,纵马下山,直奔回城!韦臻赶回皇宫时,已近二更,他既不去明心殿亦不回乾元宫,拍马到了长乐宫门。张冶这几日率众侍卫日夜守候长乐宫外,见圣驾莅临,尚来不及行礼,眼前一花,韦臻已冲进了宫门,跳下马来,不等宫人通报,径直闯入殿中。   正殿中几盏灯火明灭,侍妆等几名宫女默然肃立,忽见皇上赶来,忙不迭跪下请安,却不见莫愁。韦臻瞥见寝宫的嵌金雕花门缝中透出模糊的微光,上前飞起一脚,将寝宫门踹开!殿内莫愁随意穿了件玉兰色的丝缎小袄,正坐在窗前的书案前,提笔凝神写着什么,烛光将她的侧影映在碧色的窗帷上,如一幅绝妙的剪纸……雪球似的念念偎在莫愁的脚下,似在打盹,青岚则站在书案后服侍…… 30闯关   韦臻微微一愣,眼前的情景似曾熟悉,神思竟忽有些恍惚,就算她是欺骗,如果她一直瞒下去,就让自己沉浸在这样的幻象中,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为何她要残酷地揭露这真相?……念念已跑了过来,一如既往地兴奋,摇头摆尾,团团转圈,莫愁闻声抬头,才发现韦臻进来了,即起身行参拜大礼,叩首道:“臣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韦臻不理她,一指青岚:“出去!通通都给朕滚到宫门外面去!”韦臻雷霆震怒,青岚倒有点莫名,这些天娘娘待在长乐宫中,足不出户,难道又犯了什么事?这一对帝后,可真是别扭的冤家!不敢多问,忙带着众宫女静静地退了出去,顺手捞走了念念。莫愁仍是纹丝不动,微垂着头,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你是朕的皇后,不必行此大礼!”韦臻冷笑道,一把揪住莫愁的领口,铁钳般的手指扼得莫愁几乎窒息,呼吸不畅,莫愁双颊涨得通红,眼中仍是一片平静,无喜无忧。她这副表情最令韦臻气恼,“啪”的一下,莫愁颊上已吃了一记耳光,莫愁痛得眼冒金星,仍是不言。   韦臻益发怒不可遏:“万岁万岁万万岁?你倒还说得出口?你看到朕要死了,心里定然很高兴是不是?”   莫愁神情平淡,恭谨答道:“臣妾不敢!皇上洪福齐天,必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呵呵,借你吉言。”韦臻笑容如刀,冷冷地逼视着她,“你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好皇后!为青岚求情,为念念求情,为冷宫罪妇求情,为黎民苍生求情,独不为你自己求情么?”   莫愁语气漠然,似乎韦臻的怒火是烧给旁人看的,怒斥是训给旁人听的:“皇上过奖了,臣妾死在皇上手中,本是命中注定,天意所归,死得其所,更何须求情?”   韦臻听她言中似在讥讽当年赐死之事,按捺不住,啪地反手又给了她一记耳光,莫愁被打倒在地,韦臻复扯住她头发拖将起来,往玉榻上拖去:“好!你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朕就成全你!今夜你服侍得朕高兴了,朕便答应你的请求!”这回莫愁似乎无心挣扎躲避,只听天由命地闭上了双眼,任凭他摆布。   韦臻将莫愁掷上莲花玉榻,正欲欺身压上,忽听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刀剑相交之声,接着有人大叫:“有刺客!抓刺客啊!”韦臻一震,居然有刺客杀到了长乐宫,是要不利于莫愁的么?迟疑间,外面刀剑之声愈急,间有侍卫的惨叫声,似不断有人中剑受伤。来了多少刺客?守卫长乐宫的皆是大内精锐,还拿之不下?韦臻心惊,仍是本能地欲护卫莫愁周全,放开莫愁将她往床里一推,匆匆吼道:“你就躲在这里面,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许出来!这是圣旨,听到没有!”   听韦臻摔门出去,莫愁亦是疑惑不定,有刺客?什么刺客偏偏到长乐宫来?难道是……江哥哥?莫愁一念及此,心头一阵狂跳,忙跳下床来,草草整理一下衣服,脸上仍是火烧火燎地疼痛,怎能出去见人?莫愁急中生智,忙找出一方乳白色的面纱戴上。   外殿的宫女内侍已慌作一团,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躲,韦臻令青岚进去看着莫愁,出了殿门,月光下,一名黑衣男子与众侍卫激战正酣,手中剑器寒光闪闪,锐不可当,分明即是青冥宝剑!韦臻一愣,失声叫道:“江枫!”   刺客正是江枫,他昨日一夜未眠,今天好容易捱到天黑,再忍耐不住,决定破釜沉舟,闯进皇宫去探个究竟!江枫仍寻到冷梅园外的宫墙,悄无声息潜入宫中,先捉住了一名内侍,带到僻静处拷问,得知莫愁现在长乐宫。莫愁往日曾与江枫说起宫中诸事,江枫对各宫所在也大略知晓,问明了长乐宫方位,即寻了过来。江枫本是来找莫愁,不料宫门外围了这许多侍卫,箭在弦上,也只能杀开一条血路闯进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死也得和莫愁死在一处!江枫功力已基本恢复,他武功本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青冥剑在手,更加如虎添翼。张冶等人几乎不是对手,虽然人多势众,仍是纷纷败下阵来。   江枫乘势迫退众人,正要强行闯入宫内,忽听见韦臻的惊呼,原来他也在这里?难怪宫外这许多侍卫,好罢,你自己撞上刀口,却是怪不得我了!江枫一转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喝一声,凌空飞起,长剑一挥,撩动一道半圆形的剑光,如凌厉闪电划过漆黑长夜,只听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拥簇于韦臻身旁的十余名侍卫的刀剑尽数坠地!江枫剑尖一点,已抵住韦臻的咽喉!韦臻中毒后功力减损,几无反应。这一下变故突起,电光火石之间皇上便已受制,众侍卫皆嚇得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江哥哥!”莫愁倚门而立,惊喜呼唤,话音未落,忽见江枫的剑尖正抵在韦臻的咽喉,莫愁大惊失色,甩开青岚,忙奔过去拦住江枫身前,急道:“江哥哥,不可!”薄如蝉翼的乳白色轻纱遮住了莫愁的面庞,只露出两只潋滟墨瞳,朦胧月光下不染点尘,轻盈如梦。   江枫乍见莫愁,一颗狂躁的心忽随之沉静,心中更澄澈如水,微微一笑:“莫愁,快跟我走!一切有你江哥哥在,你不用怕!”转头面向韦臻:“韦臻,你还记得我们的半年之约么?你说你欠了我一条命,今日我也不杀你,你让我带莫愁走,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哈哈!哈哈!”韦臻负手仰天,大笑两声,“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你要杀便即刻杀了朕,恰好今日我们三人皆死在一处,未了的恩怨何必一笔勾销?还可以到黄泉地府去算个明白!” 31弃盟   江枫一僵,旋即笑道:“就算你想死,”目光一扫众侍卫,“他们又岂会让你死?”一手以剑抵着他,一手反扭着他的右臂,挟持着韦臻,便往外走去,众侍卫果然无人敢动,自觉让出一条通道来。莫愁仍立在原地,江枫回头催促道:“别发愣,快走!”   “不!”莫愁忽开口道,语气极为坚定,“江哥哥,你放了他一个人走吧!不用管我,我是不会和你走的,以后你也不用再来了!”   “莫愁,你说什么?”江枫瞪大眼睛,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莫愁咬咬嘴唇,一切有你江哥哥!这句熟悉而温暖的话语如漫漫长夜里的一盏不灭的明灯,曾多少次带给自己安心的力量,可这一回,自己再不能躲进你怀里,让你为自己遮风挡雨了……莫愁苦笑,江哥哥,不求你原谅,但求你忘记,既然今生已经无缘,惟愿来世能再续前盟,我只要了无牵挂地离去……似有泪水无声无息从心头流过,莫愁眸中却染了浅浅的笑意:“江哥哥,你竟不知道么?我就要大婚了,就要当皇后了,怎么能和你走呢?你该恭喜我才对呀!”   这句话甫一出口,非但江枫惊讶,韦臻亦是震动不已,只是莫愁佩了面纱,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唯有清澈目光宛然如明月之辉,全不似作伪。“皇后?”江枫目光一凛,记起来时用意,剑尖往前一送,在韦臻的颈上划出一道口子,几滴晶莹的血珠顿时浸了出来。江枫怒道,“你是不是给莫愁下了毒?胁迫于她?赶快把解药拿出来,不然,我自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韦臻冷笑道:“朕说没有,你也不会相信,那你自个问她好了!”   江枫疑惑地望着莫愁,莫愁轻笑:“江哥哥怎么糊涂了?他怎么可能给我下毒来要挟我当皇后?岂不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么?册我为皇后,执掌六宫,为一国之母,可是天大的荣耀,也可化解越西和苍龙两国的宿怨,我正求之不得,欢喜高兴都来不及呢!怎是胁迫?”   江枫眼中的疑虑更深,眉尖紧蹙,定定地凝视着莫愁,柔声劝道:“莫愁,你知道,不管你遇到什么问题,我都会帮你的,你不用害怕,也不要有什么顾虑,如果你中了毒,就算他不肯给你解药,我也自能为你解毒。”   莫愁益发笑得花枝乱颤:“江哥哥别开玩笑了!我根本没中毒,哪里需要你解毒?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赶快走吧!”   江枫微微动了气:“莫愁,你不要来和我动这些心思,以为能骗得过我,你想的什么我怎会不知道?你若真安心做他的皇后,又怎会千里迢迢跑回来见我?”   “跑回来见你?”莫愁眨眨眼,笑盈盈地望着江枫,“江哥哥,我可没特意要见你,是你巴巴地跑回来见我吧?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来,还不明白我回去的目的么?他是我的夫君,我是他的皇后,我自然要帮他……”   “那临走前的一夜呢?你又怎么解释?”江枫断然打断莫愁,逼问道。   莫愁仍是若无其事,平静无波:“那天我不小心喝醉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全都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江枫的呼吸陡然急促。   莫愁弹弹指甲,淡然道:“是我有什么把柄落在江大侠手中了么?不过,堂堂江大侠,总不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为难我一介弱女子吧?”   江枫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霎时转为苍白,仍是难以置信:“莫愁,我当然不会为难你,任何情况下,我都绝不会为难你,不过,我要听你说实话。那天的事情你不记得,也没关系,但你忘了以前我们的约定了么?那是你亲口答应的。”   “实话?”莫愁轻轻一颤,清清楚楚地道,“实话就是,江哥哥,我爱的是他,不是你,因此我不能和你走。”莫愁语气复又郑重,“他现在对我很好,而且,他能给我的,你不能给,我是一国公主,只有皇后的身份才配得上我,总不能与你一生漂泊江湖。江哥哥,你帮过我,救过我,恩重如山,我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但即使以前我答应过你,时过境迁,再次回到他身边后,我终于明白了,我喜欢的始终是他,不是你……这是没法子勉强的,我对你一直只是感激和尊敬而已,江哥哥,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也只是这句话了……”   莫愁一口气说完,江枫倒还静静站着,没多大反应,反是韦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她说她喜欢的是我不是江枫?这怎么可能?但她明明可以跟江枫走,又何必再编出这番话来骗我?韦臻脑中一片混乱,正想问个明白,忽然身子一软,跌倒在地,原来被江枫点了穴道。   江枫出手如电,点了韦臻身上两处要穴,仍以青冥剑尖指着他胸口,对张冶道:“这是我独门点穴功夫,无人能解,你们若是妄动,两个时辰内,他便会气血逆行而死!如若不信,尽管去试!”言罢,一手拉起莫愁,脚尖一点,飞身一纵,翩然跃上长乐宫的鎏金殿顶。   张冶等忌惮他的功夫,倒还真不敢轻举妄动,只持剑护卫在韦臻身边,这时大队禁卫援兵也已赶到,将长乐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熊熊火把映红了半边夜空。江枫将两人身形隐入殿顶一侧树木高大的暗影中,这才压低声音道:“莫愁,你现在可以和我说实话了吧?”   莫愁抿紧嘴唇,坚持道:“该说的我刚才都已经说了,你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呵呵,”江枫不怒反笑,“刁钻古怪的小莫愁,偏要枉费心机。你这套把戏也只好去哄哄你二哥,或许也能骗骗韦臻,可我是你的江哥哥,你以前不是试了好多次,可有半点用处?”这句话似锐利的银针刺入了莫愁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莫愁微微垂首,不再做声。 32除围   江枫挑一挑剑锋似的浓眉,微笑着摇头道:“好罢!就算你再想当皇后,又怎会去当一个行将就木垂死之人的皇后?”   莫愁惊讶抬头,眼神十分无辜:“怎么会?他醉生梦死的毒已经解了。”   “解了?”江枫嘴角一撇,“宋睿的真解药已经毁去,你拿什么给他解的?”说着从怀中摸出两只一模一样的白瓷瓶,道,“这两个瓷瓶,一个是在怡园后院发现的,一个是在鸡冠山崖顶发现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他,不过他应该不知道自己也中了毒的事吧?莫愁兀自挣扎道:“皇宫里另藏有至宝,解了他的毒。”   “是么?”江枫嘻嘻一笑,显然全然不信,“他的武功本与我在伯仲之间,他若已解了毒,怎的今日连一招都躲不开?任我宰割?”   江枫句句进逼,莫愁只有招架之功,全无反击之力,暗中焦灼,一跺脚,几乎是口不择言地道:“我说他的毒解了,你又不信。反正就算他要死,我也陪着他一起死!”   “陪他一起死?唉!”江枫无奈地叹了口长气,“莫愁,你真傻!我知道你放不下他,对他心怀内疚,但你真正爱的是我,你瞒不了我,刚才初见到我那声江哥哥,更瞒不了你自己……但你这又是何苦?我说过,我会帮你的。”   “江哥哥,不是,我……”莫愁欲要否认,声音却轻飘飘地软弱无力。   “你来刺杀韦臻,也是因我才冒的风险……我不怪你,”江枫叹息,“莫愁,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知道该怎样去做,既然你不愿意,我今天就不带你走了,但我还会来的。”   还会来的?好吧!眼下先让你走了也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莫愁故作欢喜地道:“好啊!下次来喝我的喜酒吧!”   江枫表情平静,不为所动,深邃如海的目光中似别有深意:“莫愁,你也记住我今日说的话,我如果不能实现我对你的诺言,我自然不会再来找你。”停一下,忽问,“他知道了你下毒的事?”   “不!不……知道。”莫愁不料他问起这个,移开视线,言词闪烁。   “他有没有伤害你?”江枫冷哼一声,伸手欲揭开莫愁罩在脸上的面纱。   莫愁慌乱地转过头去:“没有,他对我很好。江哥哥,我已经是他的皇后,除了他之外,不可以再让别的男人见到我的面容。”   “你!”江枫眸中闪过一丝怒气,但终于忍耐着没有发作,收回手,携了莫愁,道,“那我送你下去。”腾身而起,轻轻落在地面上。   江枫松开莫愁,径直走到韦臻面前,提起他解开穴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倏然一纵,复跃上殿顶,几个起落,翩若惊鸿,已隐没于茫茫夜色中。莫愁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无踪,忽觉胸口一阵剧痛,身子一晃,差点栽倒!这应当是见他的最后一面了,就算日后万一他再找来,自己早已灰飞烟灭了……   青岚忙冲过来,扶住莫愁:“娘娘,你没事吧?要不要请太医?”   莫愁摇头,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扶住青岚,缓缓转过身,一步步拾级而上,走进长乐宫门。宫外的禁卫军蜂拥而入,韦臻似乎在吩咐着什么,莫愁却如置身广漠的荒野,痛楚过后便是空白,再没有其他感受,终于,我抛弃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抛弃了我……莫愁缓缓地进了内殿的门,却对青岚说:“我想一个人静一会,你等在外面就好。”转身关上沉重的殿门。   内殿铜炉中的炭火无人照管,已熄了大半,莫愁独自站在镂花窗前,夜晚的寒风透窗而进,吹得眼中干涩疼痛,却已没有一滴泪水,江枫那句句笑语如冬日里最温暖的炉火,自己却终不能靠近,如那长夜里永不熄灭的明灯,却无法照亮迷茫的心路……我会记得你的,莫愁默默地道,江哥哥,如果上天能延续我的生命,我愿意用三生三世来陪伴你,但如果注定我将永别,那就让我和韦臻一起堕入地狱吧!   莫愁静静伫立,烛台上的灯火摇曳不定,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片暗影遮住了那光亮,接着后背被一片柔软包围,挡住寒风,莫愁仍是一动不动,似毫无察觉。韦臻为莫愁披上狐裘,从后面揽住她的肩头,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不和他走?”   莫愁头也不回,声音如飘落的雪花,带着点点的寒意:“我犯了弑君的大罪,皇上罪止一人,已是天恩浩荡,我若不认罪伏法,更要劫狱遁逃,岂不是更要罪加一等,等着被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么?”   韦臻沉默,只是将莫愁搂得更紧,半晌道:“你方才说,你要留下来陪我,是因为……因为你喜欢的是我?”   “呵呵,”莫愁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为了让他走,只能这样说,皇上是圣明的君主,连这种骗人的鬼话都会相信么?”   “你为了让他走?才那样说?”韦臻忽将莫愁转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眸中精光一闪,“你回到天京来,他竟然不知道么?”他知道的话,他能让我来么?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莫愁暗道,好气更又好笑,不满地瞥了韦臻一眼。韦臻的目光倏然黯淡下去,似火苗被冷水扑灭:“你也为了让我死心,才做出这种种举动,是么?我本是该想到的……你明知道我很笨,猜不透你的心思,但我就要死了,你为什么还如此吝啬,不肯留给我一点点的希望?”   韦臻声音颤抖,眼眶中清凉的泪水反射着莹莹灯光,似将溢出,莫愁一惊:“皇上!”   “别……”韦臻一把将莫愁拉入怀中,让她的螓首靠在自己胸前,“别叫我皇上,别说话……”   莫愁依言伏在他胸前,曾经宽厚坚实的胸膛已是嶙嶙瘦骨,他的心跳缓慢而沉重,仿佛随时都会停下……莫愁忽觉心慌,不由反手抱住了他的腰,却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后颈上,似屋顶漏下的一点雨滴,然后顺着脖项流入衣襟…… 33遴谥   那竟是他的眼泪么?他哭了?莫愁惊得不敢移动分毫,只感觉后颈中落下的水滴越来越多,却听不到韦臻发出一点声音。夜色如水般静谧,笼罩四周,鎏金烛台上,燃了许久的红烛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到了尽头,啪地火红灯花一闪,复归于沉寂,唯剩内殿角落里的灯火,远远地投过明暗不一的光影……   良久,韦臻摸出手巾,拭去眼角的泪痕,并擦干莫愁的后颈,一手仍是抱紧莫愁,不许她抬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一开口,声音仍是哽咽:“是我的错,糊涂透顶,你一定是回国去为我找解药了,而那宋睿宁可自杀也不不愿你,你无奈之下才只好再度回宫,并告诉我中毒的实情,希望能想出别的法子救我……这样简单的道理我都想不明白,还迁怒于你,我也真是该死了……”   “皇上……”莫愁在他怀里扑腾,想说什么,却又语塞。终于明白以前他为什么最怕自己哭,远来自己更怕他的泪水,怕平时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他,忽然脆弱得象一个无依无助的小孩子,听他这字字句句象是浸透了眼泪,莫愁真宁可他冲自己大吼大叫,都比这样好过万分……   韦臻温柔地理了理莫愁的鬓发,那薄薄的乳白面纱早已滑落于地上,双颊上的红肿指痕褪去不少,韦臻轻轻抚摸那残留的印记,柔声问道:“痛么?”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莫愁赌气地扁一扁嘴,不知该肯定还是否定。韦臻深深吸气,尽力平静地道:“我也不和你多说了,我不怪宋睿,更不怪你,我犯下的错太多,要我的命,也是我罪有应得。你若要杀我,在汩水边就可一刀结果了我,你肯留下来陪伴我这么久,帮我出谋划策;肯历经艰辛为我奔波求药;肯放弃江枫重回到我身边,甘心为我殉葬……如此情深义重,能得你如此相待,我还有什么不满?”   “皇上,你不要太难过,”莫愁打起精神安慰着韦臻,自己心里却说不出的滋味,“皇上,我不怨你,我愿意陪着你,死在一起……”   韦臻无声地笑了笑,找出火折子吹亮,点燃一根新烛,复就着烛光,仔细地端详莫愁。夜风吹动窗帷,不经意扫落案上的一张宣纸,飘飘荡荡飞过韦臻面前,韦臻忽瞥见那上面写满了字,拾起来一看,见纸上正是莫愁灵秀俊逸的字迹,写着“容仪恭美曰昭”“柔质慈民曰惠”“不勤成名曰灵”“博闻多能曰宪”……韦臻奇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在做什么?”   莫愁扑哧一笑,似问到了什么开心高兴的事:“闲着也是闲着,我琢磨一下谥法,预先给自己选个谥号,再奏请皇上准许,人死后,照惯例得好好地吹捧一下,做错的事都既往不咎。我自己来选,自然会选最好的,就算是夸大其词,皇上也不会见怪吧?不然,皇上真要将那个尼姑的法号刻在我的墓碑上么?”   韦臻初时愣了愣,选谥号?晚上进来时,她专心致志地就在忙这个?韦臻回过神,想起上回为她封的谥号“真静”,亦有几分哭笑不得:“也亏你想得出来,哪有自己为自己选谥号?”   “为什么不行?”莫愁竟带点了得意的神气,“这又不是第一回,没有准备,自然不能太仓促草率。”   韦臻便顺着她的话头,一本正经地道:“你还真是思虑周详,有备无患,那好,我来看看,你选的这些谥号好不好?”韦臻拉她坐下,逐一念诵,时而蹙眉沉思,似在认真权衡遴选,心底却有一些久违的情愫聚集涌动,其实自己最初被她打动被她吸引,不就是因她这一份通灵脱俗,超然物外么?生死恩怨,离合悲欢,都如过眼的浮云……为什么在经过千转百回之后,却会被浮云遮眼,忘了那份最初的悸动?   韦臻一字字念完,笑着撇一撇嘴,摇头道:“我看这些都不好。”   “都不好?”莫愁垂头丧气眯了眯眼睛,纳闷地道,“那皇上认为什么谥号才好呢?”   “我怎么知道?”韦臻笑意愈浓,如满天的乌云被风吹散,重现灿烂的阳光,眼角弯成一条线,带了几分捉狭之意,“又轮不着我来为你取谥号,这样伤脑筋的事还是你来慢慢想吧!不过,你得先帮我选一个谥号备用才是。”   “为皇上选?”莫愁不解。   韦臻紧握住她的手,解嘲似地一笑:“要你陪我死,只是我一时糊涂的气话,你怎么就当真了?就算我残暴无道,杀光了世上所有的人,也不会杀你啊!”   莫愁听他不杀自己,也丝毫不觉得惊喜,其实你是否开恩赦免我,已经没有意义,但这话不能说,莫愁咽了口口水,嗓子有点儿疼:“皇上,你不用……”   “别急,听我说完,”韦臻拦住她道,“这几日我又仔细问过太医,那解药是很难配成的,我也不再强求,这也是我咎由自取,我杀了许多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没什么。但是,你不用陪我死,你要好好地活下去,长命百岁。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没有我,你或许早已嫁了如意郎君,仍承欢于你父兄的膝下,永远无忧无虑,如果不是我赐死你后又强行夺你回来,你或许已和江枫结为连理,逍遥自在,我已让你受了这么多苦难,怎么能再让你陪我死?你应该快快乐乐地度完你的余生,那样,我死亦瞑目。”   “皇上……”这几句话让莫愁大为震动,不觉已泪眼迷蒙。   “嘘!”韦臻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中有小心翼翼的期待,“莫愁,我……就算我自私吧!我还有一些不足启齿的愿望,也许是我痴心妄想的奢望,临死之人最后的奢望……但我真的希望你能答应我!”   “什么?”莫愁问,既然你不要我殉葬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更让人为难的事了。 34述臆   韦臻眼神迷蒙,望向殿宇深处,望向那遥不可及的远方,悠悠地道:“我希望,你能继续陪在我身边,直到我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天,我希望,能在你的怀中阖上双眼,这样,即使日后,我孤零零地躺在地下那冰冷的石棺里,也有一丝温暖让我流连,那是这世上我最眷念的温情……我希望,我能昭告太庙,正式册封你为我的皇后,做我的妻子,哪怕不能与子偕老,只有几天,几个月,你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皇后,唯一的妻子,我还希望,我们能有一个盛大的婚礼,因为我也期待着一次洞房花烛夜,期待着与你同饮下合卺酒……”韦臻停了一下,收回视线,原来莫愁正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长长的指甲已掐进他的肌肤。韦臻握住莫愁的手,十指交缠,笑问:“嗯,那个毒药叫什么?醉生梦死?真是个好名字,呵呵,那就让我真正地醉生梦死一回吧!这该是我想得到的最幸福的死法了……”   “皇上,不要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莫愁再忍不住,失声大叫道,一时泪如泉涌,伸手欲掩韦臻的口,韦臻却顺势将她拉入怀里。混合着霸道与柔情的气息重重包围,唤醒某些沉睡的记忆,莫愁的眼泪哗哗直下,畅快奔流,哭得淋漓尽致。韦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劝慰,他越是安慰,莫愁越是哭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到后来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韦臻索性让她一次哭个够,良久,待莫愁呜咽之声渐渐平息,韦臻方抬起她的头,细心地为她拭去满脸的泪水,那方鲛绡已是湿透,韦臻的玄色金底龙袍前襟亦被泪痕湮湿了一大片。他自下午出城便穿着这件龙袍,上面沾满了汗水尘土,再浸透莫愁的眼泪,实在是狼狈不堪,韦臻顾不得这些,柔声道:“是我不好,明知道你今日已不痛快,还把你惹哭了。别哭了,你哭起来的模样,真是太难看了。”莫愁两只明澈的大眼睛已肿如红桃,努力睁开也只是两条细缝,乍一看真是面目全非……   莫愁泪眼中望着韦臻一片模糊,闻言难为情地低下头,偎在韦臻怀里,说不出话。半晌,韦臻叹道:“刚才,我说的那些请求,你……你能答应么?”   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呢?莫愁兀自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皇上,我……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因为上天注定,今生与你的纠缠……做你的妻子?哪怕几天,几个月?我终究还是成了你的妻子么?……不过,我答应你,也还得看你的运气,如果你死在我的前面,那我陪你到最后,自然没有问题,如果运气不好,我先走一步,那可怪不得我了!   韦臻狠狠地在莫愁颊上亲了一口,高兴得象个小孩子突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糖果,喜不自胜地嘿嘿直笑,复又有点儿难为情地道:“我曾经与你约了半年之期,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该满了,可我还是贪得无厌,要再多留你一段时间,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皇上,其实现在我已不在乎要留多久……”莫愁喃喃地道,吞下了后面的半句话,反正我也没合适的地方去,殊途同归,我们很快都会到阎王爷那里去报道的。   “那就好,”韦臻笑容渐渐隐去,看了莫愁一眼却又侧过头,神情颇是为难,“不过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莫愁略感奇怪,什么时候他也变得吞吞吐吐,有话不肯直说了?好吧,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慷慨一点儿,“皇上,什么事情,你尽管说就是!”   “莫愁……我不知道我在你心里,究竟占了多少分量,其实,现在我也没有必要多问。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还想着江枫,虽然今天因为我,你决然地赶走了他……不过,你不用为此伤感,你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等不了多久,我走后你们就可以破镜重圆,日后你和他双宿双飞的日子里,你或许会偶尔想起我,或许会全然忘掉……”说到这,韦臻仍是心痛难当,苦笑一下,自己还是不够大度啊!“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开心就好。不过现在,我还想着要得寸进尺,莫愁,你在我身边的这一段日子,能不能……能不能心里只想着我一个,不要再思念他,好么?”莫愁惊讶地瞪他一眼,随即转头,凝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韦臻见莫愁半晌不动不言,怕又触动了她的伤心事,略略慌乱地叫声:“莫愁……”   莫愁回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皇上的霸道真是一如既往,管天管地管生管死,连人家心里想的什么你也要管?”   韦臻微红了脸,想想也是自己无理,但又不甘心,困难地道:“如果你确实不愿意……”   莫愁忽嘻嘻一笑:“皇上,我逗你玩的呢!我答应你,从现在开始,不去想他……你该满意了吧?皇上还有别的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的要求吗?”江哥哥,原谅我,我许给你的只有来生了,江哥哥,我喜欢你,但我看着他伤心,我也会心痛,既然我已来日无多,就让我试着去抚平他身上的伤痛吧!   “没有了,再没有了!你真的能答应就太好了!”韦臻欢喜的声音情不自禁雀跃而出,眼神里却有几分不可置信。   “到了现在,皇上还信不过我?”莫愁故作生气背过身去。   “不是信不过,”韦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是了,每次听她甜甜蜜蜜地唤“江哥哥”,自己浑身一百二十万个毛孔都不自在,“但是,你还叫我皇上?”   “那……”莫愁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韦臻又将自称改为了“我”,这些称呼换来换去,搞得人晕头转向,还要别人跟着他转,“那叫什么呢?”   “你是我的皇后,夫妻之间,不用这样生疏,你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好了。”韦臻声音中柔情涌动,如和煦的二月春风徐来。   “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莫愁偏头,做沉思状,“对了!那我就叫你‘臻臻’吧!” 35藏发   看见韦臻顿时拉长了脸,莫愁忍俊不禁,明知故问:“你不喜欢么?我觉得很顺口很好听啊!”   “你这口气,是不是把我当成念念第二了?我……”韦臻无奈摇头,愁眉苦脸地捂住腮帮,斜睨着莫愁,“你饶了我吧!每天听你这样叫一声,我牙都倒了,从早到晚都不用吃东西了。”   莫愁掩口轻笑,颇为得意地挤一挤眼睛,忽小声唤道:“臻哥哥!”   她的声音极低,韦臻未听清楚,一时怔住,只怕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没听见就算了,当我没说。”莫愁涨红了脸,一声“臻哥哥”出口,生疏而又别扭,莫愁颇为不习惯,但一旦不称他为皇上了,两人之间似乎真的有什么不同了,不用再仰望他,也用不着再表面恭敬心头非议……夫妻之间?真的可以当他是臻哥哥是夫而不是君么?   韦臻微笑:“我怎么会听不见?在梦里,你一直就是这样唤我的……莫愁,真好,这样的梦,真好。”捧起莫愁的脸,痴痴地望着她,似乎已浑然忘了身外万物。   莫愁羞赧转头:“你傻了么?盯着我看,丑死了。”   莫愁双眼红肿未消,韦臻回过神,笑得不怀好意,揶揄道:“真是够丑的,你这副样子,就是鬼也会被你吓着的,”莫愁益发尴尬,双颊绯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连两只耳垂也是通红如火,韦臻看着好笑,却深深地叹了口气:“莫愁,不要哭,再也不要哭了,你的笑容是世上最美的,我要记住你最美的样子……从今往后,你都不要再哭了,答应我,好么?”   莫愁轻轻点头,却又加了一句:“那你也不要一天到晚哭丧着个脸。”   似乎初见不久,她就说过类似的话,还夸过自己笑起来好看,韦臻会心一笑:“好!我也答应你!我们击掌为证!”   莫愁的纤纤玉掌和韦臻清脆一击,韦臻将她的柔荑团在手心中,忽想起另一件事,不由拧紧眉心,问道:“醉生梦死的事,这皇宫里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莫愁不明白缘何他的忽又语气焦灼,疑惑地道:“没有,我没告诉别人……”   “那就好,”韦臻吁出一口长气,却快步走到内殿的门口,侧耳倾听一阵,确信隔墙无耳,方回来,复握住莫愁的手,语气罕有地凝重严肃,“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是我生前还是死后,你千万都不要告诉任何人,是你下了醉生梦死的毒。任何人,哪怕是你的亲信或姐妹,你都绝不可透露半分!上回在乾元宫,你应该听见了我对刘太医说的话,以后若有人问起,你便照那样说法。我一口咬定是不知名的刺客所为,即使旁人有所怀疑,也疑心不到你的头上。你虽然心无城府,大事上却向来不糊涂,当知道这弑君的罪名非同小可,万一被人发现,纵然我是皇帝,怕也保不了你!”   莫愁无所谓生死,这些天来对弑君之事守口如瓶,当然不是怕死,而不欲节外生枝,但此刻听韦臻如此郑重其事地嘱咐,方恍然大悟。原来,那日他对刘太医编了那个拙劣的谎话,只是为了护住我的性命!原来,当时他龙颜大怒气冲斗牛之时,也从没有当真想要置自己于死地!一股暖流涌动心间,莫愁惭愧地道:“皇……臻哥哥,对不起,是我罪……”   “不要说对不起,”韦臻打断她,笑着摇头,“以前,我总认为天地不仁,待我不公,让我失去了一切,视我为草芥,还什么天子?天下之人负我,我亦负天下之人,我利用手中的权力,一味报复虐杀,寻求平衡。现在,我方知道,凡事有得必有失,虽然我失去了不少,但这一生,我也得到了很多……”   他这几句话,听得莫愁一愣一愣的,半晌,方双手合十,煞有介事地行礼道:“居士深得禅机,莫愁受教了!”   “哈哈!多谢夸奖,看来我也有一点慧根,并不是愚不可及之人,”韦臻大笑,笑罢,亦合十敛眉,做老僧入定状,吟道:“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莫愁一旁笑得直打跌,眼泪都快笑出来了,韦臻拉住她:“莫愁,还记得你生日那天,我们在积香寺许愿么?那里许愿还真是灵验,过几日,你陪我去还愿吧?”   “还愿?可是……”莫愁想起他许的愿,愿以后年年陪着自己过生日,这个愿望已没有可能实现了,怎么还要去还愿呢?   韦臻看出莫愁的疑虑,却不说话,拿起放在案头的镂金小剪刀,扯过莫愁柔软如云的曳地长发,贴着发梢,便剪下三寸来长的一绺,莫愁不明其意,懵懂望着他。韦臻又从怀中摸出一直贴身藏着的那只紫罗兰色的骷髅头香袋,陈旧的香袋上深褐色的痕迹斑驳,韦臻小心翼翼地将那绺黑发装了进去,这才道:“这是你亲手做的,装了你的头发,我走时贴身藏在怀里,陪我一起下葬,就当你永远陪在我身边,便已是遂愿了。”   莫愁闻言心酸,却一把抢过香袋来,藏在身后,摆手道:“不好!不好!这香袋我可没打算送给你的!”   “啊?”韦臻诧异,难道现在她要把这个也收回去?   “这么丑的香袋,你带在身边,到了地下,阎罗都会笑我的!”莫愁嬉笑道耍赖。   “那可不行。”韦臻佯怒,便要来抢。   莫愁躲闪不及,复被他捉住,求饶道:“臻哥哥,不要这个,我另外再给你做一只新的好不好?”   “那还差不多。”韦臻仍夺过香袋,“不过要等你做好了新的,再来换这个。”   韦臻松手,莫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抬头一看,碧色窗帷已映进浅白的晨曦,洒满寝殿,蜡烛皆已残了,凝满烛泪。这一生中最为惊心动魄复又离奇反复的长夜竟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36绘囊   唉,管它的,过一天算一天吧!天都亮了,我得睡觉了,莫愁的上下眼皮直打架,伸了个懒腰,合上双眼,竟一头趴在玉案上,打起盹来。韦臻亦折腾了整整一夜,却毫无倦意,心头澎湃起伏,情绪反是亢奋。暗想,看来这补天丸的效用果然不凡,没准还能让我多活个一年两年的,还能与她一起,共同度过许多这样的日日夜夜,或者,还来得及育下子嗣,传承大统……韦臻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莫愁当初的感受,能多活一天便是最大的幸福,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   莫愁伏在案头睡得并不安稳,头一偏栽下来,恰好跌落于韦臻怀里。韦臻横抱起她,莫愁已酣然入梦,浑然不觉。韦臻好笑复又好气,这就是朕母仪天下的堂堂皇后?如此皇后,怕也是古往今来少见的了!不知她的臣民若见到她这副东倒西歪张牙舞爪的不雅睡相,又会做何感想?不过,有这样的皇后,宫中再千篇一律平淡无奇的日子都会因此而不同,每一天都充满离奇变数,每一天都会永远难忘……韦臻静静地端详怀中之人的容颜,见她眼角泪痕宛然,心疼不已,怜惜地温柔吻遍她的眼角眉间,将莫愁抱上莲花玉榻,守了一会,放下洁白如雪的纱帐,悄悄离去。   青岚这才进来,如往日守候莫愁床边。昨夜闹得天翻地覆,先是皇上大发雷霆之怒,接着胆大妄为的刺客竟独自闯进宫来要带走皇后娘娘,还以皇上为人质要挟,简直是匪夷所思!青岚从未见过江枫,但隐隐猜到此人必定与莫愁有极深的渊源,难道莫愁和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后来,皇上和娘娘单独在宫里待了大半夜,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而现在看来似乎暴风雨已经过去,风平浪静,象是一切都未发生……   莫愁过了午时方醒,由青岚服侍着沐浴更衣。青岚满腹疑团,但韦臻已下了严令,凡是昨夜在场的人,一律不许泄露半个字,亦不许再提起,否则将格杀勿论!这种关涉皇室体统皇家颜面的事情,向来至为重大,是绝不能外泄的,青岚入宫多年,自然知道进退,这日仍是默默地服侍莫愁,只字不提昨夜之事。   莫愁换上一件水红色云昆锦绣牡丹花纹的缎衣,外罩一件银红点金坎肩,头上戴着金凤衔玉拢丝,一头乌发拢成流云髻,自从下了册后诏书,莫愁便再不能随意穿着,打扮装饰都须得与皇后华贵身份相符。用过膳,青岚又为她的颊上涂了特制的草药,轻轻按摩,待消除残留的红肿后,方净面洁肤,薄施粉黛。   莫愁坐在梳妆台前,透过半开的窗户望去,灰蓝的天空阳光稀稀疏疏,不刺目亦不寒冷,宫门前持戟侍卫仍一如既往虎视眈眈。莫愁想起答应了韦臻要为他另作一只香囊,便让青岚找来针线并一块杏潢色的绸料。   银针在手,如今莫愁对这小小的银针已是极为熟悉,当然不是穿针引线,而是飞针暗器练就。莫愁自然而然想到当年江枫教自己功夫的那些日子……虽然答应韦臻时真心诚意,但若要做到一点儿也不思念江哥哥,还真是有些困难啊!自从上次为韦臻绣了一个香袋后,就再没做过女红,和江哥哥一起这么久,也从未为他亲手做一样东西,他现在去哪里了……莫愁叹口气,算了,还想这些做什么?就算把脑袋想破也没有用了。   莫愁忽觉指尖刺痛,一看原是一不留神,银针扎破了左手的食指,一滴殷红的血珠子顿时渗出。莫愁本能地欲将手指放入口中吸吮,左手手掌却突然被人握住了,抬头一看,正对上韦臻含情脉脉的目光。莫愁一慌:“皇……臻哥哥,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不知道?”   韦臻笑道:“我就站在这看你,你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呢?”韦臻一面说,一面将莫愁的手指含进口中,吸去那一点鲜血,蹙眉道:“你怎么还是毛手毛脚的,没点长进?”   莫愁岔开话题,为难地道:“我在给你缝香袋呢!就是不知道绣个什么图案好,你喜欢什么?”   韦臻低头仔细查看莫愁的进展,表情无不惊讶:“咦!你的针线大有长进呀!是专为我练的么?”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想,难道是她为江枫做了很多东西练成的?思及于此,仍是酸酸的不是滋味。   莫愁苦练飞针暗器,手指已格外灵活,现在绣花已是举重若轻,听韦臻夸奖,自己欣赏了一下,亦沾沾自喜,却翻个白眼:“专为你练?你想得美哦你!信不信我再绣个骷髅头给你?保证比上回绣得好!”   韦臻满不在乎:“那你绣啊!你绣什么我都笑纳。”   莫愁当然不能再绣一只骷髅头,想来想去,什么并蒂莲花,鸳鸯戏水,龙凤呈祥之类的俗之又俗,又不合适当下情景,既然这只香袋是自己送给他,他要永远带在身边的,那……莫愁沉吟片刻,铺开一张纸,却拿过一支眉笔,就在纸上涂涂画画,韦臻但在一旁望着她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韦臻见莫愁画了一柄利剑,剑锋凌厉,垂下的剑尖似滴着鲜血。韦臻惊秫,画的柄剑和当年自己于汩水边的柳林中刻下的几乎一模一样,韦臻奇道:“为什么刻这剑?”   莫愁俏皮一笑:“这便是你,你说象不象?”   我?我就是这柄剑?韦臻又问:“那你呢?”   莫愁挥笔,信手涂抹几下,一条粗粗的黑线缠过剑身,跃动回旋,却又欲凌空飞去:“这是我。”   “这是什么东西?”韦臻纳闷。   “彩带啊!笨!”莫愁用眉笔头敲了下韦臻的脑门。   韦臻恍然,灵动飘逸的彩带,与朝霞争辉,与祥云共舞,集天地之华美,映日月之光辉,象征莫愁是再恰当不过了,似又看到她身着霓裳凌波起舞,翩然欲飞…… 37持仪   韦臻心底喜欢,口中却嘲笑道:“我笨?你自个看看,什么彩带,明明就是根吊丧的黑带,难看死了!”   “难看?我看你是眼神不济吧?我来帮帮你!”莫愁不满,拿起眉笔,就在韦臻脸上一阵乱涂,画了两只圆圆的大黑眼圈,“让你的眼睛睁大点,不然看不清楚。”   韦臻对镜一照,立即气急败坏扑上去,一手按住莫愁,一手抢过眉笔,亦在莫愁脸上乱画一气,莫愁挣扎半天,好容易推开他,一看原是在自己的下巴上加了一小撮黑糊糊的山羊胡子。   莫愁倒不气恼,只道:“你的手艺也太差了吧!简直是鬼画桃符。我女扮男装时,自个做的胡子也比你画的漂亮,”左顾右盼一番,又道,“我只听说有闺中画眉的,却没听说有闺中画胡子的。”   莫愁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韦臻本已忍俊不禁,听了她这番话,更是笑得喘气不止,“好罢,你若喜欢,以后我天天来为你画眉就是,画得你不敢见人。”   两人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韦臻已不记得有多久没这样敞开胸怀无忧无虑地笑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闺房之乐?曾以为自己属于铁和血,不屑儿女情长,不曾想也会贪恋这种简单的快乐……韦臻一时迷醉,拥住莫愁便欲深深吻下。   韦臻的笑容带点孩子气,莫愁眼前一花,几乎错当成了另一人,慌乱地转开头。韦臻难掩失落,忍不住问:“你……还是不愿意么?”   “不是……臻哥哥,”莫愁轻咳,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声音轻如耳语,“我听说,婚礼之前得清心寡欲,否则将大不吉利……”莫愁话未完,双颊已红如熟透的苹果,心中却不安地想,还打算拖一天是一天么?其实又有什么用呢?既然答应了做他的皇后,躲也是躲不过的,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清心寡欲?”韦臻一腔激情被她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有点找不着东西南北,自从两年前误将她赐死之后,自己几乎绝足后宫佳丽,当时伤心欲绝,曾经沧海无水,除却巫山非云,心心念念都想着她,只觉是理所当然。而后来接她回来,一直问心有愧,虽有几次把持不定,又怕让她生气,总不敢贸然亲近。但如今两人名分已定,此时温香软玉拥在怀,还要自己清心寡欲?岂不是强人所难么?但……莫愁说的也有道理,就算自己不在乎,她的日子还长着呢……算了,既然已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几天了……   韦臻悻悻放手,莫愁见韦臻揪然不悦,也颇觉歉然,却嘻嘻一笑:“你舍不得这副尊容,打算让人为你画张像么?”韦臻猛记起两人都还是大花脸,便唤候在门外的青岚进来,青岚乍见两人的样子,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死死咬着下唇憋笑,憋得满面通红,忙假装咳嗽,背过身去以袖掩面,偷偷笑了几声。   青岚服侍两人净面毕,复识趣地退下。韦臻却正色道:“今日是有正事和你商量。”递给莫愁厚厚的一叠黄纸,莫愁一看,原来一页页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大婚的仪式程序并各种仪仗、器物、服饰、礼品的数量规格。韦臻前些天便已任命二弟全权主理大婚事宜,今日朝会后他便呈上此章程请皇上过目。   莫愁生来就最怕繁文缛节,虽对这隆重盛大的婚礼甚为好奇,但只耐着性子看了两页,便已是头昏脑胀,将那叠黄纸往韦臻手里一塞:“我懒得看了,到时候你找个人来教我怎么做就成了。”   韦臻一脸不怀好意地笑:“你还是早做准备的好,临时抱佛脚可不成。这次观礼的人可是成千上万,你头上的凤冠千万得戴稳了,别再摔下来。就算我装着没看见,日后史书上都会记着一笔。”莫愁的脸已拉得老长,韦臻停一下又道,“不过,你这次与众不同,历代要大婚的皇后,都是大婚之日才迎进宫来,你是大婚前就住在宫里了,而且你在宫外又没有别的住处,因此这迎娶的仪式就免了。”   “谁说没有?”莫愁不服气地反驳一句。   “是,可我总不能又把你送回越西国去,再抬着轿子巴巴地把你接来。”韦臻道。是啊,看来是终究坐不成花轿的了,也等不到二哥抱我上轿的那天了,所谓大婚,却没有一个亲人在此,莫愁有点沮丧,不过,就算二哥在,他肯不肯抱我上韦臻的花轿,更是个大问题!听韦臻耐心解释,“因此我和众礼官商议后,决定将惯行的大婚仪式做些变通。婚礼头一日,也就是除夕,先行册封仪式,授皇后金册与金印,皇后移居凤鸣宫,升座中宫,受众嫔妃之贺。正月初一于乾元宫行大礼,帝后一同祭告太庙,然后于昭和殿受百官朝拜,正阳门上接受万民朝贺,赐御宴,入洞房,再然后……”韦臻住口,似笑非笑地望着莫愁。   莫愁只作不解其意,踌躇为难地道:“别的还好,受嫔妃之贺就免了吧!她们怨恨我都来不及呢,我也不稀罕她们装模作样地来朝贺,用那种眼神对着我,我都坐不稳。”   这种话莫愁以皇后之尊说出口,本是大大地不合身份,但韦臻听她这样说,只是宠溺地笑了笑,道:“就算是装模作样,虚情假意,我也要她们来拜你。你正位中宫,便是她们的主子,上下有别,尊卑有序,不能乱了规矩。她们若有什么错处,你尽可按规矩处罚,不必纵容。”莫愁一向对上下尊卑不以为然,但知道韦臻是一心为自己好,也即乖乖地听着。韦臻又道:“不但如此,男主外,女主内,古来遗训,皇室也概莫能外。每日百官要在前殿早朝议事,后宫中嫔妃每日也应到皇后宫中请安聍训。”   皇后有这种差事莫愁当然不是不知道,可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每天板着一张脸正襟危坐,还要道貌岸然地训话?那不得要了我的命? 38视监   莫愁一副比苦瓜还苦的样子,可怜兮兮地哀求道:“饶了我吧!我……我每天一觉睡醒,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还要梳妆更衣,麻烦事一大堆,她们一大早就来等着,得等多久啊!何况……”何况这皇后也当不了几天,干嘛非要和自己过不去啊?莫愁虽然没明说出口,但那目光里分明写满了无声的抗议。   韦臻不依,板着脸道:“那可不行,当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钟,别的可以随你,这规矩却不能废。你不知道早点起来么?还好意思说?要想睡,忙完了可以再睡。如果我每天都学你,蒙头呼呼大睡,日上三竿还赖床不起,那谁去主持早朝?朝廷这么多事情谁人来管?”   莫愁明白了,原来是他嫌一个人起早贪黑太辛苦,要拉个垫背的陪他。想到每天清晨,自己还在梦周公时,他已披星戴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忙碌操劳,莫愁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吧,当你的皇后,没法办就和你同甘共苦吧!于是点点头算是答应,却又扁起小嘴道:“这是你派的差事,我可不会管理什么六宫事宜,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闹了什么笑话,你不能怪我!”   韦臻听她答应了,欣慰笑道:“你本就聪明伶俐,知书识礼,何必太谦虚?我千挑万选出的皇后,怎么会差了?”   莫愁暗想,大言不惭,真当自己是圣明天子呢!就你选才的本事,可没发现你有多少识人之明,我哪是当皇后的材料?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但听他言中颇有信任托付之意,莫愁亦微觉触动。见韦臻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莫愁朝窗外努努嘴,哂笑道:“也好,既然已画地为牢,每天能有那么多人来探监,还能让我端架子,耍威风,倒也很是不错。”   韦臻闻言,眼角带着笑影:“你说什么?你是皇后,谁敢关着你?我只是怕你再有个什么万一,才让他们继续守着宫门。”   莫愁顿时双眼放光,拍手欢呼道:“臻哥哥,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出门了?”   她这声“臻哥哥”自然而然脱口而出,韦臻也不禁心头雀跃,“看把你高兴的,”韦臻颔首微笑,却又不放心补了一句,“昨日我和你说的话,不要忘了!”   莫愁记起他千叮万嘱,绝不可泄露弑君一事,世上也有他这样的皇帝,被人刺杀了,还要封那凶手当皇后,还要千方百计地保全她,岂不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么?莫愁却笑不出来,自己义无反顾地跑来刺杀他,又不辞冰雪跑回去为他求药,更破釜沉舟地扎了自己一针,这些匪夷所思的荒唐举动都不敢和人提起,说他傻,自己也足可和他平分秋色了……莫愁不无自嘲地笑笑:“我当然没忘,不过反正都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好蹦跶的了,你操那么多心干嘛?”   “嗯?”韦臻不解其意。   莫愁赶紧岔开话题,问:“那我可不可以出宫呢?”   “出宫?”韦臻一听,脑壳就疼痛难耐,这死妮子真是本性不改,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你还想偷偷溜出去?”   “不!不!我只是随便问问。”莫愁忙委屈地否认,“你别冤枉我,这些天你不许我出去,我可是乖乖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好了,”韦臻安慰她道,“我不是说了,过几天我带你去庙里还愿,再说,眼下要筹备大婚,又临近年底,事情这么多,你就别老想着出去玩,等婚礼完了再说吧!”莫愁虽不情愿,无奈只好答应。   第二日一大早,后宫诸妃果然依礼前来请安。莫愁怕被人笑话,端坐着多听少言,绷得腮帮子都僵了。众嫔妃多与莫愁不投机,尤其位分较高年纪较长的,更不愿向莫愁禀事,干坐一会,便即散了。莫愁亦甚觉无趣,好在她定了皇后名分后,除了身边的宫女,后宫的诸多女官也悉数归她统御,莫愁便选了两名经验丰富的年长女史,将后宫中的杂事都交给她们去商议处理。   这日天气晴好,天色浅蓝透明如水晶,白云如絮,明朗的阳光下轻风徐徐吹来,不再凛冽如刀。莫愁天不亮就起床了,本打算再爬回玉榻上去睡,见天气这样好,不由精神一振,多少天闷在这里,怎么也该出去走走了……莫愁披上银狐斗篷,唤上青岚出门,但如今不同以往,莫愁虽尚未行正式册封之礼,但即使在宫里走一圈,也有数十位鲜衣锦服的内侍宫女前呼后拥。皇后曾被禁足一事,除韦臻的心腹侍卫长张冶外无人知晓,如今禁令已撤,莫愁出门时,张冶心照不宣地行礼如仪。   描金镶玉的五彩流苏凤辇停在长乐宫正门华表之旁,如今已是正三品首领太监的小福子躬身问道:“娘娘欲起驾何处?”   莫愁看这阵仗,出门的欢喜便已少了一大半,想想真是滑稽,风水轮流转,当年的冷宫死囚,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中宫皇后,到底有什么改变,除了多一套凤冠霞帔?莫愁忽道:“去冷宫。”   “冷宫?这……”莫愁突如其来的决定吓了小福子一大跳,愣了半晌,方颇感为难地道,“娘娘是千金之体,又正值大喜,去冷宫这种不祥之地,怕不妥吧!”   莫愁冷冷地一笑:“有什么去不得?你忘了本宫还在冷宫里住过呢!不过是故地重游罢了!再说,本宫主持后宫大小事宜,冷宫自然也管得着,本宫正要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冤屈疑案?”莫愁甚少摆出皇后的架子,但沉下脸此言一出,自无人再敢辩驳阻拦,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开赴冷宫而去。   铅灰的高大宫墙,漆黑的沉重铁门,待到凤辇停下,眼前的冷宫一如既往森然可怖,莫愁不由蹙紧了眉头。冷宫首领太监仍是杨介,听说皇后娘娘驾到,已率众在门外跪迎。莫愁被囚冷宫之时,便是他为总管,后韦臻虽为莫愁平反昭雪,但无心无力整理后宫之事,杨介便一直留任至今。 39履业   杨介自得知莫愁被封为皇后,这些天日夜寝食难安,只怕要大祸临头,果然册封之前皇后娘娘就特意驾临冷宫,可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之事,恐是凶多吉少,难逃一劫!杨介请安毕,仍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莫愁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皱眉道:“怎么还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莫愁语气不善,杨介吓得魂飞魄丧,磕头如捣蒜,连舌头也似打了结:“是……是……是奴才……奴才名叫杨介,奴……奴才罪该万死!”   莫愁见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他吓成这样子,也觉得好笑,不耐烦地挥一挥手:“起来吧!你前头带路,本宫要去看看以前住过的地方。”拢一拢银狐斗篷,就要往里走。   杨介更是六神无主,哆嗦着道:“娘娘!娘娘……”忽想到了挡箭牌,“娘娘的居处,皇上早已下令封锁,任何人不得入内。”杨介故将“皇上”二字重重强调,意为我只是奉命行事的奴才,一切都是皇上的主意,不能怪我。   莫愁听出他言外之意,不免又增了三分厌恶,冤有头债有主,我若真要报仇出气,自然是去找韦臻,以为人人都如你这种小人,只会欺软怕硬,顶高踩低?莫愁本不欲为难他,闻言反来了三分气,摸出韦臻御赐的金牌:“有这个也不行么?当时本宫想出来不能出来,今日本宫想进去也不让进去么?”   杨介只求能全身而退,莫愁执意要进冷宫,也不敢十分阻拦,诺诺应声,起身欲带路,脚下一软,往前一扑,却四仰八叉摔了个嘴啃泥!这下连莫愁身后的一帮宫女都掌不住了,窃笑不止,莫愁更是绷不住,扶着青岚笑得东倒西歪。杨介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一时涨成了猪肝色,低着头连滚带爬走在前面。莫愁遂将大队人马华丽仪仗留在外面,只带了几名贴身的随从步入冷宫。   一跨进冷宫的大门,原本明朗的天空似乎霎时变为阴暗,一股霉烂腐朽的死亡气息弥漫四周,挥之不去。庭院中寸草不生,连角落里残留的积雪都是灰黑灰黑的,两旁一排排紧闭的房门中不断传出女子嘶哑尖利的哭泣声和叫骂声。莫愁的笑容不觉已隐去,不由对心血来潮跑到这里来暗暗后悔,莫愁以手巾掩鼻,怕什么?既来了,怎能打退堂鼓让人笑话?莫愁一面给自己打气,一面硬着头皮随杨介来到以前住过的那间偏房门前。   果然那扇低矮破旧的木门上已严严实实地贴了封条,莫愁忽想到冷梅园,如果自己不回来,这里会不会又成为冷梅园第二?当年韦臻封了冷梅园,修一座新的冷宫,封了这里,再建一座冷宫?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无论如何总少不了这样如修罗地狱般的所在……莫愁透过门板上裂开的缝隙望进去,狭小的室内,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仍在原处,只是铺了厚厚的灰尘,后窗上破的窟窿更大了,更密……   莫愁站了半晌,并未要求开门,默默转身,杨介偷偷擦了把汗,忙道:“奴才恭送娘娘!”   莫愁白了他一眼:“恭送?本宫说了要走了么?这冷宫里关了多少人?你带本宫去看看!”   “啊?”杨介傻了眼,摸不清她究竟要做什么,冷宫龌龊肮脏之地,一般嫔妃都避之不及,皇后娘娘怎会有如此兴趣?杨介迟疑不言。莫愁瞪着他,冷哼一声,杨介只得遵命。莫愁适应了冷宫的气息,再不着急,命杨介将冷宫之内的囚室一间间打开来看。   日光透不进的囚室,阴暗昏沉似暮色笼罩,无数细密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莫愁直咳嗽,青岚忙为莫愁挡住口鼻,劝道:“娘娘,这里阴气太重,积怨太深,娘娘还是回宫吧!”   莫愁推开青岚,道:“积怨太深那是以前,既然本宫当了皇后,还不清查整肃,岂不是本宫的失职?”   杨介忙狐假虎威地叫道:“皇后娘娘驾到!还不快来拜见!”   屋里却无人应声,莫愁就着昏暗的光线,只看得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蜷坐在墙角,听人进来了,那人似乎微微抬了下头,呆滞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证明她还活着,随即又漠然转头。“见了皇后娘娘不拜,想死了么?”杨介正要发作,莫愁却摆摆手,回身出去了,又让他打开第二间囚室。   杨介仍是尖声叫道:“皇后娘娘驾到!速速拜见皇后娘娘!”莫愁刚走进门一步,眼前一花,一名女子已一个箭步扑了上来,莫愁反应不及,十只黑黢黢的手指已紧紧地掐住她的咽喉,饶是莫愁胆大包天,也被嚇了一大跳。杨介和青岚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去拉那女子,那女子却死死不肯松手,口中连叫道:“皇后?谁是皇后?本宫和你拼了!”唾沫横飞,直溅到莫愁脸上。   莫愁见她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虽是冬天,却只穿了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单薄布衫,赤裸着一双手臂,形如疯癫,而那浑浊狂乱的目光中似暗藏着极深的怨毒,如毒蛇吐出的舌信,莫愁激灵灵打个寒战,这是哪里来的仇家?看她眼角皱纹,年纪已过四旬,自己从不认得她,又何时结了梁子?莫愁拔下鬓边的金钗,趁她不备,迅速在她腰间的穴道刺了一下,那女子顿时软软地瘫倒在地,杨介忙命人将她拖到一旁。莫愁掸了掸被扯得凌乱的前襟,白皙的脖颈上已被那尖利的指甲划出了几道血痕,唯有面上的神情仍是波澜不惊,只问:“她是谁?”   “回娘娘!”杨介忙叩首道,“此人是前朝的贤妃,当年冒犯了先皇后,被先帝废黜后一直囚禁在此,已经疯了好几年,谁知今日不慎竟伤了娘娘,奴才提醒过娘娘……”   莫愁无心听他为自己开脱,韦臻曾讲过先帝后并淑妃之事,再加上这个贤妃,地位尊贵的几位后妃竟无人得了善果,前朝宫闱之混乱于此可见! 40赦囚   莫愁对后宫争斗向来全无兴趣,也懒得多问缘由,冷着脸退了出来。莫愁受了伤,众人惶惶然跪了一地,说什么也要皇后娘娘立即离开冷宫。随从苦劝,莫愁只似笑非笑地道:“这就能算受伤?那本宫当年受的拶刑又算什么?”众人皆伏地战栗,大气都不敢出。莫愁又微微一笑:“既然这里危险,那就去慎刑堂吧!”又冲杨介道:“你也来!”   出了冷宫,众人拥簇着莫愁来到一旁的慎刑堂。慎刑堂向来是让后宫中每一个人闻风丧胆的地方,一干人暗中惊秫,却不知皇后娘娘今日要找谁的晦气?   慎刑堂森严如旧,莫愁不动声色,于大堂正中俨然而坐,目光不经意落在堂下五步之处,两年前,自己就是跪在那里被周氏姐妹折磨得死去活来,连那青砖缝里皆点点滴滴渗入了殷红的鲜血,惨烈的一幕,曾多少次重现于噩梦之中……莫愁深深一吸气,从没想有生之年会重踏入这里,更没想到如今是换了自己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主宰一切。   莫愁平静地道:“本宫既然得空来了,自当把宫正司历年的陈案彻底清查一遍。本宫看这后宫,欺上瞒下草菅人命的事情也不少,不知这慎刑堂里有多少冤魂?”莫愁本上了奏表,借大婚之机,请求韦臻赦免宽大冷宫罪囚,但韦臻至今未曾答复。既然已重获自由,莫愁盘算着求人不如求己,既然权柄在手,不用白不用,便来自己动手。   莫愁先让杨介呈上冷宫仍在押之人的名册,按名册一个个当面提审,详询案情,并问可有冤屈不平,若有鸣冤叫屈的,立即派人去查实。查明冤枉的,若是无名分且未得临幸的宫人,愿意回家的,便安排送其出宫还家,并赐以财帛抚恤,若是前朝或本朝的嫔妃,立即放出冷宫,另寻宫室安置。莫愁特别在意是否有酷刑逼供之事,若有其事,无论是否冤屈,一律放出冷宫,并延医治伤。若当初确实罪有应得,但如今已悔悟前愆的,莫愁亦酌情赦免。而象贤妃那种疯癫狂乱神智不清的,莫愁怜其情可悯,也教人释放,寻一安静整洁之宫室休养医治。   莫愁不提用膳,众人也只好饿着肚子陪她。但冷宫关押的各人情形不一,须得一一甄别处理,莫愁纵然聪颖机智,反应敏捷,两个时辰下来,也不过提审了五六人。见那花名册上还有数十人,莫愁不免有些焦躁,正在此时,忽听外面报来“皇上驾到!”莫愁即起身降阶迎接,身着明黄衮龙朝服的韦臻大步进来,一把拽住莫愁手腕,神色焦急中带了几分忧虑,两道浓眉拧在一起:“莫愁,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原来韦臻今日下朝后,估计莫愁定要出门去溜达,若自己去派人找她回来,倒扫了她兴。便先在乾元宫用过午膳,又去御花园、瑶池等处转了一圈,未见到莫愁,才到长乐宫,却得知皇后娘娘一早就去冷宫了。韦臻一惊,好端端的,怎么一声不吭忽然就去了冷宫?莫不是又纠结以前的事?韦臻忙忙赶来,又闻报莫愁正在慎刑堂审案。   韦臻环顾四周,口气不豫:“宫正司的奴才呢?这里的事也需要皇后娘娘亲自过问?”   莫愁忙道:“皇上不用迁怒他人,是臣妾自己要过问的。”半推着韦臻请他于正中坐下,莫愁则陪在一边。韦臻见莫愁神情自如,巧笑倩兮,显然心情上佳,并无异样,韦臻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却仍是沉着脸。莫愁含嗔带笑:“皇上不是要求臣妾当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钟么?……”慎刑堂内本是森严肃穆,堂堂皇后这句话出口,一地奴仆皆忍不住想笑。韦臻拿她没办法,只得敲一敲长案,示意全体肃静。“臣妾不敢不务正业,便琢磨着来清理历年的积案。”   韦臻信手将莫愁审案的记录拿来翻阅,草草看过一遍,韦臻略有不满地道:“怎么能随便就把人都放出来了?还赐其财帛,送其回家?虽然皇后宽厚仁爱,但也不可失之过宽,损了宫律威严。”   韦臻人前一本正经称莫愁为皇后,莫愁倒还愣了下,旋即抿嘴一笑,道:“皇上言之有理,朝中宫中,律法尊严自应当一体遵从维护。但皇上治理天下,倘若监狱中人满为患,恐怕不是陛下的威严圣明,反是陛下的失职了吧?”听她这样说,韦臻似有所悟,微微颔首。莫愁又道:“同样,臣妾治理后宫,倘若冷宫中人满为患,那也是臣妾的失职呢!”   “哈哈,说得好!”韦臻击掌赞道,“皇后这番话,倒让朕想起了唐太宗李世民的释囚之举,明君治世,恩威并济,以信义服人,方流传此一段佳话,正是盛唐气象,历代君王再无人能复现。”韦臻不禁与莫愁双手相握,深情凝视,这才是真正的贤德,比那些只会背诵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花瓶木偶,不知强了几千几万倍?与后宫中那些鼠目寸光损人利己的争名邀宠行径,更有霄壤之别!这皇后之位,舍她其谁?自己若能活下去,有此贤后辅佐,或许真能再显盛唐风貌……   莫愁哪知道他的壮志雄图,嘿嘿一笑:“皇上真会说笑话呢!竟拿臣妾和唐太宗相提并论,是想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么?臣妾只是吹牛说大话而已,别说和太宗比,就是皇上这般每日勤政,臣妾也是望尘莫及。”指着那花名册,唉声叹气,略带撒娇地道:“说实话,这真是累死人的苦差事,臣妾忙了这大半天,清理的旧案还不到两成呢!幸好不是年月月如此,否则臣妾定要临阵退缩了。”   韦臻目光一黯,莫愁的话提醒着他眼前的现实,刚燃起来一点火星瞬间熄灭,韦臻仍温和笑道:“皇后果然辛苦,那朕便陪你一会儿。”刑堂之上,一向威严的皇上竟旁若无人,一言一语中皆是深怜蜜爱,宫人们虽知莫愁盛宠无匹,也不禁瞠目,红着脸不敢多看,纷纷低下了头。 41收徒   莫愁自小虽在王宫中长大,却最喜与父兄胡闹,便是百官朝会被她搅散的也不止一回,对众人的神态表情全不以为意,听韦臻要陪她,益发耍赖道:“光陪可不行,不如皇上替臣妾一会,臣妾去用了膳再来。”索性将冷宫的花名册推给韦臻,不经意却瞥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玉衣?这名字好熟……对了,是以前歌舞班子里的吧?臣妾还教她跳过舞呢?她犯了什么事了?”   玉衣?莫愁一问,韦臻一时没有反应,听莫愁提到跳舞,方想起来道:“是了,那年除夕宴会上,她受周宁容那厮指使,竟擅自穿了朕赐与你的霓裳舞衣,模仿你跳舞来蛊惑于朕,着实可恶!”时至今日,韦臻一提起当日之事,仍是愤愤不已。   莫愁听说有人模仿自己,不但不恼,反而莞然:“皇上怎么糊涂了?她不过是宫中一名卑微的舞女,当时周宁容可是万人之上的皇贵妃,统摄六宫,莫说要她跳舞,就是要她跳崖,她也不能不从,皇上怎么能迁怒于她?”   莫愁直言反驳,韦臻哑口无言,当时周氏姐妹的阴谋尚未暴露,而莫愁是获罪赐死,韦臻纵然不满,却也不能不能为这点“小事”而处置皇贵妃,只好杀鸡儆猴。何况,虽知舞女是受人指使,但竟有人敢冒充莫愁,韦臻仍是怒不可遏。只是当时心境,此时又怎好说与莫愁?   莫愁又道:“再说,她也算是臣妾的学生,那歌舞班子里,就数她跳得最好。臣妾近日正思量着要找个传人,等臣妾不在了,凌波舞还能流传后世。臣妾可不想凌波舞如广陵散、霓裳曲那般终成绝响。”   莫愁言中隐有不祥之意,韦臻不悦地道:“你说什么呢?正当韶华,怎么会就不在了?你便要找传人,也还早得很。”   莫愁怕他听出破绽,忙掩饰道:“臣妾只是这样想想,其实,要真寻个合适的也不容易呢!”   韦臻心头一动,便生出几分怜惜。或许是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或许是曾经一次次在地狱边上与阎王爷捉迷藏,现在自己再怎样安慰她,她似乎都没有安全感,似乎每一刻都在为随时不期而至的死亡做准备,而如果自己不能陪她到地老天荒,为什么不满足她并不过分的心愿,还要拘泥于陈腐的规矩与细节呢?韦臻舒展眉头,嘴角漾起一丝浅笑,欣然道:“既然皇后亲自为她求情,那朕就遵从皇后的意思,赦她无罪。”又道,“皇后有心宽恕,朕也做个顺水人情,这历年来关押冷宫的罪妇,除了怙恶不悛,死不悔改的之外,皆既往不咎,赦免前罪,今后如何处置,皆听皇后示下。”   莫愁等的就是他的这句话,闻言喜出望外,扑上去搂住韦臻的脖子,欢喜叫道:“谢皇上!”   大庭广众之下,莫愁这大胆举动,倒让韦臻有些措手不及,尴尬地红了脸。堂上堂下一排排肃立的内侍宫娥当然都识趣低头,如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似乎什么也没看见。韦臻拉莫愁坐回原位,令总管太监李严记下赦免的圣旨,传谕六宫。   少时,玉衣被带到阶下谢恩。韦臻道:“你该好好谢谢皇后娘娘,若不是她不计你逾矩失礼的大不敬之罪,再四为你求情,你恐怕就只能老死冷宫里了。”   玉衣伏地不起,不住叩首,谢道:“奴婢谢娘娘大恩!”   莫愁见她单薄的衣衫亦是破烂不堪,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再不见昔日美艳如花的容颜,但长发虽已枯黄如草,却是整齐地盘在头顶。莫愁自己曾被打入冷宫,只住了两天便受不了,想到当年去瑶池琼宇岛上教习舞蹈时,和歌舞班子的一帮女孩子年纪相若,彼此间常以姐妹相称,莫愁颇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心头一酸,忙道:“玉衣,不用谢我,这两年你因我吃了不少苦,以后你就住在我宫里吧!等你好了,我还要教你跳凌波舞呢!”   玉衣因无意间冒犯了莫愁而被打入冷宫,两年来不见天日,免不了对莫愁心存怨怼。冷宫与世隔绝,她也不知道莫愁是何时回宫,何时又封了皇后,今日突然被赦免,听皇上说全靠皇后求情,正疑惑这最尊贵的皇后怎么会垂怜冷宫里最卑贱的罪妇?忽听到莫愁的声音,不由大吃一惊,抬头望向堂上,果然皇上身边那光芒耀眼的绝色美人正是莫愁,玉衣只当是眼花了,便用衣袖揉了揉。莫愁见她目光清亮,喜道:“不认得我了么?”玉衣呆呆不语,莫愁即让青岚派人先带她回宫。   韦臻既然下了赦免诏书,剩下的事便好办了。莫愁令杨介将剩下的人皆提到慎刑堂来,当面问她们是否愿知悔改过?这些人被关在冷宫里,常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好不容易有一线生机,谁会再自寻死路?除了个别早已神智不清的外,无不磕头哀告,痛哭流涕。莫愁大笔一挥,即将她们统统放出,又令内务府妥善安置。众人乍得知已逃出生天,皆难以置信,但觉如一场梦一般。   韦臻陪着莫愁料理完毕,一同乘御辇回宫。路上莫愁靠在大红金线绣龙凤呈祥的丝绒引枕上,捧着鎏金铜手炉,听御辇四角悬挂的金铃于风中叮当作响,只秀眉紧锁,一言不发。韦臻看她闷闷不乐,怕她又想起什么伤心旧事,逗她道:“我看你真是口是心非呀!说什么不想当皇后,今天却跑来坐堂问案,发号施令,威风八面,过足了瘾吧!况且,我唱黑脸把她们关进去,你唱红脸又把她们全放了出来,她们可都是对你感恩戴德!你好大的面子!”   莫愁撅着小嘴道:“放出来又怎样?我巴不得把那冷宫都拆了呢!再说,冷宫里没人了,可那杨介居然还当着他的首领太监,吃香喝辣,真是安逸!” 42革弊   “杨介?”韦臻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当年就是他主管冷宫,是我疏忽了,留他到现在!我这就传旨发落他,你也犯不着和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哼,”莫愁不高兴地冷哼了一声,“皇上,你就认为我的心眼只有针尖那么大,只想着报复他?”   莫愁不叫他臻哥哥,称他皇上,便是极不满意的表示。韦臻好气又好笑,刮一下她的鼻尖,一本正经地道:“没有啊!你的心眼再怎么,也比针尖大一点儿,至少也有豌豆那么大!只要我说错一句话,立即便顶回来十句。”见莫愁冲他吹胡子瞪眼,韦臻嘻嘻一笑,“不过谁叫我喜欢你这样子呢?”   莫愁气呼呼转头:“你再要取笑我,我就不说了!”   “皇后息怒,贤皇后有何训示?小皇洗耳恭听。”韦臻仍是嬉皮笑脸地道。   莫愁不知道什么时候韦臻也变得如此皮了,愣一愣,斜睨他一眼,道:“以前凡是得罪过我的那些人,我要一个个捉出来,凌迟处死,方泄我心头之恨!”   “啊?”莫愁恶狠狠地抛出这句话,倒把韦臻吓了一大跳。   莫愁扑哧一笑:“我好好和你说正事,谁让你和我嬉皮笑脸没个正经?”韦臻闻言,暗中无助地悲叹一声,如今是什么世道?一向只有被自己教训的莫愁居然教训我不正经?   说话时,辇车已停在长乐宫门前,韦臻陪莫愁先回宫用膳。莫愁进了内殿,除下银狐斗篷,去掉繁重首饰,换上一件宝石青的织银丝如意云纹的对襟薄锦袄。韦臻忽发现她脖颈处的几道紫红抓痕,惊诧震怒,道:“这是谁干的?不想活了么?”   莫愁失笑:“今天你眼神倒好,往日便看不见么?”   莫愁无心一问,韦臻顿时语塞,让她受伤受苦最多的就是自己,前些天气急败坏时还曾对她拳脚相加,若照她方才的话,凡得罪了她的人都该凌迟处死,那自己恐怕就是这名单上的头一个……韦臻懊恼,反手就往自己颊上掴去,却被莫愁握住了手腕,莫愁盈盈笑问:“你干嘛呢?”   韦臻红着脸道:“你不痛快,我帮你出气啊!”   “哈!”莫愁得意一笑,“自个打自个可不能算,你要真有诚意,我便先记下了,几时闲了,再慢慢来算。”   韦臻的面色益发红得如煮熟的大虾,象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手足无措,恰好青岚拿了伤药过来,韦臻接过,默默地为莫愁清洗了伤痕,道:“你今天辛苦了,赶快用膳吧!”   已是掌灯时分,莫愁天不亮就起来,早膳时忙着要接见嫔妃,只匆匆塞了几小块松仁桂花糕,便撑了整整一天,什么都没沾牙,此时已饿得直咽口水。腊月中天气严寒,红红的炭火上,小铜炉滋滋地冒着热气,香喷喷的小羊羔肉随着热汤上下翻滚,闻着便让人食欲大增。莫愁吃得心满意足,也顾不上和韦臻说话。   膳罢,莫愁懒洋洋地歪在内殿暖阁中铺紫绒绣垫的杨妃榻上,捧着青花缠枝宝相茶盏啜了一口雪水浸的云雾茶,唉声叹气地道:“哎,真是累死我了!”   两名宫女本跪在一旁为莫愁捶腿,韦臻让她们退出去,却自己动手来为莫愁按摩,一面揉着她的肩膀一面问:“你方才在路上究竟要说什么?”   莫愁惬意地微闭着眼,慢吞吞地道:“臻哥哥,我发现后宫里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韦臻忙问。   莫愁不立即回答,却反问道:“臻哥哥,你治理朝政,认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这倒让韦臻陷入了沉思,半晌道:“最让人头疼的便是用人,若朝廷任命的大小官吏都能清正廉明,刚直不阿,忠心耿耿,如李昊、卢麒那样,何愁国家不兴?”   莫愁笑赞道:“臻哥哥果然大有进步,可喜可贺!”   韦臻气得直摇头:“你不用明褒实贬嘲笑我,反正你看我也就是个傻乎乎的蠢皇帝!”   “人贵有自知之明,”莫愁得势不饶人,“不过没错,识人用人正是第一要事。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孔明此言确实肺腑之语,可惜阿斗不能听。”   莫愁难得几句话说得正儿八经,似大有深意,韦臻不由住了手,于她身侧坐下,认真倾听。莫愁一乐:“臻哥哥,你别紧张,我不是要干预你的朝政,只是朝中如此,宫中亦不能例外。你要我勉为其难主理六宫,这后宫中的嫔妃倒不干我的事,得宠忧疑失宠愁,她们的境遇如何,全在你一念之间,我也没兴趣操这份闲心。但实际上,就我的愚见,宫中掌握实权的各处首领,才是种种积弊所在。前朝的官员,有科考选拔的规范,有礼义廉耻的训诫,欺上瞒下,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尚不少见,这后宫中的阉人,是些什么人入的宫?又是凭什么身居要职?其弊害自是可想而知了!”   莫愁一席话让韦臻颇有豁然开朗之感,频频点头,复忧虑问道:“诚然如此,乃宫闱祸乱之源,只是又当如何除此弊端?”   莫愁嘻嘻一笑:“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革除这灭绝人性违背天理的阉人入宫之陈例,哪个人家的好男儿愿意受此酷刑奇辱?”韦臻闻言,不由变了脸色。莫愁将手一摊:“你不愿意,那我可没什么好法子了!”   “你!”韦臻克制着道,“别和我卖关子了,我是认真问你。”   “皇上不耻下问,我怎么敢藏私保留?”莫愁装模作样地叹气,“我是说真的,别的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比如说及时撤办失职宦官,改革宫中的升迁制度,体察下情,禁止勒索欺压,收受贿赂等,可能会有些作用,但终究有限。”   韦臻吁出一口长气:“这阉宦之制已承袭千年,非自今日始,虽有积弊,而除此更无良策,你说的这些办法,虽不能根治,但不妨一试。” 43信缘   “其实,”莫愁故作神秘地笑道,“还有一个法子……”   “你果然又在耍我,”韦臻没好气地道,“还不快说?”   莫愁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委屈:“很简单啊!我以为你想到了呢!如果每个皇帝都只有一个皇后,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嫔妃,连后宫都没了,更不用多少人服侍,不是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么?”   “这……”莫愁稀奇古怪的想法总是让韦臻措手不及,废除整个后宫,只留皇后?常人连想都不敢想,韦臻咽下一口唾液,知道莫愁一直对自己坐拥三宫六院耿耿于怀,其实,比之历代先帝来,自己的嫔御人数已是相当精简了。韦臻试探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我?”莫愁不吭声,韦臻无奈地摇头,“这些都是祖宗的规矩,早在我做太子时,府里便已收了几个人,虽没有正式的名分,但也是我的人。即位后,自然得有一席之地。而自登基起,便要不断选秀,不断充实后宫……现今,就我而言,何尝不愿意与你如民间普通人家那样,一夫一妇地过日子,但她们……”韦臻顿一顿,“既已蒙临幸,有的还为我诞育了公主,再怎样也不能遣出宫去了……”   莫愁听韦臻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解释,只觉好笑,有心想捉弄他,便道:“臻哥哥,以前是我不懂事,如今我既然是皇后,不能不体谅你的难处。你只独爱我一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们也正值青春韶华,独守空闺的日子太寂寞了,臻哥哥,有空陪陪她们,雨露均沾……”旁人这样说再正常不过,但韦臻听莫愁口中说出来,一字一句却分外刺耳,胸口闷痛难当。莫愁说了一半,正等着韦臻反驳或是劝慰,却见他清澈的眸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深灰色的痛楚,如受伤的猎豹,莫愁不由一颤,自己明知道他这两年来一直夜夜独守空床,却还偏要拿这种话题刺激他?莫愁垂眸,不经意间目光恰落在韦臻左手的那处断指上,眼睛恰似被火烧灼般,痛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沉默半晌,韦臻慢慢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只是缓缓转身向外走去,突然腰间一紧,却是莫愁的一双柔软的小手环住了自己的腰,那温软的躯体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后背,韦臻静立着,只怕动一动,一切又归于空虚。莫愁伏在韦臻的背上,低低地道:“臻哥哥,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以后我再也不……”   听到这韦臻笑了,握着莫愁的手转过身来,将她揽进怀里,玩味着她眼中难以掩饰的内疚,揶揄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你保证过多少次了?可有一次算数的?”   “可那不同……”莫愁试图辩驳,那些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权宜之计,可现在我是真心的,便如我真心愿意陪你,一同走到生命的尽头……   韦臻却用炽热的唇堵住了她的话,这一次不再隐忍止于蜻蜓点水似的一吻,而是尽情地探寻那久违的甘甜,莫愁睁着雾气迷蒙的墨瞳看着他,神情无辜,韦臻恍惚间复又回到那第一次拥吻,教她接吻时要闭着眼……   良久,韦臻心满意足地放开莫愁,舔一舔唇,戏谑浅笑:“鉴于你的不守诺言,这个吻就算惩罚。”语气里亦带了调侃意味:“我最恨的就是欺骗,不守诺言便是最严重的欺骗,但我对你的承诺,同样有很多未能兑现……唔,可我们还在一起,或许这注定是我们相处的方式?所谓前世今生的冤家克星?”不待莫愁回答,韦臻又在她微微红肿的唇上亲了一下:“其实,你说得不错,后宫真的没必要存在,可惜,历代的帝王没我这般的好运气,能遇到命中注定的克星。”韦臻说完,即松开手,在莫愁怔忡的注视下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一夜没睡好的莫愁第二日晨曦初露,又得起来应付惯例的请安,一阵阵头痛让莫愁烦躁不安,对韦臻的歉疚与挂念又变成了满腹怨气。嫔妃们请安完了,宫里各色人等又来请示,莫愁几乎是没好气把他们轰走了,可躺在温暖的莲花玉榻上还是睡不着,莫愁翻来覆去好一阵,又坐起来考虑宫中的人事安排与制度变革,在纸上写写划划一气,莫愁忽气恼地将手中毫管狠狠一掷,自己是疯了么?他那皇帝当不了多久,我这皇后也当不了多久,干嘛非要自讨苦吃?   莫愁掷出的毛笔划出一道半圆的弧线,直奔门口而去,大步进来的韦臻顺手一捞,捞在掌中,纳闷地道:“这又是唱的哪出?”   莫愁本是一肚子怨言,但真见到韦臻,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遍遍保证过不再惹他生气,答应了陪他到底,为什么不顺着他一点呢?莫愁闷闷地道:“这笔不好使。”   韦臻蹙眉:“连一支好用的笔都没有,这管事的真该换了。”待走近了,亦察觉莫愁神情疲惫,“累了?”莫愁有气无力地点头,若是能在乾元宫后的那个温泉池子泡泡该有多好?不过,那就意味着……莫愁为这个念头羞红了脸,这几日倒真没刻意地去想江枫哥哥,但自己又怎能……“累了就睡吧!”韦臻关切摸了摸她的额头,确信她没有发烧,“别的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大婚之前你绝不能有什么病啊伤啊!”扶了莫愁去暖阁中的卧榻上躺了,如昨日那般帮她按摩全身。   安适的感觉如温柔的波浪轻轻摇晃,半梦半醒间莫愁的头痛缓解了不少,倒比蒙头大睡一天一夜更舒服,却听韦臻道:“明日我们去积香寺还愿吧!”   莫愁腾地坐起来:“你是说可以出宫去玩一天了?”韦臻笑着点头。   第二日下了早朝,韦臻果然与莫愁一起出宫,和上回一样,换了便装只带了几名贴身侍卫从边门出去,直奔积香寺。上香还愿,赏了寺里许多银子,方丈仍是留二人用了素斋,恭送出寺。 44讨账   此时天色尚早,韦臻知道莫愁定不愿太早回宫,进了天京城,便跳下马,让侍卫牵着,自己陪了莫愁慢慢闲逛。临近年关,人们大多躲在家中取暖,外地的商贾也要赶回去过年,街上不见平日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但行不多远,前面路旁却围了不少人,好玩的事莫愁怎会错过?甩下韦臻,分开人群,挤进去一看,却是一算卦的摊子,莫愁一眼看见那算命之人,不由大吃一惊,正是两年多前和韦臻微服出巡时在泰州遇见的那位瞎老头,两年多过去,他的样子没什么大变化,只是花白的头发已半秃了,腰身也更见佝偻。   莫愁想起当年他的预言,顿时心跳加速,脸唰地红了。那次他算出自己将为皇后,只以为他信口胡说,不但一文钱也没给,还大肆嘲笑了他一番,哪知颠来倒去这么久,还真被他说中了!他是来要账的么?或是要报一箭之仇?立后诏书早下,赖是赖不掉了,天幸他是瞎子看不见,赶紧溜之大吉吧!   莫愁慌慌张张地钻出人群,一把拉住韦臻道:“没什么好玩的,我们走吧!”   韦臻见她连耳朵脖子都红透了,神情仓惶便如一只见了猫的小老鼠,什么事能把她吓成这个样子?韦臻自然要一探究竟,捉住莫愁的手腕:“做了什么亏心事要逃?等我去看看。”复拽着莫愁挤进去。   待韦臻看清是方之道,也不由当场呆住。再那卦摊前,新换了一副对联:“缘起前世今生,命定是福非祸”,韦臻心中一动,这两句话倒象是特地为自己所作。他既知晓自己的身份,亦算出了我和莫愁的姻缘,今日必是专门在这里守株待兔的!韦臻当然不会学莫愁那般拔腿就溜,堂堂皇帝总不能赖掉算命的几文钱,但回忆当初对方之道的恐吓威胁,嚣张跋扈,韦臻也是拉不下脸,悄悄与莫愁退了出来。   莫愁看韦臻脸色,似乎比自己更为尴尬,笑道:“怎么样?叫你走不走!”   韦臻摇头道:“欠了的终究要还,要债的都上门来了,躲就能躲得过?何况,我还得好好谢谢他呢!”见路旁正有一座两层的知茗茶楼,便进去要了楼上一处僻静的雅间,吩咐侍卫去请方之道来见。   不多时,拄着拐杖的方之道被侍卫带到,韦臻令随从退下,关了雅间的门窗,将方之道请到八仙桌上位坐下,亲为他捧上一盏碧螺春,却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道:“在下有眼无珠,不识世外仙人,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方之道虽目不能视物,亦知韦臻是在向他行礼,口中推辞道:“方某不敢受阁下大礼,今日有缘重遇二位,正是要向二位贺喜的!”   莫愁不满地白他一眼,什么有缘重遇,明明就是故意来拦路催债的,有话直说得了嘛!今日该你得意,定是狮子大开口,不知要敲诈多少?清清嗓子便想发难,却被韦臻以眼神制止了。方之道是盲人看不见银票,韦臻方才已让人准备了两锭金元宝,足有百两黄金之多,放到他面前,谢道:“如今鸳梦能偕,姻缘能就,在下第一个要感谢的便是先生,当年得蒙先生一语道破天机,指点迷津。区区薄资不成谢意,还请先生笑纳。”   韦臻向来目下无尘,眼中无人,这几句话却说得恭恭敬敬,极是诚恳。当年他给莫愁算命时,莫愁仍是祭品的身份,朝不保夕,地位卑微连普通宫女都算不上,方之道却一口咬定莫愁三年之内必为皇后。就因为他这句话,自己对莫愁的戒心更多了十分,只怕一语成谶。饶是百般防范,仍是难逃宿命,后来不得不连抢带哄求着她来当皇后。回首数载中世事变迁,此人真是不服不行。韦臻无奈苦笑一笑,去看莫愁,恰巧莫愁的一双秋波妙目也正望着自己,盈盈含情,四目相对,莫愁面上一红,忙忙低下头,神气是说不出地可爱。   方之道却未象莫愁料想的那样,兴高采烈地将金元宝揣入怀中,而是复推到韦臻面前,长长地叹口气:“这钱我不能收。”   韦臻以为他是嫌少,道:“在下今日出门仓促,未带多少现银,先生切莫嫌弃。我们婚期已定,万望先生届时光临,好当面敬先生一杯谢媒的喜酒,另有重酬!”   方之道摆摆手,呵呵一笑:“谢媒就更谈不上了,姻缘成不成,在你二人,却不在我。”转向莫愁:“何况,大富大贵,母仪天下,这话我不过说对了一半。我若为此收了银两,岂不是骗人钱财?”   “那另一半呢?”莫愁脱口而问。   方之道叹道:“如今大喜,虽值得庆贺,但将另有一件劫数。”   劫数?莫愁心下咯噔一跳,难道我和臻哥哥中毒之事他也看出来了?臻哥哥倒还罢了,我辛苦瞒了这么久,谁也不知道,可别被你说破了,莫愁微微一笑,故作无所谓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活在世上,当然免不了种种劫难的。”   韦臻也料他是知道了自己中毒之事,他既能识破天机,是否能指点一条明路?忙问道:“是何劫数?”   方之道仍是对莫愁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人生长恨水长东,多少人勘不破这道理?虽结连理,难共白头,虽临绝顶,阻却归途。乱石岗中,百丈崖前,得成有缘。好在姑娘年纪虽轻,命运多舛,倒难得能放下生死得失。”   莫愁一凛,乱石岗中,是指自己上回被赐死后葬于郊外,百丈崖前,是指自己在悬崖上中了醉生梦死的毒,果然什么事他都知道?他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韦臻更是一头雾水,如猜哑谜一般,但他言中之意似乎是着落在莫愁身上,若说劫数也首先该是我啊?韦臻纳闷问道:“敢问先生所说的劫数要紧不要紧?”   方之道不正面回答,只似向莫愁解释:“有舍方有得,有得必有失,其中道理,姑娘自是明白的。” 45测运   莫愁越听越稀里糊涂,想到往日曾听说,大凡占卜吉凶之人常装模作样,见人就掐指一算,就说将有大难临头,再号称能化险为夷,趋福避难,唬得人一愣一愣的,乖乖掏钱消灾,难道他也是要卖个关子?莫愁遂问:“既然如此,先生可有办法化解?”   方之道淡淡地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万般皆由心起,万变不离其宗,解又如何?不解又如何?我若能解,便不是真劫,我若不能解,便是骗子。”莫愁又被他一语说中了心中所想,不由微红了脸。方之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站起来道:“承蒙二位盛情,老朽告辞了!”   他说得不明不白,韦臻怎能放他走?忙一把拉住他,道:“在下愚昧,求先生指点明路。”   方之道似无声地笑了笑:“不关你事,只要她明白就行。”口中的她,显然指的莫愁。趁韦臻错愕之际,方之道拄起拐杖,竟似足不沾地一般,飘然出门而去。   韦臻目光炯炯对着莫愁:“他说的什么意思,你明白?”从始至终,方之道几乎将韦臻晾在一边,若换了别人这般藐视君上,早就是大不敬的杀头罪名,韦臻哪受过这种气?只因真心感佩,又有求于他,按捺着怒火,一直谦恭有礼,但到底还是被方之道最后一句话激怒,虽是问莫愁,口气也颇为不善。   “我怎么会明白?”莫愁嘟着嘴,没好气地将他顶了回去。这个装神弄鬼的瞎老头还真会不动声色就嫁祸于人,我哪里得罪他了?不就是腹诽几句么……上回他说什么“大富大贵,母仪天下”虽然匪夷所思,倒是清清楚楚,这回呢?他说的劫数大不了就是醉生梦死这件事,但明明是两个人都中了毒,为什么他只和自己说?什么有舍有得,有得有失的?那臻哥哥呢?慢着……莫愁一闪念想到了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臻哥哥死定了,没人会和死人多说废话,莫愁无限同情地瞄了韦臻一眼,真惨,还没咽气就被人当作空气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肯定没事,也没必要多说,那老头和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看来是我死定了,他怕我想不开安慰我几句……   莫愁胡思乱想着,脸上表情也是变幻莫测,韦臻若有所思地盯了她半晌,终于按住她肩头:“莫愁,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莫愁毫不迟疑冲口而出,反应迅速连她自己也吃惊,“没有,绝对没有!臻哥哥千万不要受那该死的瞎老头挑拨,”这话怎么听着就象此地无银?莫愁有点心虚,忙又道:“我只是在想,刚才他那几句话里有没有什么玄机,能让我们躲过此劫?”   莫愁用的“我们”,韦臻心头一暖,放下方才的些许疑惑,憧憬道:“既结连理,便当白头,若上天有眼,让我们绝处逢生,相伴一世,当然是最好不过。”   相守一世?你……你也太贪心了吧?莫愁暗道,但现在又何必去惊动他的美梦?莫愁只作冥思苦想状,搜肠刮肚思索半天,认命地吐出一口气,摊开双手:“我想不出来,反正死老头说了,什么都是命中注定,车到山前必有路,走投无路时再跳崖也不迟,何必自寻烦恼?不如多想想大婚那天的筵席上有些什么好吃的?”   韦臻本微微有点沮丧,但听莫愁提起大婚,复又开心起来:“你就知道盘算吃什么?好吃的肯定很多,不过照惯例,新娘是要待在洞房里的,不参加喜宴。”   “不会吧!”莫愁大声叫起来,脸上写满严重的抗议,不会吧!大年初一,又是新婚之日,居然要饿一整天不给饭吃?   “我让人送些吃的给你?”韦臻见莫愁委屈得几乎要哭,忙安慰道道,“那好吧!我也不吃,早点来陪你。”莫愁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这天回宫后,两人的日子骤然忙碌起来。大婚的决定本就十分仓促,而此时已剩了不到半个月,种种繁琐的事务都是韦臻主持操办,光婚礼前后准备的各色礼服就有数十套,莫愁只需要量量衣服尺寸,挑挑衣料颜色就好。但年终也是政务最为繁忙的时节,韦臻又向来不喜欢拖宕,整夜整夜地批阅奏折,几乎不得休息。莫愁再怎样顽劣也不忍心,主动提出帮他分担。韦臻正乐得顺水推舟,一股脑儿将大半的奏折都丢给莫愁,累得莫愁几乎每天也是三更以后才能回宫安置。   腊月二十七这天,莫愁照惯例等韦臻下朝后共进早膳,然后一同去明心殿。虽然这些天晚睡早起让莫愁瘦了一大圈,但也习惯了他整日陪在身边,抬头时总能对上他深情的双眼和和煦的微笑,却没有多余的语言,而那恰到好处的按摩更是消除疲惫的一宝,沉浸在那样的舒适里,莫愁眼前常有些幻象,冬去春来,相濡以沫的幻象……   昨夜刚下过小雪,天色已放晴,洁白的新雪柔软如絮,星星点点落在窗前一枝傲然盛开的腊梅上,衬着嫩黄晶莹的花蕊,分外可爱。莫愁正盘算着今天能不能抽出点时间赏雪,明年的雪景是看不到了,今年能看到的也是屈指可数了……小福子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娘娘!不好了!皇上昏倒了!”一语既出,众人大惊失色。   “什么?”莫愁蹭地站起来,骤然似森冷的北风凄厉地呼啸着,刮进眼底,眼前一片白蒙蒙的什么都看不分明。   小福子上气不接下气:“回娘娘,皇上下朝后,还没进来仪门,就昏倒了,刚送去了乾元宫。奴才遇见了李公公派来报信的人,怕娘娘等得着急,先赶回来禀报一声。”话音未落,莫愁已疾风一般冲了出去。   待莫愁赶到乾元宫时,韦臻已清醒过来,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撑坐在床头,搂住直扑过来的莫愁。“臻哥哥,你没事吧?别吓我!”莫愁抓住韦臻的胳膊,慌乱的目光已没有焦点。 46节时   韦臻见她没披斗篷,没拿手炉,只穿着一件蜜色的锦袄,跌跌撞撞地冲进寝宫中,云鬓散乱,脸色煞白,冰冷的手指紧拽着自己,全无一点热度。韦臻知她是真的担心害怕,既感安慰又觉难过,将她双手渥入怀中放在心口,试图去温暖那寒冷的掌心,强笑道:“我好好的呢!刚才不过有点头晕,他们就知道大惊小怪。”说着便挣扎着要下床。   “臻哥哥,你好好休息吧!这些日子太累了,有什么事我来帮你处理。”莫愁急急地道,扶他躺下,“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韦臻摇头,唇边晃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如透过冰川的一缕稀薄阳光,轻轻吐出几个字:“药医不死病。”   莫愁顿时如被闪电击中,张了张口,竟说不出话来,连日来,韦臻一切如常,莫愁几乎都忘了他已命不长久,但命运之神总会恰到好处地来敲门,惊醒沉睡的梦中之人,轻而易举就将所有的幻象碾碎为千千万万的露珠,消失于白昼来临的那一瞬。韦臻忽又问:“莫愁,你帮我回想一下,我们在梓关重逢的那一天,是不是……是不是是七月初……初五?”   “嗯,”莫愁眨眨眼睛,没错,是七月初五,两天后是七月初七,莫愁骤然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攫住,七月初五?他正是那天中了毒,中毒后六个月就是正月初五,还有不到十天!……莫愁惊恐地睁大眼。   韦臻察觉她的恐惧,拍拍她的手背道:“别想太多,我不过算一算,万一是最坏的情况……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韦臻目光渐渐转为坚定,风雨如謦巍然不动,莫愁明白他所想,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也要完成这场婚礼,莫愁不说话,抿紧双唇,郑重地点了点头,韦臻安然地合上眼。   莫愁跺跺脚,感觉有什么不对,她刚才来不及乘辇,施展轻功一路狂奔而来,脚上只穿了双软缎的平底绣花鞋,此时已被冰冷的雪水湿透,凉凉地粘在脚底,极不舒服。想去换鞋,却又不愿离开韦臻半步。   本以为能坦然面对最后时刻的来临,但为什么当这一天突然逼到眼前,才发现根本无力去承受?如果能挽回他的生命,不管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莫愁心底苦笑一下,代价?现在是有价无市,自作自受,徒唤奈何?莫愁叹口气,现实一点是婚礼过后,就赶紧为他安排后事……这种差事终于无可逃避地落在了自己头上,看来凡是答应了他提出的要求,没哪一次能让人有好日子过……莫愁守着韦臻睡熟,忍着眼泪代他处理今日的政事,如果剩下的日子真的屈指可数,更不能哭丧着脸。   到下午韦臻醒来,气色略好了些,进了莫愁令人送来的冰糖燕窝羹,复与莫愁说笑了一会,莫愁怕他劳累,仍是让他歇着,只有确实难以处理的政务才与他商议,听外面打过三更,待韦臻安置了,这才乘辇返回长乐宫。第二日,韦臻的精神恢复了许多,莫愁又陪了他一天,其余嫔妃闻讯,有来请安问候的,无一例外都被韦臻拒之门外。   大婚的筹备亦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进行,作为洞房的乾元宫已内外装饰一新,大红细纱灯笼从宫门直挂到内殿,红色的“喜”“福”等字贴满了四面宫墙,一派喜气洋洋。莫愁见这样的布置,倒有些局促不安,问:“为什么新房不安排在凤鸣宫呢?这里我来过好多次了,一点新意都没有。”   韦臻眼中闪烁邪邪的笑意,低声道:“为什么?你还问我?咱们早就是老夫老妻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里才是咱们真正的洞房,不安排在这,倒安排在哪里?”莫愁唰地红了脸,韦臻见她连白如细瓷的后颈也染上了粉色的红晕,益发欺近前去,凑在她耳边轻语:“我记得第一次时,在这里你可是很大胆,连我都吓了一跳呢!怎么如今倒越来越害羞了?”   莫愁气得一把揪住韦臻的嘴,又狠狠捶了他胸口一下:“臻哥哥,你再胡说,我就……”就什么?逃婚还是从此不理他?现在竟找不到威胁他的法子了,莫愁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悻悻然背过身去。   腊月二十九日,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用罢晚膳,韦臻亲自步行送莫愁回长乐宫,长乐宫玉阶前,霜风凄紧,寒星迷离,似了然人间离合悲苦,而那宫门一对对明光灼灼的大红灯笼也似失了颜色。韦臻站定,却不进门,只执了莫愁的手,两人相对无语。停了一会,韦臻道:“明日行册封礼,授金宝金册,移居凤鸣宫,受嫔妃之贺,你知道了?”   “嗯,”莫愁点头,复拽住韦臻的袖口,“那明天……”   “明天我们不能见面了。”韦臻虽是这样说,心中却是万分不舍,如果可能,真想日夜厮守她身旁,再不愿与她再分开哪怕一刻。   莫愁也知道,照规矩,婚礼前一日,新郎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不过明天是除夕,万家团圆的除夕,你和我最后一个除夕,还要相望于咫尺天涯么?但为了他最后的愿望,为了完美的婚礼……莫愁点点头,一寸一寸松开手,目送那明黄的背影消失于一路灯火之中。   莫愁进了内殿,忽见窗下玉案上还放着那只绣了一半的香囊。答应了他,本打算婚礼之前绣好,礼成入洞房时便交给韦臻,这几日忙得顾不上,趁今日时辰尚早,赶紧干活吧,再迟就来不及了!莫愁让青岚移近灯烛,挑灯赶工。香囊上的利剑以银白色丝线绣成,锋芒指处,隐然有破风之势,莫愁甚为满意,而那舞动的彩带尚无踪影,莫愁在绣架上翻了一阵,翻出红橙青紫蓝等五彩丝线,正在灯下细细比较,忽听远远地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笛音。莫愁霎时呆住,这笛声飘渺遥远,似缭绕于九天之外,曲调却极为熟悉,没错,是江枫哥哥! 47践言   江枫吹笛,悠悠然如仙乐,当然不似莫愁以前吹的那种黑色短笛,尖锐刺耳。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这笛音如潺潺清泉,滋润自己的心田,牵引着自己进入梦乡,便是闭上眼睛也不会听错,呵呵,其实大多数时候,也都是闭着眼睛听他吹笛……他回来了?又是来接自己走么?莫愁一阵心慌,碰翻了面前的绣架。   青岚毫无内力,自然听不见江枫的笛声,只以为是莫愁笨手笨脚,忙忙来收拾。莫愁懒懒地打个哈欠,有气无力地道:“这几天快累死我了,明天又要忙一整天,我先睡了。”也不沐浴,就爬到莲花玉榻上去躺了,翻身朝里装睡。青岚如往常那样,放下轻纱幔帐,吹熄灯烛,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莫愁听那笛声渐渐转急,似有催促之意,怕江枫等急了又如上回那般不顾一切闯过来,不敢再耽搁,轻轻起床,推开后窗跳了出去,前门有侍卫看守,莫愁沿宫墙绕到后面,方纵上墙头,却听汪汪数声犬吠,正是念念,莫愁一惊,忙屏住呼吸,趴下贴在墙头,动也不敢动,好在念念吠了几声便安静了,莫愁侧耳倾听,并没有侍卫追过来,四下里一片静谧,唯有随风飘来的缕缕笛音不绝于耳。   莫愁攀住宫墙边的一棵高大的银杉树,悄然无声滑到地面,循笛音的方向,借着重重宫殿投影的掩护,猫着腰跳跃奔跑。很快莫愁发现笛声是从冷梅园方向传来的,那是自己和江哥哥密会的老地方,莫愁轻车熟路,急急忙忙赶到冷梅园,   许久不曾来过此地,园门上新帖了封条,莫愁跳墙而入,刚刚落地,笛声即嘎然而止。朦胧夜色下,园中花影参差摇曳,寒梅凛冽的香气四处飘荡,一袭黑衣的江枫正负手立于梅树丛中,听见动静,徐徐转过身来,黑纱蒙住了他的面庞,唯有一双明眸如天上寒星闪着微光。   莫愁跑得甚急,气喘吁吁地奔过去,停在他三步之外,压抑着心头的欢喜,表情漠然地问:“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什么事么?”她刻意不喊江哥哥,口气疏离如对陌生路人,正如这些天刻意不去想他那样,但此时站在江枫面前,莫愁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江枫缓缓开口,声音里无喜也无怒,却有不容抗拒的力量:“今夜我来找你,有两件事。第一件,此药可以解醉生梦死的毒,你拿去给韦臻。”江枫从怀里摸出一只二寸见方的绛色木盒,递给莫愁。江枫云淡风轻,象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落入莫愁耳中却如炸雷一般,醉生梦死的解药?莫愁激动得手指颤抖,轻飘飘的小木盒似有千万斤重,几乎握不稳,迫不及待地揭开盒盖,借着星光一看,盒中却是一枚豌豆大小的青色药丸。江枫吩咐道:“你将这粒药丸溶入水中,让他服下,睡过十二个时辰之后,醉生梦死的毒就可全解了!”   莫愁不能置信,疑惑问道:“可这明明不是醉生梦死的解药啊?”   此言一出,江枫的语气骤然冷如寒冰:“现在我的话你也不信了么?”   江枫从未用这种口气与莫愁说过话,莫愁一凛,抬头望他,那璀璨星目中藏不住深深的失望,莫愁如被针刺了一下,冲口而出:“不!不!我信!江哥哥,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一声江哥哥出口,江枫紧锁的眉头略略舒展,声音里的寒冰化去少许,有了一丝暖意,道:“那你既然相信,就拿去给韦臻吧!第二件事,我要带你走!”   最后一句话江枫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也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莫愁这才明白,他上回临走时说的,要完成承诺后再来是什么意思,原来他是去找解药去了,他早已明白,如果救不活韦臻,自己是不会和他走的。哪怕自己不开口明说,心里的想法亦是瞒不过他,那样深刻的了解,似潮湿的雾气润透眼角,江哥哥,他总是触及自己灵魂最深处的那个人,可是……可是……莫愁鼓起勇气问:“江哥哥,这到底是什么药?从哪里找到的?”   江枫似有点不耐:“这件事说来话长,回头我再和你细说,这虽然不是醉生梦死的解药,但也能解他的毒,你把这药交给他,明天晚上我在这里等你,接你走。”   明天晚上?那不是大婚的前一夜么?莫愁吓了一跳,忙道:“明……明天恐怕不行,后……后天是大年初一……他要……,如果我突然失踪,肯定会天下大乱……我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大年初一?江枫似回过味来,眼角有无声的笑意:“我一回来就赶到这里来送药,都忘了你的婚期了,呵呵,恭喜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见莫愁苦着脸,江枫拍拍她肩头,了然地道:“既然是你新婚,我就不为难你了,三日后,我在青石巷等你,你能出宫吧?”   “能,但……”莫愁嚅嗫着,救活韦臻,再与江哥哥携手天涯,应该是最完美的结果了吧?但……还会有这样的可能么?   “你不答应?”江枫迫视着莫愁。   “我……我答应。”莫愁点头,有什么理由能拒绝他呢?   “那好,记住,我在等你。”江枫深深地看了莫愁一眼,便欲离去。   “江哥哥,”莫愁忽叫住他,神情颇有些为难:“这种药……可还有多的么?”   江枫不解,眼中随即闪过一道凌厉的怒火:“你当这是什么?豌豆糖么?能找到这枚药给他,已是他三世修来的造化,怎会有多的?”江枫说罢,不等莫愁回答,已转身离去,脚下却略有凝滞。   莫愁呆立当地,半晌,方轻轻合上盒盖,揣入怀中,双脚亦如灌了铅一般,移不开分毫。良久,四周重归于宁静,莫愁打起精神,沿原路出了冷梅园,却不想回长乐宫,漫无目的地在宫中乱走。 48悟谶   寒冬深夜,冷梅园所在又甚为偏僻,莫愁似孤魂野鬼般游荡一阵,没遇见半个人影,前面却似有一片银光浮动,原是到了瑶池边,波光粼粼的湖面凝了一层薄冰,反射着天上的稀疏星光,便如玲珑剔透的水晶宫。   莫愁沿瑶池岸边小径缓缓走过,薄冰细微的碎裂声于脚下散开,听到夜风中铜铃轻响,那是散花楼。莫愁来到楼下,数重飞檐丹阁亦挂满了大红灯笼,灯笼之间以红色绸带相连,映着那冰层亦透出喜气,莫愁不觉笑了,普天同庆的大婚呢!莫愁无心上楼,就于楼前的汉白玉阶上席地而坐,薄烟似的雾气凝结不散,如沉沉的纱帐笼罩,迷茫如此刻的心,看不见那飘渺的彼岸。   莫愁仓促中溜出长乐宫,只着了件月白色的小锻袄,湖面夜风袭来,寒意一层一层浸入骨髓,莫愁冷得上牙打下牙,屈膝抱头蜷成一团。   江哥哥真是神通广大,世上最不可能的事情他居然办到了!这解药当然是没有问题的,自己怎么能不相信他呢?就算不相信自己也不能不相信他啊!但……虽不知这药是怎样得来的,毫无疑问定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恐怕比摘下天上的星星更难吧?于公于私,臻哥哥都是江哥哥最大的仇敌,他竟然肯为了我,抛下恩怨,去救韦臻,他竟然能做到这一步!这份深重如海的情义,我又拿什么去报答呢?而自己终究是让他失望,惹他生气了……自己这样对他,就算是圣人,也不能不失望吧?   莫愁小心翼翼摸出木盒打开,端详着那粒小小的青色药丸,凑在鼻尖闻了闻,有微微的苦味,笑一笑,当然不可能是豌豆糖。其实自己不问也当知道,世上能存在这样的一枚解药,能拿到手中,已是万幸,又怎会有更多的一枚?有比自己还贪心的么?   如果自己现在就吞下它,回宫蒙头大睡一天,解了毒,然后逃走去找江哥哥,永远再不分离……莫愁遥想往昔,那些曾经快乐如风灿烂如花的日子,唇边显出浅浅的微笑,彩云易散琉璃脆,太完美的又怎可再得?倘若自己真能远走高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话,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那就如江哥哥所说,把解药交给臻哥哥,然后再去找他?但江哥哥为我付出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给自己送葬,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不能相救而后悔内疚一辈子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况,如果臻哥哥知道我是为救他死了,又会怎样,以后的日子恐怕更是生不如死吧?   唉,江哥哥,臻哥哥……莫愁无奈叹气,心底反复默念着这两人的名字,就算自己没有中毒,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跟了一个,另一个必会伤心欲绝,而我又能割舍下谁?他们都和我有过肌肤之亲,有过山盟海誓的诺言,刻骨铭心的爱恋……这样头痛的难题,为什么偏偏要留给我来解?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莫愁忿忿地一动脚尖,踢飞了一枚小石子,落在不远处的冰面上,叮的一声脆响。呆望着那琉璃般的冰面,莫愁忽有了个主意,爱恨情愁,剪不断理还乱,我干嘛非要纠缠不清?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有舍方有得,有得必有失,那算命的瞎子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原来他是要我想清楚这个道理,原来臻哥哥是不会死的,所以他不理睬他,哈哈!   只要臻哥哥能活下来,我不是什么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么?那我现在还多求什么?我走了,时间久了,他们终究会淡忘,以前臻哥哥那样爱他那个叫韫儿的什么郡主表妹,现在不也放下了么?如果我让他们伤心了,最后一次就伤个彻底吧!世上的好女子那么多,他们总能找到真正可共白头的人……而我还有几个月时间,出了宫门便是海阔天空,想干嘛就干嘛,反正什么都是命中注定,我注定不可能长命百岁,又有什么关系?虽结连理,难共白头,虽临绝顶,阻却归途,果然是没有退路也不能相守。   “哪怕只有几天,几个月,你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皇后,唯一的妻子……”韦臻真挚而深情的话语重又回响在莫愁耳边,一滴冰凉的泪水毫无预兆地落在白玉台阶上,转瞬无痕,臻哥哥,对不起,我没办法再留在你身边,也不适合做你的皇后,我能做的,只是你一天的新娘……   玉阶夜凉如冰,莫愁坐了很久方起身,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了,几乎站立不稳,看天际星影光转,应该已近四更了。莫愁摇摇晃晃地觅路回到长乐宫,仍是爬树翻上后墙,这回还好,未惊动念念。但莫愁刚刚跳下落地,却听一声惊讶的低呼“谁?”莫愁吓得魂飞魄散,但见面前一道娇小的人影,听那声音,是个女子。莫愁忙一把拽过她,紧紧掩住她的嘴,将她拖入暗影里,定睛一看,原来是玉衣。莫愁摸摸胸口,惊魂方定,低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玉衣自从放出冷宫后,被莫愁安排在长乐宫中,她被幽禁了两年,风刀霜剑,落得一身伤痛,青岚便将她安排在靠近后宫墙远离其他宫女内侍的一间偏僻小屋里,安心调理将养,也未派给她什么活干,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玉衣的身体已差可痊愈。莫愁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尚未得空教她凌波舞。   今日夜里,玉衣正好起来更衣,刚要回房,冷不丁从宫墙上跳下来一人,玉衣以为是刺客,正欲呼救,才发现是皇后娘娘,玉衣惊得呆住,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莫愁又唤了她一声,玉衣方醒过神来,欲要屈膝行礼:“娘娘!”   “嘘!”莫愁忙将食指放在上唇上,示意她噤声,莫愁此时没办法和她多说,四下一看,除了玉衣,并未惊动他人,稳住她便好办,莫愁急急地道:“刚才你看到的事,你不得告诉任何人,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知道了么?” 49习制   玉衣经过宫中的许多事情,也早懂得了想在这森严壁垒的皇宫里生存,最要紧的是要知道进退,现在生死祸福都得仰仗眼前的皇后娘娘,怎敢不依?忙道:“娘娘放心,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莫愁舒了一口气,满意地道:“玉衣果然机灵,我不会亏待你的。”摸摸身上,却没什么可做赏赐,不由有点尴尬,想了想道:“你明天晚上来见我,我有重要的东西给你。”   玉衣蹲一蹲身:“谢娘娘!”莫愁摆摆手,不及和她啰嗦,三步并作两步,绕到长乐宫寝殿后,那雕花长窗仍是半掩着,莫愁驾轻就熟跳将进去,摸到玉榻旁,忙忙脱掉鞋袜,缩进锦衾中,仍是冷得瑟瑟发抖。   莫愁身上刚刚有了点暖意,青岚便带了一大群宫女,捧着洗漱用具,恭请娘娘起床。青岚趋至榻前,禀道:“请娘娘起床更衣。”莫愁彻夜未眠,头痛欲裂,装作熟睡全不理睬,青岚只得上前凑近莫愁耳边低声道:“娘娘,今日要行册封典礼,还要移居凤鸣宫,再晚了可就来不及了。”莫愁仍只是懒懒地嗯了一声,青岚欲扶她起来,忽发现她面颊通红,伸手一试,额头竟是滚烫,青岚吓了一打跳,莫愁迟不病早不病,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病了,可怎生是好?“娘娘!你怎么了?”青岚惊慌地道。   莫愁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头昏眼花,身上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力气,听青岚语气焦急,自己病了?唉,荒园里冰湖旁,吹了一宿冷风,不病才怪!但臻哥哥一直盼着这场婚礼,就算要死,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两天撑过去再死,莫愁虚弱地道:“想是昨夜受了点风寒,不要紧,你去找两粒药丸来给我。”因莫愁最怕喝苦汤药,韦臻便让太医就常见的病症预先制作了一些现成的药丸,存于长乐宫中,以备不时之需。   青岚拿来两枚药丸,捧上茶水递到莫愁面前,莫愁盯着那药丸却出了神,怎样才能让臻哥哥服下那枚解药呢?直接告诉他是解药恐怕不行,若要混在食物中,明天又没机会和他一同进膳,就算吃也只是吃几个子孙饽饽之类,做不得手脚,而若溶在茶水里,又怎能保证他喝完?莫愁无策,愈发头痛,不由呻吟出声。“娘娘!快服药吧!”青岚急得几乎要哭。莫愁默默地接过药丸,张口吞下,反正今天也见不着他,得先把眼下的事应付过去再说。   莫愁挣扎起来,虽然头重脚轻,但今日是受册的正日子,繁文缛节却一样也不能马虎。先是由宫女服侍着沐浴,香樟木大浴桶的盛了牛乳,泡了韦臻特赐的西域香料,洒上一层玫瑰、茉莉、玉兰、百合等干香花瓣,浴后遍体异香。拭去水迹,宫女又以上等羊脂溶以蜂蜜,加上磨细的珍珠粉所制成的雪肤玉颜膏涂抹全身,莫愁洁白如玉的肌肤更细如凝脂,吹弹得破。   莫愁沐浴毕,先换上一件杏潢色的云缎内裳,于妆台前对镜梳妆。莫愁天生丽质,本不须妆饰便足可倾国,但今日脸色暗黄,全无光泽。青岚只得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为她描眉点唇,并特地于颊上染了淡淡的桃红胭脂,遮去病容。   梳妆罢,青岚又为莫愁换上礼服。皇后册封的正式礼服是一件大红广袖密襟平金百子花卉图的锦缎长衣,衣上绣明潢色龙凤图案,凤凰共为九只,九凤为皇后专享,装饰龙睛凤目的颗颗明珠映在斜射进殿内的朝阳中,闪闪生辉,织金刺绣妆花的朱色霞帔上垂下华丽的珍珠流苏,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穿珠刺绣花边,下着正红色绣织金缠枝牡丹的曳地长裙,金线绣制的大团牡丹花以五彩宝石缀编,裙角亦以一串串米粒珍珠镶边,肩上挽雪白素锦底杏黄牡丹花纹的锦绫披帛,如月华般流泻于地。   换好了礼服,便有宫中两名年长的嬷嬷专为莫愁梳头,云鬟高起为凌云髻,小心翼翼地捧上凤冠,凤冠上有纯金所制的十二龙九凤,皇后亦只在受册、谒庙、朝会等重大典礼时着戴这至尊凤冠。凤冠正面顶部饰一龙,中层七龙,背面上部一龙,下部三龙,十二条金龙或傲然升腾,或昂首顾盼,或静立,或奔驰,姿态各异,龙之下是展翅飞翔的凤凰,翡翠为凤羽,龙凤均口衔光芒璀璨的珠宝串饰,凤冠下部饰五彩珠花,每朵珠花正中嵌红蓝宝石,闪亮的宝石复以珠串围绕。另以白玉、珊瑚、玛瑙装饰冠口,冠侧垂下串串明珠,散落无限绚烂光辉,端的是华彩夺目,天下无匹。   沉甸甸的凤冠压得莫愁几乎喘不过气来,浑身更是酸痛难当,求救似地望着青岚,侍立一旁的青岚忙上前一步,莫愁拉住她的手,青岚察觉莫愁手心忽冷忽热,暗暗焦急。年长的嬷嬷却道:“娘娘,今日是娘娘受册的日子,请娘娘注意礼仪。”莫愁无奈,只得抽回手,复正襟危坐。   这一套繁琐的服饰妆容便花了两个多时辰,自然免去了早膳。皇后专用的明黄金顶凤舆停在丹墀之下,十六人抬的凤舆分为三层,正中是一只硕大的金色凤凰,托着凤舆的金顶,轿檐上站着九只凌空振翅的小金凤,凤嘴里皆衔着长长的明潢色垂地流苏,轿帏以明潢色云缎作底,上绣彩凤祥云图案,两壁镂卷草缠枝金色牡丹花,环绕蝙蝠、麒麟等瑞兽四周,轿底绣葫芦万代花边,寓多福多寿、子孙万代、繁衍不绝之意。凤舆以十六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凤舆之后是七十二名手执龙凤旗、皇伞以及金瓜、斧、钺、棍、牌的仪仗护卫。   皇后升舆前,先以藏香熏绕凤舆内外,莫愁由嬷嬷扶着上了凤舆,于珠帘后安然而坐。凤仪銮驾徐徐而起,整齐肃穆,不闻半点喧哗。凤舆行至雍磬宫,司仪恭请莫愁下轿。 50志喜   雍磬宫是后宫中行重大典礼或节日时设宴之地。莫愁下舆,正午的一线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金碧辉煌的殿顶琉璃上,反射莫愁眼中,一阵晕眩,待看清所在,不由一愣,怎么又是在这里?   后宫中凡有品级的嫔妃皆已换上了正式朝服,分列两旁恭候莫愁。莫愁在司仪的搀扶下,一步一步上了二十七级白玉台阶,每一步都高贵端庄,连背影都雍雅沉静,无可挑剔。   正殿之上已设了香案,鎏金香炉中燃着九九八十一柱香,一丝丝轻烟缓缓旋入天地之间。大殿前已铺上了明潢色的金绒软垫,莫愁缓缓跪下,等待礼官宣读诏书,身后玉阶下的嫔妃宫人,亦齐齐跪倒。   吉时到,礼官朗声宣读圣旨,并诵册文与宝文,诵毕,莫愁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受金册与金宝,复呈于金盘之上,转交身旁司仪。册封礼后,金册与金宝作为皇后身份的象征,将长置于皇后宫中。   礼成,丹陛乐齐鸣,莫愁起身,此时便是正式的皇后了?莫愁自嘲一笑,恐怕我这皇后将是有史以来在位最短的皇后了,总共就今天和明天两天,然后呢?……然后不管自己去了哪里,等到韦臻百年以后,自己的牌位也会和他的放在一起的吧?谥号也不用自己操心了,呵呵,不错,如果死后真有灵魂,倒还有人时不时给我上香进贡,不至于做个饿死鬼。   莫愁复升舆回宫,却不是回长乐宫,而是到历代皇后所居的凤鸣宫。凤鸣宫朱墙碧瓦,檐牙高叠,殿顶四角皆有镂空金色龙凤图案,梁柱皆绘五彩丹凤祥云,殿堂宏大富丽,差可比肩皇帝的乾元宫。自韦臻下诏立莫愁为后,尘封多年的凤鸣宫已修葺一新,只待新后入主。   凤鸣宫外本种植着大片的牡丹,隆冬时节,自然枯枝凋残,内务府仍是照例用彩绢扎了五色花朵挂于枝头,深红嫣紫,鲜妍明媚,几可乱真。莫愁本最不喜这些,今日见了,反会心一笑,倘若牡丹可比百花之后,这不合节令的假牡丹,配我这个不伦不类的皇后正好。   和乾元宫一样,凤鸣宫内外亦贴满了红色烫金双喜字,大红的毡毯从御道一路直铺进宫门,大红宫灯成行成对,满眼所及,皆是喜庆。凤鸣宫的前殿名为昭德殿,为皇后接受嫔妃朝贺,处理后宫事务的所在。莫愁莫愁下舆进殿升座,等候在宫门外的嫔妃鱼贯而入,正式向莫愁行大礼祝贺,然后每位嫔妃再按品级高低,依次上前参拜,恭聍训示。   莫愁的嗓子又干又痛,几乎要冒烟,昏昏沉沉也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干脆从头到尾如老僧入定般敛眉垂眸,一言不发。好容易等一个个都拜完了,莫愁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让她们各自退下领赏。众嫔妃不由纳闷,册封大婚,该是后宫女子一生梦寐以求最为辉煌得意的日子,怎么这新任皇后不象是成婚,倒象是出家?   待到繁复的仪式完毕,已是下午,总算能在后殿中喘一口气,莫愁卸了凤冠,换上常服,青岚又送上两粒药丸请她服下,摸摸她的额头,虽不似早间那般烫手,热度仍未全消,青岚叹气。小福子问是否传膳,莫愁从早上到现在滴米未进,但只是恹恹欲睡,摇摇头,由青岚扶进寝宫。   长乐宫里的莲花白玉榻又已搬到了凤鸣宫,莫愁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就被隐隐传来的鞭炮声惊醒,莫愁奇道:“这是什么声音?”   青岚答道:“娘娘怎么忘了?今儿是除夕啊!”   除夕?以前最喜欢除夕,喜欢夜空绽放的绚烂烟花,喜欢和哥哥姐姐一起守岁等待新年的第一缕晨曦,当然还有除夕夜宴上的一舞惊天,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莫愁笑道:“除夕啊,过了今天,又老一岁了,记性也不好了,姐姐今晚陪我守岁吧?”   青岚担心地道:“娘娘,你不要紧吧?明天还要忙一天呢!”   莫愁摇头:“我好些了,除夕之夜的习俗,如果不守岁蒙头一觉睡到天亮,那明年一年都要在床上睡过去了,那可糟糕之极了!”   青岚被她逗得一笑。这时知晴进来,捧了一只燕窝盅,青岚接过,用银勺舀了,递到莫愁面前,道:“娘娘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奴婢让厨下熬了一碗冰糖枸杞燕窝羹,娘娘快趁热吃了吧!”   莫愁尝了一口,燕窝温软滑腻,十分可口,一气吃了大半,望着雪瓷盅里剩下的羹汤,莫愁灵光一现,忽有了个主意,对青岚道:“姐姐,这燕窝羹味道真好,是我这一年吃过的最可口的。”   青岚笑道:“是奴婢揣摩娘娘的口味,指点了他们一下,娘娘喜欢就好。”   莫愁若有所思:“姐姐,明天早上,你不用服侍我梳妆起驾了,到凤鸣宫厨下守着他们再做一盅这样的燕窝羹,晚上端到乾元宫来。”   “这……”青岚略感为难,莫愁册封为皇后,青岚也已擢升为正三品尚仪,照理说,明日大婚典礼,青岚是应陪侍皇后身边的。   莫愁一笑,打消她的顾虑:“姐姐不用担心,这是我的安排,就是皇上也不会说什么。明天又是一天吃不了东西,就指着姐姐的这碗燕窝羹救命呢!”   青岚听她这样说,莫愁的身体自然是最要紧的,忙道:“奴婢遵命。”   门外一名小太监进来禀道:“娘娘,外面有名叫玉衣的宫女求见,说是娘娘让她来见的。”   “玉衣?”莫愁道,“让她进来。”见宫内灯光幽暗,吩咐青岚,“姐姐再点几只蜡烛来。”   凤鸣宫里已换上了成对的龙凤喜烛,一支支如儿臂粗细,通红的烛火映得宫内宝光灿烂。少时,玉衣进来,叩首问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莫愁挥挥手,让随侍的宫人皆退到外面,这才令玉衣平身,玉衣料到莫愁找她是为昨夜之事,不待莫愁开口,即忙忙地道:“娘娘放心,奴婢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51尽岁   莫愁莞尔一笑:“本宫不是不放心你,找你来,一是本宫昨天……嗯,没有东西赏你,现在补偿你,”莫愁褪下皓腕上套着的一只晶莹通透的碧玉嵌珠手镯,放入玉衣手中,“这镯子给你。”   “谢娘娘!”虽知这玉镯相当贵重,玉衣却并没有欣喜若狂,依礼谢恩,神色间有淡淡的疑惑。   莫愁又道:“另外,本宫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找你。”拿起案上的一本小册子,交给玉衣,“这是凌波舞的图解,你拿着先看看吧,有什么不明白的赶紧问我。”   “凌波舞?”玉衣一听这三个字,吓得一连倒退几步,眼中尽是恐惧,旋即匍匐在地,“奴婢万万不敢,上次奴婢就是为此冒犯了娘娘……”   “上次是上次,”莫愁见她如惊弓之鸟般魂不附体,上前拉住她的手,一同到案前坐下,温言宽慰道,“玉衣,你不用害怕,我们是以前一起练舞的姐妹,我怎么会害你?这次在冷宫见到你时,我便已禀明了皇上,要亲自教你跳凌波舞,皇上答应了的,那可是金口玉言,再不会有事的。”   莫愁语气诚恳,玉衣惊魂方定,想到她待自己的确恩义深重,拜谢道:“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尽!”   莫愁拉她起来,轻轻地叹口气:“本来,我是该亲自教你的,但我……我没有时间了,便画在了纸上,你在这先看看吧,日后再仔细琢磨。”   玉衣只当莫愁主理六宫,事务繁忙,无暇练舞,也不作他想,便于灯下一页页翻看那画册,莫愁料到她不识太多文字,尽量用图解详加标示。玉衣粗粗翻看一遍,问了几点疑难之处,莫愁耐心解释,时而轻舒长袖,即兴演示。舞姿灵动如风,玉衣心悦诚服:“娘娘的舞技,奴婢就算练上一百年,也学不到万分之一的。”   莫愁笑道:“你不用妄自菲薄,可要好好练,今年的除夕是来不及了,明年……明年你演给皇上看吧,以后你可就是天下唯一一个会跳这凌波舞的人了!”   玉衣听得似懂非懂:“奴婢怎么会是唯一一个呢?娘娘难道以后都不跳了么?”   莫愁神情显出些落寞,嘴角一动,浮现一抹诡异的笑意“我就算跳,他也看不到了……”低声吟道:“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嘻嘻,不知道后人会不会看见你跳舞,也为我做一首诗呢!”见玉衣一脸愕然,莫愁收束心神,“你再看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玉衣又看了一遍,道:“奴婢愚钝,精彩之处一时也学不会,容奴婢回去仔细想想,暂没有要请教娘娘的了。”   莫愁也已累了,道:“那你先下去吧!”复叮嘱道,“这本凌波舞的画册就由你留着了,可千万不要弄丢了!再没多的了。你若要传给他人,也一定要寻个妥当之人,流传下去。”玉衣不解说这话时,缘何正该春风得意的皇后看上去并不开心,亦恭恭敬敬地应了,谢恩退下。   宫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已是三更了,莫愁让青岚另换了手炉抱在怀中,四角壁炉热气腾腾,又新拢了一盆炭火偎在莫愁脚下,仍挡不住深夜无边的寒意。莫愁咬牙,拾起那只尚未完工的香囊,继续昨夜未竟之业。青岚担心地看着她:“娘娘身体不适,若不休息,明日恐吃不消……”   莫愁不置可否,指着茶盏道:“麻烦姐姐去换一杯浓茶来。”她这样吩咐,便决心是要熬夜了,青岚也不能再劝,只得遵命去沏茶。莫愁见她转身,却拈了根银针,狠狠地插入左手虎口,忽如其来的疼痛驱走了沉沉的倦意,莫愁一个激灵,无论如何,今夜也得做完这只香囊!   莫愁飞针走线,眼皮如坠着铅块般,越来越沉重,困得受不了时,莫愁便喝上几大口浓茶,再不行,就用针刺下指尖。却暗笑道,原来针刺手指除了逼供,还有提神的功效,又想,身为皇后,头悬梁锥刺股般彻夜劳作,真可为天下女子的典范了,哈!从此三从四德女四书又会多了一条注解。其实,倘若真要我当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头一件想做的事便是焚尽天下的女四书,免得祸害千万女子,可是,世间的事终归这样好笑!   响彻夜空的鞭炮声渐渐稀疏,深宫重归于宁静,唯有沙漏点滴永无休止,火树银花映着这最后的不眠之夜。新年的第一抹晨光透进窗棂之前,莫愁终于缝完了香囊上最后一针,深深吸一口气,僵直得几乎不能动弹的手指轻抚过柔软的缎面,利剑指向青天,彩带回旋盘绕,似迎风翩然舞蹈的精灵。莫愁满意轻笑,日后他带在身上,我也不怕丢人了。陪侍的青岚已困得上眼皮直打下眼皮,莫愁趁机将江枫所赠的解药藏入香囊中,这两样东西,便是我送给臻哥哥最后的礼物了。   说起来,针线活无师自通还得感谢江哥哥,可自己,却什么也没能留给他……欠他的最多,负他的最多,不管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两人之间,还是多少有些偏心臻哥哥。因为江哥哥总是带给我快乐,总是能了解我最深的心事,在我最危难的时刻出现在我面前,他就象一尊无所不能的天神,让我依靠,任我索取,救我脱离苦海,而不求回报。臻哥哥迥然不同,虽然比我大了足足十岁,却象是一个爱哭爱闹的小孩子,喜怒哀乐从不隐藏,让人总是怕他受伤怕他痛苦,不知不觉甘心为他付出……呵,债多不愁么,反正已经欠下了江哥哥一大堆,数不清,还不完,索性就赖掉吧!而今日过后,无论孰是孰非,世上最为负心薄幸之人,怕非我莫属了!   今日大年初一,当谒太庙行大婚之礼,昨天沐浴梳妆更衣的程序全盘重来一次,莫愁的面色比昨日更为憔悴,身子也几乎摇摇欲坠。青岚遵照莫愁的意思,稍息了片刻,便下厨去熬燕窝羹了,只剩下莫愁一个人苦苦挣扎。莫愁坐在妆台前,任人摆弄,双手下垂交握一起,旁人只当她端庄沉稳,却不知她是将绣花银针插入掌心,藉借尖锐的疼痛保持神智的清明。 52朝庙   待升入凤舆后,莫愁将银针别在袖口,再无力支撑端庄之态,乾元宫虽仅有一步之遥,莫愁亦抓紧时间靠在玉座上打了个盹。至乾元宫前,皇后下舆恭迎圣驾,前往太庙。华丽的御辇并盛大的仪仗已停在丹墀之下,列队待发。明黄华盖辉映日光,金龙盘旋欲上九霄,一派富丽堂皇。   少时,鼓乐齐鸣,头戴冠冕的韦臻在众人的拥簇之下缓步步出宫门。今日韦臻未着明潢色的朝服或礼服,而是换上了大红色的吉服。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红的喜色衬得韦臻神采飞扬,一扫连日颓然,英武伟仪,尽显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势。   莫愁欲跪下叩拜,早被韦臻一把扶起,握住她的手,莫愁痛得拧紧眉尖。韦臻携了她同登御辇,本来帝后此时不宜同辇,但韦臻执意要莫愁陪在身边。两人同入御辇,韦臻附耳低声对莫愁道:“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昨天一天未见你,我倒象是过了整整十年。”   莫愁见他眉梢眼角皆是喜气洋洋,不忍拂了他的意,强忍疲惫不适,轻绽如花笑靥,问道:“臻哥哥,你今日觉得怎样?”   韦臻笑道:“昨天服了一些安神的药,足足蒙头睡了一日一夜,今天倒是神清气爽,便象是投胎重生了一般。”   莫愁抿嘴莞尔:“若是投胎重生,那你现在可是这么点儿大的婴儿。”莫愁比划一下,却又是一阵头晕,忙靠在韦臻肩上,避开他的视线。   韦臻察觉她手心尽是冷汗,心疼地道:“昨日我倒清闲,你累坏了吧?”莫愁点点头,韦臻半抱着她,道:“不过我听说,昨日的皇后娘娘的气质风度,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呢!”莫愁嘟哝了一句,顺势趴在韦臻膝上,闭目养神。   御辇行至禁城之前的太庙,韦臻扶起莫愁,见她凤冠略有点歪了,即为她端正,携了她的手下辇,在礼官的引导下,缓步进入太庙。太庙朱色围墙环绕内外三层,垣墙外古柏森森,幽深静穆,供奉历代帝后神位的正殿寿皇殿耸立于太庙中心,高高在上俯瞰禁城,重檐庑殿顶上的黄琉璃瓦金光灿烂,九九八十一级汉白玉台阶如天梯铺陈。   韦臻与莫愁穿过雄伟壮观的门楼,过玉带桥,执手来到阶下,韦臻低声笑道:“丑媳妇儿今日要见公婆了。”莫愁面上一红,韦臻不再多言,神色转为肃穆庄严,与莫愁十指交握,迈上台阶。每一级玉阶上皆站有一对赭衣内侍,垂手侍立两旁,如泥塑木雕一般,静悄悄无一点声音。   渐行渐高,莫愁的心情也随之沉静,她自然知道,拜谒太庙,皇家女子中,唯有皇后才能独享此殊荣,再得宠的妃子也不能迈入这象征社稷家国的庄严殿堂半步。呵呵,去见公婆?他父母若在世,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呢?莫愁忽记起韦臻讲过的两国之间先辈的恩怨纠缠,偷眼看他,韦臻面容严肃。莫愁一凛,我身为越西国的公主,今日他肯带我踏入此地,往昔的深仇夙怨算是正式一笔勾销了,他明知是我下的毒,明知命不长久,仍肯如此,莫愁一念及此,仰望巍峨太庙,心下不由多了几分虔诚,神色亦凝重起来。   韦臻走得极慢,一步一步,似永远没有尽头,终于到了寿皇殿门。殿内地漫金砖,座雕龙凤,灯火常年不熄,礼官递香,侍候皇上皇后至案前敬香,本来帝后应依次上香,但韦臻不愿莫愁离开半步,仍是两人一同敬香祝祷,敬毕,行三跪九叩之礼。   步出寿皇殿,两人并肩立于殿门,无垠青天一碧万里,千万道阳光直射在殿前的鎏金铜炉上,香烟旋绕,光芒耀眼,如临仙界。俯视脚下,宏丽皇城,一览无余,壮美河山,芸芸众生,皆在掌中。莫愁回眸一笑,万千感慨皆化成一句话:“臻哥哥,谢谢你!”   韦臻亦明白她此刻所想,低声道:“我只要你记住这一天,你是我的,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放手。”   象是为了证明他的这句话,韦臻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复辞太庙,同升御辇,进了皇城,同入午门正门。午门正门乃皇帝专用,皇后一生之中,亦只能在大婚当日乘喜轿通过一次。帝后至昭和殿降舆,王公大臣已等候在此。群臣对新册的皇后颇有耳闻,知她是以越西国祭品身份入宫,擢升为昭仪,旋即被假赐死后隐匿于宫外,再度归来后皇上却力排众议,执意立她为后,并不惜更改祖宗典制,专为她行隆重的大婚之礼,殊遇非常,不但苍龙皇朝开国百年所未闻,千秋史册,亦于此仅见。   百官无不揣测,来自敌国的这名神奇女子,到底有何通天本事,能让孤僻自专的皇帝如此看重?待韦臻携莫愁一出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皆汇聚于莫愁身上,静默半晌后,接着一阵窃窃私语,的确,皇后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倾国之貌,仪容端庄气度雍容可当国母,但凭这些就能让皇上作出种种匪夷所思之举么?   韦臻见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按捺不住恼怒,威严的目光四下扫过,群臣忙噤了声。他身旁的莫愁却不以为意,轻轻一笑,这一笑如天际挥洒的圣洁光芒,霎时照亮了世间万物,哪怕最绚丽的春花,最明媚的阳光也比不上这笑容,而那清澈双眸如雨后空灵透明的天空,不染半点俗世尘埃。殿前衮衮诸公皆是在名利场中打滚多年的人物,此时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复惊愕不定,皇后从头到脚虽珠光璀璨,却全无人间的烟火气,难道真的是天上的仙子下凡?   新婚帝后跨入大殿正门,悬挂在昭和宫外东西廊檐下的编钟、建鼓、石磬等十六种乐器轰然鸣响,奏中和韶乐,乐声中,韦臻登上大殿正中的赤金九龙宝座,顺手拉莫愁于身旁坐下,乐声就此而止。 53合卺   宝座之上,韦臻英武盖世,莫愁风华绝代,恰似一对璧人,映得宝殿生辉。继而群臣朝拜,殿外阶下的丹陛大乐奏,华章韶乐中,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各国使节等依身份、地位分班次进殿行三跪九叩大礼,向皇帝皇后表示祝贺,礼成乐止。韦臻降座,将与莫愁前往正阳门接受万民朝贺,离开昭和殿时,“中和韶乐”再奏。   大年初一,天京城中本就热闹非凡,更值皇上大婚,普天同庆,百里之内的百姓皆蜂拥而至,将城楼围得水泄不通。莫愁已累得挪不开脚步,但仍勉力坚持着配合韦臻,登上城楼,倾听万民山呼,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温柔笑意。虽然远远地看不清容貌,皇后的气质神韵已足够万民折服,惊叹欢呼之声如波浪汹涌,良久不息。礼官代皇上宣读诏书,并赐宴千名长者贤者与士绅名流。   两人已退入正阳门城楼内,百姓仍聚集欢呼,不愿散去,韦臻略带醋意低声道:“皇后可是大出风头,往年我除夕初一与民同乐时,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   莫愁笑道:“如果每年皇上都与我行一次大婚典礼,就没这么多人来看了。”无心一言,偏刺痛两人心事,于是皆沉默不语。   清晨至今马不停蹄,莫愁总算得到机会休息片刻,韦臻先暂回乾元宫,莫愁则等候吉时,乘凤舆入后宫,行正式的成婚之礼。哪知说是休息,也不得闲,莫愁刚坐下一口茶含在嘴中,随侍的嬷嬷们又请莫愁更衣,换上大红金绣的龙凤同和袍,佩白玉双如意,重挽青丝梳成双髻,此为皇后新婚当日的两仪髻,戴凤冠霞帔。   待一切妥当,已近黄昏时分。今日的婚礼由靖亲王主持操办,而靖亲王妃则奉命贴身照料皇后,另有一干命妇协助。礼官一声“吉时到”,靖亲王妃即恭请皇后升舆,让莫愁手执苹果和如意,升入舆中,却想,终于等不到二哥抱我上花轿了。本来作为新娘的皇后,该蒙上大红绸盖头,入洞房之后方由新郎亲手挑开,但莫愁与韦臻早已生米煮成熟饭,今日只是补行婚礼,便用不着盖头。莫愁本欲躲在盖头下打盹,这样一来只好又用针刺了下手指,强睁开双眼。首领太监垂下舆帘,起驾入宫。   百名皇家侍卫骑着高头大马,配金鞍玉辔在前开道,一对对身着锦衣的宫人手持宫灯、香炉,连绵不绝,乐队随行,喜乐喧天,一路穿过皇城前殿,经来仪门进入后宫,所经过的御道,皆铺以大红毡毯,陈列仪仗,路旁燃点羊角双喜字立杆灯,并无数大红八角宫灯,汇成一片璀璨灯海,与天上繁星交相辉映。凤舆缓缓行至乾元宫前,莫愁由众人拥簇着下轿,靖亲王妃上前接过莫愁手持一路的苹果和如意,递给她一只宝瓶,随后又搀扶着莫愁,由手执珠灯的女官导引,入乾元宫,至内殿前。   莫愁面前赫然出现一只纯铜大火盆,炭火熊熊,吓醒了她的睡意。原来民间习俗,新娘拜天地之前须跨过一只火盆,火盆越大,火焰越高,预示新婚夫妇婚后的生活便越红火,摆在莫愁面前的火盆足足有五尺方圆,常人是绝对跨不过去的。莫愁见韦臻站在火盆之后笑得一脸得意,明白他知自己会轻功,故意找了只巨大的火盆,好让自己大显身手。靖亲王妃与诸命妇皆不安地望着莫愁,看新娘如何应付这道难题。莫愁忍住头痛,吸气跺脚,引得众人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莫愁嘿嘿一笑,足尖一点,腾空而起,即从熊熊火焰上飞了过去,如一片红云轻飘飘落到韦臻面前,收脚不住,几乎与他撞个满怀。旁观之人愣了一刻,随即失声惊叹,皇后竟然会飞,果然是仙女下凡么?   韦臻搂她入怀,莫愁却被靖亲王妃拉了回来,原来莫愁这一跳跳得太远,不但越过了火盆,还越过了本该逐一跨过的马鞍和苹果。王妃复请皇后退后几步,再一次跨过马鞍与苹果,寓意婚后的日子平平安安。莫愁生性好奇,不多管其中深意,只当作一桩有趣的游戏来玩。至此,王妃方接过莫愁手中的宝瓶,将她领到韦臻面前。   殿中正南“日升月恒”的牌匾下,已设好了香案,陈列如意,供奉香烛、香斗、苹果,案前铺设大红金丝锦绣拜褥,供新人拜祭天地。韦臻与莫愁诣香案前,上香毕,并肩跪下,行三跪九叩之礼。帝后因君臣之别,不行夫妻对拜之礼,礼成,撤下香案,送入洞房。   为了今日的洞房花烛夜,韦臻的寝宫内已换下了平日里所用的龙床,另以沉香木制成龙凤喜床,漆金月洞门的喜床雕龙刻凤,大红刺绣罗纱床幔以黄金帐钩挑在两边,图案精美的龙凤呈祥大红被褥整齐垛在床里,帐檐上悬挂无数五彩攒金绕绒花球,下坠一尺来长的赤红穗子。喜床中央放置一个装满珍珠、宝石、金银钱以及五谷之类的“宝瓶”,喜床四角各放一柄如意,床前鎏金烛台上,大红的龙凤喜烛高烧,映着四面烫金的喜字,满眼火红灿烂。   靖亲王妃请韦臻坐居龙凤喜床上左面,再请莫愁坐喜床右面。女官将两人裙袍的下摆打在一起,谓之同心结。设金盆于喜床上,以红漆圆盒盛子孙饽饽,进请帝后同食。莫愁暗叹,果然我有先见之明,知道饿了一天的结果就是吃这干巴巴的东西,勉强进了一个。进毕,王妃于合卺樽中斟满美酒,请帝后同饮合卺交杯酒。那合卺樽是两只并联的三寸来高筒形白玉杯,玉杯玲珑剔透,两杯之间刻一只凤凰,祥云缭绕,似翱翔于九天。莫愁从未见过这种杯子,大感兴趣,一把从韦臻手中夺过,细细赏玩,见那杯口镌刻有万寿字样,杯身上以隶书刻了一首诗“九陌祥烟合,千里瑞日月。愿君万年寿,长醉凤凰城。” 54遂志   更为奇特的是,那相联的玉杯底部有孔相通,形为两杯,实为一杯,莫愁左摇右晃,眼见樽中酒液快要泼洒出来,一旁的韦臻哭笑不得,靖亲王妃忙上前捧住合卺樽:“请皇上与娘娘同饮交杯酒!”莫愁方羞赧一笑,与韦臻各持一端,交杯同饮。莫愁舌尖一尝,杯中果然是醉生梦死,好在合卺只重仪式,浅饮一小口即可。饮罢,两人相视而笑。   此时,有结发的侍卫夫妇在殿外唱交祝歌,祝二人白头偕老,祝国家兴旺昌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夜空,绚烂烟花如百花争妍,照明窗前,又有一对对盛装宫女进来,向莫愁身上洒红枣、莲子、桂圆、花生并金银钱币。之后,王妃请帝后进长寿面,上回莫愁过生日被一碗长寿面差点噎死,见面前满满一碗,心有余悸,装模作样吃了一丁点便作罢,她饿了一天,只是头痛乏力,却无食欲,心知风寒加重了。女官仍设金盆于喜床上,王妃请帝后向东南方行坐帐礼,礼成,靖亲王妃率众命妇与女官退出宫外,只剩韦臻与莫愁两人。   莫愁松了一口气,浑身都似虚脱了般,只恨不能一头倒在床上长睡不醒,韦臻却执了她的纤纤玉手,深情双眸眼波盈动,痴痴凝望着她:“莫愁,你喜欢么?”莫愁见他双颊酡红如醉,亦似受了感染,红着脸点一点头,韦臻长长地喟叹一声:“我曾以为我永远不会有这一天,没料想终于等到了,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也最快乐的一天,胜过登基,胜过凯旋,因为有你,我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莫愁,你呢?”   我?过了今夜,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注定要孤零零面对各自命运的安排,莫愁眼角发酸,强忍住落泪的冲动,这是你最重要的一天,我呢?……莫愁从不知自寻烦恼,哪怕生死攸关的大事,她也玩世不恭坦然待之,极少有什么能让她悲伤欲绝,也就没什么能让她欣喜若狂……莫愁茫然望向韦臻,眼前的一切仿佛太不真实,这就是自己的夫君么?这就是梦想中的婚礼么?好象是,又好象不是,这该是天底下最盛大隆重的婚礼了吧?就如那窗外的烟花,只绽放于这一瞬……   莫愁看见韦臻眼中的期待,妩媚一笑:“这也是我最……最特别的一天。”   韦臻闻言低低坏笑:“今夜,还会有更特别的,让你永远忘不了……”搂过莫愁,灼热如火的吻已落在她娇艳红唇上。   莫愁一惊,他不会这样着急吧?青岚怎么还没来呢?正在此时,却听门外通报:“凤鸣宫尚仪青岚求见!”   韦臻一愣,忙放开莫愁,方记起今日一直未见青岚:“青岚?她怎么不服侍你,现在才来?”   莫愁笑而不答,跳起来就去开门,却忘了系在两人喜服下摆的同心结尚未解开,她猛地一跳,连带着韦臻也连滚带爬地被拉下床,猝不及防扑在莫愁身上,咣当一声撞翻了喜案,赤红的喜果与金银铜钱唏哩哗啦洒了一地。两人滚在一处,韦臻虽摔得眼冒金星,仍是哈哈大笑,抱住莫愁道:“这算什么呢?就算夫妻对拜吧?”莫愁涨红了脸,手忙脚乱扯开同心结,挣脱韦臻,跌跌撞撞跑去开门。   青岚捧着装燕窝羹的红漆食盒进来时,韦臻还伏在地上没爬起来,皇冠落在地上,殿内亦是一片狼藉,青岚吓了一跳,堂堂皇帝又弄得如此狼狈,不知洞房花烛夜这两人又在玩什么新花样?见帝后皆衣冠不整,青岚臊得满脸通红,忙放下食盒,扶起韦臻,不知该拜还是不拜?莫愁见她尴尬,笑着挥手:“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韦臻奇道:“青岚送的什么好吃的来?”   莫愁揭开朱漆雕花的食盒,端出一只青花缠枝银盅,今晚必须得万无一失,因此她特意吩咐青岚全用银器,莫愁将银盅捧到韦臻面前:“你看看吧!”   韦臻揭开盅盖,甜香之气充溢四周:“燕窝?”   “这可是我今日一大早特地下厨亲手炖的燕窝,臻哥哥喜不喜欢?”莫愁娇笑着。   “一大早?”惊喜之色凝在韦臻脸上,“这燕窝要炖很久吧?”虽然他从未下过厨,但也知道炖汤熬羹必是慢工方出细活,“今日本来就起得早,还要炖这个,难道你昨晚一夜没睡么?”   莫愁勉强笑道:“昨夜除夕,本来就该守岁啊!”   “难怪你今天脸色不好,”韦臻心疼地道,“我要吃燕窝的话,御厨房里一会就可送来许多,何必劳你亲自动手?”   莫愁摇头:“臻哥哥,那不同的,你还没吃过我亲手做过的燕窝,如果这次不做,不知以后……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莫愁顿了顿,“燕窝最为滋补,又是我亲手做的,臻哥哥你一定得吃完,吃完了这盅燕窝,便会长命百岁。”莫愁虽笑着,眼中却闪着点点泪花。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两人一直小心翼翼避开这话题,装作可以天长地久,白头偕老,韦臻听莫愁这样讲,亦是鼻头一酸,怜惜地揽她在怀,唏嘘不能言。   半响,韦臻捧起她的头,在她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好,我听你的,既然吃下去能长命百岁,以后你可要常常给我做哦!”端过银盅,舀了一勺喂到莫愁嘴边,吹了吹,“你今天也饿坏了吧?我们一人一半?”   莫愁张开口咽下,却接过银盅,翘起小嘴,故作委屈地道:“臻哥哥若是嫌弃,我就自个吃好了。”   “不!不!”韦臻慌了,“我吃,我一滴也不会剩。你想吃什么,我让厨下另准备些来好么?”本来此时宫中正大摆喜筵,宴请宗室皇亲,韦臻当出席受贺,但他答应了陪莫愁,传谕免去,刚才虽进了子孙饽饽与长寿面,这会也已是饥肠辘辘了。   莫愁方转嗔为喜,道:“别急,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韦臻问道,还有礼物?   莫愁神秘地眨眨眼,道:“不能先看,我得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55醒幻   莫愁摸出一方红色的绣花手巾,对折后严严实实蒙住韦臻的双眼,再在脑后打了个结,手指在韦臻面前晃了又晃,确信他什么也看不见。这才做贼似的从怀中取出那只新鲜出炉的香囊,倒出那枚“豌豆”,迅速扔入盛燕窝羹的银盅里,不动声色地用刻花纯银细勺轻轻搅了几下,让那药丸完全溶解了,怕韦臻看出异样,又将床前鎏金烛台上燃着的那对龙凤喜烛挪到十步以外。   莫愁方将那香囊塞入韦臻手里,嘻嘻一笑:“臻哥哥看看这是什么?”   韦臻只听她悉悉簌簌,不知在捣什么鬼,闻言忙一把扯下蒙眼的手巾,见面前多了一只明潢色的香囊,韦臻几乎难以置信:“你做的,送我?”   “嗯!”莫愁用力点头,复又摇头,“上次说好的啊,你得把以前那只香袋还我。”   韦臻摸出那只骷髅头香袋,放在左手中,右手拿着莫愁新做的香袋,左看看,右看看,十分犹豫:“可我舍不得,两个都想要啊!”   莫愁啪地一下打在韦臻手上:“别太贪心!”抢过骷髅头香袋。   韦臻复抢了回来,取出袋中藏着的那缕青丝,装入新香袋中,这才将骷髅头香袋还给莫愁。他这一系列动作小心翼翼,便如在珍藏最贵重的宝物。这才翻来覆去端详莫愁的杰作,果然绣的是剑缠彩带的图案,昏暗朦胧中看不分明,韦臻纳闷道:“你把蜡烛拿走干嘛?让我仔细瞧瞧。”   莫愁忸怩地一转身子,撒娇道:“不要啦!你若看得仔细了,可就要取笑我了!”   韦臻宠溺地笑笑,摩挲着那香袋:“好!好!我不看了,只要是你做的就最好,比天上的织女做的更好呢!”   莫愁满意地笑了,捧过银盅:“快放起来吧!燕窝羹都快凉了!”   韦臻笑盈盈接过,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却有淡淡的苦味,微微蹙了蹙眉头。莫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担心地问:“怎么了?不好吃么?”   “好吃!好吃!”韦臻一迭声地道,再不及细细品味,囫囵吞枣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燕窝羹一扫而空。   那银盅见了底,莫愁总算放了心,柔声道:“臻哥哥,今儿你也累了,早点歇息吧!”亲手为韦臻除去喜服,又蹲下去为他脱了鞋袜,   莫愁耳边轻语如同天籁,韦臻见她竟肯主动为自己宽衣解带,更是欢喜不胜,但为何浓浓的倦意忽然涌来?韦臻伸一伸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仍抑制不住沉重的疲惫,无边的黑暗如冰冷的潮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汹涌巨浪将自己吞没……这就是死亡么?韦臻一惊,为何来得如此突然,竟不能再停留一晚,莫愁!莫愁!你在哪里?你抱紧我,抱紧我啊!……   韦臻拼尽最后的力气,大叫了一声“莫愁!”终于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喜床上,人事不醒。莫愁随即也倒在他身旁,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莫愁一个激灵又清醒过来,抬眼望见远远的龙凤喜烛还剩了大半,深红的烛泪一滴一滴累垂不止,凝成斑斓的珊瑚形状,如独守空闺的女子红泪阑珊。莫愁头痛得似要爆炸,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深深吸口气,强撑着起身,不行,我不能等到这红烛燃尽,我不能等到东方破晓,侧头望向身边之人,韦臻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似痛苦又似惊愕。莫愁微笑了笑:“臻哥哥,吃下这盅燕窝羹就能长命百岁,我不是骗你,你不要让我失望哦!”复低低叹气:“臻哥哥,要眼睁睁看着你死,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啦,是我自私吧,这一回,又只好当个逃兵了。”   莫愁拉过龙凤呈祥的大红锻被盖在韦臻身上,仔细为他掖好被角,轻轻放下大红罗纱床幔,火红的颜色紧迫包围,让人几乎无法呼吸,莫愁环视喜气洋溢洞房,恍然如梦境般不真实,这样的洞房花烛夜呵!莫愁小心翼翼取下凤冠,脱了礼服,臻哥哥,没有了这身衣裳,从此以后,莫愁就只是莫愁,不再是你的皇后……那喜案还翻在地上,莫愁俯身拾起散落的几枚金钱,不管去哪里,钱总是好东西,人总是要死的,但最好不要饿死。   莫愁最后望了一眼这再熟悉不过的乾元宫,留在这里的记忆,便是下辈子也抹不去吧?再见了!臻哥哥!我们的开始或许是个错误,希望今天的结束不再错……莫愁仍是悄悄地绕到寝殿之,纵身跳出窗外,无声无息隐没于辉煌灯火交织的深宫高墙的暗影里。   大婚后的第二日本亦安排了许多庆典仪式,但任凭李严在宫外喊破了嗓子,皇上皇后却全无声息。李严焦急万分,但不敢贸然闯入,想来想去,只得让人火速去请靖亲王来。靖亲王韦璟急急赶到,又在乾元宫外候了一阵,眼见将近午时,韦璟一咬牙,去推那内殿门,漆金镶银的沉重宫门却从里面闩死了,纹丝不动,任韦璟拍得震天响,宫内亦无丝毫动静。韦璟怕撞坏了宫门,便是死罪,只得带人一扇扇去敲内殿的窗户,绕到殿后时,忽发现有一扇长窗是虚掩着的。韦璟大喜,事急从权,忙撩衣翻上窗台,复轻轻跳入宫中。   寝宫中燃了一夜的烛火早已熄灭,正午的阳光透不进重重窗帷,殿内仍是黑沉沉一片。韦璟辨明方位,屏息静气先走到喜床前,见那帷帐中隐约有人影,即跪下叩首道:“臣弟韦璟叩请圣安!”连唤了三声,亦无人回应。韦璟一颗心乒乒乓乓乱跳,不敢造次,忙反身去开了内殿门,让李严等进来。   宫人点燃灯烛,李严趋步上前,掀开大红帷帐,见皇上阖着眼,李严唤了一声,韦臻不应,李严吓得忙去探他鼻息,还好,皇上呼吸平稳,只是睡熟了而已,但帐中只有皇上一人,皇后娘娘已不知去向,凤冠霞帔和喜服都凌乱地扔在床头。 1终夜   李严知道这位皇后娘娘向来不循常规,也不十分惊讶,只令人赶紧去寻。李严又连唤了数声皇上,韦臻沉在梦中,毫无反应。少时太医亦至,诊脉望气,看不出端倪。众人无计可施,只得静候皇上醒来。   韦臻足足睡了十二个时辰,直过了大年初二的子夜,方徐徐醒来。韦臻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仍是一片大红喜色,自己没有死么?“莫愁!”韦臻叫道。   没听见莫愁的回答,却是李严惊喜的声音:“皇上!皇上总算醒了,可吓死奴才了!”   总算醒了?难道朕睡了很久么?怎么觉得只是打了个盹?韦臻抬头见殿内灯火通明,红烛高烧,这该还是朕的洞房花烛夜吧?莫愁?莫愁上哪里去了?又听李严道:“皇上睡了整整一日一夜,现在已经是大年初二的晚上了!”   整整一日一夜全无意识,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是醉生梦死的毒发作了么?韦臻一个挺身坐起,身上并无乏力之感,或许是回光返照吧?“皇后呢?”她不是答应过要陪在我身边么?大礼虽成,还没来得及共度良宵呢!就算死,我们也要相依相偎在一起。   “娘娘……”李严面有难色,迟疑片刻,到底不敢隐瞒,“娘娘她……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怎会不见了?”韦臻噌的一下跳起来,英俊的五官都已扭曲,“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严便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又道:“从中午至今,奴才已派人在宫中寻了数遍,凤鸣宫、长乐宫、闭月苑及其他宫室,还有御花园、瑶池等处都细细找过了,并未发现娘娘的踪迹。娘娘宫中的奴才也都不知道娘娘的去向。”战战兢兢地说完,李严提心吊胆等着韦臻大发雷霆,皇后娘娘新婚之夜失踪,这可是了不得的事,何况,皇上为这场婚礼倾注了多少心血,李严再清楚不过,如果找不到莫愁,后果李严都不敢设想……   韦臻有片刻的晕眩,转头看见凤冠喜服,伸出手逐一抚摸,那上面仿佛还有莫愁的体温……她走了?还是她从来就不曾来过,昨日的婚礼只是眼花错乱的幻象?韦臻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很痛,不是梦,是她走了……她走了!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不留一句话,抛下我悄然离去,她既然决心要走,又怎能找得到她?就算找得到,又怎能留得下?那些信誓旦旦相伴到死的诺言再一次成为欺骗和谎话,一腔痴情,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可笑可悲可怜可叹的自欺欺人……   韦臻沉默不语,只缓缓起身走到窗前,遥望那灯火辉映的夜空,眼中一片空茫。良久,韦臻无声地笑了,呵呵,莫愁,说不定她只是将这场婚礼当作一场游戏,玩够了就走。曲终人已散,那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何必再去苦苦追寻?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殿中的空气似已凝结成冰,令人窒息,更深漏残,李严鼓足勇气:“皇上?”   韦臻一把扯下贴在窗前的大红烫金双喜字,揉成一团,声音低沉倦怠,似长途跋涉后耗尽精力的旅人:“不用找了,皇后她……她是不会回来了,你去传旨,就说皇后突患重病,需要静心将养,并封锁凤鸣宫,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亦不许任何人泄露私传皇后失踪的消息。”   韦臻此言一出,大大出乎李严的预料,难道皇上早就知道皇后会走?那这场婚礼又是为何?但圣旨是不能不遵的,李严哆嗦着应了声是,躬身退出。天明之后,皇城内外便已传遍,皇后娘娘新婚之夜罹患重疾,于宫中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皇上同时传谕,免去一切大婚及新年庆典。   李严退下后,韦臻望着那红烛呆呆出神,明天是大年初三,也许自己的日子只剩下最后的两三天了,趁着现在还清醒还能说话,多少事情得赶紧安排。自己是一国之君,为一个女人葬送了性命也就罢了,总不能再葬送了社稷江山!韦臻攥紧拳头,狠狠的一拳砸在墙上!剧痛反冲回大脑,韦臻咬牙,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夜过去,自己的生命里,再没有“莫愁”这个名字!   韦臻回到座前,铺开黄绢,令人磨墨,开始草拟遗诏,传位于二弟靖亲王,这样的计划,该是第二次了……苦笑一下,命中注定没有太子传承皇位。韦臻字斟句酌拟好了诏书,又靠在龙椅上瞑目思索,该召见哪些大臣,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筹备妥当,以避免突然驾崩后的朝政动荡?   韦臻冥思良久,待睁眼时,晨光熹微如雾,已淡淡笼在御案上。韦臻又唤了李严来,令速传密旨召靖亲王、左右丞相、御林军首领与兵马大元帅来见,除此之外,不可惊动任何人。   天色朦胧中,奉诏亲王大臣皆乘青呢小轿,从偏门进入皇城内,悄悄来到乾元宫内殿,殿中仍是喜房的布置,但皇帝的脸色却沉郁凝重,如遇国殇。内殿再无他人,诸臣知皇帝是要密议要事,却琢磨不透。待众人请安毕,韦臻一开口,便吓了众臣一跳:“朕与皇后都已身患怪疾,将不久于人世……”   韦璟大惊:“皇兄何出此言?”   韦臻唇边现出一抹寂寂笑容,却让人遍体生寒:“众卿不必惊异,朕患怪疾并非一日之事了,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为。朕已大婚,至此无憾。今日召众卿来,便是要商议身后之事。”众臣面面相觑,震骇无言,只觉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复齐齐跪下,伏地不起。韦臻的声音仍平静无波:“朕膝下无子,今欲立二弟靖亲王韦璟为储,望众卿日后尽心辅佐。”说罢,将昨夜草拟的诏书递给右相。   右相双手颤抖,不敢去接那诏书。韦璟慌忙叩首:“臣弟无德无能,不敢当此重任,还请皇兄保重龙体,善自珍摄,方为社稷万民之福。” 2散雾   韦臻凝视着韦璟,半晌挤出一句话:“国不可一日无君。”又对右相道:“你是要朕自己来念这诏书么?”   “臣不敢。”右相汗出如浆,忙膝行上前,双手接过诏书,韦臻令传视诸臣,韦璟仍只是磕头不受。韦臻遂不管他,复与众臣商议各项未尽之事。   午后,韦臻令旁人退去,只留下韦璟,又密谈至黄昏,待韦璟走了,李严来问是否传膳,韦臻全无胃口,望着冷清的殿堂,忽想:许久没去冷梅园了,园中的梅花该开了吧?明日还来得及去祭奠母后和韫儿……忽听外面有人大叫:“韦臻!你给我出来!”却是江枫的声音。   韦臻一惊,他来做什么?难道莫愁不是去找他了么?站起欲出殿看个究竟,突然哗啦一声响,韦臻抬头,一袭黑衣的江枫已踢破窗户,跳了进来,这回他面上笼的不是黑纱,却是一层凛然杀气,青冥如霜,寒意逼人,如降临人间的黑夜幽灵。几名内侍皆被他的气势震慑,立在原地呆若木鸡,而宫外的侍卫未得谕令,又不敢带剑入殿,只剩韦臻与江枫默然对峙。   江枫一步一步走到韦臻面前,声音泠泠如金石破空:“莫愁呢?把她交出来!”   “呵呵!”韦臻冷笑,“她是朕的皇后,朕凭什么要交她出来?”   江枫星眸中闪过一道幽蓝火焰,一言不发挺剑便刺,韦臻本能地一闪,竟避开了剑锋,青冥剑堪堪贴着耳边划过,韦臻正有点奇怪,自己中毒后内力渐失,如今连常人都不如,怎能躲开江枫的一击?尚未回过神来,江枫已扬起左手,重重地掴了韦臻一记耳光!韦臻眼前一片昏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半边面颊更如火烧一般。一旁惊呆了的李严忙扶住韦臻,韦臻摔开他,靠着御案站定,胸膛似要爆裂:“江枫,你不要欺人太甚!”   剑光一闪,青冥剑锋又已迫到眼前,江枫声音里有遏制不住的怒意:“凭什么?就凭莫愁对你的深恩大义,就凭我远赴西域为你求来的醉生梦死解药!”江枫一改往日风轻云淡的镇定从容,几乎是吼将出来,忽然胸口一紧,喉间腥甜,一口鲜血便要喷了出来,江枫忙用左手捂住嘴,生生将血咽了下去。   韦臻瞥见江枫指缝中溢出的殷红血迹,失声惊问:“你受了伤?”复不解地道,“醉生梦死解药?你方才说什么?”   江枫面色苍白,竟答不出话来,慢慢调均呼吸,“少装糊涂!”江枫厉声道,“你的毒若未解,刚才怎避得开我那一剑?”   韦臻脑子里轰的一声,难道醉生梦死的毒竟然已经解了?怎么可能?韦臻忙凝神运气,果然内息运行无碍,虽功力只恢复了五成左右,但全身经脉中真气充沛,显然已非往日,韦臻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醉生梦死的解药不是毁去了么?”   江枫冷哼一声:“你没听说过五石教么?”   “五石教?”韦臻虽不谙武林中事,但当年习武时,也曾听说过一些江湖门派的传闻,知道五石教是地处西域的一大古老门派,立教已有数百年,教中敬奉黄、红、青、黑、白五色圣石,势力遍布西域,其武功与中原大异其趣,尤其制毒之术独步天下,传说历代教主与座下四大天王八大金刚皆是绝顶高手,但极少涉足中原,更与各国朝廷无涉,因其神秘莫测,被称为天下第一邪教。韦臻似有些明白了:“你是说?”   江枫稍放缓语气:“你服下的解药是五石教的青丸,为五石教至尊五丸之一,可解世上百种慢性毒药,醉生梦死正是其中之一。”目光一凛,剑锋一抖,:“少废话!莫愁在哪里?你若不让她出来,我纵受了伤,也要和你决一死战!”   韦臻知江枫是为自己求解药而受了重伤,受辱的怒气顿如云烟散去,更生出几分愧疚,神色黯然摇摇头:“朕也不知道莫愁现在哪里?大婚当夜……”说到这,韦臻一时明白,莫愁定是将解药放入燕窝羹中让自己服下的,难怪不得她坚持要自己喝完,而那羹汤却略带苦味……此刻韦臻得知剧毒已解,死里逃生,并不十分欢喜,“朕喝了一盅燕窝羹便人事不知,醒来后她已不知去向。”   江枫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缓缓撤回长剑,眼中却是不可置信,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她不见了?”   韦臻苦笑:“我还以为她去找你了。”   原来,江枫与莫愁约定了三日后见,韦臻的大婚轰轰烈烈,江枫受伤困居密室,也能听到满城热闹喧哗,更是焚心似火,度日如年,焦躁不安好容易过了三天,莫愁却踪影全无,江枫再也等不得,怕莫愁是被韦臻囚禁而不能脱身,不顾自己伤重未愈,冒险闯入皇宫,来找韦臻算账。忽听说莫愁昨日便已失踪,江枫一时懵了,她走了?她亲口答应了跟我走,却没有任何解释,是为了逃避我么?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难道是我看错了她,她真的已不是以前那个全心信赖江哥哥的莫愁了?我已经读不懂她的心?   江枫脑子里转过千百念头,面色如窗外浓重的夜色益发阴沉,殿内满眼大红的喜色如满眼的血,狠狠地刺痛江枫的心,那一晚,也是那样鲜艳的红色,那样的沉醉热烈,醒来后,一切都化为乌有……莫愁,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为何只换来虚空?不!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到你!“她失踪了?你怎么不去找?”江枫瞪着韦臻,怒火又炽。   韦臻也渐渐从震惊中平复,昨天听说莫愁走了,韦臻以为她将婚礼当成儿戏,再一次背信弃义,不由心如死灰,也懒得去寻,令宫中封锁消息,只说是皇后重病,此时得知莫愁是将解药给了自己,韦臻脑子里一片混乱,既然我已没有生命之忧,她为什么又要弃我而去?本以为是追随江枫,哪知江枫反打上门来…… 3匿迹   韦臻缓缓地跌落回龙椅中,转头对李严道:“你们都统统出去,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众内侍惶惶然退下。韦臻望向江枫:“你能不能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见江枫惨淡面容几无血色,韦臻打开御案旁的漆金雕花楠木八宝柜,取出两粒玉色的药丸,递给江枫,道:“这是治内伤的丹露丸,你先服一枚。”   江枫毫不客气一口拒绝:“五石教的圣火摧心掌不是常见的伤药可治,我用不着。我救你只是为了莫愁,你不必谢我。你没得到醉生梦死的解药,她便不肯离开,你若中毒不治,她恐怕更会为此负疚一生。如今你的毒既然解了,除了她,我什么都不要。”江枫简要提及腊月二十九那夜的与莫愁的密会和约定,又道:“你真的不知道她的去向么?既然如此,我便上别处去找。”   韦臻自不能放江枫一人去寻,锁紧眉头,莫愁只身飘然离去,如日出前的一抹清霜,消失得无影无踪,该上何处去找?都怪自己昨日一念之差,错过了时机……韦臻懊恼地敲着额头,忽然眼睛一亮,跳将起来:“有了!小狗念念,我怎么忘了它?”   韦臻急唤人去凤鸣宫带念念,不久,一只绒球似的白毛小狗便已带到。江枫以前曾听莫愁谈起过她的小狗,见到念念,微微一笑。不知是否已察觉莫愁失踪之故,念念颇为焦躁,一进门便一反常态冲韦臻汪汪直叫,韦臻拍拍它的小脑袋:“你要说什么?”让人将莫愁穿戴过的凤冠和喜服拿来让念念嗅。念念低头认认真真嗅了一阵,复又仰头汪汪叫了几声,在殿内团团转了几圈,忽然快步奔向殿后。韦臻和江枫忙跟了过去。   念念奔到殿后一扇雕花长窗前,立起身子,将两只短短的前爪搭在粉墙上,跃跃欲试似乎想翻出窗去。江枫会意:“看来它是要告诉我们,莫愁是从这里走了。”抱起念念,一纵出窗,韦臻亦跳了出去。江枫将念念放下,韦臻充满期待地问:“念念,你姐姐去哪里了?你知道么?”念念迟疑片刻,便沿着宫墙飞奔起来,四蹄腾空,如踏云而去。江枫重伤在身追它不上,韦臻加快脚步,身后的一帮内侍跟得气喘吁吁。   远远地望见念念跑的线路不是通往外宫墙,而是通往瑶池,韦臻忽有莫名地不安。漫天起了清霜,铺陈阶下衰草叶尖上,闪烁一点点微茫的光,反衬得一宫辉煌璀璨的灯火暗了下去,天空中不见月色,亦无星河。念念一口气奔到瑶池边,踏过湖边冰封的小径。一盏盏暗红色宫灯,映着片片薄冰,恍如玲珑剔透的琉璃世界。风声呼啸被空旷的湖面拉得老长,似忽远忽近的呜咽悲泣。   念念沿岸跑了一小段,忽然往前一扑,竟纵身跃入瑶池,哗啦一声,撞碎了一大块浮冰,念念一头栽入冰水中,扑腾了几下,渐渐沉了下去。跟在韦臻身旁的几名内侍眼见不妙,不待皇上下令,已扑通扑通跳下水去救念念。待江枫追来时,念念已被人从湖里捞了起来,浑身已被彻骨的冰水浸透,长长的白毛一绺一绺,冻成了冰凌,仍是睁着大圆圆的眼睛,望着瑶池湖面,呜呜哀鸣。   韦臻从内侍手中接过念念,紧紧地将它抱在怀中,寒意从手足直透进心扉,半晌,下令道:“传旨,令宫中所有内侍速到瑶池。”   江枫莫名其妙:“你要做什么?”   韦臻面如死灰,目光呆滞,似三魂九魄已不知去向,漆黑眸中有跌入深渊的绝望,喃喃地道:“就算把这瑶池翻过来,也要找到她!不管生死,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江枫好气又好笑,真恨不能再给他一拳,反手揪住韦臻的襟口,用力摇晃了几下:“韦臻,你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也不知莫愁怎能受得了你?”   韦臻听若不闻,挣开江枫,跌跌撞撞奔到瑶池边:“这么冷的天,半夜三更她跳进冰湖里……她,是我……”   眼看他站立不稳就要掉下去,江枫一把拽住他,揶揄道:“你别在这要死要活的,你要死也行,先把莫愁喂给你的解药吐出来!你我就算是两清了。”   “你!”韦臻怒瞪着江枫。   江枫亦寸步不让,语气咄咄逼人:“莫愁会自杀?亏你想得出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韦臻顿时哑口无言,的确,莫愁从不怕死,但以她的性子,有什么事能让她绝望到自杀?见江枫似笑非笑看着自己,韦臻如被霜打过的茄子垂头丧气,是关心则乱?还是从不曾真正了解莫愁?一遇变故便慌了手脚,冷静自持远不及江枫,想起以前莫愁赞誉江枫的言语,韦臻心下更酸溜溜的颇不是滋味,勉强镇定道:“那她不是自杀,又去了哪里?”   江枫反问:“你这湖有没有通往宫外的出口?”   他一提醒,韦臻忽明白了点:“当然有,你是说,她顺着湖面溜出了宫?但这冰层太薄,碎片太多,根本无法行走,你听……”   空阔的湖面上不时传来浮冰碎裂的细微声响,江枫面露不屑:“这算什么?当年我教她轻功时,脚踩两片竹块就可整日破浪凌波,水不湿足。踏冰而行,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韦臻虽知莫愁轻功精进,但没料到她已练到如此境界,复疑惑道:“既然如此,她翻墙出宫岂不是如履平地,何必再借道瑶池?”   江枫耐住性子道:“莫愁又不象某些白痴,你知道放出小狗来找她,她当然也知道,但小狗不会轻功,没办法越过这湖面,她走水道,便可甩下追兵了。”   韦臻默然,瑶池从皇城经明渠流入熙乐园,园中湖面更为广袤,然后通过沟渠暗道流出宫外,出口处已在数十里的郊外了,曾与莫愁泛舟瑶池,她对这水道不会不知,也亏她能想出这破冰之计。 4抽丝   韦臻无奈地看了眼缩在臂弯里瑟瑟发抖几乎冻成冰棍的笑念念,吩咐内侍带它回去,眼下是不能指望念念再去找莫愁了,那下一步又该怎么办?转头却见江枫仍面带微笑,似胸有成竹,韦臻沮丧之下不得不暂时放弃脆弱的自尊,降尊纡贵,不耻下问:“你知道她会去哪里?”   江枫淡淡一笑:“我哪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掐指一算无所不知?不过,只要证实她确实出了宫,我就可放心了,凭她九窍玲珑的心思和我教她的逃命神功,她应该不会有危险,慢慢寻找不迟。只是……”江枫蹙紧眉心“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走,如此刻意安排,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不是……”是不是三人之间的感情纠缠太沉重,她只想要一份自由?但她为什么不留一丝痕迹就消失,难道她没有一点眷念一点牵挂?她决不是这种绝情负心之人……江枫狐疑望着韦臻:“你知道么?是不是你对她又做了什么?”   韦臻却没在意江枫问他什么,忽听到“掐指一算无所不知”几个字,灵光一现,谁可算出莫愁的去处?方之道!难道莫愁的失踪与那天偶遇方之道有什么关联?韦臻脱口而出:“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有个人应该知道!”   “谁?”江枫忙问。   韦臻正待开口,一旁的李严见两人如脚下生根般伫立湖畔吹着寒风,上前试探道:“皇上,夜深风寒,还请皇上回宫!”   他一提醒,韦臻也才发现自己仅穿了一袭月白单衣,无冠无带,匆匆忙忙便跑了出来,就这副样子在湖边站一整夜也不像话,何况江枫还受了重伤?若要想寻到莫愁,看来须得和江枫联手,韦臻将手一伸,邀请道:“此事说来话长,请随我暂回乾元宫,从头道来。”   江枫折腾了这大半夜,气息益发不畅,强撑着道声:“好!”   回了乾元宫内殿,已过了三更。江枫与韦臻相对而坐,一面听他讲述两次与方之道相遇之事,一面望着那御案上金色香炉吐出的丝丝袅袅的白烟,沉吟不语。诚如韦臻所言,既然是他中了毒,方之道为何只与莫愁说话?他若知道我会送来解药,不用多说莫愁也交给韦臻,又何必画蛇添足寓言取舍得失?而他当初预料莫愁将为皇后,为何后来躬奉大婚,又暗示莫愁当皇后的日子并不长久?而其言外之意显然不是指莫愁将和我远走……那时莫愁尚未得到解药,以为韦臻将死,这些倒还说得过去,但她得到了解药救了韦臻,为何反倒如方之道所料,只当了一天的皇后?三天前最后见她时,她什么也没说,难道是我将解药交给她之后,突然出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危险,让她不得不远远地躲开,而不能让我知道?   韦臻讲完,道:“方之道果有些异数,我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寻到他,便可知莫愁的去向。”   “嗯,”江枫若有所思,“我常在江湖行走,也未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若他真如你所说,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未来,怕不是常人就能找到,既然莫愁如他所言离去,那他此时绝不会等你去捉。”韦臻听他说得有理,微微叹气,不再做声。江枫停顿一下,又道:“我预感莫愁可能遇到了什么危险,很可能就是最近两天的事,何不将她身边之人唤来仔细盘查,看是否能发现蛛丝马迹?”   莫愁身边之人第一个便是青岚,皇后失踪的事仍须封锁消息,韦臻令密召青岚来见。不久,一身深绿色宫装的青岚从侧门带到,江枫不待韦臻开口,便闪身躲到案后的十二扇紫檀木镂金嵌八宝的屏风之后。   青岚进来,叩首问安,虽是深夜,她穿戴装束仍然整齐,只是容色疲惫,双目红肿,韦臻知她定是因莫愁失踪忧心难眠,事关莫愁,瞒得过别人,怎瞒得过她?韦臻即开门见山地问:“青岚,皇后娘娘大婚次日便独自离宫不知下落,你知道了吧?”   青岚小心翼翼答道:“回皇上,奴婢料到娘娘不见了,却不清楚事情始末。”   韦臻又问:“皇后此举非同小可,她可曾向你透露过风声?”   青岚慌忙摇头:“回皇上,娘娘从未向奴婢提起过半句,奴婢也毫不知情。”   答案并不出韦臻的意料,她以往行事,也从未告知过青岚,转个话题:“那你仔细回想一下,皇后这几日的言行起居,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青岚沉思了一刻,道:“正月初一行大婚典礼,娘娘却把奴婢派到厨下去熬燕窝羹,让奴婢熬好了晚间送到乾元宫来,当天的情形奴婢不知……”   当天莫愁整日是和我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韦臻回想道,除了晚上她诱骗我服燕窝羹外,其余表现尚算正常,只是脸色不太好。原来那燕窝羹不是她亲手做的?韦臻忽问:“除夕那夜她在做什么?”   “回皇上,娘娘除夕熬了一整夜为皇上绣香囊,前一天夜里娘娘染了风寒,发热未退,奴婢苦劝娘娘,无奈娘娘执意坚持守岁。”青岚答道。   “染了风寒?那为什么不请太医?”韦臻语气陡然转急,忽回过神,前一夜便是腊月二十九,正是她去见江枫拿到解药之时。   青岚忙磕了个头,匍匐道:“皇上恕罪!娘娘一则是怕大喜的日子看病不吉利,二则怕因患病误了吉期典礼,不肯延医就治,也不愿惊动他人,只是服了几枚防治风寒的药丸。”   如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韦臻一阵胸闷,莫愁,我又错怪你了么?你带病强颜欢笑迎合我完成你最不喜欢的繁琐礼仪,你彻夜不眠亲手为我缝制香囊,你费尽心机诱我服下解药……你救了我,为什么又突然离去?难道你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还是因我一错再错,伤透了你的心?韦臻忽然失去了勇气,几乎不敢再去追问答案。   握紧拳头,深深吸气,韦臻努力维持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的平静:“那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异常的事?或者还有没有旁人知道内情?”   “旁人?”青岚本要否认,忽想起来:“对了,娘娘除夕那天晚上特意召见了一名叫玉衣的宫女,是不久前从冷宫里放出来的,娘娘留她单独谈了很久,具体什么事情奴婢却不知道。”   玉衣?韦臻记起来了,是莫愁特意求情放她出来,说要收她为弟子,教她凌波舞:“她现在在哪里?你立即去带她来!”   玉衣梦中突被青岚惊醒,一听说皇上召见,便如老鼠见了猫,吓得抖成一团,战战兢兢来到韦臻面前,请安时舌头都似打了结:“皇……皇上……”   韦臻见她害怕,摆摆手,示意免礼,尽量温和地道:“玉衣,皇后待你如何?”   “皇后……”玉衣禁闭宫中,不知莫愁失踪,只以为是皇后半夜翻墙东窗事发,更是身子都软了,“皇后待……待奴婢恩重如山,犹如再生父母。”她这句话倒说得诚心诚意,虽然害怕,却想,我纵不能报道皇后的恩情,也绝不能将那件事泄露出去。   韦臻颔首:“那好,皇后除夕之夜召见你,是为了何事?”   玉衣冷汗淋漓,哆嗦了半天方道:“是……是娘娘……娘娘教奴婢跳舞。”   韦臻疑窦顿生,沉下脸道:“朕好生问你话,你怎么会吓成这样子?皇后教你跳舞?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你速速一五一十地说来,若有半句虚言,朕决不轻饶!”   “是……”玉衣听皇上这样讲,反倒惊魂少定,偷偷拭下额头的汗水,看来皇上并不知情。   玉衣便省略了莫愁要她守口如瓶之事,只是从教舞开始讲述。她为人机敏,记忆力也好,几乎一字不漏将当晚的对话背了下来,又从贴身衣袋里拿出莫愁所绘的凌波舞图册交与韦臻查验。韦臻听她二人问答多是关于舞蹈技巧,心下已凉了大半。忽听玉衣道:“娘娘最后叮嘱奴婢好好练习,还称奴婢以后就是天下唯一一个会跳凌波舞的人了,奴婢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竟然这样说?”韦臻倏地瞪大了眼睛,“你没问她么?”   “奴婢问了,”玉衣面显苦恼之色,“但娘娘说的奴婢听不懂,娘娘好象吟了两句诗,什么寂寞,芬芳的……”   韦臻失声道:“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对!对!”玉衣忙不迭点头,“娘娘说的就是这两句。”   韦臻眼前一黑,仿佛宫内通明的灯火骤然暗了下去,耳边只是轰鸣,莫愁的意思再明了不过,她……突然,八宝屏风后砰的一声巨响,似有重物坠地的声音。跪在地上的青岚与玉衣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复匍匐在地,战栗不已。韦臻怕江枫出事,挥挥手让两人先下去。   韦臻疾步绕到屏风后,见江枫已闭目摔倒,脸色惨白,嘴角犹带一丝鲜红的血迹,忙上前将他扶起,触到他的手指,如浸在冰水中一般,没有任何热度。江枫微微喘息片刻,睁开眼,神情似极为痛苦,韦臻惊问:“你怎样?”   江枫摇摇头,撑着坐起,缓缓开口:“我明白了,莫愁也中了醉生梦死之毒。”   如一记千斤重锤猛然落在心间,韦臻虽已知不妙,闻言仍是神色大变:“你何出此言?怎么可能?”   殿外呜咽的风声敲打着檐头铁马,铿锵作响,昏黄的灯光映着江枫的笑容苦涩无比:“显然,莫愁很清楚她命不长久,一步步安排了后事……是我的错,那天她来见我,”江枫嘴角抽搐一下,“最后,她问了我一句,醉生梦死的解药还有没有多的?我厉色训斥了她几句,撇下她转身就走了……”江枫的声音一点一点哑了下去,最后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气。从未有过的恐惧突然如黄泉里钻出来的藤蔓,将他的心一圈圈缠绕,迅速抽枝生叶,绞紧心脏,使人绝望而窒息。   天哪!如果是因为自己让莫愁走上了不归路,那……江枫不敢再想下去,全身都是冰冷的汗水。其实,以自己向来的敏锐,当莫愁问出那句话时,就应能察觉异样,或许是因为受了伤,期待着她温柔如水的抚慰,她却冷若冰霜,或许是她谈到和韦臻的大婚让自己妒火中烧,但这些都不是理由,不是宽恕自己的理由……   “你是说,莫愁也中了醉生梦死之毒,她却把唯一的解药给了我?”韦臻双手紧紧扳着江枫的肩头,迫问道,呼吸不畅,声音嘶哑。   江枫对韦臻仿佛视而不见,只席地而坐,背靠着殿中一根巨大的朱红雕龙圆柱,陷入沉思:“她中了毒,该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枫半闭着眼,断断续续,似在自言自语,“她行刺之前,据说为防万一,事先服了醉生梦死的解药,后来……是了,应该是她第二次回来时中的毒……她先假装中毒,骗来了假解药,她发觉是假的,去找宋睿要真解药,可能是破釜沉舟想出了以自己中毒来换的办法,也可能她弄假成真,弄巧成拙,难怪……难怪她会一连两次不辞而别,这样就能解释她种种奇怪的举动了……我真是糊涂,错得离谱,怎么没早点想到……”   “不!是我!是我该死!”韦臻大叫一声,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你本来就该死,”江枫斜睨了他一眼,冷漠的语气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可惜莫愁被你拖下了水,竟然拿她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命!”江枫语气陡然森冷,“莫愁若是有个万一,我定要你为她陪葬!”   “呵呵,求之不得。”韦臻嘴唇颤抖,似笑又似在哭,“你以为她死了,我还会活着么?若能与她合葬,夫复何求?” 5谢荣   江枫一旦明白莫愁是因救韦臻而中了毒,既深自恼恨,亦更加仇视韦臻,听韦臻仍厚颜无耻说什么合葬,江枫气的胸中血气翻滚,突然又是一口鲜血将将喷到喉间。江枫忙凝住气息,不敢再分神,莫愁尚未脱离危险,自己还得去救她,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江枫直起身,就地于大红金丝绒毯上盘腿打坐,闭目运功。忽然背心一暖,一股真气如汩汩暖流度了进来,游走于四肢百骸之间,打通经脉穴道。江枫知是韦臻在助自己一臂之力,欲要拒绝,却又不能分心说话,只得凝神吐纳。   约过了一个时辰,江枫徐徐吐出一口气,缓缓收功。这内伤虽一时半会好不了,但也算暂时压下去了。忽听咕咚一声,睁眼竟是韦臻倒了下去,不等江枫去拉,复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于一旁盘腿而坐,自行运功吐纳。江枫见他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知他亦耗了不少内力,便不去打扰他,各自运功。   殿内的冷烛残光悄然融入了浅薄如纱的乳白晨曦中,江枫复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韦臻恰也转过头来,面上闪过一抹担忧关怀神色,虽无言语相交,横亘两人之间尴尬敌对的气氛已如经冬残雪消散了大半。“多谢!”江枫自嘲地轩一轩眉毛,“还死不了。”   韦臻释然,轻舒眉头:“不必客气,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莫愁和我蒙你屡次相救,大恩大德,一直感念在心。”   江枫暗中叹气,于公于私,两人都是敌非友,势不两立。我救他是为莫愁,他助我也是为了莫愁,如今还是为了莫愁,说不得只好捐弃前嫌,与他联手协力,只是……只是若寻到了莫愁,二人之间如何选择,怕又会成为一桩难事吧?到头来是否仍须兵刃相见,做一决斗?江枫摔摔头,怎么还胡思乱想,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她,救了她再说!江枫稳住心神,细作筹划:“如果我算得没错,她中毒不过两月,她也是要趁着这毒发前的三个月离开,怕毒发后不能自由行动,也就是说,我们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韦臻打断他道:“事不宜迟,我立即出发去西域五石教。”   江枫忍不住笑了:“你去了西域,就有把握找到五石教?找到五石教,就有把握顺利取到解药?取到了解药,你再赶回国来满世界寻莫愁?”   韦臻一愣,江枫平淡一语竟如刺入死穴的银针,立时让自己动弹不得。韦臻咬紧嘴唇,直到腥咸的粘液渗入口中,的确,身为帝王,所长的是征战杀伐,朝廷政务,对江湖之事却是一窍不通,五石教只曾听到些许风传,对其底细却一无所知,韦臻咬牙道:“大内侍卫中,不乏武林中人,我可以带上他们,不管怎样,我都得尽力一试!”但……韦臻旋即锁紧眉心,时间更是个大问题,人海茫茫,莫愁会躲到了哪里?得到了解药寻不到她也是枉然!   江枫慢吞吞地道:“你省省吧!解药的事还是我去想办法。你是皇帝,不是玉皇大帝,自不量力逞能有什么用?你只要发动你遍布国中的爪牙,找到莫愁即可。”停了一下又道,“越西国内我会传信给莫愁的二哥,让他派人寻访,不过,我猜莫愁千里迢迢重回越西的可能性不大。她不会去找她二哥,何况她患病又中毒,很可能走不远,但她会易容改扮,若铁了心不让你寻到,倒也十分麻烦。”   江枫伤势未愈,却又将求解药的艰苦重任揽到身上,而让自己去寻莫愁,虽说这倒是合理的安排,韦臻感激之余仍颇为歉疚不安:“那你……我挑一些大内精锐与你同去?”   江枫露齿一笑:“你那些三脚猫的侍卫,留着你自个用吧!我真要帮手,还不如去找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江枫忽敛了笑容,冷下脸来,“韦臻,你务必在三个月内探知莫愁的下落。你记着,倘若我回来时见不到莫愁,但凡我剩了一口气,也要割下你的脑袋来!”江枫话音未落,人已飞出窗外,唯留袅袅余音水纹般一圈圈回荡于宫室之内。   眼见江枫走了,韦臻即召了张冶来,与他商议如何寻找莫愁。诚如江枫所言,以莫愁的情形,莫愁病累交加,很可能仍在附近。一想到莫愁病体支离却孤零零流落在外,韦臻心头便如被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只恨不能立时寻到她,向她忏悔,拥她在怀,再不让她受一点点的痛苦……张冶对莫愁已是十分熟悉,倒也不用韦臻多说,只是韦臻想到莫愁的易容之术,特意吩咐张冶同样要注意气质俊逸的年轻男子。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派去寻找莫愁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莫愁仍音信杳无。半个月后,韦臻的内力已差可恢复,但空有一身功夫,仍是一筹莫展。韦臻每日下朝后,便换上便服,于天京的大街小巷中搜寻,期待在那千万张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之后,闪现那熟悉的笑靥。稍后,韦臻又骑着旋风,走遍了京城附近的村庄场镇,依旧一无所获。韦臻一天比一天焦躁,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但莫愁就象是从未来过这世上,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窗外的绵绵春雨下个没完没了,淅淅沥沥雨声紧一阵慢一阵,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霉烂的气息,莫愁半睁半闭,有气无力地望着那晦暗的灰色天空。莫愁最烦这种阴雨天气,盖在身上的薄被几乎能拧出水来,整个人也晦暗得如长了霉斑,已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反正自从住进了这家小客栈,恼人的雨就没有停过。   莫愁百无聊赖地叹息一声,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躺在床上等死。大年初一的晚上,莫愁如江枫所言,沿瑶池从熙乐园溜出了皇宫,却未如江枫预计那样,就近落脚。莫愁天亮后先找了处集镇买了衣服,换了装,这回莫愁却未改成男装,而是装成一位六旬上下的老妪,鸡皮鹤发,弯腰驼背,再拄上一根黑黝黝的拐棍,丝毫不引人注目。   莫愁强忍病痛,沿官道走了一日,也不知通向哪里,不见有人追来,一心想走得越远越好。运气不错,第二日搭上了一辆过路行商的骡车,莫愁给赶车的付了一点路费,便整日里躲在车中沉沉昏睡,饿了啃几口自备的干粮。到晚间打尖住店,莫愁仍是缩在骡车里,旁人见她又老又丑又病,都不去理她。过了几日,那行商到了目的地,车夫唤莫愁下车。莫愁下了车,四下张望,繁华街市似曾相识,一打听竟是泰州!此时莫愁病情已加重,咳嗽不止,热度不退,只得暂找了一家偏僻小巷里的简陋客栈借宿,让客栈老板请了医生来看,吃了两副药没多大起色,莫愁又不喜喝药,无心再治,没有力气再赶路,便想在此休息两日,哪知这一住下便走不了了,不大不小的雨终日下个不停,莫愁亦觉浑身酸痛,也不知是不是醉生梦死的毒性发作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咳!咳!”莫愁一阵突如其来的猛咳,似乎要将一颗心都咳出来,口中焦渴得发苦,身上密密都是冷汗,莫愁见那床头案上有一只粗瓷茶壶,挣扎着撑起来,端起茶壶,咕咕灌下几大口凉水,方缓过一口气,欲放下茶壶,手一颤,却哗啦一声落在地上,碎成数块。莫愁怔怔地望着那些碎片,这般不中用,当真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太婆了。突然有人敲门,不待莫愁应声,房门已开了,一脸忧色的掌柜开门进来,见了莫愁倒还挤出一丝笑意:“老人家!”   “嗯?”莫愁耷拉着眼皮不想说话,打碎你的茶壶是要我赔钱么?   “老人家?您能不能换个地方住?”掌柜微微躬身,干笑道。莫愁仍不言,只疑惑地望着他,为什么?“咳!”掌柜轻咳一声,似要掩饰不自在的尴尬,“老人家,您在小店住了这许久,没日没夜地咳,总不见好,过往的客人以为……以为是痨病,这个……小店的生意难免受到影响,您知道,小店小本经营,不得已……”   潮湿沉闷的空气让莫愁头痛不已,恍恍惚惚中半晌方听明白,敢情这家老板是要赶我走?啊?我稀罕住你这破地方么?昨天晚上一只灰不溜秋的大老鼠还差点窜到我床上来,走就走!就算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我也不能这样窝囊等死。莫愁气得噌的一下跳起来,却双腿发软,哎哟一声又摔回床上,那掌柜不但不来扶,反倒更往后退了几步。莫愁顺口气,唉,要知道我现在可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怎么还能学小孩子那般跳上窜下?莫愁淡淡地对掌柜道:“你出去等一会。”   掌柜依言退到门外。莫愁撑着床沿缓缓地坐起来,披上外衣,穿好布鞋,抓住立在床头的拐棍,一举一动都十分吃力。莫愁这些天一直用头巾遮发,露在外面的鬓发则染成了花白,解开头巾,及地的长发逶迤垂下,莫愁随意用手指理了理,指间却多了一缕缕枯草般的断发,望那镜中,曾如云如瀑的万缕青丝已见稀疏枯萎,面上的易容之物虽脱落了少许,但病容憔悴,脸色蜡黄无光,莫愁笑一笑,也好,这下可真成了如假包换的老太婆了,出门省事多了!莫愁仍将长发盘起,以白布头巾包好,另找了一条又长又大的青底碎花棉布围巾蒙住口鼻耳朵,只露出两只眼睛,黯淡的眸子里却再显不出一丝的原本的灵动光彩。   “咳!咳!”莫愁喘气,压抑着咳嗽声,摸出那只残旧的骷髅头香袋一看,里面只剩了几个铜板和少许碎银了,从宫中带出的那几枚金币换的钱已所剩无几,莫愁将应付的房钱放在桌上,捏捏扁扁的香袋,不行,得想办法找钱去!咚-咚-咚,莫愁拄着拐杖,一步步挨到客栈门口。虽行动艰难迟缓,莫愁却微感自得,前些日子拐棍不过是件摆设,装模作样的还颇不自然,如今倒是离不得它了,果然还是我有先见之明!   此时雨渐渐小了,若有如无的雨丝飘飘荡荡飞舞空中,似极细的白毫一般轻轻洒落,朦胧如烟如雾,凉凉的清风迎面而来,夹杂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和芬芳的花香。莫愁无伞可打,低着头蹒跚行于狭窄的青石小巷中,脚下青草茸茸,绿苔苍苍,如在青石板上铺了一层翠绿的绒毯,生机盎然,煞是可爱,莫愁小心翼翼,生怕踩坏了那片新绿,忽然什么东西碰到额前,抬眼却是路边镂空花墙的缝隙中一枝红杏旁逸斜出,嫣红的花朵虽被风雨打落了大半,俏立枝头的蓓蕾仍似含笑待放,莫愁沉郁的心境不禁欢快起来,看那远山近树,被蒙蒙春雨点染成绿雾红烟,竟已是春深如海了呵!怎能坐困斗室,辜负这样大好的春光?   出了小巷,慢悠悠走了一段,莫愁仍未想好如何去找钱,偶一转头,却见街那头酒旗招摇,赫然竟是“醉月楼”!看到这三个字,莫愁顿时来了精神,今生有幸重游,怎能过其门而不如?何况好多天都没正经吃过饭了,估摸着剩下的钱还够一顿,莫愁刚才还在为囊中羞涩发愁,想到美味佳肴,却不管那么多了,以最快的速度朝醉月楼赶去。   仅仅百步之遥,也让莫愁气喘吁吁,热得一头大汗,却不敢解下蒙面的围巾,唉!人老了真没意思,芝麻大的小事都这样艰难,幸好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若真是要活一百岁,花甲古稀之后那几十年可该怎么熬?莫愁刚走到醉月楼下,尚未踏进酒家大门,一名迎宾的伙计已伸手将莫愁拦住:“去!去!去!一边去!” 6通灵   莫愁差点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干嘛?店大欺客么?简直莫名其妙!莫愁一股火憋在心头,呛得直喘,倚着墙歇了一阵,忽明白过来,大约他是把我当成个老丐婆了,莫愁低头上下打量自个,穿的这身蓝不溜秋的粗布衣裳,很象个乞丐么?或者他也认为我染上了痨病,避之不及?算了,好歹我当过几天皇后,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莫愁抬脚又往酒楼里走,等那伙计来拦时,莫愁迅速往他手里塞了几个铜板,伙计一愣,莫愁已进了门,径直往楼上走去,伙计虽仍纳闷,倒不好再去撵她,这时门外进来几位衣着光鲜的客人,伙计忙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   莫愁独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上了醉月楼的三楼,已过了午时,楼上客人不多,八仙桌,雕花椅,檀木屏风,山水字画,店堂陈设古朴雅致,却与当年一般无二,江枫曾坐过的临窗位置正空着,莫愁便去坐了。一名店小二正在酒桌间忙碌穿梭,似乎忘了招呼莫愁,半晌无人管她。莫愁凭窗远眺,雨又下得大了,密密地落在清水河上,激起的蒙蒙水珠织成一层白雾茫茫,打渔的乌篷船都靠在岸边憩息,圆月形的石拱桥畔,几株婀娜多姿的垂柳绽满了深碧浅绿的柔叶,被雨水洗得清新发亮。   莫愁痴痴凝望,神飞天外,醉月楼?当初正是在这里,我和江哥哥、臻哥哥三个人第一次聚首,走过千山万水之后,独自重回故地,静静怀想,这种感觉也挺好。莫愁回忆那次大闹醉月楼,尴尬可笑的故事历历在目,不由莞尔轻笑。站在时间的尽头,回望那前尘往事,便如凝视脚下那潺潺而过的流水,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已化为朵朵浪花,随波而逝,纵然无法采撷,也是留在世上的一道美丽风景。   忽听邻桌有女子弹琴卖唱,却是一曲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歌声婉转悲凉,似有无限哀伤,一曲已尽,绵绵余韵仍纠缠弦畔,如泣如诉,伴着那楼外春雨淅沥。莫愁的好心情被她一搅,蹙一蹙眉头,我这半截子都快入土的老婆子还没这般悲悲戚戚的呢!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莫愁正感叹间,店小二总算得空来招呼莫愁点菜,莫愁惦念着仅剩的那点可怜巴巴的银子,今日得小心点,没有千金如土可供挥霍,散去也不会复来,若再被人当成吃白食的,那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是一个惨字了得!点什么呢?莫愁沉吟不语,店小二面上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此时听闻楼梯声响,上来一对年轻男女,莫愁无意间瞟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原来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卢麒与珍珍。   两人皆是便装,珍珍是寻常新婚少妇打扮,身穿玫瑰紫挑花绸衣,下着深红暗花软缎长裙,长发平平地盘于脑后,只插两枝碎珠发簪,装束简朴不掩丽色。卢麒则一袭银灰色的绸袍,头戴深蓝色方巾,依旧温文尔雅,他一手挽着珍珍,神态甚是亲密。莫愁乍见这两人,第一反应是冲下楼去,但他们正从楼梯口上来,此路显然不通,第二反应则是钻到八仙桌下去,莫愁一慌,反大咳起来,忙将头转向窗外,还好她的口鼻都严严实实地捂着,加之声音嘶哑,听上去只是闷声闷气,并不吓人。喘息少定,莫愁眼角余光忽瞥见店小二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回过神来,我这是在点菜。不!不能乱了阵脚,这会哪容得她再思量什么美味佳肴,莫愁胡乱指了下邻桌的一样菜品,示意来份同样的就好。   店小二不屑地哼了一声,见卢麒夫妇上楼,忙点头哈腰恭请二人坐下,二人座位正斜对着莫愁,相距不过三尺。小二殷勤介绍店中的各样特色,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卢麒珍珍全然未注意到莫愁,莫愁暗暗松口气,略低下头,避开二人的视线。卢麒点了两三样常见的菜色,小二忙一路报着菜名下去了。   莫愁想起卢麒官拜九省巡抚,泰州该是他的治下,那他是与珍珍微服私访了?果听珍珍说:“待这里的事情了了,我还得回京一趟。”   “是为了皇……”卢麒察觉失言,即住了口。莫愁一惊,心跳似漏了一拍,他们的话题看来与自己相关?   珍珍接口道:“是啊,姐姐还没找到,不知大哥急成什么样子了呢?大哥传信来也一个多月了,我们明察暗访,仍没半点消息。”珍珍眉心微低,似带愁容,幽幽叹了口气。莫愁明白,她所谓的姐姐和大哥就是指的我和臻哥哥,连卢麒夫妇都在大张旗鼓地寻找我,看来情况不妙,此地不能久留了!   “天下这么大,不在此处,便在彼处,总能找到的。”卢麒安慰道:“自古好事多磨,他们两人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神仙眷侣,自然免不了多些波折。”   珍珍勉强笑了笑:“可这波折也太多了,自从我初遇大哥和姐姐,这几年翻天覆地地折腾,就没消停过一刻,我这个外人都替他们累得慌。本以为大婚了,总算功德圆满,哪知又出了这种事?姐姐的性子洒脱,随心所欲,说走就走了,也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我只是担心大哥……”   莫愁听珍珍这一说,倒放了心,臻哥哥应不知道我中毒的事吧?只当我是又在胡闹,这倒最好。原来,珍珍夫妻虽未赶回参加大婚观礼,仍派人送了贺礼并书信来,韦臻收到礼物时,正在派人满世界寻找莫愁,便存了万一的侥幸,莫愁或许会去探望她的妹妹妹夫,南闵又是旧游之地,即秘密修书一封,派心腹侍卫星夜送到南闵。韦臻怕横生枝节,信中仅谈到莫愁不辞而别,请珍珍二人协同暗中察访,却只字未提莫愁已中毒一事。   卢麒亦颔首感叹:“确实,虽然几番纠葛轰轰烈烈,刻骨铭心,但也太伤人了,倒不如你我这般平平淡淡地相知相守。”珍珍闻言,与卢麒对视一眼,旋即羞赧低首,眼波流转间尽显小儿女的甜蜜情态。   二人恩爱情形尽落入莫愁眼中,看得她眼睛都红了,复想到,珍珍是珍珍,莫愁是莫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莫愁既有了这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一生,又何必去羡慕珍珍的平淡幸福呢?只是臻哥哥,我也担心他呢!江哥哥又上哪里了呢?不过江哥哥只会担心我,倒从不会让我担心……   等了许久不见上菜,莫愁腹中倒不觉饥饿,脑袋却愈痛了,索性趴在桌上闭目养神。几乎快睡着时,忽被人推醒了,睁眼见是小二,小二指了指桌上的一只盘子,硬邦邦扔下一句:“你要的菜到了!”便即转身离去。莫愁一看,那青花瓷盘中赫然是两只油光红亮的烧鸡腿!呵,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斜对着的卢麒夫妇点的菜早已上齐,两人心思不在饭桌上,不住低声交谈,莫愁间或听见一两句,却是治水啊收税啊之类的政事,事不关己,莫愁悄悄揭开围巾一角,撕下一点鸡肉塞入嘴中,胡乱嚼了几下,却再无当初的鲜美滋味,唉,人老了,连只鸡腿都啃不动了,莫愁无不悲哀地想。   莫愁不敢抢在珍珍之前离去,三楼上的客人越来越少,莫愁只得硬着头皮死撑,又要了一碗清汤,一点点地啜吸。眼看他二人快用完了,珍珍却突然站起,朝莫愁走来,莫愁吓得几乎瘫倒地上,完了!这下全完了!转眼珍珍已到了面前,轻言细语关切地问:“老人家,刚才我听你咳得厉害,是咳了很久吧?可看过医生么?”   哦!对了,珍珍是医生,悬壶济世,普度众生,我怎么忘了?上回在阳明行宫病得沉重,就是靠她药到病除的。唉,她能给我看病当然是求之不得,至少治好我这头痛咳嗽,让我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也阿弥陀佛啊!但是,眼下她虽站在这里,却是可望而不可即。莫愁打定主意,只目光呆滞地盯着瓷盘中的鸡腿,不点头,不摇头,不说话,一味装聋作哑,对珍珍的问话恍若不闻。珍珍又温柔耐心地问了几句,莫愁仍不理不睬。却听卢麒催促道:“珍珍,我们得走了!再晚他们怕等急了!”   “嗯,”珍珍转身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跑回来,打开随身的包袱,拿出一小包药,放在莫愁面前,急急道:“老人家,这是专治久咳不愈的金樱子,用水煎一刻钟即可服用,每日三次,也可以泡在茶里喝,几日就能止咳,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你如果要看病的话,可以到顺风客栈来找我。”珍珍匆匆嘱咐完,即随卢麒去了。   莫愁捧起那包药,念声佛号,暗中将三界五行的各路神仙都感谢了个遍,珍珍妹妹真是个大好人啊!不,简直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转世!若有来生,定要好好谢她!不过,她站到我鼻尖跟前都没认出我来,看来我真是又老又丑了吧!   此时楼上只剩了莫愁一人,小二虎视眈眈立在一侧,莫愁盘算,我若不付他钱,怕他会立时将我这个将死的老太婆扔到窗外的河里头去!莫愁被他坏了胃口,无心继续用餐,摸出香囊付了帐,数一数剩下的钱,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共十个铜板,嗯,以后的日子,就得靠这十个铜板了。   下楼比上楼还要吃力,莫愁咳喘着,在一众店员鄙夷的目光中挪出了酒家大门,绵绵密密的雨丝千条万道,封锁前路,该上哪里去呢?左右一望,街道转角处似有一家茶馆,得先去把药服了,莫愁仍是缓缓地拄杖行去,雨点从屋檐上滴落面颊,冬雪一般冰凉,莫愁刚在酒楼上吓出一身密密的冷汗,陡被雨水一淋,不由打了个寒战。   茶馆很小,店堂内只有三五张长桌,莫愁不想动弹,就靠着门边坐在一张三脚矮凳上,将那包金樱子抓了一把出来,附上两个铜板递给店家,让他依法煎药。还剩下八个铜板,莫愁闷闷地想,要不了几天就饿死了。忽然被旁边的一桌吸引了视线,几个百无聊赖的茶客正聚在一起……掷骰子么?啊,果然天无绝人之路!莫愁两眼发光,如丛林饿虎看到了一只小羊,恨不得立即扑上去。不知从何处猛地生出一股力气,起身两步走到那赌桌旁。   那几个茶客初以为这老太婆是来找人的,莫愁却排出那八个铜板,小心地摞在一起,示意下注。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待店家将煎好的药汤端出来时,莫愁已赢到了两钱银子,纵然恋恋不舍也知道该见好就收,于是慢慢退到一边去端起药碗。那几人虽一肚子窝囊,也只当这个病恹恹的老妇交了好运,自叹一声倒霉而已。心情欢畅之时喝那药也不觉得太苦,果然出来走走比窝在那发霉的屋子里强得多,莫愁得意地笑了,眸中闪过一点精辉,依稀往昔的倾城倾国。   莫愁喝完药,低声道谢,拄了拐杖一只脚刚迈出茶馆的门,却差点撞上疾步经过的两名大汉,那大汉回手扶了莫愁一把,莫愁忙低下头,那汉子见莫愁站稳了,便即转身离去。一面走一面与同伴交谈,不经意传入莫愁耳内:“两个多月了,还没半点消息,再这样下去,主子不把我们的皮给扒了……老天爷也不作美……”莫愁一呆,这声音很熟悉,是……是韦臻的近身侍卫之一。不好!莫愁做贼似地四下张望,雨中的街市行人稀疏,莫密布周围,他到底派了多少人出来找?先不说我这样子能不能避开他的耳目,他若找不到我,还要漫无目的折腾多久呢?或者又要迁怒他人?就如珍珍所说的,反反复复的波折已太多了,不!不能这样下去!   天京城外的官道上,一身玄衣的韦臻牵着旋风,一步步地走着,念念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脚边,几名便装侍卫尾随其后。西边的夕阳如血,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韦臻走得很慢,仿佛这样慢慢地走,就可以让时间停留。已是暮春,一年之中最灿烂绚丽的时节,漫天盈地繁花如锦如画,似明媚云霞直铺到天之尽头。东风轻拂,吹落路旁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燕子归来,振翅飞处,剪开明镜似的蔚蓝天空,田间竹林茅舍,间有淡淡炊烟几许。花香鸟语,万紫千红,这样的美景,却只让韦臻心惊,暮色渐起,这一日便又要过去了,每过一日便少一日,而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了。极目远跳,韦臻眼中渐渐蒙上了深刻的绝望,就象是一名待决的死囚,眼睁睁地望着自己死期将至,而丝毫无能为力。   天京城那灰色的城墙安静地守在远方,韦臻的脚下如灌了铅一般重愈千斤,越走越慢。耳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铜铃声,似有马车奔驰而来,回望是一辆深红色的驷马车,疾驰间扬起滚滚沙尘,韦臻侧身让到一旁,那马车却于韦臻之前嘎然停下,车轮尚未停稳,已听得一声“大哥”,接着青色绣淡黄百合花帘子一掀,是珍珍跳了出来,惊喜唤道:“大哥!”   韦臻见是她,勉强笑一笑:“你回来了?”   珍珍急急地道:“我收到一封姐姐的书信,赶回来交给大哥!”   “什么?”韦臻便象濒死的人突然服下了还魂丹,顿时张大了眼睛,“在哪里?快!快给我!”   接过珍珍手中的书信,信封上果然是莫愁的字迹,“烦珍珍代转大哥亲收”,以蜡封了口,韦臻哗地撕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皱巴巴的泛黄信纸,韦臻颤抖着展开,夕阳余晖投射其上,那字迹虽然潦草凌乱,倒真是莫愁的笔迹!信首“臻哥哥”三个字映入眼帘,韦臻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屏住呼吸,迅速扫了信纸一遍。这与其说是一封书信,倒不如说是一纸便签,莫愁在信中简短地讲到,她偶然结识了一位世外高人,治好了她,但要带她远游海外,归期难定,让韦臻不要担心,也不用再找她。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画了一根旋舞的彩带。   韦臻一目十行看完,焦急问道:“她几时将信给你的?她现在哪里?”   珍珍垂眸,歉然地摇摇头:“这是前些天我和卢麒在泰州寻访,有人留在客栈掌柜处转交的,我见是姐姐的信,向掌柜打听时,掌柜说来送信的是一个衣衫破旧脏兮兮的小乞丐,送完信后就走了,别的他都不知道。我想姐姐可能在泰州,又派人找了两日,没有下落,我让卢麒继续寻找,先走一步回来送信。大哥,姐姐信上怎么写的?”   韦臻听而不闻,更不回答,只低声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昏黄的宫灯下,韦臻已翻来覆去将莫愁的信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越看心中越不能平静。信中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但无论是真是假,都让自己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是真的,只要能有人能解了她的毒,平平安安,就算她去了天涯海角,十年,二十年,自己也可以等她,等她终有一天回来……但为什么信上写得如此含含糊糊,语焉不详?如果是假的,只是让自己留存一线希望而放弃找寻,那在剩下不多的日子里,该上何处找她?若将所有的人手都派到到泰州附近寻找,一旦落空,那将是自己承受不了的后果!   韦臻想到头痛眼花,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抬眼下意识地盯着那沙漏,仿佛那漏下的不是沙,而是一滴滴的鲜血,是一点一滴流逝的生命和希望……而江枫走后,第二日派人来告知了联络的方式后,几个月了也没进一步的消息,韦臻忘不了他临走时恶狠狠扔下的那句话,要我的脑袋?其实,他要真的一剑杀了我,倒也一了百了……韦臻慢慢闭上眼睛,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必须冷静,冷静,破解莫愁布下的阵,唉,莫愁,你臻哥哥真的那么笨么?怎么永远都猜不透你的心思?   站在一旁侍候的珍珍见韦臻脸色忽阴忽晴,心中也忽喜忽忧,眼看快到子时,大哥已整整出神了两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说,珍珍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大哥!”   “哦?”一语惊醒梦中人,是了,无论如何,在她中了醉生梦死之毒后的六个月期限内,自己该做的仍是全力以赴寻找她,绝不可为别的事分神,“珍珍,你在泰州待了多久?”韦臻问。   “前后有十来天吧!”珍珍道。那也就是说,莫愁有可能人已经走了,再派人去送信,当然,也可能那小乞丐本身就是莫愁乔装改扮的,该死的易容之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就是当初图一时新奇让莫愁去学什么易容……听珍珍忧心忡忡地问:“大哥,姐姐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能给我看看么?”   韦臻随手将信纸递给珍珍,待珍珍看完,韦臻无奈地问:“就你以为,她这信中写的到底可信不可信?”   珍珍迟疑半晌,缓缓摇头:“这……我也不知道……但姐姐的字怎么写得乱糟糟的,我记得姐姐的书法可是一绝呢!”   “你也知道她的书法?”韦臻略感吃惊,“这是她的谋生之道,自然没的说!”   “难怪不得,”珍珍抿嘴一笑,“上次临别时姐姐送了我一幅字,还开玩笑说可以拿去卖呢!”   “她送了你一幅字?”韦臻带点妒忌地反问,她宁可拿去换鸡腿,也没给我留下一副呢!“她写了些什么?”会不会又是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之类的?   “是杜工部的两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姐姐虽是女子,下笔可真有气势,有个成语叫做……对,叫做力透纸背!诗中意境也与她相配,姐姐真是难得的才女啊!”珍珍由衷地称赞道。   韦臻却未答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确是她应有的胸襟气势,是啊!她那样超凡脱俗的女子,就算将死,又怎会庸庸碌碌沦陷于尘世泥潭?寻常所在如何找得到她?为什么我从来猜不透她的心思?是因为我从来不曾设身处地去设想……如果,如果我是她,眼下我会上哪里去?我会选择何处终了这一生?韦臻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却似有一点星子的灿烂光芒照亮了迷途的心……   黄石山下,韦臻勒住缰绳,跳下旋风,很快,张冶也策马赶到,韦臻一言不发,抛下马缰,寻路上山。明净的夜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一轮金色的圆月将崎岖山道照得如同白昼,流水于月下泛着粼粼银光,松风轻响,花香肆掠。韦臻惘然一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是王右丞李太白的意境,莫愁该也是喜欢的吧?月明如斯,想来明日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若运气好,还能赶上日出美景……   待韦臻行至黄石山巅光明顶前,那金黄的月轮已渐渐西沉,天际有灰白色的寥落晨星闪烁,山风强劲,贴着耳边鼓鼓刮过。韦臻来到一处寺院前,寺中寂然无声。时节虽已入夏,墙角屋顶仍有残雪未融。韦臻忽有些不安,我会不会想错了?黄石山道路如此崎岖难行,莫愁能上来么?这将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若再没有结果……韦臻看了眼那寺庙大门,普照寺?若遇不见莫愁,自己也不用下山了,就在此落发出家,法号就叫无果……   绕过普照寺,光明顶最高处是一块十丈方圆的青色平滑巨石,四周景象开阔,正是观赏日出的最佳去处。韦臻前行几步,忽望见那崖边石上坐着一人,身着宽大的皂袍,山风吹动她的衣衫,稀薄晨光中,犹如扑火飞蛾单薄的翅膀……是她!是她!韦臻呆立当地,说不出话也无法呼吸,只觉似有凌厉闪电将深蓝的天空劈成两半,似有万钧霹雳轰开脚下的大地,似佛前宝座千万朵莲花盛开……   韦臻揉了揉眼睛,又抬起胳膊狠狠咬了一口,不是做梦,也不是眼花,是莫愁就在眼前!韦臻小心翼翼走过去,似脚下踏着易碎的薄冰,到了她身边,缓缓蹲下,语声温柔仿佛怕惊醒尖尖小荷上的露珠:“莫愁?”   莫愁回头,几个月不见,她已消瘦得如一朵将要枯萎的蔷薇,衬得那双剪瞳益发大而分明了,黯淡眸中再不见明若秋水的光泽,忽见到韦臻,莫愁长长的睫毛动了动,闪过不可置信的惊异,随即抿过一丝开心的笑容,唤道:“臻哥哥!”   有温热的液体溢出眼角,韦臻一把将莫愁拥入怀中,才发现她正冷得发抖,韦臻忙脱下外衣裹住她,就地坐下,让她躺在自己身上。莫愁的神色似有些疲惫,仍笑着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看日出,”韦臻紧紧地抱住她,怀中之人轻得如一片随风飘落的树叶,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将我和你分开,无论生或死,无论爱与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韦臻附耳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还不算太笨,是吧?”   “嗯,有进步,”莫愁眨了眨眼睛,转头望向天边,“天下日出光明顶,我等了好多天才等到,还是你运气好……”   不知何时,晨星已悄然隐没,千山万壑似黑色的剪影默然肃立,如雪如絮的云海延伸到天之尽头,最远的边缘已镀上了一道细细的金边,似有光芒从地底透上来,将轻薄似锦的流云染成一抹红霞,那颜色越来越鲜艳,红霞的中心,一点殷红如最明艳的胭脂,红到极致,红晕漫展开来,似有人拉开了绯红的天幕,突然,一轮红日跃出苍茫云海,万道光芒倾泻而出,无尽的红霞瞬间幻变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霞光,滚滚云海,翻卷着眩目的赤色波涛,云海中沉浮的座座青峰,亦镀上了一层耀眼金辉,如披上了华丽的锦缎盛装。   两人皆被这蔚然壮丽的景象所震撼,久久无语。待到朝阳升上了树梢,韦臻方深深一叹:“果然名不虚传,亦算不枉此行了。”莫愁软软地靠着韦臻,似要阖上眼睡去,却又努力睁开,眸中似含几分期待。韦臻试探问道:“你是想问江枫么?”莫愁轻轻点头。韦臻柔声道:“他去寻醉生梦死的解药了,你放心,他既能解得了我的毒,也能救得了你,他马上就来了,我们等着他,好么?”   他们终究还是什么都知道了,莫愁想说什么,却似已没力气开口。韦臻忙用掌心抵住她后背,度了一股真气进去,护住她丹田,莫愁静静地歇息了一会,忽绽开一朵娇怯笑容,声音如天边的浮云飘荡:“臻哥哥,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这是她要交代遗言了么?韦臻暗想,竟不觉得十分难过,在天下最美的地方,有她在怀,就已足够,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你恨我么?”韦臻问。莫愁摇头。韦臻微笑:“你想我么?”莫愁点点头。韦臻犹豫了一下,问出那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问题:“你想我多一些,还是想江枫多一些?”   韦臻看见莫愁笑了,象是笑一个贪得无厌的孩子,韦臻不禁红了脸,莫愁没有立即回答,沉思良久,方悠然开口:“臻哥哥,其实,我一直在想,但我不知道答案……”韦臻神情骤然暗淡,失望之色如蔽日的乌云,挥之不去。莫愁虚弱微笑:“江哥哥,他就象那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望之光泽迷离,尝之醇和甘美,开心时可以欢庆,悲伤时可以解忧,一生都离不得他。”韦臻的脸色愈发难看,莫愁只觉好笑,又道:“臻哥哥,你就象那春雨秋露,是天下最浓烈的美酒,一滴便可让人沉醉不醒,一生醉一次已足够。一定要我选的话,臻哥哥,如果你死了,我愿陪你一起上路,愿与你共度生命里最后的一百天,但如果我能活下去,能活一百年,我但求与江哥哥一起分享每一天每一个清晨与黄昏……”莫愁的笑容漾在唇边,声音却越来越低……   韦臻紧握住莫愁的手,仿佛一松开,她便会化作一道轻烟消失:“莫愁,坚持住,你一定能活下去,也许活不了一百年,但绝不止一百天,我等你最后的答案……”   “嗯,这问题太难,”普照寺晨课的钟声于山间悠悠回荡,化作莫愁心底无言的叹惋,“臻哥哥,我累了,我想睡了……”   “莫愁!”韦臻大叫一声,莫愁却不回答,缓缓阖上长长的睫毛,初升的朝阳将她苍白的面颊染上醉人的红晕,犹如夜深人静悄然沉睡的明媚海棠。 7结局   蓝天如醉,白云如絮,清晨的金色阳光洒满翠绿的林梢,一条明净的小河从山谷深处欢快奔流而下,激溅起雪白的浪花。风尘仆仆的江枫行色匆忙,白衣上也似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他无心欣赏路旁的美景,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抿着,透露出内心的焦急,唯有星眸沉静如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江枫沿着河滩逆流而上,前行十余里,山势渐趋陡峭,突然前面万仞悬崖壁立如嶂,奔流的小河到了尽头,潺潺流水声似从地底传来,原来河流的上游是崖边涵洞中的一条暗河。前无去路,江枫俯身钻进了涵洞。洞内黝黑无光,伸手不见五指。江枫也不点火,摸黑前进,心中默记步数。顺暗河行七十二步,转入左边一个狭窄岔洞,弯腰走了十余步,江枫伸手触及洞顶一块微微凸起的圆石,先向右旋三圈,再向左旋三圈,用力往上一抬,头顶乍然裂开三尺见方的圆形洞口,江枫提口气,纵身跃上,再旋动机关将洞口合上。   原迷宫,是按奇门八卦所设计,处处机关,步步陷阱,若错了分毫,立即死无葬身之地。江枫小心翼翼穿行了近两个时辰,终于看到远处一柱亮光透进洞底,江枫呼出一口气,朝那亮光走去,却是一方天井。踏着直立石壁上的凹凸之处爬到洞顶,眼前豁然开朗,绿草茵茵,林木葱笼,遍地奇花异草如绚丽繁锦,色彩斑斓的鸟儿枝头宛转歌唱,令人闻之忘忧,乳白如纱的轻雾于山峰间飘来荡去,恍然如登仙境。洞口刻着三个朱色的篆字“神仙谷”。   江枫纵身跃下洞口,绕过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的灌木丛,密林前的有一座白色巨石砌成的小屋,江枫撩衣跪下,朗声道:“徒孙江枫求见师祖!”   “哈哈!”一阵大笑从屋里传来,一位白眉白须的老者步出房门。老者童颜鹤发,看不出年纪几何,见了江枫,乐得长须乱颤,“枫儿,果然是你!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个老头子了啊!”   老者是天门派的前任掌门何不老,年事渐高后,传位于现任掌门,也即是江枫的师父,长年隐居于神仙谷潜心钻研武学,武功造诣已臻化境。神仙谷是天门派重地,为派中历代先贤宗师闭关或隐居所在,亦是保存武学典籍与历代掌门遗骸之处。除本派的前任或现任掌门人,非有特许不得擅入,违者格杀勿论。但江枫自幼父母双亡,因缘际遇被师父收为弟子,带回天门派,因其聪颖活泼,资质上佳,何不老一见就十分喜爱,隐居后特地将他带到神仙谷中,亲自教导,江枫学艺倒有大半时间是在此处。何不老虽是一代宗师,性子却跳脱不羁,与江枫甚为投缘,名为师祖,实如忘年之交。江枫学成后游历四海,难得回来一趟,神仙谷中长年只有何不老与七八名不会说话的哑仆相伴,时感无聊。   江枫叩首道:“枫儿不孝,请太师父降罪!”   “降罪?哈!”何不老眼珠子一转,“那就罚你去做饭吧!这也快中午了,老头子我饿了!”江枫每次回来,都会烧一两个新奇菜式请师祖尝鲜,何不老一念及此便心痒难熬。   江枫苦笑,太师父这馋劲与莫愁有得一拼,但自己眼下哪有心情去烹制馔肴?愁眉苦脸地道:“太师父,实不相瞒,枫儿此次来,是有一件为难之事欲请太师父指点。”   何不老这才注意到江枫仍跪在地上,一把将他拉起来:“什么事难住了你?进来说说。”   江枫即随何不老进了石室,这石室不过是个入口,后面的深山幽谷别有洞天,才是藏经练武的重地。江枫一面走一面问:“太师父,可听说过‘醉生梦死’这种毒药?”   “当然。”何不老漫不经心随口答道,“枫儿,你不会告诉我你中了毒吧?”   “不是,”江枫面显尴尬,“我是想请教太师父,这种毒药若没有解药,能不能以内功心法化解?”   “以内功心法化解?”何不老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慢着,你这个问题倒很新鲜,让我想想。你了解醉生梦死的毒性么?仔细给我说说?”何不老痴迷武学,一听到这种疑难问题便常高兴得废寝忘食,不能解决誓不罢休。   穿过又一个长长的石洞,前面是一块练武的空地,何不老不拘小节,即在空地上坐下,江枫盘腿坐在他旁边,搜肠刮肚将所知道的与醉生梦死相关的一切仔细讲述一遍。何不老听完后即陷入沉思,江枫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这一生中从来没跳这么快过,定定地盯着师祖,捕捉他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二探五石教无果而终,要想救活莫愁,这便是唯一的希望了!   日影渐渐变短,又渐渐变长,何不老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手舞足蹈,浑忘了腹中饥饿。师祖孙两人便在空地上坐了整整一下午。待到明月东升,映得四下一片通明,何不老仰头望那明月,良久,忽兴奋地一拍掌:“有了,醉生梦死是侵入经脉,损耗元神,若以我的九重归一功,对,归一,不染点尘,应能解得毒了!”归一是天门派至高内功心法,历代掌门单传,何不老已练到了最高的九重境界,现任掌门则不过七重而已。   “太好了!”江枫一下子跳将起来,何不老不解地看他一眼,江枫笑道,“太师父果然棋高一筹,想不想试试实效?”   “试试?谁?是本门中人么?”何不老狐疑地问。   “不是……”江枫摇摇头,欲言又止。   何不老自江枫回来后,一直喜形于色,此时却冷下脸来,道:“枫儿,你当知道本门的规矩,不是本门中人,要我为他解毒,是什么后果?”照惯例,前掌门退隐后,非遇派中生死存亡的重大变故,终生不得出神仙谷。要为莫愁驱毒,只能将她带来。而天门派之规,门人若欲将外人带入神仙谷,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得到谷中尊长或现任掌门许可后,门人自行废去武功,方可带人入谷,一条是凭实力打将进来。   江枫面不改色,只深深叩首道:“徒孙不敢忘,此人对我至关重要,只求师祖援手,徒孙愿废去武功。”   何不老一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为何一反常态?“他是你什么人?”   “她……”江枫闭一闭眼,“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何不老气得猛吹胡子,声音顿时拔高,“枫儿!你什么时候有的妻子?我怎么不知道?啊?”   江枫父母双亡,师祖师父便是家长,若要成婚,自然须先禀明师门,江枫面红耳赤,硬着头皮道:“是……是还没……没过门……”   “还没过门,那你们……”何不老见江枫的模样,忽似明白了什么,“你们……”   “我们……已有了夫妻之实……”江枫低头小声道,心中慌得如小鹿乱撞,只怕太师父详细问起莫愁的身份,再牵出韦臻,那自己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哈,那就是说,我有徒孙媳妇了?”何不老忽又兴奋起来,一张脸乐开了花,复不可思议地瞪着江枫,“她值得你为她失去一身武功?就算当年的蓝仙儿,若要我废了武功娶她,我也不肯。”蓝仙儿是五十年前江湖第一大美女,倾慕者如云,何不老也是其中之一。   “是,我愿意,”江枫咬咬牙,索性将心一横,抬头正视何不老,眼神坚定如铁石,“她对我而言比性命更重要,只要能救她,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何不老闻言动容,江枫是他的得意佳弟子,从小看着江枫长大,手把手教他武功,多年的心血凝聚,当然不能就这样前功尽弃,何不老搓搓手,为难地道:“枫儿,不是我不帮你,本门的规矩不可废,但要废了你武功……唉!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何不老叹一口气,负手低头,来回转圈。   要是往日,江枫必会想方设法取悦师祖,他一高兴什么都好说了,今日他只静静地跪着一动不动,这件事非同寻常,师祖虽然宠爱自己,但到底曾是一代掌门,弄巧成拙就坏事了,最安全的莫过苦肉计。果然等了约一炷香功夫,何不老开口道:“既然是你的妻子,也算是半个本门中人,那……那就为你破次例吧!”   江枫大喜过望,重重叩首道:“多谢师祖!”   何不老却没他那般高兴:“但这终究是不合规矩,我也不能太过徇私,日后让你师父也难服众。唉!”何不老忽叹一口气,“那这样吧,你自己去香堂领二百戒杖,再到思过室去面壁七日,就算是抵了。”   江枫一愣,复讨好地笑道:“太师父果然还是最疼枫儿,待这里事情一了,徒孙便去将你徒孙媳妇接来,太师父一定会喜欢她的。”   哑仆做的饭菜已凉了,江枫重下厨去做了两样何不老喜爱的菜肴,服侍师祖用过饭,江枫不欲再耽搁,即连夜去香堂中跪着等候。香堂是供奉天门派历代掌门画像与灵位之处,也是谷中执行门规之处,香堂之后的山洞里的石室则是思过室。若是掌门犯了重大戒条而被罢黜,须在此领责思过。天门派开山二百年,十余名掌门中来受罚的不过两位,其余之时皆是备而不用。   少时,何不老进来,已换了一身白色长袍,于堂前敬了三柱香,跪下祝祷,将江枫所求之事说了一遍,江枫跪在他身后,暗笑道:我今日居然能享受掌门的待遇,倒也是难得的造化。但当江枫看见执刑的哑仆手中所持的戒杖时,便笑不出来了——那是一根五尺来长手腕粗细的红木长棍,这种棍子不同板子,不同鞭子,落在身上外伤并不显眼,却很容易砸成内伤,照派中之规,受责是自不能以内力相抗。若是以往,江枫咬咬牙硬挺过去便是,但上回五石教盗药被圣火摧心掌打伤后,一直未曾痊愈,今日……此时再与师祖提及受伤之事,无疑于临阵脱逃的懦夫行为,罢了!江枫胸中豪气陡生,男子汉大丈夫,刀山火海都曾闯过,一顿戒杖,又何惧之有?   何不老起身落座,面容严肃。不待他吩咐,江枫已就地伏下,两名身材壮实的哑仆过来,要按住江枫的手足,江枫摇摇头示意不用。何不老略抬一抬下巴,立于江枫身侧的哑仆即将戒杖高高举起,呼的一下,夹着风声重重落在后背上,江枫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头本能地向后一仰,几乎被打得反弹起来,腹中一阵痉挛。江枫撑起胳膊,示意暂停,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对何不老道:“太师父在这里看枫儿挨打岂不心疼?不如眼不见为净,早点回去歇息。”   江枫此言正中何不老下怀,对那几名哑仆扔下一句:“打完后来复命。”即匆匆出去了。   江枫舒了一口气,此刻他最怕的不是挨打,而是怕太师父心疼自己而改变主意。他早就清楚,要带莫愁进谷必会付出代价,太师父能救莫愁是最要紧的,其他的何足道哉?但倘若太师父改了口,他却无法承担因此误了莫愁的后果。   杖责并没有因何不老的离去而有所减轻,执刑的哑仆毫无花巧地一下下落下,没有报数,只有重重的木仗击打肉体沉闷的声响。不!确切地说,不象是打,是砸!每一下都象是要将人砸成肉饼。江枫想起了砧板上的活鱼,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在开膛剖肚之前,总要用厚厚的刀背将其拍晕,和此时自己的情形何其相似?不知是不是自己剖的鱼太多了,今日轮到这报应?唉,看来以后得少吃鱼为妙了!   皮肉的钝痛似直接敲在骨头上,五脏六腑却如翻江倒海一般。又是一下重击,江枫只想抓住什么依凭抑制将要脱口而出的惨呼,手指深深地抠入面前的青石砖缝隙,指尖传来尖锐的疼痛,英俊的五官扭曲成一团,汗水一点点滴下来,湮成一片水渍。江枫暗中苦笑,果然是掌门待遇,就算是内力深厚的掌门人,不运功相抗捱完这两百杖,怕也得身受重伤,与废人无异了。   每打十下便换另一人上前,江枫趁这短暂的间隙调整气息。忽然一击落在脆弱的腰部,“啊!”江枫禁不住惨呼出声,腰部便象是要折断了一般。好在下一棍往下移去,落在臀上,十棍过后,换到了大腿,然后是小腿。江枫此时已无暇顾及双腿是否会被打断,腿断了至少不会死人,没把莫愁接来,自己怎么能死?   四十杖后,江枫的衣衫尽裂,由背至臀,大腿小腿,从上到下,已是杖痕密布,几再无可受刑之处。执刑之人视若无睹,只是又从上打起。挨到第五十杖时,江枫终于哇的喷出一口鲜血。第六十杖时,江枫晕过去人事不省。一旁的哑仆将点燃的熏香放于江枫鼻下,片刻后,江枫悠然醒转。   刑杖再次落下时,江枫感觉已有些迟钝了,神智也变得模糊,鲜血不断地涌上又被咽下,嘴唇已被咬得鲜血淋漓,口中刺鼻的血腥气却弥漫为淡淡的花香飘拂四周,这正是百花盛开的季节啊!江枫恍惚中似看到一个灵动的人影在花丛中追逐浅笑,娇俏的笑声如清脆的银铃回荡耳旁。江枫忿忿:“莫愁,你还笑!你这个死丫头,把我害得不轻!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又是一棍下来,打断了江枫的思绪。“莫愁!”江枫喃喃念道,一遍又一遍,仿佛这个名字可带给自己无穷的勇气。   再一轮打罢,江枫的已是皮开肉绽。一百杖后,江枫又晕过去两次。身体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了,心头却愈来愈宁静,莫愁,我答应过你的,我一定能做到,一定能!……如同过了整整一万年,终于一切都平静下来,江枫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旋即陷入沉沉的黑暗。   江枫是被冻醒的,寒冷彻骨如堕冰窟,睁开眼仍是漆黑不见五指,只有不远处滴答滴答的流水声。自己仍是平趴在地上,疼痛似已被冻得麻木了,内伤……江枫试着吐纳,刚一吸气,腹中便如刀绞一般。江枫叹口气,暂时放弃,圣火摧心掌的疗伤之法与平常内伤不同,两者不能兼顾,眼下还是省点力气为好。   江枫知道此时该已被关入了思过室,思过室是门派禁地,江枫虽极得何不老宠爱,也从未得一窥。只是听说,这思过室又称为冰火阴阳室,四面密封,夜晚奇寒,白昼酷热,身受其苦,如在炼狱。这既是惩罚之意,又促使被囚之人运功相抗,以增其耐力。   江枫叹气,内伤既重,再运功相抗,无疑自寻死路。随它如何,我便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江枫闭上眼,默默忍受着浸入骨髓的奇寒。寒气深入四肢百骸,连血管都似被冻住了,血液已不会流动,呼吸的空气也凝结为冰。江枫本能地想缩成一团,却丝毫动弹不得。   被冻得昏过去复又醒来,终于感受到片刻的温暖,江枫知道,这才是头一夜,重要的是保存体力,不然熬不过这七日七夜就一命呜呼了,那才是功亏一篑!江枫辨明滴水声的方向,慢慢地爬过去,靠近了发现是石缝中流出的一股泉水,有了这水源,至少七天之内是不用给自己送饭了。江枫将嘴凑过去,忍着腹中的痉挛尽力饮水,多喝一点算一点,等会死去活来之时,怕连喝水的力气都没了。   果然,石室内温度很快升高,如同置身巨大的火炉中,刚刚喝下去的凉水已全部蒸发,嗓子干得能冒出烟来。冻了一夜的伤口尽数苏醒,整个后背臀腿如被炮烙一般,疼痛难忍,身下的石壁滚烫如烧红的钢板,江枫甚至怀疑自己的皮肉会被烧焦,无奈笑笑,这算是什么?是为莫愁烤鱼吃的报应么?江枫没有力气动弹,索性闭上眼,强迫自己从一开始数数,以捱过那炼狱的煎熬。   密室里不见光亮,没有日夜之分,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冰与火的交替,昏迷与清醒的更迭,时间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江枫清楚,这些天除了昏迷,怕是不可能有睡觉的时候,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地狱,就是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无休止的轮回。渐渐的,江枫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中却总是能听到莫愁清脆的笑声,坚持似乎成为了一种本能,为了留住这笑声,为了那永远不变的承诺……   江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彻底失去知觉的,黑暗,无边的黑暗!仿佛沉入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没有出口,没有退路,身子如直线一般往下急坠,唯有凄厉风声耳边呼啸……终于重重的一下,摔在坚硬如铁的岩石上,剧痛铺天盖地而来!“啊!”江枫惨呼一声,倏然睁开了眼,才发现已不是那暗无天日的冰火阴阳室中,明亮的阳光透进窗来,费力转头,正对上何不老阴沉的脸色。   江枫醒来,何不老不但不欢喜,脸色更为难看,哼了一声:“圣火摧心掌,枫儿,你敢瞒着我,胆子倒不小!”   江枫自幼承欢何不老膝下,极少见师祖发火,忙赔罪道:“枫儿鲁莽,师祖恕罪!”说话间牵动内伤外伤,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受了圣火摧心掌,还敢不吭声,若不是我发现得早,哼……你若把小命儿陪进去了,哼,还想别的?……”何不老不住吹胡子瞪眼。   江枫也是后怕,低头歉然道:“枫儿知错了。”见何不老余怒未消,江枫赔笑道:“那要是徒孙说了实话,师祖是不是就能免了徒孙的刑责呢?”   “那倒不行,”何不老道,“但怎么也要先治好了你的内伤再说。”   江枫听了,暗叫一声苦,这种内伤不是一日两日能好,若等治好了伤再去折腾,又到猴年马月去了,师祖的好意又不能违逆,但我哪拖得起时间,倒还不如就这样冒险一试。江枫笑道:“师祖,别生气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好好的?”何不老愈发没好气,“好好的会这样不中用?抗不过冰火阴阳室,昏过去七天不醒?”   七天?江枫一个激灵,难道我又昏过去了七天?不好,约定之期将至,得赶紧走了,还要和韦臻联络,莫愁现在哪里?若再耽误几天,怕就来不及了!江枫吸一口气,挣扎着便要起床,何不老正在气头上,凌空虚点一指,点中江枫穴道,江枫哎哟一声又跌回石床上。何不老冷着脸道:“你乖乖儿给我躺个一年半载,若是不听话,别指望我救你媳妇儿。”说罢竟转身出去了。一年半载?还不如让我一头撞死好了,江枫虽心急如焚,但怕真的惹恼了师祖再生波折,老老实实在床上又躺了七天,忍着伤痛求肯了无数次,何不老总算允许他下山去传信,复严令他不许走远。   黄石山光明顶,千万道晨光洒落莫愁身上,山风拂动,如仙子将归。“莫愁!莫愁!”韦臻大叫,莫愁只安详地闭眼沉睡。韦臻用力摇了几下,莫愁仍然一动不动,嘴唇渐渐失了血色,冰凉的身体没有一点温度。韦臻忽如被人施了定身法,瞬间呆住,面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半晌,韦臻横抱着莫愁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崖边翻滚的云海走去,天际五彩霞光变幻,如指引着通往天堂的大道……   “主子!主子!”身后传来张冶焦急的呼唤声,韦臻脚步略滞了滞,仍是坚定地往前走去。“主子,江枫派人来了!”张治声嘶力竭地大叫道。韦臻一愣,生生于距崖边仅有一尺之地立住脚步,回头果见张冶带着一人飞奔而来。张冶近前叩首:“主子!江枫派人来了!”   韦臻急问:“江枫他人呢?”   张冶身后那人忙道:“江枫兄弟现在脱不开身,让我来带公主到神仙谷找他!”来人却是郑铭。   韦臻望着怀中的莫愁,目光无限悲恸:“但是莫愁她……”   郑铭上前探视,道:“江兄弟吩咐,如果公主情况危急,请先服下这枚药丸保住她性命。”随即递上一枚黑色的药丸。   韦臻如将溺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忙扳开莫愁的小口,将那药丸喂了下去。片刻后,莫愁竟然身子僵直,呼吸心跳一丝皆无,韦臻大惊:“这是什么药?”   张铭也是纳闷:“我也不知道,但既然是江兄弟交代的,决然不会错的,等见了他你再问吧!”   三日之后,张铭带着韦臻和莫愁到了神仙谷,面色苍白的江枫已等在山下,虽已将息多日,他现在也不过能勉强行走,内力几乎尽失。韦臻一见江枫,忙问:“解药呢?”   江枫淡然道:“没有解药,我只是带她去见我师祖,求他老人家解救莫愁。”   “你师祖?谁?”韦臻奇道。江枫不答,从韦臻手中接过莫愁,转身便走,韦臻紧随其后,江枫停下:“神仙谷乃师门重地,擅入者死!”   韦臻被江枫的语气激怒,昂然道:“我决不能离开莫愁!”   江枫面现讥笑:“我现在伤重,打不过你,你把我一掌打死了,带她走便了。”   韦臻怔住,倒不敢再贸然跟上,见江枫脚步虚浮,行动吃力,确是全无内力的样子,心知他多半是求解药时又受了伤。而要救莫愁,只存这一线希望,韦臻忍下一口气,复担忧地问:“莫愁她……她要不要紧?你让人给她服的是什么药?”   “呵呵,”江枫忍不住又笑,“你居然没猜出来?就是当初救她出火坑的诈死药啊!”趁韦臻发愣的当儿,江枫抬腿又走。   韦臻忙叫住他,咬一咬嘴唇:“那……那她什么时候能痊愈?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她?”   江枫本想说等莫愁好了你还想来干嘛?话到嘴边,见韦臻容色枯槁,形销骨立,唯有漆黑眸中似有一簇火光闪烁,如暗夜中的一点亮光,凝聚了一生的期待,江枫微叹一口气:“说不准,师祖说,即使顺利的话也得要半年,半年后你若要见她,先和我联络,我带她见你一面。”   韦臻立在原地,目送江枫的白衣消失于青山绿树之中。半年,又是整整的六个月,半年后,该是冬天了吧?莫愁,等我,我来带你回家……韦臻回京后,即密令停止寻找莫愁,又传旨皇后病重须静养,许迁至别宫,对外仍是严密封锁莫愁失踪的消息。   六个月对韦臻而言,漫长不啻六百年。终于熬过了半年,天京内外,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神仙谷里,依然是阳光和煦,山清水秀,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似不知寒暑的人间天堂。韦臻七日前派人给江枫传信,这日一早,即到了当初与江枫分手之地,等待良久,仍未见到莫愁的影子。   韦臻心中不安,终于忍不住,将侍从留在山下,独自进山一路寻来。山路九曲十八弯,千岩万壑,迷花倚石,正不辨去路,忽听熟悉的笑语随风飘来:“江哥哥,你该怎么谢我?要不是我,太师父他可饶不了……”正是莫愁的声音。   “莫愁!”韦臻惊喜地叫了声,忙奔了过去。   小路的尽头莫愁正与江枫手挽着手走来,一路笑语不断。今日莫愁穿了件藕荷色的薄锻春装,下着葱白色暗花长绸裤,桃红色外裙只是过膝,脚踏粉色软鞋,步履甚是轻快。如云青丝随意盘在脑后,鬓边只插了一朵大红的杜鹃花,铅华尽洗,钗环尽去,却更显雨后新荷般的美丽清新。   莫愁听见有人唤她,远远的望见是韦臻,倒也欢喜,一路小跑过来,开心笑问:“臻哥哥,你来了?”   韦臻见她神采飞扬,娇俏可人,犹如初见时二八年华,料她当已痊愈,心头有千言万语,见江枫亦在一旁,便不自在,只问:“莫愁,你怎么样了?”   莫愁眼波流转,笑容灿烂:“臻哥哥不用担心,我全好了,没事了。”   韦臻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那就最好不过了。”本想对江枫说声谢谢,又觉得不妥。   江枫过来,解下腰间的长剑,双手奉上,道:“韦臻,你来得正好,这青冥剑我用不着了,今日便还你吧!”   韦臻一愣:“宝剑赠英雄,青冥剑我早就赐……赠给你了,不必还我。”   江枫意味深长地道:“当初我本不该受,但因要事未了,不得已借彼之力,如今理当奉还。”韦臻顿时醒悟,他借助青冥剑屡闯宫禁,欲带走莫愁,如今莫愁已在他身边,自然是用不着了。   韦臻脸色便有些不好看,气氛一时尴尬,莫愁笑着打破僵局:“臻哥哥,你既然来了,我们正好一起去找点吃的吧!走了这半日,我也饿了。江哥哥,你也先把剑收起来。”   韦臻路上吃的都是自带的干粮,知道莫愁不喜欢,便有些为难,道:“那我请你和江枫同去吧!但这附近没有酒家……”   莫愁掩口一笑:“有江哥哥在,哪用得去找什么酒家?”随即拉住江枫的衣袖,撒娇地摇了几下,“江哥哥,这半年差不多都是吃素,我都快馋死了!”   “呵呵,”江枫反问:“不吃素你还想吃什么啊?”指指树上一对斑斓的虎皮鹦鹉,故意逗她,“我把那两只鸟儿打下来给你好不?”   莫愁摇头:“鸟儿好可爱,吃了太可惜。”   一只漂亮的梅花鹿正悠闲地在林间漫步,江枫又道:“那只梅花鹿怎样?个头不小足够你吃了,烤熟了很美味的!”   莫愁仍是为难:“不要吧……”   江枫打趣道:“那我看你还是吃素好了,那边山头有一片红樱桃林,我去摘些来给你充饥。”   莫愁撅起了小嘴,嗔道:“江哥哥!”   韦臻见他们二人打情骂俏,言笑晏晏,倒似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心下只是酸楚,转身钻入密林,莫愁唤道:“臻哥哥,你去哪里?”   江枫笑道:“你还愣着干嘛?去拾些柴火来,越干的越好,不然烤不熟可不能怪我。”   片刻后,韦臻拎了两只灰色的野兔出来,江枫倒似有默契,接过来熟练地褪皮洗净,以细细的木棍穿好,恰好莫愁抱了大堆柴火回来,江枫即在河滩开阔处,支起三角支架烧烤野兔,莫愁一旁跑前跑后地帮忙,只有韦臻无事可做,闷闷地坐在小河边,不声不响。   不久,烤兔的香气四下飘散,就连韦臻吃惯了御膳房的山珍海味,也不禁咽了咽口水,莫愁更是垂涎欲滴,忙伸手去抓,却被江枫打了一下:“等一会!”莫愁好不容易等到野兔烤好了,扯下一大块兔腿张口就啃,一旁的韦臻见她这样子倒也忍俊不禁,噗嗤一笑。莫愁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臻哥哥见笑了。”招呼韦臻过来,三人席地而坐。   江枫心情颇好,将烤肉切成小块与韦臻分食,韦臻一尝,果然美味无比,看着眼前两人,竟有些许自惭形秽,默然一晌,鼓起勇气道:“莫愁,我……我是来接你的。”转向江枫,“江枫,承蒙你屡次仗义相救,大恩不言谢……”   江枫打断他:“你接莫愁?”   韦臻点一点头:“对!我来接莫愁回宫。”此言一出,江枫如听到世上最有趣的笑话,两只眼睛笑成了弯弯的细缝,只饶有兴致地望着韦臻,却不说话。韦臻有点儿底气不足,声音便低了下去:“她是我的皇后。”   江枫冲莫愁眨一眨眼:“皇后?莫愁,你和他说。”   莫愁似颇为难,迟疑一下,道:“臻哥哥,你知道,我这皇后不能算数的……”   “怎么不算数?”韦臻一急,霍然站起,“颁了诏书,赦了天下,授了金宝,祭了祖庙,行了大婚,拜了天地,饮了交杯酒,何等隆重的典仪?岂能儿戏?普天之下,谁人不知你是我的皇后?怎么不算数?”   “但……”莫愁愁眉苦脸,哀求地望着韦臻,“臻哥哥,你知道,我那时是答应了你举行婚礼,但我也是不得已……我……我后来在光明顶上曾和你说过……”   韦臻想起来,与莫愁在光明顶同观日出时,她说如果能活下去,活一百年,但求和江枫在一起度过每一个清晨与黄昏……韦臻情急,一把捉住莫愁的手腕,“莫愁,当然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无忧无虑。我也知道,让你当皇后有些委屈,但我对你的心你也应当明白,让我陪在你身边,不好么?我也可以照顾你一生一世……”   “臻哥哥,”莫愁一挣,未挣脱韦臻的掌握,“我……江哥哥……”   江枫轻咳一下,来为莫愁解围:“韦臻,抛开从前的一切恩怨不提,就算她和你拜过堂,但她也是和我有婚约在先,她的母后王兄,也早就定了这门亲事,再说,你昭告了天下,我也禀明了师门,若不是因她是我的妻子,师祖又怎肯以归一神功救她?你若真的为她好,何不放她一条生路?”   韦臻颓然松手,却仍定定地望着莫愁,双眼殷红,似要滴下血来:“那这么说,莫愁,你是不要我了么?我们那么多铭心刻骨的故事都可以一笔勾销,你可以永远不再见我,永远不再想起我么?你不记得我们的婚礼了么?你不记得那洞房花烛夜了么?”   莫愁手足无措,望望韦臻,又望望江枫,眼神渐渐转为迷惘,似蒙了一层水雾:“江哥哥,你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江枫温和一笑,轻轻揽住莫愁,似大鸟保护羽翼下的幼雏。莫愁慢慢又转向韦臻:“臻哥哥,你……你为我也付出了很多,我很感动,永远都忘不了。”   “那你究竟要谁?”韦臻的目光迫人。   江枫则只是云淡风清地笑着,温柔的声音透出自信的力量,道:“莫愁,你最看重谁,照你心底的想法说出来。”   莫愁愈加慌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张不同的面孔却交叠在一起,往事一幕幕,一会儿是与江哥哥在海边戏浪,一会儿是与臻哥哥于风中狂奔,一会是瑶池皎皎的明月,一会是归途茫茫的白雪……臻哥哥,江哥哥,江哥哥,臻哥哥,莫愁只觉脑袋痛得似要爆炸了,捧着头闭上眼睛用力摇晃,一叠声地叫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我怎么答得出来?是你们喜欢我,为什么都要问我喜欢谁?我宁可去死,你们都还不放过?”莫愁越说越急,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狠狠一跺脚,双手蒙面就往神仙谷的方向飞奔而去,“我谁也不要了,我陪太师父去!”   如此情形始料未及,韦臻和江枫皆吓了一大跳,不知所以,倒是江枫反应更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拦住莫愁去路,莫愁收脚不及,扑入他怀中,仍是大哭不止。江枫轻拍着她肩头,等她哭够了停下,方摸出手巾为她拭去泪水,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是我们不好,我们自己来解决,你只要做个公证就好。”重牵了莫愁的小手回来坐下,对韦臻道:“韦臻,眼下事情明摆着,你喜欢莫愁,我也喜欢莫愁,既然莫愁自己选不出来,再逼她又得逼出人命,我们得自己想办法。韦臻,你说怎么比?划下道来便是。”本来这应是一件极严肃的事,不知为何,江枫想着莫愁刚才说的话,却只是想笑。   划下道?是要拔剑决斗么?韦臻自是不惧,但真要和江枫斗个你死我活,莫愁能答应么?何况,江枫不仅救了莫愁,于自己更有救命之大恩,虽然他本意不在此,也说过不必谢,但自己一向恩怨分明,怎能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纵然胜了,亦必为天下人所耻笑!倘若不决斗,又比什么呢?难道比吟诗作对八股文?韦臻瞥了眼那剩下一半的烤兔,若是莫愁心血来潮,要我和他一人做一道菜,我岂不是输定了?   韦臻沉吟不语,良久,莫愁慢慢平静下来,见两人都踌躇不决,突然一拍手:“有了!”   “什么?”江枫和韦臻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莫愁在随身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枚磨得锃亮的铜板来,道:“唉,你们不要再打架了,谁伤着谁,我也不用活了。这样吧,你们掷铜板来决定吧!正面反面各占一半,最公平不过,又不须动刀枪兵戈,若是刻了字的正面朝上,我就跟江哥哥走,若是刻了龙的反面朝上,我就陪臻哥哥回宫。听天由命,永不反悔!”   终身大事就靠一枚铜板决定,也太匪夷所思了吧?韦臻还没醒过神,江枫已道了一声:“好!听天由命,永不反悔!”接过铜板,手指一弹,铜板倏然弹上半空,落地后,滚了两圈正是正面朝上。江枫对韦臻拱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拉了莫愁便走。   莫愁随江枫走了数步,回头见韦臻还呆立原地,凝固的表情尽是无边绝望,衬得他头顶的天色亦暗淡下来。莫愁忍不住唤声:“臻哥哥!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越西国玩几天?”   莫愁一唤,韦臻忽明白过来,拾起铜板,抢上一步:“我还没掷呢!怎能算数?”将那枚铜板握住手中,掌心已沁了汗,韦臻默念几句,抛出铜板,待落定时,却是刻龙一面朝上。韦臻顾不得擦汗,一把拽住莫愁的另一只手。   莫愁忽想起,他两人都是武功高手,抛铜板要正面就正面,要反面就反面,就算抛到明年,也未必能得出个结果,暗骂自己糊涂,道:“你们不用争了,我来掷一次决定胜负!”   韦臻冲口而出:“不行!”   啊!对,我会暗器,又会赌钱,他们肯定怀疑我作弊!此路不通,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莫愁简直快要昏倒了。   见两人越拽越用力,似要将自己从当中分为两半,莫愁突然灵光一现,道:“既然你们解决不了,我倒有了一个主意,不过你们恐怕不会答应。我数一二三,你们不松手的话,就得听我安排。”两人怎肯放松?皆紧盯着莫愁。莫愁又道:“那我说好了!不松手的听我安排,谁要是后悔的话就赶紧放开!”两人仍是不理不睬,莫愁无可奈何,叹气道:“你们可想清楚了,我有言在先,不松手就当默认了,堂堂侠客君王,胸藏天下,一诺千金,可不能出尔反尔。”   等了片刻,莫愁见两人全无退意,便开始数数:“一!”“二!”“三!”韦臻和江枫纹丝不动,莫愁乐了:“还抓着我干嘛?我打赌,等我说完,你们肯定比火烧眉毛放得还快!”   江枫不以为意地弯一弯嘴角,莫愁知道那意思是“不可能!”   韦臻耐不住性子,问道:“莫愁,有话你就直说吧!只要你开口,不管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   “臻哥哥,你这可是金口玉言,是圣旨哦!”莫愁眼中有不怀好意的笑意:“世间难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只能这样了,江哥哥,我每年在家待八个月,和你在一起,或者我们云游四方,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八个月?”江枫隐隐觉出不妙。   “臻哥哥,剩下的四个月,我就到天京皇宫里陪你,当你的皇后。关在深宫里当皇后又累又气闷,我看每年四个月足够了,再长我也受不了。”莫愁莞尔一笑,神情十分无辜,“怎么样?就这样定了吧!”   两人闻言,果然顿如火烧着般齐齐松手,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全文完)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